高達美(平)

四川重慶市人。高中畢業，先後做過工人、中學教師。一九八六年自學考入湖南湘潭大學哲學系，師從王守昌先生攻讀西方哲學史，獲碩士學位。一九九○年考入北京大學外國哲學研究所，師從張世英先生，主攻德國哲學，研究高達美哲學解釋學，獲博士學位。畢業後從事文化、哲學書籍的編輯工作。主要譯著有：《解釋學》、《高達美集》、《二十世紀西方宗教哲學文選》、《死文化》，並有文章在多種刊物上發表。

總之，他的思想是作為對邁斯特‧艾克哈特所提的「你們為何外出」這一問題回答的全部嘗試。他對這一問題的再一次回答如同在普羅提諾、神秘主義、費希特、黑格爾那裏曾經回答過的一樣：為了尋找家園(um heimzufinden)。

──《哲學的學徒之年》

 

在二十世紀的德國哲學中有三部劃時代的巨著，即胡塞爾的《邏輯研究》(1900/01)，海德格的《存在與時間》(1927)以及高達美(Hans-Georg Gadamer)《真理與方法》(1960)。這已是學界較為公認的看法。由於高達美哲學解釋學的出現，解釋學在當今已成為「顯學」。

 

《真理與方法》(Wahrheit und Methode)的出版標誌著哲學解釋學作為一個哲學流派正式登上歷史舞臺，同時也向世人展示了一系列全新的思想和概念。其中，真理概念更是至關重要。對於真理(Wahrheit)這一古老的概念，人們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臘，其後也是一個經久不息的話題，不過它一般僅限於認識論範圍之內。但自尼采開始，就在摧毀真理在認識論上的至尊地位。海德格則從一個全新的角度展示了真理的內涵。他既釋放了作為西哲史上囚徒的存在，也釋放了真理。其真理學說成為日後高達美真理學說的直接來源。高達美亦從本體論的角度去發掘真理的內涵，也將真理與藝術、詩等聯繫起來，但與之不同的是，他從哲學解釋學的視野出發，將真理發展成一個完備的體系。這種體系並不在於他對真理是否作出完滿明晰的定義，而在於他對真理問題的徹底改造和他對真理內涵的延伸。這就使得真理大大超出以往所囿限的範圍，使真理走向了藝術、歷史和語言，使真理從封閉的科學領域走向了理解、生活世界，也走向了他後期所發展的新的概念︰理性和實踐。嚴格地說，其真理學說遠不局限於他學術生涯中期所著的《真理與方法》。實際上，他後期對真理的關注仍不減於前期。(西方學者一般將高達美的學術生涯劃分為三個時期︰1922-1949年為其學術思想的早期，這段時期也可被稱之為前解釋學階段或「政治的解釋學」階段；1949-1960年之間的11年為中期，即構思醞釀《真理與方法》的孕育期，也可以說是哲學解釋學的創立階段；1960年至現在是其學術生涯的晚期，是其哲學解釋學理論的運用階段，也被稱之為實踐哲學階段。）在這一時期，他把哲學解釋學的一系列基本觀點用來探討了許多社會倫理問題，如理性、實踐、實踐智慧、善、科學與哲學的關係等。不過，後期已從理論的真理進入到運用的真理，他的哲學已從理論的解釋學走向了實踐的解釋學，即價值倫理學。但無論何時，其真理觀都是他一以貫之的主題。從高達美出版的著述來看，《真理與方法》被列為《全集》十卷中的第一卷，這不能不說有一種奠基性的意義。在《真理與方法》出版前後，高達美圍繞這一論題寫了一系列的文章，後收錄在《全集》第二卷中，作為《真理與方法》的補充和索引本出版。其中的重要文章如〈現象學與辯證法──一個自我批判的嘗試〉和〈高達美自述〉，論述了其方法來源、理論基礎和思想發展。專論真理的文章有〈何謂真理〉和〈人文科學中的真理〉。其餘諸篇也與真理有或多或少的關係。《全集》第三卷和第四卷均題為《新哲學》。第三卷重點論述了三個代表性人物︰黑格爾、胡塞爾和海德格。他們都是高達美真理思想的理論來源。本書中有他為海德格《藝術作品的起源》一書所撰寫的導言〈藝術作品的真理〉。第四卷的副標題為「問題─構成」，其內容涉及到哲學史、時間之謎、倫理學問題、人類學問題等。這卷與其後期所發展的運用真理(如理性、實踐)關係非常密切。另外，高達美受其先師海德格的影響，以自己淵博的古希臘哲學史知識，撰寫了大量古希臘哲學的著述，後收錄在《全集》第五、六、七這三卷洋洋灑灑的集子中。這裏面，記載了他真理觀的古希臘之源，以及他從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那裏繼承而來的實踐、善、時代精神等概念。第八、九卷題為《美學與詩學》，它們收錄了高達美一系列有關藝術、美學與詩學的論著。藝術是高達美哲學解釋學真理觀第一個要維護的領域，故它有不可忽視的意義。《全集》第十卷是附錄和索引。總之，縱觀高達美的全部思想，其真理觀無論如何都應居於核心的位置。

 

高達美的真理觀窮根究底，乃是對科學時代的境況的一種反思和反映。這從他《真理與方法》一書的標題就可以看得出來。他所謂的方法其實是指自然科學方法，尤其是指由培根和笛卡兒分別開創的經驗歸納法和演繹法，以及人文科學從自然科學那裏借用來的方法。說到底，也就是方法在科技昌明的今天所造成的控制意識。方法論時代其實也就是科學濫觴和科學控制加劇的時代。這種科學控制意識甚至由對自然的主宰而變成了主宰人的生活的東西。這便是使人異化為物的原因。在這種異化面前，真理不再是對存在和人的生活意義的揭示，而是變成為與人相異的東西，並且，人類只能通過方法才能獲得它。這就是高達美首次讓真理和方法分離開來的理由，其含意是︰方法並不能保證人獲得真理，方法並未給人提供一條通向真理的康莊大道，相反，真理困惑著具有方法的人。方法使真理異化並有放逐在外的感覺。他的目的，正是要使真理重返家園。當然，高達美對方法的批判和對方法的消解的主張是否正確，這仍是一個問題。因為他的真理理論直接就借助了現象學和辯證法這兩個方法來源。但是，他選取方法這一獨特的角度來批判當代科學的控制意識，這不能不說是其一大特色。

 

既然科學方法是異化之源，它並不能保證人們獲得真理，於是他便著手探尋了幾條通向真理的非方法大道︰藝術、歷史和語言。他通過對美學上的主觀主義（如康德）的批判，首先強調了藝術經驗與科學經驗的對峙，強調了藝術也是一種認識，藝術中也有真理，因為藝術就是一種自我理解的方式。藝術作為存在的真理之顯現，即是遊戲(Spiel)。遊戲擺脫了主體和客體，具有真理之發生(Wahrheitsgeschehen)和真理之參與(Teilhabe Wahrheit)的特性。這就突出了藝術作品的本體論意義。而藝術作品正是表現為本文和遺產，對藝術的理解總是包含著歷史的中介，由此高達美又提出了歷史理解中的真理問題。在他看來，理解不僅貫穿到美學之中，而且還貫穿到傳統和歷史之中，因為理解歸根到底是人在世的基本模式，人類的任何東西，如本文、傳統和歷史，均可還原為這種基本模式。真正的歷史對象並非對象，並不是主體或客體，而是二者的統一，是一種關係。此即他所謂的前科學的理解或前科學的真理。偏見在歷史的理解中作為真理的條件而出現，因為正是帶有偏見的人通過視界的相互尋視和融合，才使得效果歷史發生作用；這種效果歷史的真理最終通過辯證法即問答邏輯而呈現出來。在高達美看來，藝術與歷史乃是理解的兩種模式，而這兩種模式最終統一於語言。語言即理解，亦即存在的模式。「能被理解的存在即是語言。」

 

因此，語言就不是符號工具，語言並非摹本，它具有使世界得以表現和繼續存在的作用，故可以說，語言觀即世界觀。高達美正是在這種本體化和思辨化的語言中昭示真理問題的。正是由此，語言問題才在高達美的解釋學中佔有至關重要的地位。

 

在高達美學術思想的後期，他在與哈伯馬斯、里柯、德希達等人所進行的批判與反批判的論戰中逐漸將興趣轉向實踐哲學，而更為關注價值、生存等倫理學問題。但這並不是說，他放棄了他早、中期的真理觀念和對方法的批判，毋寧說，他是以實踐、理性、修辭學、善等語詞來表示他對真理問題的關注的。中期對科學技術的批判甚為激烈，晚期溫和了一些，不再強調科學與真理或方法與真理之間的截然對立，水火不容，只是說，在科學濫觴的今天，人們既要看到科學給人帶來的益處，更需要人在目前的狀況中保持理性，對其作清醒的反思。這是一種有效的自我理解，是理性的力量，同時也是解釋學的宗旨。因為倫理學也是一項理性的事業，即為人們提供正確的理解方式和生活方式。此即他所謂的實踐。在實踐中人類結為共同體，團結起來進行對話，而這種對話是永久的，是未完成的理解。高達美將解釋學的真理理論運用於人類生活經驗，實是為了給人類提供一劑救世良方。這就是他對真理問題重新審視的意義。

 

高達美所說的真理是一種前科學的(Vor-Wissenschaftlische)、或者說前蘇格拉底的(Vor-Sokratik)真理，這種真理源於古希臘的巴門尼德，因為他最早區分了一與多，並斷定了思維與存在的同一。在二十世紀初期，高達美的先師海德格在其對古希臘哲學的研究中重新提出了這一問題。而高氏則秉承先師教訓，將其發展為一種完備的體系。當然對於這個完備的體系，人們必須作寬泛的理解，而不應拘泥於「真理」一詞，也就是說，不要期待高達美對真理概念作出完整明晰的定義，也不要期待他給人們提供一套有別於其他人的真理標準。事實上，高達美很少提及真理。他並沒有對真理作理論的探討，更不要說方法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對理解的歷史性、傳統的力量以及作為世界觀的語言性等等所作的大量豐富的分析。高達美哲學解釋學的願望，並不在於提出一種新的真理理論和方法理論，而在於使一種關於真理的本源性的、前科學的經驗為人認識，這種真理經驗在理解人文科學和技術的生活世界時，是被科學主義和客觀主義遮蔽著的。由此，高達美才用這種解釋學的真理來表達他對本體論的強調，並使歷史研究為人注意，而非著力去強調一種抽象的真理概念。真理是理解中持續發生的東西，它並不需要演繹(Deduction)，相反，它必須從它的本源（即主─客體的原始的同一)，從它自身中顯現出來。

 

高達美的這種前科學的真理是對自柏拉圖、尤其是自亞里斯多德以來的符合論(Korrespondenz Theorie)真理觀的揚棄和批判。這種符合論真理觀自那時以來一直盛行不衰，成為西哲史上認識論的主線。它以主─客體的分離為特徵，無論是側重於客體的唯物主義，還是側重於主體的唯心主義，都未能免除這種分離。而高達美的真理則是主─客體的源始的同一，是存在的去蔽、揭示和顯現。這是對科學及其方法的反叛，因為科學與方法就是立足於主─客體的分離的，它使二者對立，以便主體能對客體作靜態或動態的研究，進而控制客體，征服客體；而客觀主義科學觀也打著尊重客體、尊重規律的幌子對自然進行公開任意的劫掠，而非對自然進行保護。海德格曾反覆論述過這一主題，並暗示了主體性的死亡。高達美繼續了這一主題，並在其漫長的學術生涯中證明︰由於科學的控制意識已滲透到我們的日常生活，由於主體對客體的勝利而滋生出的方法論意識，真理已經無家可歸並處於放逐的途中。像海德格一生都在憂思如何喚回存在、思一樣，高達美也憂思如何才能喚回本真的真理，如何才能使它從異化中重返家園。

 

這便是高達美的懷鄉病(Nostalgie)，懷鄉意識。他早年研習古希臘哲學，並由此獲得博士學位。晚年他也是從柏拉圖和亞里斯多德那裏尋找源泉，汲取養料。這一切，都是為了實現他的「為了尋找家園」(um heimzufinden)和「使自己處於家中」(Einhausung)。在他看來，古希臘是他的家，他的真理在那裏，他的理性、實踐、他的存在的本真性、他的善、幸福、友誼、實踐智慧(Phronesis)等都在那裏。因此，他自然想回到他早期學到的東西中。他的後期向前期的返回是其思想中一個很值得注意的現象。他後期從理論哲學轉向應用哲學，轉向人、生存、價值等倫理學問題，這同蘇格拉底的將哲學從天上拉到人間一樣，故有人也因此而稱他為當代的蘇格拉底。

 

高達美的真理觀向我們展示了這樣一個具有代表性的深刻問題︰人如何才能在科技昌明的今天看待自己的存在？如何才能保障人對真理的認識？主─客體分離的認識論以及依附於這種認識論的科學方法都未能解決這個問題。當今哲學的幾大主流如分析哲學、科學哲學和結構主義更是偏離了這一問題。這也許就是高達美的真理理論值得重視和研究的地方。當然，其真理理論在展示他激進的反科學、反方法態度時難免失之偏頗。首先是他消解方法的努力並非有效。他在真理與方法之間所作的生硬比較不免有點言過其實，也不免搞混了自然科學與精神科學的延續性。況且他自己也有一套解釋學的方法，即現象學和辯證法方法。其次，是他在消除方法論的絕對主義和客觀主義時不免流於相對。其相對主義思想在他的歷史理論中表現得尤為明顯。因為他認為歷史中的理解均不是絕對的，均無客觀性可言。這正是貝蒂和赫施所要批判的。這種相對主義最終又易於導致虛無主義。因此，高達美的解釋學真理理論出現後，便遇上了當代著名哲學家哈伯馬斯、里柯、德希達、赫施等人提出的種種詰難。他們還批判了高達美在歷史理解問題上的保守主義傾向。關於高氏，自六十年代起，就有研究他的著作問世，盡管褒貶不一。見仁見智，據理成說，原本也屬正常現象。不過，從西方眾多學者對他的學說的闡釋、發揮、甚至從相反方向對其所作的批判中，我們可以看出，他作為當代哲學大師的地位幾乎是無可置疑的。當然，若真論其學說的影響，也許還得待以後多年才能顯出。本文在此只是作為其學術思想的一個基本的探索性的研究而已。

 

本書是在博士論文的基礎之上改寫增刪而成。論文的寫作自始至終得到了我的導師張世英先生的悉心指點。先生所授，不僅有學問，而且還有嚴謹認真的治學態度，這令我永誌難忘。宋祖良教授多次向筆者提出有價值的修改建議，並提供資料；鄧安慶學兄也給予了諸多幫助，筆者在此一並致謝。

 

嚴　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