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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麗。花火原創小說66折起
其實應該是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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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應該是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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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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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我值得被愛嗎?我能愛人嗎?

十則後青春時期關於「性」與「衰老」的故事,
偶爾溫暖,偶爾黑暗,偶爾帶著痛感……

祁立峰 專序 蔣亞妮 導讀
朱嘉漢 李欣倫 言叔夏 陳雪 陳思宏 驚豔推薦(依照姓氏筆畫排列)

這一切沒什麼不正確,他已準備好,
聲音消失了,未來清楚浮現。

他開始明白那聲音始終來自他的腦袋,就是耳鳴,吞了口水也止不了的耳鳴。久久不去的聲音即將要撕裂他的大腦,他隱隱約約感到胸口煩悶,頭也開始作疼,他坐在料理台的椅子上,幫自己弄了杯水,覺得自己病懨懨,也許年紀大了,各種慢性病都要來了吧,這就是初老的感覺?過了某個年紀,人都會忘記自己的實際年齡。

--
好多年前,故事裡的眾主角們隱藏在城市一角掙扎活著,他們被逼視恐懼、回憶苦痛;陷於霸凌和反霸凌、家暴、傷害的反覆迴圈裡。他們說原諒容易,但忘記很困難;他們不怕不愛,只怕不懂得愛。

倘若人生是行駛在坡道不平穩、滿路坑疤泥濘,另一頭天空還烏雲密布,依舊嚮往出口處陽光激烈炙熱。愛與婚姻、性別與認同;青春和蒼老對話、死亡和新生交纏……探索之芽從暗處鑽出縫隙,在看不到的地方發光,直到亮光散去,沒入黑暗。

「你想丟到水裡面,對不對?」我聳聳肩。
「好,丟下去之前要許個願望。」
「你許了什麼願望?」我們不約而同問對方。
我們笑了很久,沒有人想要先開口回答。

--
‧封面設計怎麼想
由於內容上多屬於較自身、私密的內心挖掘,畫面多聚焦於自我,就像是一幅幅特寫鏡頭般的敘事影像。因此感覺書名配其他有場景的圖都不太適合。之前和編輯、作者討論到的關鍵字是「性、青春、一體兩面」等,以及故事最後都予人希望之感,就像最終跟自己和好如初,因此採用擁抱動作作為設計發想,象徵著希望的幼苗,用簡單線條勾勒,不用完整插畫,讓整體有一體兩面的對比。
此外,擁抱也可以解讀成「性」,藉由螢光粉紅去傳達「性」這件事。提案時,顏色上曾嘗試銀色底與螢光粉紅,以及黑色底的版本,自己原本比較喜歡黑底,不全然暗的氛圍,後來覺得銀色底的印刷效果會比較明顯。
最後,用紙採用大亞進口日本紙,紙張的微塗效果可以讓銀色與螢光粉顯色更劇,全書衣採用雙特色印刷,不另作燙或打凸加工,單純用紙張特色來呈現。(謝捲子)

作者簡介

高博倫
1992年生於台北市。東海大學外文系畢業,現就讀東海大學中文所文學創作組。曾獲教育部文藝創作獎小說優選、中興湖文學獎小說首獎等,並曾獲國藝會創作補助。作品散見媒體。

名人/編輯推薦

推薦序
聽說飛碟回來過 祁立峰
我認識博倫是在東海大學周芬伶老師領讀的讀書會上。那是一個如毛玻璃折射,光影迷幻的場景。一群寫作資優、靈光襲襲如馥郁花朵盛放的大學生、研究生,宛如降靈會般群聚分享自己的成品或半成品。如今線上幾位卓爾而立的寫作者,據聞也都是此讀書會的成員。
在此之前,我也曾修習過類似的創作課,但可不是如此這般。通常就是作品講授,按照派別,年代,肌理,拳拳學院派模組,將之別類分殊。界門綱目,從科從屬,差不多如此,創作課的業就卒了畢了。但參與這場讀書會卻是全然不同的體驗。每次一位寫作者輪流分享作品,全體成員就在投影機前的負片暗室,靜悄悄從頭讀到末尾。只聽到滑鼠格登格登的清脆敲擊聲,群眾裡輕微的呼吸聲,傍晚的教室斜陽被遮光簾切割成斷片截面,如神在如天啟,光景瀲灩,不容逼視。
有人認為教文學談寫作不能依憑通靈通感、天人相應,但不得不說回《文心雕龍》〈神思〉那一套,這回東海的創作課分享會,還真有點「凝然寂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的氣氛美學。
我當時已經不太寫純文學的散文小說了,即便純與不純這可是個文學史大哉問,或說引戰導火的燃素。所以我其實滿欽羨像博倫以及其他的讀書會成員,他們尚年輕時就找到了寫作這樣的興趣,有同好彼此品讀鑑賞。且更重要的是,在這樣閱讀受眾蕭條,文學書市急凍的時代,還願意堅持著這樣可能孤寂的寫作。
那些沒來由卻純粹、厚重的小說,生命的褶曲、複雜與困頓,對時代對場所,對一切不明所以不知所謂的抵抗,或記載,或純粹就是將之保留下來放進培養皿。任憑實驗無止盡延宕下去。
我由衷羨慕。自己就像日本圍棋或將棋漫畫裡,曾懷抱著職業棋士幻夢,卻早已離開棋士學院,另謀生計出路、跑去電視台解說盤面大局觀的貴圈邊緣者,零餘者,看那些一生懸命不懈的棋手鏖戰到最後的頭銜賽,本因坊,棋聖,龍王……那般義無反顧。

而博倫在《其實應該是壞掉了》裡的其中一兩個短篇,我曾在上述這場降靈般的讀書會裡,率先拜讀過了,譬如〈三角龍〉其實寄託了原鄉部落的議題,或〈轉彎,再轉彎〉裡對都會與鄉城的折射。而我未曾讀過的作品裡,〈吉原店〉處理特種行業題材,〈飛碟離開了這座城市〉以金沙飯店這個台中知名地景寫家庭寫母子關係,都意銳筆新,以一種機巧的視野既精準又踩線地刺穿刺出這些題材與質素。
如果在文學獎匿名競賽的羅馬競技生死鬥,博倫的作品也不難脫穎而出。雖然不是類型不求故事婉轉,但他善於經營意象,轉場流暢,對白自然,該凝縮時凝縮,該跌宕時跌宕。那種無以名狀與沒來由的敘事動力結構,看似承繼的是現代主義格體,卻空際轉身,在厭世與嫉俗裡延異出了一種獨特的腔調與聲線,澀澀冷冷,卻餘味悠長。
這其實是一種獨特的短篇小說餘韻,尤其《其》的幾篇故事收尾,我覺得值得特別一書,像〈三角龍〉結尾的「你們兩個真的很雞掰」;像〈轉彎,再轉彎〉的「我剛剛明明知道為什麼,可是又好像忘了」,故事突然地收束,嘎然而止,簡直就像網紅Youtuber「反正我很閒」影片到最後,樂咖面攤的問號臉,實際上卻又止於所當止,將黑洞退坍縮在一荒謬卻恰如其分的回聲之內。

這些短篇我最喜歡的大概是〈飛碟離開了這座城市〉,博倫寫出了一個我不曾經歷過的台中故事,在站前,在遭祝融燒毀又重建的金沙百貨。那些地景並不是為了所謂的空間書寫,但卻成為小說敘事軸線的一部分。當初我自己寫了兩本與台北有關的書,爾後許多訪談都問到台北這個空間對於我創作的意義。這其實又是學院派是研究者視野下的方法論,將作品以世代建檔,以空間歸類,以議題群分。
但事實上寫地景空間或城市,最終要寫的無非是世情與青春。一座城市決定了一種生活姿勢的樣態,將我們變成本來才是或不是的模樣。因此我覺得未來城市書寫的譜系論述得更縝密,將金沙大火,飛碟旋轉餐廳等作為台中繫年,那當真不該跳過博倫的這篇作品。

我終究沒成為這樣的小說寫作者,第一手天元般珍視著每著棋,但我可以透過轉播看他們的對弈,讀他們的小說。很多人說什麼作品若出版沒有讀者,不如孤芳自賞,我覺得錯了。作品不是為了非被誰讀到而存在,作品就在那裡。用更古典的意象來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當寫作者將之謄寫下來的時候,一切就熠熠有光了。
 (本文作者中興大學副教授,著有《台北逃亡地圖》、《巨蛋》等)

導讀
浦島太郎的玉手箱壞掉了 蔣亞妮
是這樣的,浦島太郎救了一隻海龜,因而到了龍宮遊歷,在不同的神話版本裡,他或許與龍宮公主乙姬、或許與海龜化身為的神女龜姬結婚,有時則是根本沒有成婚,結婚總是無甚新意的故事安排,我喜歡看到浦島太郎,不過耗擲了一段魔幻時間,海底浪流連。不管浦島有沒有太太,幾年後,他總會因為想起陸地上年老的母親,決意返歸,故事的「玉手箱」才被開啟⋯⋯過往的時間被贖回,即使半點也不是我們索求的時間,因為時間只催人老、逼人渾濁。女孩的消亡若是從無價寶珠到魚眼珠子,男孩的老更殘忍,是玉手箱開啟後,瞬間返還的幾百歲容顏,疊疊繞繞,少年瞬老。
《其實應該是壞掉了》,就是高博倫「男孩體」的玉手箱。
法國的神話學者杜美季勒(Georges Dumézil)曾說過:「失去神話的民族,將失去其命脈。」我們當然還有神話,不過大約已如尼爾蓋曼《美國眾神》、《北歐眾神》裡一般,網路成新神、媒體如美神、世界(全球化)是新的宙斯。神話都成了美劇,天女可以跨性別、男神當然也會喜歡男孩。浦島太郎,就像是大和民族的伊雅克斯(Iacchus),伊雅克斯也被稱為歐伯多,是少年之神,他的生命一直在少年狀態輪迴,藉由大地之母的力量,總能由死亡不斷重生,永遠年輕。日本心理學大師河合隼雄,曾寫過一本書《日本人的傳說與心靈》,也談到了浦島太郎與少年神伊雅克斯的關聯,青春也似新的神話。
高博倫是九○後的第一代,談青春當然夠格,這一代的青春共相是,學院的延長、參與社運的積極以及大量的跨國文化影響,能動性足夠的便交換、訪學、留洋……高博倫以十篇短篇,面對即將到來的三十歲,面對(可能是)傳說中青春的盡頭。其實應該是種告別,〈三角龍〉便像是一群好友的成年式,畢竟成年並不代表成為了「大人」,大人的成年式,總要透過其他洗禮,於是高博倫洞悉的替角色寫下:「我們大學畢業了,三個人去京阪神畢業旅行,阿肯在銀閣寺前向沛嘉求婚,我知道他們在交往但也還是被嚇到。他們辦了一場自以為是社會主義式的婚禮,地點選在濱海公路上的台式餐館,國際歌樂隊配上社運旗海,都是當時的流行。然後蜜月旅行去了莫斯科,被打劫了幾萬塊,手機不見。接著維維出生,然後學走路,長大,開始學寫字學算術。」可阿肯與沛嘉的兒子維維終究沒有長大,於是他們,也停在長大前的一步,不再年少卻永遠年輕。
河合隼雄,也是首位取得「榮格分析師」的日本人。他看浦島太郎,便以榮格學派的分析家們「永恆少年」一說為基,再多加增補。「永恆少年」當然能跨越年齡,不輕易死去,河合隼雄認為:「稍微頑強一點的少年不會就這麼死去,他們會在突然沉淪之後,暫時過著沒有作為的生活,但是一轉眼又會以新型態往上升。他們會今天談馬克斯,明天談佛洛伊德,穿梭於各種華麗的活動中。」老去即死去,多麼顯而易見的道理,高博倫又怎會不知?〈轉彎,再轉彎〉或許也是討厭老去,於是才會寫下:「『你覺得我有變老嗎?』」、「我想跟你住在永遠不會變老的街,永遠沒有老店,坐在同樣的窗邊用餐,看對面我們住的公寓,看著行人來來去去,然後餐廳會一直換,一直換,換呀換,只要住得夠久,活得夠久我們就能吃遍世界各國的美食。」所以小說裡的人們似乎總離開不了校園,校園旁連美食街都不會老去,那麼一直留在附近,人們是不是也會被時間忘記?
年輕也不總是好的,換句話說,年輕時我們總會告訴自己,等長大就好了。可如果偏偏沒有長大呢?〈狗的音樂〉裡,錦句一般寫著:「年輕的時候可以同性之愛。」原來少年少女幾千年來,依然困於同性之愛,那樣的困頓恆久,就像曬衣怕急雨、三十歲必得立出什麼一般,總有些希望,我們會將它壓在未來:「可是到了某個年紀我們還是會回到異性之愛。喜歡同性是因為愛的不成熟,當愛還在慢慢發芽時,我們會迷戀同性,可能是為了獲得某種認同,漸漸的我們越來越大時,愛真正成熟了我們就會恢復到兩性之間的愛情。」、「以前就有人說過,高中時期的情慾容易迷茫,時間過了我們自然會回到男女情愛的正常軌道。我相信這樣的話,所以我就比較安心地每天都去泳池看立武學長。我知道我有一天會恢復正常。」但你我心如明鏡,所謂的正常,那個正常的閥域,究竟是統一的標準值,還是每個人的原廠設定?我不給答案,也輪不到我給答案。
那些同性的愛欲與進退,我選擇在這本小說裡放淡來看。畢竟這是新的神話,一切都沒有什麼值得驚怪。我們早該在吳繼文、紀大偉或是陳思宏走過的路上,一驚一乍完了。這本小說的母題,是高博倫一代的成長曲線。
母題是成長,同樣的,母題也是母體(Matrix),談成長繞不過的還有「母親」,在〈我的Big Brother〉裡,除了是「長大之後」一切都沒有變,沒變好、沒變壞的作答,更是高博倫透過小說中母親的兩個兒子去談「少年與母」,種種母子間的失望與背離,都不脫親情的枷鎖。你逃到遠方,仍帶著鎖鍊,鍊不一定時時存在,只在某些緊要又不緊要的片刻,拉扯了你:「我在台北無時無刻都好餓。和母親一樣,她餓我也餓。」饑餓透過血緣的臍帶,穿越時間線與空間,原來相連之處,是少年少女未剪淨的隱形臍帶。
河合隼雄談以浦島太郎衍生出的不死少年,也提到這份與母親的強烈心理連結,與之共伴的是「同性相戀」的傾向:「他們在女性身上尋找具有母親力量的女神,雖然找了一個又一個對象,但是當他們知道對方只是普通的女性時,會為了繼續尋找女神而不得不再去找其他的女性。換言之,當他們落空時,就會在同性團體中尋找安定,透過得到同性伴侶而獲得滿足。」
當然,心理學無法包括所有人類,也無法定義文學,它只是提供了一個可能的身世,就像我們都愛知道命運、前世、今生或星座命盤這些「我之為人」的所有可能來處。只是現實是,你得習慣宇宙萬物,並不是萬般皆有源。
高博倫從來處抽身,談成長、談老去、談女神也談欲望,〈神木〉是我私人品味中,偏愛的其一,他將上述所有元素壓縮,化成一場兩個男性的漫長對話,千言萬語都成了一句「我好餓」。他以食物替代情話:「我壓低聲音,『我想吃紅燒獅子頭,我想要把奶油塗在烤麵包上然後大口咬下去然後感覺奶油在嘴巴裡化開來。』我親吻他的後頸,然後在他耳邊繼續喃喃我想要吃烤牛排,撒上玫瑰海鹽,然後要吃鮭魚親子丼,還想吃炸雞,薯條,洋芋片,我說我要到夜市去,義無反顧每家攤販都吃,吃到月亮高掛天邊,吃到月亮分泌出它內裡甜甜的蜜餡,烤香腸,烤魷魚,章魚小丸子,我還吃炒麵麵包,然後一路吃到早上,到市場再喝一碗牛肉湯配豬血糕。」
食物果然是最華麗的情話,高潮之處更為人生智慧:「我戒掉苦瓜,戒不掉你。」或是最濃豔一句:「我愛你,愛到可以讓你的每個精子都願意為我成為卵子。」這不就是張國榮在電影《金枝玉葉》裡對男裝袁詠儀說的那句:「男也好,女也好,我只知道我喜歡你。」高博倫的私語版本嗎?文末裡,男孩對另一個男孩說:「我從來沒有這麼餓過。」如果可以,我想翻譯作為:「我從來沒有這麼愛過。」因為愛,才終於能說出一起「變老」。
高博倫一如小說般,在他腦裡的情感記憶間時空旅行,從台中、台北跨越來到不知時空背景的「摩登上海」,〈摩登上海NPNC〉裡,接承他的「慾說」,寫著:「食慾和性慾都是肉慾。」、「所以我不想做愛。」、「傳統的華人不愛聊性,可是傳統上他們必須吃美食,而且是跟人分享美食。」也替讀者問答了自身的創作與表述:「如果食慾和性慾差不多,我們也能這樣大方表現自己的性慾嗎?」我尚不得知其他人可不可以,但高博倫以萬言自證,他可以。
〈摩登上海NPNC〉寫的是現代交友情狀,從交友軟體到約炮,寫的更是他的城市觀與交錯的時間觀,比如一場夜夢,夢見的對象竟是張愛玲:「我是醒來才意識到夢裡的女人是張愛玲。那女人全身光溜溜地在我的床上寫字,稿紙攤在床上,她拿著常見的三菱筆在紙面簌簌寫字。」高博倫的「新」裡,總包裹著復古,再試著以復古思考現代。如果他存在於完全的新穎之中,那麼也許他便寫不出來、察覺不出,相對於新世界的不是舊,而是「壞」。
成住壞空,人生有劫。高博倫第一本小說的同名篇章〈其實應該是壞掉了〉,粗淺看來,說的是跨性別者與總被耳鳴困擾的異男故事,故事裡壞去的是儀器、是設備,卻也是小說的主基調,我們是不是都如同被操壞的器具,在不覺間,整組壞光了?
〈其實應該是壞掉了〉選擇不去修好一切,把壞掉的東西丟棄,壞掉的人則要緊緊抱緊,所以才能寫下:「他緊緊擁抱女人,他不在乎女人怎麼想,他也不在乎自己怎麼想,他不在乎,什麼都不。」
事到如今、讀到這裡,我們知道永恆是不可能與無理的,懂得永恆後,我們誰都沒進化成更好的人。再說,進化也只是為了生存,而不是變好。浦島太郎的故事裡,有這麼一個結尾,總被忽略與遺忘,因為我們總是過於害怕看見百年後的老去,那樣殘忍,直逼心神。雖然,浦島太郎打開了玉手箱,在冒出的白煙之中,龍宮幾百年的時光都被返還,少年成了蓬頭歷齒的老人。可最後的最後,浦島太郎還是化作仙鶴,飛向遠空。壞也好、錯也好,甚至遺忘也好,請你與我一起看完故事,故事是這樣的,玉手箱被留在原處,少年振翅。
(本文作者為散文家,著有《請登入遊戲》、《寫你》、《我跟你說你不要跟別人說》)
推薦語
翻開高博倫《其實應該是壞掉了》,大多以第一人稱展開的小說,給予讀者一種異樣的情調。其異樣處,落在情節、人物、文字穩定與風格、敘事節奏之外,屬於一種特殊的情調。情調本身有異質性,差異性,可以靠近,卻又無法完全親近。像是一再地操演,讓每個「敘事者我」,在與人的互動、在世界中的行動裡的作為與被動反應,皆使這個「我」與「世界」之間更加陌生化,卻又同時取得一種看似徒勞卻重要的理解與清晰感。
彷彿,透過書寫,使得自己具有的異樣感變得具體,卻也同時贖回話語,填補了深陷在這世界、過於黏膩靠近時的失語哀愁。
以第一本作品而言,小說裡角色對話的頹廢感、厭世感,卻又帶有溫度,足以讓人放心祝福於未來的寫作。謹以此短語,祝福啟程。
 ─朱嘉漢

這部小說以精準的結構,抽離的筆調,為當前世界的廢墟標記了註腳:日蝕過後,恐龍還在那裡。世界暗了又亮。但小說寫作者鋪墊著一個望向未來的目光,告訴我們:那不是壞掉,而是新世界即將降臨的暗示。
─言叔夏

羨慕高博倫的青春書寫,身體碰撞變形,情慾勾牽拉扯,故事瀰漫不安的騷動,視覺聽覺嗅覺都齊了。作者為這些故事打造了許多魔幻場景,山林、城市、網路、校園,青春在其中與性別、性向、政治角力,光燦或者昏暗,這些身體都流螢翻飛,在文字裡發光。
 ─陳思宏

目次

推薦序
聽說飛碟回來過/祁立峰

導讀
浦島太郎的玉手箱壞掉了/蔣亞妮

推薦語/朱嘉漢、言叔夏、陳思宏

三角龍
狗的音樂
神木
摩登上海NPNC
其實應該是壞掉了
我的Big Brother
螢橋
吉原店
飛碟離開了這座城市
討厭天母

後記

書摘/試閱

三角龍

今天是阿肯的兒子維維的生日,有一個結構完整的強烈颱風正朝著我們的部落步步進逼。
我和阿肯到天主堂的墓園去看他的兒子維維。我們擦拭墓碑,鋤草,放蠟筆,我畫了一隻三角龍,然後我們一起抽菸。接著阿肯必須在風暴前回果園工作,我負責回家收拾家務並整理逃生包。維維離去後,我本來只是暫居在阿肯的房子幫忙整頓後事,安頓他的情緒,後來我搬來我工作最愛的桌子,然後住進了客房,接著就把奶奶過世後留給我的房子租給非洲來的幾個伐木工人,整個人徹徹底底和阿肯同居。
阿肯的頂樓面向一整個山坡的檳榔樹。有些鳥飛過樹梢。檳榔果結實累累。我打開洗衣機,把衣服倒入,放洗衣粉時忽然發現一隻小小的三角龍攀附在洗衣機裡。
牠把頭傾向一側凝視我,身上覆蓋霜雪般的洗衣粉。可牠沒有角也不是龍,就只是隻蜥蜴,一隻頭部長滿顆粒角質的蜥蜴。我忽然覺得可怕,萬一牠跟著衣服被攪死成碎片怎麼辦?我立刻抓起牠,用手捧起牠那冰冷的肉體,沒有動靜硬如石塊。蜥蜴的身體才剛接觸到女兒牆就彈了一下迅速游開,只在我手指留下細雪粉末。
牠可能是「脫角」的三角龍。洗衣機殘留了不明而尖銳的小骨頭,我把它挑出,丟出女兒牆外。雲朵破了,陽光如洩洪讓我必須閉起眼睛。颱風要來了,這道陽光來得莫名犀利。再張開眼睛,太陽消失了,慘灰色的雲層。或許我目擊的是把白堊紀結束的一場流星雨。
撤村的廣播在我烘乾衣服時傳來。電鈴響了。我去應門,是穿著警察制服年紀約二十歲的年輕人,我對他完全沒有印象,恐怕是外地調來的吧。「今天晚上要去東興國小過夜喔。」他說,「你們東西準備就要過去囉。」「我等我朋友回來就出門。」
「可以跟你們借一下廁所嗎?」他進了靠近廚房的小廁所。我和他在門口擦身,他的汗味和雨水混雜,有叢林的氣息 ,以及說不上為什麼的熟悉感。
「是三角龍啊。」他出廁所時 ,拿起矮櫃上的模型。他掃視了客廳 ,電視櫃上還有恐龍公仔和恐龍百科及繪本,都是維維生前最愛的玩具,最愛的故事。我忽然有了一個很強烈的直覺,維維在另一個平行宇宙裡還活著,而且他活到了成年,然後來這個時空拜訪我們。
「沒錯,是三角龍。」我說。「你以前喜歡三角龍。」
「對啊,我就愛三角龍。」年輕人說。他和維維好像,我都快忘記維維的樣子了,如果他活到了成年也是如此吧。眼睛一大一小,從小臉就不對稱但就是長得英俊可愛。「三角龍會跟暴龍搏鬥呀,」他很有活力地說著,「可是又不是肉食性動物,就是很有正義感的草食性恐龍嘛。」
「這個送你。」我把矮櫃上的三角龍模型拿起來給他。那隻三角龍身上還有橡膠味,曾有段時間我總覺得古代爬蟲類聞起來就是這樣。
「不好吧!」他接過那隻恐龍,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卻也有些興奮。
「反正土石流都要來了。」我說。如果還有機會重來,維維也會長大。
「這裡發生過嗎?」
「從來沒有。我們就是撤村然後又回來。這裡什麼都沒發生過。」什麼都沒發生過,維維如果長大了,我們都有機會對著他說:你長高了,你變帥了,你成為比我們都還要更好的人。
「真的要送我?」他輕輕用拳頭拍了我的肩膀,「謝啦。」
我點點頭。他點點頭。他離去,我目送他離去。街上偶有零星的摩托車或行人經過。關車門的聲音,汽車引擎的轟隆聲,一切看似只是有某戶人家要去郊遊那般,部落裡沒有避難的氛圍。果園的方向來了一對夫妻,說說笑笑,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是阿肯,還有他的前妻沛嘉,手裡大包小包像是逢年回家過節的夫妻。
「杰,」沛嘉穿著一身運動休閒服,把一盒餅給我,「要去避難了,這個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分著吃吧。」
阿肯打開儲藏室的門,「她剛剛從台中過來。」
「這是香蕉芒果餡料做成的餅,」她說,「選在颱風天我還是要來。」
「馬的,也不提早跟我們說。」阿肯把農具堆疊整理,「我跟杰可以去載你呀。」
「如果我讓你們知道了,你們就不會讓我來啦。」
「那個……」阿肯看著我,停頓了會。「逃生包嗎?」我邊說邊指向冰箱,「衣服剛剛都烘好了,行李我放在冰箱那邊。你去檢查看看還缺什麼。」
「手電筒你有放嗎?」他問我。 我把沛嘉帶來的餅收進要一起帶去避難所的手提運動袋。「我放那支藍色的你有看到嗎?還有你上次去林場用的頭燈。」
「我已經好久沒有搭公車來這裡。」沛嘉看著我,露出微笑。「你應該搭很久吧。」我說。「從台中車站出發大概兩個小時,好懷念的距離。」她回答。我們真的好幾年,十年了吧,超過十年沒有見面。我不確定心裡是否還有憤怒。「你怎麼有能力那麼勇敢?」我問她。我不確定我的表情或我的聲音是怎麼樣的,但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是一點情感也沒有的,中性,連句子都很奇怪。
我以為她會倒抽一口氣,但她沒有。她收起微笑,然後又微笑。「我可能以前太勇敢了。」她說。
「沛嘉,」我慎重地看著她,卻不知道該如何對她說話,「你的行李呢?」
「已經在東興國小了。」她說,「阿肯,」她叫了他的名字。阿肯咕噥了什麼,她繼續:「杰應該還不知道我的事吧?」
「他媽的,你才剛來他是要怎樣知道啦。」阿肯從櫃子裡多拿了些罐頭收進我們的手提包。
「杰,我要回香港了。」沛嘉說完,很不自然地倒抽一口氣。「我沒有想過自己會回去。這些年來我真的連想都沒有想過。」
「你跟你媽和解了?」
「她上個禮拜剛過世。」
「跟人家去泰國玩然後出車禍。」阿肯補充,「她八成又是去傳教。」
「所以,」沛嘉滑了手機,然後又收起來,「我下星期就要回去了。我妹還有缺一個室友,反正回去了就知道接下來要怎麼辦。」
阿肯收拾東西後便進了客廳。我們都在茶几旁坐了下來,陽光又從窗子灑下,溫暖而乾燥。「今天肯定會有颱風雲可以看。」我看著阿肯,他也看著我,「但也可能等下就下雨了就什麼都看不到。」
阿肯還是看著我。
「我們好久沒一起出去了。」沛嘉說。
我還是看著阿肯。他的眼睛無神。
「我幾天前回學校去走走。」她繼續說,「都沒什麼變,系館的中庭弄了一個花園,還有一張桌子,氣氛很好。」
「你還沒回答杰的問題。」阿肯看著我說。
「什麼問題?」我幾乎代替沛嘉問他。
「你剛剛問她,她到底哪來的勇氣回來部落。」阿肯說,然後他發出宏亮的笑聲,沛嘉也笑了起來,「有強颱要來耶,真的他媽的屌爆。公車司機都沒覺得她很奇怪喔?」
「我又不是唯一的乘客,」她整個人變得更加黯淡,像是陽光曬進屋內所造成的暗影,「還有一個老太太,帶著一個貓籠上車,就坐在我旁邊,把貓籠放在她的腳下。她說颱風要來了她很擔心她的姊姊所以要回部落。我想她就是個養貓的老人家吧,結果那隻貓在路途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你們聽過吧,咕嚕嚕咕嚕嚕。」她模仿著那聲音,阿肯輕輕地笑著。
「貓咪都會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我說。
「可那不是,」她說,「是一隻雞呀,我沒有騙你們。我低下頭看,那籠子裡關的不是一隻貓,是一隻雞呀。」
「你媽死掉了你有沒有很開心?」阿肯突兀地問。
「阿肯,」我說,「你這什麼問題?」
「或是說很放鬆?」他繼續問,「之類的,有嗎?」
「老實說,我收到消息的時候心裡沒有太多波折。」她笑了起來,「老實說,你這問題不就已經預設了答案了嗎?我說阿肯,你都沒什麼變化嘛。以前在社團的時候就是這樣,我跟杰每次都被你的問題搞得頭好疼啊。你們還記得嗎,我們有一次要去台北參加遊行,然後要發新聞稿,阿肯看到我寫的新聞稿就直接問,你知道自己在寫新聞稿嗎?天哪你知道我寫了一整個晚上都沒去做我的報告,每次都這樣,你有沒有發現自己不會寫會議紀錄?你遲到了半個小時你會愧疚嗎?」她又乾笑了幾聲,「我媽死掉了我有沒有很開心?」
「我也記得。」我接話,「他以前就是急性子。我們三個人都是個性急的人,也只有阿肯知道怎麼組織我們。」
「你還記得杰為什麼想要退社嗎?」她壓低聲音問阿肯,「記得嗎,社長?」
阿肯不語。
「因為你忘記我們也只是朋友,不是真的在戰爭狀態,」沛嘉拉高聲音,「你老是忘記我們那時候也只是普通的學生啊,我們沒有要上街打仗啊。杰,你記得吧,我們那時候還有社服耶。搞得我們好像還在戒嚴時代。」她笑了起來,然後她不笑了,「那是我人生最開心的時候了吧,那時候我們真的都太勇敢了。」
「你們覺得我接下來會問她什麼問題?」阿肯看著我。
「所以,」我把頭轉向沛嘉,「那隻雞在哪一站下車?」
「那隻雞跟牠的主人在籃球場那邊下車。」
「是母雞還是公雞?」
沛嘉瞪著我,「我希望是母的,這樣牠可以下蛋,還可以再活久一點。」
阿肯起身去廁所。
「他隨時都會殺了你。你比我還要清楚阿肯的個性。」我警告沛嘉。阿肯尿尿的聲音很大,稀哩嘩啦。
「你們有什麼可以喝的?」她問。
「綠茶。」我起身去沖綠茶,「你趕快走。」
「那你也太不認識我了。」
「快走。」我沖熱水,茶包放入。
阿肯已經從廁所出來了,「你尿到馬桶外了,雞雞是有什麼毛病啦。」
「又不是我尿的。」我說。
「不是你還有誰,沛嘉又不是站著尿尿的。」
「維維。」我說,「剛剛有個警察來叫我們撤離,順便借廁所。」
「警察叫做維維?」阿肯皺眉頭。
我思考了一下,把三只茶杯放到桌上,「對啊,他也叫維維。」
「阿肯,」沛嘉起身,「讓我看一下維維的房間,好嗎?」
「沒問題啊。」他坐下。沛嘉上樓。
阿肯安靜地喝茶。陽光的角度西斜,落在電視櫃上。上面的恐龍的影子變得巨大無比籠罩在牆上。老鐘敲響了起來,已經五點整。
「你知道你現在坐的位置,後面有什麼嗎?」阿肯問我。我沒有回頭,我非常清楚知道我後面有什麼,牆上掛著一幅字帖,斗笠,還有一把武士刀。他起身,坐在我身邊,我可以聞到果園裡的草香氣,還有淡淡的菸草味,還有殺意。他看著我。時光機就是在這種時候開啟的,時光旅行是透過這樣的形式實踐。難以形容,總之就是情緒吧,時間是由情感結構形成,我們此時此刻的情感可以帶我們連結到過往。這是我們之所以要活得夠老才能夠懂得電影中的悲歡離合,或是經由不斷地閱讀來累積這樣的情感。小時候我們都不知道大人在哭什麼,某天我們積累了龐大的情感,人類的共鳴腔發育完成,我們忽然懂得那些成人的愛慾和憂傷。成熟的共鳴腔帶領我們不斷在時間中旅行。
大學時我們三個人,阿肯、沛嘉還有我,合租公寓。公寓面向一大片鐵皮工廠的外牆,下面有條寬廣的人行道和自行車道,常常空無一人。我們在陽台掛了三幅旗幟,彩虹,反核,圖博。我們都知道使用這樣文青式的符號來宣達理念很愚蠢,卻都還是為這三只旗幟發自內心地感到驕傲。經過那偌大的人行道,我們都會多看一眼自己華麗的公寓陽台。就在四樓,不矮也不高的位置,很尋常的高度,很尋常的數字。
人行道上,某天我離開公寓時回頭往上看,阿肯趴在陽台上看著我,我沒有朝他揮手,他也沒有。我們對視了好久像是初次見面然後想弄清楚彼此底細的兩個仇人。沒錯,那一刻我竟覺得阿肯是我的仇敵。
他沒有朝我揮手。一如我進社辦時他從不和我打招呼,彷彿一切順理成章理所當然。倒是該完成的工作必須準時完成,田野訪調的方法我不熟悉,他也不會主動幫忙,所有的資料都沒有任何拖延的可能。他看我的方式讓我覺得我們是仇敵。
「我想到了好多你以前的事情,我剛剛經歷了一場時光旅行。」我對阿肯說。
「那個維維有跟你說什麼嗎?」他對我的時光旅行毫無興趣,渴切地問著維維的事。
我思考了片刻,「你也覺得是維維回來嗎?」
「如果是的話呢?」他看著我,「今天是他十八歲生日。」
「那我今天看到的那個人應該是他吧。」我心裡也覺得寬慰了些。
「廁所旁的三角龍被他拿走了。」阿肯看著我說。
「真的嗎?」我刻意回頭看,「真的不見了呢。可是他可能就真的只是警察呀。維維今年才十八歲不可能當警察呀。」
「他有說什麼嗎?」阿肯繼續問我
「他要我們趕快去東興國小避難。」
他嘆了一口氣,「他要多帶一些玩具走才對。沛嘉還在樓上吧。」
「她就要回香港了。」
「所以要趕快把她殺掉。」
「你要用武士刀?」我問。
「不然咧幹,你有什麼可以借我?」
「我口袋裡有打火機。」
「還有什麼?」
「發票。」
「真假?」
「真的,」我說,「有好幾張。」
「這樣我們可以燒發票然後丟她身上,然後她就會一直尖叫然後死掉。」
「不是,」我解釋著,「我們可以兌獎,中獎兩百萬。」
「然後我們可以買更大的武器把她轟掉。」他說。
「能不能我就把殺人的事情交給你就好,我完全不想。」
「她就在維維的房間裡呢。」他做出誇張的表情。
「對,你隨時都可以幹掉她但是我不想。」我說。
「杰,」他說,「你那天對我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你說,你永遠都會是我的靠山。」
「我沒有說過那句話。」我困惑著,我想應該要抱住他,他需要的或許只是擁抱。
「那走吧,把刀拿下來。」
「東興國小不可以帶這個去。」我提醒。
「沛嘉今天這樣可提醒我了,你以前多勇敢的呢,你忘了我們以前怎麼鬧遍天下的嗎?你差點殺掉一個警察。」
「那到頭來我們能做什麼?我們改變了什麼?」
「我們可以做的事情可多了。」
「沒有啊,阿肯,你就是不肯看看你急躁的樣子。你好好看看我們生活的世界好不好。沒有啊。我們什麼都沒有改變呢。」
沛嘉下樓了,然後抱住阿肯。她哭了出來,「房間都沒有什麼改變。我以為我隨時都會看見維維。」她啜泣著,「我沒有想到事情會是這樣子的。」
阿肯拍著她的肩膀,安撫她。窗外忽然蟬鳴大作。原諒是容易的,但是忘記是很困難的,我在心裡告訴自己。我們大學畢業了,三個人去京阪神畢業旅行,阿肯在銀閣寺前向沛嘉求婚,我知道他們在交往但也還是被嚇到。他們辦了一場自以為是社會主義式的婚禮,地點選在濱海公路上的台式餐館,國際歌樂隊配上社運旗海,都是當時的流行。然後蜜月旅行去了莫斯科,被打劫了幾萬塊,手機不見。接著維維出生,然後學走路,長大,開始學寫字學算術。
阿肯沒有從政,有了妻小就只想回部落經營果園,於是他們搬回部落。不久我也回到部落,回到只剩下奶奶的房子。我知道維維很喜歡恐龍,所以常常在阿肯家藏匿恐龍公仔,只要維維找到就是維維的。他總是能找到恐龍,尤其喜歡三角龍。我後來買了很多三角龍的公仔。颱風季的部落很常停電。維維喜歡停電。我教他用手電筒玩影子遊戲,拇指和小指翹起來,加上微翹的中指,投影出來的就是一隻三角龍。我現在還能聽見他的笑聲。
維維開始在東興國小讀書時,我才發現我對阿肯的感覺不只是朋友,我愛他,而且無法自拔地愛。我以為我會因此而萬分痛苦,但並沒有,我每天活得更踏實,看著維維長大讓我們每一個人都越活越真實。沛嘉當時說過,維維出生在一個正確的時代,我們帶領他充分地認識世界的無窮無盡,沒有多餘的國族或性別身分所帶來的壓抑,我們三個人幫他建築了一個理想的宇宙,從小讓他在大自然的原野裡奔跑,讓他淋雨,讓他在泥巴中打滾,帶他養雞然後教他如何把雞殺掉,帶他到林場深處紮營過夜,辨識毒蛇,從小鍛鍊體魄,我們充分地給予他二十一世紀人類該有的體驗。我們把希望寄託在他身上。
維維卻並不是一個活潑的孩子。他會笑但是話少,隨著年紀更大,他開始安靜地寫作業,安靜地修理壞掉的電扇,安靜地和我們在森林裡散步,安靜地在林木間搭建遮雨棚。他十二歲那年,我們四個人走了一整天的路,夜裡來到山中一座有霧氣的小湖。我們鋪上防水墊就直接躺了下來。維維專心地聆聽晚風在湖面造成的漣漪。我們發現他喜歡聆聽大自然的聲音。他會躺在地上聽地底下的水流和蟲子耙土的聲音,或是靠在樹幹,他說他能聽見液態水向上爬動。
我躺在維維身旁,我指向其中一顆星子。他說他聽不見星星的聲音。我說星星不是用來聽的,那道微弱的光,是另一個世界的太陽,我們現在看到的這道微弱的光來自幾千萬年以前,它出發時這個世界上還有三角龍。它出發時,我們都還未真正出發,那是好遙遠好遙遠的遠古時代。
「以前的人常常幻想能抓到星星,」維維的聲音進入了變聲期,有些粗啞,「如果我們真的抓到了,星星就會在我們手上爆炸,然後一切都會回到上古時代。那我們也會變成一道光芒,然後在時空裡面旅行,旅行到好幾千萬年外的世界,讓下一個文明接住我們,讓他們也變成那道光。」
他說這段話時,阿肯和沛嘉已經在半睡半醒之間。
回到部落時,我說服沛嘉開車載維維去科博館和美術館參觀走走,也許維維會很有收穫。於是他們週末就啟程,剛好沛嘉也帶著他去和大學朋友聚餐。維維當天還主動傳了訊息告訴我博物館的人很多,給我看他的筆記,還有他們中午吃的迴轉壽司。
消息是在接近午夜時傳來,阿肯用電話講的。
我沒有直接去找阿肯。我到廚房去喝水,只是單純地喝水,喝了很多水。奶奶居然也還醒著,她用族語叨叨念著什麼,自顧自地笑。我把事情告訴她,我不確定她能不能聽懂事情的嚴重性。我說維維走了,維維不會再回部落了。
「不要一直喝水,也要吃。」她把廚房籃子裡還未吃完的紅豆飯糰放到我面前,剝開塑膠袋要我立刻吃掉。我說不要,她便更堅持。我小口小口地吃,吃不出豆子和米的差別,奶奶已經回房去了,我繼續吃,又從籃子裡拿出第二個飯糰。我的味覺慢慢恢復,紅豆的味道清甜混著米香,冷冷的有一種奇特的溫度在裡面發酵。我吃出了汗來,我打開門走了出去,世界頓時充滿聲音,我覺得自己可以聽得好遠,好遠好遠,木頭斷裂,蚯蚓掘土,星星發出蒼蠅般的呢喃。
他們的汽車上山路時,失速撞向山壁。維維雖然有綁安全帶,但他所在的副駕駛座已經成為一團爛泥,屍塊混著泥土和汽車殘骸拖延數十公尺,唯一留下完整可辨識的只有右手掌。我可以聽見那片肉泥發出冒泡的聲響。沛嘉被彈出車外,只有骨折,並因酒駕殺人判刑入獄。
村長又開始廣播了,要大家立刻收拾重要行囊及個人文件前往東興國小。
「我去廁所。」我說。
我不知道為什麼本能地停止呼吸,進了廁所才開始大口呼吸,迎來陣陣尿騷味。我上了廁所,然後拿起刷子開始刷地上的尿垢。我用力地刷著,他們開始說話,我隔著門聽他們說話。
「她畢竟也是維維的外婆呀。」
「你覺得你會原諒你媽嗎?」
「我們為什麼非得要談原諒不可?我當然無法原諒她,我也不是來這裡尋求你們的原諒。我犯了不可原諒的罪過,難道我沒有承擔這份罪嗎?」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回到這裡究竟會發生什麼事?」
「果然,又來了,阿肯式的質問。那你又有沒有想過我有天還是會回到這裡?你又有想過嗎?而且我花了十一年才走到這裡。」
「所以你這些日子到底過得好不好?」阿肯問,他們之間沉默了好久,「幹麼不講話?這不是你要的問題嗎?我現在給你了。」
「我不知道。」她哽咽著,「我應該要知道嗎?你覺得我應該知道答案嗎?」
「我只想知道維維現在過得怎麼樣。」他用一種我從沒聽過的聲音低語著。
「阿肯……」她欲言又止。我聽見了開門的聲音,然後是關門。
我離開廁所,「所以她的屍體在哪?」我問他。
「九九號沿著整個山壁,右手夾在汽車的冷氣口裡面。」他說,「封鎖線拉得太久,都是蒼蠅,好多蒼蠅。」
這時門又開了起來,「好險沒鎖門。」沛嘉說,「我本來想說,我忘記拿手機,所以進來找手機然後再發現手機其實就在我的身上。我想問的是,為什麼?」她看著我們。
「沛嘉,你過來坐好。」我命令,「OK,阿肯你也是。」我要他們在飯廳坐好。「你們都不用講話。等我。」我從逃生包拿了三個紅豆飯糰,然後要他們吃。「不用擔心不夠,食物永遠都夠,現在我們一起吃。這是我奶奶教我的,這種時候就是吃就對了。」
「我不餓。」阿肯說。「我也不餓。」沛嘉說。
「真的嗎?」我問,他們點頭,「好吧反正我也不餓。」然後我又把飯糰收了回去。「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沛嘉既然來了,我覺得我們都得坐下來重新開始。任何什麼都好,總之我們得好好說話。」
「我真希望死的人是你。」阿肯對沛嘉說。「我們還是來吃飯糰好了。」我說。
「阿肯,你十一年前就應該這樣對我說。」她抱怨,然後轉向我,「沒意外的話你當然也希望是我死。好吧,我們三個人以前在社團裡就常常沒有共識,我們好不容易終於有了一個共識。我也希望我死。我真的是這樣想的,我應該沒有必要證明吧。」
「很好,一開始就有共識了。所以……」
「那你證明你有想死過。」阿肯命令她。
沛嘉沉默著,「我腦筋空白,我沒有辦法回應你,阿肯。」
「人都會死,我早就看清楚了。這些年來什麼都沒變。」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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