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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後的愛人(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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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後的愛人(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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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網絡連載名《穿越到四十年後愛人變成了老頭怎麼辦》,晉江2019年度最受歡迎站內作者,奇幻言情大神級作家扶華經典代表作!
2、17萬字,12萬+收藏,17億+積分,感動萬千讀者的現代奇幻治癒口碑之作!
3、於平淡處寫真情,清新雋永刻骨銘心,網絡口碑爆棚,無數讀者五星級推薦好書!
4、扶華親繪封面、插圖,新增實體書獨享番外!
5、全書四色彩印,精選80克雅致內文紙,64P手書插圖,裝幀清新精美,極具典藏價值!
6、“我這人最講究公平,所以我想,從你走的那天開始算,我也會想你四十年。”
“四十年後呢?”
“要是那時我還活著,那我這輩子就贏過你了。”

穿越到四十年後愛人變成了老頭怎麼辦?
結婚一周年紀念日,俞遙出門買菜,結果眨眼就穿越到四十年後。
提著菜一臉蒙的她被好心人送到市民服務中心,已經變成老頭的丈夫把她接回了家。
江老師年輕時妻子突然失蹤疑似死亡,當了四十年鰥夫,沒想到竟然等到了妻子回來的這一天,而且妻子竟容顏未改。
“哎,江老師,這姑娘是你孫女?”
“不是,我是他老婆。”
“老、老婆???”
於是關於江老師一把年紀續娶了個小妻子的謠言傳遍江老師的學生圈,溫文爾雅慈祥和藹的江老師一世英名晚節不保。
——當時光飛逝,當我容顏不再,你是否還願意愛我?

作者簡介

扶華
新生代玄幻言情代表作家,用奇想勾勒故事,用文字治癒讀者。
能寫會畫,多才多藝,愛好廣泛,“售後”一流。
已出版作品:《獻魚》

名人/編輯推薦

這篇文給我的感覺和《蒲公英女孩》(小說)以及《本傑明·巴頓奇事》(電影)很像,雖然故事設定和結局都不同,但是某些地方又有共通之處,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感覺。可能好的故事就是這樣,足夠打動人心使人產生共鳴,並帶來強烈的震撼和感動。今天也是為別人的愛情流淚的一天,這篇文實在太好哭了。——晉江讀者 喋七
現在世界上,有沒有一種愛情能夠跨越40年的光景呢?其實遙遙和老頭真的很幸運了。人生能有幾個40年?可是,在這40年之間。老頭沒有放棄遙遙,所以最後他終於遇到自己的愛人。而遙遙,在這40年的漫長光景之間,她的愛人沒有放棄她,他們終將會相遇。為這一段緣分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晉江讀者 ? 夷陵老祖魏無羨~
我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才看完了文案簡介,大概瞭解了劇情設定,剛打開第一章,還沒等我細細看完,就已經流下眼淚。從前的我尚且不知,一直認為哭泣是因為悲痛,所以每當我看文時落淚,也是因為劇情悲劇。但當我再仔細看時,卻發現不是這樣,作者描寫的大多是些瑣事細節,字裡行間都是溫馨的話語,我卻在床上哭的一塌糊塗,紙巾團在我枕邊堆成山。我方才知曉,原來情不自禁時,除了開懷大笑,還有泣不成聲。——晉江讀者 胡攪蠻纏
不得不說,這是一篇非常打動我的文,我後悔現在才遇見它,它是一段甜美卻又一眼就能望到頭的感情,它看似輕描淡寫,卻有著飛蛾撲火般的壯烈。——晉江讀者 我哭得好大聲

目次

第一章 四十年後
第二章 她不知道的事
第三章 新的開始
第四章 江老師的工作
第五章 老年旅行團
第六章 預料之外的孩子
第七章 妻子的苦惱
第八章 學生拜訪
第九章 第一個春節
第十章 瓜熟蒂落
第十一章 一家三口
第十二章 起點和終點
番外合集

書摘/試閱

四十年後的愛人
扶華

第一章 四十年後
01
“俞女士,我們這邊已經和江先生取得了聯繫,他很快就會來接你。”一臉職業笑容的工作人員將一杯水端到俞遙的面前,用一種打量稀奇物種的眼神看著她。
俞遙接過水杯,道了聲謝,不自覺地瞟了一眼牆上顯示時間的掛鐘——2058年7月15日下午五點三十一分。
“2058年。”她默念,喝了一口水。
2018年7月15日,是她和江仲林結婚一周年紀念日。她難得準備動手做個飯,結果在買完菜回家的路上摔了一跤,再爬起來的時候就發現周圍的景色忽然變得陌生。自己這一摔就摔到了四十年後,從2018年直接來到了2058年,她到現在還沒反應過來。
在原地愣怔一陣後,一個眼睜睜地看著她突然出現在馬路中央的好心路人直接將她送到了這一區的市民服務中心,說明了情況。工作人員很快幫她聯繫到了丈夫江仲林,現在就等著他過來領人了。
這聽起來更像個失物招領案例。
“俞女士,其實這已經是近年來第五起記錄在案的穿越事件了。”有一個招待她的年輕工作人員跟她聊八卦,說起先前的四個穿越案例:一個老頭兒、一個小孩、一個肺癌患者、一個坐輪椅的。這四位前輩加起來算是典型的“老弱病殘”,而她是第五位。難怪工作人員先前聽她說起穿越的事兒都沒直接把她送精神病院,原來是早有先例。
從被送來開始,俞遙在這服務中心裡坐了將近兩個小時,每隔一會兒,就有一個工作人員以送水為由過來近距離地觀察她,跟看外星人似的。
喝水喝了個飽,俞遙放下杯子,百無聊賴地低頭去看腳邊的塑料袋。塑料袋裡面是她在超市買的菜,雞蛋、西紅柿、辣椒、茄子、小青菜、豆角、豆腐、鴨血、蘑菇、山藥、一大盒熟食,還有兩條鱖魚。因為沒有想好晚上到底做什麼,所以她亂七八糟地買了一大堆,準備晚上等江仲林回家了再商量著做。
她正數著袋子裡有多少個辣椒,忽然察覺到什麼,抬頭望去。
有一個人推開大門走了進來。在這大夏天裡,他穿著襯衫和長褲,鼻樑上架著一副細邊眼鏡,手裡拿著一把深藍色的大雨傘——外面不知道什麼時候下起雨了。
雨傘滴滴答答地往下滴著水,拿傘的人站在門口靜了一會兒,將傘放在了門邊的置物架上,朝著俞遙走過來。
俞遙盯著他鬢邊的白髮和臉上代表歲月流逝的紋路,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小江先生果然變成老江先生了。她結婚一周年的丈夫變成個老頭子了。
“俞遙?”他在俞遙身前一米外停了下來,喊了她的名字,看上去還挺平靜的。他的聲音不比四十年前的那麼清朗動聽了,但嗓音溫潤,語氣很慈祥和藹。
俞遙在這裡心平氣和地坐了這麼久,這一刻卻忍不住在心裡罵起了髒話,也不知道是從哪裡突然冒出來的火氣。
“是我。”俞遙站起來,隨意地撿起地上的塑料袋,“走吧?”
她看到江仲林伸手推了推眼鏡,朝自己點點頭,耐心地解釋:“再等我一下,我去填個表格。你的情況不太一樣,要簽臨時的保密協議,以後還要來補手續,你再坐一會兒。”
俞遙啪地坐了回去,心想,這個態度,他是放學後來幼兒園接孫女的爺爺嗎?
江仲林走到服務台那邊,和工作人員交談了一陣,填了幾份東西,十幾分鐘後回來了,對她說:“走吧。”
門一開,外面嘩嘩的雨聲突然大了起來。江仲林撐開傘,他的傘很大,足夠將兩個人都遮住。俞遙跟著他往路邊走,看著他走路時腳下濺起的水花,他走得不快,步子很穩。六十五歲的江仲林背不駝耳不聾,但頭髮白了,握著傘的那只手有皺紋,是屬�老人家的手。
二十五歲的江仲林渾身上下最好看的地方除了眼睛就是手,那時候他的手指又長又白,比她的還要好看。現在沒了。
俞遙憋得慌,想說點兒什麼,但他們兩個已經走到了路邊的一個站台。江仲林在站牌的操作盤上點了點,馬上有一輛空車開了過來。他拉開副駕駛座的門把俞遙讓了進去,自己坐到駕駛座將車開了出去。
俞遙閉嘴,觀察起這輛四十年後的車。這車大體的樣子沒變,但很多細節都不一樣了,似乎是可設定路線自動駕駛的。車變了,人變了,連外面的路和建築都變了。
她看著外面,這裡的道路和建築都被規劃得很嚴整,和她記憶中的海市不太一樣,或者說,這還是不是海市?直到她遠遠地看到一座聳立的高塔,那是海市曾經的地標建築,她才敢肯定她還在海市。
車子停在一個小區,小區裡是一棟棟的三層小樓,每一戶都帶個小院子。小區裡綠化做得很好,道路兩旁大樹參天,幾乎每戶人家的院子裡都種了花草。
“到了,就是這裡。”一路上都沒開口的江仲林把她帶到其中一棟房子前面。
俞遙看著那輛空車自己開走了,才扭過頭來看面前的房子。江仲林走到門口,門哢嚓一聲自動開了。
他們結婚以後住在廣南路花田小區,二棟502,不是這裡。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搬到這裡來的。
走進這陌生的房子裡,俞遙看了看鞋架,又看了看門口的衣鉤,緩緩吐出一口氣。這裡只有男主人的東西,她沒看到任何女性和小孩用的東西,所以江仲林家裡現在應該是沒有老伴兒的。俞遙一路上都在想,要是一進門就看到一個老奶奶,是該叫妹妹還是該叫阿婆,或者,應該先動手?
老實說,俞遙的脾氣不怎麼樣,她還真擔心自己一個不爽就毆打老人,把江仲林這把老骨頭給打散了。
“你先坐下休息,我去給你倒水。”江仲林給她拿拖鞋,非常友好地招呼她,態度客氣,客氣得過了頭。
俞遙代入老頭兒的角色想了想他現在面對自己的心情,現在他這情況就類似於遇上了許久不來往的遠房親戚,這親戚還是個小輩,要來這裡住,老頭兒不能不招待,但兩人又親近不起來,還帶著三分尷尬。確實,他們之前的夫妻關係和目前的情況聯繫起來,實在是太尷尬了。
俞遙十分不爽,就像一瓶被人用力搖晃過的可樂,要是打開蓋子立馬能噴人一臉。如果是在之前,她會直接扯著人走,把人扔到沙發那邊,再“聊一聊”。可這會兒,她理智上很清楚自己沒有理由發脾氣,畢竟穿越這事兒,他們都沒法控制,誰都不想的。說到底江仲林又沒做錯什麼,對他來說,他們四十年沒見了,這個疏離的態度很正常。
可對俞遙來說,今天早上,江仲林這廝起床的時候還紅著臉彆彆扭扭地說晚上會早點兒回來,看她的眼神像水一樣清澈透亮又柔軟。可是現在呢?除了第一眼,旁邊這老頭兒都沒正眼看過她。
俞遙看他準備往前走,哎了一聲叫住他,江仲林轉頭,俞遙就把手裡提著的塑料袋遞了過去,看著他說:“早上你說要吃鱖魚,買了兩條。”
江仲林愣了一下,似乎因為這句話有些恍惚,一路上的平靜終於在這一刻剝落了一個角。但他很快地側過頭,垂頭取下眼鏡擦了擦又戴了回去,然後才伸手接過俞遙遞過去的塑料袋。
“哦,好。”他笑了一下,還是那種很溫和的、很客氣的笑。
俞遙忍不住了,上前猛地一巴掌拍在老頭兒的臀部。他嚇了一大跳,撐了一下旁邊的櫃子才穩住了身子。俞遙這才覺得爽了點兒,踩著拖鞋嗒嗒嗒地往屋裡走,直接找到沙發躺了下去。
江仲林提著塑料袋在原地站了一會兒,跟著走進去,先看了一眼客廳,見俞遙已經自然地躺在了客廳的沙發上,才去廚房把手裡的塑料袋放下。
沒一會兒,他端了杯水放在俞遙的面前。俞遙之前喝水都喝飽了,本來都不想動,可看江仲林擦了擦手坐在對面的沙發上沉默地望著杯子,還是爬起來端起水喝了口。
水是甜的,加了蜂蜜。他們兩個在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喝水加蜂蜜是俞遙的習慣。江仲林這人不愛喝茶也不愛喝飲料,喝水一般只喝白水,年輕時就這樣,不知道是什麼毛病……也不知道現在這毛病還在不在。
“你……”俞遙望著對面的老頭兒,有些猶豫地開口說了一個字,但接下去就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可能想問的事情太多,一時間反而不知道應該先問什麼。她有些煩躁地抓了抓頭髮,重新躺了回去,踹了一腳沙發上的一個靠枕。
江仲林的脾氣和年輕時候的一樣好,或者說比年輕時候的還要好。見狀,他說:“家裡就我一個人,你先安心住下,你這個情況有專門的社會扶助條約,明天我帶你去補辦身份證明和買日用品。”
“你不要擔心,也不要急,慢慢來,會習慣的。”老頭兒語氣和緩地安慰她,絲毫沒有提起這四十年間自己的事,也沒有詢問她什麼。
俞遙霍地坐起來,皺眉問:“你是在把我當孫女哄?”
江仲林眨了眨眼,定定地看著她,歎了口氣,語氣有些無奈:“我已經六十多了,差不多可以當你的爺爺。”
他這人年輕的時候就一身書卷氣,一副從未和人紅過臉的好脾氣模樣。此時此刻,他更是一位睿智寬厚的老者,注視著她時,眼神帶著幾分洞悉幾分懷念和幾分悵惘,好像已經將她的內心看得很清楚。

02
晚上,俞遙在二樓客房休息。江仲林的房間在一樓,就在她的這間客房底下。
俞遙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也不知道是房子隔音太好還是江仲林太安靜,俞遙一點兒都沒聽到底下傳來的聲音,連房間裡的製冷設備都沒有一點兒聲響。
這個陌生的房間擺設簡單,一看就是沒人住過的,雖然沒有奇怪的味道,但就是令俞遙覺得不舒服。她年輕的時候任性得要命,二十多歲才終於好了點兒,不過也就只是好了一點點而已,所以她忍了一會兒就忍不下去了。
她掀開被子,跳下床,在地板上用力蹦躂,製造出咚咚咚的聲響。底下的人只要不聾,肯定能聽得到。
果然,沒一會兒,樓下的江仲林上來敲門:“怎麼了,是有什麼事嗎?”
俞遙打開門讓他進來,沒事找事地說:“房間裡太熱,我睡不著。”
江仲林還是穿著長褲長袖,看上去還沒有睡。奇怪了,一般老頭子不都是早睡的嗎?
看了看顯示屏上的室內溫度,江仲林在心裡暗歎一口氣,語氣和緩地說:“今天降溫了,室內溫度調到二十八度是最適宜的,再冷一點兒容易感冒。”
“那不行,我就覺得熱。”俞遙非得這麼說。
俞遙這狗脾氣,江仲林許久沒領教過,時隔四十年,他似乎依舊接受良好,沒再多說,幫她將溫度調低了一攝氏度。按溫度調控器時,見俞遙盯著他,江仲林不太放心,離開前還叮囑:“不能再調低了,那床薄被睡覺時也要蓋。”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隱隱能看出當年的模樣——一個絮絮叨叨的小青年。江仲林走了,俞遙躺回床上。
年輕時候的江仲林其實自己也過得馬馬虎虎,不怎麼在意這些事,不過和俞遙結了婚之後,就對這種瑣事上心起來,好像明白自己成了家,要好好照顧自己愛著的妻子。他每天忙著做研究,丟三落四的,不怎麼記事,要注意的事只好隨手記在本子上,出門前、回家前都拿出來看看。
俞遙好奇,有一回就翻了翻他那備忘錄,發現上面記得亂七八糟的,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混雜在一起,有寫“今天下班買鹵鴨”“俞遙不吃薑”“結婚三個月紀念日要買花”之類的,也有很多他研究上的一些問題。俞遙看不懂他研究的問題,也沒太在意,只覺得都2018年了還隨身帶個本子當備忘錄,簡直傻到家了,直接記手機上不就行了。可江仲林說,很多事要親手寫在本子上,才能記得更牢。
想著這些,俞遙心裡的煩躁情緒漸漸平靜下來,她仰面看了一會兒暗淡的天花板,伸手把旁邊的薄被拉過來蓋在身上,閉上眼。
“俞遙,我希望你不要勉強自己。”
俞遙又想起了下午坐在沙發上的江仲林說這句話時的神情。從見到她以後,他一直表現得很平靜,甚至平靜得過了頭,以至讓俞遙覺得不正常。四十年沒見的妻子忽然出現,難道不該稍稍激動一下嗎?
可能四十年真是太久了,久到能完全忘記一個人。什麼感覺都沒有了,自然也就不激動了。要真是這樣,其實也正常,這個世界什麼都變了,人當然也能變。
樓下的江仲林坐在落地窗前的椅子上沉默著,眼鏡被他取下放在一邊的小桌子上,那雙屬�老者的眼睛裡沒有了平靜和能洞悉人心的睿智,只剩下回不過神來的茫然。
這時,樓上又傳來了有節奏的的咚咚聲,讓江仲林回過神來。他抬頭看了眼樓上,取過手邊的眼鏡戴上,按著扶手站起來,輕輕地笑了聲搖頭歎道:“年紀大了也有好處,不像年輕人那樣容易把情緒都擺出來了。年輕人可看不出來老人家在想什麼。”他笑著自言自語,眼睛裡卻很難過。
他走上樓,看到俞遙抱著胸靠在門上。
“怎麼了?”他問。
俞遙板著臉:“口渴,不知道去哪兒喝水。”
“哦。”江仲林明白了,“我去給你倒水。”
他又轉身往樓下走,俞遙跟在他的身後。
江仲林:“我去給你倒吧,你去休息。”
俞遙:“哦。”她的腳步卻沒停,人追在江仲林的身後。
江仲林不說話了。
到廚房給她倒了水,江仲林就領著她,向她介紹了一下家裡的各種東西怎麼用。經過四十年的更新換代,很多產品都有了不小的改變。
俞遙出門買菜的時候忘了帶手機,這會兒江仲林點亮客廳牆上那個嵌入式的大屏幕,告訴她怎麼調節目,她才想起來這個問題:“現在的手機長什麼樣?”
江仲林在自己的錶帶上摘下一個黑色按鈕,那小小的按鈕就在他手裡展開,變成了一個巴掌大的屏幕。
“現在的手機承載了以前的身份證、銀行卡和一些其他卡片的功能,要綁定身份證明。支付、瀏覽信息、聯繫別人都用這個,家裡的安全系統、調節系統也和它綁定。它還相當於個人電腦,現在很多人都用這個處理信息。”江仲林解釋。
俞遙看了看:“我還以為屏幕會變得很大。”
江仲林:“可以自己調節屏幕大小,我比較習慣這個樣子。”說著他演示了一下,果然那屏幕還能變大變小。
俞遙總算在這四十年後的世界裡找出了一件讓自己感到不錯的事情了,她以前最煩的就是兩件事:家裡一大堆各種證明和證件,以及越來越大的手機帶著不方便。
“明天去辦你的身份證明和居住證,再給你買個手機。”
“哦。”俞遙坐到沙發上,拿起電視控制屏,開始在屏幕上摸索起來。
看她癱在那兒埋頭擺弄控制屏,沒有搭理自己的意思,江仲林想起以前。那時俞遙也是這樣,簡直是個“大齡網癮患者”,喜歡玩遊戲,不工作的時候光沉迷遊戲了。他在一旁站了一會兒,像個無奈的老父親那樣勸道:“今天你也累了,不然先休息,明天再熟悉這個吧。”
俞遙頭也沒抬:“我睡不著。”
沒辦法,江仲林只好走開,不打擾她了。
江仲林回到自己的房間,哢嗒一聲門被關上。俞遙手裡的動作一停,她抬起頭,看向江仲林的房門,好久沒有動作。
電視裡忽然響起一陣音樂,俞遙這才重新將注意力放到那個閃光的大屏幕上。她搜索了自己常玩的某個大型遊戲,然後發現……
“關服了!”二十年前就關了。
她氣得抬腳踹飛了一個沙發抱枕,氣哼哼地繼續搜索其他遊戲。登入需要身份證明,作為一個目前還沒有身份證明的人,俞遙只能退出,然後又踹飛了一個抱枕。
她一樣一樣地搜索,她熟悉的一切,有一些還能搜到,不過也已經變了樣,而大部分已經完全搜不到了。她想到物是人非這個詞,把自己心塞了個夠。
忽然,她的手一頓,板著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點兒喜色。她最愛的那本冒險小說,作者大有挖坑不填的陣勢,竟然斷斷續續地寫了十年,讓她從高中等到結婚都還沒等到小說完結。她本來以為這輩子都看不到結局了,但現在一搜,發現它十年前正式完結了!有生之年竟然能看到這個“大坑”完結!
她熬了大半宿看完了這本並不長的書,看到作者寫在最後的結語——人終有離別,我們每時每刻,都在經歷離別。
俞遙扔下控制屏,倒在沙發上閉上眼睛。
江仲林還在,可她卻覺得,自己已經和熟悉的那個江仲林永別了。
俞遙在沙發上睡了過去,沒多久,江仲林的房門被悄無聲息地打開,早就該睡著的人仍舊整整齊齊地穿著白天那身衣服,沒有要休息的意思。他輕輕地走到俞遙的身邊,撿起了地上的兩個抱枕,關上電視,吃力地抱起俞遙。
“老了,老了。”他輕輕喘著氣,感歎。

03
俞遙早上起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客房的床上,被子蓋得好好的。她坐在床上想,老江先生竟然還能抱得起她?
她爬起來刷牙洗臉,走下樓。走到樓梯口,她就聽到客廳裡傳來一個陌生的老頭兒的聲音。
“哎,老江啊,你今天跟不跟我一起去釣魚啊,我兒子待會兒開車送咱們去,中午咱們可以在那邊的漁莊吃飯,下午再叫我兒子去接。”
江仲林的聲音響起:“我不去了,你自己去吧,我有事兒,這幾天都有事兒。”
那陌生老頭兒的嗓門挺大,聽著是個很爽朗的聲音:“嘿呀,你能有什麼事兒啊,不就是做做研究,寫寫畫畫的,整天一個人待在家搞那些東西,腦子都搞壞了,身體比我這個七十多的還不如。”
江仲林還是那不急不緩的語氣:“我真有事兒。”
“那你說,什麼事兒?”
江仲林沒回答。
陌生老頭兒:“你看,你就是不想去。”
俞遙走下樓梯,腳步聲引起了那陌生老頭兒的注意,他扭過頭,看到從樓梯走下來的俞遙。
因為家裡只有江仲林的衣服,所以俞遙昨天洗過澡後穿的是江仲林的襯衫和大褲衩子。老學究專用的毫不花哨的大褲頭和襯衫,不僅不合身,還被俞遙穿得皺巴巴的。
她一副剛起床的樣子,連鞋子都沒穿,光著腳,看得那陌生老頭兒目瞪口呆。他愣了好一會兒才扭頭看向老鄰居:“老江,你家怎麼有個年輕姑娘。”他恍然道,“哦,肯定是你親戚家的孩子吧,這可稀奇了,我還沒見過你家裡的親戚來呢。”
江仲林不知道說什麼好,起身給俞遙拿了雙拖鞋過去。
陌生老頭兒樂呵呵地看著,那年輕姑娘穿上老江拿過去的拖鞋,便上前一步,在老江臉上親了一口。
“你好,我叫俞遙,是他老婆。”年輕姑娘轉頭對他說。

聶文卿十幾年前搬到桐樹小區,就認識了江仲林,十幾年來兩家人一直相處得很好。只是江老師不像他一樣兒女雙全、老伴兒貼心,這位鄰居真正是孤家寡人一個。十幾年了,也就逢年過節能看到一些學生和兩三個親戚上門來探望,其餘時候江老師家都門庭冷落、冷冷清清的。
關於這個老朋友家裡的情況,聶文卿知道一些。江老師是獨子,父母都在早些年去世了。江老師年輕的時候有一個妻子,後來那位女士好像是死了,他也一直沒再續娶,這把年紀了,膝下連個孩子都沒有。聶文卿和妻子都是爽朗大氣的性子,知道這個情況後,就常請江仲林去家裡吃飯,也會約著一起出門釣魚。
對於江仲林的人品,聶文卿那是絕對信任的。用聶文卿的話來說,江老師是個正人君子,潔身自好、生活檢點,絕對沒有作風問題。
而今天親眼看到的這一幕讓聶文卿產生了懷疑——對自己眼睛的懷疑。他沒有第一時間想老江是不是搞起了什麼不正當的事,而是懷疑起自己是不是年紀大了眼神不好了,或者是有什麼病導致自己產生了不太現實的幻覺。
聶老頭兒這麼一沉默,客廳裡更沒人說話。俞遙低頭看了眼拖鞋,又看了眼僵在原地的江仲林,板著臉問:“我不能親自己的老公?”
江仲林被她親得愣愣的,眼鏡都歪了,不過他很快回過神,後退一步扶了把眼鏡,有點兒尷尬地咳嗽了一下,沒有回答這句話。看了一眼目瞪口呆的鄰居老聶,江仲林對俞遙緩聲說:“廚房裡有早餐,還是熱的,你先吃點兒東西。”
看著俞遙走到餐廳去吃早餐,江仲林收回目光走到聶文卿的面前坐下。聶老頭兒已經察覺到不對,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發現不是幻覺,於是很是嚴肅地發問:“老江啊,你這是怎麼回事兒呀,這年輕姑娘是你的什麼人?”
江仲林沉默了一會兒說:“是我的……妻子。就是四十一年前我娶的那個妻子。”他很冷靜地把穿越的事兒解釋了一下。
“啊?!”已經腦補好老江老年失足的戲碼的聶老頭兒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展開,聞言呆住了。他仔細想了想,覺得小姑娘的名字有點兒耳熟,馬上回憶起來一件事兒。
老江很少說起自己從前的妻子,聶老頭兒第一次聽他說起,還是前些年有一次他的一個學生得了大獎,大家在一起喝酒,他為學生高興,多喝了兩杯,喝醉了才說起俞遙這個名字。
老江是一邊哭一邊說的,那麼個人,平時遇到什麼為難的事都不會皺一下眉,說起早逝的妻子卻哭得不能自抑。
聶文卿想到這兒,心裡感慨萬分,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他消化了好一會兒,看看廚房那邊隱約的身影,湊近江仲林小聲地說:“那你們現在這個情況怎麼辦啊?”聶文卿有點兒擔憂自己這個老朋友,雖說兩個人以前是夫妻,可現在這歲數也相差太大了,怎麼都不配啊。他可是瞭解老江的,老江又不像那些喜歡小姑娘的老色鬼一樣會因為白得一個年輕漂亮的老婆而高興。
江仲林這個當事人沒有和老鄰居一樣的擔憂,他說:“她沒死,總歸是件好事,其他的事先不說,眼下我須得好好照顧她。她突然遇到這種事,對現在的世界又不熟悉,心裡恐怕很不好受。我都這把年紀了,什麼都不想了,能照顧她一日是一日,以後不管她想怎麼樣,我都給她安排好……她現在也沒有其他的親人了。”
聶文卿都不知道說點兒什麼好,拍了拍老友的肩:“唉,也是天意弄人。”
俞遙吃完早餐出來,發現陌生老頭兒已經走了,江仲林在收拾桌上的茶杯。
他見俞遙望著剛才老聶坐著的地方,主動開口說道:“他是我的朋友,姓聶,就住在旁邊那一棟。他先回去了,說過幾天請我們去他家裡吃飯。”
“哦。”俞遙跟在他的身後,“今天要出去辦身份證明是吧,我穿什麼衣服?”
江仲林把杯子放好,從洗衣房裡拿出了一套衣服:“你昨天穿的衣服給你洗了烘乾了,今天還是先穿這個吧,等辦完身份證明就去給你買日常用品。”
俞遙接過衣服,從裡面勾出一條紫色的內褲,柔軟的布料帶著茉莉洗衣液的清香。
“我的內褲你都幫我洗了?”
江仲林:“……”
老人家臉上毫無異樣。他淡定得像個老神仙,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逗一逗就面紅耳赤的丈夫了。
江仲林在房裡找東西,俞遙走到門邊試了試,發現大門識別了她的信息,一拉就開,不知道江仲林是什麼時候設置的。
她走了出去。
昨天下了一場大雨,今天的天氣卻不錯,太陽已經出來了,外面的草地還是濕潤的,院子裡的花木上也掛著水珠。比起兩邊院子裡的姹紫嫣紅,這個院子就顯得單調多了,植物沒有怎麼修剪,也沒有顏色鮮豔的花,只有一株茉莉冒出了幾個白色的小花苞,顯然,這裡的主人不怎麼擅長照顧院子。
“走吧。”江仲林走了出來。
兩人走在樹蔭下,小區門口也有站牌,他們和昨天一樣叫了車,江仲林把俞遙帶到了一棟大樓前。
大樓門前的“為人民服務”幾個大字鮮紅,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門口的大牌子上寫著“海市公安局總局”。
門內來來往往的行政人員都穿著制服,沒人多看他們一眼。俞遙看到不少人在牆邊的機器上辦理著什麼,這看著像從前銀行的自助服務。江仲林沒有去那邊,直接走到了人工服務台,很快就有人從旁邊的一扇門裡出來,把他們帶到了另外一間辦公室。
“俞女士的情況特殊,關於這種特殊情況的法律條款,昨天晚上我們已經跟江先生溝通過了。按照之前幾起案例,俞女士應該有一年的觀察期和社會扶助期,不過鑒於江先生的公民信用度很高,兩位又是夫妻關係,這個觀察期會由一年改為半年。這兒有一些文件,兩位可以看看。”嚴肅的中年男人遞了兩份文件過來。
俞遙翻了翻,那是一大堆條款,包括各項義務和福利,後面要簽名。
“江先生已經申請了信息保護,所以我們的媒體不會曝光俞女士的任何信息,如果有人非法傳播俞女士的信息,給俞女士的生活帶來困擾,我們這邊也會幫忙清理,這個請放心,我們尊重並且保護每一個公民的合法權益……”
中年警官說了一大堆,俞遙好不容易聽完了,走出公安局的時候才想明白:“剛才他的意思是,不會有人來採訪我把我的照片放在網絡上,也不會有一堆不認識的人來圍觀我是吧?”
江仲林點頭:“是。”
俞遙:“要是放在四十年前,這種情況下我早就被當成珍稀動物圍觀了。”
江仲林:“因為第一個穿越案例就是個悲劇,那位老人家是被圍觀致死的,所以之後政府就出臺了特殊保護法。”
俞遙:“那這樣一來,你不會很為難嗎?”
江仲林露出疑惑的神情,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俞遙解釋說:“你看,要是大家都知道我就是那個穿越的第五人,你認識的人就會好奇,都來向你打聽,那你不是煩都煩死了?可要是不告訴別人,他們看到你突然有了個老婆,還以為你‘吃嫩草’呢,誤會了你,你不就會很尷尬嗎?”
江仲林看上去並不在意這個:“順其自然吧。”這個信息保護只是為了避免俞遙的正常生活被無良媒體影響,至於要不要讓親朋好友知道穿越的事,其實全看俞遙自己的意願。

04
江仲林點擊搜索附近的大商場,準備帶俞遙去買東西。
俞遙站在門口,看著巨大的商場,心想,四十年後實體商場竟然還沒有被網絡商店取代。不過路上倒是少了很多以前那種小的雜貨商店。
這個商場大得簡直沒法兒形容,總之俞遙以前可沒見過這麼大的商場,各色商品琳琅滿目,分區有四十多個,光是通往不同分區的電梯就有十二部。俞遙以前就不怎麼熱衷於逛商場,現在幾乎是頭暈眼花地跟在江仲林的身後走。
他們先去買了手機。現在的手機,其實正式的名字叫個人終端——簡直就是以前的幻想小說裡的產物。對這個俞遙還是有興趣的,在專賣店裡逛了兩圈。
負責銷售的姑娘和四十年前的賣手機的櫃員沒有任何區別,俞遙看哪一款,那姑娘都能介紹得口沫橫飛:“您看,這款level4,是現在年輕人最愛的,有最新的8.0處理器,128T內存,擁有八種變化規格……”
俞遙聽了半天,問旁邊背著手安靜地等著的江仲林:“你有錢嗎?”
江仲林:“有的,你喜歡就買吧。”
俞遙:“我對這些不瞭解,你給我選個算了。”
江仲林:“老人家對這個也不瞭解,我這個是學生送的,還是五年前的款式。”
夫妻倆對視了一會兒,俞遙聳聳肩:“好吧,我自己選。”
俞遙選好個人終端,將之前在公安局辦的身份證明芯片植入,攜帶方式選了和江仲林一樣的手錶型。她一邊擺弄新到手的終端,一邊低著頭往外走。為了避免她不看路撞到人,江仲林只好托著她的胳膊帶著她避開人流。
不一會兒,俞遙站住了腳步,指了指商場裡的一家遊戲專賣店:“我想買遊戲。”
江仲林歎氣,好像一點兒都不意外,像個開明的家長一樣說:“行,但是玩遊戲要適度,晚上不能玩太晚,要勞逸結合……”
他還沒說完,俞遙抬手把他揪進了遊戲專賣店。

這一家遊戲專賣店很大,分為很多個區域,裡面來往的大多是年輕人。雖然四十年後的遊戲俞遙不熟悉,不過她憑藉著敏銳的直覺,直接找到了經典遊戲區。比起那圍滿了人的最熱門遊戲區,她更想逛逛經典遊戲區。
這邊人比較少,整面體驗牆前只站了兩個二十歲上下的小男生,他們正興致高昂地討論著他們面前的那款遊戲。這裡的遊戲有簡單介紹,感興趣的話還能免費體驗十五分鐘,俞遙聽了會兒,對他們手裡的那個遊戲略感好奇,於是站在旁邊聽,等他們停下談話後插嘴問:“這遊戲聽著挺好玩兒的,叫什麼名字?”
那兩個小男生聽到聲音,扭頭看了過來,其中一個男生隨口回答說:“《荒蕪星球》。”說完他就忽然瞪大了眼睛,一臉驚呆了的表情,看著俞遙的身後站著的江仲林,結結巴巴地喊道:“江、江老師……”
這一聲把他旁邊那位沒注意到江仲林的同伴嚇了一跳,那個男生很快用同樣的見了鬼似的表情看向江仲林,訥訥地喊了聲“江老師”。
方才還豪情萬丈地談論遊戲的兩個男生,片刻間就慫成了兩隻小雞崽,縮在一起搓手。出門買遊戲遇上老師,哪怕遇上的是江仲林這種從不罵人的好脾氣老師,也讓人頭大。
俞遙還是第一次聽人叫江仲林“江老師”,她嫁給他的時候,他還在讀研究生,快畢業了,準備繼續讀博。和她這種書讀得很隨便的普通人不同,江仲林是個徹頭徹尾的學霸。他會成為老師,俞遙一點兒都不奇怪。
江仲林發現兩個小同學的緊張,就朝他們和煦地笑了笑,打了個招呼,也沒多說什麼,就自覺地走開了,免得他們不自在。他在不遠處的一個沒人的牆角站住了,推推眼鏡,背著手看邊上掛著的一個遊戲宣傳,等著俞遙。
見江仲林走開,兩個男生才舒展了自己不自覺縮起來的脖子。看他們這樣,俞遙覺得好笑,說:“你們江老師那麼好的脾氣,你們還怕他啊?”
兩個小男生不太好意思:“江老師確實很好說話,一點兒脾氣都沒有,但他的學生沒有敢在他的面前大聲說話的,這是面對德高望重的長輩的時候下意識的反應。”
俞遙:“……”這是什麼誇張的說法?聽得她頭皮都麻了。
小男生瞅一眼那邊的江仲林,有點兒不好意思:“其實我也不算是江老師的學生,就是陪女朋友聽過幾次江老師的公開課。我女朋友的導師是江老師以前帶過的學生,很推崇江老師的。”
另一個小男生好奇地問俞遙:“姐姐,你是江老師的孫女?江老師肯定很疼你吧,還陪你來買遊戲。他看上去和遊戲完全不搭,待在這裡都感覺怪怪的。剛才看到他嚇了我一跳。”
俞遙看向自己的老頭兒老公,他正用一種研究陌生領域的謹慎神情打量著牆上掛著的機甲遊戲宣傳圖。不知道為什麼,俞遙有點兒想笑,隨口回答說:“不是孫女,我是他的老婆。”
這兩個小男生肯定不會相信。
果然,兩個男生嘻嘻哈哈地笑起來,說:“姐姐,你真幽默。姐姐你是想買這個遊戲嗎?我們給你介紹啊。”
俞遙也沒再提起和江老師的關係,認真地在兩個小男生的介紹下選遊戲,選好後還加了兩個人的聯絡方式,加的是微信。
所以說,為什麼過了四十年微信還在?不僅在,微信甚至變成集QQ、微博等通訊交友平臺為一體的東西了。
選完遊戲出去,一老一少夫妻兩個人去買日用品和衣服。這些俞遙都是隨便買的,她推了個購物車,走在前面,只管往購物車裡扔東西。江仲林就跟在後面,偶爾看到她扔進去的零食,就拿起來看看配料表什麼的。俞遙選了不少垃圾食品,畢竟垃圾食品是她的生命快樂之源,不高興的時候還是要吃點兒垃圾食品才能撫慰心靈。
對於這個,江仲林沒有反對。他從頭到尾就說了一句話,當時他指著某個紅色包裝的薯片說:“這個食品加了太多聚甘油脂合成的調料,不太好,換成旁邊那種吧,配料是相似的。”
俞遙:“行啊,反正你付錢。”說著,她把薯片換成了他說的那種。
買衣服是最快的,俞遙挑了幾套穿著舒服的,拿了尺碼適合的就好了。最後,江仲林把她帶到一家店門口說:“你進去買吧,我在門口等你。”
俞遙莫名其妙:“什麼店,你不跟我一起去?”
她走進門裡,看到一水兒的內衣後才明白過來,扭頭往身後看,老頭兒仰著頭在看廣場的穹頂。六十五歲的老頭兒沒有那個臉帶著二十八歲的妻子去內衣店買內衣。
這一趟買了不少東西,還好能送貨上門。兩個人輕輕鬆松地回了家,在家門口簽收了一大堆貨物,又一趟趟往屋裡搬,收拾了半天。
這天晚上,依舊一個人躺在客房裡的俞遙想:就這麼簡單地過了一天。雖然身上發生了不得了的事情,但生活其實並沒有什麼很難以接受的事——包括新婚丈夫變成了老頭兒這件事。她麻線團一樣的亂糟糟的新生活被江仲林捋出了一個線頭,比起昨天晚上,她的不安少了很多。
俞遙趴在床上用自己的終端玩今天買的遊戲,不得不說,遊戲令人心緒平靜。四十年後的遊戲比以前的好玩多了,很有代入感,“沉浸式體驗”真不是誇大宣傳。她玩著玩著就忘記了時間,直到被一陣敲門聲驚醒才發現時間已經不早了。
門外的江仲林敲了敲門:“早點兒睡,不要玩遊戲了,明天再玩兒吧。”
俞遙扭頭看向那扇關著的門。她忽然想起了年輕時候的江仲林,那時他的學業其實很繁重,但他待在家裡的時候,一有時間就會湊到她的身邊。
他是個書呆子,不會玩遊戲,生活中除了和他的專業相關的,他很少有其他的樂趣。遇上難得的休息日,她不用去上班,就會窩在家裡打遊戲,江仲林就在一旁眼巴巴地看著,臉上寫滿了“理理我”,但他又說不出口。最後他決定投她所好,讓她教他打遊戲。結果,這個學霸打起遊戲來完全不行,天賦差得她都沒法下手教。他把她好好的一個王者賬號打掉了兩級,還挨了隊友的一通臭駡,然後他就在一邊看著她把罵他的那兩個人打得落花流水,那兩個人最後被打怕了,直接下線。
俞遙笑了一下,又馬上收斂了笑容。她忽然覺得手裡的遊戲索然無味,扔掉手裡的終端,倒在床上喊道:“我睡了。”
門外沒聲音,俞遙也不知道他走了沒。
她躺了一會兒,輕手輕腳地下了床,悄悄地打開門。門外空無一人。

樓下的江老師正在和人打電話。
“這麼晚,打擾你了,不知道你現在有沒有時間,方不方便說話。”
電話那頭的男人笑道:“老師你跟我客氣什麼啊,有什麼事儘管說!”
江仲林說:“一年前我定下的那份遺囑,想修改一下內容。”
“哦,這樣啊,老師是想修改什麼內容?”電話那頭的男人有點兒好奇。
江仲林:“是關於我的遺產繼承人。”

第二章 她不知道的事
01
俞遙很晚才睡著,所以早上被人從床上搖醒的時候,腦門上的筋一抽一抽的——頭疼。皺著眉睜開眼睛,俞遙看到自己的床前有一個穿著時髦的老太太,老太太正一臉興奮滿眼淚水地使勁兒搖晃她。
說是老太太,其實她保養得很好,而且染著黑髮,不太顯老,只不過歲數在那裡,第一眼還是會讓人想到老太太這個詞。
俞遙有那麼一瞬間的茫然,不知道這位是誰,但很快地,她從老太太的面部輪廓裡找出了熟悉的感覺。
老太太激動地看著她,喊她:“遙遙!”
俞遙睜大眼:“阿筠?”
老太太使勁兒點頭,眼淚啪啪地往下掉,哽咽著說:“是我,是我!”
這個一大早就出現在俞遙床邊的人叫楊筠,是俞遙最好的朋友。兩人從幼兒園開始就是同班同學,直到高中都還在一個班,是關係好到結婚時一定要對方當伴娘的死黨。
俞遙大喊一聲,抱住哭個不停的老太太:“天哪,我還以為你死了呢!”
楊筠:“哎呀,我才六十八,還很年輕的好不好!我怎麼可能死得這麼早!”
俞遙面對老公時放不開,見到楊筠這個死黨卻幾乎是一瞬間就找回了熟悉感。
“阿筠,你都這麼老了……”
楊筠又笑又哭,抽空回答道:“你這不是廢話嗎!都過了四十年了我能不老嗎?倒是你,還是這個樣子,和你當年突然消失的時候一模一樣。”
好友一大把年紀了,俞遙有點兒擔心,問她:“你沒病吧,這麼哭別哭暈過去了。”
楊筠:“有糖尿病……”
俞遙趕緊說:“那你還是別哭了。”
楊筠和年輕得過分的好朋友對視一眼,忽然撲哧一下含著淚笑了出來,仿佛還是當年那個愛美又愛哭的臭美姑娘。
楊筠哭出了一個鼻涕泡,俞遙給她扯了張紙巾。
楊筠一點兒不好意思都沒有,拉著俞遙的手:“我昨天早上收到江仲林的消息就從國外趕回來了,我老公跟我一起來的。本來我還想帶我兩個兒子和孫子孫女一起來的,但他們工作忙走不開,我又等不及,就先來了。你知不知道,江仲林跟我說你回來了的時候,我都傻掉了,我還以為他是在騙我。”楊筠說著說著,又號啕大哭起來,妝都哭花了。
俞遙:“蒼天,你不是吧?你急著來看我還有時間化妝?”

俞遙有很多很多的問題想問。她來到四十年後的世界,身邊的一切都變了,可正因為想問的太多,她反而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俞遙想過問問江仲林楊筠這個她最好的朋友現在在哪兒,有那麼一刻俞遙差點兒對江仲林問出來了,可轉念一想,楊筠和江仲林其實並不熟悉,他們之間的聯繫只有自己,自己不在了,又過了四十年,江仲林很有可能早就和楊筠斷了聯繫了。
俞遙沒想到江仲林早就默默地聯繫上了楊筠,而這個久違了的朋友,竟然也真的還記得自己,還這麼迅速地趕了回來。
俞遙坐在床上,和楊筠聊了很久。楊筠說著自己這些年的生活,俞遙聽著,偶爾插幾句話,兩人就嘻嘻哈哈地聊到別的話題上,聊得差點兒忘記時間。還是俞遙感覺餓了,才暫時止住了話頭,刷牙洗臉準備下樓去填飽肚子。
俞遙在衛生間洗臉的時候,楊筠還在門口絮絮叨叨地說起自己的寶貝孫女:“你看她的照片,是不是很可愛?她十三歲了,會跳舞,鋼琴彈得也不錯。還有這個,這是我的小孫子,才三歲,肉嘟嘟的……”
好朋友都當奶奶了,俞遙心底真是說不出的惆悵。
下了樓,俞遙看到江仲林的身邊坐著個胖胖的老頭兒。俞遙拉了拉楊筠,小聲問:“那是你家老頭子?”
“是啊。”楊筠一下子就明白了俞遙話裡藏著的意思,遮著嘴小聲說,“你別看他現在這個噸位,其實他是人到中年後發胖,年輕的時候是個帥哥,身材很好的。”
俞遙:難怪了,就楊筠這個臭美的勁兒,她要嫁人,怎麼也會找個帥哥的。
胖乎乎的老年帥哥很和氣,和俞遙打了個招呼,笑眯眯的,第一句話就是:“早就聽阿筠說起過你,今天終於有幸見面了,我姓許,叫許先。”
俞遙:“噗。”明白了,這是個油嘴滑舌的,不然怎麼能把楊筠騙到手。
俞遙吃早飯,楊筠就在俞遙的身邊坐著,給俞遙看當年存下的照片,主要是結婚照。“我結婚的時候你不在,這是我這輩子最遺憾的事情,現在怎麼也要給你看看照片。”楊筠把照片一張張點出來給俞遙看,許先老爺爺站在妻子的身邊,時不時在妻子的描述裡插上兩句,看得出來,兩人感情很好。
俞遙看著照片上穿著婚紗的好朋友,聽著她嘰嘰喳喳。聽著聽著,俞遙就有點兒走神,忍不住瞟了一眼旁邊的江仲林。他也在靜靜地聽著,沒有插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我們談了好幾年的戀愛,可阿筠一直不肯舉辦婚禮,拖到了三十五歲。起初我還以為是我有什麼不好的地方,讓她不滿意,所以她遲遲不肯嫁給我。後來我才知道,她是想等他們把你找回來了,再舉行婚禮。她說最好的朋友不在,婚禮就有遺憾。”許先老先生唏噓地說。
楊筠眼圈一紅:“我跟你約好的,我結婚的時候你要給我當伴娘。你不在,我的婚禮就沒有伴娘,位置也給你空著。”
俞遙不想讓她再哭了,怕她真有個好歹,只能把自己眼裡的濕意憋回去,笑著問許先老爺子:“那後來你是怎麼把我們阿筠騙到手的?”
許先笑道:“懷了兒子,岳母說肚子要是再大點兒,就穿不了好看的婚紗了,阿筠就嫁了。”
俞遙笑起來:“果然是我們愛美的阿筠。”
還有一個原因,大家都沒說,但俞遙很清楚。俞遙和楊筠同歲,楊筠三十五歲的時候,俞遙已經消失七年了。一個人消失七年,一點兒消息都沒有,他們大概都已經默認她死了。
“遙遙,你今天跟我出去玩好不好?”楊筠提出要求。
俞遙想都沒想:“好啊。”
在楊筠的要求下,許先和江仲林兩個老頭兒都留在家裡,只有她們兩個人出門。許先很不放心地叮囑楊筠:“你小心點兒,你自己的身體你自己知道,不要太激動了,不要吃太多甜的,藥要隨身帶好。”
江仲林看一眼俞遙,也溫和地說:“有什麼事不知道就打電話回來,不要怕。”
帶著兩人的叮囑,楊筠把俞遙帶出了門。

俞遙還以為楊筠要把自己帶去哪裡,結果她們來到了一家電影院。
“看電影?”俞遙覺得很奇怪,不過想想,自己還沒見識過四十年後的電影,也就默許了。結果楊筠只是拉著她坐在電影院外面那一排靠著窗的桌子前,根本沒有要買票看電影的意思。
楊筠看了眼窗外的馬路,對俞遙眨了眨眼,說:“你知道這是哪兒嗎?”
俞遙只覺得周圍的一切景致都很陌生,搖頭,說:“不知道,這是哪兒呀?這裡以前是你家?”
楊筠感歎:“是我們的高中的舊址,十幾年前,十六中搬到學區去了,這邊就被推掉……已經完全看不出來以前的樣子了吧,學校被推掉的時候,我們一群高中同學在這裡聚了一次,大家都到了,只有你沒來……其實我也很久沒來這裡了,這裡和我上次看到的又不一樣了。”
俞遙真的沒想到,這裡竟然會是自己記憶裡的那個十六中。她也跟著轉頭去看外面的馬路和行人,眼神有些空洞。
她讀書的時候,特別是初中和高中期間,正處於叛逆期。對那時候的她來說,學校和監獄也沒什麼區別。她討厭一切和學校有關的東西,所以經常逃課、打架、上網吧,不光抽煙、喝酒,還染了個炫酷的紅色頭髮——她做這些事大多是為了氣她爸。反正那時候做什麼能氣到她爸,她就做什麼。從十幾歲開始,到二十二歲大學畢業,她始終致力於一件事,那就是把她爸氣死。
後來她發現她爸的身體好得很,他被她氣了那麼多年,一點兒事兒沒有。再加上她年紀大了對他的仇恨淡了很多,叛逆期也過了,就沒再做那些傻事,改而忽視那個男人。
往事歷歷在目——對俞遙而言,其實也沒有過去多久。
“十六中附近的那個明德私立學校也搬走了?”俞遙忽然問。
楊筠說:“是啊,也統一搬到學區了,不過和新十六中相隔很遠。”

02
俞遙讀的高中十六中,是個魚龍混雜的十八線高中,裡面的學生十有八九是能翻天遁地的叛逆少年,用他們的班主任的話來說,他們就是一鍋老鼠屎,以後進入社會,就是社會的蛀蟲。當年俞遙沒有選她爸給她定好的二中,而是進了十六中,被她爸打了一頓,腿瘸了半個月。
和她上的十六中不同,跟十六中只有一牆之隔的明德私立學校是個尖子生聚集的“金窩窩”,就是那種學費很貴、學生很少的私立學校。
大約是高一下學期剛開學那段時間,俞遙經常翻牆去明德私立學校。十六中裡的“景色”實在太差,她中午想午休都找不到一個安靜的地方。而明德私立學校就不同了,這學校教學質量高,環境也比十六中的好了一大截。所以俞遙只要逃課,不管是想躲清靜,還是想找地方思考人生,都會翻過那面高牆,跑到明德裡待著。
有那麼一天,她照常逃了課,翻到明德裡去。結果她走到一個廁所附近的時候,聽到裡面傳來一陣嘩嘩的響動。
她叼著煙,好奇地走過去看,正好看到兩個男生摁著一個瘦弱的男生欺負。一個男生從打掃衛生的塑料桶裡舀了水倒在那個瘦弱的男生的頭上,把那個小個子淋得渾身濕透。瘦弱的男生連褲子都被扒了,光著兩條腿縮在小便池旁的牆角,一聲不吭地被他們欺負。
那兩個男生把人羞辱了一頓,說:“考得好了不起?第一又怎麼樣,你敢告老師嗎?啊?”
這種全是“乖乖牌”的學校也有校園霸淩?她還以為只有自己那個垃圾學校才會出現這種事呢。俞遙這麼想著,靠在男廁所門口,把嘴裡叼著的煙捏下來按滅了,似笑非笑地說:“你們乖學生也會欺負人啊?”
她吊兒郎當地靠在那兒抖著腿。她的校服穿得很不羈,頭髮顏色又很複雜,手裡還夾著根煙,在那兩個初中小男生眼裡就是一個活生生的“社會人”。兩人欺負同學的時候膽子很大,但可能是聽說過旁邊十六中的“赫赫威名”,看到穿著十六中校服的俞遙,嚇得都沒敢和俞遙對視,扔下桶就跑了,留下俞遙和廁所角落裡那個濕淋淋的瘦弱的男生。
小男生看上去比她小很多,戴著眼鏡,留著傻乎乎的鍋蓋頭,還縮在那裡,好像被嚇傻了一樣。皮膚倒是很白,俞遙站在那兒看了一會兒小男生的光腿,想著果然還是初中生,在十六中,要羞辱人的話都是直接扒光,哪像這倆,只扒一半。
“你不先把褲子穿上?”俞遙抬了抬下巴對那個小男生說。
小男生回過神,一下子整個人都紅透了,捂著小內褲把旁邊的褲子撿起來穿上,低著頭不敢說話,哆哆嗦嗦的,像個落水的小雞崽。
俞遙覺得他可能怕她這個隔壁的害蟲打人,頗感無聊,轉身就走了。
最神奇的地方在於,那個很快被她忘在腦後的可憐小男生,就是那會兒在明德讀初二的江仲林,這件事俞遙也是結婚後才從江仲林嘴裡得知的。要不是江仲林告訴她,她真的完全沒想過當年那個和她只有一面之緣的被人欺負的小男生就是江仲林——要是江仲林不說,她都想不起來還有這回事兒。畢竟,她沒辦法把成年後那個溫和靦腆的青年和當年那個可憐兮兮的土氣小男生聯繫在一起。
“我那時候覺得你像仙女一樣,很好看。”江仲林跟她說起這事兒的時候,一臉的不好意思。而早已變成良家婦女的俞遙目瞪口呆,覺得自己年輕的老公可能少年時眼神不太好,那個連她自己都不忍回想的“殺馬特”形象哪裡能和仙女扯上半點兒關係。
 
俞遙發著呆,忽然聽到楊筠的歎息:“遙遙,你回來了,我真為江仲林感到高興。”
俞遙一下子從往事裡回神:“什麼?”
楊筠:“遙遙,你能回來,我真的很為江仲林感到高興。”
俞遙挑眉:“我看他倒是不怎麼高興。”
楊筠愣住:“你說什麼呢,看到你回來,最高興的應該就是他了。”
就像楊筠不能理解俞遙的反應一樣,俞遙同樣也不能理解楊筠的說法。要說江仲林有多高興,俞遙是看不出來,因為這兩天他壓根沒表現出任何激動的情緒,也沒有很高興的樣子。
所以俞遙揉了揉額角,有點兒心煩意亂地說:“我跟他談了一年的戀愛,就是加上婚後的一年,我們也才相處兩年而已,但我們都分開四十年了,我覺得他早就忘了我了。現在我突然出現,他應該是驚嚇比驚喜多吧,要是換個人,肯定會覺得我是個麻煩,但江仲林年輕的時候就是個負責任的人,現在也沒變,所以接到消息才會去接我回家,說到底,是性格使然。”
楊筠:“你這是什麼話,你還不知道他有多喜歡你嗎?”
俞遙靠在椅背上,不太確定:“以前應該是喜歡我的,但現在都過了這麼多年了,能記得我都算他記性好了,還哪兒來的喜歡?”
楊筠看著她,忽然問:“江仲林是不是什麼都沒跟你說過?”
俞遙心裡莫名一跳:“說什麼?”
楊筠歎了口氣,打開自己的終端,在上麵點了幾下,然後把它遞到俞遙的面前:“你看這個,這是現在最大的一個尋人網站,早年建立大數據網絡的時候警方建立的,上面發佈的失蹤人口信息每年都會更新。從這個網站建立開始,你的信息就一直掛在上面,已經掛了很多年了,始終沒有撤下來。因為在上面發佈信息是按年度繳納費用的,所以很多找了一兩年找不到人的,家裡人失去希望了,都會撤下信息。但是江仲林一直堅持把你的信息掛在這兒,每年繳納費用,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意思是,江仲林始終在等她回來,哪怕已經過了四十年,哪怕其他人都相信她已經死了,他還抱著一絲希望。
俞遙看著網站上自己的照片,完全愣住了。
“他……江仲林,這麼多年還在找我?”俞遙茫然地問。
看她這樣,楊筠心酸極了,為這對分別許久的夫妻心酸。
“當然啊,你說你在服務中心等了一會兒工作人員就聯繫上了江仲林,就是因為你的信息掛在這個網站上,所以他們能這麼快就找到你的身份信息。”楊筠說,“當年你突然失蹤,什麼線索都沒有,江仲林聯繫了所有你認識的人詢問你的消息,去警局備案,拜託他的家人朋友注意你的行蹤。他什麼事都做了,你不知道,你們家附近那片,所有的大街小巷,他一個人走了不知道多少遍,找了不知道多久。那段時間他好像是在備考,應該準備繼續讀他導師的博士吧,但你不見了,他就再也沒去過學校。”
楊筠想起當年那個瘦得脫了形的江仲林,“形銷骨立”都不能形容他的狀態。她和她當時的男朋友放心不下,就經常去看看江仲林,問問有沒有俞遙的消息,結果有一次就看到江仲林倒在家門口,鑰匙還插在門上。門還沒有開,江仲林就那麼暈倒在了門口。
他們把江仲林送到醫院,江仲林醒過來後就大哭了一場。那時候俞遙已經失蹤三個多月了,江仲林當時已經快崩潰了。他問他們,要是俞遙已經死了怎麼辦?萬一俞遙是遇到了殺人犯,被殺了,屍體不知道被藏在哪裡,找不到了怎麼辦?
楊筠當時就覺得,江仲林要是再這樣下去,肯定會受不了的。
不過後來,江仲林還是挺了過來,而且冷靜了很多,雖然仍舊在為了尋找俞遙四處奔波,但沒有先前的頹廢了。一年後,他重新回到學校繼續學業。楊筠都以為他已經沒事兒了,之後才發現,江仲林的焦慮症根本就沒好,為了抑制焦慮,他亂吃了很多藥,差點兒沒把自己的身體搞垮。
“那段時間不是有幾個關於女性被害的熱門報道嗎?江仲林說他怕你也像那幾個人一樣。他那幾年有很嚴重的焦慮症狀。”
俞遙想過,自己突然消失,江仲林可能會很傷心,但她沒想過,這給江仲林帶來的傷害會這麼大。
“那……後來呢?”俞遙喃喃地問。
楊筠想了想,說:“有一段時間我和他的聯繫很少,他讀完博士之後,有好幾年的時間都在山村支教,很多偏僻的鄉村他都去過。我們都以為他是為了放鬆心情,後來他回來,請我們這些人一起吃飯的時候,才跟我們說起一個原因。”
“他說,他有一天看到一個新聞,說有的人販子會把年輕的女性拐賣到偏遠的鄉村。之後他就做了好幾個噩夢,夢見你也被人販子拐走了。他夢見你被關在漆黑的屋子裡沒人去救,所以他看到學校裡有支教活動,就鬼使神差地報了名,他的導師都沒能攔住他。”
江仲林請他們吃飯那次,楊筠幾乎認不出他來了。支教了好幾年回來,他又黑又瘦,滿面風霜的樣子,唯一讓人感到欣慰的就是他的精神好了很多,已經能和以前一樣說話帶笑了。
“這幾年,我走了很多地方,我老是在想,要是我真的在那些地方找到了她,該怎麼辦?要是沒有找到,我又該怎麼辦?”
江仲林那時說這些話的神情讓楊筠印象深刻。那會兒俞遙已經失蹤了十幾年了。那一刻,楊筠覺得有些羞愧。楊筠雖然還念著自己的好朋友,可也已經有了丈夫和孩子,這些沖淡了她對於朋友的思念和牽掛。她們好像都已經有了自己的新生活,只有江仲林,仍然耿耿於懷、念念不忘。

03
楊筠把自己知道的關於江仲林的這些年的一切細細道來。在這些細碎的描述裡,俞遙看到了這四十年間,巨大的時間鴻溝裡,那個孤獨的影子。他就好像一隻失偶的孤雁,南來北往,寒暑交替,一直都是一個人。
那種不知道從哪裡蔓延過來的心酸和痛楚,攀附到俞遙的心臟上,讓她覺得心口一陣針紮般的緊縮。
“他就沒有再找別人嗎?”俞遙輕聲地問。
楊筠搖頭。
俞遙想起前天自己走進家門的時候心裡的那個念頭。她那時在想,這麼多年了,江仲林肯定再娶了,說不定還有孩子了,可直到現在她才發現,江仲林比她想像的更固執。
俞遙感覺自己的眼睛裡溢出了淚水,決堤了一樣。她不是個愛哭的人,叛逆期甚至奉行“流血不流淚”的準則,長大後性子懶散,日子都是隨便過的,做什麼都只圖個開心,真的很少哭。可現在,她哭得怎麼都停不住,仿佛不是為自己而哭,而是為了那個踽踽獨行、從青年人變成老年人的男人而哭的。
楊筠坐到她的身邊,抽出紙巾給她擦眼淚,也給自己擦。可自己這個老人家都不哭了,俞遙還在哭。
“哎喲,遙遙你可別哭了呀,眼睛都腫了,你停一停好吧?”
俞遙連連擺手,但眼淚就是停不下來。
楊筠看著,都要心疼壞了:“你可別哭了,現在不都好了嗎,你回來了,好了好了,以後你們都好好的。”
俞遙捂住嘴,閉著眼睛,可是就算這樣,眼淚還是不斷從眼角溢出來。她想一想江仲林當年的心情,就感覺什麼東西被撕裂了,苦水從縫隙裡漫出來。

等她們回到家,江仲林被俞遙那雙紅腫的眼睛嚇了一大跳,驚訝地問她:“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了?哎,你先坐,我給你拿條毛巾擦擦。”他說著就去打濕了條毛巾。
涼涼的毛巾敷在俞遙的眼皮上,俞遙的心情本來已經平復,可再看到江仲林,心裡又難過起來。
江仲林讓她們坐,端了蜂蜜水過來,語重心長地開解:“大喜大悲容易傷身,你發洩一下也好,不過不能一直這麼難過,調整好心態,以後一切都會好的。你不習慣現在的社會,我們都可以幫你,不要太憂慮。”他的語氣和緩,眼裡都是關心和擔憂。
俞遙握著冰涼的毛巾盯著他,心想,這樣的平靜是真實的嗎?
在這場玩笑一樣的突然穿越裡,江仲林最痛苦的時候是她失蹤後的那段時間,那時他只能一個人去扛;而她最痛苦的時期是現在,她的痛苦源於四十年的落差,源于親人、愛人的驟然老去。可她現在並不是一個人,江仲林從把她接回來開始,一直在用最溫和的姿態讓她熟悉這個世界,包括他自己,盡可能不給她任何壓力。
俞遙在江仲林交握的雙手中,看到了他的慎重。
是嗎,一切都會好嗎?

這一整個下午,俞遙都很沉默。晚上楊筠許先夫妻倆去了附近的酒店,這是楊筠提議的。俞遙沒有反對,家裡只剩下自己和江仲林。
江仲林看著說明書,磕磕絆絆地把她買的遊戲安裝到了電視裡,還特地把新買的�戲杆體驗器放在俞遙的手邊,可俞遙沒有動。
江仲林起身去做飯,俞遙站了起來,跟在他的身後,看著他去廚房淘米。
“江仲林。”俞遙站在廚房門口問他,“等一個人很多年,你不會很難過嗎?”
江仲林淘米的動作一頓,訝異地回頭看俞遙。然後他微笑起來,搖搖頭,一雙溫潤的眼睛裡有溫柔的亮光,他說:“不管什麼事,都是能習慣的。”
俞遙盯著他:“我以為你不會因為我的突然出現而高興,但楊筠說你是高興的,真的嗎?”
江仲林放下手裡還沒淘好的米,轉身看著俞遙,說:“是真的,我很高興。”
俞遙:“那為什麼我看不出來?”
江仲林明白她的意思,有些無奈地回答:“可能是因為我已經是個老頭子了,老人家看的事情多,就比年輕人沉穩。”
俞遙是鐵了心要把面前的這個老頭兒的想法搞個清楚,站在門口,和他對峙,語氣近乎咄咄逼人:“那你還喜歡我嗎?”
江仲林是個很內斂的人,也許是受他的家庭的影響,他從小就羞於將“喜歡”或者“愛”之類的字眼說出口。
俞遙還記得,結婚之前,他們出去約會,她用開玩笑的語氣問他喜不喜歡她,江仲林吭哧半天都沒說出來。哪怕他的眼神時時刻刻追著她,裡面的喜歡藏都藏不住,他還是回答不出一句喜歡。這個問題她是早上問的,江仲林一直沒回答,一整天都猶猶豫豫的,坐立不安。到了晚上,兩人分別時,江仲林在最後突然說了句喜歡,讓她莫名其妙。她回到家一想,才發現他是在回答幾個小時之前那個問題,簡直含蓄得像……像一株含羞草。
他年輕的時候是個那麼內斂的男人,老了之後,是個更加內斂穩重的老人家。面對俞遙的逼問,江老師真是無法招架,站在水池前好久都沒能吭聲。
俞遙走向他:“不是等了我這麼久嗎,我真回來了,你就沒有什麼想跟我說的?”
其實沒有刻意等待,只是忘不了你,等到回過神,才發現竟已經過了這麼多年。
江仲林低頭看到自己的手,那雙皮膚鬆弛的手。他將這句話放回了心裡。
俞遙看他老不說話,心頭火起,上前一步一把拉住他的手。江老師嚇了一跳,下意識地縮回了手。俞遙吼他:“幹什麼!我自己的老公我還不能碰了?!”
有那麼一瞬間,江老師想,要是他再年輕十歲,俞遙現在肯定不會好好跟他說,說不定直接上腳踹了。這麼一想,他不知道為什麼就笑了出來。
“可以碰。”他把手大方地遞了過去,神情平靜地說,“沒有年輕的時候好看了,皮膚都皺了。”
俞遙一把握住他的手,又用另一隻手去碰他的臉。江仲林不太習慣這種接觸,下意識地把頭往後偏了偏。
俞遙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又噌的一下冒了出來,她繼續吼:“你躲什麼?!”
江老師又默默地把頭偏回來。他垂眼看著容顏未改的妻子,已經生出了皺紋的臉上感覺到她指尖的微涼,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想起了一個片段。
他們結婚後,做飯都是兩人交替的,一般是誰有時間就誰做飯,兩人的廚藝差不多,都是剛剛過得去。而兩個人都有空的時候,就大多是他做飯,因為這個時候俞遙會待在客廳裡玩遊戲。
他不愛吃洋蔥,俞遙卻愛吃。
他第一次買洋蔥回來,還不知道洋蔥的巨大威力,切的時候熏得眼淚都掉出來了,不能用手擦,戴著眼鏡又看不清,只好抬起手臂勉強擦拭,眼鏡都差點兒被擦掉了。
新婚夫妻,他也不好意思喊外面客廳裡的俞遙來幫忙。
這個時候,本該在客廳裡玩遊戲的俞遙卻出現在廚房門口,她看了一眼他這個狼狽的樣子,說:“聞到洋蔥味兒就知道你肯定沒注意,書呆子就是書呆子,這點兒生活經驗都沒有。”她說著,湊過來幫他擦掉臉上的眼淚。
她的手指觸碰到臉上的感覺,就是這樣。
仿佛時光回溯,舊景重現,他還是那個想用廚藝討好妻子的毛頭小子,被一個洋蔥鬧得處境尷尬,可微微垂頭任由妻子的手指撫摸臉頰的時候,他又怦然心動。
俞遙的手指碰到江仲林鬢邊染上了白色的頭髮。好像他的頭髮比其他人的白得早,楊筠家的老頭子許先比他還大上幾歲,卻沒有這麼多的白髮。
俞遙心酸,放下手,另一隻手還握著江仲林的手。
她忽然認真地看著江仲林的眼睛,問他:“當初我決定嫁給你的時候,楊筠不太看好,因為你比我小三歲,我爸也不答應,可我還是嫁給你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歷經了風風雨雨的江老師適應力很強,被年輕的妻子拉了好一會兒的手,已經能處之泰然了。他委婉地回答:“我以為,是因為岳父不同意,你才……”
俞遙被他堵了一把,有點兒噎住了。她跟她爸的關係糟糕,確實處處以反對她爸為樂,可這個問題上,江仲林這麼說,她就不高興了,所以她非常不尊老愛幼地捏了一把江老師的手。
雖然也有這個原因,但——“主要不是這個原因。”俞遙扯了扯嘴角,把話題拉回來。
江老師心裡歎氣,很包容年輕人的火氣:“那是我當年想錯了。”
俞遙說:“是因為你喜歡我,我才會嫁給你。”
她二十多年的人生裡,喜歡過很多東西,卻從來沒有喜歡過她自己。她常覺得自己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是毛病,沒什麼好喜歡的,所以遇到江仲林後,發現他對自己的感情時,她驚訝又好奇——好奇他能喜歡她多久,就答應了嫁給他。
“你知道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嗎?”
江老師:“……”
俞遙接著說:“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現在不喜歡我了,那我會儘快搬出去,省得你面對我不自在。”他要是現在不留她,她真的馬上就走。
江仲林被俞遙握著的手指動了動,良久,他說:“留下吧。”
“可以。”俞遙笑了,“早說不就是了,悶葫蘆。”
她說完,叉著手往外走,走到廚房門口,又扭過頭說:“我現在覺得老頭兒也挺可愛的,摸起來的感覺也沒有很怪。”
等她走了,江老師轉身繼續淘米。淘了兩下米,他忽然反應過來——剛才他是被俞遙口頭調戲了?
唉,年輕人啊。江老師這輩子教了那麼多的學生,什麼難搞的年輕人都遇到過,可招架不住的就只有這麼一個。他一把年紀了,被年輕人吼了一通,卻忍不住笑起來。
俞遙是個很溫柔的人,和他不同,她的溫柔藏在隨性的舉止之下。她剛才說的做的,都只是在表達一個意思而已——“把我留在你的身邊。”
不是所有人都能毫無芥蒂地接受一個驟然老去的戀人,但她剛才明白地告訴他,她接受了。簡單得有點兒衝動,可年輕人就是這樣,心裡有愛的時候,什麼都能做。

04
兩天前,他接到了那個電話,那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告訴他,他們找到了他的妻子。有那麼一刻,江仲林覺得是自己聽錯了,好像聽不懂電話那邊的人在說什麼,手裡端著的茶杯摔在地上,水濺濕了鞋子。他忍不住追問:“你剛才是說……”
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重複了一遍,他聽到“你的妻子俞遙回來了”這幾個字,後面的話就再沒聽清楚,不得不再問了一次。他從沒覺得哪一句話會那麼難以理解,每個字他都聽得懂,可他就是不明白話裡的意思。
她回來的情景,他曾經想過千百次,始終沒有成真。當他放棄了,她卻驟然降臨。他穿著濕透的拖鞋,緩緩坐下,聽著電話那邊的聲音。
“好的,那麼您儘快來接俞女士回去吧,具體的手續我們這邊先給您發一條信息……”
他放下電話後,呆坐了一會兒才感覺到腳上的冰涼。他起身去換了衣服,路過鏡子前,忍不住停下腳步端詳自己。看著鏡子裡面那個老頭兒,江仲林心裡想,她怎麼可能會接受這種頭髮都白了的老頭子。他體會到了近鄉情怯這個詞中的心酸,可還是很快趕去接人了。
推開服務中心的大門之前他還在想,要是俞遙不能接受怎麼辦?然後他又想,她不能接受,他也沒辦法,他已經老了,還能怎麼辦呢?就在那個瞬間,他已經做好了所有的心理準備,覺得自己能接受俞遙所有的反應和選擇。
結果推開門,看到坐在那兒的俞遙,他就把這些都忘了。把她帶回家,看她躺在家裡的沙發上,他從接到電話後就開始紊亂的心緒平靜下來。
不管怎麼說,俞遙還好好地活著,沒有遭受任何他曾想像過的苦難,這就很好了。
他放下了這件背負了四十年的沉重心事。

他的“沉重心事”這會兒在外面玩起了遊戲,唰唰的音效傳進廚房,很有節奏感,也很熱鬧。
“沉重心事”四個字沒了“沉重”,只剩下“心事”仍然掛在心頭,讓他放不下。
江仲林洗了洗手,拿出洋蔥開始切。
俞遙敏銳地聞到了從廚房飄來的洋蔥味兒,跳了起來,輕手輕腳地走到廚房門口往內看,口中發出劈刺劈刺的兩聲。
江老頭兒循聲轉頭,露出戴著的護目鏡。
厲害了,切洋蔥會戴護目鏡了。俞遙悄悄把手裡的紙巾揉成一團,若無其事地回到客廳,用一個投籃的姿勢把那團小紙巾扔進了垃圾桶,正中目標。

“我還睡在樓上?”吃飯的時候俞遙問。
“是啊。”江老師說,仿佛沒聽懂她話裡的意思。
“是不是人老了就會變成頑固的老頭兒?”俞遙在桌子底下把拖鞋甩到了江仲林那邊。
江老師看了眼摔在自己腳邊的拖鞋,新買的草綠色毛絨拖鞋翻了個面兒。他咽下嘴裡的飯,好脾氣地回答:“是啊。”
俞遙給對面油鹽不進的老頭兒舀了一大勺洋蔥。

楊筠陪了俞遙幾天,就準備回去了。他們夫妻倆本來在幫小兒子帶孩子,這幾天他們倆不在,那孩子就交給保姆帶,結果生病了,楊筠和她家老頭子都不放心。再加上楊筠自己這幾天太過激動,身體也有點兒不好,常用的醫生又不在這邊,所以俞遙直接讓他們回去。
楊筠愧疚地拉著俞遙的手:“等孩子病好了,我們再來看你,多陪你一段時間。”
俞遙笑著說:“不需要,您老人家還是趕緊養養身體吧,別再奔波勞累了,要是想我,我跟你視頻聊天就行了,現在這視頻聊天技術,簡直就是身臨其境,我覺得這樣就挺好的。”
楊筠癟嘴:“你是不是嫌棄我老了?”
不得了,楊筠都當奶奶了,癟起嘴來還像幼兒園時的那個小夥伴一樣。有人說,女人不管多大,在愛人的面前都是小孩子。俞遙覺得,這話用在好朋友身上也是一樣,楊筠現在的樣子就是活脫脫的一個撒嬌少女。
俞遙毫不掩飾地露出嫌棄的神色,嘴裡卻說:“哪能啊,我都不嫌棄老江,怎麼可能嫌棄我家阿筠筠呢!”
楊筠登機前還不舍地望著俞遙:“要是你能去我家做客就好了。”
這是不行的,因為俞遙有半年的觀察期,這半年裡她不能出國。
“行,等我能出國了,就去你家看你。”俞遙這麼說。
楊筠這才開心了些,被她家老頭子招呼著走的時候,還不舍地一步一回頭,好像再也見不到了似的。俞遙望著好朋友走遠,心想,楊筠也許是想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一天。
那天,俞遙去買菜,出門前不久接到過楊筠的一個電話,兩人約好去看新上映的一個電影,順便逛街,就和以前的很多次一樣,但那之後沒多久俞遙就失蹤了。俞遙失蹤的這四十年,除了江仲林,楊筠也承受了許多痛苦,哪怕沒有時時刻刻念著,可只要想起,心裡肯定不會好過。
這件事就像一根刺一樣紮在人的心裡。
“等我去看你!”俞遙忽然大喊。那邊的楊筠也蹦起來,用力地朝俞遙揮手,好像很高興的樣子。
俞遙自穿越後第一次感到慶倖。還好,還好只有四十年,還好江仲林和楊筠都還在,她這輩子還有機會看到他們。要是她穿越的時光更長,所有她認識的人都變成永遠懷抱遺憾的一抔抔黃土,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她都不敢想那會是怎麼樣的情形。

第三章 新的開始
01
“我們先去一個地方。”江仲林將車開離機場。
“去哪兒?”俞遙懷疑地看著他。他總不會也像楊筠那樣帶她到處去回顧青春吧?
事實證明江仲林沒有那樣的情懷,他先去花店買了白菊。俞遙明白了,於是沉默下來。
他去的不是墓園,而是海市的英烈紀念碑。因為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紀念碑附近沒有幾個人。俞遙站在紀念碑前,江仲林將白菊遞給她,說:“岳父沒有設墓碑,他的骨灰就葬在這後面。”
俞遙面無表情地看著巨大的紀念碑,遲遲沒有把手裡的白菊放上去。
“你消失的第七年,他在一次追捕犯人的行動中犧牲,他的同事將他最後留下的話帶給了我。”
“‘我這一生沒有做過一件惡事,終生都為了理想和正義奮鬥,所有人都說我是一個好警察,可我卻不為此感到驕傲,反而十分愧疚,因為為了成為這樣一個好警察,我沒能當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我死後,不和妻女合葬,她們可能不願見我。’這是他留下的話。”江仲林說。
俞遙動了動唇,想諷刺一句:這個男人還挺有自知之明。但看著冰冷的石碑,她沒能說出口。
她還記得,自己小時候和父親的關係很好。她在讀幼兒園的時候,常常很自豪地告訴所有的小夥伴,爸爸是個大英雄。他雖然不經常在家,偶爾還會趕不上她的家長會和生日,但她的媽媽說,爸爸像超人一樣正在拯救遇到困難的人,所以她原諒了總是很忙很忙的爸爸。
後來,她慢慢長大,知道了爸爸並不是什麼厲害的超人,他在外面做的也大多是些不值得誇耀的瑣事。東家吵架、西家丟了東西,都歸他管。當他脫下那身警服回到家,仍然不能安心地做他們家的支柱,鄰里有任何事,他都熱心幫忙,卻把自己的家扔在一邊。
俞遙第一次對這個父親感到不滿,是讀小學時,她看著父親去幫一個毫無關係的鄰居搬煤氣罐。當時他們家正好也需要換煤氣罐,她瘦弱的母親一層層地把煤氣罐扛上樓,累得滿頭大汗。俞遙那時想,爸爸是看不到她們也需要他嗎?
這只是件小事,可是小事越積越多,她最終爆發了。爆發的點就是母親的死。
俞遙剛上初中的時候,母親懷了二胎,父親很高興,待在家裡的時間多了些。俞遙住校,每週只能回來一次。每回回來,俞遙都會坐在母親的身邊看母親的肚子,她很期待母親肚子裡的弟弟的出生。
預產期將近,那幾天俞遙很擔心。父親說他會請幾天假待在家裡照顧母親。可是結果呢?週末俞遙放假回家,打開門,第一眼看到的是母親的屍體。
母親已經死了一天了。鮮血浸透了母親的身體,長長的紅色血跡從廁所一直延伸到客廳。母親是怎麼不小心在廁所裡摔倒,又是怎麼忍著疼痛掙扎著爬出來想到客廳裡打電話求救,俞遙幾乎能想像得到。然而母親的身體並不好,或許是摔得太狠,光是掙扎著爬到這裡就力竭了,還沒能把那個求救電話打出去,就在這裡悄無聲息地死去了。
俞遙掛在手臂上的書包和鑰匙一起摔在地上,她撲過去,觸到的是母親冰冷的屍體。摸到了母親毫無動靜的大肚子,俞遙瘋了一樣喊“媽媽”,可是母親不會給俞遙任何回應了。母親不能再溫柔地笑,不能再喊俞遙寶貝女兒了。俞遙紅著眼睛在沙發縫隙裡找到了母親的手機,撥打父親的電話。那邊沒人接。
俞遙哭著打了三次,那邊才接通,傳出父親的聲音。
“你在哪兒?”俞遙咬牙切齒地問他。
電話那邊的父親聲音疲憊,背景音一片嘈雜。他說:“怎麼了?你回家了?我這邊有突發事件需要出警,我晚上就回……”
俞遙打斷他,像是把嗓子撕裂了一樣大喊:“你不是說要在家照顧媽媽的嗎?你不是說你會在家的嗎?!”
電話那邊的人終於察覺到不對,問她:“怎麼了?你媽怎麼了?是不是要生了?你先聯繫你外婆,我馬上、我馬上就……”
俞遙掛掉了電話。她再也不想聽這個男人說任何一句話,這個騙子!這個害死了母親的騙子!
後來,她打了電話給外婆,是大舅舅過來處理的屍體。母親是昏迷後因失血過多死的,肚子裡的男嬰是活生生地憋死的。
那個男人回來後跪地大哭,俞遙就冷漠地看著他哭。之後的那麼多年裡,她也再沒喊過他一句爸爸。
她開始故意氣他,不聽他的話,他不喜歡什麼她就去做什麼,恨不得他死。
現在好了,他真的死了。
俞遙並不想哭,她的情緒很複雜,無法言說。
忽然起了風,兩旁的樹被吹得沙沙作響。俞遙終於走上前,把那束白菊輕輕地放到了碑前,開口說:“你這輩子都忙著到處當英雄,最後也是為了當英雄死的,也算完成人生理想了,求仁得仁,我不評價,希望你最後沒有後悔。”
他是個好人,她知道,可就算他死了,她也不會跟他和解,這裡她以後也不會再來。
他們各有自己的堅持,都不後悔。

接下來的目的地是墓園,和紀念碑有一段很長的距離。車裡還有很多白菊,雖然江仲林沒說,但俞遙也能猜到他是要帶她去看誰,所以她主動將那些白菊抱在了懷裡。
最開始看到的是江仲林的父母的合葬墓。俞遙為他們獻了花,喊了爸媽,拜過三拜。江仲林的父母是一對開明的父母,有著高級知識分子特有的氣質,特別是江母,對她很好。俞遙當初一度覺得,自己遇到的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婆婆了。
還有外婆的墓,外婆是俞遙除了母親之外最喜歡的長輩,母親死後的那段時間,俞遙不想留在家裡,就去外婆那裡住了半年。如果不是因為舅舅舅媽有意見,俞遙可能會陪外婆更久一些。在俞遙上高中時,外婆病死了。
旁邊是母親的墓和……自己的墓。
江仲林靜靜地看她走過一個個親人的墓碑,最後將眼神停在她自己的墓碑上。
他說:“岳母和外婆的墓,是老墓園搬遷時岳父移到這裡來的,你的墓,是你失蹤五年後,岳父給你造的。”
那人給她立墓碑,江仲林卻把她的尋人消息掛到四十年後。
“我看著這個墓碑,覺得怪怪的。”俞遙擦了擦眼淚,盡可能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很輕鬆。
“嗯,今天過來,除了讓你拜拜親人們,還要把這個墓碑拆了。”江仲林說。
俞遙隨口說:“乾脆留著吧,反正以後用得著。”
江仲林看她像在看說話沒遮攔的小孩子,神情很嚴肅,語氣還帶了點兒責備:“不能胡說。”
俞遙:“……”她想了下年輕的江仲林會是什麼反應,他肯定會皺著眉輕聲說“不能這麼說”。那個小青年哪怕生氣也是軟綿綿的,還一逗就笑,一點兒威懾力都沒有。
很好,年紀大了,江仲林確實強硬了很多。

02
俞遙玩了半宿的遊戲,早上起得倒是挺早的。
江仲林正在熱豆漿,看她走下樓,驚訝道:“怎麼起得這麼早,沒休息好嗎?”
俞遙說了句“沒事兒”,走到廚房裡,幫忙把包子熱了。
兩人吃完早飯,有人給江仲林打了個電話,江仲林就走進了書房裡。
俞遙在客廳裡端著個人終端查找信息,旁邊還開著和楊筠視頻通話的窗口,那邊的楊筠正在給俞遙展示三歲的小孫子肉嘟嘟的可愛臉頰。
俞遙看了幾眼:“是挺可愛的。”
兩個人隨意地說了幾句,楊筠要出門,俞遙就掛了視頻,起身去倒水喝。路過書房,俞遙看門沒關,就探頭往裡面看了看。
江仲林打開了光屏,正在上面寫著什麼。現在的電子設備輸入方式多種多樣,打字輸入和語音輸入都很方便快捷,不過江仲林喜歡的還是手寫輸入。這種手寫輸入和以前的那種手寫輸入又不同,因為現在的這種輸入是會保持輸入時的字體的,效果等同於紙面書寫。
江仲林寫得一手好鋼筆字,俞遙還記得他當年認認真真地給自己寫了封情書,上面的字特別好看。那封情書被她放在了結婚證和一些證件下面,也不知道現在還在不在。
察覺到俞遙的視線,江仲林停下筆:“怎麼了,有什麼事不知道嗎?”說完就好像要站起來。俞遙抬手揮了揮:“沒事兒,你繼續幹活吧。”說完,她又回到客廳。
客廳裡掛著一面鐘,時下流行的那種智能電子鐘能實時顯示時間、天氣、溫度、濕度等一大堆信息,但那兒掛的是一面普通的圓形掛鐘,秒針正在嗒嗒地一格一格地移動。畢竟出生於半個多世紀以前,江仲林還帶著從前的習慣,比如用這種鐘。某種意義上,他也算是個懷舊的老人家了。
當圓形掛鐘最短的那根指針指到9,俞遙收拾了一下,準備出門。
書房裡江仲林還在埋頭書寫,俞遙跟他打了個招呼:“我出去一趟。”
江仲林馬上抬頭:“怎麼了?需要我跟你一起去嗎?”
俞遙隨意地說:“沒事兒,你繼續做事兒,我就到小區的蔬果生鮮超市買點兒菜,今天我做飯。”
一聽這話,江仲林立刻站了起來,筆還握在手裡。他說:“不用,我馬上就去買,你留在家裡休息。”他想了想,又緩和了語氣,“上回買的遊戲你不是還沒通關嗎?”
俞遙本來以為沒什麼大不了的,可看到他那藏在眼睛深處的緊張,愣了一愣。
“不是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嗎?我覺得我沒有那麼倒黴,不會出門買菜又穿越一次。”
江仲林沒有說太多,只默默地蓋上了筆帽,走了出來,一副要和她一起出門的架勢。
俞遙看他換鞋,抱著胳膊在旁邊說:“我回來這麼多天,還沒出門買過菜,你總不能以後每天都跟我一起出門買東西吧。”
江仲林沉默片刻,心中暗歎了一口氣。他知道沒有必要,可聽到她說要獨自出門買菜,還是會心驚肉跳。
“你第一次去,我先陪你熟悉一下,下次我就……不一起去了。”
兩人出了門。
今天是個大晴天。這個小區裡住著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年輕人比較少,小區內的這條路很清靜,路旁是高大的梧桐樹,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在地上留下一團團光斑,俞遙就踩著那些光斑往前走。
她走得慢騰騰的,偶爾往左右看看兩邊的院子。走了差不多十分鐘,江仲林委婉地說:“這麼短的路,我平常也走習慣了,一般十分鐘就能到超市門口了。”
俞遙:“……”哦,我照顧老頭子特意慢點兒走,你還嫌我走得太慢了?
她加快步伐,走路帶風,果然很快就看到了路盡頭的那家小區超市。現在差不多每個小區都有專門的生活超市,生活購物比以前快捷方便了很多。俞遙之前查了查附近的各種店,看過了實景圖,現在親眼來看,發現裡面的蔬菜瓜果又齊全又新鮮——很刺激人的購買欲。
她學著幾個聊天的中年婦女推了個小推車,先往肉類區走。江仲林說是來帶她熟悉這裡的,但俞遙壓根就沒什麼需要他教的,買什麼選什麼都做得很自然,哪怕看到了不少她以前沒見過的新品種蔬果,也沒有很驚奇。
江仲林看她自來熟地和殺魚的櫃員聊起天,忽然想起來,年輕的時候,他們兩個裡面,俞遙才是那個適應能力更強的。到了一個新的地方,他還在記路,她就已經轉遍了周圍幾條街,知道哪裡能買吃的喝的用的,連鄰居她都能在三天內認全了。
跟她比起來,江仲林就不行了。他從小就這麼個性子,埋頭做學術可以,但像這種生活技巧他幾乎沒有。只是現在年紀大了,經歷多了,才看上去比年輕的時候像樣些。
他還記得,兩人結婚前一起去旅遊過一次,不是什麼太遠的地方,因為兩人都沒太多時間,所以只去了一個國內很出名的古鎮。
那時他的學長學姐聽說這事兒,就告訴他,這肯定是女朋友對他的考察,目的就是看他適不適合結婚,所以這回的旅遊就決定著他以後能不能抱得美人歸。這讓小青年江仲林緊張得要命,唯恐表現得不好,回來就被分手,於是出發前就認認真真地查攻略找路線。可是到了地方,他就蒙了,因為之前查到的資料大多沒用。
比起他的小心,俞遙就放鬆多了。同樣是第一次去,她就飛快找到了能直達旅店的大巴,在旅店扔下行李後又直接帶他出門找吃的。江仲林翻出自己做的行程攻略,帶她去上面某家評價很好的飯店吃飯,結果那家店又貴又不好吃,江仲林顯然是被坑了。俞遙半點兒都不在意,摸了摸自己才半飽的肚子,拉著他找了家小店就鑽了進去,對他說,她聞到了一股很香的味道,裡面的東西絕對好吃。俞遙找的那家小店果然很好吃。
之後的行程,幾乎都是俞遙在做決定,江仲林除了提行李根本半點兒沒費心。到後來,被俞遙帶著,他也忘記了出發前的忐忑,玩得很開心。他們看遍了有名的沒有名的各個古跡,還找到了個景色很好但沒多少人的地方,在那兒看了一下午的風景。
短短幾天的旅行結束,江仲林回顧自己的所作所為,覺得自己沒及格。聽到他的說法,俞遙哭笑不得:“什麼考驗,我就是剛好有時間,跟你一起出來玩而已,你想太多了吧。還有,誰說你是我男朋友你就必須負責照顧我?那我還比你大三歲呢小弟弟,這樣算,不就是該我照顧你嗎?你灰心喪氣什麼,等什麼時候你比我大三歲了,你再來照顧我。”她笑著隨口開玩笑。
現在好了,他比她大三十七歲。
江仲林在這兒住了這麼多年,看這個鮮魚櫃檯的櫃員也看了幾年了,今天還是第一次知道她有個兒子正在讀海大。他用敬佩的眼神看了一下妻子,覺得妻子的風采勝過當年。
兩人買完菜出去,俞遙指了指另一條路:“這條路能不能回去?”
江仲林點頭:“能,但我很少走。”
俞遙拍板:“那我們走這條路。”
來了,住在一個地方必定要認全周圍五條街的路,這是俞遙的習慣。江仲林推推眼鏡,提著一袋子葡萄跟著俞遙往前走。
“我再幫你提點兒菜吧。”江仲林說。
俞遙意思意思地給了他一條魚。
“我能提得動,排骨也可以給我提。”江仲林說。
俞遙:“你怎麼這麼多話?”
江仲林:“……”
“算了算了。”俞遙又從袋子裡翻出兩隻玉米,塞到老頭子手上,“那你再拿兩個玉米好了。”
江仲林看看她手裡那一大袋子東西,終究沒有再說什麼。
這條路比他們過來的那條路長一半,中途有個育兒園,也就是從前的幼兒園。育兒園就在小區內,在裡面就讀的孩子都住在附近,從剛會走的到五六歲的都有。這些小孩子在人工草坪上做課間操,一個個像紮在地裡的大白蘿蔔似的。偶爾有身形不穩的,一個踉蹌摔倒在柔軟的草坪上,還會像個球一樣滾兩圈。
雖然看著可愛,但是這些小東西哭起來的時候,整個育兒園就會從天堂變成地獄,沒長翅膀的“小天使”也會變成叫聲恐怖的“小怪物”。
俞遙在欄杆外看小朋友們抬胳膊踢腿,對旁邊的老頭子說:“我看以前很多職業都沒了,還好育兒園還在,以後我也不會失業了。”
俞遙穿越前是個幼兒園老師。
雖然她讀書時是個叛逆的“殺馬特”少女,打過男同學,揍過小流氓,每天一副老子誰都不服的模樣,但外婆病逝後,俞遙基本就“改邪歸正”了。她依照外婆的遺願,好好高考,之後讀了學前教育專業,並成功成為一個每天帶孩子的幼兒園老師。
大學畢業後,又過了三年,有一次高中同學聚會,聽說俞遙當了幼兒園老師,一群同學目瞪口呆如遭雷劈,死活不願意相信當年的約架少女竟然洗心革面了。
然而俞遙不僅是個幼兒園老師,還是園裡最受孩子歡迎的老師。因為名字的讀音,小孩子們都親切地稱她為“魚老師”,兩個班的孩子經常為了爭奪“魚老師”而哭得天崩地裂。
俞遙算了算,當年她帶過的那些孩子,現在幾乎每一個都能當她的長輩了。

03
俞遙有為期半年的觀察期,按照保密條約,這半年內她不能出國,不能進行社會工作。作為合法公民以及特殊穿越人士,她可以領取一年的社會補助,這能保障她的生活,而這半年就是給她適應新社會的時間。
所以說,這半年她都能待在家裡學習各種社會常識,且有充足的時間思考自己的未來。據說,在俞遙之前的那四位穿越人士中,第二位是個小女孩。小姑娘沒能適應穿越幾十年的事實,患上了抑鬱症,在十六歲時自殺了,不知道是因為後來的家庭沒能把小姑娘照顧好,還是有其他的原因。
俞遙大概是穿越人士中適應得最快、心態最好的一個。度過最初的混亂後,她調節好了心情,每天在家除了玩遊戲,就是觀看江仲林給她找的各種“歷史”文獻,瞭解這些年發生的事。得知現在育兒園老師需要考取不少的資格證書,俞遙還自己找了不少相關資料來看。除此之外,她會和江仲林一起做飯買菜。
那個當初說好了只陪她熟悉一下,下次就不一起去了的老頭子,每天看她要出門都會默默跟上,俞遙都懶得說他。兩人走在路上,慢慢地從最開始的沉默變得會聊天了。
“你不是老師嗎?我怎麼這麼多天也沒見你去上課?”俞遙這天忍不住問。
江仲林回答:“我一年前辭去了海大文學系主任一職,不過院長和我相熟,希望我能每個月回校上兩次課,所以現在我並不需要每天都去上課。”
俞遙敏銳地察覺到問題:“一年前你才六十四,以前也是七十了才能退休,你好好的怎麼這麼早退休?”
江仲林苦笑:“去年……有一段時間我身體不好,在醫院待了段時間,覺得沒有精力了,便決定辭職,在家中把這些年的一些資料整理出來……不是什麼大事。”
俞遙皺眉:“什麼病?嚴不嚴重?”
江仲林:“不嚴重,只是小病。”他的神情很平靜,“只是年紀大了,身體不像年輕的時候那麼好了,一不小心就生了病,現在早就痊癒了。”
俞遙沉默半晌,拿出自己的個人終端打開,不理他了。江仲林以為她在玩遊戲,誰知道過了一會兒,俞遙就把終端一放,說:“以後每天早上你跟我一起去跑步鍛煉身體,你放心,我查了,肯定不會超過你的身體負荷,我們繞著這裡慢跑一圈就差不多了。”
江仲林看了看她圈出來的那一段的距離,有些遲疑:“這……”
俞遙:“這什麼?年紀大了更要注意保養身體,好好鍛煉!”
江仲林在這小區住了這麼多年了,自然認識一些鄰居。他每天一大早陪俞遙跑步去買菜,認識的老頭兒老太太們過來打招呼,難免就會問一句:“老江,這小姑娘是誰啊?長得這麼俊,是你家的後輩?”
每次都是江仲林還沒說話,俞遙就直接朝鄰居們笑起來:“我是江老師的老婆啊。”然後她就不免要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解釋一下自己的穿越經歷。
“啊!我前段時間看到了那個新聞的,說是又一個新的穿越者,穿越了四十年,但新聞只有個化名,原來就是你啊!”老頭兒老太太們驚歎,然後好奇地圍過來。這看上去年紀輕輕的姑娘竟然和他們是同一個年代的人,怎麼不叫人好奇?
好在這片小區以前是海大退休教授的分配房,後來擴建出的這些小樓,住的也大多是知識分子,沒幾個喜歡到處傳八卦的。再者,認識江仲林又能和他相處的,也都是些曾在各自的領域有點兒名氣的專心做事的人,沒有對別人家事指手畫腳的愛好,於是對他們這對“老少夫妻”非常友好。
其中,俞遙曾見過的那位聶老先生和他的老婆最為熱情,俞遙不得不和江仲林一起去他們家吃了兩頓飯。
鄰居們知道情況後的日子比俞遙想像的要平靜得多,沒人來圍觀她,只是早上出門買菜、偶爾出門買點兒必需品,還有拿快遞的時候,遇上的老頭兒老太太們都愛和她說上幾句。還有人對她感慨當年,這聽起來很奇怪,因為對於俞遙來說,四十年前距離她才一個多月,但對這些老人家來說,卻已經是“當年”。所以聊起天時,俞遙總有種錯亂感。
這小區裡也住著年輕人,還有江仲林的學生。不過學生和江仲林打招呼,都是打過招呼後就跑了,不好意思問旁邊的女士是誰。因此,到目前為止,俞遙還沒能在江仲林的學生圈裡出名。俞遙為此感到有點兒遺憾。
俞遙是個在家待不住的,讓她像江仲林那樣靜下心一連在家待上好幾天去做學術研究,俞遙做不到,她就是沒事兒每天也得出門去晃兩圈透透氣才行。
除了每天早上的跑步和買菜,傍晚的時候,要是天氣好,她還得出門遛彎,這時候江仲林也會跟著。
兩人在路燈下散步,梧桐樹下有幾個老頭兒在下棋。他們見到江仲林,熱情地招呼他過去下一盤。
“老江,快來快來,幫我一把,這傢伙太厲害了,殺了我個片甲不留,你快來挫挫他的銳氣!”
“唉,你這人怎麼每次下輸了就要搬救兵!”
“尋求幫助又不可恥,老江快來,坐我這裡!”
江仲林跟他們都認識,坐過去下棋,俞遙就跟過去在旁邊看,旁邊也在看棋的老太太就輕聲跟她嘀咕:“你們家老江下棋可厲害,哪像我們家這臭老頭兒,就是個臭棋簍子,下得不好還不肯認輸,其他人都怕了他了。”
給江仲林讓座的老頭兒就哈哈笑:“話也不能這麼說,咱們下棋圖的就是修身養性,輸贏不重要。”
老太太啐了一聲:“不重要你還非要人家幫忙贏一盤?”
俞遙只在小學的課外活動上碰過象棋,學了點兒皮毛,至今只會一招“雙炮將軍”。但就是她都能看得出來,江仲林的象棋真的下得很好,開局沒多久就連吃對方幾員大將,看得圍觀的一群人時不時拍手,連聲叫“哎喲”,或是讚歎,或是替另一個老頭兒惋惜。
江仲林下棋很安靜,幾乎不說話,對面的老頭兒似乎是個話癆,一被吃了棋就會拍大腿,說著自己上一步棋要是不那麼走就好了之類的話。
俞遙將目光從一面倒的棋局轉到江仲林的身上,他沉靜地看著棋盤,每一次伸手移動棋子的動作都很沉穩。俞遙以前並不知道他會下棋,也不知道他是以前就會,還是後來學會的。畢竟一兩年太短,還不夠她完全瞭解一個人。
在俞遙恍惚的時候,勝負已分,一局棋並沒有用太久的時間。
有圍觀的人覺得奇怪:“江老師今天怎麼下這麼快。”
輸了的老頭兒樂呵呵的,聞言故意擺了個哭臉:“是啊,老江平時多少讓我幾下,咱們一盤棋慢慢下能下一個小時,今天一點兒面子都不給。”
俞遙身邊的老太太就扶著俞遙的肩笑:“江老師是怕他家的這位在一邊無聊,不想讓人等急了。”
被打趣的俞遙沒有半點兒不好意思:“說實話我也看不懂,下次你們找老江下棋,就直接上家裡叫他,我不打擾你們,你們想下多久就下多久。”
“好好好,老江你聽到沒,‘領導’都發話了,我們下次直接去你家裡下棋。”
江仲林無奈地看了眼置身事外的俞遙,對說話的老頭兒道:“你去我家裡下棋,我什麼時候把你趕出來過?”
大家開了幾句玩笑,重新開局,俞遙就和江仲林回了家。
“來,我們也來下棋。”俞遙一回家就這麼說。
既然她說了,江仲林也不會去敗她的興致,只翻出家裡的棋盤來擺好。就俞遙這三腳貓的功夫,在江大佬的面前肯定挺不過三分鐘,可江老師怎麼能讓自己的妻子慘敗呢?於是他煞費苦心地讓棋,硬生生地靠著高超的棋藝把一個毫無懸念的棋局拖長到了十分鐘。
然而就算他再三放水,俞遙還是很快被殺了個七零八落。她不以為意,看看自己這邊只剩個孤零零的紅帥了,忽然伸手把江仲林那邊的士往前一推,幹掉了他的將。
江仲林:“……”
俞遙一本正經地跟他解釋,“別看你這個士是黑色的,但其實他是我們紅方的臥底,所以他幹掉了你那方的大將!”
江老師從未見過這樣的操作,被老婆的不要臉程度驚呆了。
“你這個,算是作弊。”江老師實話實說。
俞遙:“夫妻間的事兒能叫作弊嗎?不能。”她把棋子一扔,“你讓我讓得那麼辛苦,我光明正大地贏了,不是皆大歡喜嗎?”
這一點兒都不光明正大。但江老師沒把這句話說出來,只問:“還要下嗎?”
俞遙大言不慚:“不下了,沒意思,反正你又贏不過我。”
既然比的是誰更不要臉,那麼江老師確實是輸了。
過了幾天,江老師的棋友們上門來下棋了。被連贏三盤後,棋友們感歎,這裡沒人能贏江老師了。
江老師難得開了個玩笑:“上回和俞遙下棋,是她贏了。”
棋友們驚歎:“真的嗎?沒想到俞遙也是個象棋高手!”他們紛紛要求她下場來一局。
俞遙戴著小型體驗器在一邊玩《荒蕪星球》,聞言撲哧一聲笑了:“其實我對象棋一竅不通,但誰叫我是江老師的老婆呢?他棋藝再高也不敢贏我。”

04
俞遙從小區超市回來,意外地看見家門大開。俞遙提著新買的水果走進屋,沙發上坐著個年輕的姑娘,看上去年紀比俞遙還小兩歲。
見俞遙走進屋裡,那姑娘抬起頭,有點兒詫異地看向俞遙,看到俞遙手裡的水果後,大概誤會了什麼,站起來對她笑了笑:“你是來找江老師的嗎?江老師現在有點兒事兒,先過來這邊坐著等一下吧。”
俞遙挑眉,姑娘很熱情地問俞遙:“你是江老師的鄰居還是學生啊?應該是學生吧,也是海大的?我好像沒見過你啊。來來,水果我幫你拿到廚房生鮮櫃裡放著,你先坐著等一會兒,我給你倒杯水。”
俞遙:為什麼這妹子表現得像這個家的女主人一樣?
俞遙順手把水果交給了她,也沒多說什麼,徑直跑到沙發那邊坐著,打開了昨天存檔的《荒蕪星球》遊戲,開始完成今天的任務。
那姑娘倒了杯水過來,看俞遙一點兒都不見外地打開江老師家的電視玩遊戲,有點兒不高興,覺得俞遙這人很沒禮貌。
“你隨便打開江老師的電視玩遊戲,這不太好吧。”雖然江老師的脾氣一向很好,但到老師家玩遊戲,這說不過去啊。姑娘說完,瞄了眼顯示著遊戲的屏幕。等等,江老師家的電視怎麼還安裝了遊戲?
俞遙看了姑娘一眼,看到姑娘皺起的眉,就問那姑娘:“江老師在幹嗎?”
姑娘疑惑地看著她,有點兒不確定俞遙的身份了,聞言簡單地回答:“我來替我的老師拿一份資料,江老師去替我找了。你……真的是江老師的學生嗎?”
俞遙誠實地搖頭:“不是啊。”
姑娘驚了:“那你是誰啊?”這人熟門熟路地走進來,還提著水果,神態自然,姑娘還以為這人是來探望江老師的學生呢!
俞遙剛想回答什麼,就見江仲林從書房裡出來,於是轉頭對江仲林說:“我買了新鮮的草莓,放到生鮮櫃裡了。”
他們兩個的口味不怎麼相同,但水果裡面,兩人都最愛草莓,以前兩個人就經常買草莓一起吃。俞遙今天去買水果時發現有草莓,才知道現在能吃到很多反季水果——又發現了一件穿越後能算得上不錯的事。至少以後不會發生那種突然饞得抓心撓肝,卻因為想吃的不是當季水果而死活吃不到的情況。
俞遙突然想起了某件有點兒丟人的事。
嫁給江仲林沒多久的時候,他們倆還正如膠似漆,有天晚上做完了那種事,她攤開手腳躺在床上,看了看大腿上一點兒模糊的紅痕,忽然很想吃草莓,想吃得不得了。人有時候就是這麼怪,突然想吃什麼,越想就越忍不住。她的一條腿架在江仲林的身上,忽然抬腳踢了踢他。
江仲林馬上爬起來,一張年輕俊秀的臉還紅通通的,發間帶著濕潤的氣息。“怎麼了?不舒服嗎?”他緊張地問。
俞遙平時不是那種會強人所難的人,可看著這樣的江仲林,下意識地就把心裡想的話說出來了。
“我想吃草莓。”她說。
“草莓?”江仲林馬上起身下床,“那我去給你買。”
剛和妻子做完快樂的事情,年輕人的心此刻正躁動著,渾身上下用不完的勁兒,非常想滿足心上人的一切願望,連這個季節根本沒有草莓都忘記了,傻得冒泡兒。
俞遙抬腳用腳趾夾住他的衣角,讓他回來:“傻了吧,現在這個季節哪裡有草莓?”
江仲林猶豫了一下,說:“那你想吃桃子嗎,我去給你買桃子好嗎?”除了草莓,俞遙最喜歡桃子。
“行吧。”俞遙隨口回答。
江仲林就興沖沖地出了門。俞遙等啊等,等到又睡了過去。一覺醒來發現江仲林還沒回來,她就猜到這小傻子肯定去找草莓了。
果然,又過了一會兒,江仲林回來了,有點兒蔫蔫的,手裡提著兩個袋子,一個裝著桃子,一個裝著……脫水草莓幹和草莓果茶。
看他後背的衣服濕了,俞遙就知道他肯定跑了不少地方,而且當然沒找到草莓。
江仲林很不好意思地把買的那些東西放到她的面前:“我買了草莓幹,還有這個草莓茶,別人都說很好喝的,說是比較正宗的草莓味,你試試?”
俞遙當時看著他,心裡就想,這是多麼傻的一個男人。她喝了一口那杯草莓茶,味道確實不錯,就是太甜了。
 
俞遙拿著遊戲體驗器,面前不復年輕的江仲林正對她微笑,眼睛周圍的皺紋並不難看,反而讓他看上去穩重又溫和。他說:“小區生鮮超市里的草莓味道很好,現在賣的大多是前些年培育的特殊品種。”
江仲林和妻子說了句話,看到旁邊坐著的另一個人,便先上前將手裡那本看上去很舊的書放到了那姑娘的面前:“你先和你的老師聯繫一下,看他要的是不是這一本。”
然後他去了廚房,打開生鮮櫃把草莓拿出來洗。
那姑娘已經被江老師和俞遙的交流驚呆了。那姑娘先前還懷疑這莫名其妙走進來的女人是什麼奇怪的人,可江老師不僅一點兒驚訝都沒有,對這個女人說話的語氣還很溫和,那姑娘頓時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夠用了。
這人到底是何方神聖,難不成是江老師家的親戚?
小姑娘想得太入神,都忘記把書掃描給自己的老師看了。
江仲林洗好草莓端了過來,放到俞遙的面前,問她:“怎麼不多買一點兒?”
俞遙拿了個塞進嘴裡,跟他開玩笑:“怕把你吃窮了。”
江仲林笑笑:“沒事兒,喜歡就多買點兒。”
俞遙沒回他,把裝草莓的盤子移到陌生姑娘的面前,主動招呼了一句:“來,吃點兒草莓,別客氣。”
江仲林好像這才想起來還有個小姑娘在這兒,有點兒不好意思,又想起她們不認識,就開始介紹:“這學生叫楊梅,是我一個老朋友的學生,今天替她的老師過來拿點兒東西。”他又對楊梅說:“你發給你老師看過了嗎?”
“啊?啊!”楊梅姑娘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盯著俞遙看了好一會兒,都忘記正事了,尷尬得臉紅,趕緊拿出了個人終端開始掃描書。
楊梅不敢抬頭,看上去正在認真幹活,心裡卻哀號起來。什麼鬼啊!這個神秘的打遊戲的妹子到底是誰啊?江老師為什麼不介紹啊?他們明顯是認識的,難不成這位真是江老師的親戚?這實在是太尷尬了,她剛才還招呼人家來坐,還倒水,娘啊,人家根本就是這家裡的主人,自己這個外人在這兒熱情好客個什麼勁兒,太丟人了!
尷尬過後,楊梅就越發好奇俞遙的身份,一邊掃描書一邊豎著耳朵聽兩人的對話,壓抑不住八卦之心。
不能怪她這麼好奇,他們這些常和江老師打交道的學生都知道,江老師家裡就剩他一個人了,多少年了,從來沒有其他人,只有先前他病了的時候,幾個學生輪流過來照顧過他,誰也沒聽說過他這屋裡還住了另一個人哪。這個打遊戲的妹子能住進來,還能讓江老師給洗草莓,肯定和江老師關係匪淺!
楊梅心裡有各種猜測,只聽江老師問那妹子:“怎麼不多吃幾個?”妹子似乎正在沉迷遊戲,說:“你吃吧。”
楊梅偷偷抬頭瞄了眼,發現江老師在果盤裡拿了個最大最紅的草莓,放到了妹子的手裡,妹子就拿起來吃了。
我怎麼感覺這麼不對勁兒呢?楊梅心說,可到底哪裡不對勁兒呢?
“玩遊戲的間隙也要休息一下眼睛,多吃點兒水果。”
“得了吧,你的生活還沒我健康呢,在書房裡一坐就坐那麼久也沒見你喝口水。”
楊梅:“……”
要說是長輩和小輩,這妹子對江老師的態度是不是太隨便了?怎麼還把江老師給噎回去了呢?
他們的對話只有幾句,楊梅聽不出來有關他們的關係的具體信息。看到自己的老師發過來確認的消息,楊梅拿起書夾起尾巴告辭:“老師說是這本,等我們那邊錄入完了內容再給您送回來,謝謝江老師。”
江仲林起身送她出去:“沒事兒,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
楊梅走到門口,偷偷摸摸地瞄了眼客廳裡專心打遊戲的妹子,實在忍不住好奇心,小聲詢問江仲林:“江老師,這位年紀看上去和我差不多,是誰啊?”
江仲林頓了頓才說:“是我的妻子。”
楊梅愕然。
等走出了小區,楊梅打開個人終端,一臉古怪地和自己的老師打電話:“老師!你知道嗎?剛才江老師他竟然跟我開玩笑了!江老師竟然也會跟人開玩笑啊!”
可能是因為身邊有個年輕的小輩陪著,江老師的心態都年輕起來了,江老師不僅允許自家孩子打遊戲,還會開玩笑。楊梅和自己的老師感歎陪伴老人的重要性。
至於江仲林說的,楊梅是打死都不相信的。江老師是個什麼樣的人物?他們圈內赫赫有名的儒雅教授,為人正直,才不是那種一把年紀了還為老不尊地去騙年輕小姑娘的人呢。就算要結婚,他也絕不可能娶一個和自己年齡差距這麼大的年輕姑娘。再說了,他們早就聽說,江老師對已逝的妻子一往情深,幾十年都沒有另娶的意思,現在突然又出現了個小妻子?騙誰呢。
“就是不知道這姑娘到底是誰。”楊梅感歎,決定有空去問問幾個從海大畢業的師兄師姐。那幾位是江老師的學生,說不定知道呢。

第四章 江老師的工作
01
“我們以前的家現在還在嗎?”俞遙心血來潮,問了這麼一個問題。
江仲林雖然不知道她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但還是很快回答了她:“以前的小區不在了,那兒附近的建築在十幾年前幾乎全部拆遷,現在那裡建了綠地公園,還有個鳳凰廣場。你想去看看嗎?”
俞遙點頭之後,兩人很快出了門。現在的家其實離他們以前的家不遠,開車二十多分鐘就到了。俞遙老遠就看到那一片蔥蘢的綠色,走進去,各種觀賞植物修剪得錯落有致、形狀優美,充滿了一種被精准規劃過的整潔感,就和現在整個海市給人的感覺一樣。
工作日的上午,這裡的人並不是很多,俞遙一眼望去,除了推著嬰兒車的媽媽、休閒的老年人、散步的年輕男女,最多的就是還沒開學的學生。
江仲林似乎對這裡很熟悉,帶著她走上了一條鵝卵石鋪成的小路,這條小路上,人就更少了,幾乎只有他們兩個。俞遙看了看,發現周圍種的很多是鳳凰木,可惜這個時間,花已經謝了。
他們從前住的那個小區裡也種了兩棵鳳凰木,這種樹開花很好看,火紅的一片,在陽光下鮮豔奪目,可惜俞遙只看了一年。
江仲林注意到她的視線,說:“因為這邊栽種了很多鳳凰木,所以旁邊那個廣場叫鳳凰廣場,每年都有很多人來拍照,遠遠看去是接天的紅色。今年花已經謝了,不過明年可以再來看。”
兩人邊說邊走,來到了綠地公園裡的一個供人休息的小亭,小亭周圍種著觀賞用的大叢大叢的竹子。
“就是這裡。”江仲林指指亭子,“這個位置就是我們以前的那片樓。”
他坐到亭子裡,招呼俞遙也過去坐。俞遙走過去的時候,看到亭子外面有個小小的碑,上面標示著,這座亭子的捐贈人是江先生。
江先生……難不成這個江先生就是現在在她的面前的這位江先生?
俞遙沒問,坐到江仲林的身邊。這小亭子平凡無奇,周圍的景色也一般,沒有什麼好看的景致,所以除了走累了想歇歇腳的,幾乎沒人會在這裡停留。
可看他剛才一路走過來,分明很熟悉的樣子,肯定是常來的。俞遙能想像得到,江仲林這些年來獨自一人坐在這小亭子裡的場景。人不在了,家也不在了,只剩下這麼一個看不出原貌的舊址可聊供緬懷。
他們在這兒坐了好一會兒,從亭子前的小路上路過的幾個人都是不感興趣地瞟他們一眼,就徑直走了過去。只有一個戴著綠地公園工作人員牌子的環衛員停住腳步,和江仲林打了個招呼。
“江先生,快兩個月沒見你來了!”看上去五十多歲的男人熟稔地說,身後跟著個承載垃圾桶的懸浮運輸器。
江仲林對他笑笑:“有點兒事,最近就沒過來。”
“哦,這樣啊。”那人看看俞遙,覺得稀奇,“我第一次見到江先生和人一起來這裡。”
俞遙很感興趣:“我們老江常來這裡?大叔你在這兒工作多久了?”
大叔笑起來:“我在這兒可好幾年了,常見江老先生過來嘛,每次都一個人,有時候他還幫我收拾一下這小亭子周圍的垃圾。唉,這些人,旁邊好好的垃圾桶不扔,就扔在地上……”大叔絮絮叨叨地抱怨了好一會兒。
俞遙瞟一眼搖頭苦笑的江仲林,又問:“冬天他也來啊?”
大叔毫無隱瞞,實話實說:“來啊,冬天下大雪也來!”
等熱情的大叔帶著垃圾走了,俞遙抱著胳膊斜睨江仲林:“大冷天的,你在這涼颼颼的亭子裡吃風?”
江仲林咳嗽一聲:“下雪的時候,這裡的景色不錯的,竹林映雪。”
俞遙搖頭,不想說他,一把攬過他的手臂挽著,拉著他往臺階下走:“這裡沒什麼好看的,去其他地方走走。”
江仲林被她拉著往前走,試圖扯出自己的手。
俞遙看他一眼:“行,不拉就不拉。”這老頭兒的思想包袱得有一噸重吧。她鬆開了手,然後一把摟住了老頭兒的腰。
江老師:“……”怎麼就不記得教訓呢?
他好像被綁架一樣僵硬地往前走。
這麼年輕的一個姑娘大大咧咧地攬著一個老頭兒的腰,這場景成功引來了路人的矚目。關鍵是這兩人的姿勢完全就是情侶才會有的姿勢。江老師眼看著迎面又有兩對小情侶投來了怪異的目光,不由得低頭去瞧俞遙。
俞遙仿佛毫未察覺。
江仲林心中歎息,跟俞遙商量:“你先放開,我們好好走路好不好?”
他的語氣很軟,但俞遙的語氣很硬,她說:“明天會有一個新聞。”
江仲林一愣,她怎麼突然轉移話題?
“什麼新聞?”他問。
俞遙認真地說:“標題叫‘綠地公園年輕女子強吻六旬男子’的這樣一個新聞。”
江仲林不敢吭聲,怕老婆真的這麼搞。俞遙見江老師不彆扭了,心裡簡直笑瘋了。這明明還是年輕的江小青年,一模一樣,毫無還手之力,仿佛四十年的年紀是白長的。
以前江仲林也是這樣,在外面的時候不好意思做太親密的舉動。每次在大馬路上牽個手他都臉紅,比她害羞多了。那時候俞遙還以為是年紀問題,現在看來,跟年紀沒關係,完全就是性格原因。
她正想著,發覺江仲林將她攬在他的腰上的手輕輕地拉了下來牽在了手裡。
俞遙沒說什麼,眼睛看著前方,手卻握緊了他的手。那一隻不復光滑的手牢牢地牽著她,他還和多年前那個儘管不好意思也緊緊拉著她的年輕人一樣。
兩人在綠地公園走了一陣兒,江仲林去了廁所,俞遙就在附近的一個樹蔭下的座椅上等他,隨手打開個人終端玩小遊戲。這遊戲是之前她買遊戲時遇上的那兩個海大的學生推薦的,俞遙還挺喜歡的,玩到了第二百三十關。
這一個關卡裡,小人兒怎麼都爬不上懸崖,一次次地往下掉,俞遙試了好幾次都沒成功。遊戲又一次開始,俞遙聽到耳邊有個聲音說:“你在底下的時候先撿起那個圓石頭,那是鳥蛋。你把鳥蛋帶在身上,等你爬到一半沒有落腳地方的時候,會有一隻鳥飛過來找你身上的鳥蛋,你可以搭一程順風鳥。”
俞遙沒抬頭,先過了這一關,才抬眼看了一下說話的人,說:“謝了。”
那是個穿著打扮很講究的年輕男人,長得不錯。他滿臉的笑,一手撐在座椅的靠背上,俯身看著俞遙玩遊戲。
“不用謝,這一款遊戲很少有女生喜歡玩,你都玩到兩百多關了?”他眨眨眼,“我比你多玩了幾十關,後面越來越難,很多小技巧要一點點試的,我教你啊。”
俞遙扯了扯嘴角:“不用,我自己來。”玩這種遊戲不就是為瞭解謎時的樂趣嗎,要是都被說出來了那還玩什麼啊?俞遙心想。
年輕男人有點兒失望,不過不太願意放棄,依舊試圖繼續話題:“沒事兒啊,反正我現在有時間,我教你你可以打得快點兒。”
俞遙聽這話,明白了,原來是搭訕。老實說,她長得不錯,一個人走的時候被搭訕也有過很多回,應付這種事輕車熟路。
她站起來:“不好意思,我得去找我男朋友了,這麼久沒回來,說不定摔廁所裡了。”
她一手插著口袋,單手玩遊戲,頭也不回地走了,誰知一轉彎就看到那個上廁所很久沒回來、不知道是不是摔廁所裡的老先生。他站在路口,看著一棵大樹,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的腰背很直,人站在那兒,很是挺拔,可是那頭白髮無端讓他的背影顯出一種寂寥和滄桑。
俞遙走到他的身邊,一扭頭,發現這裡能透過稀疏的花木看到她剛才坐著的長椅。俞遙一頓,腦子轉了下就想明白了,心裡暗罵,這老渾球兒,看到有年輕男人搭訕他的老婆,竟然不趕緊過去?
江仲林看到她過來了,朝她笑笑:“時間不早了,我們該回去吃飯了。”
回到家,照常吃完飯,俞遙見他半點兒異樣都沒有,忍不住懷疑,他會不會壓根沒看到之前那一幕?
晚上,她口渴下樓喝水,聽到江仲林在和人打電話。
他歎了口氣:“如果她真的要離婚,那就離婚吧,我尊重她的想法。畢竟她還年輕,以後的選擇有很多,沒有必要勉強和一個不合適的人在一起,拖累了下半生……”
“還年輕”“選擇很多”“拖累了下半生”?俞遙聽得火冒三丈。他們現在還分別睡著兩間房,平時稍微親近一點兒,這老頭兒就不自在,行啊,原來是在等著她提離婚呢?
俞遙大步走過去,咣當一下踢翻了桌子:“江仲林!你說什麼?!”
江仲林轉頭,驚訝地看著她,臉上半點兒沒有被撞破的羞愧感。
“你剛才說什麼?!”俞遙發飆。
江仲林愣了愣,說:“我的一個老朋友,說他的女兒要和丈夫離婚,所以找我聊聊,問問我怎麼看。”
俞遙萬萬沒想到內情是這樣的。顯然,她剛才聯想錯了。
這就尷尬了,巨響過後的客廳異常安靜。
俞遙若無其事地把自己踢翻的桌子扶起來,走向廚房:“我起來喝口水,你繼續。”
眼看著俞遙飛快地跑上了樓,江仲林繼續聽電話,電話那頭他的老朋友被剛才的巨響給嚇到了,連聲問:“老江,剛才怎麼了?”
江仲林看著那張被俞遙踢翻又扶起來的倒黴桌子,忽然忍不住笑出了聲。他伸手扶住了自己的眼鏡,沒敢笑太大聲,怕樓上的俞遙聽到了會惱羞成怒,再次下來踢桌子。
“沒事兒,老婆跟我發脾氣。”江老師忍俊不禁道。

02
“你一個人在家沒事兒吧?”江仲林問。
俞遙從沙發後面伸出一隻手擺了擺:“沒事兒,你都問三遍了。”
江仲林忍不住又囑咐了一回:“中午我不回來,菜都在保鮮櫃裡,你要記得炒,不要嫌麻煩只吃零食。午睡不要睡太久,水果記得洗了吃。”
“好——”
想了想實在沒什麼好說了,再說估計俞遙要不耐煩了,江仲林只好換上外出的鞋子。今天他得去一趟海大,有個公開課。出門前,嵌在牆壁上的電子管家叮咚一聲:“先生,今日有雨,外出請記得帶傘。”
江仲林拿走了門口的一把深藍色大傘,出了門。
江仲林走後不久,俞遙關掉遊戲,把體驗器扔在一邊,從沙發上坐起來,紮頭髮、換衣服,很快背了個小包到門口換鞋。開門的時候,電子管家同樣識別到她的主人身份,又叮咚了一聲,很有管家范兒地說:“夫人,今日有雨,外出請記得帶傘。”
於是俞遙抽出了傘架上一把較小的紅傘。
江仲林今天要去海大上課,俞遙的目的地也是海大。不過她不是要去聽江仲林的課,而是準備去逛一逛。她之所以不和江仲林說,是因為她能想像得到,知道她也要去,江仲林肯定會帶她參觀學校,然後還會把她安排到辦公室裡讓她坐著等,之後又得惦記著她會不會無聊。那也太麻煩了,還不如她自己去逛。
出了小區,照著之前江仲林的樣子,俞遙在車站調出了一輛空車。這種公共車有一人座的、兩人座的和多人座的,沒有司機,能自動駕駛,是現在最便捷的出行方式。俞遙還沒獨自乘坐過,興致勃勃地試了一會兒。車來了,她上去後又摸索了好一會兒。
她以前會開車,不過想著現在的車和以前的有些不一樣,就選擇了自動駕駛模式,設定了目的地後,就坐在那兒看道路兩邊的風景。
俞遙已經查過,海大雖然門禁管理嚴格,但進入權限很人性化,是同時綁定校內老師們的伴侶和子女的,所以俞遙能直接刷身份卡進去。
天氣陰沉,不過還沒有下雨,只是風很大。這兩天降了點兒溫。
俞遙來到海大門口,看著那很有歷史感的大門,跟在幾個說說笑笑的年輕學生的後面,刷了一下個人終端認證身份,成功進入了校園。
海大的面積很大,進了校門,不遠處有個巨大的地圖,掃描標識能得到一份電子校內地圖,俞遙就用自己的終端查看校內各個建築的位置,心裡想著,這個設置真的很方便路癡認路,現在的學生待遇比以前他們那時候要好很多啊。
俞遙不知道江仲林在哪兒上課,只是準備去海大圖書館看看。前陣子她自己查了一下育兒園老師要考些什麼資格證書,發現如果她現在想當個育兒園老師,要學的東西很多。那長長的書單,俞遙打眼一看就癱軟了半天,只覺學生時代的噩夢重現了。
不過她有個優點,一旦決定了要做什麼事,哪怕再難也會去做。“知難而退”這個詞在她這裡不適用,迎難而上的才是她。
所以今天,她主要是來找參考書的,據說海大圖書館裡有著全海市最全的藏書。
她順著地圖找到海大圖書館,那三棟大小遞減的圓球狀建築交錯,遠遠看去是銀白色的,走近了才發現,它有很多形狀優美的玻璃窗。走進巨大的圖書館裡,俞遙發現裡面的光照極好,要是天氣晴朗,應該會有一種很空靈透亮的感覺。
她一路從校門口走過來,路上遇到了不少學生,還有一大群剛上完課準備回寢室去的學生,到處都是青春的朝氣。圖書館裡的人比外面的更多,不過所有人都保持著安靜,偶爾有大點兒聲說話的,都會被同伴提醒,所以這裡雖人多,卻比外面安靜不少。
俞遙看著一樓的指示牌和地圖上劃分出的實體書區域和電子書區域,猶豫了下,最後決定先去看看實體書區域。
在這個區域看書的學生大多有一種悠閒感,或是坐在桌邊,或是靠在書架上,慢慢地翻著書。俞遙找了一圈,書單上的書倒是都找到了,可看著那厚度和重量,她決定放棄,轉而去了另一邊的電子書區域。
這一區域裡的學生更多,顯然來查資料找參考書的是大多數,俞遙粗略一掃,就看到十幾個寫東西的學生,他們滿臉寫著“生無可戀”四個大字,可能是在趕論文作業什麼的。
看看這個世界,那麼多東西變了,可還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比如什麼時候都有痛苦地寫作業的學生。
俞遙找了個閱覽器,刷個人終端打開了,按照書單一本本地搜。這裡不愧是海市最大的藏書地,她那三頁長的書單上的書這裡全都有,最方便快捷的是她能直接打包複製到自己的個人終端。
2058年,書籍的共享範圍十分大,許多書籍都沒有閱讀限制,不需要購買,只要願意,就能免費讀到來自世界各地的各個領域的數不清的電子版專業書籍。紙質書籍則比較貴了,大部分是做收藏用。
俞遙複製完了自己需要的資料書,還在這兒免費體驗了一下現在的大學課堂。海大是有學前教育專業的,在圖書館不僅能看書,還能觀看各專業的教學視頻。這個自學條件是真的好。
俞遙選的閱覽器在靠窗的一個角落,這邊的人很少。她戴著耳機聽課的時候,窗外劃過一道明亮的閃電,轟然炸響的雷聲幾乎就在她耳邊。
她往外看了眼,外面下起了雨,學生們奔跑著躲雨。
旁邊來了兩個學生。這兩個女生匆匆忙忙地刷卡,開了兩台閱覽器後,就飛快地找起了參考書。一個女生低聲抱怨:“讓你快點兒你不肯,等我們找完老師佈置的參考書,江老教授的公開課都講完了!”
聽到江老教授幾個字,俞遙轉頭看了她們一眼,覺得她們說的肯定是自己的男人。兩個女生並沒有注意俞遙。被抱怨的那個女生對同伴翻了個白眼:“公開課結束還能看現場回放啊,急什麼,怎麼就非要聽現場,現場還沒有視頻清楚。”
“你懂什麼,現場才有氣氛啊!今年江老教授回學校上公開課的次數越來越少了,上回我就剛好回家沒趕上!”
“你們文學系的怎麼回事,比我這個追星少女還誇張,我知道江老師是你們公認的老男神,可你們用得著都用敬語嗎?一口一個江老教授的。”
“我們江老男神哪裡不好了?他要是年輕二十歲,我都願意嫁給他!”
俞遙:“……”
被抱怨的那個女生聞言,臉上露出很受不了的神情:“別做白日夢了朋友,認清現實,男神不管是年輕版的還是老年版的,都不會看上你的。”
“少女做個美夢你管得著嗎?”
兩個女孩子低聲笑鬧,飛快地複製完了書,又手拉手匆忙地跑了,並不知道江老教授的老婆就在她們的身邊。
俞遙還在窗邊,過了一會兒,看到兩頂花傘沖入大雨中向著後面那一片藏在綠樹後的高高低低的建築去了。
江仲林大概在那邊上課。
俞遙笑著挑了挑眉,年輕人真是有活力,說話做事都帶著這個年紀的人特有的傻氣和有趣。笑著笑著,她一頓,想起來一個問題,她看這些十幾、二十歲的小孩子都帶著這種心態,現在家裡的老頭兒看她……難道也和她看這些小姑娘一樣?
看完兩節課,俞遙看了看時間,起身關閉閱讀器,伸了個懶腰,提上包準備去海大食堂吃飯。
第三食堂離這裡最近,她就直接去了第三食堂。
雨下得太大,走到食堂後,長褲的褲腳都有些濕了,俞遙沒在意,聞著幾層的大食堂裡各個窗口傳出的飯菜香味,最後選了個掛著“川蜀正宗麻辣香鍋”的牌子的窗口。
窗口裡面的廚師準備的時候,俞遙聽到前面幾個小夥子聊天。這幾個小夥子頂著鳥窩頭,哈欠連天,看上去好像剛起床。
俞遙本來沒注意他們,只是因為有一個小夥子說到了江老師,就留意了一下。他說:“多虧江老師今天上公開課,‘劉老怪’要去聽,才直接通知咱們調課了,不然我昨天通宵玩遊戲,要是今天還要那麼早起來去上三節課,點名還不能遲到,那我真是要死了。”
“對啊,回去拜一下江老師,保佑他多上幾次公開課,把‘劉老怪’引走,我們就不用受苦了。”
“唉,這麼一說,江老師這是不是在‘拉怪’啊!”
幾個小夥子嘻嘻哈哈地笑鬧。
俞遙也被那個“拉怪”給逗得撲哧一聲笑了。聽到身後的笑聲,幾個大大咧咧的小夥子扭頭一看,見到個漂亮大姐姐,都有點兒不好意思。
恰好窗口叫號,他們拿了打包的食物就閃到一邊兒了。輪到俞遙,俞遙剛準備轉帳,窗口師傅就說:“我們這個窗口不收轉帳的,只能刷學生飯卡。”
俞遙:“……”
她扭頭往左右看看,準備抓個熱心的小孩過來幫忙刷下飯卡,自己再轉帳給對方,誰知道一轉頭,就看到不遠處匆匆走過來的江老師。
這麼大的地方、這麼多人都能碰得上?俞遙見老頭兒正微微皺著眉,便朝他揮了揮手。

03
江老師沒有飯卡。他以前基本上都在教師窗口吃飯,不需要飯卡。
就在剛才,他下了課和幾個老師、學生一起來食堂吃飯,正準備上二樓,走到樓梯口了,鬼使神差地一回頭,就看到了一樓某個窗口邊站著個熟悉的人。
江老師也不清楚自己怎麼會在偌大的食堂裡,穿過大半人群一眼看到了俞遙,還絲毫不懷疑自己看錯了,想也不想就過來了。
“我沒有飯卡,這樣,你等一下,那邊有幾個學生在等我,我去問他們借一下。”眼看俞遙並不想放棄麻辣香鍋,江老師只好這麼說。
但他剛說完,旁邊就伸過來一隻手,在刷卡的小窗口嘀地刷了一下卡。俞遙看過去,發現是剛才討論江老師“拉怪”的幾個小夥子之一。他們剛才還沒來得及走,就見到江老師走了過來,看到德高望重的江老師還要費勁兒去借飯卡,立刻就挺身而出幫忙刷了。
“就當是我請江老師的!”小夥子很不好意思地說完,和小夥伴們一起飛快地跑走了,江仲林喊都沒喊住。
“算了,待會兒問問其他人,應該知道他們是哪一個班的。”江老師說著,幫俞遙提了她的麻辣香鍋,帶著她往樓梯走。
以江老師的性格,他自然不會讓人白請客,不過現在就不用說那麼多了,那邊幾個人還在等著他。
樓梯口站著的幾位文學系的教授和學生,此刻都伸長了脖子往江老師這邊看,想看看剛才把他老人家一下子勾走了的到底是什麼人。
先前他們好好地聊著天,江老師不知道是看到了什麼,忽然說了句“抱歉我過去一下”,然後就轉身走入了人群,健步如飛,把幾個人都嚇了一跳,還以為出了什麼事。見他停在某個麻辣香鍋窗口前,跟一個年輕姑娘交談,幾人這才知道他是看到了熟人。
不過,是什麼熟人讓江老師這麼激動?他老人家可一向淡定得很。
俞遙面對這七八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江老師的身後朝他們一笑,打了個招呼:“你們好。”
其他人紛紛熱情地回應:“你好你好!”然後他們不約而同地看向江老師,等著他介紹。可江老師只笑笑,對俞遙說:“我們去二樓吃,那裡人少一點兒。”
俞遙:“哦,行啊。”
江老師又說:“你中午就吃這個嗎?還要不要吃點兒其他的東西?”
俞遙:“不用,這個就行了。”
江老師再說:“這個是不是太辣了?”
“沒有,就是微辣。”俞遙睜眼說瞎話,瞞騙老江。
與江老師同行的這幾位師生聽著江老師慈祥和藹又耐心的詢問,覺得這姑娘一定是江老師親生的,否則不可能有這個待遇。可是,他們也沒聽說過江老師還有女兒啊?
幾人心裡胡亂猜測著,只有一個年輕的導師想起了前些天有學妹在八卦群裡提起過,江老師家裡有個備受江老師寵愛的姑娘,疑似親戚——說不定就是這位!
眾人在二樓坐下,點了菜。在等上菜的空隙裡,江仲林已經把那份麻辣香鍋解開擺到了俞遙的面前。因為忘記拿筷子,他還特地去窗口拿了雙筷子,回來時另一隻手裡還端了杯熱水。他把東西一起送到俞遙的手邊,叮囑她:“你先吃吧,喝點兒水,太辣了待會兒再喝點兒熱湯。”
“要不要我給你再點一碗蛋羹?”
俞遙疑惑,是不是年紀大了的人都會覺得年輕人特能吃?她面對此刻的老丈夫,不由得想起自己當年去外婆家,外婆投喂她的架勢。
“不用管我。”俞遙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他一腳,讓他注意其他人的好奇目光,自己則一點兒不見外地吃起麻辣香鍋。
在家裡,江仲林極少做辣的菜,好久沒吃這種特辣的菜品,俞遙真是想念。
在座的都帶著矜持的含蓄,沒好意思直接問俞遙是哪位。當然,主要還是因為江仲林的輩分太高,這裡不是他的師弟師妹就是他的弟子甚至弟子的弟子。大家都尊重他,他不主動開口說,他們也不好問,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江老師照顧人。
這真是太接地氣了,一個年輕的學生在心裡咂舌。這個學生平時看到江老師都不好意思搭話的,今天只是跟著自己的老師過來蹭飯。一路上聽幾個大佬說話,她一聲不敢吭,只能用崇敬的目光看著他們,特別是江老師。
雖然說江老師真的脾氣很好,一點兒架子都沒有,可氣質在那兒,學生們就是不敢在江老師的面前造次。現在呢,看到江老師坐在姑娘的身邊,溫柔地跟姑娘交談,十分輕鬆的樣子,學生也一下子放鬆下來,感覺和江老師的距離拉近了不少。
原來大佬寵起孩子來和普通人是一樣的——在座的人都已經默認了他們的血緣關係。
他們很快聊起了今天的課,還有下午要討論的課題,沒有再特別注意俞遙,只有江仲林很少說話,靜靜聽著,一直在注意著俞遙的情況。只有問到了他,他才會開口說幾句。他說話的時候,其他人都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仿佛在聆聽什麼真理,讓俞遙感覺十分詭異。
當年還會抱著膝蓋坐在她的身邊,對她說最近學業上遇到了困難的那個年輕男人,現在已經是一個成熟的、能教導許多人的權威存在了。
那時候,她看到小江那可憐兮兮的樣子,會想要揉揉他的腦袋,把他推在沙發上撓他癢癢,看他忍不住哈哈哈地抱著腰落荒而逃。而現在看到老江這專業派頭十足,在自己的領域裡發光發亮的沉穩模樣,她不敢撓他癢癢了,但還是想把他逗笑。
解答學生們的問題的老江閃閃發光,和年輕的他有著不一樣的吸引力,但都怪好看的。
菜很快端上來了,大家動筷子開吃。江仲林先給俞遙舀了碗熱湯,看了眼她被辣得通紅的嘴對她說:“喝點兒熱湯壓壓辣味。”
俞遙還在挑香鍋裡的豆芽,聞言小聲說:“江老師,告訴你一個生活常識,感覺很辣的時候,喝熱湯會被燙死的。”
江仲林無奈地搖搖頭,拿起勺子在湯裡攪拌了一會兒,準備人工降溫。
俞遙看不下去,覺得再讓江老師這麼自顧自地搞下去,他的學生都要把眼珠子瞪出來了。於是她擦了擦嘴,正兒八經地說:“江老師,您不用忙了,快點兒先吃飯吧,我有手有腳用不著照顧。”
事實上,桌上江老師教過的兩個學生確實都被江老師的架勢給驚到了。他們跟了江老師幾年,從沒見過他這樣在意一個人,事事都要照顧得妥妥帖帖。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江老師對生活並不講究,吃的用的都可以湊合,從不挑剔,這也就從另一個方面表現為江老師並不會照顧人。
不擅長照顧人、只擅長搞學術的耿直老師怎麼忽然就變了呢?要不是姑娘實在太年輕,他們都要以為江老師這是在照顧對象了。推己及人,他們只有對自己的對象才會這麼貼心愛護。
一個看上去四十多的老師開玩笑道:“江老師這麼會照顧家裡的孩子,江老師的學生肯定也被照顧得很好,難怪以前每年都有那麼多學生想當江老師的弟子。”
飯桌上兩位真正的江老師的弟子內心複雜:不,並沒有,老師很好說話不假,但論起照顧人,他是真的不會。
遙想當年,他們的老師搞起研究來廢寢忘食,還是他們幾個學生去把他老人家從大堆的資料裡挖出來,請他多少吃幾口東西,免得餓昏過去,否則他們交上去的論文可就沒人改了。還有,他們的江老師整天丟三落四,想著某個研究課題的時候,腦子裡就很難記得其他的事情,經常會忘記他們這些可憐的學生。而想起他們的時候,江老師會因為之前疏忽了他們而愧疚,然後給他們佈置很多很多的任務以示關懷重視……
總而言之,他們並沒有受到過自家老師這樣無微不至的照顧。
想想還有點兒羡慕呢,兩個幾十歲的大老爺兒們在心裡感歎。兩人臉上是成熟的微笑,畢竟自己的學生都在旁邊看著呢,身為老師的形象不能被破壞!
為了不讓江老師在學校的高大形象崩塌,俞遙這回很安靜,沒有把自己的身份公之於眾的打算。而江仲林考慮到她還想在海大玩兒,也沒有說出她的身份,不然接下來俞遙肯定要被圍觀,想看什麼玩兒什麼都會不方便。
一頓飯吃完,俞遙拍拍屁股要走人:“我下午要待在圖書館,你不用管我。”
“等一下。”江仲林看看她的褲腳,“你先別去圖書館,跟我去辦公室,我給你把濕掉的褲腳烤一烤。”
俞遙低頭看看:“不用了吧,這麼麻煩。”
“不麻煩,濕了一截兒你穿著不舒服,坐在圖書館會冷。”江仲林這麼說了,俞遙也就點頭答應了下來。
“我下午還有課,要不然你等我一會兒,一個半小時後我這邊就沒事兒了,我可以帶你在海大走走。”江仲林又猶豫著說。
老先生身後的幾位表情各異,雖然嘴上沒敢說,但心裡都不大平靜。什麼一個半小時,江老師,您老是不是忘了課後還有個學生提問環節啊!從前您不都是要待到下午第三節課後嗎?醒一醒吧,江老師!您可是愛崗敬業、有求必應的江老師啊!看看學生們對知識渴求的目光吧!
俞遙看到老江身後的幾個人臉上露出的複雜神情,覺得自己宛如一個讓君王從此不早朝的奸妃,不由得一哂。
“下次吧,你先去上課,我就在你們圖書館看書,等你那邊結束了,你再來找我。”
在海大逛了一日,俞遙的身份沒有暴露。目前為止,知道俞遙的身份的只有他們家周圍的一些鄰居以及和江仲林關係比較好的幾個老朋友。這些人都不是什麼愛聊八卦的人,因此俞遙和江仲林的生活並沒有被打擾。


第五章 老年旅行團
01
這一日,江仲林收到了一個邀請,是海市文協發來的。海市文協的全名是海市文學研究與創作協會,建立於幾十年前,是個很難進入且非常重資歷的協會,含金量極高,裡面有不少從著名高等學府退休的老教授,江仲林也是其中的一員。畢竟都在一個圈子裡,他和協會裡的很多人都相熟。
海市文協每年都會組織一次公費旅行,協會成員都在被邀請之列,還能帶上家屬。江仲林收到今年的邀請函,有點兒猶豫,拿著去問了俞遙。
俞遙詫異道:“文協旅行?”
江仲林溫聲回答:“是啊,我去年沒有去,今年幾個朋友都特地發信息給我,希望我能參加,我不好拒絕。大家平時都有事兒,聯繫不多,每年也就只有這個時候能在一起聚一次,你覺得怎麼樣,有空跟我一起去嗎?”
俞遙:“我一個每天打遊戲的無業遊民,你還問我有沒有空?”她扒拉了一下江仲林那份電子邀請,翻看地址。那地方不遠,就在海市附近的一座山下,是一個生態療養農莊。
“出去玩兒我當然要去,你以前去過嗎?都是這種療養農莊?”俞遙隨口問。
“不是。”江仲林搖頭,“這種旅行也不是每年都能到齊的,我這些年也就去過幾次,不多。早些年去的地方遠一點兒,國外的也有,不過幾年前我們去了次敦煌,隊裡幾個年紀大的朋友受不住,中途生了病,差點兒鬧出人命,後來協會就只組織短途旅行了。”
儘管精神矍鑠的老人們不肯服輸,每年選擇旅行地點時都要把祖國的名山大川說個遍,想要觀覽奇峻的風景,然而對老年人來說太危險的和太遠的地方都被否決了。幾個協會成員不滿意,協會那邊也不敢得罪他們,無奈之下直接聯繫了他們幾位的家屬,之後大家就全都沒意見了,所以這幾年都是去農莊、漁莊、果園、休閒山莊之類的地方。
好歹能散散心。俞遙收拾行李的時候想到件事,問江仲林:“這次去的人裡面,有沒有知道我們的情況的?”
江仲林:“有兩個朋友知道。”他說著,把俞遙隨手塞進行李箱的衣服拿出來疊好再放進去。
俞遙就乾脆把手上揀出來的內衣也扔到他的身邊,自己扭頭去找外套。因為江仲林說山裡的農莊溫度比較低,這幾天也確實降溫了,她得帶幾件厚衣服。
“那你要告訴他們我是你老婆嗎?”
江仲林:“我主要是怕你覺得煩,知道這個情況後,我這邊可能沒多少人會來打擾,但你還年輕,大家會對你的經歷好奇。所以到時候,你可以自己決定怎麼說,以你自己的意願為准。”
俞遙扭頭看他:“你怎麼什麼都要我自己選。”
江老師表情平和,給她灌了口老年智慧雞湯:“只有自己才能選擇自己的生活,其他人都沒有權利左右你,哪怕我是你的伴侶。”
俞遙無話可說。從她來到這裡,江仲林告訴了她很多事兒,在某些事兒上也會給她建議,但他完全沒有要替她決定任何一件事兒的意思。這確實表現了對她的尊重,可同時這也讓俞遙覺得他對她太過客氣了。可能江仲林對她確實是有感情的,但這種微妙的距離感總讓她有種說不出的煩躁。
可能是因為他們那短暫的一年婚姻生活,她被姓江的傢伙養出脾氣來了。就像一隻每天看到你就快快樂樂地朝你搖尾巴、不停舔你的小狗,你離開了它很久,回來時,小狗變成老狗了,你知道這些年它依然想著你,可它失去了從前的熱情,雖然你撫摸它的腦袋的時候,它依然會抬頭看你,眼睛裡依然有著眷戀,可你還是會因為你們不再親密而感到不高興。
“老狗”一頭霧水地看著忽然板起臉的年輕妻子,她扔下收拾到一半的行李,拿著傘出門了。
“怎麼了?”
俞遙面無表情:“我去買只雞回來,晚上燉雞湯給你喝。”
江老師:“嗯?”

02
出發那一天天放晴了,時間進入九月,已經是秋日了。
眾人會合,坐著大巴前往農莊。離開了城市,進入一片綠意融融的世界,空氣一下子就變得清新無比,和城市裡的那種氣息完全不一樣,讓人的心胸都忍不住開闊起來。
俞遙開著窗子,任由清風拂面,在車子輕微的顛簸以及江仲林和別人的交談聲裡昏昏欲睡。
坐在江仲林附近和他說話的兩個人年紀跟江仲林差不多大,他們三人一向關係好,這兩個人就是知道俞遙的身份的那兩位。俞遙一上車,就在江仲林的介紹下和他們打過招呼了。對她這種穿越四十年的人,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良好,其中一位老爺子看著她就有點兒拘束,另一位則忍不住好奇,總盯著她。為了不讓兩位感到不自在,俞遙沒有要參與他們的談話的意思,幾乎睡了一路。
她睡著之後,江仲林從座位旁邊取出毯子給她蓋上,把窗戶關上了一些,只留下一條縫隙,和朋友們說話的聲音都降低了。
兩位老朋友先是揶揄,然後又忍不住深深地歎息。
這樣的情況,真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好。人回來了固然是件好事,可這個仿佛讓時光停駐的昔年愛人對於他們的這位老朋友來說,又何嘗不是一個痛苦心酸的源頭呢。缺憾總歸難以撫平。
可是他們不管怎麼感慨,作為外人,還是不好作什麼評價,冷暖只有當事人自己知了。
這一路上很太平,江仲林和兩個朋友偶爾輕聲說幾句,車上其他人也只在上車時過來打了個招呼,少數人好奇地看了一眼江仲林那一排的內側座位上的俞遙,但都沒有冒昧地詢問。
終於到了目的地,俞遙不用人叫就醒了過來,打著哈欠把身上的毯子卷起來,遞給江仲林。
眾人下車,另一輛車裡有個跟著老師來的年輕學生,看到江仲林,很熱情地過來要幫江仲林提行李:“江老師,您今年還是一個人來的吧,我幫您提行李。”
這個熱情的學生叫陳果言,三年前也跟著自己的老師一起參加過文協旅行,途中對自己的老師和另外幾個獨自參加的老人家都很照顧。江仲林挺喜歡這開朗熱情的年輕人的,見陳果言跑過來,笑了笑,擺了擺手,說:“不用,你照看好你的老師就行了,我這邊不用幫忙。”
陳果言笑道:“江老師你不用客氣!”
這時候俞遙已經拖著行李箱走過來了,江仲林接過一個,又要去接她手裡提著的一個包。俞遙把包輕輕鬆松地往身上一甩:“不用你拿。”
陳果言看看俞遙,有點兒愣,半晌才問:“啊,江老師,您這次有帶學生來嗎?”
江仲林沒回答,只指指從另一輛車上下來的一個胖乎乎的老頭兒:“你的老師在喊你了,快過去吧。”
陳果言只好對他們笑笑,趕緊跑了回去,跑了一半還扭頭回來看他們。
俞遙和江仲林一人拖著一個行李箱,往農莊裡住宿的地方走。現在的行李箱,收納折疊功能十分厲害,裡面放了不少東西,外面看上去仍然很小,而且這麼拖著,完全不費力,非常輕鬆。
他們的旅行計劃是在農莊玩三天,住的地方是木屋。從外面能看到屋子是用圓木拼接而成的,雖然看上去很簡樸,但走進去就會發現,內裡佈置得很舒適,家具大多是木制的,設備齊全。他們分到的房間面積不小,有一個半隔斷的小客廳,再往裡走是衛生間、洗漱間,臥室裡有兩張床,陽臺上還能看到附近茂密的樹林、不遠處的果園和一大片荷塘。
俞遙和江仲林住一個房間,睡兩張床。刷門卡打開屬�他們的房間,俞遙把行李放好,裡裡外外逛了一圈就躺到了床上。
江仲林就坐在另一張床上,有點兒擔憂地問她,“怎麼了,在車上睡了很久,現在還累嗎?是不是吹了風頭疼?”
俞遙確實不太舒服,覺得有點兒累,明明睡了很久,但還是覺得困,可能是坐車坐太久了。她坐起來揉了揉臉:“沒事兒,我身體一向好,怎麼可能吹下風就頭疼?”
“這裡空氣好,你看到沒?外面還有荷塘。”俞遙振作精神,指了指大開的落地窗。他們能清楚地看到遠處的大片荷塘。那是農莊裡種的,據說有好幾十畝,可惜現在這個季節,花都謝得差不多了,不過蓮蓬應該還有一些。
“那我們休息好了就去那邊看看。”江仲林看她有興趣,這麼說著,從行李裡翻出保溫杯遞給她,讓她喝點兒加了蜂蜜的溫水。
沒過多久,有人來敲門,是協會裡的一個年輕人,通知大家都到大廳吃午餐。
這會兒是中午十二點多,坐了一上午的車,確實都餓了,俞遙和江仲林起身去大廳。他們剛走進大廳,就聽到一陣兒洪亮的大笑聲,那是陳果言的老師。
胖乎乎的圓臉老頭兒正在和旁邊的人說話,見江仲林走了進來,就朝江仲林揮手,大嗓門帶著爽朗的笑意響徹大廳:“老江你來了,快來這邊坐。你這個大忙人,我都多久沒見你了,總算肯出門走走了?哦,你還不知道吧,今年曹清泠也來的,不過她有事兒,晚點兒自己坐車過來。她要來,你是不是很高興哪?”
老頭兒說到這兒,神色曖昧地朝江仲林擠眼睛。那意味深長的眼神讓俞遙忍不住眯了下眼睛。
江仲林皺了一下眉,輕輕呵斥胖老頭兒:“別胡說。”然後江仲林扭頭看俞遙,推了一下眼鏡,有點兒猶豫地說,“沒有……”
俞遙似笑非笑:“沒有什麼,我都沒問呢,你就沒有。”說完她走進大廳,找了個位置坐下。
說話的胖老頭兒姓聶名磊,可能是個棒槌轉世,特別沒有眼色,被江仲林這麼輕聲呵斥了一句也不以為意,甚至在江仲林坐到附近後,還滿面紅光地湊過去繼續倒豆子一樣劈裡啪啦地說話。
“老江你別不好意思啊,這些年你誰都看不上,一直一個人過,也就和曹清泠走得近點兒,大家都知道的嘛。要說你們倆沒有那個意思,我是不相信。我說,你思想也不要太古板,現在都什麼時代了,老人家怎麼就不能再結婚哪?你和曹清泠一個沒了老婆一個沒了老公,同病相憐,又有共患難的經歷,要我說,你要再找個老伴,她就最合適了……哎?”聶老頭兒毫無眼色,滔滔不絕,被另一個攜老伴走過來的老頭兒給撞了一下。
聶老頭兒被打斷了,感到莫名其妙,瞪眼說:“老董你撞我幹什麼!”
這位阻止了聶老頭兒繼續說下去的老董,正是和江仲林關係很好的、知道俞遙的身份的人之一。老董聽著聶老頭兒的這一番話,再看看那邊眉頭越皺越緊的江仲林以及旁邊的俞遙,冷汗都快下來了。這個有名的棒槌老聶啊,這張嘴真是十年如一日地不招人待見!
要是再讓老聶繼續說下去,老董真的很擔心自己的老朋友江仲林回去後會被妻子打,這麼大年紀了,可不經打啊。老董趕緊捶了聶老頭兒一下,冷著臉罵他:“就你事兒多,快閉嘴別說了,沒看到老江要生氣了嗎!”
聶老頭兒定睛一瞧,這才發現江仲林好像真的要生氣了。江仲林生氣,這可稀奇,平時不輕易生氣的人生起氣來,那是真的可怕。饒是聶老頭兒這種少根筋的人也知道不能再說了,可就這麼閉嘴,聶老頭兒又覺得有點兒丟人,訕訕地嘀咕了句:“我這不就是隨口一說嗎?怎麼還跟我生氣呢你看……”
見江仲林的神情淡淡的,聶老頭兒就想轉移話題,眼睛一轉,看到江仲林旁邊坐著的俞遙,於是很感興趣地問道:“這女娃子是哪個?我還是第一次看你帶人。這是你新收的學生?怎麼收了個這麼年輕漂亮的女娃子,這不像你呀。”
俞遙這時候終於露出了一個笑容,口齒清晰地對聶老頭兒說:“你好,我叫俞遙,是江仲林的老婆。”
全場俱靜。
因為聶老頭兒的大嗓門,在大廳等著吃飯的人都注意到他們了,剛才看到情況不太愉快,還有幾個人準備過來勸幾句,就這麼著,俞遙的一句話,幾乎所有人都聽清楚了,於是所有人都愣在原地,包括本來就知道俞遙的身份的那兩對夫妻。
所有人都看著江仲林和俞遙。來得晚些的,沒聽到俞遙說的話的幾位見了這個沉默的大廳,摸不著頭腦地左右看看:“大家這是怎麼了,怎麼都這麼安靜?”
這個時候,聶老頭兒終於回神了,呃了一聲,瞪大牛眼:“什麼!老江你什麼時候新娶了個這麼年輕的老婆!你都沒有請吃酒啊!”
大廳一下子炸開了鍋。
“什麼?不是吧,真是老婆?開玩笑的吧?”
“江老師……老婆?”
“這也……太年輕了點兒……不合適吧……”
眾人宛如集體被雷劈過一遭,被這消息驚得魂不附體。哪怕不算好朋友,大家也都相互熟識,打過好些年交道了,誰都沒想過江仲林會鬧出這種事,一時間看江仲林的眼神都有些不對勁兒。
江仲林還沒作出什麼反應,知道內情的兩位朋友就忍不住了,出聲替江仲林說:“老江哪是那種人,你們別胡說了。”
俞遙幾乎同時說:“我和江仲林是在四十多年前結的婚,各位可能也看過前段時間那個穿越第五人穿越四十年的新聞了,那人就是我,我從2018年來到2058年,穿越過來差不多兩個月了。”
眾人被這一個接一個的消息驚得一愣一愣的,呆呆地看看江仲林,又看看她。聶老頭兒拍著腦袋喊了聲:“媽呀!見到活的了!”
俞遙被這老頭兒逗笑了,又看了一圈驚愕得神情呆滯的眾人,說:“我和江仲林當年是正常的相戀、結婚,雖然突遭變故,但現在我們雙方依然認可從前的婚姻關係,江仲林願意承擔這段婚姻中對妻子的責任,完全是出於他本身的責任感和善良,我不希望他因為我而被誤解。”
江仲林靜靜地凝望著她,似乎有些出神。但他很快回神,對面面相覷的各位文協成員說:“確實是這樣,俞遙是我的合法妻子。為了保證她的正常生活不被打擾,之前我申請過信息保護,保證她的信息和肖像不被隨意傳播。”
他看了眼下首坐著的一個年輕學生,對這個學生說:“所以,這位同學,請你把剛才拍攝的照片和視頻保管好,不要發到任何公共平臺,也不要進行大面積的傳播。”
那年輕學生一下子尷尬得紅了臉,雖然江仲林的語氣裡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可她還是在這麼多道目光中感到坐立不安,趕緊把照片視頻都刪了,小聲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已經刪掉了。”
江仲林朝那學生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另外幾個剛才同樣拍了照片的人見狀,也都默默低頭刪掉了照片。
經過這一段插曲,之後俞遙總是能感覺到四周的許多目光,雖然那些目光都不帶什麼惡意,可還是讓人感覺怪怪的。有江仲林在她的身邊鎮著,沒多少人敢過來跟她聊天,至少年輕人是不敢來的,不過有好幾位老教授過來跟江仲林說話,連帶著也和俞遙說了幾句,態度大多是理解的。
“不要在意別人的目光,這種事兒,你們夫妻兩個自己能接受就可以了,說到底這本來就是你們的家事。”一個滿臉笑容的老奶奶和藹地拍了拍俞遙的肩,朝她鼓勵地笑了一笑。
戴著眼鏡的老頭兒則對江仲林感歎道:“這樣也好啊,你也算是有人陪在身邊,不至於孤孤單單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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