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賣笑的孩子：當代外國兒童文學名家（簡體書）

“馬格德堡——萊比錫”的列車是一列慢騰騰的、過分
擁擠而且骯臟的火車。那個年頭，正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
德國境內到處都轟隆隆地奔馳著噴出污濁黑煙的火車。那時
我住在漢堡附近，我要到萊比錫的一家印刷廠去。
火車這么擁擠，每節車廂的過道里都站滿了人。我無意
中闖進一節車廂，那里坐著一位先生，戴著一副太陽鏡。在
那些日子里，這是很少見的。進來的時候我想，這也許是外
交官的專用車廂，便想退回去，可這位先生卻示意讓我進去，
于是我和他面對面地坐在窗口旁。
他身體微胖，說不上有多大年紀，身上穿著一套深色西服。
他的上衣胸袋里放著自手絹，散發出丁香的淡淡香味，我走
近他時便聞到了。他頭頂的行李架上放著一只黑皮箱。
“這些超載火車真可怕！”我坐下時他說，“您為公事
出差嗎？”他說話帶著我不熟悉的口音。后來我才知道，那是
意大利口音。
我回答他說，我出差以公事較多。“我到采比錫校對一
本書。”我說。
“噢，”他說，“您是寫書的，有意思。我聽說過，有
些人是靠寫書謀生的，他們不寫自己本來要寫的書。”
“那么這是些什么人？”我問。
“是些明智的人，有學問的人。他們看破紅塵，洞察人心，”
他說，“他們讓權貴們出錢買他們的沉默，這些權貴對老百
姓實行愚民政策。”
“被收買的人也是明智的嗎？”
“那就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嘍。”這位先生說，“您吃
過午飯沒有？”
“沒有，”我說，“不過我帶了面包。”
這位先生擺擺手。“您就讓它待在皮包里吧，”他說，“我
可以請您吃飯。”
這一切在當時的德國是極不尋常的：空蕩蕩的車廂，太
陽鏡，高級西裝，還有在一列又臟又擠的火車上請客吃飯。
這個邀請我當然接受，因為我很想看看，人們怎樣穿過這水
泄不通的人群，把午飯送到我們手中。
午飯果然送來了，盡管送的方式有點奇特。一輛用柴油
驅動的紅黃兩色機動車——當時的一種時髦運輸工具——突
然超過我們，然后用同樣的速度和我們并排開著。那車有個
寬大的窗口，高度和我們的車一樣，從這個窗口望進去，看
得出這是一節餐車。請我吃午飯的先生這時打開車窗，對面
那輛車里有人同時把車窗打開，遞給我們一個大托盤，托盤
上蓋著一個高高的橢圓形防風蓋子，蓋子是很沉的銀器。我
和這位先生合力把東西接了過來，小心地把它放在我們跟前
的靠車窗的小桌上。
然后兩輛車的窗子又重新關上。當這位先生把蓋子放到
身旁一張攤開的報紙上時，這頓許諾過的午飯便擺在我面前。
這頓午飯，多年來我見都沒見過，更不用說吃了。
餐前小吃是涂黃油的烤面包，里面夾著熏鮭魚片，然后
每人半份蛋黃醬龍蝦，還有香菜土豆拌橙汁鴨，最后是帶果
仁和巧克力的半凍食物。我們還喝了達爾馬提亞產的純白葡
萄酒。用來結束這頓飯的穆哈濃咖啡已經用小銀壺準備好，
這位先生給我和他自己往小瓷杯里斟上咖啡。
吃飯時我們幾乎什么也沒說。我默默地邊吃邊想，謝天
謝地，過道的門窗都拉上了布簾，吃飯時來來往往的人誰也
看不見我們。那年頭在德國，誰能吃得這么好？
飯后我感到極度疲乏。我的東道主發覺了這一點，便說：
“您休息一下吧。飯后得百步走，或者歇一會兒。要在這里
百步走可難了，所以我建議您休息一下。”
我剛為這頓異常豐盛的午餐向他道過謝，便覺得眼皮有
千斤重，接著就睡著了。
這時我夢見我坐在一座白色的海濱別墅的陽臺上。在我
前面，一艘游艇在藍色的水面上顛簸著。我知道這游艇是屬
于我的，但遠處有個聲音在說：“海邊有座房子，前面有艘
游艇，還有個取之不盡的銀行戶頭，只要能保持沉默，就會
要啥有啥。”
睡夢中我弄不懂這是什么意思，我也沒去問別人，因為
我被一陣響聲驚醒了。原來是火車的隆隆聲把我吵醒的。那
列紅黃兩色的機動車超過了我們。
當我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朝那列車望去時，我又看見
了那節餐車，我們那只空托盤正好在車窗上一晃而過，而我
車廂里的那位先生竟然在餐車里端坐著。這一切讓我看傻了
眼。紅黃兩色的列車又繼續向前移動，我看得清清楚楚，那
位先生只是映照在窗上罷了。紅黃列車離開我們時，我還見
過他。于是我轉過頭來，可是……
我嚇壞了！坐在我對面的那位先生不見了，黑皮箱也不
在那里。我喃喃自語：“剛才他還映照在紅黃列車的窗子上。
要有人在那兒，他才能被映照出來呀。太離奇了！”
后來我又睡著了，直到人們突然擁進車廂，我才醒來。
這時我覺得，我和那位陌生人的這段經歷仿佛是一場夢。
只是到了萊比錫，有人向我講了一個聞所未聞的故事時，我
才知道在火車上請我吃飯的人是誰。
現在我就要講這個聞所未聞的故事。這故事我是從一個
人那兒聽來的，我沒想到會在萊比錫印刷廠遇上他。這個人
我早就認識。當他還是一位年輕的先生，而我是個十六歲的
中學生時，我們在北海我家鄉的小島——赫耳果蘭島上聚會
過。那是在我們的女鄰居尤麗葉大媽屋里。我們每天在那里
談天說地，度過了很有意義的兩個星期。
從那時到現在，雖然許多年過去了，但在萊比錫印刷廠
一見面我倆就認出了對方。
“你是蒂姆嗎？”我驚訝地問。
這人也同樣驚訝地問：“你是伙計？”（他還像赫耳果蘭
島上的人們那樣稱呼我。）然后我們彼此問這問那，為了訴說
這些年來自己是怎么過的，不時打斷對方的話。我對我的朋
友蒂姆說，我們不得不從小島遷往大陸，因為炸彈已經把島
上的房屋夷為平地（這一點他一定知道）。蒂姆告訴我，他帶
著他的木偶——他用這些木偶演戲——走遍了全世界，連日
本和澳大利亞也到過。他跟我說，他也寫了一本關于木偶的書。
他到這里來就是為了看看這本書印得怎樣。
“你呢，”他問我，“你來這里干嗎？”
“監印一本教人認鈔票的畫冊，”我回答他說，“畫冊
里的圖畫、鈔票、詩和故事都要準確地對上號，所以我必須
到這里來。”
“那我們就可以經常見面了。”蒂姆說。就在他對我說
這句話時，他的公文包里滑出一本書。我看到了，俯身把它
撿起來。這時我發現，這是一本寫彼得·施雷密爾的書，原
書是阿德貝爾·馮·沙米索所寫，講的是出賣影子的故事。
我把書交給他，說：“我正在打聽一個類似的故事。如果我
沒弄錯，你曾用木偶演過這個故事。不過我找的是那個真實
的男孩，這故事就是他的親身經歷。奧弗爾哥納區的人們告
訴我，他還活著。”
“怎么，你到過漢堡的奧弗爾哥納？”蒂姆驚奇地問，“奧
弗爾哥納我很熟。”
“我只是略知一二，”我說，“戰后我們有一段時間住
在我祖母的一個姐妹那兒。那地方在奧弗爾哥納對面的芬肯
威德，位于易北河的另一側。有時候我們從那兒渡過易北河
到對岸去。”
“噢，”蒂姆說，“在奧弗爾哥納區，人們準跟你講過，
出賣笑這個故事就發生在一個真實的男孩身上。你指的就是
這個故事，對嗎？”
“說得對。”我說，“你知道這個故事？”
“知道，”蒂姆說，“這故事說來話長。你在萊比錫要
待多久？”
“至少一個星期，”我說，“給我講這個故事時間夠不夠？”
“夠的，”蒂姆說，“時間是夠的。”
“那就給我講你的故事吧。”
蒂姆笑著回答說：“伙計，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故事，
盡管我經常演它。不過這也許是我的故事，正如這可能是某
個孩子的故事一樣。要是你認為合適，我就給這個男孩取我
的名字。”
“你喜歡怎么叫就怎么叫吧，”我說，“你說‘我’或
者說‘他’都行，隨你的便，重要的是你要給我講他的故事。”
“好吧，”我的朋友蒂姆嘆了口氣說，“我要把這個故
事從頭到尾給你講一遍，但不在印刷廠里講，下了班我們到
后面那個沒人用的校對室去。但愿你知道那個房間在哪兒。”
“是的，”我說，“我知道那個房間。下班后我們就在
那里碰頭。”
在校對室里，蒂姆把出賣笑的這個故事給我講了七天。
每次講完后，我都連忙趕回旅館，把聽到的故事都寫在剔出
來的清樣紙背面，所以這個故事的各個部分也就按那些清樣
的紙頁劃分，算是章節。
下面就是這個分了章節、經過潤色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