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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惡繼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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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惡繼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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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更具深度的《達文西密碼》!

一樁逆倫慘案,
意外揭開塵封多年的欺騙與背叛。
繼承這筆染血的遺產,
又將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牛津知名歷史學家凱德教授陳屍家中,頭號嫌犯是教授的么子史蒂芬。史蒂芬與家中疏遠多年,得知父親即將取消其財產繼承權後,決定返家與父親商談,但就在當晚,凱德教授遭人槍殺。警方在凶器上找到史蒂芬的指紋,現場證據確鑿,在在證明史蒂芬就是凶手。但案發當時莊園內除了他,還有另外五個人。這些人的故事緩緩開展的同時,死者曾在二次大戰末前往法國北方馬琴鎮尋找某件稀世珍寶的血腥之旅也逐漸攤在陽光下。

每個人都有殺人動機,但沒有人肯說實話。

一名資深警探不願眼睜睜看著立場偏頗的法官將史蒂芬定罪,決定前往法國,調查一九四五年馬琴鎮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其中又牽扯到何等寶物,值得為了它殺人滅口。

作者賽門‧托爾金的第一部法庭驚悚小說《終極證人》(Final Witness)獲得廣大讚賞。在這本《死亡繼承人》中,他的寫作功力更上層樓,巧妙地將心理懸疑和家族恩怨編織成一部推理傑作,其中充滿回憶、背叛與過去的幢幢黑影。小說中結合了一半法庭辯論,一半歷史驚悚,整體而言是部陰霾籠罩、飽滿生動的推理小說,探討了血緣關係、忠誠和復仇的深度和力量。

作者簡介

賽門‧托爾金

是倫敦的知名辯護律師,專長刑事訴訟。他的第一部小說《終極證人》(Final Witness)於二○○二年出版後獲得廣大迴響。他是《魔戒》作者托爾金的孫子,現與妻子和一對兒女定居美國加州。

譯者簡介
謝佩妏

國立清華大學外文研究所畢業,現專職翻譯,譯作包括小說《吉普賽之王:布利巴夏》、《布朗寧家的夏天》、《失去你以後》、《死亡的滋味》、《美的線條》、《聖彼得堡的文豪》等。

名人/編輯推薦

一本傑出的小說。更具深度的《達文西密碼》。——《芝加哥論壇報》

賽門‧托爾金是奇幻大師托爾金的孫子,但他的新小說更接近克莉絲蒂——還有丹布朗。
——《紐約時報》

節奏流暢,懸疑張力幾乎令人喘不過氣,人物刻畫生動,同時展現作者簡潔優美的文筆及道德堅持。作者說了個精彩的故事,但這本小說不只停留在巧思與技巧層次,它同時也是對死刑的反思,作者清楚表明極力反對死刑的立場。
純熟結合了克莉絲蒂的莊園推理、賈德納的法庭辯論,以及丹布朗的驚悚小說,成為一部獨一無二的傑作。賽門‧托爾金以這本令人讚賞的小說,證明自己絕對不負家學淵源。
——《里奇蒙時遞報》

作者是奇幻大師托爾金的孫子,這部小說雖然沒有精靈或矮人,卻呈現了《魔戒》作者必定也會肯定及讚賞的敘事技巧……流暢自然,不是因為吊人胃口之類的廉價技巧,而是作者對整體故事的靈活掌控。讀者要經由不同人物和動機以及不斷變換的敘事觀點,才能釐清前因後果和真正發生的事件。——《費城探詢報》

書摘/試閱

一九五九年
1
一穿過倫敦中央刑事法庭的旋轉門,牛津郡刑事調查局的督察威廉‧崔佛就覺得難受。他把大衣上的雨滴甩到法院又髒又溼的地板上。同樣的地方又痛了:左胸,心臟上方,跟過去一樣,只是這次更痛。沉重的感覺壓住胸口,好像永遠不會消失。

角落有張白色塑膠椅,大概是某個善解人意的管理員放的,好給第一次走進中央刑事法庭的人歇歇腳、壓壓驚。崔佛一屁股坐上去,低頭彎腰,整個人折成一半,把痛苦的感覺往內集中。他大口呼吸,刺刺的汗水淌下臉頰,混入雨水之中。他腦中的思緒一個接一個飛馳而過,彷彿想在短短一、兩分鐘內彌補這些年不跟太太說話、不面對兒子的死、不好好生活而虛擲的時間。他想起那天早上七點,他拋在腦後那棟孤伶伶的北倫敦住家,還有那間他從沒進去過的後房間。他想起前妻,幾天前他才在有篷市集看到她在逛街購物,因此落荒而逃,跑回大街,甚至躲進主教酒吧尋求威士忌的慰藉,害怕下一秒就會看到她的現任丈夫提著兩人共用的購物袋出現在他眼前。

崔佛現在就想來杯威士忌,但中央刑事法庭不會有威士忌。有一瞬間,他考慮要到對面的酒吧,那家酒吧好像叫「證人席」或類似的蠢名字,但現在一定還沒開。崔佛感覺呼吸逐漸平順,胸痛減弱,他掏出一條皺皺的手帕,擦去一些汗水和雨水。真奇怪,有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就快死了,周圍卻沒一個人發現。警衛還在幫人拍口袋、搜身,進行每天早上的例行工作。有個警衛甚至荒腔走板地哼著那首叫〈傷心旅館〉(Heartbreak Hotel)的美國流行歌。一個被雨淋溼,獨自坐在角落調整呼吸,準備迎接一天挑戰的中年警察本來就不值得多看一眼。

崔佛突然覺得好累。周圍無意義的世界再次讓他心灰意冷。他一直盡量跟自己與生俱來的虛無傾向保持距離,盡力做好自己的工作,星期日按時上教堂,細心照料花園周邊仔細規劃過才種下的植物,有時努力也會得到回報。萬物各有其時,不可能長久,所以才顯得重要。但表面之下,沮喪一直都在,隨時會趁他毫無防備時跳出來。就像那天早上,他走在熟悉的街上,看見一名穿藍色工作服的年輕人在修理一輛支離破碎的摩托車,那一瞬間他回想起喬,彷彿他昨天才離開。還有,週末落在花園地上的蘋果,總會讓他想起三年前樊妮莎彎身將蘋果撿進草編提籃的模樣。說也奇怪,在他記憶中,妻子總是背對著他。

崔佛打起精神走向樓梯。有時間他會去找他的醫生,或許醫師可以幫上忙。現在他可不能倒。今天很重要。法院外貼出的單子上寫著:雷金納訴史蒂芬‧凱德。十二點開庭,審理法官是梅鐸法官。被告涉嫌謀殺,而且是謀殺生父,正式名稱是弒父。死者是有頭有臉的人物,戰時曾官居上校,回歸平民生活後擔任大學教授。如果罪名成立,那小子肯定要上絞刑台。法庭一定會做出這樣的判決。那小子。其實史蒂芬不小了,今年二十二歲,但在崔佛眼中就是個小伙子。

他極力壓抑內心的一個想法:史蒂芬跟喬很像。不只外表像。喬一樣血氣方剛,一樣需要反抗,就因為如此,才會在天黑後騎著全新的六百CC銀色摩托車在牛津另一頭的小路上飆車。那是一月的某個雨夜,距今超過兩年了。要是他還活著,今年也二十二了,跟史蒂芬一樣。崔佛搖搖頭。不需要警察訓練手冊的提醒他也知道,要做好他的工作,對謀殺案主嫌產生移情作用絕非好事。崔佛一直訓練自己公正客觀、不可感情用事,這樣才能為失序的世界重建秩序,大多時候他都這麼相信。他會盡好本分,上台作證,然後走人。史蒂芬‧凱德的命運不是他的責任。

到了警察室,崔佛為自己倒了杯咖啡,整整領帶,坐在角落等著法庭帶位員進來帶他上證人席。他是負責本案的警察,開庭陳詞一結束,檢方傳喚的第一個證人就是他。

這是中央刑事法庭最古老的房間之一。天花板很高,靠玻璃分枝吊燈照明,如果燈泡燒掉,維修人員得請出長梯才行。鑲木牆上有排照片,早就作古的十九世紀律師盯著二十世紀的後進晚輩瞧。披上黑色長袍的法官坐在高台上的一張皮革椅背扶手椅內。只有坐著被告和兩名制服法警的被告席與法官席同高。法官與被告之間就是法庭的中井,有律師席和證人席,左右兩側則是給媒體和陪審團坐的長椅。

陪審員都已坐定,崔佛感覺到他們逐漸放鬆,融入新的環境。陪審員站在聚光燈下,結結巴巴宣誓將會根據證據做出公正裁決的時刻已過。此刻他們可以安穩地坐在台下,暫時匿名,看著謀殺案審判大戲在眼前上演。全場目光集中在檢察官傑洛‧湯普森身上,媒體人員、陪審員,還有被告上方的旁聽席內擠得滿滿的民眾都是。只見湯普森披上黑色長袍,準備開始。

「警探,請問案發當晚你抵達莫頓莊園時是幾點?」他問。
「十一點四十五分。」崔佛大聲回答,一時忘了中央刑事法庭的回音效果很好。
「你是第一個抵達現場的警察嗎?」
「不是。我到的時候,克雷頓和瓦特警官已經在現場。他們把所有人都集中到前廳對面的客廳。」
「而死者──凱德教授──在他的書房裡,也就是東廂的一樓。」
「對,沒錯。」崔佛說。

檢察官問話的方式給人果斷、故作冷酷的感覺,與他的五短身材落差很大。傑洛‧湯普森身高肯定不超過五呎。他深呼吸,抬頭挺胸,像是要向陪審團強調下一個問題的重要性。
「那麼請你告訴我們,你發現了什麼?」
「在書房裡嗎?」
「是的,書房。」

崔佛聽得出檢察官語氣中的不耐,但還是遲疑片刻才回答。從案發到現在已經四個月,他問過自己這問題不下一千次。第一眼看到死者時,他直挺挺坐在高椅背的扶手椅上,面前擺了一副西洋棋,兩眼木然,頭部中彈。崔佛警探當然知道自己發現了什麼,他只是不知道其中代表的意義,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有些拼圖太過吻合,有些又完全不合。所有證據都指向史蒂芬‧凱德,但如果凶手是他,為什麼他殺害父親後又大聲喊人來?為什麼他要留下來幫指控他的人開門?為什麼不設法逃走?崔佛記得第一次在牛津警察局面談時,最後史蒂芬緊抓住桌子一次又一次大喊:「告訴你我不是凶手!我沒殺他,我恨我爸,但不表示我會殺他。」

崔佛站起來走出去,要值班巡佐以謀殺罪起訴史蒂芬,之後便走出警局。從那天起,他就再沒睡好過。
湯普森當然沒有這些疑慮。崔佛還記得這案子準備送審時,檢察官對他說的第一句話。「警探,你要知道,」他說話帶著鼻音,崔佛對那盛氣凌人的口氣如今早已熟悉,「我這個人呢,可不會讓笨蛋好看,從來不會,以後也不會。」

而崔佛就是個笨蛋。湯普森沒過多久就得到這個結論。告人這件事,就是要沿著狹窄筆直的道路前進,切忌誤入歧途,直到穿越森林,抵達另一頭的吊人樹。被告律師想盡辦法引誘證人誤入歧途,對陪審團放出煙霧彈,阻止他們看見真相。崔佛是負責本案的警探,避免誤入歧途、用語清楚簡單、幫助陪審團完成工作是他的職責。但現在甚至還沒開庭,他就因為心中的疑慮而搖擺不定。

湯普森輕咳一聲,怒視他的證人。
「崔佛警探,告訴我們死者的事,」他催促道,「告訴我們,你發現了什麼。」
「死者頭部中彈。」
「一共幾槍?」
「一槍。」
「頭部的哪裡?」
「額頭。」

「有找到凶槍嗎?」
「有,槍放在一張茶几上,附有消音器。被告說他從院子走回書房時,在落地窗旁的地上看見槍,就把槍撿起來放在茶几上。」
「他是這麼跟你說的?」
「對,案發隔天我在警局訊問他。」
「槍上有他的指紋,是嗎?」
「是。」

「門鑰匙上也有。他坦承為了開門進走廊曾經轉動鑰匙,是嗎,警探?」
「對。他說當時門是鎖上的,所以他才開門讓里特先生進書房。」
「請告訴我們誰是里特先生。」
「他是凱德教授的朋友,兩人曾一起打仗。據我了解,里特先生和他太太已經在莊園住了大約七年。里特太太是莊園管家,他們夫婦的房間在教授書房上方,可以看到底下的院子。」

「謝謝你,警探。庭上,所有指紋證據都已確認無誤。」
「很好。」法官的語氣彷彿在說,要是沒有他才覺得奇怪。梅鐸法官早就一臉不耐,湯普森注意到並暗自竊喜。法官頭上戴著馬毛做的老舊假髮,一綹綹灰髮從四面八方冒了出來,他爬滿皺紋的臉甚至比平常更紅潤。這是一輩子貪杯愛酒的後遺症,但他的脾氣卻沒因為嗜酒而變好。在他看來,被告鐵定有罪,理應接受法律制裁,此案被告更是罪該萬死。

像史蒂芬‧凱德的父親這種人,曾經打過兩次大戰,挺身保衛自己的國家,為的是什麼?看見自己兒子造反、嗑藥、丟人現眼。史蒂芬‧凱德出庭前沒理頭髮是一大錯誤。梅鐸法官隔著律師席瞪著他,內心認定沒有誰比眼前的犯人更該受到死刑的懲罰。這兔崽子為了錢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沒有比這更嚴重的罪。這傢伙會被處以絞刑,但在這之前他要先接受審判,公平的審判。梅鐸法官會確保審判公平進行。

「訊問部分我們再看一下,」傑洛‧湯普森說,拿起前方桌上的一份檔案。「警探,如果需要參考的話,你面前也有一份。這是經過確認的版本。被告是不是跟你說,他發現凱德教授被殺前不久,才跟他父親吵了一架?」

「是。他說他十點進書房,跟父親下西洋棋,兩人一言不合就吵了起來。」
「因為他父親遺囑的事才吵起來嗎?因為他父親有意更改遺囑,取消被告的繼承權?」
「對。被告表示他們談到遺囑的事,但兩人主要是因為被告需要用錢才吵起來。」
「他父親不願把錢給他。」
「對……」

崔佛似乎想回答得更完整些,但湯普森不給他機會。「被告在訊問時告訴你,他對他父親非常生氣,是嗎,警探?」檢察官問。
「是。」
「被告承認他當著凱德教授的面大吼,說他死了活該。」湯普森的問話速度逐漸加快。
「對。」
「然後他說他離開書房去外面散散步,他是這麼說的是嗎,警探?」

湯普森並非真的想聽答案,只是想藉由語氣表達他對被告不在場證明的看法。
「他說他走到大門,大概五分鐘後才回到書房,回來就發現父親被殺了。」
「是。那麼警探,你有沒有找到任何指紋可以印證史蒂芬‧凱德先生的說詞?」
「沒有,但這結果不令人意外,因為院子是石頭地板,車道又是柏油路面。」
「好。那麼讓我換個問題:你有沒有找到任何證人可以印證他的說詞?」
「沒有。」
「謝謝。最後一個問題,」湯普森露出微笑,彷彿現在才要拿出壓箱法寶。「你有沒有在書房內發現被告的物品?」

「我們發現了他的帽子和外套。」
「是。帽子和外套放在哪裡?」
「凱德教授書桌旁的椅子上。」
「那麼教授自己呢?他的屍體在這張椅子和書房出入口的哪一邊?可以請你為我們說明嗎?」
「湯普森先生,你何不趁此機會讓陪審團看看平面圖?」法官插話。「這樣可能會更清楚。」

「是的,庭上,我早該想到這點。各位陪審員,如果你們對照平面圖,就會看到院子被主屋和兩側邊廂包圍。凱德教授的書房位在東廂一樓的最後一間,對著院子,各位可以看到劃上記號的落地窗。書房一角對內的那扇門出去就是走廊,這條走廊貫穿整個東廂。警探,你可以從這裡接下去。」湯普森轉回來面對證人。
「好。書房中間有兩把扶手椅,死者就坐在其中一把上,大概位於兩個入口的中間,」崔佛拿起平面圖說:「書桌以及上面放了被告帽子和外套的椅子,在書房更裡面。」
「所以教授所在的位置,是在兩個入口和被告的帽子與外套之間?」
「對,沒錯。」
「謝謝你,警探。我想問的都問完了,我沒有問題了。」

湯普森回座,臉上帶著自滿的微笑並偷瞥陪審團一眼。他知道陪審員會在心裡自問:為什麼史蒂芬‧凱德晚上十點半要出去散步?要是他真的去了,為什麼又沒帶帽子和外套?顯然他出去散步並無穿戴衣帽,因為連他也無法假裝自己回到書房後,還有餘裕把外套和帽子放回父親屍體的另一邊。
真相終究逃不過世人的法眼。其實史蒂芬‧凱德根本沒去散步,他一直都在書房跟他父親吵遺囑的事,先是出言恐嚇,最後索性掏出早就準備好的手槍,殺了他父親。
事發隔天,他為了自保而對警方編了套可笑的說詞,但終究經不起考驗。只要檢察官稍一點撥,陪審團就會看穿真相,將他定罪,而梅鐸法官會要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代價——絞死以謝罪。

2
休庭後的晚上,史蒂芬‧凱德的女友瑪麗‧馬汀到旺茲沃斯監獄看他。
在十月初的薄暮下,她坐在車上,不去理會身旁怒火難抑的同伴,轉而把目光轉向監獄的牆壁。牆壁高大宏偉,一片漆黑,矗立在一排排維多利亞式住宅所在的小巷巷尾。幾分鐘前,他們就把車停在這條小巷內。
保羅坐在她旁邊半閉著眼,緩緩吐氣,彷彿剛才脾氣失控之後,此刻正透過外在的變化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但他握住方向盤的手仍然緊繃,用力到指節發白。儘管如此,瑪麗依然不為所動,集中精神為即將面對的考驗做好心理準備。第一天開庭想當然壓力很大,而且不知為何,監獄總讓她害怕,一次比一次害怕。但這只會更堅定她想來的決心。她答應過人,也不是空口說白話的人,不管保羅怎麼勸她都沒用。

她拉下車內遮陽板的鏡子,仔細察看自己的模樣。她沒化妝也沒打扮,其實也不需要。瑪麗五官端正秀麗,不只如此,她豐滿的嘴唇和輪廓五官自有一種嫵媚,只是讓防備甚至孤傲的眼神掩去一半。她因此顯得神祕而難以親近,有時甚至因此更有魅力。

瑪麗知道這點,但不特別為此沾沾自喜。她毫不虛榮。漂亮的臉蛋只是她在工作上可利用的資產而已。出眾的外表幫她比長相平凡的女生拿到更好的角色,對此她心懷感激。她當然想成為成功的女演員,活著就夠辛苦了,誰不希望事業得意。
確定外表沒問題後,最後她伸手順了順濃密的栗色頭髮,深吸一口氣,然後打開車門。外面很冷,她一句話都沒說就快步走開,甚至沒回頭看保羅一眼。

進了監獄,瑪麗跟其他訪客一起在刷白的房間裡等。這房間燈光昏暗,頭上照明的日光燈管蒙上一層灰,燈光閃爍不定,好像快不行了。每面牆上都貼著字體模糊的告示,說明什麼可以帶進監獄,什麼不能帶出監獄,最大一張告示貼在另一頭的牆上,上面列出幫助犯人逃獄會受到的懲罰。告示底下,有個面容滄桑的年輕媽媽正在哄個哇哇大哭、營養不良的寶寶,一旁的警衛坐在門邊的金屬桌後看八卦小報,藍色鴨舌帽壓低,蓋住寬闊的額頭。

時間過得好慢。瑪麗看著警衛頭上老舊的黑色制式鐘,數著流逝的時間,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四分鐘、五分鐘……直到六點半才聽見不知哪裡的鈴聲響起,所有人都站起來移向獄中的大庭院。現在天色幾乎已黑,瑪麗走在後方,跟在兩個女人後面,她們是南倫敦當地人,兩人似乎很熟。
「就是那裡,那就是處決的地方,上次我來的時候聽法洛麗說的,」其中一人說,興奮地指著圍牆西側旁一棟二樓紅磚建築,像在舞台上說悄悄話似的壓低聲音。平凡就是它引人注目的地方,而且一扇窗戶都沒有,只有靠近屋頂的地方有扇高窗。

據說,那地方要從圍著鐵絲網的一扇門進去,門上貼著醒目的「禁止進入」告示。其實是多此一舉。庭院裡的每個人,不管犯人或警衛都會直覺與死囚牢房保持距離。
「這我都知道,別忘了我來這裡的次數比妳多,」另一個女人不悅地說:「我看過他們一大早在監獄門前貼上告示,也碰過在外等候的家屬,次數比妳還多呢,艾瑟。天氣冷的時候,家屬就縮在車子裡。有時絞刑過後不久,他們還不准我們探監,怕犯人太焦慮,警衛壓都壓不住。我家強尼早就跟我說過了。」
「所以都是天剛亮的時候進行嗎?」艾瑟問她,也不回嘴,顯然早就習慣朋友話中帶刺。

「不是。通常是早上七、八點,那時候啊,那可憐蟲在死囚牢房裡折騰了一夜,把肚子裡的最後一餐吐得一乾二淨,整個人早就軟趴趴的──如果他笨到敢吃東西的話。喂,拜託別再說了,艾瑟!大家不會在這裡談這個,妳應該知道。」
艾瑟閉上嘴,之後兩個女人便默默走向探監室,不再說話。瑪麗暗自沉吟,她當然知道這是執行死刑的地方,但前幾次來,她都刻意不去辨認實際地點,也都成功迴避。她還以為它在某個看不見的地方,但現在她知道了。從艾瑟和她朋友口中,瑪麗確認了這件事,也當作一種責任接受了這件事。

到了探監室門口,她停下腳步,因為頭上突然出現刺眼的人工強光而頻頻眨眼。一張張木桌從一頭排向另一頭,沒有陰暗死角可讓人從木桌底下或周邊走私違禁品。每面牆下都站著身穿藍色嗶嘰制服的警衛監看,偶爾站上前制止犯人與訪客有任何肢體接觸。

瑪麗排隊等著輪到她到前台檢查通行證,大廳裡連續不斷、連成一氣的嗡嗡聲讓她聯想到一個巨大的蜂窩,但下一秒她又發現這麼比喻很不貼切,這裡完全沒有生產力可言,而且對裡頭大多數人來說,短短相聚的時間只會讓接下來的離別更難承受。幽閉恐懼症突然席捲而來,她幾乎有點後悔走進這裡。

有人領她走向大廳盡頭的桌子,史蒂芬還沒看到她前,她就看到他了。那雙明亮的藍眼睜得老大,但顯然沒在看周圍的任何東西。還是一樣愛胡思亂想,瑪麗邊想邊走上前。
史蒂芬已經換掉出庭時穿的西裝,穿上一般犯人穿的藍白條紋襯衫和牛仔褲,擺出他特有的坐姿:手肘支在桌上,將臉放在掌中,修長的手指互相交扣,如在禱告,兩隻拇指有節奏地摩娑著喉結和下巴底下的鬍渣。他的襯衫衣領打開,露出白皙的頸部,瑪麗剎時收住腳,努力不去想行刑者將絞索套在她心愛之人的脖子上,他腳下的活門啪一聲打開,史蒂芬吊在半空中拚命掙扎的畫面。全身受縛,一命嗚呼。她周圍的一切瞬間顯得太過真實,太過明亮,她靠著一張沒人坐的椅子半晌,穩住雙腳。

剛才不該聽那兩個該死的女人說話的,正這麼想時,她迎上史蒂芬的目光,倏地刷白的臉上勉強擠出一抹微笑。
但史蒂芬一看到她就臉色一亮,自然而然泛起笑容,五官也因煥發光采而變了個樣。嘴唇周圍似乎永久定型的倔強線條在燦爛的笑容下融化,這時他站了起來,拉開桌子對面的座椅,直覺地從長褲口袋拿出一條監獄發的手帕,輕輕擦了擦椅子。

「真是紳士。」瑪麗說。
「是訓練有素,」史蒂芬說:「英國寄宿學校加上家庭晚宴的訓練成果。」
「對於在這地方生活,實在不是太有用的訓練,」她說著,看看周圍成排模樣憔悴、穿著不合身囚服的男人。史蒂芬的制服出乎意料地合身,他有種天賦,能讓穿在身上的衣服都像為他量身訂製。
「那妳就錯了,」他笑著說:「事實上,敝校跟監獄有很多共同點:食物難吃、規定一大堆、清一色男性,成天妄想自己得不到的東西,還有很多穿著制服的男人盯著我們,不讓我們得逞。」
「少胡說了,」瑪麗笑出聲,「拜託,這裡可是旺茲沃斯監獄。」
「妳說得對,抱歉,我的思緒有點反常。這是個可怕的地方,我不喜歡妳得跑到這裡來,要是他們讓我在法庭上見妳就好了。」

史蒂芬反射地伸手觸摸瑪麗手背片刻。這是她進門後第一次直視史蒂芬的眼睛,心裡不由得想,多奇怪啊,被關在這悲慘的地方、接受生死審判的人明明是他,他卻如此關心她的感受。她發現,離開牛津後他就變了,不再是個小孩,監獄生活讓他成了男人。
「這裡恐怕不能親吻,」他看著她的眼睛說:「嚴重違反規定。」

這瑪麗可以理解。她很難不發現很多囚犯看著她走過時,眼中燃起的熊熊慾火。欲求不滿的焦慮像一團大氣壓力飄浮在空中。
「今天你在法庭上很帥,」她說:「我喜歡那套西裝。」
「那就好。說我喜歡是騙人的,穿上西裝感覺很像參加自己的葬禮。」

兩人頓時無言,都回想起法庭上的情景:那矮小如侏儒的檢察官在法庭上不斷提出不利被告的證據。
「不過妳不用擔心,」他說,彷彿看穿她的心,「我不會有事的,真相遲早會相大白。老屠子或許會趕盡殺絕,可最後作決定的不是他。」
「老屠子?」
「哦,抱歉,這裡的人都這麼叫我們的法官,他們說他是所有人當中最可惡的。不過妳不覺得這綽號還不錯?今天他看我的眼神,好像有點想走下來直接掐死我。天知道為什麼,他甚至不認識我。」

史蒂芬靜了下來,疑慮很快取代之前的樂觀好像讓他感到惶恐。但之後又繃緊嘴角,表示反抗。「我沒殺他,」他話鋒一轉,「就算我想這麼做也下不了手。天啊,他是我爸,殺掉他就好像殺掉一部分自己。」
「你說過你恨他。」她說。
「對,但我也愛他。愛跟恨往往只是一線之隔。」

史蒂芬又沉默片刻。再度開口時,眼神有點發怔。「我每天都因為那晚拋下他一個人而自責,這等於幫凶手開門,讓他走進去對著他的頭開槍。」
「你怎麼知道?」
「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是希望沒丟下他一個人。誰都不該那樣死去。」
「那法國那家人呢?」瑪麗問道,身子靠向前。「他像趕牛一樣把他們趕進教堂,你是這麼跟我說的,難道他們就活該嗎?」

「不是的,我知道。妳說得沒錯。太多幽魂了,麻煩就在這裡。太多沒有解決的問題,」史蒂芬說,帶著有點勉強的笑容重回當下現實。「比方誰殺了我爸。只可惜我的辯護律師在這方面好像收穫不大,我人在這裡也幫不上什麼忙。」
「你要信任他們,」瑪麗說:「你請了個好律師,大家都這麼說。」
「我知道,我知道。妳說得對,就跟平常一樣。我的事說夠了,談談妳自己。最近在忙工作嗎?」
「沒有,當然沒有。要是還在演戲,我怎麼能來法庭?這樣的壓力已經夠大了。」
「的確,很不容易。」

瑪麗咬著嘴唇,無法理解自己為什麼生氣。史蒂芬正在接受生死交關的審判,她卻在抱怨壓力,這是怎麼回事?
「妳母親好嗎?」史蒂芬問她,不想讓話題中斷。「好些了嗎?」
「大概有一點吧。」
「欸。最近還去看她嗎?」
「有。」

「妳哥呢?他也去了嗎?」
「沒有,有。妳想要我說什麼?為什麼你老愛問保羅的事?」瑪麗又發怒。
「對不起,」史蒂芬防衛地說:「大概是覺得奇怪,妳從來不想介紹我們認識,如此而已。現在沒關係了。我們談點別的。」
但時間不夠了。牆上的擴音器發出聲音,提醒探監時間只剩兩分鐘。兩人聽到聲音,就跟前幾次一樣陷入尷尬的沉默。
「瑪麗,我愛妳。」史蒂芬說。
「我也愛你。」

但這三個字太老套,這地方剝奪了這三個字的意義,兩人也沒有多餘時間可以進一步解釋、傳達彼此的心意,或是找出哪裡出了錯。
瑪麗起身離去。史蒂芬留在座位上,目送她消失在人群中,跟著其他訪客走出大廳後門。他不由自主地想,不知她會一個人開車回家,還是高牆另一頭有人在等她一起開車回家。那堵牆的最上面裝了帶刺鐵絲網,將他與他拋下的生活徹底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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