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合集之四(卷6)（簡體書）

想到自己的讀書生活，頭腦中便會浮現出畸零二字。不是對讀書人命運的聯想，命運雖然多波多折，卻還未到畸零境地。而是覺得自己作為讀書人，所學知識卻是殘缺不全，雞零狗碎的。所以，實在不敢以“學者”自居。學者，應該是有專長，對某一門知識有著系統的研究和把握，并能夠提出自己的見解，成一家之言。我哪有這樣的資格呢？站在課堂上，自然也儼然教授模樣兒，一二三四地羅列出許多“理論”來，而且古今中外的事倒也頗能舉出一些。但是自己心里有數，肚里的庫存其實不多，一點兒家底，差不多全翻出來了。若要再翻，怕是只有一些連不成片、串不成章的雜碎了。許多書本以及它們的相當精彩的章句，零零散散地灑落在記憶的各個角落，卻不能把它們轉化為自己的學識見解，那就不能算做自己的東西，僅是一儲存的倉庫而已，非畸零而何？
按理說，這一輩子是一直在讀書的，所讀的數量也不可謂不多。怎么就讀出個畸零狀呢？客觀的原因當然不可否認。但是怪來怪去，恐怕還是得怪自己。長期以來，自己不是為了尋求真理和真知而讀書，而是為著某種現實功利需要。在這種功利心的支配下，東翻西找，尋章擇句，哪里管是否真正理解了書本的意思，用得上，寫得成文章就好。這樣，再深刻的思想，再精彩的書本，都被既定的思想模式或“斗爭需要”肢解成碎片。庖丁解牛，是先仔細研究了全牛，然后才不見全牛的。我卻是在還沒有看清面前是牛是馬，就動手橫批豎砍了，而且，這并不能影響自己已執“牛耳”的良好感覺，倒覺得是真理在手，穩操勝券，把與風車作戰當成了“游刃有余”，因此也如“依乎天理，批大隙，導大款，因其固然”的庖丁，“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無知，是很能夠給人一些勇氣的。
而且，功利的要求不斷變化，肢解書本的角度和技法也要隨之變化，昨天橫批，今天直砍，可憐那些偉大的作者和他們的著作便成了魯智深成心消遣的鄭屠，一會兒要切十斤精肉，不要一點兒肥的；一會兒要十斤肥的，不帶一點兒瘦的；一會兒又要十斤寸骨，不沾一點兒肉。倘若他們活著，也許會與鄭屠一樣地拍案而起，拼死還落個全尸呢。可惜他們已死，只好任我宰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