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遊黑羊事件簿 （上、下冊）

1.衣櫥裏的小羊 2

2.陌生人 14

3.我是黑羊 26

4.方便姨姨 38

5.臘腸狗吉蒂 46

6.臘腸狗維他奶 54

7.黑羊在便利店的日子 64

8.黑羊的習慣 80

9.黑羊的夢想 90

10.黑羊的飲食日記 102

11.剪刀、石頭、布 114

12.黑羊的祈禱 122

13.為甚麼會這樣的呢？ 136

14.故事從那天晚上開始—— 140

15.回家之後…… 148

16.她吃了另一半的哈密瓜 160

17.黃芽白 170

18.找新家 180

1.衣櫥裏的小羊

我在衣櫥裏。我在媽媽的衣櫥裏。

我想起阿脆。阿脆説她小時候每逢鬧情緒就藏身在衣櫥裏，最高紀錄躲了一日一夜，都沒被人發現。後來阿脆這習慣就一直沒改變過來。我記得搬進宿舍的那一天，當我推開204號房房門，看見了一地的水和玻璃碎，還有一尾金魚躺在地上朝我乾瞪眼，房間裏沒人，不過衣櫥的門不知如何卻打開了，我輕易就發現了躲在裏面的阿脆。阿脆因為不小心打破了魚缸，懊惱之下就把自己關在衣櫥裏，不過宿舍裏的衣櫥太小，她進去之後就是沒法從裏面把門關上。

媽媽的衣櫥比宿舍裏的大得多，我進去之後可以把門嚴嚴關上，我甚至可以在衣櫥裏隨意站起和坐下，踱個方步也是可以的——我想阿脆也會喜歡這樣的衣櫥。

——阿脆跑進衣櫥裏去，是因為她其實在等着要讓人家把她找出來。

——我呢？我幹嘛藏在衣櫥裏？我是有些甚麼想逃避吧……。

事情本來不是這樣的，一切都得從上週開始説起——

上週有點難過；只是現在回想，其實那根本就是雞毛蒜皮——我的「經濟理論」需要補考。

我不知道我在想些甚麼，我明明為了補考的事情而膽顫心驚着，可是我卻表現得那麼漫不經心；我繼續跟大家一起看電視、吃火鍋、去遛吉蒂（那是大家偷偷養在309號房的臘腸狗女）。大家只會覺得我總是心不在焉；我靜靜坐在一旁，有些人留心就會發現我一直在修甲，以及為指甲補上彩油；因為我的指甲，都因為我的擔心焦慮而被我咬得全都崩缺……。

最後我卻無意地，錯過了補考的日期。

或許媽媽從我小時候就掛在口邊的話説得沒錯——我家小羊根本就不愛唸書……。潛意識替我拿了一次主意，就是這樣，我沒有補考。

然後，204號房門外的走道上就排滿了空空的「維他奶」瓶子；幾天下來就有十七、八個。如果阿脆逃避的方法就是躲進衣櫥裏去，那麼我每逢心情低落，就喝「維他奶」，而且堅持要樽裝，喝夠了就睡大覺。這樣的事情大家都知道，我小時候跟外傭露珊去買菜——那時候露珊剛到任——我在超級市場的薯片與餅乾陣裏迷了路，後來就給送到警署去；警署裏不知道是誰塞給我一支「維他奶」，「維他奶」還沒喝完，我就睡着了，睡醒的時候發現自己在爸爸的臂彎裏，正在回家的路上。「維他奶」和睡眠於我，就如史諾比漫晝裏拉納斯死手不放的那張小毛氈。每當我帶住維他奶的瓶子、打着呵欠在校園走過，男生即時譲路，女生缄默迴避。

我不知道該如何處理沒去補考的事情，於是我就帶着「維他奶」，躲在宿舍房間的被窩裏。

如果宿舍裏有人鬧情緒，把自己關起來——無論是關在房間裏還是衣櫥裏——通常去敲門把那關住自己的人放出來的，就是我。我總有我的辦法，從水管裂了到房裏有老鼠到芝士蛋糕剛出壚……；把一個人從房裏騙出來的方法五花八門，最重要就是房裏的人其實都不想把自己關住。可是這一次把自己關住的就是我自己——我很希望有誰可以來敲敲門——只是，我想，沒有誰會來理我。

直至今天早上。

阿脆這幾天不知道潛逃到誰的房間去了，可是她今早忽然出現，滿有耐性地把我弄醒了，她説她睡眠不足，然後就是牙齦發炎，要我為她熬白粥。

在阿脆和宿舍友伴的印象中，我是很能幹的，因為我會熬白粥。我搞不清楚，其實我就只會熬白粥；而我會熬白粥，本身就是一個很大的誤會——我搞不清楚白米和水的份量，更不懂得拿捏時間——其實我本來要煮的是一鍋白飯。

此刻我沮喪地體認到，這就是我，所有的事情都是含含糊糊就過去。

白粥熬好了，阿脆也知道了我這幾天把自己關起來的始末。白粥熬好了，我又新添了一椿錯過了的事情——我今天早上其實要去參加有關銀行信用狀的測驗……。

我想我已經無法再堆砌其他的藉口；爸爸媽媽或許不會同意，不過我心中有數，我永遠不會成為銀行家。

阿脆一小口一小口地呷着白粥，説，那麼親愛的楊小姐，閣下其實想幹些甚麼呢？

我不用思考太長的時間就能答覆阿脆，因為我常常在想這樣的問題。我常常希望我可以在那些表格的「專長／強項」一欄裏，填寫以下的資料——找東西、發現別人遺忘了的事物、辨認聲音、樣貌、味道和顏色、把物件歸類、笑、收集故事、譲人溫暖、徒步走很遠很遠的路、睡覺或不睡覺……。有着這些專長的人可以如何謀生？我不知道。我想我會喜歡在薄餅專門店裏侍候年輕的客人；要不然就是在零售店裏，為顧客找到他們需要的貨品，也應該是一件愉快的差事。不過爸爸媽媽一定不會讓我幹這樣的事情。

阿脆問，你跟他們商量過嗎？

我先是錯過了補考，然後又錯過了測驗，事已至此，我想我只好去跟爸爸媽媽商量一下。

我在回家去跟爸爸媽媽商量之前，先去了學生事務辦事處；那是因為我的宿費到期要繳付了。辦事處今天有點擠和忙亂，我等了好一會，其中一個職員在我身邊匆匆走過，忽然回過頭來用她手上的文件夾把我攔下來，問，你，是不是你要辦退學手續……？

事情發生得很快——我沒答「是」，可是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是點了一下頭——然後她們就取去了我的學生證。滴答滴答。當她們把學生證再發還給我的時候，學生證上的磁帶已經失效。

我看着我的學生證，同時感到了沮喪、大禍臨頭和如釋重負。我忽然明白了人家説的，「百感交集」。

我帶着失效的學生證回家。這下可好，我必須要跟爸爸媽媽説清楚——對不起，我不是唸書的料子。我退學了。我辜負了你們的期望，不過，我答應你們，我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我不敢擔保，不過我一定會努力讓自己成為你們的驕傲……。諸如此類。

我模擬着爸媽的各種反應和説詞，有點入神，以為家裏沒人，直至從露珊的房間裏傳出了嚶嚶的哭聲。

我在露珊的房門外清楚聽見了媽媽和露珊的對話。哭的是露珊，她好像很不捨似地。媽媽説，我們都搬走之後，家裏就無需要傭人了……。我們？都搬走？？媽媽邊説邊替露珊把衣物放進行李箱裏。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情？在這個家裏當了這麼多年的孩子，我直覺媽媽跟露珊説的事情，媽媽不想讓我知道。我決定躡手躡腳回到大門的位置，然後裝作剛開門走進來……。

大門卻在這時候打開，走進來的是爸爸。

於是我閃躲進主人房去，最後就停留在媽媽的衣櫥裏。

露珊已經離開了。爸爸媽媽走進房裏來，二人坐在床沿交談，一如往日那些尋常的日子。我在衣櫥裏靜靜地聽着他們的對話，忽然明白，無法補考和糊裏糊塗地退學，其實都不是那麼糟糕的事情。就像他們常掛在口邊的——這個世界比我知道的要複雜得多。爸媽語氣平和，都認為把露珊辭退是很明智的決定，因為露珊早晚會把他們離婚的事情讓我知道。離婚？！我跌坐在媽媽的狐毛皮大衣上，軟厚的質地為我的動作消了音。爸媽協議着，在我大學畢業之前，不要讓我知道他們已經分開了，房子沒有了、爸爸破產了……。爸爸告訴媽媽，大概下週吧，他就會跟女友出發去澳洲。媽媽說，再過兩天她就會啟程去廣州，朋友的新店等着他去打點。爸爸和媽媽都同意讓我以為爸爸去上海公幹，而媽媽就去了中山浸溫泉。爸爸語重心長，你多結交一些朋友，別抗拒再婚的機會……。

——為甚麼我爸爸媽媽都跑進蹩腳電視劇的情節裏去了？！

我從衣櫥的百葉門縫隙，看見爸爸和媽媽擁抱一下，就好像在過去的日子裏他們常做的一樣。爸爸從床沿站起，在房間裏邊踱步邊嘀咕着說，我家小羊何時才會不再無知和任性呢……？

——我無知？我任性？我還沒來得及申辯，卻發現爸爸無意識地踱到衣櫥前——媽媽總是把衣櫥的鎖匙插在匙孔裏——然後爸爸無意識地抬手把鎖匙旋了一圈……。

就是這樣，我給爸爸鎖在他離婚妻子的衣櫥裏。

我把媽媽的狐皮大衣圍住我自己。我真的很難過。當我感到難過，除了喝「維他奶」和睡覺，我還可以做的，就是用衣物把自己重重包裹起來；所以冬天感到難過比夏天感到難過失望好受一點點。我想起阿脆，要是阿脆也在這衣櫥裏就好了。我想阿脆會明白我。阿脆躲在衣櫥裏，是為了要讓人把她找出來，我卻希望我可以就這樣在衣櫥裏一直待下去。

我想起他們常常説的，「不能逃避，要面對」。説的時候疾言厲色，既是挑釁又是激勵。只是，如何面對？不知道。他們沒説。不過一定不可以逃避。此刻我好像朦朧地領會了其中的道理——我都還未跟爸爸媽媽説我不想上大學，他們就讓我知道了他們難堪的處境，並且把我給關進衣櫥裏——我都還沒有搞清楚究竟在逃避些甚麼，就一個不小心遇上了更大的麻煩。

爸爸媽媽一塊出門，我聽見大門關上的聲音。大門關上的聲音令我想起了些甚麼——

鎖匙。我忽然想起我的大門鎖匙。我誠懇、認真、冷靜、好奇、固執，偶然也無知和任性，不過我只承認我有一個缺點——不過一個就夠了——粗心大意。我常常把鎖匙留在大門的匙孔裏；只是，剛才爸爸進門的時候，為甚麼沒發現？天色漸漸暗下來。

我還未證實是否有人取去了我的大門鎖匙，就聽見了大門正被打開，我從那鎖匙轉動的聲音就知道，開門要進來的人，不是爸爸，不是媽媽，也不是珊……。

噢。更大的麻煩。我惟有面對。

2.陌生人

我的大門鎖匙開門進入我家裏來的，是一個陌生人。

我這樣想好像很廢話，不過，信我，我就是從那步伐、還有他弄出來的細碎的聲音，知道這是一個陌生男人沒錯。這個陌生人，怎麼説呢一有點匪夷所思——他在哼歌。就像家人們回家之後丟下鎖匙然後一邊哼着歌一邊上洗手間的那種調調。他的聲音居然讓我感到了一點點的親切，他在哼陳奕迅的《大開眼戒》，有一句，沒一句。他不是來偷東西的，他在找甚麼？還有，好奇怪，他並不是第一次走進這房子裏來。

沒錯，我就是知道。我應該害怕嗎？不知道。不過，叫我害怕的事情，今天已經發生得夠滿額了——一個擅闖別人住宅的人？唉，算了吧。事到如今，看來就只有這位陌生來客可以把我從衣櫥裏放出來——那總比媽媽今天晚上回家，發現我偷偷藏在她的衣櫥裏，並且把她跟爸爸的對話聽得一清二楚要好受得多。

可是我應該如何讓他知道有人給鎖在衣櫥裏？我如何可以讓他知道房子裏還有別人，又不至於把他嚇走？

我聞到咖啡的香氣——陌生人專程來我家裏喝咖啡？！——詫異和好奇終於以大比數勝過害怕。我開始小聲地唱《大開眼戒》。到了副歌的部份，我的聲線漸漸提高，跟陌生人二部合唱着——

情人如若很好奇 要有被我嚇怕的準備

試問誰可 潔白無比？

如何承受這好奇 答案大概似剃刀鋒利

但你知一個 人誰沒有隱秘？

幾雙手幾雙腿 方會令你喜歡我順利無阻？

你愛我別管我 幾雙耳朵……

如何承受這好奇 你有沒有愛我的準備？

如若你喜歡怪人 其實我很美……

我越唱越投入。有些甚麼從我的心跑到歌曲裏去了，我想起爸爸媽媽，我想起我自己。

陌生人的歌聲戛然而止，只剩我一個在清唱。

我從衣櫥的百葉門隙間瞥見了陌生人的腳，他一點一點地走近，我看清楚了，他穿了一雙——拖鞋？！我想我是愕然得有點過了頭，衝動地朝他叫了一聲「喂」——

陌生人沒有答理我，不過他也沒有離開。半响，我從百葉門隙看見他抬起了手一我始終沒看見他的樣子——他試探地旋動了衣櫥上的鎖匙。

我很快拉開了衣櫥的門，陌生人大概給嚇着了，我看見他的臉刷地白了一下，沒有表情，一動不動瞪着我。

我是認得他的——雖然他長大了，而且這幾年我們都好像沒碰過面，我還是把他認出來了——陌生人是鄰居石頭。

我記得那時候石頭還不到五呎高，帶着他的弟弟木頭，坐在樓下的大樹下，看着我家的傢愀一件一件給搬進房子裏來。石頭無奈地説，木頭喜歡看人家搬房子。石頭一直陪着木頭。媽媽曾經稱讚木頭，説，木頭

最乖，木頭是唯一不説謊話的孩子……。木頭會在你跟他打招呼的時候木 無表情地對你説，我媽媽不喜歡你，因為你家賺錢比我家多。爸爸聽見了 直皺眉，小聲地提醒媽媽，他不是不説謊，他是不會説謊。後來我們就知 道，其實木頭有點自閉，媽媽知道了就很尷尬。木頭不許人家碰他，在電

梯裏偶然跟他的身體碰觸一下都不可以，他會不停的尖叫，石頭就不停的 跟每個人道歉。石頭就是這樣一副苦惱的神情，一直在陪伴着木頭。最乖，木頭是唯一不說謊話的孩子……。木頭會在你跟他打招呼的時候木無表情地對你說，我媽媽不喜歡你，因為你家賺錢比我家多。爸爸聽見了直皺眉，小聲地提醒媽媽，他不是不說謊，他是不會說謊。後來我們就知道，其實木頭有點自閉，媽媽知道了就很尷尬。不頭不許人家碰他，在電梯裏偶然跟他的身體碰觸一下都不可以，他會不停的尖叫，石頭就不停的跟每個人道歉。石頭就是這樣一副苦惱的神情，一直在陪伴着木頭。

只是這幾年來我都好像沒看見過石頭。

我居然有點高興，我問石頭，噯，木頭還好嗎？他還是愛在牆上塗牛油嗎？

石頭訕訕的，從褲袋裏掏出我的大門鎖匙還給我，又補充了一句，其實我早配了一副。我不大懂得反應，我不明白。石頭端了一杯咖啡給我，我端詳了一下杯子，我還不知道家裏原來有這個款式的咖啡杯。我忍不住衝口而出問石頭，你常常來？石頭沒答理我，他繼續找出碟子，還有杏仁蛋卷，自言自語，配莫加咖啡算不錯……。

石頭把蛋卷放碟子裏遞給我。石頭説，兩年前，我第一次偷偷進來——

兩年前的某天下午，我放學回家，鎖匙留在匙孔裏沒拔出來，石頭經過看見了，並沒有把鎖匙取去，他只是把我家的大門鎖匙放在印泥上壓了一下。那時候石頭在一個鎖匠的店裏當學徒，幾天之後，石頭手上就有了一根我家的大門鎖匙。

——為甚麼要偷偷摸進來？

石頭説，我想過一下你家的生活。我瞠目問石頭，你家裏有甚麼不對？石頭哈哈，我家裏事事都不對；我弟弟自閉、我爸爸一早跑掉、我媽媽有一天熬了一鍋湯，湯還沒沸騰起來她就決定離家出走，只是她沒把爐頭關掉，房子也險些給燒掉……。

我沒話説。

哼着陳奕迅的石頭把一張鐳射光碟放進唱盤裏，喇叭裏放出了和謐安寧的音樂，我認出來是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組曲。我問石頭，你喜歡巴哈？石頭愣了一下，有些窘，最後揚了一下唱片的封套，説，我只是覺得這個男人有些眼熟，其他的都是洋人，我一個也不認識。哦，馬友友。石頭沒理我，舒舒服服地捧着咖啡杯，頭擱在沙發椅背上，閉上眼，巴哈的無伴奏大提琴成了配樂，看上去就像一齣電視廣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