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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煩惱多，樂趣少。
「放學，立刻換衣服外出，司機沒有空，叫計程車，或是同學來接，玩到半夜回來，想起功課未寫，打呵欠找人代做。」
「我那名，補
「幾名補習專家？」
「每樣一名，他父親吩咐，務必做到每科A，一天到晚嘮叨：
「這是一個什麼都要與人比的社會。」
「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
「真奇怪全對讀書沒有興趣，最不明白怎麼會有家境清貧自發自覺品學兼優的好學生。」
「報紙報道：有名少年，一邊替父母看守報攤，邊寫功課，嘿，讀成狀元。」
「人家餵孩子吃什麼。」
「幾時我們也改吃那些。」
「現在找補
「幾歲？」
「大學一年生，光是補習月入三萬，聲言畢業也不想做別的工作。」
「教什麼？」
「社會與英國文學。」
「把她姓名地址給我，我不怕裙短。」
這時，靜默的
「那是高中一的功課，包涵在數學科之內，要是不及格，中學不能畢業。」
「真要命，我家世代做月餅，你説，讀微積分有什麼用。」
「如今教學方法不一樣，説是每科對生活都有幫助，有利學生做一個文明人，
提高社會以至國民水平。」
「我學過幾何與三角代數，畢業後迄今未嘗用過一次，往瑞士兩年學家政，光是學單手打蛋打半年……所有用在學校的時間都是浪費。」
「別的科目呢？」
「都還算過得去。」
「那就算了。」
「不是你的女兒，你當然那樣説。」
有人識趣，連忙談其他，「董家的兒子會讀書，今年拿建築科碩士，十年辛勤，嘿，他卻不願加入父親的公司大展鴻圖，你猜他做什麼？」
「什麼？」好奇。
「他堅持畫漫書，此刻董氏父子已經沒有對白，董太夾在中央，好不痛苦，她對我說：『減壽呵』。」
「當初老董也不喜建築，一早與同學組織樂隊，在會所客串賺外快，可是終於屈服於父勢，回到學府，不同今日，自由民主得沒個譜。」
「怎麼沒有。」
「我們小寶需要惡補。」
一位胖胖的
「喂，你別老從咸豐年講起，揀精要的説。」
「長話短説，有人推薦一名家教，三個月之內，大兒破涕而笑，自F升B。」
「什麼，如此神力，他是什麼人？」
「一個年輕人，他每次上門，我都出外應酬，那太平扶幼助學會不知多少餐會要我出席，我沒見過他，我只看到分數。」
眾人動容，「後來呢？」
「沒有後來，應付完中學畢業試，大兒到英國讀經濟，再也不提數學。」
「會有這樣嚴重？別開玩笑，弄得大家連糕點都吃不下。」
女伴們驚呼：「有這樣淒厲？」
對方不好意思，「我隨口講講。」
「不，你收下，是我對朋友不夠體貼。」
「我立刻替你把那小師傅請出。」
「
「兒孫自有兒孫福，況且小寶是個女孩子，催逼得太嚴，也不是好事。」
說起別人子女，都是專家，所以有易子而教這句話。
片刻，說完電話，有好消息，「那小青年叫王抑揚，廿五歲，在理工學院讀博士學位，他修放射物理，那是什麼？且不去理它，電郵號碼在此，他願上門教授，每次個半小時，即九十分鐘，收費是──」
「嘩。」
「如此絕望！」
「啐你。」
她丢下名貴紅色手袋忽忽離去。
女伴們細細欣賞那隻皮包，「據説目前只有一隻」，嘖嘖稱奇，「周琴真是慷慨。」
回到家，第一件事是脱掉外套高鞋，走到書房，喝口冰凍礦泉水，取出私人電腦，打入那個重要電郵號碼，這樣説：「周宅欲聘閣下擔任十五歲中學生數學家教，條件一如閣下所需──」
她删除，改為親切一些的語文：「王同學，我是周阿姨，希望你替十五歲的小女周昵補習數學，條件依你開出沒有問題，每週兩次可方便，她每天下午三時放學，請速覆。」
她吁一口氣，書到用時方知少，一讀就知道是草包所書。
她換上便服，打開報紙，看到娛樂版兩名富商結親家辦喜席，前後五名行政長官齊到賀盛況實錄。年輕漂亮新娘子頭戴鑽冠，像一個公主。
可是男女雙方家長卻站得很開，保持禮貌距離。記者極之識相，沒有提及，兩對親家，早已離異。
周琴想起，她結婚也戴鑽冠，一圈寶石在頭頂閃閃生光，姐妹淘讚不絕口：「太漂亮了，將來我也要這樣打扮。」
在那之前，她在美國讀大學，與周氏結婚，是因為覺得應該結婚了。
王同學有回覆。
「周阿姨我明日下午三時半可到府上面試，如果合適，補習可即開始，請小朋友準備功課筆記講義，抑揚。」
中文也相當流利。
不知是否傳說中那種家裹沒有書桌，七兄弟姐妹擠板間房也能考第一的神童。
她揚聲：「小寶回來沒有？」
「看電影去了，吩咐阿忠六時接回。」
「給她電話，叫她馬上回來。」
「太太，」老保母勸說：「讓她看完電影再說吧。免得她又生氣，沒差多少時間。」
「我為什慶要怕她生氣？」
保母會說話：「太太，因為她是你的愛女呀。」
「為什慶沒人怕我動氣？」
「太太，你大人有大量，你是明白人。」
這時，樓梯響，有人輕輕走下。
「給我站住。」
「親愛的媽媽，是我。」
那是她的大女，「是你又怎樣。」
「我周昭也是媽媽愛女。」
這話真確，
「你又去什麼地方？」
她雙手槓看大提琴盒子，「我往靈根養老所表演娛樂長者。」
「那是應該的。」
「媽，你有話說。」
「阿昆幾時回轉？」
「他沒講。」
「你與他談得攏。」
「他已廿一歲成年，他不回來，報警也不管用。」
「當初你爸不該把他送往英國。」
周昭走近，手放在母親肩上，「別擔心他，母親你為著他都憔悴了。」
「你爸上個月已截止他戶口 。」
「爸老是這樣雷霆教訓子女。」
「都是父母的錯。」
一向算是溫馴的周昭居然理直氣壯説：「那自然，我們年幼無知嘛。」
「你嚴父限你最遲下月一號到他公司報到。」
「我要遲到了 。」
「你是我最乖的孩子。」
周昭走近，與母親擁抱一下。
她穿一條白領子淡藍裙子，像英作家路易士卡路筆下夢遊仙境的愛麗斯。
愛麗斯的遭遇，其實再寫實不過，每個怪異人物，都可以在現實社會遇着，甚至更壞。
剛想休息，小周昵回來了 。
花襯衫，白窄褲，春季打扮，襯花一樣面孔，與別的少女不一樣。周昵略胖，她甚至有一個小小雙下巴，面孔看上去像香滑糯米糍般可愛。
「媽媽有話説。」
「同誰看電影？」
「朋友。」答非所問，就是不講給你聽。
「男友還是女友。」
「有男友也有女友。」依然不得要領。
那樣可愛的少女對母親的態度如此討厭。
「明天一放學立刻回家，新的補習老師要見你。」
「我的分數平均七十九，算是過得去。」
「你的微積分不及格。」
「我們不是愛薩牛頓，我們的生命不由微積分統治。」
周太太冷笑，「你總算知道牛頓與微積分有聯繫。」
「我拒絕──」
「
保母連忙說：「太太不必說重話，小寶一向算總話。」
小寶頑強地說：「我恨你們，我恨微積分。」
她蹬蹬上樓，把高統球鞋自高處扔下抗議，「刻薄的老女人。」
保母駭笑。
周太無奈地說：「我不幹了，我可不可以辭工。」
老保母怔在一邊，無言。
電話響起，救了她，她向東家報告：「凌醫生醫務所讓你去打針。」
周琴換換面孔，忽忽更衣。
凌醫生是不同系老同學，人家自己爭氣，辛勤多年，終於成為本市著名嬌形醫生，客似雲來。
「琴，你看你面部肌肉繃緊緊如判官，這是幹什麼，老周每晚回家睡，你生活仍算稱心，不必與自己過不去。」
「呸。」
「該處與該處都要注射，嘴角老向下，很快變婆子，一個女子笑與不笑，心情是否開朗，相貌相差十年。」
周琴不出聲。
「公子與千金有對象沒有，幾時請喝喜酒？」
「喂，醫生，你有完沒完。」
「胸部這樣鬆，我替你做一做。」
周琴忽然跳起，「啊，不行，我忘記明日要見客。」
「放心，我作注射，一向不在看得見地方，那樣才顯得自然。」
敷過止痛藥，針下去仍然痛入心扉，周琴擠出眼淚。
她輕輕説：「我不幹了。」
凌醫生瞭解她：「我也放下手術刀針筒好不好，讓所有中年女子回到自然。你見過上幾代的五十歲沒有，全無加工，白髮蕭蕭，黃黑皮膚一臉皺，唇角打摺，牙齒又甩又漏，或許還有煙漬。像那種荒廢大屋，雜草叢生，窗戶打爛，牆磚崩落，天地萬物，都靠維修，你有什麼意見。」
「地球不必維修。」
「嘿，什麼叫環保？那是一門事業啊。」
周琴忍不住牽嘴角。
「老同學，幾時趁老周出差，約個時間我替你墊胸抽脂。」
「生意很好吧。」
凌醫洋洋得意，「全城一半美女都是我的傑作。」
「科學怪醫。」
「哈哈哈，你説得真確。」
雖然沒有家庭子女，事業如此成功，夫復何求。
她説下去：「秘訣是『看不出來』。」
周琴坐起，嘆口氣。
「司機接送，家住華廈，滿身珠翠，緣何嗟嘆。美中不足？」
「難言之隱。」
「周琴，兒孫自有兒孫福。」
一言講到周琴心坎裏，她忽然哽咽。
「噯曖噯，不許哭，你見過畢加索名作《哭泣女子》沒有，中年人流淚，就是那個樣子。」
看護扶起周琴，給她服止痛藥。
周琴照鏡子，覺得滿意，面孔肌肉鬆軟得多，少卻愁苦，頓覺開揚。
看護説：「
真技巧，染白髮現在叫做顏色。
何止如此，周琴年輕時慶幸沒有近視，現在老花特別厲害。
她豁達地配一副白金鑲細鑽鏡框，閲讀時戴上。
回到家，只她一副碗筷。
「叫她們下來。」
半晌，大小姐先出現。
「母親回來了。」
吃不下飯，只喝半碗湯，一隻手五指作按弦狀，不停操動，纖弱的周昭一向胃口欠佳。
周昵出現，她母親嚇一跳。
周昵穿着一件怪上衣，驟看以為她露出一半大乳房，穿紅色香艷胸罩，細看，才知道是印上去照片，堪稱栩栩如生。
周太生氣，霍一聲站起，「脱掉！」
周昵瞪眼，「這只是一件T恤。」
「立刻換衣服。」
周昭解圍，「小寶，快去換上衣。」
「我穿又不是你穿──」
保母連忙把小寶拉往樓上。
周琴再也吃不下飯，丢下筷子就走。
她在房門外高聲斥責：「以後不許這種低級下作的衣物進門。」
房內有摔東西的聲音。
這
話沒説完，周昭自背後抱住父親，「有我呢。」
周太在女兒房門外説：「再胡鬧，我把你攆出去。」
保母做好做歹，「她真走出家門，你更要擔心。」
「誰，誰更年期，你？」
第二早，針孔不那麼痛，她出去染髮。
換上見客服，才下樓，王同學已經報到，坐在會客室等候。
「放學途中，十分鐘到。」
她走進會客室，「王同學──」
那年輕人站起轉頭。
周琴一怔，啊，這樣漂亮的青年，高大挺拔，容長面孔，一股書卷氣，一雙眼睛炯炯有神。
她以為他是一個平凡書犢頭。
「請坐，喝杯茶。」
她已準備一張支票，放信封裏遞上。
「學生很快就到。」
年輕人穿白襯衫卡其褲，已經斯文美觀，黑球鞋左右鑲着銀翼，有點俏皮幽默。
周琴一時不知如何説話。
呵多久沒看到那般明亮雙眼，只有讀書時
一次凌醫同她説：「他們不是真的漂亮。」指少男少女，「他們只是年輕，日後也全會被酒色財氣薰得焦頭爛額。」
看來凌醫生觀察再正確沒有。
「應該夠了。」聲音比年歲低沉。
周琴説：「有句話講在前頭，小女有點淘氣，你要多多包涵。」
這時保母捧入大疊參考書，年輕人過去相幫，肌肉運動，雙臂鼓鼓，呵年輕力壯，一本冊子掉地下，他蹲下揀拾，褲子繃緊。
周琴轉過頭，不知多久沒留意男子身段，今天有點奇怪。
這時周昵放學回來，圓臉圓眼張望一下。
周太介紹，「這是
周太吩咐：「梳洗一下，到課室補習。」
小課室長窗外是草地，室中放着一張大大拯救木桌子，文房用具齊備。
保母拿一隻墊子與飲料給老師。
墊子上圖案是馬蒂斯晚年的剪紙畫。
這些，小青年都看在眼內。
不久，
她長髮束腦後，可是烏亮黑髮生命力不可擋。在額角鬢角逃逸，毛毛飛揚，十分可愛。
「請把功課取出我看。」
啪啪，簿子丢桌子，她明顯不願把美好五月陽光下午用在補習上。
打開功課，不禁好笑，平日功課大概不經意自同學處抄下，錯漏百出，測驗卷子，全部紅色F字，有時白卷上另有一個手指印。
「我們要從頭開始。」
少女眼睛看天花板。
「請小心聽着。」
一陣叫人心曠神怡微風吹進，水晶燈的纓絡叮叮微響。
春天，的確不是讀書天。
少女這樣答：「我一字聽不明。」
「何處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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