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孩子：早期詩及編外詩（簡體書）

本書系楊煉早期及未編入其他詩集的詩作，包括《土地》（詩集）、《太陽，每天都是新的》（大型組詩）、《海邊的孩子》（散文詩集）、《逝者三章》（散文詩）、《西藏》（組詩）和《瞬間之外》（短詩）。此時的作品風格受浪漫主義詩歌的影響，清新、浪漫而意味深長，極具藝術想像和衝擊力。

楊煉，1955年出生于瑞士，成長於北京。國際筆會理事。其詩集八種、散文集二種，與眾多文章已被譯成二十餘種外文，在各國出版，被稱為當代中國文學最有代表性的詩人之一。他的詩集《大海停止之處》曾獲英國詩歌書籍協會推薦英譯詩集獎。2012年1月獲意大利諾尼諾國際文學獎。

楊煉一直參與各種世界性文學、藝術及學術活動，被稱為當代中國文學最有代表性的詩人之一。八十年代詩歌的重新崛起和重視，使得本詩集的出版正逢其時，它可以提供理解我們當下生活的一種詩化途徑，並給中國當代詩歌史注入了經典的維度。

總序：一首人生和思想的小長詩






“小長詩”，是一個新詞。我記得，在2012年創始的北京文藝網國際華文詩歌獎投稿論壇上，蜂擁而至的新人新作中，這個詞曾令我眼前一亮。為什麼？僅僅因為它在諸多詩歌體裁間，又添加了一個種類？不，其中含量，遠比一個文體概念豐厚得多。仔細想想，“小―長詩”，這不正是對我自己和我們這一代詩人的最佳稱謂？一個詩人，寫作三十餘年，作品再多也是“小”的。但同時，這三十餘年，中國和世界，從文革式的冷戰加赤貧，到全球化的金錢喧囂，其滄桑變遷的幅度深度，除“長詩”一詞何以命名？由是，至少在這裡，我不得不感謝網絡時代，它沒有改變我的寫作，卻以一個命名，讓我的人生和思想得以聚焦：“小長詩”，我鉚定其中，始終續寫著同一首作品！

九卷本《楊煉創作總集1978―2015》，就是這個意義上的“一部”作品。1978年，北京街頭，我們瘦削、年輕、理想十足又野心勃勃，一句“用自己的語言書寫自己的感覺”，劃定了非詩和詩的界碑。整個八十年代，反思的能量，從現實追問進歷史，再穿透文化和語言，歸結為每個人質疑自身的自覺。這讓我在九十年代至今的環球漂泊中，敢於杜撰和使用“中國思想詞典”一詞，因為這詞典就在我自己身上。這詞典與其他文化的碰撞，構成一種思想坐標系，讓急劇深化的全球精神困境，內在於每個人的“小長詩”，且驗證其思想、美學質量是否真正有效。站在2015年這個臨時終點上，我在回顧和審視，並一再以“手稿”一詞傳遞某種信息，但願讀者有此心力目力，能透過我不斷的詩意變形，辨認出一個中文詩人，以全球語境，驗證著中國文化現代轉型的總主題：“獨立思考為體，古今中外為用”。繞過多少彎路，落點竟如此切近。一個簡潔的句子，就濃縮、涵蓋了我們激蕩的一生。

我說過：我曾離散於中國，卻從未離散于中文。三十多年，作家身在何處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作品―以自身為“根”，主動汲取一切資源，生成自己的創作。這裡的九卷作品，有一個完整結構：第一卷《海邊的孩子》，收錄幾部我從未正式出版的（但卻對成長極為必要的）早期作品。第二卷《》（一個我的自造字，用作寫作五年的長詩標題），副標題“中國手稿”，收錄我1988年出國前的滿意之作。第三卷《大海停止之處》，副標題“南太平洋手稿”，收錄我幾部1988―1993年在南太平洋澳大利亞和新西蘭的詩作，中國經驗與漂泊經驗漸漸匯合。第四至五卷《同心圓》、《敘事詩―空間七殤》，副標題“歐洲手稿（上、下）”，收錄1994年之後我定居倫敦、柏林至今的詩作，姑且稱為“成熟的”作品。第六卷散文集《月蝕的七個半夜》，彙集我純文學創作（以有別於時下流行的拉雜“散文”）意義上的散文作品，有意識承繼始于先秦的中文散文傳統。第七卷思想、文論選《雁對我說》，精選我的思想、文學論文，應對作品之提問。第八卷中文對話、訪談選輯《一座向下修建的塔》，展示我和其他中文作家、藝術家思想切磋的成果。第九卷國際對話集和譯詩集《仲夏燈之夜塔》，收入我歷年來與國際作家的對話（《唯一的母語》），和我翻譯的世界各國詩人之作（《 仲夏燈之夜塔》），展開當代中文詩的國際文本關係，探索全球化語境中當代傑作的判斷標準。

如果要為這九卷本“總集”確定一個主題，我願意借用對自傳體長詩《敘事詩》的描述：大歷史纏結個人命運，個人內心構成歷史的深度。這首小長詩中，詩作、散文、論文，三足鼎立，對話互補，自圓其說。一座建築，兼具象牙塔和堡壘雙重功能，既自足又開放，不停“眺望自己出海”，去深化這個人生和思想的藝術項目。1978―2015，三十七年，我看著自己，不僅寫進、更漸漸活進屈原、奧維德、杜甫、但丁們那個“傳統”―“詩意的他者”的傳統，這裡的“詩意”，一曰主動，二曰全方位，世界上只有一個大海，誰有能力創造內心的他者之旅，誰就是詩人。

時間是一種X光，回眸一瞥，才透視出一個歷程的真價值（或無價值）。我的全部詩學，說來如是簡單：必須把每首詩作為最後一首詩來寫；必須在每個詩句中全力以赴；必須用每個字絕地反擊。
那麼，“總集”是否意味著結束？當然不。小長詩雖然小，但精彩更在其長。2015年，我的花甲之年，但除了詩這個“本命”，“年”有什麼意義？我的時間，都輸入這個文本的、智力的空間，轉化成了它的質量。這個化學變化，仍將繼續。我們最終能走多遠？這就像問，中國文化現代轉型那首史詩能有多深。我只能答，那是無盡的。此刻，一如當年：人生―日日水窮處，詩―字字雲起時。

楊　煉
2014年12月2日于汕頭大學旅次





給愛人







1

當我說：“我愛你”
小草正期待著把陽光採集
當我說：“我愛你”
春天正悄悄從地平線升起

兩顆冰滴似的星星
化成淚被晨風抹去
天邊，遠遠地
搖落了一片殷紅的回憶

眼睛望著眼睛
生活的路宛轉崎嶇
心靈追逐心靈
永遠有神聖的奧秘

是一同探索未來的人
便應把忠貞彼此贈予
為了凝霜的時刻
不褪落驕傲的新綠

2

哦！含羞草
你綠色的玫瑰
哦！含羞草
田野上細細的纖維

柔弱的生命喲
甚至對風也償還著淚
甚至星光給的請柬
也把長睫毛壓垂

你熱愛夢想
但記憶卻瀉滿閃電和雷
你留戀幸福
可心靈卻浸透命運的苦水

我相信終有一刻
雷電和苦水都會消逝
哦，含羞草
當你將太陽托上帆桅

3

那裡是遙遠的星
吹入你的眼睛
那是古老而新奇的謎語
鑲嵌在銀色的黎明

那裡是初升的霧
融化著永無歸宿的夢境
那是天的磨砂玻璃
攝下你蒼白的面影

地平線上疾馳的風啊
馱負起燃燒的冰
太陽，折射過億萬顆露珠
彎成冷漠的虹

是的，不久以後
也許光將會築起牢籠
但為了星星的微笑
我還要唱囚禁不住的歌聲

4

夜晚
星空像傾斜的棋盤
淚滴拋出的太陽
成千顆在我們頭上旋轉

是回聲
還是倒影織滿長天
淺淺的銀河喧嘩著
瀉下命運的箴言

紫紅色的野葡萄呀
快閉上露珠羞澀的眼
別讓紛亂的蟲鳴
攪擾這仿佛靜止的時間

一切都已沉睡
呻吟的夢告別了童年
在黑暗深掩的山中
只有心叩著黎明的窗扇




5

腳印織出的小路上
飄滿風的翅膀
仿佛追趕著早霞
追趕著我那散失的希望

千萬條柳絲的繩索
緊縛住被記憶遺棄的太陽
一束輕盈的綠蔭
裹去了褪色的時光

是你明澈的瞳孔
為我推開了又一扇天窗
心靈用深深的呼吸
送來重新復蘇的嚮往

小路迂回曲折
載著我們的青春搖盪
但永遠不要畏縮吧
彩虹又浮上淩霄花的臉龐




6

沒有珍貴的鑽石
我把流螢戴在你的手指
那是朵有生命的小星
訴說著夢中的故事

沒有飄香的玫瑰
我為你輕折下一根松枝
那是段碧綠的回憶
凝集著最冷酷的冬日

沒有盡情的笑聲
我讓淚熔成給你的獻詩
那是串晶亮的露珠
托起了黎明的雙翅

沒有甜柔的歌曲
我用熱血叩開你的心室
那是簇靈魂的火焰
宣達著自由的起始




7

天上的一片湖
地上的一片湖
藍盈盈的月光
從你的眼睛裡溢出

風吹轉荷葉
採集著睫毛上的露珠
野雁偶爾地啼鳴
把失傳的神話飄述

昨天攤開在心裡
像攤開一幅海圖
生活的槳往返起落
小船無拘無束

但是，雲彩又上升著
波浪不安地起伏
一輪淡黃的星暈
壓落了嚴峻的天幕




8

是你用淚濕的手帕
擰出緋紅的早霞
在分別的路口
像搖動著一束燃燒的花

是你傍著小櫻桃樹
摘落淡黃的月牙
當作一顆紐扣
綴上我被風揉皺的衣褂

我在心中擁抱著你
讓晨霧裹住你蒼白的面頰
那是只溫暖柔軟的手
輕輕梳過你的長髮

呼吸會為生命作證
青春伴隨苦雨飄灑
縱然太陽烤幹了我的血
靈魂也要呈給你火的光華




9

運載著太陽
運載著無數冰冷的夢
時間張開翅膀
盤旋在我們的頭頂

一條無源的河
一塊沒有邊際的天空
只有被雷霆和煙霧
交替證明的生命

淚水，藍晶晶的鹽
像黑暗中墮落的流螢
孩子們最後的呼喊
讓曠野奪走了回聲

千年的夜
瘋狂地吞下小小的身影
但那天外活潑的星
才是我們不熄的愛情




10

不能哭，那就笑吧
分別的時候到了
別再鎖住失血的嘴唇
讓火在心裡燒

笑吧！痛痛快快地
盡情地大笑
像那時在綠色的陽光下
兩隻嬉戲的小鳥

當然，我知道
這兒沒有陽光、天和春草
你的緘默迎著灰冷的雲
是不安的積雪、壓抑的潮

但還是爆發了吧
讓閃電重新吹起生命的號角
即使時間永遠把我們阻隔
這聲音也將走過心靈的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