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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35 元
定價
:NT$ 210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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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一壺美酒一夕陽,一畦牡丹引天香。

山中香風繚繞,花搖影動,除了風拂草木的聲音外,她仿佛還聽見了歲月遠去的腳步聲。

《葬情鬼夕雨》
是誰,鮮血祭銀槍,雪衣戎裝? 是誰,把鋤斜倚姚黃,醉笑殘陽? 當莫九褪下戰甲,祈望在空門中覓得一處淨地的時候,竟發現清淨之地非清淨。 我許你一個願望, 你為我做一件事。 那個晚上,男人眸深似海,光華流轉。 一場交易一場戰, 當為亡魂引路的河燈點燃的那一刻,有的事,早已註定無法逃避。

《棄女》
第一次等待等來一生淪為棄女的無奈,第二次等待是想看這世上難得的真愛。如果可以早點兒遇到他,會不會就可以像他的妻子那樣幸福,但如果她是他的妻子,她就不會讓自己死亡、讓他受到傷害。無論過去、現在和將來,她已習慣了對生命沒有更多的期待,但是當他真的又出現在她面前,她就不會再放棄這惟一一次燦爛的機會……

《劫妻》
她叫雅安,但是他叫她啞兒,因為他忘記了她的名字。 初識的時候,他是個瞎子,一個沒心沒肺的瞎子。再見的時候,他是個馬賊,一個冷血殘酷的馬賊。天神總喜歡給她開玩笑, 讓她被瞎子拋棄,卻被馬賊搶去做女人。 只是,無論是瞎子還是馬賊,似乎都不願意喜歡她。焰族的女人對待愛情,若不是執著唯一,便寧願捨棄……

作者簡介

黑顏
一個堅持圓滿的人。因為夢想而寫作,因為寫作而夢想,希望能用一支筆,寫出人性中的美好,讓人懂得珍惜、學會寬容和堅強。被讀者戲稱“元老級古言作家”,實則寫作只是源於自娛,一個未知的結果,寫作竟成了享受。
著有“女兒樓”系列、《焰娘》《挽香月》等多部作品。

名人/編輯推薦

◆與藤萍並稱「花雨雙璧」的元老級古言天后黑顏,十二年筆耕不輟,數載潛心修訂,首次全集出版

◆收錄《葬情鬼夕雨》《棄女》《劫妻》

目次

《葬情鬼夕雨》
楔子
第一章 牡丹魂
第二章 夜陵
第三章 九陰之氣
第四章 安魂戰
第五章 會浦京
第六章 投胎,婚
第七章 占王為王
第八章 雙重性格
第九章 情禍
第十章 一個人
尾聲

《棄女》
楔子
第一章 奴兒
第二章 雪濡草
第三章 五年
第四章 琴
第五章 侍藥
第六章 相約
第七章 遇敵
第八章 雪中客
第九章 月亮岩
第十章 心願
第十一章 龍源主
尾聲

《劫妻》
楔子
第一章 驅逐
第二章 白木
第三章 啞
第四章 哥戰
第五章 車姬
第六章 雪
第七章 紅顏亂
第八章 遠阜
第九章 與共
第十章 一雙人
尾聲

書摘/試閱

《葬情鬼夕雨》

楔子

咚——
咚——
咚——
“洪鐘初叩,寶偈高吟上徹天堂,下通地府,上祝諸佛菩薩光照乾坤,下資法界眾生同入一乘……”
清遠的鐘聲在山巒間嫋嫋蕩開,僧唱叩鐘偈空闊悠揚。
又是七月了。
荒野,蔓草。他靜靜立於暮色之中,長風拂發,衣袂撲動。耳中依稀還能聽到殺伐之聲,來自那久遠的時空,雙眸悲涼漸盛。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忉利天為母說法,爾時……”唇動,喃喃低語,已記不起是第幾次重溫那超度亡靈的經文。
蹄聲倉促,由遠而近,打破了這曠原仿佛亙古以來便存在的寂寥。他一怔,凝眸望向那在蒼茫中迅速接近的幾個黑點。

第一章 牡丹魂
山裏的寺院來了幾個當兵的,破鎧敗甲,散發黯顏,狼狽不堪,一看就知道是從戰場上敗逃下來的。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這種情景一個月總要碰上好幾次。出家人慈悲為懷,總是不好拒之門外。
寺廟香火不盛,又連逢災年,勉強奉上的素食極為粗劣。那幾個敗兵也不計較,將所上的東西一掃而空,似乎還欠的樣子。
流竄的敗兵最是蠻橫,其中有一個鬍鬚滿面的大個子瞪著面前空空的碗碟片刻,驀地一拍桌子,只震得碗碟都跳了起來。
“娘的,這麼點東西,連牙縫都不夠塞,你們當是打發叫花子……”
待客的是一個中年僧人,見慣了這種場面,也不害怕,合掌欠身:“請施主們到後院廂房歇息。”
那大鬍子如何受得了被如此忽視,登時拔出了戰刀。他左右兩個漢子也同時將兵器半抽了出來,顯然想大鬧一通。
“撐的?”一個低啞的聲音懶洋洋地響起,捲入劍拔弩張的氣氛中,“有這個精力跑啥?到蠍子的陣前威風去!”
那大鬍子聞言,沉了臉,因著皮膚黝黑,看不出面色變化,卻也沒再發作,似乎對說話的人有些忌憚。
蠍子,是敗軍對敵軍首領謝汝鳳的外號,一是由姓的諧音演變而來,另外一個原因就是謝汝鳳在戰場上毒辣奸狡。在經歷過與之大大小小數十戰後,敗軍現如今對其是聞風喪膽。
說話的人是一個頭髮蓬亂、滿臉風塵的年輕人,隱約能看出五官秀氣,只是一雙眼睛冷厲如刀。
“莫九,你小子說什麼……”大鬍子右邊的人不滿,卻被大鬍子抬手制止了。
“得,趕了一天路,都休息去吧。大和尚等著咱們呢。”坐在莫九身旁的壯漢伸了個懶腰,站起來。
“是啊,是啊,真他娘的累!”其他人趕緊順勢打圓場。
莫九無可無不可地笑了笑,起身。
寺院小而破舊,石階綠苔,磚間生草,顯然有了些年月。然而出乎人意料的是,後院竟有一片開得極熱鬧的姚黃,貴氣逼人,清香滿院。襯著簡陋的寺院殘牆,蒼青的暮色下,竟然有一種淒豔的協調美感。
不過兩間客廂,那待客僧只肯開一間,角落那間好說歹說他也不肯讓眾人借住。
“和尚,你這寺裏莫不是藏有女人?”之前坐在莫九身邊的那個大漢被和尚的固執氣得笑了起來。
那僧人低眉垂眼地誦持阿彌陀佛,也不辯解。眾人無趣,加上逃亡的疲憊,也不想再節外生枝,便不再相強,都擠進了一間廂房。
房間不大,只有一張窄木床,七八個人睡不下,僧人拿來了席子,鋪在地上。都乏得厲害,也不嫌棄,將兵刃作枕,就這樣橫七豎八地躺了上去,不到片刻便鼾聲大作。
睡至半夜,突然響起喊殺之聲,隱隱間似有千軍萬馬趁夜襲來。
眾人從睡夢中驚醒,只道敵軍追至,手忙腳亂地抓起兵器,爭先恐後地往門外跑,生怕遲一步,就會喪命於此。
“這是怎麼回事?”因為睡在邊上,莫九最先跑到屋外。然而他卻突然刹住了身形,茫然低語,被身後沖出的人撞得踉蹌幾下也無所覺。
院中朗朗清月,花搖影動,除了風拂草木的聲音外,哪里有什麼異常?
後出來的人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驚疑不定地互望,而後均狼狽地別開了眼,臉上如火燒。顯然都發現此刻的自己,在經歷長時間的逃亡之後,已如驚弓之鳥,草木皆兵,他們心中慚愧,悻悻地轉身回屋。只有莫九仍在站在原地,半晌後方走回去,臉上神色卻陰沉了許多。
那個與他關係甚好的兵看了他一眼,唇動了動,似乎想問什麼,卻終於什麼也沒說,只是招呼他睡下。
然而,未及半個時辰,正當所有人迷迷糊糊睡過去時,那殺伐之聲又起,間中還夾著馬蹄踏地之聲,以及人的慘號哭泣,似在耳邊。
驚起,卻又是一片寧靜。
“你們……可有聽到什麼?”一個個子瘦小的兵輕輕地問,聲音小得讓人聽不清,似乎害怕驚擾到什麼似的。他睡在角落,此時坐了起來,背依著牆,臉隱在陰影中,看不清表情。
沒有人回答他,房內安靜得讓人有些窒息。
許久,翻身的聲音響起,有人又睡了過去。
這一次,莫九仍躺著,卻沒再睡。月光從窗戶的縫隙透進來,落在他的身上。他睜著眼,聽到屋內的呼吸聲漸漸平穩下來。所以當其他人暴怒地罵著再次坐起來的時候,他很清楚地知道這期間周圍寧靜依然。
“現在是七月……”在其他人心神不寧地吵鬧的時候,莫九的好友在他耳邊悄悄道,語氣隱隱約約有些詭異。
莫九開始沒明白過來,片刻後突然覺得背上升起一股寒意。
七月,院子中的牡丹竟然開得如此嬌豔?他騰地一下坐了起來。
其他人被他的反應嚇了一跳,瞬間安靜下來,目光齊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莫老九,你做什麼?”大鬍子怒道。
莫九沒理他,怔忡地看向窗子,上面映著牡丹花妖嬈的暗影。片刻後,他又沉默地躺了下去,手摸著枕在頭下的刀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眾人早已習慣他的孤僻,倒也不以為意,心神再次回到這個晚上發生的事兒上,只覺得詭異無比,再沒人敢入睡。

硬撐著眼皮直到東方發白。晨起,眾人精神萎靡更勝前日,連大鬍子也不復前一日的囂張。沒人願意再在此地多待一刻,都拿著兵刃匆匆忙忙往寺外走去,無心再吃免費的早飯。
前殿有一個小和尚正在掃院子,其他人都走了過去,莫九走了幾步卻又折了回來,一把揪住小和尚,冷冷地說:“小和尚,你這寺院有古怪。”
誰知小和尚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繼續掃地。沙沙聲中,殘葉被掃帚從石縫中帶出,落在莫九那磨得露出大腳趾的靴子前。
小和尚長得眉清目秀,眉眼間又是至靜至誠的平靜,那一眼如同清水般透徹,倒讓人發不出脾氣了。
“走吧。這裏有沒有問題,跟咱們何干?”莫九的夥伴拍了拍他的肩,催促道。
莫九沉默半晌。
“你走吧!”
他的同伴一怔,眼中露出不可思議的神色。
“你他娘的又在扯些什麼,你、你別告訴老子你想……”
莫九點頭,沒有多說,但是那隱在亂髮下的黑眸卻有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瘋、瘋了……莫老九,你他娘、你他娘的……瘋了……”同伴一把將手中大刀砸在地上,氣得臉通紅,開始語無倫次起來。
“走!你跟老子離開這鬼地方!”他驀地揪住莫九的衣領,就往外拖,連兵刃也顧不上去撿了。
然而莫九雙足定於原地,竟然如同磐石般紋絲不動。
“孟老大……”他低低歎息,直到暴怒的男人停下來,才又淡淡道,“保重。”
孟老大頹然鬆手。相處數年,雖然交談不多,但是多少也摸著點莫九的脾氣——下了決心便是不會更改的。
“此時正值亂世,大丈夫當趁機建功立業……”他還想勸,話說到一半卻又知無用,悻悻地停了下來。
莫九臉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
“我並非什麼大丈夫。”他低喃,目光落向破寺圍牆外的林梢,眼波幽遠浩渺。
孟老大聞言,一股濃濃的失望自心底升起:“莫九,你個龜孫子,算我姓孟的看錯了你。”他冷笑,俯身撿起自己的刀,決然掉頭而去。
“莫九隻想過平平靜靜的日子……”幾不可聞地歎口氣,莫九垂眼自嘲地笑了笑。小和尚仍在掃地,對倆人之間的爭執恍若未聞。
“小和尚,我要見住持。”
他受夠了戰爭,也受夠了逃亡。

寺小,算上小和尚,只有九個僧人。住持一大把年紀,鬚眉皆白,身上的袈裟佈滿補丁,由此可知此地確實沒什麼香火。
“佛門非避難之所,施主還請另覓善處。”未等莫九開口,老和尚已先一步斷了他就地剃度的意圖。
“莫非大師欲見死不救?
“大師可知,我這一去,不是身喪他人之手,便是手下多增無數亡魂……”莫九不急、不辯,只是淡淡陳述事實。
“阿彌陀佛!”老和尚合掌垂眼,無話可說,但卻仍然有著自己的堅持。
“既然如此,施主若不嫌棄,可暫於鄙寺做些雜役。只是這剃度,卻須從長計議。”
莫九微笑,不再多語。
仍然被安排住在昨夜那間客廂,每日都幹些劈柴、擔水之類的粗活。

前一夜未睡好,白日又做了一整天體力活,莫九晚上回到房間一沾枕便沉睡過去。
夢深無覺,直到耳邊吱呀一聲,有人推門而入,帶入一股牡丹的香氣。他迷迷糊糊中暗忖這寺院的和尚好生無禮,竟然連門也不敲。睜眼看去,卻是一個未見過的男子。黑色深衣,發長及腰,夜色中看不清容貌,然一雙眸子瑩然剔透,光華曜曜。
原來這裏不只他一個留發之人啊。心中如是想著,只見那男子遠遠站著,卻並不靠近床邊,雙眸專注地看著他。
莫九沒有理他,又合上了眼繼續睡。刀在枕下,自無畏懼,何況來人並無惡意,他要看便隨他看去好了。
“雖是女子,卻也只能將就了。”良久,低低的歎息聲似有若無,還在房中回蕩,男人已經轉身而去,背影修長俊逸。
莫九一震,驀然抓著刀從床上跳起來,追出去,卻已不見男人身影。
月色朗朗,盛放的姚黃被掩上了一層輕霧,風姿搖曳,比白日更加嬌豔。月華流轉,他赫然注意到,牡丹原本輕黃的花瓣竟然變成了金黃色,隱隱有光華流動。
就在此時,前一夜曾聽到過的殺伐哭喊之聲驟起,然似遠似近,若斷若續,仿佛來自于另一個時空,分毫驚擾不到這裏的寧靜。
茫然間,莫九往寺外走去,卻在拉開寺門時被高高的門檻絆倒,一跤跌下。回神,才發現竟是南柯一夢,自身仍躺在床上,耳中蟲鳴唧唧,清晰,寧神。
伸手往枕下摸了摸,刀仍在,心中微定。
夢嗎?
可是為什麼那麼真實?鼻尖似乎還能聞到那股雅致的香氣。
翻身坐起,莫九用拇指壓了壓自己抽疼的太陽穴,而後下床開門而出。外間景色竟與夢境中一模一樣,金黃色的牡丹在明朗的月色下流光溢彩,美得動人心魄。然而除此之外,並無其他特別之處。
目光不自覺落向隔壁的房間,只見門窗緊閉,一如白日。

“晚上如果聽到什麼聲音,其實不必害怕。”抱著掃帚坐在已有歲月裂痕的臺階上,小和尚用手指頭繞著一根青草葉。
小和尚叫戒塵,是寺中唯一的孩童。
剛挑完全寺要用的水,莫九全身上下像被水淋過的一樣,汗透單衣,風過,覺得有些涼。聽到戒塵的話,有些驚訝。
“你聽到了?”他心中疑惑,不知昨日還閉口不說的戒塵為何今日主動提起,在他還無法確定那究竟是真是幻的時候。
“從小就聽到過。”戒塵說,“戒塵的地藏經就是這樣背會的。”
莫九大奇,走過去挨著戒塵坐下:“與你背經書有何干係?”
戒塵掃過他的側面,目光落回手中草葉上:“每晚睡覺都有人在你耳邊誦地藏經,你很快也就會了。”
“誦經?”莫九啞然,微感失落,敢情是小和尚做功課太認真,連夢裏都在背。
“只是誦經?”難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小和尚每日都在誦經供佛,所以睡覺時聽到的是誦經。而他在戰場廝殺多年,所以聽到的就是殺伐之聲?那昨夜那入夢來的男子說……是因為自己一直在擔憂著此事嗎?
戒塵將下巴擱在膝蓋上,沉默下來。
莫九也並不是真想從戒塵口中得到什麼不一樣的答案,他搓了搓臉,將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拋開,隨口問道:“我隔壁那間廂房為什麼不准人住?”
“不知道。”頓了頓,戒塵又道,“裏面什麼也沒有……說是很多年前有一個貴公子住在這裏,院子裏的牡丹就是他種的。”小和尚有些意興索然,顯然對那間廂房沒什麼興趣。當然,對於一個已經戳破過窗戶紙懷著忐忑緊張的心情往裏面窺視過無數次的孩子來說,就算裏面關著一個怪物,也不會再有什麼新鮮感了,何況只是一間空屋。
貴公子?莫九想起昨夜那個夢,背上掠過一陣寒意。
“那個公子呢?”伸手扯了扯被汗貼在身上的衣服,風趁機灌入,卻比貼在身上舒服。
“離開了吧。”戒塵不是很確定,合掌念了句阿彌陀佛,“莫九師兄,你想洗澡的話可以自己到灶房燒水,寺裏有澡房。”
莫九一怔,看了看自己髒得看不出顏色的衣服以及糾結的頭髮,而後失笑,原來這小和尚拐著彎在說自己該洗澡了。
“愛管閒事的小和尚。”敲了一下戒塵鋥亮的光頭,他站起身,大步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莫九師兄……”戒塵摸著被敲疼的頭,想提醒他若還不去砍柴,掌管膳食的戒苦師兄會生氣。
莫九沒有回頭,只是抬起手擺了擺,打斷了戒塵下面的話。
走進後院,莫九的目光定在那畦牡丹上。不是錯覺,那花瓣確實是金黃色的。
那麼,這不是姚黃吧。他收住腳,微微地疑惑,再次想起晚上的夢。
這個破地方真詭異!莫九驀然走向角落那扇緊閉的門,近了才發現門竟是沒上鎖的,只是這樣掩著,卻沒人想去打開,仿佛裏面有什麼讓人畏懼的事物一樣。站在門前,他心中不自覺升起一股寒意。
深呼吸,抬手,輕推。
吱呀一聲,門緩緩敞開。

確實什麼也沒有。空空的一間房,連桌椅床鋪也沒有。
因為什麼都沒有,所以才沒有人想推開這扇門吧。這個理由似乎很合理,卻並沒有讓莫九感到松了口氣,反而更加凝重了。
僵硬地收回欲要跨入房間的右腳,他隨手帶上門,鎮定地轉身往外面走去。然而,那一整天,他的心裏都極不舒服,似乎碰了什麼不該碰的東西一樣。
是夜,風很大,將透過月色印在窗上的牡丹枝葉吹得如同厲鬼一樣張牙舞爪。隔壁的門被風吹得嘎吱嘎吱作響,偶爾還會發出巨大的咣當聲。
莫九輾轉反側,無法入睡,突然後悔起來,早知道晚上風大,就應該多一下手關緊才是。
嘭——
風勢增大,門被吹開,狠狠地砸在牆上,又反彈回去。
莫九煩躁地抓了下頭,披衣而起。剛拔掉閂子,一股帶著花香的冷風便灌了進來,嗆了他一口一鼻。
外面月色如銀,無星。
一個深衣長髮男子負手迎月而立,眉眼如畫,氣度高雅,映得笑傲風月的牡丹亦失了色。
又在做夢了?莫九怔怔然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沒有留手,立時痛得齜牙咧嘴。
“我許你一個願望,你為我做一件事。”男人說,側臉,眸深似海,光華流轉。
莫九眯眼,沒有回應。
“你是誰?”這一切究竟是真還是幻?
“千祗……夜。”男人低眉斂目,悠然吟道。
“不幹。”莫九聳肩,絲毫不為對方氣度所懼。他跨出房間,打算去關隔壁擾人清夢的門。
千祗夜恍若沒聽到他的拒絕,緩步走入牡丹叢中,伸手捧住一朵碗口大的花朵輕嗅。月輝下,花伴人側,竟是豔麗得驚人。
莫九餘光瞄到這一幕,腳下不由一緩,但很快又再次恢復如常。將隔壁的門扣好,又推了推,確定不會再被風吹開後,便要回自己的房間。他一向知道,對於陌生人,還是少打交道為好。
“莫九姑娘,你看本王這牡丹開得可好?”莫九進屋,千祗夜緩緩開口詢問。那聲音清徐如風,沁入月色中,便似那花香般,誘人卻無跡。
莫九關門的手停住,低頭想了想,而後笑了,帶著些許認命,重新踏出房間,她在門檻上坐下。
“你要我做什麼?”在軍營中混了八年,因著天生的大力以及孤僻的性格,從來沒被人看出真實的性別。而這個素不相識的人卻能一口點破,可見是有備而來,不愁她不答應。拒之無用,不如面對。
千祗夜揚唇淡笑,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傲然。
“本王等這一天等得太久了。”所以,不會接受任何拒絕。
園中花香倏濃,一抹薄雲將圓月輕掩。
莫九緊了緊身上的衣,未語。她素來知道好奇心越少就越安全,若不是戒塵小和尚那清清淨淨的一眼,讓她因戰爭而疲憊不堪的心瞬間通透,她或許並不會起念留在這座破寺裏。只是想不到,即使是在這佛門清淨之地,麻煩仍會隨之而來。
眼前的男人是人是鬼是仙是妖都無所謂,他既然要自己幫他做事,而且是以交易的方式,便可知其並非無所不能。她征戰沙場多年,見慣血腥殺戮,眼前這月下牡丹映美人的場面,於她來說確實是太溫柔太美好,談不上一絲可怖。
千祗夜站在花叢中,臉上笑意斂去,留下的是無盡的落寞。
“本王……”驀然思起那十丈軟紅之塵,昔日錦繡繁華早已離遠,他沉默片刻,改了口,“夜其實只是一縷游魂……姑娘莫怕。夜無意害人,只是心願未了,才在此處徘徊數百年。”
莫九靠向門框,懶洋洋地嗯了聲。她自然不怕,若怕的話哪里還能鎮定地坐在此處聽他閒話?不過這人……這遊魂算計人的淩厲一去,倒也算溫文有禮。
千祗夜見她神色如常,微微訝異,點了點頭繼續道:“夜想請姑娘所做之事並不難,待中元之夜自會知曉。姑娘有何願望,無論富貴還是榮華,盡可提出。”
中元之夜……莫九抬手揉了揉發疼的額角:“等辦完事再說吧。沒事的話,我去睡了。”對於他所許的交換條件,她實在沒抱太大期待,她只想得到安寧而已。何況,若他能為她達成願望,又為何自己的事要別人來幫他做?
顯然看出她的心思,千祗夜微微一笑,並不解釋。
“姑娘請。”
看著莫九頭也不回地進屋關門,他美麗的臉上浮起些許惆悵。獨守此處許久,他其實有些寂寞了。

第二章 夜陵
幾乎沒怎麼睡,莫九在寅時初就起了床。隨便洗了把臉,就趕到灶房把火生起,燒上水。這個時候戒苦才到,一聲不吭地開始做早齋。
莫九也不多言,轉身去挑水淋菜。在寺裏住了幾天,才知道連年戰亂天災,加上地處荒僻,這寺廟根本沒有香火,全是靠自給自足。寺僧們做完早課,就要下地勞作。
寺中無井,挑水要到後山的溪中,雖然不遠,路卻崎嶇難行。半畝地澆下來,莫九已是汗流浹背。蹲在溪邊,如男人般將頭埋進水中,半晌才突然抬起頭大口地喘氣,與汗混融的水珠順著亂髮滴落水中,將水中的倒影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首先入目的是一頭髒得糾結成縷的亂髮,大半張臉都被擋在了其下。
有多久,她沒看到過自己乾乾淨淨的臉了?不自覺地,莫九抬手撥開頭髮。
即使髒得辨不清本色,仍然看得出眉宇清秀。手指動了下,似想探進水中,卻又忍住。若不是夠髒夠臭,性格夠冷僻,就算真是男人,憑著這樣一張臉,在軍營中恐怕也會招惹來不少麻煩。亂世生活不容易,還是就這麼著吧。
無聲地歎了口氣,莫九收回目光,抓過木桶,在溪中裝滿水,便往回挑。
“莫九師兄!”戒塵拿著掃帚坐在碼好的柴堆上,看樣子是在等她。
莫九挺喜歡這個既帶著孩童的稚氣,卻又有著高僧般明慧的小和尚,看到他便不自覺唇角上揚。
“小和尚偷懶了?”放下桶,她抓起擱在柴上的毛巾擦了擦額上、頸上的汗,放下的時候順手敲了敲戒塵的小腦袋。
戒塵也不惱,摸了摸被敲的地方,道:“戒塵沒有偷懶。”對於莫九始終不肯稱呼他法號之事,他雖然不滿,卻也無可奈何。
莫九笑了笑,拿起瓢開始給青菜灑水。
“莫九師兄,住持說過幾日恐怕會下雨,讓你得空去把大殿的屋頂重新修葺一下,以免到時雨濕了大殿,對菩薩不敬。”戒塵放下掃帚,走過去,幫著用小手捧水澆菜。
莫九側臉,看到他認真而笨拙的樣子,眼神微柔。
“小和尚幾歲?怎麼小小年紀就看破了紅塵?”她問,後面一句有調侃的意思,不過沒指望一板一眼的小傢伙能聽懂。
戒塵僵了下,剛捧起的水又從指縫間漏回了桶中,小臉首次浮上一抹紅暈,而後越來越深。半晌,吞吞吐吐地開口:“戒塵八歲。不、不是看破紅塵,是、是……肚子餓……”
肚子餓……莫九直起身,有片刻恍惚。多麼實在的一個回答啊!當年,她若不是為了吃一口飽飯,又怎麼會女扮男裝去參軍?年幼的弟弟若不是因為肚子餓,又怎麼會因為偷吃了地主家的狗食而被那些人放狗活活咬死……
疼痛來得那麼不加提防而尖銳,讓莫九抽了口冷氣,彎下腰去。原以為早已忘記的過去,怎麼就因為那短短的三個字被輕易勾起?其實是從來就不曾忘嗎?只是被時間覆上了灰,她刻意不去打掃,便以為自己真的忘記了。
“娘、娘說寺裏可以吃飽飯。娘和戒塵在寺外跪了一天一夜,住持才願意收下戒塵……”
耳邊響著戒塵小和尚清脆中含著些許靦腆的回憶,莫九眼中卻浮起一絲血紅,她垂下眼,咬牙撐起腰,舀水,灑水。
“不過,戒塵有好好學佛法。”一直覺得自己當和尚的動機不對,戒塵雖然牢記著出家人不打誑語的戒律,老老實實地說了進寺的緣由,最後卻仍忍不住為自己申辯一句。
莫九沒有回話,戒塵看了她一眼,見她臉上神色冷漠生硬,以為是嫌自己話多,便也沉默下來,心中不安起來。
許久,莫九才突然冒出一句:“我不會再讓你餓肚子……”話音未落,突然悟過來自己在說什麼,滯了下,抬眼對上戒塵感動得泛出瑩瑩淚光的漆黑大眼睛,不由有些尷尬,知道自己恍惚中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弟弟。忙伸手摸了摸他的頭,她扯開話題:“我澆完菜就去修屋頂,你快去掃地吧。”說著,挑起空了的桶,往後山走去。
看著她挑著水桶瘦削勁健的背影消失在桃林中,戒塵在原地蹲下,小手撐著下巴,怔怔出神。
莫九師兄是個好人吧。他想。雖然總是不肯叫他的法號,但是……那、那其實也沒什麼關係。
“戒塵。”戒苦從灶房中鑽出來,手中拿著鍋鏟,臉上有著明顯的不悅神態。
戒塵嚇得從地上跳起來,差點踩到腳邊的青菜,趕緊收腳,踉蹌了幾步,差點跌倒。
“戒苦師兄……大殿掃完了,戒塵沒、沒偷懶……”不安地站到戒苦面前,他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藏在背後的小手幾乎扭成了麻花。
看到一向清冷的師弟首次如此失態,戒苦眼中浮起一絲陰霾。
“回去。以後沒事不准來這裏。”他冷冷一哼,轉身又進了灶房。
戒塵驚愕地抬起頭,只看到戒苦在灶前忙碌的背影,心中隱隱感到有些委屈,眼眶不由紅了。

連著幾夜,莫九都沒再看到那個人,也沒做什麼奇怪的夢。夢到深處時的殺伐之聲,時隱時現,卻已經習慣了。
按照住持的吩咐,花了兩日工夫將大殿屋頂的瓦片重新翻整過一遍,還沒來得及修繕其他地方,雨已經下了起來。
“每年過了乞巧,都會下雨,一直下過月末。”那天,住持站在屋簷下看著雨簾,對殿內正在修補供桌的莫九說。
寺裏的和尚或許真是太寂寞了,所以莫九總是聽到他們在自言自語。或許並不是自言自語,而是說給她聽的。只是她極少回答,便成了那樣的寂寥。
小和尚戒塵沒再來後面找她,她不是很介意,當最初的好奇過後,她和他們寺中僧人也不過是一樣的人吧。
隨著雨勢的加大,夜中的殺伐聲越來越明顯,有的時候還是清醒的,也能聽到。莫九心中不祥之感再起,幾次欲問住持,見寺中僧人均無異樣,便忍了下來。
那一夜風狂雨驟,喊殺聲烈,莫九睡不著,心中掛著園中牡丹,於是披衣而起。
門開,風帶著水汽迎面撲來,她不禁打了個寒戰。凝目,意外地看到千祗夜站在廊下,憂慮地看著被雨水打得花葉淩亂的牡丹。
“今年的雨特別大。”他說,神色間隱見憂傷。
莫九不知該怎麼回答,便沒說話。
“往年它都能撐過中元……你為什麼要留在這裏?”千祗夜終於回頭,看向莫九的眼中是詢問,但更多的卻是欣慰。
門框被連日的水氣浸得有些發潤,莫九裹緊了衣服,踏出門檻,卻發現千祗夜因她的靠近而往旁移了幾步,兩人仍保持著開始的距離。她怔了下,在原地停住。
“我還不想死。”回答輕描淡寫,卻是在這個亂世裏平常百姓最沉重的寫照。
千祗夜沒再說話,一抹孤寂隨著夜色瞬間將他纏繞,讓他的面部表情有些模糊起來。叫喊哭號兵戈相交的聲音刺破雨幕,卻愈見清晰。
“那究竟是什麼聲音?”莫九終於忍不住,知道他一定也能聽到。
殺伐聲,雨聲,映襯著無邊寂靜的夜。幾乎,莫九以為自己又站在了戰場上,散發著冷芒的兵器擦身而過,斷肢殘臂在四周飛散,濃烈的血腥味充斥在鼻腔。
良久,千祗夜才緩緩道:“死有恨,魂不安。”語頓,抬眸,目光穿過雨簾,落往那遙遠的時空。
“這裏原是會浦京,數百年前發生過一場慘絕人寰的戰爭,之後便成了一片荒原。”千祗夜說話總是慢慢悠悠,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舒散與貴氣。
“枉死的冤魂不得超度,長年遊蕩於此,無止境地重複著那一場戰爭……”言語至此,他停了下來,看向莫九,“明日是初十,你戌時初在此處等我,我帶你去取一樣東西。”
莫九嗯了聲,沒有問取什麼。正如,她不想探知千祗夜的來歷一樣,有的事,當知道的自會知道,不當知道的,問了只是自找麻煩。
默然看了她片刻,千祗夜無聲地歎了口氣,轉身沒入雨幕中。
風挾雨勢而來,冷意襲體,莫九不由得連著打了兩個噴嚏,見他就這樣走了,不免有些無趣,轉身也便回了。至於那雨夜深黑中不復妖豔之態的牡丹,以及始終不曾消失的喊殺之聲,突然之間似乎也變得不是那麼重要了。

翌日,當暮鐘聲在連綿不停的雨聲中響起的時候,莫九披著蓑衣戴著竹笠如約回到後院,千祗夜已經等在房中。
“隨我來。”沒有多餘的話語,千祗夜起身便走。
莫九走了幾步,想了想,回身將用油紙包裹著的火摺子揣到懷中,又背了刀,這才跟上。
此時正值晚齋時候,一路無人,不過片刻兩人已出了寺院,順著石徑往山上行去。夜黑雨密,山路濕滑,極不好走,不過莫九以前在軍隊中沒少雨夜摸黑行軍,跟隨得倒也從容。然無論她走快還是走慢,千祗夜都在她前面五步之遠,不曾讓她靠近過,也不至於讓她看不到。
只見他行走間優雅瀟灑,袍袖擺蕩,如為實物,只是穿雨過林,身上發間竟不沾染半點濕意,這才顯出一絲異常來。
黑暗中不辨方向,莫九隻知一路向上,早已偏離了山路。路經險惡之處,千祗夜都會回頭提醒,所以雖然難走,卻不至於危險。
行了約莫個把時辰,按莫九的估測,恐怕已接近山頂,雨漸小,風勢反而見狂,溫度堪比寒冬,即使有蓑衣遮擋,她仍然冷得哆嗦。
“到了。”就在莫九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蠢事的時候,千祗夜終於喊了停。
此時兩人正站在一處山谷中,面前是一泓深潭,在幽暗夜光中沉寂而冷漠。莫九回首,發現剛才不知不覺間竟然穿過了一條陰森森的峽道,不由暗暗心驚。
“入潭。”轉過身,千祗夜看著莫九,在黑暗中依然璀璨的眸子閃爍著不容拒絕的堅定。
莫九上前一步蹲下,伸手入潭,但覺潭水冷寒,沁透骨髓。
“你是淹死的,要我當替死鬼吧。”她笑了笑,道。她不是傻子,在黑夜中下水,能看到什麼?何況水溫如此低,就算不淹死,也得冷死。
“若要害你,我有更簡單的辦法。”千祗夜冷冷睇了她一眼,率先往潭中走去。
莫九摸摸鼻子,沒猶豫太久,脫下蓑衣、竹笠,探手拔出背上的戰刀,橫拿在胸前,也跟著踏進了潭水中。即使早有準備,她仍然被水的寒冷激得差點退回岸上。深吸了口氣,牙一咬,她一個猛子紮進了水裏。
出乎意料地,潭下竟隱隱透出瑩綠的微光,越往下越明顯,雖然不強,卻能勉強視物,較之岸上更為光亮。千祗夜也在水中,不同的是,他仍然如同在陸上行走一樣,瀟灑從容,衣袍掠風。
遊魂果然比人佔便宜。莫九心中暗嘖,加快了速度。
莫九是在水邊長大的,也有過擺船摘蓮、下水摸魚的日子,水性自是一等一的好。然而再好的水性,也不可能一直潛著不換氣。就在莫九一口氣將盡,打算往上浮的時候,前面的千祗夜突然退後數步來至她的身側,一把握住她的手將她帶往前方。
莫九素來冷靜,卻也被他嚇了一跳,欲要掙扎,但覺一股有別于潭水的陰寒之氣緊纏著她的手腕,形成一股巨大的拉扯力道,竟是掙脫不了。她心中一震,手腕微動,緊握在手中的戰刀就要劈出。
“快到了,別浪費時間。”耳邊突然響起千祗夜冷凝的聲音,阻止了她的手腕翻轉,只是這一刹那的工夫,人已被帶往更深處去了。
胸中空氣已盡,由四面八方向她襲來的水壓立時變得如此可怕,眼睛澀脹模糊起來,就算現在上浮恐怕也已來不及,何況還被抓著。莫九暗呼一聲完了,正要拼死做最後的一搏,但聽嘩的一聲,頭上壓力倏輕,竟是脫出了水面,眼前重新恢復一片黑暗。
她一向知道空氣的可貴,但是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般深刻地體會到能呼吸的美好。在她狼狽地爬上地面,大口喘息的時候,原本握著她手的千祗夜又退到了與她五步遠的距離外。
“你轉過身去。”一邊喘息,莫九一邊對靜靜站在黑暗裏等她緩過氣的千祗夜道。
千祗夜不知道她要做什麼,但也沒多問,依言而行。
莫九探手到衣下,解開了裹胸的束縛。對於還要潛水的她來說,這長年裹縛住她女性特徵的布帶就是一項負累,大大縮短了她待在水中的時間。既然他已經知道她是女子,自然不必在他面前隱藏。
從懷中摸出油紙包,摸索著打開,將布帶紮在腰間,她才拿起火摺子吹燃。
兩人所在的地方是兩塊巨岩間的夾縫,地方不大。莫九所坐的亦是一塊被沖刷得極光滑的巨石,千祗夜背對著她站在五步遠的地方,再往裏,便是無盡的黑暗。兩旁石壁上稀稀拉拉地長著一些青苔,伸手摸去,滑溜異常。
“冷死了,啊嚏——”哆哆嗦嗦地站起來,莫九一邊打量著四周是否有藏物之處,一邊向千祗夜走去。
千祗夜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凍得臉都青了,眼中浮起一抹柔色。
“抱歉!”語罷,又邁開步子往黑暗裏走去。
莫九被這突如其來的道歉嚇了一跳,不及有更多感想,腳下已自主跟上。火摺子支撐不了多久,看了眼前方,她將火吹熄,四周立時陷入無邊的黑暗中。看不見,感覺便分外靈敏起來。一個人的呼吸,沁骨的寒冷,混沌般的黑暗,那一刻,莫九突然感覺到一股從未有過的孤獨與絕望,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
“沒有岔路,摸著石壁走就好。”前方突然響起千祗夜的聲音,適時地將她從那種可怕的感覺中拉扯出來。
莫九依言而行,石壁滑膩,讓人極不舒服。
“你究竟要我去取什麼?”終於,她忍不住開口詢問。並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不想再陷進那種極度的沉寂當中。
千祗夜低低地歎了口氣,在黑暗中顯得那麼遙遠,而虛無縹緲。
“冥璽。”

石隙時寬時窄,窄的時候,莫九不得不側著身子勉強蹭過。雖然看不見,仍然可以感覺到一直是向上走的,手下石壁漸漸變得乾燥起來。
“冥璽是上古之物,內含擁有神秘力量的符咒,能夠調動陰兵。”仿佛感知到莫九心中的恐懼,千祗夜慵懶舒緩的聲音在黑暗中沉沉地響起,時斷時續,卻沒停下。
“我年少時無意中得到的,曾以之征戰沙場……死後,便隨葬於側。”
莫九啊的一聲低呼:“你要帶我去你的……”以她的大膽,此時也不由背上一陣冷汗。
千祗夜嗯了一聲,淡淡道:“這條道是不需要通過機關就能到達主墓室的捷徑,是修建陵寢的工人利用天然條件為自己修的逃生通道。他們活得好好的,自然不願意陪葬。”說著這些,他語氣平靜無波,像在敘述一件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事。
莫九靜靜聽著,說不出心中是什麼感覺。
“只是他們料不到,在陵寢快要完工的那一段日子裏,他們的食物中已經被人摻入了慢性毒藥。當他們從內關上墓門後,藥性就發作了……沒有人能夠逃脫帝王的算計。”後面一句,他喟歎著說出。
哢嚓——莫九腳下不知道踩到了什麼東西,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她想要點燃火摺子察看,卻被千祗喝止。
“別看。跟上!”少見的急促讓莫九心中訝然,立時放棄了心中的打算。
通道中空氣並不悶濁,顯然當初工匠在修建的時候就考慮到了通氣方面的問題,透氣管道設置得相當巧妙,歷經數百年仍然有用。
“你可知,這整座嶂山,其實是本……我的陵墓。”千祗夜突然道,語氣中有些許嘲意。
“很大。”莫九低聲道,心中莫名地升起一絲淒涼之感。
“嗯。很大……”千祗夜低笑一聲,帶著無盡的落寞,“小心了,靠著右面的山壁走,左面是懸崖,掉下去的話你就永遠留在此地陪我享受如此大的地方吧。”
莫九心裏打了個寒戰,停住,伸手去抽插在腰間的火摺子,手腕卻突然被一股陰冷的力道纏住,與在水中千祗夜握住她手時的感覺一樣。
“這個時候靠那點光亮,你會死得更快。”千祗夜的聲音近在耳邊,讓莫九確定了自己的猜測。
“小心腳下。”一邊叮囑,他一邊牽引著她往前走。莫九知道他並不喜歡靠自己太近,因此這一舉動更加證實了他們現在所在之地有多危險,她全身幾乎都戒備起來。
“為什麼一定要我來拿?”他既然能拉動她,取一件小小的物事自然更是輕而易舉,卻把她拖來受罪,實在讓一向冷靜的她有些火氣。
“廢話!”千祗夜回答得相當不客氣,甚至帶著一絲睥睨的感覺,“如果我能拿,何須自找麻煩勞動你?”
頓了頓,他又道:“死魂無法直接碰觸冥璽。”
莫九輕咳一聲,一想到一個鬼每天面對自己生前視若珍寶的東西卻碰觸不得,不禁覺得有些荒謬而好笑,隱隱還有些憐憫。只是這一分神的瞬間,她的腳下驀地踩空,人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去。尚不及有任何恐懼的反應,右手一緊,又被提了回去,只覺一陣陰冷襲體,耳中聽到千祗夜的悶哼聲,不由打了個哆嗦。該、該不會是撞到他身上了吧!
“站著,別動。”陰冷的感覺消失,連帶手腕上的一起,千祗夜的聲音有些遠,似乎還有些……虛弱。
莫九再也忍不住,吹燃了火摺子。火摺子的光亮照得不遠,但是所見景象已足夠讓她一陣腿軟,幾乎站立不住,忙靠在了旁邊的石壁上。
雖然早已從千祗夜口中知道一旁是懸崖,仍沒想到竟然是那樣深不見底,黑暗在其間浮沉,如同浩無邊際的虛空。行走的路徑並非天然,有著明顯人工開鑿的痕跡,顯然因工程量大,開得並不寬綽,僅夠容一人雙足。石壁上仍可見到一兩根尚未腐爛的木榫,以及無數空空的榫眼。
回首不見來路,向前不知所往,莫九又有了那種孤獨茫然的感覺。
千祗夜站在遠處,光線不夠,看上去有些若隱若現,似乎隨時都會消失。
“過來吧。”他說,尾音中帶出一絲無奈的歎息。
“這次真的被你害死了。”莫九喃語,想要移動腳,卻發現雙腿仿佛灌了醋,酸軟得幾乎動彈不得。不由苦笑了下,睨了眼所剩不多的火摺子,知道如果不在它燃盡之前趕緊走過這條道,估計就真要送命在此地了。
深吸一口氣,她靠著堅強的意志拖動幾乎罷工的雙腿,往千祗夜的方向緩慢地移動過去。有那麼一刻,她真想趴在地上就這麼爬過去。

又是水。
當轟隆隆的瀑布聲在耳邊響起時,莫九覺得自己這輩子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討厭過水。在走過剛才那條險道之後,她已經有些筋疲力盡了,誰想險道的盡頭竟是一道氣勢磅礴的惡水。
無路了!
“千祗夜。”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擠出這幾個字,手中火摺子瞬間熄了,無邊的黑暗再次向她湧來。
“千祗夜!”這一次她低沉的聲音中已滿含怒火。
“我在這裏。”千祗夜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竟讓她感覺到了一絲安心,“在你前面的石壁上,有兩道鐵鏈,你看到了吧。”
莫九悶悶地嗯了聲。在火摺子熄滅前她已經把四周的情況看清,前面五步不到的距離是一道如落星河的瀑布,雖然不寬,水勢卻驚人。或許是太高,除了轟轟的悶響,竟聽不到濺落下面水道的聲音。而就在她伸手可觸及的石壁上,正如千祗夜所說的那樣,有兩根手臂粗的鐵鏈從山石縫中延伸出來,另一端沒入了瀑布當中。
“鐵鏈是用來牽動墓室機關的,另一頭在地宮的冥河中。你只要順著鐵鏈,就可以進入我的寢宮。”千祗夜繼續道。
莫九絕望了,連嗯都懶得再嗯。後退是絕對不可能的了,除了前進,她還能有什麼選擇?
默默地緊了緊插在背上的刀,又搓了搓已經僵冷的手腳,她一言不發地抓住鐵鏈。
當強勁的水流衝擊得她幾次差點脫手時,她心中唯一的念頭就是,做鬼後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暴打千祗夜一頓。
好在山壁上的石道距瀑布頂不算遠,莫九掙扎到上面時,水流已漸緩。什麼也看不到,只知道在遊過一段時間後,鐵鏈開始往水中沉去。是死是活就看這一次了!她心一橫,深吸口氣,隨著鐵鏈沉進了水中。
不似開始的潭,水中暗黑無光,莫九完全放棄了用眼睛看東西的想法。仿佛遊了萬年那般久,手中鐵索像是沒有盡頭一般,延伸至似乎永遠也無法到達的空間。寒冷與缺氧讓她漸感不支,水流像是已經停滯,她有些恍惚地往上浮去,右腿卻一緊,被某樣東西給纏住了。
不是千祗夜,她感覺得出,而是一樣實實在在的東西。掙了兩下沒掙脫,不得已,她再次沉下去,伸手去扯。好像是長在鐵索間的水草,她無法多想,費力扯斷,然後鬆開了鐵鏈。
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她已經不再期待,只知道自己做了有生以來最蠢的一件事,那就是被一隻遊魂威脅。或者,她是太渴望平靜的生活了吧!
“上來吧。”頭剛冒出水面,沉默許久的千祗夜說話了。
莫九睜開眼睛,意外地發現眼前一片光亮,然那光線瑩澤,如同月照暖玉,柔潤溫和,顯然並非天光。
“還沒在水中待夠嗎?”看她發呆,千祗夜輕笑,語帶調侃。
莫九從驚訝中回過神,這才發現自己是在一條寬闊的管道中,兩旁渠岸是由平整的方石砌成,銜接緊密,幾乎連縫隙也找不到。水面低於渠岸許多,她根本碰不到岸面。
“那面有梯子。”千祗夜立於上面,下巴向不遠處揚了揚,笑吟吟地道。看得出,他的心情極好。
莫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往他所指的方向遊去。當發覺還有生機的時候,她身上的力氣竟然奇跡般地恢復了少許。
辛苦地爬上岸,她狼狽地躺在地上,閉目喘息著,連打量四周的心情都沒有了。
“姑娘莫不是想在此地長伴夜左右?”
一聞此言,莫九像被刺了下,驀地打了個激靈,緩緩睜開眼,而後如同起屍一般極慢地撐坐起來。
“遊魂也會做夢……東西在哪里?”她冷淡地道,抬頭,卻被眼前所見震住。
所在之處是一個氣勢恢宏的大殿,高大的盤龍石柱撐起穹隆形的頂部,大大小小的夜明珠隨意鑲嵌在深黑的殿頂,形成星羅棋佈的夜幕,一個散發著螢光的如同巨型夜明珠的物體綴于其間,如同滿月,殿內的光源便是來自於此。
大殿的四壁畫滿了色彩絢爛的壁畫,大略看了眼,多是戰爭的場面,裏面的人物與真人一般大小,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個持銀槍跨白馬的戎裝少年。不用問,自然是墓主千祗夜。
而讓莫九吃驚的卻是她剛剛上來的那條水道,它如同一條護城河一般將整座大殿分割成內外兩部分,以八座白玉橋相連接。她正站在河外,青磚鋪成的廣闊地面上,分列著出巡的車輦,馬匹,以及挑燈的宮奴侍僕,從墓門到正中的玉橋以白玉鋪成輦道,兩旁每隔兩步便跪伏著一尊人俑,似乎在等待主人出行的樣子。那些人馬俑製作得栩栩如生,讓她差點誤以為是真的。每座橋前都蹲著兩尊人首蛇身的怪物,面容猙獰,令人心生懼意。
而護城河的裏面,是一個宮殿形的建築,飛簷拱壁,雕樑畫棟,煞是壯觀。宮門前立著執戟侍衛,橫眉怒目,威武懾人。
“在寢宮裏。隨我來。”千祗夜道,語罷一甩袍袖,經過人俑間的空隙,往白玉橋走去。
在經過那些人俑時,莫九突然覺得似乎有冷風掠過,心中不由有些發怵。但一想到千祗夜本就是遊魂,也就釋然了。

在千祗夜的指點下,莫九並沒有觸動機關便進入了寢宮當中。出乎她的意料,寢宮中並無棺槨,而是放著一張寬大的白玉床。輕紗帳幔,案幾軟榻,侍僕相侍,竟如同活人所住的一般。
在床上,莫九看到了千祗夜的屍身,沒有如想像中那樣變成一堆白骨。他身上覆著織有龍鳳紋的錦被,身著王族盛裝,面容如同生時,神色安詳,似乎只是睡著了。侍僕俑安靜地站在角落,仿似在等著他醒過來使喚。嵌在殿壁上的夜明珠靜靜地照著這一切,已經數百年。
看了眼站得遠遠的千祗夜,莫九心中升起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感覺。她想開口,卻見千祗夜伸指在唇上,示意噤聲,然後伸出右手,做了個抓握的手勢。
莫九皺眉,伸手去揭屍體身上的被子,誰知指碰處錦繡化塵,不由得嚇了一跳。
千祗夜垂下眼,不去看。
就在那只修長如玉的右手中,一個漆黑如墨的盒子被緊緊握著。盒子外觀無甚奇特之處,但是卻因那只緊握的右手而顯得不尋常起來。
輕易地將盒子從屍體手中取下,不覺再看了眼那張仿若沉睡的臉,莫九無聲地歎了口氣,走向千祗夜。
千祗夜從案上拿起一顆夜明珠,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雖然回程的路因為有了夜明珠的指引,變得容易了許多,但是對於早已被折騰得筋疲力盡的莫九來說,依然兇險至極。而另外一個意外收穫則是讓她看清了水中鐵鏈間纏著的是人的頭髮而非水草,以及曾經被她踩斷的白骨。她突然慶倖之前看不見,不然恐怕會更加難熬。
“是建墓的工匠屍骸。”千祗夜說。不知是不是因為有了光亮,從地宮出來後他便變得沉默異常。
莫九的全部精力都用在了應對險境上,雖然滿腹疑問,卻也無心在這幽暗而危險的地方詢問。千祗夜此話一出,她立即聯想到來時他所說的:為了保住陵墓的秘密,那些工匠被活生生留在地宮中陪葬,他們原本準備憑著早已準備好的逃生通道求得一線生機,誰想毒性發作,有的死在了護城河中,有的恐怕摔死在了懸崖下,跑得最遠的,也只能抵達水潭,卻再也無力越過那最後一道障礙。
同樣為人,卻貴賤不等,便是如此吧。看著前面的修長背影,莫九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濃濃的悲哀和莫名的憤懣。
出得水潭,天邊曙光已現,雨不知在何時停了。
千祗夜丟下一句別打開盒子,便消失無蹤。
莫九站在水潭邊,將盒子拿在手中翻來覆去地打量,沉甸甸的,此外並無其他感覺。思及這一夜的險象環生,她突然有些意興索然。將之放好,便穿了蓑衣竹笠匆匆下山。

回到寺院中,換了幹衣,不管三七二十一倒頭就睡,直到一陣劇烈的搖晃將她吵醒。
“莫九師兄,莫九師兄……”
吃力地睜開有些發澀的眼,看到戒塵擔憂的小臉。
“師兄是不是病了?”昨夜晚齋和今晨早齋都不見莫九,戒塵心中不安,尋到灶房,卻看到戒苦師兄在挑水。沒敢多問,便偷偷找到了後院,見莫九開著房門仍在睡覺,那個時候不由悄悄松了口氣,方才知道自己竟是怕莫九走了。然而,等了許久,見她仍沉睡不起,又不免擔憂起來。
“現在什麼時辰了?”莫九揉著有些沉重的頭,坐了起來。
“辰時初了。”戒塵坐在床邊,清亮的眸子裏儘是關切,哪里還有平時的清冷。
才睡一個多時辰,莫九呻吟一聲,歪倒在牆上。
“睡過頭了,小和尚你給我留吃的沒?”連著兩頓沒吃,加上一夜奔波,她實在是有些饑腸轆轆。
戒塵怔了怔,驀地一溜煙跑了出去。
莫九啞然,撓了撓頭,又閉目靠了一會兒,這才慢吞吞地爬起床。隨便理了理睡皺的衣服,正打算自己去廚房看看還有沒有剩下的粥飯,就見戒塵又回來了,手中捧著一個大碗,上面擱著一雙筷子。
是一碗野菜粥,微溫。山寺平日一切用度極為拮据,如今多添了她一張嘴,雜糧煮的齋飯中野菜便多了一成,私下裏常有和尚怨怪,她只當聽不見。
“戒苦師兄給你留的。”戒塵說,頓了頓,又補了句,“戒苦師兄人其實很好的。”
莫九一笑,什麼也沒說,接過碗筷就吃。
“小和尚,外面的牡丹謝了沒有?”吃到一半,她突然想起千祗夜,昨夜不知雨下到了何時,早上回來時她累得厲害,沒有注意園中牡丹如何。如果都落了,那個……“人”可能會難過吧。
“沒有,開得好好的呢。每年都要過了十五才會謝。”戒塵反射性地探頭看了眼外面,才想到這個規律。
“是嗎?”莫九沒有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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