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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音流韶6:天劍倫(典藏版)(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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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音流韶6:天劍倫(典藏版)(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39.8 元
定價
:NT$ 239 元
優惠價
87208
領券後再享88折起
海外經銷商無庫存,到貨日平均30天至45天
可得紅利積點:6 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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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知名插畫師納言執筆封面,內外雙封,工藝打磨,珍貴典藏價值。

知名團隊斥鉅資打造,影視劇即將啟動。

 

步非煙成名作,華音流韶系列之六,影響一代人的武俠巨作,極具典藏價值!

光明的頂點,暗夜的元樞,光與暗的對決,那是天地毀滅,還是世界重生?

 

這一系列作品開創了女性武俠的先河,至今難有作品趕超,是無數粉絲心中最為經典的作品,極具典藏價值。時隔十年,步非煙全新修訂,顛覆結局。

 

樂勝倫宮開啟,埋藏已久的神跡終於面世。

在岡仁波齊峰頂,楊逸之與卓王孫之間命中註定的對決即將展開。

他們一個是武林盟主,身負天下重任;一個是華音閣主,行事亦正亦邪。

光明的頂點,暗夜的中樞,光與暗的對決,

將要驚天動地,震爍千古!"

 

 

 

作者簡介

步非煙

文學博士,畢業于北京大學中文系,青春文學作家,其作品大氣磅礴,汪洋恣肆,想像力神奇詭譎,筆風變化萬端,極大突破了女性寫作的局限,得到了“百變天後”的美譽,是近年來兼具實力和號召力的新銳青春偶像派實力作家。

代表作:《華音流韶》系列、《武林客棧》

名人/編輯推薦

1. 步非煙,國內最具知名度和口碑的武俠女作家之一,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粉絲群體龐大,以《華音流韶》系列成名,十年口碑經久不衰。

2. 《華音流韶》系列是步非煙的代表作和成名作,八冊書的豆瓣評分都在7.6—8.5之間,相較同類作品,口碑較高。這一系列作品開創了女性武俠的先河,至今難有作品趕超,是無數粉絲心中最為經典的作品,極具典藏價值。

3. 《華音流韶》系列影視版權已簽約知名製作團隊,即將大投資啟動,值得期待。

4. 知名插畫師納言執筆封面。

目次

第一章 玉露花开满梵宫
第二章 谁舞劫灰向碧空
第三章 云山万里烽火色
第四章 此去浮生尽转蓬
第五章 九重帝阙天外开
第六章 惊觉前尘照影来
第七章 未消人间无限恨
第八章 三生石上意徘徊
第九章 徘徊流光照玉人
第十章 欲问当年梦里身
第十一章 池间疏影当风乱
第十二章 壶中春色照眼新
第十三章 露电浮尘幻自真
第十四章 神驹狂弦动紫辰
第十五章 璇玑欲碎转轮破
第十六章 璎珞垂彩入梦频
第十七章 问君何事沉吟久
第十八章 重忆江湖樽中酒
第十九章 水中月满千山外
第二十章 镜里花开永劫后
第二十一章 长弓掣影天河碧
第二十二章 天中新莲谁持去
第二十三章 多情一笑伤别离
第二十四章 九窍玲珑亲执与
第二十五章 雪裳年少云中姿
第二十六章 寂寞空花坠影时
第二十七章 十年铸剑鼎龙怒
第二十八章 一袖香绝万物迟
第二十九章 从此汉宫尽不忆
第三十章 王母殷勤奉紫芝

書摘/試閱

第一章 玉露花開滿梵宮
夕陽透過雪峰的罅隙,將大團光影灑在額倫寺高聳的暗紅尖頂上,讓那本已破舊的寺頂也顯得輝煌起來。
額倫寺是一座百年古寺,也曾繁榮一時,但近十年來已經沒落,寺院金漆零落、磚木殘敗,香火微薄,遠不如附近的哲蚌、甘丹寺那樣聲名煊赫。寺中修持的僧侶接受著不多的供養,晨鐘暮鼓,過著與世無爭的生活。
年輕的僧人們在朝陽升起的時候打開朱紅的寺門,誦念佛經,打掃寺院,為前來膜拜的信徒們講法、賜福、治病,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再關上寺門,分齋、誦經、入定……
少年僧人漸漸長大,成為中年喇嘛,遲早有一天也會變為長須斑駁的老僧,但那一張張清瘦的臉上始終掛著悠然自得的表情。他們本以為自己能永遠侍奉神佛,終老此生。
然而,誰也沒有想到,他們這份安寧的夢境,註定在今天破滅。
傍晚,一名年輕喇嘛如往常一樣,正要輕輕關上那重朱漆斑駁的大門,遠處一陣牧歌傳來。他無意中抬起頭,向寺外的茫茫雪山望了一眼。一對牧民夫婦正驅趕著大群犛牛回家,夕陽垂照,牧歌飛揚。年輕喇嘛的眼神迷茫起來,他有些想家了。年邁的祖母、年幼的妹妹,還有院子裡那條忠誠的小狗,現在不知道怎麼樣了。想到這裡,他不禁忘了時間,倚著門柱久久站立,連伸出去拉門的手也沒有收回來。
直到夕陽落盡,他才清醒過來,輕輕歎了口氣。
宛如回應一般,另一聲歎息同時響起。年輕喇嘛不由得一怔。這樣空曠的雪原,是不該有回聲的,更何況那聲音如此陰冷、詭異,分明不似人聲,而仿佛是傳說中魔鬼的冷笑。
年輕喇嘛心中一驚,向聲音來處看去。
就在他抬頭的瞬間,眼前綻開了一團極濃極鮮的紅色,腥鹹的氣息瞬息彌漫在夜風中。然後他感到脖子上一輕,整個世界頓時神奇地旋轉起來,和大團的血紅一起轟然墜地!
泥土在他眼前揚起,遮住了雙眼,他拼命想喊叫,卻發現自己已無法開口。
因為他的頭顱已隨著滿腔熱血一起跌落!
那聲魔鬼般的歎息又重新響起,一條雪白的光影從不可知處冒了出來,鬼魅般向額倫寺門中飄去。一條條黑影宛如地獄開啟時放出的惡魔,緊跟著跨了過去。
砰的一聲悶響,那具還在顫抖的軀體被推倒,跌入積雪。
從這一刻起,額倫寺的命運已經註定。

一聲聲慘烈的呼叫劃破浩茫星空!
星月暗淡,黑暗夢魘般籠罩大地,唯有寺廟上方一小塊夜空被火光映照得明滅不定,宛如大片墨黑中伸出一隻血紅巨爪,沉沉垂罩在額倫寺上空。
屠戮,完全不可阻擋。
那群黑影仿佛得到了惡魔的力量,輕易粉碎了額倫寺僧侶的一切抵抗。雪亮的利劍、長弓、轉輪、法杖被那群黑影握在手中,在狹窄的寺廟中恣意亂舞,每一下都伴隨著刺入人體的悶響和橫飛而起的殘肢。
聖潔的佛法之地瞬間如化地獄。鮮血染紅了經幢、樑柱、法器,甚至大威德金剛慈悲、怒目的兩張面孔。
卻依舊寂然無語。
如今,就連神佛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眼前這場慘絕人寰的屠殺。
也不知過了多久,慘叫聲漸漸小了下去,滿地鮮血也逐漸變成暗黑。那群黑影殺死了寺中大半的僧侶後,選出倖存的七個僧侶扔到寺院中心的屍堆中,再圍攏上去。
七位僧侶有老有少,似乎都還未從極度的恐懼和震撼中清醒。他們有的滿臉悲憤,怒目注視著這群劊子手;有的瑟瑟發抖,躲在同伴身後;有的毫無表情,等待著厄運的降臨。
他們眼前的這群惡魔,每一個都籠罩在墨黑色的斗篷之下,看不清面目,唯有手中的法器冰冷如雪。額倫寺僧人的鮮血正從雪亮的鋒刃上點點滴落。
突然,那群黑影從當中分開一線,所有人都舉起手中法器,恭謹地致禮,似乎在靜候著某人的到來。
一個人影踏著滿地鮮血,緩緩向僧人走來。
同樣的黑色斗篷,同樣冰冷的長劍,但他的聲音十分溫煦,“諸位大德。”
旁邊一位黑衣人遞上一支火把,隱約照出來人的面容——
來人金髮垂肩,雙眸中透出淡藍的微光,看上去竟十分清俊溫婉,仿佛一位來到藏地修行的異國王子。
額倫寺僧人面面相覷,不敢相信他竟然就是這群惡魔的領導者。
那人淡淡微笑道:“在下曼荼羅教獅泉河守護者桑戈若,此次前來貴寺,是想向額倫寺諸位大德借一樣東西。”
曼荼羅教!
倖存的七位僧人不禁駭然變色。
曼荼羅教本是流行於印度的教派,信奉毀滅之神濕婆,以活人獻祭,是最為邪惡的教派之一。然而此教一向蝸居雪峰深處,與藏邊諸寺素無往來,額倫寺眾僧人更是只聞其名,不知其詳。直到一個月前,額倫寺活佛潛修三載,終於參悟夢境神通。沒想到活佛在夢中觀照未來後,竟宿夜歎息,宛如看到了極為可怕之事。
此後,活佛入定苦思七日,仍無破解之法,最後竟決定提前十年示寂,以避大劫。諸位弟子苦苦挽留,活佛也只是搖頭不語。
活佛示寂前只留下一句話:“天雨曼陀羅花,諸天滅劫就要降臨了。”
這句話宛如魔咒般籠罩在額倫寺眾僧侶心頭。最初的幾天,額倫寺上下也曾謹慎戒備,只是一個月過去了,周圍一切如常,僧人們也鬆懈下來。有些年輕僧人甚至忍不住暗中懷疑,難道活佛觀照出的未來只是一場毫無根據的噩夢?
沒想到,八月十日,活佛圓寂後整整四十九天,這場噩夢終於被鮮血化為現實。
黑衣人手中的火光搖曳,照出四周煉獄般的慘狀。額倫寺眾僧人坐在暗黑的血泊中,瞠目結舌,被驚恐和悲痛完全擊倒。桑戈若的目光從這些僧人臉上掃過,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煩,道:“帕凡提女神像到底在哪裡?”
神像?額倫寺諸僧人一怔,難道他們這樣大肆屠戮,尋找的不過是一張女神圖像?
一個年輕僧人喃喃道:“帕凡提女神是誰?”
那個“誰”字剛剛出口,就化為一聲淒厲的慘叫——他的整條右臂帶著大半個肩膀,被桑戈若的劍生生劈下。
長空中一大片血雲噴濺,將其餘六位僧人的頭臉完全染紅。傷者慟聲慘呼,揮舞著僅存的殘臂向桑戈若撞去,卻只邁出半步就已跌倒。他身旁中年僧人一把將他緊緊抱住,一面幫他止血,一面不住念誦經文。傷者的身體劇烈抽搐了幾下,漸漸沒了呼吸。
桑戈若伸出手指,彈了彈劍尖,血滴噗地散作無數粉珠,灑在諸僧人的臉上。
額倫寺僧人抬起頭,目光中全是怒火,恨不得將眼前的敵人碎屍萬段。
桑戈若淡淡道:“諸位想起來帕凡提女神是誰了嗎?”
眾僧人一言不發,牙關都快要被咬碎。
桑戈若微笑了一下,看著自己的手指,數道:“一。”
刷的一聲輕響,長劍已指向一位小喇嘛。小喇嘛看上去只有十二三歲,仿佛是剛入寺廟修行不久。他嚇得臉色慘白,瑟縮在那位中年僧人身後。
“二。”桑戈若的笑容依舊溫煦,然而聲音已經冰冷。
“三”字還未出口,那個中年僧人放開屍體,一把將小喇嘛護在身後,沉聲道:“帕凡提女神是印度傳說中毀滅神濕婆的妻子。她的法像的確曾藏在鄙寺中,但現在已經不在了。”
桑戈若哦了一聲,依舊微笑道:“在哪裡?”
中年僧人抬頭直視著桑戈若,一字一字道:“已在一個月前與活佛肉身一起火化!”
桑戈若微微皺眉,“火化?”
中年僧人點頭道:“因為那幅圖,本是額倫寺代代秘傳之物,一直絕無副本,只刺在活佛身上。”
桑戈若臉色不禁一沉。
中年僧人淒然笑道:“一月前,活佛觀照未來,知道曼荼羅教將喚醒毀滅神濕婆,興起滅佛浩劫,而毀滅神覺醒的必備機緣就在於這張帕凡提女神像。活佛知道自己的力量無法與曼荼羅魔教抗衡,不得已提前示寂,囑咐我們將他的肉身與此圖一起火化,了斷因緣!”中年僧人霍然抬頭,逼視桑戈若道:“如今,就算你殺光我們、夷平額倫寺,帕凡提女神像也找不回來了!”
桑戈若清俊的臉上陡然騰起一片陰冷的殺意,他一字一字道:“那我只好殺光你們,再一寸寸搜索女神圖像了。”話音未落,劍光已如遊龍般騰出。昏暗的廟宇被照出一片血光,瞬間又已恢復平靜。
劍已然回到桑戈若手中——又或者,根本沒有拔出過。他望著微顫的劍尖搖了搖頭,似乎並不滿意這一劍的效果。
額倫寺的僧侶們驚恐地望著彼此,似乎還在慶倖自己沒有被這一劍斬殺。
突然,黑暗中爆出“噗”的一聲悶響。
一個僧人倒了下去——或者說,是半個。他雙目幾乎要突出眼眶,拼命用手支撐著地面,他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上下兩半身體脫離開來,一半宛如木樁般矗立在原地,另一半卻被雙手撐向了半空中。猩紅的鮮血從傷口處泉水般噴湧,伴著不似人聲的慘叫。
其他僧侶幾乎同時發出驚叫,那半截身體依舊不甘心地爬著,佈滿血絲的雙眼泛出灰白的顏色,口中卻還在喃喃念道:“救我,救我……”他沾血的雙手幾乎就要握住那小喇嘛的腿,中年僧人猛地閉上雙目,一揮手,將手中的降魔杵刺入了傷者的顱頂。
那僧人身子一挺,終於癱軟下去。
鮮血染紅了佛堂。
桑戈若合上雙目,臉上浮出一縷悲傷的神色,似乎不忍心看到如此慘狀。但在額倫寺眾僧眼中,這無疑是最惡毒的嘲笑。
他們本是神佛的信徒,是藏地最受尊敬的僧人,如今卻被這群邪魔外道屠戮、殘殺、侮辱,且無法還擊!這不僅是對他們生命的蔑視、戕害,更是對他們的信仰、對諸天神佛的不敬與褻瀆!
額倫寺僧人圓睜的雙眼似乎要滴出鮮血,仇恨的火焰宛如壓抑不住的火山,隨時都會噴發。
桑戈若看著他們,卻只微笑著搖了搖頭,重複道:“帕凡提女神像在哪兒?”
中年僧人的聲音已經有些變調:“已經和活佛的肉身一起火化!”
桑戈若微笑道:“骨灰在哪兒?”
額倫寺諸僧人一怔,“你說什麼?”
桑戈若淡淡道:“老不死的死了、燒了,總會有灰留下吧?我今天偏要試試,能不能從那捧骨灰中拼出一張帕凡提神像來。”
旁邊一個僧人嘶聲怒喝道:“你竟敢對活佛不敬,我和你拼了!”言罷猛地向桑戈若撞去。
那位僧人猝然跳起,眾人才發現他竟生得十分高大,橫肉滿身,看上去仿佛一座鐵塔般,轟然向桑戈若壓了下來。
桑戈若提劍的手似乎向後揮了揮,又似乎沒有。卻聽得眾人一聲驚呼,大蓬的血花再度盛開,那鐵塔般的肉身竟然從中裂開一個十字,瞬間坍塌下去!
桑戈若卻看也不看,只是盯住那個中年僧人,沉聲道:“現在肯把骨灰交出來了吧?”
中年僧人滿臉悲痛,卻又強行壓制下去,“活佛的骨灰早已撒入聖湖之中。”
桑戈若唇邊浮出一個更加森冷的笑容,向劍尖吹了口氣,“你們的活佛近十年來一直修行一種道法,圓寂後肉身可以百年不腐、水火不侵,你們是用什麼辦法將他火化的呢?”
中年僧人一怔,再也說不出話來。
這個秘密,活佛圓寂前只告訴了他一個人,同時也把最大的信任和最艱難的責任交給了他。他早預料到這場殺戮的來臨,卻不能告訴任何人,只在一旁看著師兄弟們彼此嬉笑打鬧、爭論佛理、灑掃寺院、分享酥油茶……這平常的一切成為最後的幸福,被他一點點記在心中。他甚至忍不住想勸新來的師弟們先走,避開這場浩劫,然而他最終沒有。
為了完成活佛的遺願,他不惜連最親的人都欺騙了。
那天中夜,是他悄悄打開靈塔,將完好無損的活佛肉身盜走,藏到了一個極為隱秘的所在。這一切絕無第二人知曉,又是怎樣被敵人發現的呢?
他不由自主地抬起頭,仰望著大殿中央那尊大威德金剛像。神像無語,他的臉色卻漸漸變得蒼白。
桑戈若一面冷笑,一面步步逼近,“額倫寺活佛熱衷修行各種神通,最後卻都是作繭自縛。
“他雖看透了來日大劫,提前圓寂,卻無奈已事先修行了肉身不腐的神通,無法毀掉女神圖。
“這就是命,是濕婆大神不可抗拒的意旨!”
他每說一句話,就上前一步,伴隨著手中的長劍一顫,一名額倫寺的僧人就倒在血泊中,身首異處!最後只剩下中年僧人和被他抱在懷中的年幼喇嘛,被逼入了牆角。
桑戈若踏著滿地血肉,劍指中年僧人眉心,一字一字道:“你把他的肉身藏在哪裡了?”
中年僧人搖了搖頭。
突然,噗的一聲悶響,一條金色的法杖從中年僧人背後穿出。他似乎想說什麼,卻再也無法開口,噴出一口鮮血,撲倒了下去。
桑戈若有些錯愕,收起長劍,看向中年僧人身後。黑暗中出現了三條灰色的影子。其中一人收起法杖,淡淡道:“桑戈若,你是越來越婆媽了。額倫寺不過彈丸之地,殺了他慢慢找也來得及,和賤民談條件,真是丟盡了教主大人的臉。”
桑戈若皺了皺眉頭,隨即又露出微笑,道:“三位大人帶著教主大人的旨意前來,想必已經知道神像的所在了。”
另一人冷哼一聲,道:“你還不算太蠢。教主無所不知,而我們三人經教主賜法,已能和教主大人心意相通,所以這神像的所在已經不勞你費心了。”言罷揮了揮手,竟似要桑戈若走人的意思。
桑戈若淡淡一笑,答了聲“是”,腳下卻一動不動。
另一人在周圍巡視一周,目光又落到桑戈若身上,冷冷道:“你怎麼還沒走,留下來邀功嗎?”
桑戈若也不生氣,仍然微笑道:“教主大人無所不知,功勞是誰的就是誰的,搶也搶不去。傳說帕凡提女神乃是三界中唯一能讓諸神傾倒的女子,所以在下只是想留下來瞻仰一下女神的寶相,開開眼界,也算不枉此行。”
其中一個灰衣人冷笑一聲,道:“你要看就看好了。”突然縱身往上一躍,手中瞬息綻開一片七彩光輪,向大殿正中的大威德金剛像拍去。
砰然一聲巨響,整個大殿都受了震動,大塊木屑、瓦礫四處亂落,那尊三丈高、純銅鑄就的大威德金剛像竟被他一掌拍為齏粉。
滿空金粉飛揚,一具乾枯的肉身從金剛像內跌倒下來。桑戈若一怔,沒想到額倫寺活佛竟會把自己的肉身藏在這座巨大的佛像中。
肉身枯瘦,已經縮得不足三尺,宛如嬰兒,只是通體泛著金色的油光,幾乎被地上厚厚的金粉完全掩埋。為首的灰衣人隔空揚手,那具肉身竟宛如被無形的繩索牽引一般,整個飛了起來,被他捧在手中;另一個灰衣人拿出一枚碧色的圓環,在手中拂拭了幾下;第三人則在一旁默默誦念著咒語。
桑戈若不禁脫口道:“潛龍玨?”
一個灰衣人道:“不錯,這就是天羅十寶之一的潛龍玨。只有它能克制不腐神通,將這片刺有女神像的皮膚剝落下來。”
持潛龍玨的灰衣人聚精會神,讓潛龍玨鋒利的邊緣在那片金色的皮膚上遊移著。小小一片青色的玉玨竟仿佛有萬斤之重,以他的力量都不能輕易運用。每割開一點皮膚,大量金色的液體便滲透出來,發出濃重的香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肉身背後的女神像終於被完整揭下。
一個著水紅色衣衫的女子站在昏黃的圖像中,若隱若現。
桑戈若注視了女神像良久,終於歎息一聲,轉身離去,只片刻時間,就已完全消失在夜色中。他手下那群黑衣人也瞬間隨他一起消失,宛如來自虛無,最終又回歸虛無一般。
三個灰衣人正要將神像小心收起,鼻端突然傳來一陣濃烈的異香,低頭看時,他們手中的活佛肉身竟化為七彩塵霧,在淩晨的寒風中越飄越遠。
天空中一脈晨光正要衝破重重夜色,大團雪花飄落下來。
只是,這些雪花竟然是墨黑的。
“天雨魔花,諸天滅劫就要降臨了。”
 
第二章 誰舞劫灰向碧空
廣袤的天幕宛如一張撐開的巨圖,藍得耀眼,陽光將五色光輝盡情灑向大地。如果說,四周淡青色的峰巒宛如藏地的多情少女,靜靜地沐浴在陽光下,那麼青黑色的烏孜山就宛如壯碩的康巴漢子,挺直了偉岸的腰杆,直面蒼穹,他們一起為這幅天碧雲高的空靈畫卷塗抹上一筆濃墨重彩的底色。
巍峨的山巒中,一座極其恢弘的寺院傍山而建。
哲蚌寺。
神聖的哲蚌寺。
這座藏地最大的寺院,三面被烏孜山環繞,寺院順著山勢逐層遞高,殿宇交錯連接,看過去丹樓如雲,金碧輝煌。
法號吹響,數千僧侶整齊的誦經聲直透雲霄。白雲寂寂,青天無言,雪原、草地、湖波、人群,就連那吹過的一絲絲微風也為這神聖的佛域梵唱所震懾,發出最虔誠的迴響。
一條條灰白色的金剛石階梯沿著墨黑的山石蜿蜒而下,仿佛天庭垂下的一條條哈達,千年不變,永遠地連通著這人神的分野。
陽光下,灰白色的石階都被曬得有些發燙。
噗的一聲輕響,一蓬鮮血在石階上濺開。
神聖的寧靜瞬時被擊得粉碎!
一雙鮮血淋漓的手爬了上來,在白色的階梯上留下十道極粗的血痕,而後跟著一張毫無血色的臉。他看上去只有十二三歲,或者更小,身上一襲喇嘛的紅袍也顯得過於寬大。他正艱難地攀著石階,一步步往哲蚌寺爬去。
小喇嘛整張臉都被鮮血沾汙,大大的眼睛已經暗淡無光,透出垂死的顏色。他的內臟似乎受了極重的傷,每動一下,口中都會嘔出鮮血。血跡在他身後拖開,宛如一條長長的飄帶。
法鐘敲響,哲蚌寺寺門敞開,幾位僧人匆匆趕上去,將他扶起。小喇嘛躺在哲蚌寺僧人懷中,蒼白的臉上卻沒有一絲獲救後的喜悅,只是張開乾裂的嘴唇,艱難道:“額倫寺已遭屠滅……求見哲蚌寺活佛。”

哲蚌寺措欽大殿經幢輝煌,檀香馥鬱。
由一百九十根巨大柱子撐起的宏偉法堂內座無虛席,哲蚌寺活佛索南迦措正帶領著數千僧侶齊聲誦念佛經。一旁甘丹寺活佛白摩大師也恰好在此處講法。今天本是兩寺一年一次的法會。
誦經聲沉寂。
眾僧人都默然不語,望著兩位上師,空氣中彌漫著惶恐不安的氣氛。索南迦措眉頭緊皺,將那位奔來報信的額倫寺小喇嘛放在身前,一手結印,輕輕撫在他額前。
那小喇嘛本已昏迷,此時似乎得到了無形的加持,勉強睜開了眼睛。他掙紮著微微坐直了身體,伸出沾滿鮮血的手向胸口掏去。他甚至沒有向索南迦措行禮。不是他不尊重這位最孚眾望的活佛,而是他知道,自己的時間已然不多了。
十指的指甲幾乎都已生生剝落,血痂和塵汙沾滿了指節,讓他的手指幾乎不能彎曲。然而,當旁邊的一個僧侶想幫他掏出胸前藏著之物時,他卻搖頭拒絕了。
小喇嘛低下頭,用殘破的手指和乾裂的嘴唇一起“捧”出了一塊沾滿血污的破布,恭敬地放在索南迦措面前。
也許是瀕臨死亡,他墨黑的瞳孔擴得極大,宛如兩枚蒙塵的寶石。他靜靜地對著索南迦措,似乎想說什麼,卻嘴唇顫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索南迦措點了點頭,一手接過這塊破布,一手輕輕懸在他的頭頂。他曾為無數臨終之人賜福,祝願他們的靈魂通往極樂,但是他知道,眼前這位年輕的殉道者瀕死的眼中充滿期待,所要的卻並不是他的祝福。
索南迦措猶豫了良久,卻只說出三個字:“你放心。”
小喇嘛眸子中透出最後的笑意,然後就徹底暗淡了下去。
只有他知道,這三個最簡單、最樸實,甚至樸實得與哲蚌寺活佛身份不稱的三個字,包含了多少責任、多少擔當。
索南迦措歎息一聲,將小喇嘛的身體放下。這具肉體竟宛如早已死去一般,瞬息就已僵硬、冰冷、腐敗。惡臭的氣息瞬間彌漫了整個法堂,卻沒有人伸手去掩住鼻息。
一旁的白摩大師道:“如何?”
索南迦措搖了搖頭,“筋骨盡斷,心脈斷絕,或許早已氣絕了。只是他的誠心感動了佛祖,才讓他支撐到了這裡。”
他輕輕將那幅破布打開,這布,仿佛是從另一位僧人身上撕下的衣角,上面用鮮血勾描著一位女神的法像。
“這就是他要帶給我們的。”索南迦措看著神像背後的幾行血字,聲音中透出重重的敬意來,“額倫寺全寺上下皆遭屠滅,只有他躲過一劫。他用鮮血將看到的帕凡提女神像描摹下來,然後一路掙紮到了此處。”
白摩大師歎息了一聲,“沒想到,沉寂多年的曼荼羅教又重現藏邊,更沒想到,為了一張神像,他們就下此毒手。”
索南迦措注視著手中的圖像,緩緩搖頭,“這不是一張普通的神像……”他突然抬頭,仰望著殿中的釋迦法像,長歎道:“帕凡提女神是毀滅神濕婆的妻子,傳說在一次天戰中,對手的力量實在強大,就連無所不能的濕婆也陷入苦戰,最後帕凡提女神化身為近難母,拯救了整個天界。從此濕婆立下誓言,以後無論他多少次轉世,他的每次覺悟都必須獲得帕凡提女神的認可。因此,濕婆在人間的化身要想徹底覺悟毀滅神的力量,就必須找到帕凡提女神的轉世。”
白摩大師默然片刻,似乎想到了什麼,“曼荼羅教如此急於找到女神的下落,難道濕婆和帕凡提女神都已轉世,來到人間了嗎?”
索南迦措的神色更加凝重,“不錯。我也是剛剛得知,曼荼羅教教主帝迦自稱濕婆轉世,早年竟不知從何處尋來了濕婆之箭,打開了樂勝倫宮的千年封印。樂勝倫宮是濕婆與帕凡提曾經居住的地方,裡面藏著無數威力足以改天換地的法器和數百種修煉邪術的秘法。如今,他已完成了其他修行,擁有無窮的力量,只要突破帕凡提女神這最後的關隘,就能徹底覺悟為滅世之神——濕婆了!我本想趁今日的法會與大師商討一個對付的法子,沒想到還是晚了一步!”
白摩大師神色一凜,聲音都有些顫抖,“若濕婆出世……”
索南迦措雙手合十胸前,長歎道:“本寺秘典記載,濕婆出世之日,就是三界劫滅之時。到時候天地改易,眾生流離,所有的江河都將化為赤紅……”
白摩大師默然了片刻,長眉微挑,“縱然運數不濟,但佛法慈悲,諸邪辟易,我們身為佛門弟子,又豈能束手待斃……”
索南迦措點頭道:“大師所言極是。傳說佛祖料到了三界會有這樣的劫難,在滅度前,留下了兩件克制濕婆的法寶,其一便是香巴噶舉派世代秘傳的恒河大手印。”
白摩大師皺眉道:“恒河大手印?據說已經失傳多年了!”
索南迦措道:“不錯。曼荼羅教似乎也知道這個傳說,剛入藏邊之時,就一直潛伏在香巴噶舉派桑頂寺旁,等到上任活佛滅度之時,突襲而至。活佛以半死之體,強行與眾魔頭周旋,雖然將諸魔頭打敗,肉身卻也為邪術禁制,不能轉世,恒河大手印從此失傳……”
他搖了搖頭,歎道:“所以只有第二件了。”
白摩大師精神一長,追問道:“第二件又是什麼?”
索南迦措道:“曼荼羅陣。”
白摩大師一怔:“曼荼羅陣?”
索南迦措道:“曼荼羅陣是上古秘傳的法陣,擁有改天換地、生死肉骨的無上威力,但很少有人知道,曼荼羅陣其實分為兩種——金剛曼荼羅陣與胎藏曼荼羅陣。金剛曼荼羅陣主外,主力量,宏大無比,山川、叢林無不可納入戰陣。陣主會獲得與諸神匹敵的力量,最後也將與此陣同化,永難解脫;胎藏曼荼羅陣主內,主輪回,不過方寸芥子之地,然而古往今來、數世輪回都會蘊涵其中。主持法陣者借輪回之力引導入陣者拋棄殺念而悟佛境,然而,陣主也將同時陷入輪回幻境,稍有不慎便會走火入魔,神形俱滅……”
他重重歎息一聲,似乎欲言又止。
白摩大師等了片刻,忍不住道:“大師還有什麼顧慮?若真能克制濕婆,即便我等神形俱滅又何足惜?”
索南迦措搖頭道:“不是懼怕曼荼羅陣的反挫之力,而是……”他的眉頭深深皺起,“金剛曼陀羅陣已灰飛煙滅,胎藏曼荼羅陣的佈置則需要八位有緣之人持八件神器分立八方。這八件神器中的六件分藏在青藏一帶六所寺院中,無不為鎮寺之寶,就算你我聯合藏地諸大寺,多方索求,也未必能全其美。更為艱難的是,剩下的兩件藏在蒙古可汗俺達汗的營帳之中。”
白摩大師皺起眉頭,“既然克制濕婆的方法只剩下胎藏曼荼羅陣,無論路程多遠、多麼艱險,都必須將法器借來。活佛與俺達汗素有交往,何妨一試?從此處往返蒙古需要多長時間?”
索南迦措道:“快馬加鞭,日夜不休,尚需十餘日。”
“好!”白摩大師霍然起身,“既然如此,請活佛立即動身前往蒙古,向俺達汗借取兩件法器,我則留在此處聯合諸寺高僧集齊其餘六件。另外……”
他的目光向那幅圖像上一掃,“此圖儘快複摹多份,分發與青藏兩地諸大寺院。此間無論誰遇到帕凡提轉世……”
他遲疑了片刻,終於道:“只得格殺勿論,永絕後患。”
索南迦措也站起身來,注視圖中人良久,歎息道:“雖然這位轉生的少女無辜,但為了天下劫運,也只得如此了。”
白摩大師向索南迦措伸出手掌,“十日後,是傳說中樂勝倫宮現世之日,屆時藏地高僧齊集聖湖之邊,恭候活佛佳音。”
索南迦措正色道:“十日後,不見不散。”
啪的一聲,這象徵著天下命運的兩隻手終於擊在了一起。兩位活佛緊皺的眉頭似乎舒開了一點,雖然此去劫難重重,然而只要心中有一份不屈的信念,天下就有了希望。
堂下數千僧人齊齊跪下,口誦經文,梵誦之聲直上雲霄,整個哲蚌寺似乎都輕輕震顫起來。四周的寂寂峰巒、皚皚白雲,也在這誦經聲中重新鮮亮,仿佛也在兩位活佛的這輕輕一掌間,看到了重生的希望。

第三章 雲山萬裡烽火色
曠原莽莽,天穹高遠。
亙古已然的雪峰綿延數裡,雄奇峻秀,一座座直插碧天深處。半山雲蒸霞蔚,變幻不定,似乎天上人間的分界就在於此。
漫天雲霧突然被劃開,一串極其輕微的銅鈴聲從山下緩緩而來。一個年輕僧人牽著一匹白馬,緩緩地沿著山路攀登。陽光極盛,射得人眼睛生痛。而那位年輕僧人卻一直努力地望著太陽,似乎在茫茫雪原之中,只有陽光才能給他指明方向。
白馬上端坐著一位高僧,正是他的上師。上師鬚髮皆白,看不出有多少年歲了,一直瞑目不言,任白馬馱著自己向前方行去。而白馬的後背,還馱著一個沉沉的包袱,竟然足有一人高,用黃色的油紙緊緊包著,上面紮了數十道白紗,讓人看不出究竟。那白馬雖是難得一見的龍駒,負了如此重物,走在這高原雪山上也極為吃力。
又過了好久,那個年輕僧人抬起衣袖,拭了拭額頭上的汗珠,問道:“上師,我們還要走多久?”
上師沒有睜眼,只搖頭不語。
年輕僧人遲疑了片刻,終於忍不住道:“上師,樂勝倫宮到底在哪裡?天底下真的有這麼一個地方嗎?為什麼從來沒有人見到過?”
馬背上的上師睜開了眼睛,緩緩道:“樂勝倫宮是天神居住的地方,人是看不見的。”
年輕僧人道:“那……那我們怎麼去找?”
高僧微微向東方抬了一下手,道:“你看那是什麼?”
年輕僧人疑惑地抬了抬頭,陽光幾乎灼傷他的眼睛。他頓了頓,答道:“太陽。”
高僧歎息道:“太陽升起的地方有一口聖湖,叫做波旁馬錯。傳說人的靈魂,無論進入天堂還是地獄,都會在此暫作棲息。”
年輕僧人道:“上師,我知道聖湖,可是這和樂勝倫宮有什麼關係?”
高僧道:“傳說中,天神每十年才會離開樂勝倫宮一日,這時,結界消失,樂勝倫宮的倒影就會出現在聖湖中央……”他只說了一半,就又合上了眼睛,似乎從未睜開過一般。
年輕僧人不敢再出聲,只得默默往前走。
突然,一片祥雲不知從幾重天上飄下。年輕僧人下意識地眨了眨眼,等他睜開眼,那條本如永無盡頭的山路突然中斷了。眼前是一道深不見底的懸崖,雲霧翻騰蒸湧,仿佛無邊大海,而他們的半身已在懸崖之外!
他手中的白馬收不住腳步,驚聲哀鳴,一個踉蹌,猛地在崖邊跪了下去。年輕僧人臉色蒼白,用盡全身力氣往回拽韁繩,白馬奮蹄嘶鳴,終於掙紮著向後退了三步。也幸得這是一匹寶馬,換了普通馬匹,怕是早已跌入懸崖!
那年輕僧人突然想起他的上師還在馬上,急忙回頭看去。只見上師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從馬背上下來了,悠然遙望著遠方的太陽,道:“走過去。”
年輕僧人以為自己聽錯了,道:“走過去?”他不相信地指了指眼前的深淵,“從這裡?”
高僧沒有答話,輕輕揮手,眼前的雲霧緩緩散開,他一邁步,向雲海間走去。
年輕僧人還沒來得及驚呼,卻發現他的上師已在雲端向他揮手了。他一狠心,牽著白馬也跟了過去。
眼前迷霧轉換,突然,一片幽靜的藍光迎面而來,他發現腳下竟然不是雲海,而是一片真實的土地。
眼前,是浩瀚的湖泊。
湖水彎如新月,仿佛雪域聖女的眼波,清澈而寥寞。而一旁的岡仁波齊峰高高在上,皓白無瑕,宛如一支搖曳生輝的風荷,開放在這片幽藍的湖面之上。
祥雲蒸騰,幾十位大德正圍坐在湖邊。大昭寺、色拉寺、紮什倫布寺……在平時,無論誰想要見上其中的一位,都得在高原櫛風沐雨,長年跋涉。
年輕僧人驚訝地望著這仙人交界之處,似乎已經癡了。而這些大德似乎正在辯論著什麼,一開始語音很輕,幾乎難以聽清,到了後來卻激烈起來。
一位紅衣大德突然怒喝一聲,只見他滿臉怒容,身形又極為高大,一起身,真的宛如伏魔金剛一般,“曼荼羅邪教何德何能,竟敢狂言興起滅法大劫?佛法昌盛,萬代傳承,豈是曼荼羅教中幾個魔頭能夠毀滅的?”
另一位大德搖了搖頭,他臉色極黃,白須幾乎垂到腹部,雙眉卻下垂得厲害。只聽他長歎一聲道:“史上之滅法大劫均由異教君王興起,焚經滅寺、屠戮僧人,是為大劫。而此次劫難雖由曼荼羅邪教而起,卻只怕災難要遠勝於前代了……”
遠處,一位黃衣大德搖頭道:“鄙寺地處邊遠,至今尚未受其騷擾,又傳言波旬信奉濕婆邪教,其邪術妖法可移山填海、崩天裂地、生攝人魂。以鄙寺眾僧一點微末的法力,若真激怒波旬魔王,無異自尋死路。”
眾大德神色複雜,又一人道:“何況佛法廣大,不滅外道,與其以卵擊石,不如敬而遠之。”
此話一出,諸位大德都沉默了片刻。
突然,有人問了一句:“波旬到底是誰?”卻是那個牽著白馬的年輕僧人。
他聲音不大,但已驚動了諸位大德。眾人齊齊回頭打量這個闖入的年輕人。只見他年紀甚輕,臉上卻帶著一種說不出的生氣,雖然穿著僧服,但並未剃度,長髮束起,眉目清秀,卻又透著幾分英氣,宛然是漢族少年的長相打扮。
一個黃衣大德冷笑道:“你是誰,哪裡輪得到你說話?”
年輕僧人皺著眉未回答,他的上師微微笑道:“他是在下的記名弟子。此番帶他前來此處,是另有極為重要的目的,只怕要關係中原武林的命脈。在此之前,諸位就不必再為難他了。”
眾位大德都是一臉驚疑,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還有如此大的作用不成?
他的上師微笑不語,又回頭對那年輕僧人道:“所謂波旬,就是如今曼荼羅教教主帝迦。波旬是佛典中的滅世魔王,也是佛家弟子對濕婆的別稱。只是因為諸位大德都太怕這位教主,不敢直稱其名,只好稱之為大魔王波旬了。”
他此話一出,那位紅衣大德更怒,“白摩大師,你說我們懼怕波旬?”
白摩大師?諸位大德都是一怔。甘丹寺白摩大師在藏地的聲望只怕僅次於哲蚌寺的索南迦措,此次眾人齊聚聖湖之畔,也是受了他的邀請。然而,他近十年來一直閉關修行,親眼見過他的人少之又少,若不是紅衣大德說破,一時竟沒有人認出他來。
白摩大師淡淡微笑道:“諸位不遠千里前來聖湖之畔,等待樂勝倫宮現世,本是受了在下之約,要商討一個聯手對付曼荼羅邪教的方法。而諸位到此已有三天,反反復複,也不過說大魔王波旬的邪術是如何厲害,卻沒有一點對付的主意,若不是怕到了極點,又是何種意思?”
紅衣大德冷笑道:“正是白摩大師你發帖相約,我們才日夜兼程,齊集聖湖之畔。而大師一直遲遲未到,卻事先施展密宗結界封閉了聖湖,將我們禁錮在此地三日三夜,倒不知是何等意思。如今大師終於來了,倒不妨幫我們解釋一二。”
白摩大師頷首道:“正是要給大家一個解釋。”他突然一揚手,白馬背後的巨大包裹頓時淩空飛起,落到眾人面前。乒的一聲悶響,泥地竟然被砸得深陷下去。
紅衣大德愕然道:“這是什麼?”
白摩大師神色凝重,輕一彈指,將捆紮的白紗震斷,而後俯身將油紙緩緩揭開。
一股血腥之氣撲面而來。
裡邊赫然是三具無皮的屍體!
屍體的血早已凝固,凍為黑色,極為猙獰,而兇手的刀法驚人地細緻——整個巨大的傷口都還保留著一層薄薄的脂肪,無數血管像張開了一張細密的網,雖然失去了皮膚的約束,卻都還完好無損地緊繃著。屍體從咽喉到腹腔已被整個剖開,所有的臟器也已被取走,一個空空的體腔森然大開,卻似乎經過某種特殊的處理,顯出一種詭異的光澤。
雖然在場諸人均可謂參透生死的大德高僧,陡然見到這副慘狀,仍不禁駭然變色。
白摩大師歎了口氣,道:“這三個人,是摩薩寺的僧人。他們不僅皮膚、臟器被取走,連腦髓也已從雙耳處被完全吸出。”
紅衣大德愕然道:“你是說,摩薩寺已經……”
白摩大師道:“不錯。從上次月圓至今,這已是第二十七所被屠滅的寺院。僧眾均遭梟首、剜心、剝皮、折肢等酷刑,慘不忍睹……我得到消息,連夜趕去,卻仍然遲了一步。我留在摩薩寺為殉道眾僧超度三日,這也是我遲到的原因。”
紅衣大德大怒,道:“如此慘無人道,曼荼羅教到底意欲何為?”
白摩大師道:“取走僧人臟器,只怕是為了在樂勝倫宮中煉製傳說中的百鬼搜魂術,以找出帕凡提女神轉世。”
此話一出,眾大德一片驚聲,紛紛問道:
“樂勝倫宮?難道波旬已佔據樂勝倫宮之傳說竟然是真的?”
“百鬼搜魂術以僧人臟器為祭,邪惡無比,是諸佛禁用的法術,已經數百年未現人間,曼荼羅教從何得來?”
“帕凡提女神又是誰?”
一時人聲鼎沸,議論紛紛,白摩大師神色更為沉重,“帕凡提女神是濕婆的妻子,而曼荼羅教教主帝迦自稱濕婆化身,用妖法打開樂勝倫宮,與手下諸魔頭盤踞其中,以僧人骨、髓、筋、肉祭煉邪法,魔宮中夜夜生魂慘嚎,動天徹地……據說,他已完成了其他修煉,只要得到轉世女神的認可,就能取回濕婆的全部力量,因此才派人屠戮額倫寺,奪走女神圖像,在青、藏兩地四處搜尋。此人力量若神,心意如魔,若真讓他覺悟為滅世神,天地浩劫,再非人力能擋。”
諸大德不禁一怔。紅衣大德濃眉倒豎,“依你所言,我們只有束手就縛了?”
白摩大師搖頭道:“從他們竟不惜動用最邪惡的百鬼搜魂術來看,轉世女神暫時還未被找到。然而,這些日子以來,曼荼羅教徒以搜索女神為名燒殺搶掠,無惡不作,藏地百姓已不勝其擾。”
紅衣大德怒道:“波旬如此膽大妄為,玷污佛法聖地,難道天下就沒有克制之法?”
白摩大師長聲歎息,道:“佛祖在滅度前曾留下胎藏曼荼羅陣,以克制波旬,拯救蒼生。此陣需要八件法器與八位有緣之人。我約大家來時,請色拉等六大寺活佛帶上的密寶,正是其中六件。而索南迦措則連日趕往蒙古,向俺達汗求借其餘兩件。如今約期已過,活佛還沒有回來,只怕此行……”
他搖了搖頭,不再說下去。
十日已經過去,若俺達汗應允,索南迦措無論如何也該趕回來了。
諸位大德心知如此,臉色都變得更加沉重,卻一時也再想不起對抗曼荼羅教的方法。
突然,白摩大師臉色一變,“誰?”
諸位大德一驚,湖邊飄搖的雲霓似乎猛地震顫了一下。在場眾人都分明感到一股陌生氣息突然闖入了結界之中!
湖畔的幻陣力量極為強大,除非得到主人的邀請,否則陣外之人絕難闖入,而陣中之人也絕難離開。兩天前,湖邊十位大德曾試圖一起合力將之衝開,仍不能撼動分毫。
然而這道氣息的確進來了,陌生至極、強橫至極,宛如巨浪一般向湖邊奔湧而來。
眾人臉色皆變,這樣強大的力量,莫非竟是魔王波旬親臨?
不遠處,帷幕般的霧氣被晨風撕裂。七色日華的中心,一個人影漸漸清晰。
來人臉上有隱隱倦意,青衣和散發隨風飄揚,也沾滿了征塵。
而他手上抱著一個小女孩。
女孩容貌秀麗,臉色卻極為蒼白,將臉埋在他懷中,似乎不勝勞頓,已經沉沉睡去。而那纖長睫毛上還沾著早晨的風露,微微翕動著。
來人緩緩往眾人身上看了一眼,目光雖不淩厲,卻宛如古鏡照神,深不可測。他雖然只是隨意站在那裡,身上流露的逼人氣勢卻宛如山嶽般沉沉壓在眾人心頭。
白摩大師遲疑了片刻,道:“尊駕是……”
來人看了眾人一眼,淡淡說出三個字:“卓王孫。”
眾人一怔。
華音閣聲名雖如日中天,然而正因為如此,反而很少有人直呼華音閣閣主之名。尤其遠在藏邊,他的真名已少有人知。
紅衣大德怒道:“無論你是誰,為什麼闖入聖湖禁地?”
卓王孫淡淡道:“找人。”
紅衣大德道:“誰?”
卓王孫緩緩道:“曼陀羅。”
四下頓時譁然。
曼荼羅教中絕大多數人都不履凡塵,唯有曼陀羅,自稱司死亡之神,經常抱著箜篌行走雪原,潛入歡宴、婚典等場所。等賓客醉去後現身,肆意屠戮,次日隨著晨曦一起消失。萬花樓般的滅門慘案,她已不知做了多少起。其惡名傳遍川藏一代,傳說其形如妖魔,邪法無邊,有的更雲人首蛇身,飛行絕跡,荒謬至極。這個名字在當地人心中宛然一個妖邪的禁忌,似乎連提起都會帶來莫名的厄運。
而如今,這個陌生人竟然是追蹤曼陀羅而來。
白摩大師疑然道:“死魔曼陀羅?她怎麼可能在這裡?”
卓王孫沒有回答他,而是將目光轉開,環視眾人,道:“樂勝倫宮在哪裡?”
眾人更驚。紅衣大德愕然道:“你想找樂勝倫宮?”
卓王孫道:“我要找的人就在裡邊。”
紅衣大德難以置信地道:“曼陀羅逃進了樂勝倫宮?簡直一派胡言!”
白摩大師搖頭插言道:“未必不能,既然曼荼羅教教主帝迦已佔據樂勝倫宮,而曼陀羅又以遁法見長,未嘗不可能暗中穿過我們的結界,遁回魔宮之中。”他又看了卓王孫一眼,“只是……曼陀羅的遁法上天入地,無形無跡,你又如何能一路追蹤她找到這裡?”
卓王孫沒有回答。
對於他而言,找到曼陀羅的蹤跡並不太難,卻也不容易,尤其是還要帶著小鸞。自踏足雪域邊緣至今,已過去了十日,才擺脫了她的重重障眼法,鎖定真身。被曼陀羅帶走的相思現在到底怎樣了?他已不想再有任何的耽擱。
卓王孫道:“遠到為客,理當與地主通報一聲,現在通報已畢,無心叨擾諸位雅集,告辭。”言罷,抱著懷中的步小鸞向湖邊走去。
紅衣大德怒道:“站住!你要強行通過這裡?”
卓王孫止步,卻沒有回頭,道:“正是。”
紅衣大德道:“時辰未到,聖湖中的倒影尚未出現,你如何知道樂勝倫宮的所在?”
卓王孫歎道:“樂勝倫宮既是無形,倒影豈能有形?”
紅衣大德一怔,眼前的聖湖清幽冷寂,宛如明鏡,厚厚的水霧拂垂繚繞,襯得整個湖泊亦幻亦真。
天宮若是無形,倒影自然更是虛中之虛、幻中之幻,這個道理誰會不懂?
難道說這個代代相傳的傳說竟也僅僅是傳說?
在場每一個人在一方百姓心中都宛如神佛一般高不可攀,然而他們不遠千里彙聚此處,竟也只是受了個虛妄傳說的欺騙?
諸人面面相覷,一時默然。
卓王孫歎息道:“若諸位不信,自可在此處等下去。卓某有事在身,先行一步。”
紅衣大德突然搶到卓王孫面前,大喝道:“聖湖禁地,豈容你任意來去?”他這一喝,真宛如獅子大吼一般,連湖波都被震得蕩漾不止。卓王孫卻宛如根本沒有聽見,輕輕從他身邊穿了過去。
紅衣大德更怒,火紅的袍袖鼓湧起來,獵獵作響。他雙掌在身前交錯,頓時化身千億,一片緋紅夾雜著萬道金光,排山倒海一般向卓王孫惡撲而去。
卓王孫右手將小鸞抱緊,左手猛地五指一張,滿天光華宛如瞬時被他聚攏在掌心,再也不能逼進一步。
紅衣大德怒喝一聲,雙掌用力向下一壓,那無數道金光突然盛作一朵朵蓮花,飛速旋轉,向卓王孫掌心逼去。
卓王孫突然握掌,萬朵蓮花幻影砰然破碎,一蓬金色微塵在他指間如散煙花,緩緩消散開去。紅衣大德似乎受了巨力反彈,向後退了三步,等空中勁氣點點消散,眾人才發現,他一雙大紅的袍袖已被勁風攪得粉碎。而他兀自胸口起伏,似乎仍被巨力壓得說不出話來。
卓王孫腳步未曾減慢,徑直向前走去。
眾人雖然怒他無禮,但見他只手破解了大威德金剛印,誰還敢貿然上去攔他?
白摩大師突然道:“你到底是誰?”
卓王孫依舊淡淡道:“我已經說過。”
白摩大師點頭道:“好。”
這個好字一出口,獅子伏魔印姿勢已成。他身邊的年輕僧人方要上前,白摩目光一凜,將他阻止,道:“站住,這還不是你動手的時候。”那弟子臉上有些不甘,卻也只有垂手退下。
只見白摩大師左手向上,止於頷前,右手扣下,與胸齊平,雙手間似乎有幾道淡白的光華閃了閃,又似乎什麼都不曾有過。呼吸之間,眾人只覺得天地間一種沉沉律動與自己心脈膠合,一波重似一波,鼓湧而來。
其他諸位大德也已結印在手,數十道極為強悍的力道在聖湖邊交織穿連,布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羅網,將卓王孫罩於其下!
卓王孫止住腳步,一手輕輕撫摸著小鸞的頭髮。他眉頭緊皺,遠望雲封霧鎖的聖湖深處,眼底漸漸升起一絲怒意。
白摩大師手腕一沉,那道沉沉壓力頓時化為一柄利刃,從他手中高高拋起,撞天反彈。諸位大德手中法印幾乎同時一盛,半空中那張無形羅網仿如被烈火煉化一般,熔成一片血紅,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呼嘯墜下。
赤網的光華越來越盛,映得卓王孫的臉色陰晴不定。
卓王孫只手拂袖,一道剛勁無比的力道在赤網中心爆裂。
諸位大德頓時站立不住,身體全被勁風逼得平平向後退去。潮濕的湖岸上宛如開了一朵墨菊,向四面拖出數十道深深的印記。
白摩大師所受之力最強,他剛集結全力,勉強止住退勢,還沒待重結手印,一股更為強大的反撲之力已急追而至!
他的年輕弟子似乎再也忍不住,就要拔身向前,白摩大師的目光卻陡然一凜,仿佛從眼前呼嘯而來的內力中看出了什麼,回頭對他的弟子喝道:“住手!”同時,竟將護體勁力生生撤回,周身完全暴露在卓王孫的攻擊之下。
眾人禁不住一驚,他的弟子更是忍不住叫出聲來。

第四章 此去浮生盡轉蓬
眼見那道沉雄至極的內力就要從白摩大師身上透體而過,卓王孫突然撤手,滿天勁氣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
而他懷中的小鸞沉睡依舊,剛才那一場大戰,她分毫都沒有感覺到。
眾大德驚疑地望著白摩大師,白摩低聲咳嗽了兩聲,似乎已然受傷,卻毫不在意,微笑著四顧眾人道:“諸位大德不必驚慌,這位是中原華音閣閣主卓先生。”
眾人驚道:“華音閣閣主?”
白摩大師轉而對卓王孫合十一禮,“化外之人久慕閣主風儀,無奈緣慳一面,未能識荊,好在近十年來對中原武學頗有涉獵,聽聞過貴派春水劍法的大名。閣主剛才一擊深得春水劍法神髓,天下不作第二人想,又想起江湖傳言華音閣新任閣主少年英才,天下無雙,尊姓也是一個卓字,所以才貿然相認。”
卓王孫淡淡道:“客氣了。”
白摩大師一笑,繼而正色道:“卓先生此來是為了尋找樂勝倫宮所在?”
卓王孫道:“正是。”
白摩大師道:“卓先生能夠看破幻術,來到此地,定與樂勝倫宮有非常之緣。然而樂勝倫宮為諸教聖地,上有神魔護法,下有重重封鎖,並非輕易能進得去的。”
卓王孫淡淡道:“曼陀羅既然能遁回宮中,可見並非無路可達。”
白摩大師頷首道:“樂勝倫宮位於神山之中、聖湖之畔,地跨生、死、人、神之分野,諸神只在人間留下了四條道路。”他廣袖一指,正對著渺渺雪山上那變幻不定的雲霧。穹廬高遠,那四條道路迷失於層層雲霧之中,無跡可尋。而諸人眼中的神色都莊重起來。
傳說中天神留與人世的道路正是四道聖泉——獅泉、馬泉、象泉與孔雀之泉。聖泉從神宮中央發源,經神峰分流,進入四塊佛緣之地。其中馬泉沿雪山而下,直入雅魯藏布,最終成為長江上游,滋養了泱泱中原二分之一的文明;獅泉河北入克什米爾,成為印度河的上游;象泉河一路向西,在印度成為薩特累季河;孔雀泉則向南出尼泊爾,滋養諸天神佛,最後被賦予一個神聖的名字——恒河。
四道聖泉源自樂勝倫宮,下岡仁波齊峰而各向東南西北流去,彙聚千山積雪、萬裡風雨,奔流而下,生生不息,在千萬裡的行程之後,又以諸神祝福的力量與氣勢,劈開阻擋它們前進的巨大山脈喜馬拉雅,又彙聚到一起,流入海洋。
而神山旁邊的聖湖,宛如一抹幽藍的新月,以女神般慈柔的光輝,靜謐地陪伴在巍峨神山之畔。
這裡是日月交輝的聖地,這裡是天人冥合的分野,這裡是諸天神佛聚居的殿堂,這裡是世界的唯一、宇宙的中心、生命的本源。只有創世的天神才能為世界做出如此驚人而神奇的安排,正因為如此,世界才不再平庸,人類在仰望這片聖地之時,才會由衷地升起大歡喜、大敬畏、大莊嚴。也只有如此,神的封印才會短暫地為最虔誠的信徒開啟,雲封霧鎖的天堂才會在神奇的雪光中呈現,悠悠梵唱自天而降,雖然只是驚鴻一瞥,卻已是神賜給世人最深的福澤。
白摩大師歎息一聲,道:“卓先生應該知道,每一道聖泉都有一種神獸看守以及極強的幻陣。千百年來,不知多少人試圖溯流而上,追尋源頭所在,卻都在雪山中迷失方向,永難走出……好在不久前,孔雀泉的守護獸舍衍蒂死去,結界平衡已破,才有了進入的可能。”
“但即便如此,孔雀之陣也變化萬端,兇險無比,一旦走錯,必會粉身碎骨。曼荼羅教盤踞神宮後,必增派絕頂高手看守法陣。就算卓先生武功蓋世,也需費上不少時間才能攻破。卓先生既為尋人而來,自然不便作此無益耽擱……”他頓了頓,“既然神宮入口只此一處,孔雀之陣破法只此一種,而普天之下又只我一人知道,我不妨鬥膽向卓先生交換一個承諾。”
卓王孫淡淡道:“大師既然知道破法,為何不自己前去樂勝倫宮,還要在此處等候聖湖倒影出現?”
白摩大師搖頭道:“樂勝倫宮前封印無數,絕非破解孔雀之陣就能進入。常人萬無到達之可能,只有卓先生與樂勝倫宮因緣極深,或許能尋到神宮所在。不知卓先生可願接受?”
卓王孫搖頭。
白摩大師訝然道:“莫非卓先生以為我會借此要挾?”
卓王孫笑道:“不是,大師開出的條件可謂公道得很,只是——”他輕輕搖頭道,“卓某向來不習慣和別人交換。”
白摩大師也笑道:“卓先生天下萬物莫不在掌握,自然不肯與人交換,不過卓先生懷中的這位小姐則未必。”
卓王孫臉色一沉道:“大師這是何意?”
白摩大師道:“這位小姐所罹之疾天下罕見,其壽歲本不會超過十歲。若我看得不錯,她本應已是少女之年,看上去卻仍是女童之體,只因卓先生一直靠著種種奇方異術強行遏制她的生長,維繫她一脈之命。然而,天道無情,人的肉身總會有衰朽的一天。這幾個月來,一直盤桓在她體內的藥力已經消失,她已開始長大成該有的樣子,而生命也隨之急速消耗。這一路上,這位小姐風塵勞頓,又屢遭驚嚇,雖然卓先生極力維護,仍免不了油盡燈枯之歎。這些想必我不說,卓先生也是清楚的。”
卓王孫臉上陰晴不定,一時沒有回答。
白摩大師笑道:“鄙寺醫術雖不敢與貴閣神方妙技相比,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長,若卓先生答應這個條件,我定當傾盡全力,為她再延續一些時日。”
他雖未言明,但卓王孫自然清楚,這所謂延續一些時日指的是什麼。藏邊靈藥甚多,甘丹寺活佛白摩大師又傳說有讓枯木重華、腐骨生肉之能,他既然開口,想來應有相當的把握。
卓王孫皺眉思度片刻,道:“一些時日是多久?”
白摩大師道:“至少三月,至多半年。”
卓王孫長歎一聲,低頭看著懷中的小鸞,將手伸到她毫無血色的腮邊,卻又止住了,只將她的領口裹得更緊了一些。
他沉吟良久,道:“大師到底對卓某有何差遣?”
白摩大師雙手合十,道:“就請卓先生將波旬及其黨羽趕出神宮,還佛域聖地一份清淨!”
卓王孫還未答話,四下已經一片譁然。
眾人上下打量著卓王孫,滿臉皆是狐疑之色。
白摩大師並不理會諸人,只注視卓王孫道:“卓先生以為如何?”
卓王孫遙望湖波,緩緩道:“曼荼羅教數度犯我,就算大師不說,我也必蕩平之。”
白摩大師笑道:“一言為定。”
紅衣大德突然喝道:“我們憑什麼相信他?”
卓王孫笑道:“你們信不信,與我何干?只看白摩大師是否相信卓某了。”
白摩大師道:“卓先生一諾千金,相信不會讓我等失望。”他從袖中掏出一張暗黃色的帖子,遞給卓王孫道,“孔雀之陣的破法就在上邊。而小鸞小姐的藥,不日我就遣弟子送與先生。”
卓王孫接過來,也不甚看,說了聲多謝,就要轉身離開。
白摩大師道:“卓先生請稍留步。此去神宮危險重重,我等豈能讓卓先生一人身涉險地?卓先生若真能尋到樂勝倫宮所在,趕走波旬,我等願意暫且拋開舊事,助卓先生一臂之力。”
此話一出,其餘諸人多半隨聲附和,有的雖然猶豫,但見多數人都已應允,也無話可說。
卓王孫卻道:“不必了。”
白摩大師皺眉道:“難道卓先生還在為剛才的誤會掛懷?”
卓王孫搖頭道:“擅闖禁地的人的確是我,何來誤會?只是卓某不需要旁人協助而已。”
“我看未必。”
這聲未必驚得眾人都是一怔,只覺得這聲音忽近忽遠,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際,更宛如從聖湖之底升起的一枝幽蓮,在寂靜無聲的月夜照影搖光,垂下一滴風露——哪怕千萬種聲音一起奏響,聽到的也還是這一聲。
眾人循聲望去,但見一人白衣青驢,不知何時已來到湖邊。
來人一襲雪白的斗篷,幾乎將整個身子罩住,然而身形窈窕,似乎是位女子。她廣袖上罩著一層清冷的晨露,袖下露出半隻素手,正握著一束淺綠的菩提枝。
紅衣大德道:“誰?為什麼擅闖禁地?”
白衣女子微笑不語。
白摩大師皺眉道:“尊駕能破開我的結界,定非尋常之人,敢問所來為何?”
白衣女子輕抬手中菩提枝,向卓王孫一指,緩緩道:“我來幫你。”
卓王孫道:“你是誰?”
白衣女子微微一笑,“同樣的話,在荒城郊外的小酒店內,你曾經問過我一次。我幫你打造弓箭之時,你又問過我一次。”
卓王孫注視著她,緩緩道:“原來又是你。你從蒙古一直跟我到藏邊,到底為了什麼?”
白衣女子笑道:“幫你。”
卓王孫冷笑不語。
一旁,紅衣大德再也忍不住,道:“少廢話,你到底要幫他什麼?”
白衣女子看了看他,輕輕歎息了一聲,一字一字道:“傳他恒河大手印。”
眾人大驚。
恒河大手印?傳說中佛祖在滅度之前,留在世間的克制波旬的法印!
如今索南迦措久久不歸,胎藏曼荼羅陣已成虛渺,這恒河大手印便是大家唯一的希望!
紅衣大德突然大喝道:“胡言亂語!恒河大手印是香巴噶舉派不傳之秘,除了香巴噶舉派活佛之外,天下絕無第二人知曉,而活佛早在三十年前就已經圓寂了!”
白衣女子依舊淡淡微笑道:“不錯,我正是香巴噶舉派這一世的轉世活佛。”
“大膽妄言,不知死活!”紅衣大德怒極,猛一拂袖,已結印在手。四周獵獵生風,一股天罡之氣迅速從地底向他手上聚集。
白摩大師突然伸手擋在他跟前,那股真氣頓時凝滯,不能再湧動分毫。白摩大師轉身對白衣女子道:“尊駕自稱噶舉派轉世活佛,可有憑據?”
白衣女子微笑道:“你們要看什麼憑據?”
白摩大師道:“正是恒河大手印。”
白衣女子搖頭道:“我不能向諸位展示。”
白摩大師道:“為何?”
白衣女子道:“我出生七日,即受秘法灌頂。然而此印之高妙神渺,非修持如神的上師不能傳,非資質絕世的弟子不能受。多年來我雖有所開悟,卻極其有限,此時並不能自如控制此印。而此印威力極大,一出則驚天地泣鬼神,三界動盪,在徹底參悟其要義前,擅用此印,後果不堪設想。”
白摩大師蹙眉道:“既然尊駕並未徹底開悟,那又如何將此密印傳于卓先生呢?”
白衣女子笑道:“我是要傳他恒河大手印,卻並不是現在。”
白摩大師沉吟片刻,道:“那尊駕此刻要做什麼?”
白衣女子緩緩轉過臉,注視卓王孫道:“我可以告訴你,樂勝倫宮中正在發生什麼。”
眾人又是一驚。
卓王孫神色開始變化,白衣女子微笑道:“不僅是現在,還有未來——我能將宮中即將發生的一切,展現在石壁之上。”
眾人更驚。預言後事是一種極高的神通,一般都要借助龜蓍算籌,從形狀中猜測吉凶。預言之力強如星漣、月闕,已是半神之體,也不過能將後事片斷預顯於自己眼中,再經過揣度,轉述旁人。而此人聲稱能將完整的畫面顯現在他人眼前,真是匪夷所思。更何況,預言的對像是那虛無縹緲的樂勝倫宮!
白衣女子並不在意大家的驚訝,微笑道:“只是這透天之術我只能尋一處僻靜的所在,單獨向卓先生演示。”
白摩大師道:“敢問何故?”
白衣女子道:“卓先生千里追蹤曼陀羅至此,本是為了尋回被掠走的相思姑娘。而相思姑娘正在魔宮之中,故有些事不便為他人知曉。”她注視卓王孫道,“卓先生以為如何?”
卓王孫臉色一沉,道:“你肯定她在樂勝倫宮中?”
白衣女子道:“是。”她輕輕一揚菩提枝,座下青驢轉身向湖畔一處山洞行去。
山洞清冷幽深,洞口倒垂著一排冰淩,宛如帷幕。到了洞口,白衣女子回頭微笑道:“卓先生還在猶豫什麼?難道是怕我再用攝心術暗算先生?”
卓王孫淡淡道:“若你願意,不妨試試你的攝心術能否再勝我一次。”
白衣女子笑道:“那我就在石壁前恭候。”
卓王孫沉吟片刻,抱著小鸞跟了進去。紅衣大德正要上前阻止,白摩大師搖頭道:“我們最好還是在此處等他們出來。”

第五章 九重帝闕天外開
草原。
索南迦措風餐露宿,一騎絕塵,終於與斜陽的最後一縷光輝一起來到了大汗營帳前。他也來不及讓人通報,翻身下馬,直接闖入營帳。
俺達汗一驚——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索南迦措。他靜立在俺達汗帳下,一言不發,莊嚴的法袍上沾滿征塵,那雙洞悉了一切智慧的眼睛第一次被陰霾籠罩。
俺達汗的神色也凝重起來,看來藏邊必定有了非凡的變故。
索南迦措本是他最尊敬的藏密大師,如今千里迢迢趕赴此地請他馳援,本應在所不辭的。然而,當索南迦措說明來意的時候,俺達汗卻沉默了。
就在一個月前,他剛剛將六龍降魔杵和十方轉輪這兩件法器沉入了騰格裡湖中。
騰格裡湖,在蒙語中是天湖之意,然而它並沒有天之湖的浩渺廣大,而只是額仁山脈深處一方小小的湖泊。整個草原,也只有最尊崇的幾位蒙古王公知道它的存在。
每隔三十年,這幾位少數的王公都會隨著可汗一起,舉行一次盛大的祭祀,將世間兩件最珍貴的寶物沉入湖中。
因為這處小小的湖泊,正是傳說中韃靼部族先祖的守護神的居處。
這個儀式秘密進行了數百年,從未間斷過。恰恰在一個月前,俺達汗第一次主持這場祭祀,用這兩件法器獻祭。
絕沒有人敢將天湖中的寶物取出,哪怕動一動念頭,都是褻瀆神明。
俺達汗望著索南迦措,沉默不語。濕婆滅世,不過是佛教中的一個傳說。為了一個尚未實現的預言去觸怒本族神明,是否值得?
俺達汗猶豫良久,終於搖了搖頭。
索南迦措似乎料到了這個結局,仰天長歎了一聲,久久無語。難道一切真是劫數天定,再難挽回?
俺達汗看著索南迦措,似乎有些愧疚。他默然良久,突然想到了什麼,“法器雖已沉入天湖,但我可以傾盡舉國之力幫助大師搜索帕凡提的下落。”
索南迦措一怔道:“大汗的意思是?”
俺達汗的臉上漸漸露出微笑,“若大師所言不虛,本汗可以保證,一定趕在曼荼羅教之前殺死這位轉世女神,讓濕婆覺悟成為一場泡影!”他的聲音顯得志得意滿,仿佛已將整個天下的命運逆轉。
是的,麾下十萬鐵騎,手中萬裡疆土,搜索一個女人的下落,還不是易如反掌?
索南迦措沉吟良久,也只有道:“那就有勞大汗了。”他從袖中掏出帕凡提女神像,遞了上去。法器既然不可得,能動用俺達汗的力量搶先找出帕凡提轉世,也總算是不虛此行了。
俺達汗接過那塊破布,心中也有些好奇,到底是哪位女子,無意中竟成為了三界存滅的樞紐?
當沾滿血污的畫布在他手中徐徐展開,俺達汗的臉色卻完全變了。
他禁不住失聲道:“是她?”

石壁上,水霧散去,幻影漸漸清晰。白衣女子菩提枝上清露點點滴滴落於冰台之上……

祥雲如浪濤湧動,巍峨神宮漸漸顯露在一輪渾圓朝日之中。
樂勝倫宮。
金色的日晷邊上,萬丈天河銀光倒瀉,徐徐拉開一道素幔,襯於十二層樓之後。金銀光影交錯,岡仁波齊神峰宛如玉柱,默默向天而立,奉持著這諸天神佛居住的天堂。
日升月恒,墨玉般的穹頂將萬道陽光隔絕在宮外。數十丈高的大殿內日夜顛倒,夜色未央,一片幽寂清冷的星光正從渾圓的殿頂無聲灑下。一道長長的階梯向大殿最高最深的地方延伸而去,宛如浸透了月光的緞帶,漸漸沒入柔柔夜色中,也不知通向何處。七道各色錦幔從那遙不可知處直垂下來,仿佛懸於仙山中的道道彩泉。
長階的底端是一座蓮花狀的祭壇。
相思一身素白的長裙,靜靜沉睡在蓮心花蕊之中。
她身下的祭台由一塊巨大的紫水晶雕琢而成,晶瑩剔透的幽光搖曳,讓她的身體仿佛浸入了一汪幽潭。相思秀眉微蹙,黛色有些淡了,似乎已在這蓮台之中沉睡了千萬年的時光。
不知過了多久,暗夜深處傳來一聲輕響,火光宛如幽靈一般,從大殿的另一頭緩緩飄來。
相思頰上睫毛投下的影子輕輕動了動,驚醒過來。她睜開雙眼,仰望高高的穹頂。夜色安眠般沉靜,柔和地撫摸著她的身體,她眼中的恐懼漸漸散去。這座祭台似乎有著神奇的魔力,能讓置身其上的祭品由衷地感到安寧,從而甘心將自己的身體及靈魂祭獻給暗黑深處的魔神。
遠處的火光緩緩飄近。相思忍不住眨了眨眼,突然發現自己全身都被無形的細索捆綁著,不能挪動,唯有頭能向右微側,漸漸看清火光來源。
搖曳紅光之中,一個渾身金色的女子緩步而來。她身材並不很高,卻纖穠得度,曼妙非常。她全身赤裸,只披掛著極為繁複的裝飾——金冠、金雲肩、金流蘇,項鍊一直垂到地上,每走一步都搖光炫彩,金聲玉振。
她的臉當然很美,卻是一種交雜著童貞和妖媚的詭異之美。行走時下巴微微揚起,仿佛是第一次走出王宮的公主,好奇而又傲慢地打量著世人。只是,她的右臂已齊根斷去,一道極粗的金環約在肩頭,生硬地掩飾著她的傷口,顯得有些妖異。
相思訝然,不禁失聲道:“曼陀羅?”
曼陀羅沒有理會她,徑直走到祭台後邊的長階前,將蠟燭舉過頭頂,深深跪了下去,道:“感謝尊貴的濕婆大神,讓屬下能重見教主聖顏。屬下有一件珍貴的禮物要呈獻給教主。”
她所向的,正是那遙不知所處的天階頂端。難道曼荼羅教教主、傳說中的滅世魔君波旬再世、以僧人心血骨肉祭煉妖術的魔王,此刻正坐在暗夜中最高的王座之上?
相思心中一驚,想轉過頭去,卻一動也不能動。黑暗中依舊是一片死寂,也不知過了多久,相思忍不住懷疑長階的那頭是否真的有人。
或者他們所謂的教主,只是穹頂上一尊獰厲的神像?
漸漸地,曼陀羅的臉色難看起來。她聽從神使的啟示,千里跋涉,帶回了相思,本是想向教主請功的。但四周死一般的沉默在提醒她:她犯下了罪,還是不輕的罪。
她侍奉教主多年,當然明白,現在要做的,不是邀功,而是請罪。想通了這一點,她的臉色立即從得意變成了惶恐,伏跪在冰冷的地上,“教主命屬下供奉神使,屬下卻不告而別,前往曼荼羅陣,犯下專擅妄為之罪,請教主降罰。”
火光幽幽,空曠的大殿中只有她自己的回聲。
這意味著,她根本沒有找到真正的罪因。
曼陀羅又思索了片刻,額頭漸漸有了冷汗,“屬下與曼荼羅陣主約好,將楊逸之等人引入陣法核心,不料遁法未精,竟為敵人所制,重刑逼問,自己折臂事小,有損聖教顏面事大……這一切,皆因屬下無能所致。”
還是死一般的沉默。燭光下,曼陀羅的臉色極為難看。
留給她的機會並不多了。
曼陀羅回憶自己一舉一動,冥思苦想。突然,一道閃電掠過她的心。她終於明白了什麼,臉色頓時灰敗,“屬下……屬下擅自動用金剛曼荼羅陣的力量,引發不可控的變數,不僅摧毀了金剛曼荼羅陣,還使得楊逸之先一步獲取梵天之力,為教主造一大敵……屬下萬死莫贖。”
大殿寂寂,似乎只是她一人在自言自語。
相思漸漸覺得事情有些詭異。
曼陀羅深深吸了口氣,突然抬頭,顫聲道:“屬下自知罪無可恕,只求聞教主一言,死也甘心!”她最後幾字,聲音極為高厲,在大殿中回蕩不絕,燭光也為之不停顫動。
終於,一聲極輕的歎息從夜空深處傳來:“你既然知道罪無可赦,又為什麼非要回來?”
話音溫和,也不帶絲毫恫嚇之意,但不知為何,一種隱隱寒氣已透過無數重帷幔,隔空而來。
相思也不由自主地一顫。
曼陀羅神色一凜,抬頭凝望長階深處。良久,她咬了咬牙,“只因為屬下還有一線求教主寬恕的希望。”
那個聲音冷冷道:“什麼?”
曼陀羅緩緩起身,突然將手中紅燭向黑暗中一劃,一道淡淡的光弧灑出幾點火花,正對著階下的祭壇,“教主苦苦找尋的帕凡提女神轉世,已被屬下帶到此處!”
帕凡提?
濕婆覺悟的樞紐、近日來世人皆在全力尋找的轉世女神,竟然已被她帶入樂勝倫宮?
四周頓時沉寂下來。過了片刻,那聲音道:“你說的是她?”
曼陀羅道:“正是。”
那聲音淡淡道:“本教尋找帕凡提女神以來,遍索青藏兩地,不惜動用百鬼搜魂之術,也毫無結果,讓我如何相信你從中原掠回的這個女子就是帕凡提女神?”
曼陀羅道:“當初在神殿中,屬下得到神使指引,得知這個女人身上藏著濕婆之力的關鍵。屬下並不明白究竟,想向教主請示。恰逢教主閉關,屬下怕延誤時機,才妄自下山。回藏邊後,屬下發現教主在搜尋帕凡提女神,這才明白其中的聯繫:原來神使提到的人,也就是教主尋找的人。這一切都是神使所言,如果教主不信,可以去神廟詢問。”
那個聲音笑了,“一切差錯,皆出自忠心。不錯的理由。”
曼陀羅跪拜下去。這番話句句屬實,但在此之前,她並不敢用這個理由為自己辯解,哪怕一句。
聲音中有微微的嘲諷,“可惜,神使自從你離開後,就陷入了沉睡,一直沒有醒來。”
曼陀羅怔了怔。她知道神使會不定期地陷入沉睡,短則數日,長則一年。她又如何向教主證明?
那聲音道:“轉世之後,女神神性已經迷失,言行舉動與普通人無二,確實未必生在藏邊,我也自有辦法試出真假,不過……”
他沒有再說下去,曼陀羅急忙道:“這個方法想必代價極大,以教主之尊,當然犯不著為曼陀羅一面之詞涉險。”
那個聲音道:“你知道就好。”
曼陀羅道:“然而屬下卻另有一計,不勞教主動手,就能讓真假立判。”
那個聲音似乎有了一絲興趣,“講。”
曼陀羅微微一笑,道:“可以讓桑蓋俄饒一試。”
那人沉吟片刻,“你可知道,桑蓋俄饒為嗜殺之惡神,性格極其暴烈,以生人為食,一旦將它放出來,就不再受控制。”
“屬下明白。”曼陀羅一面回答,一面向祭台走去,“桑蓋俄饒為雪山聖泉守護聖獸之一,身具靈通。若她真是帕凡提轉世,必不死在聖獸爪牙之下;若不是……”
她俯身下去,將蠟燭從相思臉上緩緩照過,沉聲道:“凡被桑蓋俄饒所噬之人,都能洗淨此生罪孽,通往天堂,對她未嘗不是好事。”
相思臉色已經蒼白,然而全身被制,不能動彈。曼陀羅輕笑一聲,轉身向長階一拜,道:“若屬下為教主尋來的女神轉世是真,則請將功抵過;若是假,曼陀羅可任憑教主處置。”
那聲音沒有回答。
過了片刻,一陣極輕的腳步聲緩緩從長階頂端傳來。曼陀羅向著聲音的方向,深深跪了下去。
腳步聲越來越近,最終停佇在相思身後。
相思卻沒法回頭。
一聲龍吟,妖異的光華反照在大殿另一端的石壁上。似乎是來人從牆上取下了一柄劍。
曼陀羅起身,將蠟燭緊貼在相思臉頰旁,耀眼的火光讓她不得不閉上了眼。突然,相思感到脖子上傳來一絲冰涼,領口似乎已被劍鋒挑破。劍刃極輕地貼著她的肌膚遊走,剛好從脖子一直到胸前,伴隨著絲帛裂響,她的衣衫被劃開一道長長的口子。
來人似乎沉吟了良久,將手中一卷暗黃的圖卷收起,歎息道:“的確很像……希望你是。”
他的劍緩緩挑開她的胸衣。相思胸前一陣刺痛,心臟所在的地方已多了一道血口。傷口並不深,卻已足夠讓鮮血湧出,打濕她雪白的衣衫。
相思的胸膛因恐懼而不住起伏著。來人突然拾起她的左腕,輕輕一彈,她腕上的繩索頓時斷開,那人溫和地將劍放置在她的手心。
曼陀羅道:“教主,可以開始了嗎?”
那人一揮手,殿頂的帷幕垂了下來,而後帶著曼陀羅緩緩走入帷幕另一邊。夜色似乎退去了一些,點點星光灑下,將大殿染上一層微霜。相思只有一隻手腕能夠活動,她努力翻轉手中的短劍,去割手臂上的繩索。而在這時,大殿角落裡,一扇塵封已久的鐵門不知何時已經開了。突然,一聲巨大的獸嘯傳來,震得整個大殿震顫不止!繼而是沉沉腳步,宛如直踏在人的心頭,連天地都不住震動,仿佛洪荒巨獸突然從上古壁畫中掙脫,挾著風雷水火、天地變易之威,欲搏人而噬!
相思驚得花容失色,向殿中望去。
一頭雪白的雄獅正緩緩向她走來。
那獅子雄健異常,比同類高壯了一倍不止,一蓬雪白的鬃毛獵獵奓開,利爪森然向天,兩眼赤光如火,劍齒森寒,左右顧盼,傲然前行。每一步沉沉踏落,都伴隨渾身長毛凜凜抖動。
相思全身都被冷汗濕透,手腕顫抖不止,幾乎握不住劍。而這時,雪獅已然嗅到了血腥之氣,突然一聲咆哮,縱身向祭壇撲來。
相思剛剛解開手上的束縛,勉強坐起來,雪獅已狂嘯著躍到祭壇上!
雪獅巨口大張,一股腥熱之息迎面噴來。相思本能地向旁邊一側身,抬手擋住了眼睛。那頭雪獅長聲厲嘯,震耳欲聾,突然猛一揚爪,正拍在相思肩頭。
雪獅這一拍雖未甚施力,已輕而易舉地將她的身子強行翻轉,繼而雙爪齊伸,緊緊將她按倒在祭壇上。相思全身劇痛,只覺得雪獅頸間長鬃如芒刺一般直拂在她胸前。還未待她躲避,只聽雪獅仰天怒嘯,大張血口,徑直向她的脖子咬去。
相思驚呼一聲,也不及多想,手腕一使力,那枚短劍自她腕底反彈而上,向雪獅腹部刺去。她肩頭雖已被雪獅利爪按住,但她本以暗器見長,功夫大半在於指腕之間,此番奮力一擊,速度極快,去勢也極准,休說是一頭野獸,就算天下高手之中,能躲開的也不多。
劍尖直挺而上,正刺在雪獅腹下。相思只覺得手中短劍宛如刺在一種極其柔韌之物上,那物隨著劍尖來勢深陷下去,卻根本無法刺穿!
雪獅嘶聲狂嘯,將利爪高高揚起,向相思肩上猛拍過去。相思欲要躲閃,已經來不及,整個人都被這一掌打得飛了起來,從丈余高的祭壇沉沉摔落地上,滑出好長一段距離,才在大殿一角停住。
這一擊之力巨大非常,連她身上還未割斷的繩索也被強行掙斷。好在她年紀雖輕,修為卻已有了根基,雪獅怒吼時已有防備,將大半力道用輕功化開,才免了粉身碎骨之難。
然而雪獅的尖牙利爪卻不是僅用巧力就能避得開的。
相思上身的衣服幾乎全被撕碎,肩頭一條深痕幾乎見骨,手足上被繩索勒開的傷口血流不止,連地板上也拖出一道緋紅的血跡。她努力想扶著牆壁站起身,卻始終不能。雪獅一甩頭,雙目赤紅,連聲低吼著向她走來。
相思低頭咳出一口鮮血,每一處骨骼都傳來破碎般的劇痛,額頭的冷汗淋漓而下,令她幾乎睜不開雙眼。
她並不是一個柔弱的女子,年紀輕輕已位列華音閣上弦月主,地位亦可謂尊崇。她的武功雖不見得能匹配上弦月主這四個字,卻也絕非弱到不堪的地步。只是她身邊的絕頂高手實在太多,每次遇險,自然有人幫她化解,而且那些敵人,也很少真的想傷害她。所以,她的武功幾乎已是無用之物,久而久之,連自己都快忘記了。
而這一次,她孤身無援地被放在獸吻之下,能幫她的人都在千里之外。而對方卻是傳說中的嗜血邪神,唯一的目的就是將她撕成碎塊,絲毫不會起一點憐香惜玉之心。相思只覺得身上的劇痛和心底的恐懼交織襲來,她用力咬著嘴唇,不讓自己昏倒,也不讓眼淚淌下。
她緊緊握住手中短劍,腦中飛快旋轉著種種可能的招式。她知道,腹下已是雪獅皮膚最軟之處,猶且不能刺入,其他部位更如銅牆鐵壁,然而手中這柄並不鋒利的短劍已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雪獅在她面前踱了幾步,不時弓身做出捕撲的架勢,卻又收了回去。宛如將獵物撕碎吞噬前,要好好戲耍一番。突然,它將雪白的爪子在地上的血跡裡一抹,身子向後繃緊,雙眼幾乎突出了眼眶,直勾勾地盯著相思。
相思知道不好,只聽雪獅猛然一聲怒吼,身體猛地躍起,如在半空中飛起一座雪色山嶽一般,向相思惡撲而來!
相思將短劍握在胸前,緊緊靠著殿牆。只見一對巨爪撲下,碩大的獸頭隨之從天而降,森森利齒宛如兩柄長刃,向她頸脖劃下。相思突然一矮身,順勢向雪獅腹下一滑,手中短劍已借力出手,向雪獅眼眶插去。噗的一聲輕響,仿佛有什麼東西破碎了,緊隨著幾聲淒厲至極的獸嘯,震耳欲聾,大蓬腥血在半空中飛濺開去。
相思閉眼側身讓開,獅血全都淋在她左肩之上。她借勢從雪獅腹下滑開,向大殿另一邊避去。
只見雪獅一爪捂住傷眼,另一目充血暴突,連聲慘嘯,痛急如狂,兩隻巨爪在半空中森然亂搏,所觸之處,石台、玉柱皆轟然坍塌。
過了好久,雪獅漸漸止住了狂舞,掉轉頭顱,用帶血的鼻翼猛烈地抽吸著,似乎在尋找生人氣息所在。它一面搜尋,一面緩緩向大殿中心走去。
相思終於松了口氣。
突然,雪獅一聲怒嘯,回頭撲向祭壇,高高揚起右爪淩空劈下。只聽轟然巨響,水晶祭台的數片蓮瓣頓時被打得粉碎,淡紫色的微塵宛如晶亮細雨。相思驚呼一聲,慌忙從祭壇另一端退開。粉塵散去,雪獅獨目圓睜,看見仇人更是狂怒不止,猛撲過來。慌亂間,相思短劍剛要刺出,已被雪獅一爪打落。
雪獅將她撲倒地上,血紅舌頭伸出,舔向她肩頭的傷口。相思感到肩頭一陣灼熱的刺痛,心知萬無生理,只得閉上了雙眼。
突然,雪獅止住了動作。
相思訝然睜開雙眼。只見雪獅一目已眇,成了一個血洞,模樣極為猙獰可怕,而另一隻眼直瞪著自己,凶光迸散,欲寸寸噬之而後快。
然而,它並沒有再攻擊相思,只是不斷轉側頭顱,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雪獅守護聖泉,通靈已久,此刻它心中湧起一種莫名的恐懼,而這恐懼竟然是來自它口中的鮮血!
它覺得不可思議,然而這種恐懼無比真實,讓它巨大的身體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
從鮮血的味道中,它判斷出此人絕不能殺。然而它一生以人為食,從不曾在獵物身上吃過一點虧,如今一目被此人生生刺瞎,創劇痛深,實在不能甘休!兩念交織,折磨得那頭雪獅仰天狂嘯,宛如瘋狂一般,爪下卻再不敢多施一點力。
相思衣衫襤褸,全身浴血地躺在雄獅爪牙之下。夜風淡淡,她的身體有些顫抖,心緒卻漸漸平靜下來。

第六章 驚覺前塵照影來
帷幔微動,曼陀羅在簾後輕輕笑道:“教主,女神是真,屬下也可得到教主的寬恕了吧?”
那人冷冷道:“好。”話音未落,曼陀羅的身體就宛如斷線的紙鳶一般,從帷幕那頭飛了出來,徑直落在雪獅爪邊。
那雪獅正驚怒交加、不知所處之時,看見又有一生人飛來,哪裡還能忍住?頓時舍了相思,縱身向曼陀羅撲去。
相思驚叫道:“不要!”還未待她說完,一蓬三尺高的血色煙花已從雪獅牙間噴湧而出。
濃濃的血腥氣頓時彌散開來。寂寂夜色中,不時傳來咀嚼聲、骨肉碎裂聲以及血脈噴湧的聲音。
相思驚斥著,不顧一切地將手中短劍向雪獅背後插去。那雪獅毫不理會,只顧大口撕咬爪下的獵物。相思一頓亂刺之下,聲嘶力竭,手腕酸軟,幾乎站立不住。
眼前的景象實在過慘烈。
曼陀羅的身體宛如折斷了關節的玩偶,在雪獅的爪牙之下扭曲、碎裂。而那些零碎的骨骼、經脈則在暗紅的血泊之中欲沉欲浮。雪獅猛一甩頭,砰然一聲悶響,一團大塊的血肉落到相思面前。相思驚呼一聲,再也無法支撐,跌倒在一旁。
那竟然是曼陀羅的頭顱。
她長髮沾滿鮮血,宛如一蓬猩紅的秋草,裹著歪折扭曲的脖頸。而她的臉,竟然幾乎未受到損害,連額間淡淡鵝黃、頰上一片胭脂都還宛如生時。她碧綠的眸子半睜著,裡邊卻沒有一絲痛苦或恐懼,甚至依舊保持著妖媚而詭異的笑意。
相思再也忍不住,伏地嘔吐起來。
雪獅飽餐了人血,漸漸恢復了平靜,蹲坐在地上,仔細舔盡爪上餘血,然後低聲哀吼著,緩緩向來時的鐵門退去了。
相思漸漸止住幹嘔,雙手緊緊撐住地面,餘光怔怔地落到曼陀羅臉上——這個曾經一襲宮裝、在古墓地宮之中抱著半張箜篌傲慢微笑著和她爭論死神之慈悲的少女;這個曾經在曼荼羅陣中披薜荔、帶紅狸,宛如楚辭中的山鬼,趁著月色來去無蹤的女子;這個曾經捨棄了一條手臂,用血遁之術帶著自己從雲南一直逃到藏邊樂勝倫宮內的宿敵。
如今,只剩下一具碎裂的殘軀。
血光沉浮,夜色變得森寒無比。相思猛地抬起頭,蒼白的臉頰因憤怒而變得緋紅。她向帷幕後厲聲道:“你說過會寬恕她的,為什麼?為什麼這樣?”
那人淡淡道:“這就是她要的寬恕。”
相思更怒,道:“你胡說,難道是她自己要死在獸爪之下的?”
那人道:“是。”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咬牙道:“魔鬼。”
她猛地操起地上的短劍,縱身向帷幕後直刺而去。帷幕輕動,噗的一聲輕響,短劍將半幅錦幔斬落,來勢更快,直逼那人咽喉。
那人一動也沒有動過。
劍光終於照亮了那人的臉,相思輕呼一聲,手卻再也不能向前遞進半寸。
鏘的一聲,她手中短劍墜落於地。
相思臉上的神色,仿佛是看到了世間最難以置信之物。就算把九天十地的妖魔都聚集到帷幕後邊,也不至於讓她如此驚訝。
帷幕中當然並不是真的有妖魔,而只是一個人。
那人一身藍得發黑的長袍,較之更藍的是他過膝的微卷長髮,蓬然披散,宛如一道奔瀉的長瀑。他的眸子是一種詭異的紅,紅得深不見底,宛如紅蓮之火獵獵燃燒於長夜之中,燭幽通神。
更為詭異的是,除了頭髮和眸子的顏色,他的容貌實在太像卓王孫了!
甚至連那冰冷傲岸的姿態也那麼神似,神似到連相思看來都不禁有些恍惚。
相思往後退了兩步,喃喃道:“不,不可能。”
那人冷冷道:“你認識我?”
相思繼續後退,道:“不,不認識。”
那人看著她,冰冷的雙眸中突然有了一絲笑意。這一笑,他身上的妖異之氣竟大半退去,整個人頓時如在陽光之下,變得溫和起來,“現在你認識了。我是曼荼羅教教主帝迦,你所在之地,正是樂勝倫宮。”
相思止住了退勢,疑惑地道:“樂勝倫宮,我為什麼會在這裡?”
帝迦道:“因為你是濕婆大神的妻子。而我,則是濕婆大神在世間唯一的化身。”
相思搖搖頭道:“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什麼時候放我走?”
帝迦的眸子又漸漸變得冰冷,“隨時。”
相思不相信,道:“你說的可是真的?”
帝迦冷笑道:“當然。”
他沿著長階緩步向相思走來,道:“只不過你離開前必須替我做一件事。”
相思一怔,道:“你講。”
帝迦注視著她,緩緩道:“十年來,我已參照法典,繼承了濕婆在人世間絕大部分力量,用一百零八種祭法祭神,卻依舊不能領悟最後的本位。所欠的只有一事,就是與女神合體雙修。”
相思訝然道:“女神……你是說我?”她搖了搖頭,“我不明白。不過,什麼是合體雙修?”
帝迦並不答話,只輕輕一揚手,殿頂數十道錦幔頓時徐徐懸展開來。相思這才發現,那些錦幔上竟然都繪著彩色圖案。
她只看了一眼,臉色頓時變得緋紅。
那些竟然都是男女歡合之圖。每一幅都素底彩繪,筆法極為細緻。畫卷從殿頂直垂地面,其間情境、動作都蟬聯而下,各具情節。微風動處,畫卷欲展欲合,真是五色迷離,畫中人物眉目宛肖,栩栩如生。
相思將臉側開,心頭鹿撞,根本說不出話來。
帝迦等了一會兒,道:“一共是四十九種變化,你都看明白了?”
相思臉上更紅,由羞轉怒,道:“無恥!”言罷猛地轉身,向殿門跑去。
她剛邁出幾步,卻愕然發現帝迦不知什麼時候已擋在面前。相思驚得往後退去。帷幕微動,殿中竟有夜風不知從何處吹來。她猛然想起,自己身上的衣服幾乎都被雪獅撕碎了。白色的衣衫被撕作條條流蘇,隨風飄動,嫣紅的血跡宛如朵朵盛開的梅花,綻放在她凝脂一般的肌膚上。
她下意識地抬起雙手護在身前。
帝迦冷冷道:“你不必怕。強迫你毫無意義,我會等——等你覺悟。”
相思斷然道:“你做夢!”
帝迦注視著她,輕歎道:“你沉溺塵緣太深,已經什麼都不記得了。”
相思搖頭道:“你說什麼我根本聽不懂,也不想聽懂。我要立刻離開這裡。”
帝迦輕輕搖頭道:“真可憐。”
相思愕然道:“可憐什麼?”
帝迦道:“可憐你自己還不知道——從沒有人能從雪獅掌下生還。它最後雖未殺你,但你剛才已受了極重的內傷,若就這樣走出此地,最多半個時辰,就會傷重不治。現在,能救你的只有我。”
相思打斷道:“我的事不用你操心。”她猛地轉身,卻發現殿門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關上了。大殿內石牆巍然高聳,宛如崖壁,卻再無別的出路。唯有那條長長的石階,從眼前一直延伸向殿頂,卻不知通向何處。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只見帝迦遠遠地看著自己,似乎篤定她會回去。
相思一咬牙,轉身向石階上跑去。
天階高遠,兩旁錦幛低垂,頂上也垂著重重帷幔,在她身旁圍成一道狹窄的五色通道,緩緩伸向高處。她奮力向上攀爬著,也不知已登了多少階,天階還是看不到盡頭。突然,她胸口一熱,忍不住劇烈咳嗽起來。她伸手捂住嘴唇,鮮血卻從她蒼白的指縫間不住湧出。相思只覺全身湧起一陣劇痛,再也支持不住,跌倒在石階上。她的雙手無力地扶住地面,不住咳血,身上的傷口被震裂,鮮血沿著潔白的石階滴滴下落,宛如一道緋紅的小溪。
帷幕輕動,峭寒的夜風不停從四面鑽進來。她伏在冰涼的石階上,卻感到四周籠罩著一種病態的燥熱,身體漸漸輕了起來。
她知道,自己的意識正在緩緩喪失,一如自己的生命。一種沉沉倦意漸漸湧上她的心頭。她掙紮著告誡自己不能睡著,這一睡著,只怕永遠都不會醒來,睡意卻還是一浪一浪,不可遏制地襲來。
就在她要閉上雙目時,頭頂的一幅帷幔出奇清楚地映入眼簾,她的精神頓時一凜。
帷幔上是一幅彩繪。
圖案濃墨重彩,華麗逼真至極,卻又宛如青天白雲一般,高潔得不可方物。畫上是一道幽谷冰泉,周圍冰雪環繞,深邃寂靜,似乎亙古以來就無人踏足。
一位女子正靜靜地浸身泉眼之中。她的烏黑長髮在泉水中鋪開,宛如一朵墨色芙蓉盛開在冰雪之中。雖然寒潭徹骨,但她臉上的神情極為安詳,一雙纖纖素手合於胸前,而胸以下的身體盡沒於寒泉深處。清波粼粼,天穹、雪峰盡在倒影中,水光幽明,真照得人神魄皆如冰雪。
相思注視著那位女子的面容。她是如此美麗而聖潔,雖然並不完全肖似自己,卻有種莫名的親切。相思的目光忍不住為之久久停佇,過了良久才訝然發現,原來整個頂部的帷幔竟然都畫著彩繪,而且這些彩繪連起來,就是一個古老的傳說。
在諸神的時代,仙人達刹有一個美麗的女兒,名叫薩蒂。和很多少女一樣,她深愛著威武莊嚴的濕婆大神。而薩蒂的父親卻認為,濕婆醉心於苦行,離群索居,桀驁不馴,並非女兒的佳偶。薩蒂不顧父親阻撓,歷經波折,終於成為了濕婆的妻子,兩人在天界過著美滿而幸福的生活。
一次眾神祭典上,薩蒂的父親進門時,所有的天神都起身向他致敬,只有濕婆和梵天安坐不動。薩蒂的父親非常憤怒,認為濕婆故意羞辱他,於是暗中下定決心要向濕婆報復。不久後,薩蒂的父親組織了一個天界有史以來最大的祭典,遍請三界眾神,唯獨不請濕婆。薩蒂從女伴那裡得知此事,感到丈夫的尊嚴被父親傷害了,於是獨身來到祭典上,當著眾天神之面質問父親。沒想到,父親不但絲毫不留情面,反而在眾神面前將薩蒂羞辱一番。性格驕傲的薩蒂氣憤難當,竟然在祭奠上興火自焚。
濕婆得知妻子死訊後,狂怒不止,闖入還在進行的祭典,用破壞神能摧毀三界的怒氣燃燒一切所見所觸之物,把眾神打得落花流水,並且一劍砍下了薩蒂父親的腦袋。
濕婆從餘燼中搶出薩蒂的屍體,悲傷地呼喚她的名字,直呼得天地震動,諸神都為之流淚。之後,濕婆就發瘋一般抱著薩蒂的屍體,圍繞天界狂舞三周,而後又在世間流浪了七年。
梵天和毗濕奴擔心三界為之受到影響,就用他們的法力將薩蒂的屍體分割成了五十塊,散落人間,散落之地皆成了聖地。之後,濕婆回到喜馬拉雅山去修苦行,沉浸在失去所愛的無盡悲哀和寂寞之中——這位擁有改易天地力量的神在這世界上已一無所執,只被失去愛妻的憂傷之火深深煎熬。
時光就在這位孤獨的神靈永恆的傷痛中緩緩流過。一萬年來,濕婆始終沒有再見其他的女子。
這時候,世上出現了一個了不起的阿修羅王,進行了驚人的苦行。最後,諸神都為他的苦行打動。梵天出現在他面前,問他有什麼願望。阿修羅王祈求長生不老,梵天告訴他有生則有死,沒有人能長存。於是,阿修羅王又要求讓自己戰無不勝,梵天依舊猶豫。阿修羅王說如果自己被打敗,只能敗給一個出生不到七天的嬰兒,梵天於是應允。
得到梵天祝福的阿修羅王變得邪惡無比,領著阿修羅族侵入天界,搶奪珍寶及美食,將眾天神打得在三界中四處逃散。眾神祈求梵天的幫助,得到的答案是,只有濕婆之子可以打敗這位阿修羅王。
然而濕婆還在無盡寂寞的苦行之中。
於是天神們苦苦思索,如何讓濕婆結束苦行,結婚生子。這時候,薩蒂已轉生成為喜馬拉雅山山神之女帕凡提。一萬年過去了,又已轉世輪回,但她依然深深地愛著濕婆,渴望著有朝一日能夠重新嫁給這位前世的戀人。
帕凡提隨父親去朝拜濕婆,並懇請留在濕婆身邊侍奉左右。濕婆極為冷淡,說女人是修行的障礙。帕凡提很生氣,就和濕婆辯論。她聰慧善辯,據理力爭,濕婆辯不過她,只好讓她留下。
儘管如此,濕婆對於帕凡提的美貌依舊毫不動心,只是一心苦修。梵天只好派出愛神來到濕婆居所,暗中協助帕凡提。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清晨,春風和煦,帕凡提一如既往地捧著帶露的鮮花到雪山峰頂禮拜濕婆大神。濕婆偶然睜開雙眼,看了一下帕凡提。久候一旁的愛神趁機射出了愛之羽箭。
這時候,濕婆的心緒突然有些動盪,像月亮升起時的大海。他看到女神的臉以及莎婆果般潤紅的雙唇。愛神大喜,以為大功告成,竟然在一旁跳起了舞蹈,沒想到被濕婆發現。濕婆頓時明白了愛神的詭計,於是大怒,第三只天眼睜開,噴出怒火,將愛神的身體燒為灰燼。
從此,愛神就成了無形之體。
至此,所有天神都灰心喪氣,勸說帕凡提不要再對濕婆心存愛戀了,帕凡提卻執意堅持。為了得到濕婆的愛情,她開始了漫長的苦行。女神苦行的嚴酷讓三界眾神都感到了震驚。她將自己浸入喜馬拉雅山中一處冰泉,足足苦修了三千年。
有一天,一個年輕英俊的婆羅門來到她苦修的地方,頌揚了女神的美貌,然後問起她苦行的原因。帕凡提回答說是為了得到濕婆的愛情。婆羅門笑了,說她在浪費自己的青春和美麗。濕婆穿著獸皮,騎著公牛,脖子上掛著毒蛇,額頭上有第三只天眼,隨時可以噴出火焰,他四處流浪,居住在寒冷的雪山之中,他不能給你愛情,女神為何不結束苦行,享受陽光與春天?
帕凡提非常憤怒,她回答說,在她心中,濕婆大神的容貌是莊嚴、高貴、威武、英俊的,而無論他是否流浪四方,是否身穿獸皮、頸掛毒蛇,是否離群索居,她依然愛他。
婆羅門繼續搖頭,數說濕婆的殘暴、兇狠、噬殺、喜怒無常。帕凡提捂住雙耳,要婆羅門滾開。
但就在這時,奇跡出現了。
一聲春雷之後,婆羅門消失了。帕凡提目瞪口呆地看著正對自己微笑的濕婆。
濕婆微笑著說:“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用苦行買下的奴隸。”
之後,濕婆正式向帕凡提求婚。他和帕凡提在雪山的宮殿裡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天界的眾神都趕來參加了慶典。濕婆和女神的新婚之夜持續了整整一年。而後,他們的兒子戰神鳩摩羅終於出生,最終拯救了天界。

圖卷在石階頂端一幅幅向上延續,述說著一個又一個神奇的故事。隨著畫卷在眼前徐徐展開,相思身上的倦意和傷痛也漸漸消散。她不知不覺中已經從地上爬起來,扶著石階一級級向上攀登,宛如在追尋一段段萬億年前的往事。
突然,一道耀眼的光芒透空而下,相思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
煌煌日色、泠泠風露在不遠的地方彙聚、流動。天階不知何時已到了盡頭。
相思扶著帷幔,讓自己的雙眼漸漸適應。眼前雪光萬裡,開闊遼遠,一片在雪峰簇擁下的湖泊靜靜停棲在峰巒之間。
湖泊並不是很大,但通體渾圓,宛如天工巧裁,又如湯穀九日,其一誤落人間。
岸邊積雪皚皚,光影照耀,一人藍袍及地,背對她而立。而他身旁臥伏著一隻巨大的雪獅。那雪獅半面浴血,一面低聲哀吼,一面顫抖著偎依在他身邊。孔武神獸,此刻卻如一只受傷的小貓一般馴順。
此人不是帝迦又是誰。
相思不禁訝然出聲:“你……你怎會在這裡?”
帝迦突然回頭。他剛一轉過臉,不料那只馴順的雪獅突然咆哮一聲,揚爪向他腦後拍去。這一拍之力十分巨大,只要沾上一點,立刻就要筋骨碎裂。
相思驚道:“小心!”
帝迦隨意一抬手,正擋在那只雪獅的右爪上。雪獅一觸到他的手臂,頓時如遭電擊,慘聲哀號,卻又無論如何也收不回爪。帝迦眉頭微皺,似乎怕傷了雪獅,輕輕一抖手腕,將臂上那層護體真氣散去。那雪獅正在極力掙紮之際,受力一失,平衡頓時被打破,巨大的身體如山嶽崩摧一般向他壓來。
帝迦並沒有躲避。只聽噗的一聲輕響,雪獅一隻利爪已深深陷入他的肩頭。
相思驚呼出聲。
帝迦看了她一眼,握住雪獅獸腕,輕輕將它托起,小心地放在地上。那雪獅的傷口似乎又被震裂,鮮血湧出,渾身顫抖不止。帝迦不再看相思,轉過身去,輕扶著雪獅兩腮,仔細查看它的傷口。
相思這才看見,他一手拿著一柄極薄的小刀,另一手卻持著幾塊沾血的白布,似乎剛剛是在給雪獅治傷。
相思雖極厭惡此人,此刻心中也忍不住一軟,訕訕道:“對不起,剛才我無意打擾了。”
帝迦並不答話,只見他一手緊緊抵住雪獅眉心,手中小刀不住在雪獅眼眶中游走,將死肉殘筋盡數清理掉。熱血滴答而下,在雪地上升起一股股輕煙。相思只覺一陣膽寒,如此生生將殘肉剜去,古來刮骨療毒也不過如此,其間劇痛,英雄好漢尚不能忍受,何況一頭畜生?
相思真怕那頭雪獅什麼時候又狂性大發,向帝迦撲去。
那雪獅痛極,喉間呼喝連連,全身顫抖,前爪在雪地上狠命亂抓,只抓得冰淩紛飛,在地上留下道道極深的血痕。然而它那只尚存的獨眼卻始終死死盯住帝迦的額頭,目光極為敬畏。
相思不忍再看,將目光轉向一邊。過了片刻,帝迦收起小刀,將白布纏在雪獅眼上,向它揮了揮手。那雪獅已經全身虛脫,連吼叫也沒了力氣,在地上掙紮了幾次才站起來,緩緩向湖邊一處山洞中去了。
相思怔了片刻,突然想起來意,換了一副怒容道:“我要怎樣才能從這裡走出去?”
帝迦冷冷一笑,正要回答,目光卻凝止在她身後。
相思更加生氣,“我在問你話……”她猝然住口,因為感到自己身後似乎有所異樣!
一道若有若無的微光正跟在她身後。
這種感覺並不是剛才才有,而是從她在祭壇上蘇醒的那一刻起就一直尾隨左右。只是之前遇事太多,這種感覺反而被忽略了。
她剛要回頭,帝迦突然一皺眉,已結印在掌,雙手一合,一股巨大無比的勁力如山呼海嘯一般向她撲來。

第七章 未消人間無限恨
聖湖之畔,山洞中的石壁上。
卓王看著石壁上的影像,漠然不語。
本來無比清晰的鏡像突然微微一震,一道細如針尖的白光從像中人身後無聲無息地遊走過來,等到了壁前,突然急速膨脹,開始大如碗盞,臨到破壁之時已如栲栳,挾著風聲雷嘯向壁前諸人惡撲而來!
白衣女子臉色頓變,一拂衣袖,正要將壁上的鏡像收起,突然感到整個山洞猛烈一震,幾乎站不住腳。那蓬白光宛如鈞天雷動,已然破壁而出。
卓王孫抱起小鸞,略一側身,就見那團白光如長虹貫日,從他身邊擦過,而後掠過山洞腹地,直撲洞口。白光越來越暗,到了後來竟然變作暗紫色,跳動不止。山洞四壁劇烈震顫,碎石冰屑紛揚撒落,宛如下了一場冰雨。
白衣女子輕呼道:“小心!”
就在此時,那道光華猛然炸開。山洞口被這股巨大的力量生生崩碎,滿天紫芒化作無數道極細的長針,在陽光下詭秘一閃,竟然全部憑空消失。
洞外諸人只覺得胸口一悶,竟宛如被萬億無形之針透體而過。紅衣大德喝道:“什麼……”話還未完,他只覺渾身真氣一窒,後邊那個人字竟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他慌忙雙手結印,卻發現全身勁力都在無數道莫名之力的牽引下急速泄去,越是抵抗,就泄得越快。紅衣大德又驚又怒,幾次結印未成,竟如虛脫一般,連站都站不住,只得盤膝坐下。
而其他諸人暗中運轉真氣,結果也是一樣。
白摩大師一振衣,將他的弟子護在身後。只聽一陣極輕的細響,數道微光從他袍袖間紛揚落下,一觸空氣,就宛如春冰向陽,化得了無痕跡。他歎息一聲,道:“好厲害的雪影針。”足下一陣踉蹌,幾乎站立不住。
那年輕人驚道:“上師!”伸手扶住白摩大師。
白摩長眉緊皺,緩緩搖頭,低聲道:“無論如何,你千萬不要出手,記住你的使命……”說罷緩緩將緊握的雙拳鬆開,左手掌心之上赫然已多了一枚極細的紅點。他張開右掌向自己左肩猛力拍了下去。一聲極其微弱的血脈破裂之聲響起,似乎有一線淡紫色的光華在他肩頭噴出的血花中閃了閃。他的整條左臂頓時無力地垂了下去,再也不能運轉,他臉上的神情卻輕鬆了許多。
年輕人要將他扶到一旁,白摩搖了搖頭,讓他避到一邊,而後長長歎了口氣,道:“佛法隱微,魔力高強,看來我這具皮囊也撐不了多久了……剛才這一擊之力,最初發源於一線之微,後而化身千億,無處不在。波旬能從樂勝倫宮中將力量傳到此地,一擊之下竟讓我等幾乎全部負傷,法力之高,實與神魔無異。”
他長歎一聲,轉而向卓王孫道:“卓先生雖然武功蓋世,然而此去樂勝倫宮,切要小心,不可托大輕敵。”
卓王孫淡淡笑道:“此人的法力的確有些特異之處,然而,若無這位女活佛的透天妙術幫忙,只怕無論如何也不能將內力運用於數裡之外吧?”
眾人一怔,不由得將目光投向白衣女子。
白衣女子的臉色有些蒼白,似乎剛才也受了壁內之力的反震,略有受傷。然而她臉上的笑容依然從容自若,道:“雕蟲小技,沒想到卻被敵人利用,若卓先生說我是幫兇也未嘗不可。只是,以卓先生的實力,剛才完全可以將那道紫光在鏡前接下,卓先生卻側身讓過了,想來必有些別的原因。”
眾人又是一驚,都將目光投向卓王孫身上,卻見卓王孫悠然笑道:“你說得不錯。”
眾人見他承認,更是驚疑交加,忍不住竊竊私語起來。
白衣女子笑道:“卓先生刻意讓過,想必是要從這道紫光的來勢中看出樂勝倫宮的秘密。如今先生既然坦然承認,這秘密多半已經得之於心了。”她的笑容漸漸淡去,正色道,“那就請問卓先生,樂勝倫宮到底在何處?”
卓王孫道:“你真的要知道?”
白衣女子道:“波旬既然能利用我的法術將內力返照而出,擊傷諸位大德,卓先生自然也可反利用之,看出樂勝倫宮所在。只是這秘密卻是用數十位大德的重傷換來的,卓先生縱然覺得值得,也應該給大家一個交代吧?”她言下之意,卓王孫是故意讓那道光華從鏡中透出,擊傷諸位大德,只為了看出樂勝倫宮之所在。此言一出,一些受傷的大德臉上已有了怨怒之意。
卓王孫卻淡淡道:“我答應白摩大師要找到樂勝倫宮所在,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做到。”他說著上前一步,注視著方才那面石壁,而後右手緊抱住懷中的步小鸞,將她的臉輕輕轉向裡側。
白衣女子緩緩往後退開了一步。
突然,卓王孫一抬左手,一道極其猛烈的真氣宛如瞬間生於無形,而後撼天動地,淩空罩下。只聽一聲砰然巨響,那面厚兩尺有餘的石壁竟然被生生擊塌。四下碎石紛飛,整個山洞似乎都難受其威,不住顫動。
卓王孫抱著小鸞站在原地,氣定神閑,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而那白衣女子臉上卻露出一絲笑容。她上前一步,輕揮了幾下衣袖,將眾人眼前的塵土拂開。一道幽碧的清光頓時透了過來,眾人驚訝地發現,石壁後竟然是一條長長的隧道。隧道由一種奇異的碧藍色巨石砌成,通體籠罩在一層斑駁陸離的幽光之中。光影沉浮,隧道雖然深不可測,卻絲毫不顯得黑暗,仿佛只要進入其中,就會被那種幽藍的神光照得筋絡盡顯,無可遁藏。而隧道深處又極其潮濕,似乎還隱隱有水聲傳來,看來竟是從聖湖之底曲折穿行而過。
難道樂勝倫宮的入口就在隧道的另一頭?
卓王孫也不回頭,向眾人說了聲告辭,抱起小鸞就要進去。
“慢!”白衣女子頓了頓,道,“你不能帶步小鸞進去。”
卓王孫冷冷道:“為什麼?”
白衣女子道:“你此刻帶她進去,與殺了她有什麼分別?”
卓王孫注視隧道,並不回答。白衣女子遙望湖泊深處,緩緩道:“所謂聖湖,並非只有一個,而是一生一死,孿生雙成。”
她此話一出,諸人都是一驚。白衣女子毫不以為意,抬袖遙指湖波,繼續道:“眼前這一處,形如殘月欲沉,是為死之湖,死去的靈魂最後就將在此處棲息;而另外一處,形如朝日初生,是為生之湖,新的生命就誕生於此。中間相聯繫的卻是這一條輪回之索。樂勝倫宮,正在輪回之索的另一端。你若通過此處,就能進入其中。然而,這條秘道卻並非容易通過的。”
卓王孫淡淡道:“看來你比我更清楚樂勝倫宮的所在。”
白衣女子笑道:“既然卓先生剛才能從鏡壁中水紋流動的方向看出聖湖雙生的秘密,我畢竟是透天之術的主持者,看到這些也並非難事。只是,我還要告誡先生一件事。”
卓王孫道:“講。”
白衣女子抬頭仰望碧藍的蒼穹,緩緩道:“這裡是諸神的居所、一切力量的發源之處。聖湖之底的地心中潛藏著兩股莫名的巨大磁力,一為生之力,一為死之力,彼此交錯糾纏,生生不息。而這隧道正好從兩處巨力中橫穿而過,所以……”她聲音一厲,“整條隧道都被巨力所牽引。而隧道的四壁又由特殊的藍色巨石構成,宛如一種石鏡——只不過反射的不是光線,而是磁力。經過無數道反射,這股磁力便在無形中被擴大了千萬倍,遍佈每一寸角落,縱橫交錯。凡人進入其中,根本無法承受其壓力,頃刻便覺四體劇痛、呼吸凝滯,若不能及時退出,必當筋骨盡折、五臟破碎而死。就算你自負能以內力與之相抗衡,然而小鸞久病之體,必不能當。而這種磁力如光透體,無處不在,就算你有通天的本領,也不能將小鸞和它們隔絕開。你若強行帶著小鸞進入,無異於讓她身涉絕險之地,一旦有所閃失,後果不堪設想。”
卓王孫也不禁默然。
白衣女子道:“隧道中還有種種關卡,所謂孔雀之陣只是其中之一。其間艱難兇險,真可謂難以想像。就算卓先生武功蓋世,到時候也難免自顧不暇,如何還能保護小鸞?更何況小鸞之疾已入膏肓,卓先生已然束手,既然白摩大師許諾替她延續三個月之壽命,先生為何不將她交給我與大師?當卓先生蕩平曼荼羅教,與楊盟主會於岡仁波齊峰上之時,我保證將小鸞小姐完好無損地送到先生面前。”
卓王孫還在沉吟。
白摩大師上前道:“卓先生若是信得過我,就請將小鸞小姐暫時寄託在我這裡。”
卓王孫低頭看了一眼還在熟睡中的小鸞。她臉色蒼白,連唇間的血色也只剩下了淡淡的一縷,看來的確經不起顛簸勞頓了。他歎息一聲,輕輕將小鸞額間的散發拂開,然後將她身上包裹的衣物掖緊,小心地交到白摩大師手上,沉聲道:“有勞大師。”
白摩大師單臂接過小鸞,道:“請卓先生放心。”
卓王孫再看了小鸞一眼,轉身向隧道而去。
白衣女子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正色道:“臨別之時,還要贈卓先生一言。此去樂勝倫宮,既是夙緣,也是機會。若卓先生找不到樂勝倫宮,那麼也不必再赴岡仁波齊之約了。”
卓王孫沒有轉身,微微側頭道:“為什麼?”
白衣女子道:“因為那時你必將敗在楊逸之劍下。”
卓王孫冷笑一聲,再不回答,只大步向隧道中去了。
他剛入隧道,大地突然傳來一陣震動,隧道口處的一塊藍色巨石竟然從頂端直落而下,將洞口重新封死。眾人驚呼,白衣女子卻只是輕輕往後退了一步,雙目微垂,似乎早已料到如此。
白摩大師歎息一聲,道:“但願卓先生此去順利。”他向隧道處合十一禮,將小鸞小心遞到旁邊侍立的弟子手上,轉而對白衣女子道:“尊駕既有預知未來之力,必非常人,敢問高姓大名?”
白衣女子微笑道:“我已經說過,我是香巴噶舉派這一世的轉世活佛,大師難道不相信嗎?”
白摩大師搖頭道:“香巴噶舉派桑頂寺活佛是唯一一系托身女體的活佛,為金剛亥母轉世,在藏地受萬民膜拜,地位極其尊崇,每一次轉世皆具諸異相。恕我孤陋寡聞,上一任活佛為抵禦曼荼羅邪教攻擊捨身護法之後,世間再未有轉世之說。”
白衣女子笑意不減,緩緩將手中菩提枝在右手中搖了搖,正要開口,突然,只聽一人在洞外大喝道:“什麼人?”卻是紅衣大德的聲音。
一個聲音笑道:“可笑這些人死到臨頭,卻還在這裡囉囉唆唆。”
這聲音極為怪異,似乎是來自一處,又似乎來自不同的方向,最後卻又契合在一起,高低、快慢竟然毫無差別。
白衣女子臉色一變,足尖輕一點地,已如飛鴻破空,縱身洞外。
湖畔日色極盛,照得冰雪炫目生彩,水汽氤氳蒸騰不休。而那些受傷的大德、活佛圍坐在湖邊雪地上,閉目療傷。唯有那位紅衣大德滿面怒容,卻又無法站起,只得怒目正對著他們中間的空地。
而他們中間的空地上,卻不知何時多了三條灰色的人影。

第八章 三生石上意徘徊
這三條人影一般高矮,全身都籠罩在一襲極長的灰袍之中,連臉上也蒙著一層灰色。寒風吹過,他們身上似乎籠罩著一層極薄的塵埃,在日光冰影的折射下若隱若現,亦幻亦真,卻讓人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面目。乍一見之下,真如三條影子,隨著正午的日色突然降臨此處。
其中一人緩緩環顧四方,冷冷道:“想不到主人這一蓬雪影針竟未能將他們一舉殲滅。不過,也差不多了。”
另一人森然笑道:“這樣也好,殺人總是比收屍有趣許多。”
又一人道:“站著的還剩下三個,正好一人一個。”
三人對答之下,竟然仿佛已將在場諸人視作砧上魚肉,任其宰割。
紅衣大德大怒道:“何方妖魔敢擅闖聖地?來來來,我就算有傷,也足以將你等打發!”他剛要勉強站起,卻忍不住全身刺痛,噴出一口鮮血。
那三人冷笑著看了紅衣大德一眼,齊聲道:“不知死活。”三人右手同時一揚,已然結印胸前。他們的手指極為細長,皮膚竟然也是一種詭異的堊灰色,與他們身上的長袍幾乎毫無區別。更為奇特的是,他們三人所結手印相當古怪,在場諸人皆可謂見多識廣,卻從未見過這樣的姿勢。
然而,一種森然的殺意已從三人灰色的手掌透出,漸漸籠罩全場。眾人只覺心頭沉沉一窒,就宛如被千斤巨石壓在胸前一般。四周一片死寂,白摩大師突然感到不妙,大喝一聲道:“住手!”
然而已經晚了。
其中一人身形高高躍起,宛如鷹隼游于碧空,在半空中突地一折,手中法印一轉,五指如鉤向下探出,整個人從高處直落而下。紅衣大德大怒之下,顧不得身上重傷,結起手印,暴喝一聲,全力上推。
他在眾人之中本就以武學修為見長,四十餘年大威德金剛法力修為甚是不凡。而這些時間暗中運轉真氣,針毒雖未解,內力卻已小有恢復。盛怒之下,將多年護命真氣全數使出,不留半點護體,威力自是驚人。只那暴喝之聲就震得眾人耳膜鼓動,嗡嗡不止。
白摩大師與白衣女子失聲道:“不好!”兩人上前一步,同時揮掌向半空中那灰衣人擊出,以圖救援。眼看兩人的掌力就要掃到那人的衣角!
他兩人合擊之力,豈同凡響?何況那灰衣人身形已在半空,勁力雖盛,防守卻正是空虛之時,若不立即撤掌,這一擊必然中其要害之處。
然而,兩人只覺掌力一滯,兩股極為巨大而又詭異的力道從一旁橫掃而來。兩人愕然抬頭,卻見另兩位灰衣人不知從何處已橫插進來,各出一掌,與白摩、白衣女子正面相對。
只聽一聲砰然巨響,一道七彩光輪憑空而起,迅速輪轉在四人之間。白摩大師大喝一聲,竟然被擊得飛了出去,遠遠跌落到雪地上,剛要掙紮起身,卻一口鮮血噴出。他的弟子趕快上去將他扶起,他卻只是死死抓住那年輕僧人的衣袖,似乎生怕他忍不住和這三人交手。
白衣女子身形向後飄開,只覺掌心暗暗發麻,正要驚歎這兩人武功之高,卻聽不遠處傳來噗的一聲輕響。一大蓬血花綻開,飛揚在滿天冰雪之中。
眾人失聲驚呼。只見開始那灰衣人已飄然落地,手中提著一物,紅發垂委,粉紅色的黏稠液體從他指間點滴而下。
赫然正是人的頭蓋骨。
一旁,紅衣大德的身體重重地跌倒在雪地上。冰塵飛揚,濃濃的血腥之氣在清冷的空氣中蔓延開去。
幸好有碎雪遮掩,眾人還不至看到他腦漿迸濺的慘狀。然而皚皚白雪已盡被鮮血染紅。幽碧清寂的神山腳下、聖湖之濱,竟被這無盡的殺意玷污,一時間,滿空陽光也變得陰森無比。
悲痛、憤怒、恐懼,第一次沉沉壓在這些修為已近神佛的大德身上。
難道如今真的佛法衰微,魔道縱橫,世界末劫就在眼前?
那提著頭蓋骨的灰衣人冷笑道:“下一個是誰?”
眾人眼中盡是憤怒之色,卻一時默然,難以開口。另一些人瞑目念咒,聲音卻因怒意而顫抖。
白衣女子注視著他們三人,緩緩道:“三生影像大法失傳數百年之久,沒想到竟然也被帝迦修成。”
四下頓時一片驚聲。
三生影像大法是藏地一種古老的秘術。傳說,某種修為極高的人能通過一種神秘的祭法,將自己的一部分元神煉化而出,植入三個人體內。從此這三個人便成了祭主過去、現在、未來之三生影像,不僅完全服從祭主的命令,心意彼此相通,並且還能得到祭主的一部分力量。
與苗疆巫蠱之術不同的是,這三生影像並不強迫控制人的心智,讓受蠱者成為主人的行屍走肉,而是祭主的信徒自願將靈魂及肉體奉獻出來,與祭主元神相合,成為三生影像。
在信徒看來,這奉獻是一種莫大的榮譽,一旦被選中便是歡欣鼓舞、感激涕零、誓死效忠。而祭主也往往慎重挑選根基、資質都極為上乘者,用以與自己煉合。因此,這些人的神志並未失去,只是心意與祭主相通,成為效命的死士,一旦臨敵,自然比已成傀儡的受蠱者要高明百倍。
這種秘術更為高妙之處在於,這些影像自身的力量不會消失,還能得到祭主的部分力量。而且這種取得完全是如鏡中影像一般,全憑複製而得,絲毫也不減弱祭主本身的實力。祭主的力量越強,這一部分也就越為可觀。這些人與祭主相合後,一心效命,毫不畏死,加之三人心意相通,同聲同氣,宛如三身一體,禦敵時如三頭六臂般,不可阻擋。
只是要能將元神煉化成形,並且分離出其中一部分,卻談何容易?只怕必須有半神之資才能做到。因此這種秘術也就漸漸失傳。沒想到今日一旦重現人間,就以聲望鼎隆的紅衣大德祭旗!
其中一人回頭望著她,疑道:“哦,你到底是什麼人?倒是識貨得很。”
白衣女子淡淡微笑著,卻不回答。
另一人搖頭道:“不過,你不說也沒關係,反正你必定要死在我們手上。”
白衣女子微笑道:“這可未必。”
灰衣人冷冷道:“未必不未必,自然要在這雙手上見個高下。”他將手中的頭蓋骨扔開,一手高高揚起,張如箕狀,兀自沾滿著鮮血。另外兩人瞬時圍攏,與他背面而立,成掎角之勢,似乎隨時都要出手。
白摩看了看三人,又看了看諸位受傷的大德,臉上閃過一片悲涼。
難道真的無法可想?
他餘光瞥了瞥身邊那年輕僧人,心中長長歎息了一聲。難道只有讓他下場?然而此人身負責任重大,萬一有所閃失,讓他如何面對地下的亡友?
然而若此時他再不出手,只怕連出手的機會也沒有了!
他突然道:“扶我起來。”年輕僧人上前幾步,將他扶起。白摩深吸口氣,對三人道:“如今其他人等或死或傷,正好成了以三對三之勢,不如和在下打一個賭,三戰二勝如何?就由在下來領教這一位的高招。”
他這幾句話說得極為吃力,額上已冷汗涔涔。尚能運轉的右臂勉強結成手印,正對著當中那位灰衣人。
白摩大師學識之淵博號稱藏內第一,方才又親身受敵,豈能不知道三生影像大法的厲害?若三人合體,只怕在場諸人絕難匹敵。所以只能激得三人單打獨鬥,三戰兩勝。自己雖然必死,然而總可以給自己的弟子及那神秘女子一些機會。
當中一人卻冷笑道:“什麼三戰兩勝,我們此來並非為了比武,而是要將你們這些冥頑不靈之徒一網打盡。你們要單打獨鬥也好,要一擁而上也罷,都是你們的事。我們三人只要一齊動手將你們全數殺光即可。”
另一人道:“中了我的五行天魔印,若肯坐下靜養,還能苟延殘喘半個時辰,居然不自量力,還在此處囉裡囉唆,是嫌死得不夠快嗎?”
白衣女子笑道:“的確是嫌死得慢了。不過不是他,是你們。”
其中一人訝然道:“哦?”他打量了白衣女子幾眼,冷笑道:“聽說你會恒河大手印?”
白衣女子臉上淡淡的,並不回答。
白摩大師疑道:“你們如何知道恒河大手印的事?”
一人道:“你錯了,我們並不知道。”
白摩大師一怔,另一人已然接口道:“只是我們的主人無所不知。你們的一舉一動,莫不在他監視之下。”
又一人道:“而我們三人的心靈已經完全獻給了主人,所以無論多遠,他的每個命令都能立刻傳達到我們腦中。”
白衣女子淡淡笑道:“那他現在要你們做什麼?”
三人突然同聲道:“要你死!”
三道銀灰色的光芒從他們寬大的袍袖中席捲而出,在半空略略一滯,已然匯合,淩空一折,直向白衣女子頭頂壓下。
白衣女子微微抬頭,將手中的菩提枝向上一揚。這一揚毫無招式可言,似乎只是情急之下本能地往上一擋,指向處卻是那道光華最盛之核心。
眾人心中暗自一驚。
三人武功分而言之已是天下第一等的高手,合力一擊,力道是何等強大?女子手中小小一枝菩提枝迎上去,怕不被立即攪為粉碎。
那三人卻咦了一聲。此女既然自稱已傳習了恒河大手印,三人也不敢太過輕敵,於是齊齊將袍袖一抖,袖中手腕似乎動了動。那道剛猛無比的光華看上去依然是當面奔來,銳不可當,實則已暗中分出萬億道無形之網,無聲無息地從四面罩下。瞬時,白衣女子手中的菩提枝已觸到光暈中心。那三人齊齊一聲冷笑,就要如蛛捕蝶,將羅網收緊。誰知那枝菩提枝在光網上一觸,竟宛如受到了韌力反彈一般,帶著白衣女子的身體,如落花、如秋葉、如白雲出岫般,輕輕向一旁飄去。
三人一聲冷哼,已如三條幽靈一般神出鬼沒地纏了上去。三人身影在半空中交錯,眾人眼前頓覺一花,似乎三人真的在一瞬之間合體,又重新分開。眾人只覺得他們三人的身體似乎被拉長了很多,三條灰龍一般在空中翻飛,緊緊交纏著那白衣女子的身影,附骨不去。
三人剛才所出那一掌可謂剛猛至極,而這追尋糾纏之術卻又陰柔詭異無比,然而三人用來極其自然,仿佛天下剛柔兩派武功無不在掌握之中。白衣女子滑出數丈之後,身形突然一折,站在了雪地上。她那襲白色斗篷也如花開複謝,瞬間已一如往昔,靜靜地垂在雪地上。只有手中菩提枝青青欲滴,還在微微顫動。
眾人心中不禁暗暗驚歎。她剛才用的也不過是千斤墜一類最平常不過的身法,然而能如此又快又穩,瀟灑若仙,也可謂神乎其技了。然而那三條灰影也瞬時就追到了眼前,還不待眾人看清,四人已又鬥在了一起。這一次四人的身法明明都比方才慢了好些,但眾人仍覺無法看清,仿佛隔著澹澹水波在注視神山仙人的倒影,只消片刻便目眩神迷。
白衣女子手中菩提枝變化無方。先是峨嵋派的平野劍法,看似平和之中摻雜了無數詭異的變數;而後化劍勢為刀勢,用的卻是小極樂天的離魂刀,飄逸無比;隨即又轉為五鳳門的判官筆,專攻對方要穴,陰沉兇狠;到了後來,少林伏魔棍、魔教腐骨指、華音閣春水劍法等都如行雲流水一般施展出來。看上去真是眼花繚亂,似乎天下武學無所不包,細看下去,又似乎哪一種都不是原本的樣子,其中貫穿了一種微妙的變化。
那三人身影交錯穿插,向白衣女子步步進逼。他們渾身似乎都被一股熾熱之氣包裹,每進一步,地上冰雪便熔出一個極深的腳印,嗞嗞作響。鬥到大概四百招上,一個灰衣人突然冷笑道:“你防禦的功夫倒是一流,卻為什麼不反攻?”
另一人道:“恒河大手印呢?是來不及出手還是根本不會?”
又一人到:“你不答也算了,倒不知這樣耗下去,到底是誰贏誰輸?”嘴上說話,出手卻毫不減慢,瞬時又已攻出了三十餘招。
白衣女子一言不發,也還了三十餘招。然而她自己知道,自己每一次出招看似輕鬆,實則兇險無比,稍有閃失便有粉身碎骨之難。再這樣鬥下去,只怕用不了半個時辰,自己就會體力不支。
一人森然冷笑,“你也不愧為一個高手,我們三人倒不妨慢慢陪你玩下去,一直玩到你力竭而死。想來你臨死前困獸猶鬥的樣子必定極其好看。”
三人一齊大笑,突然,一旁的白摩大師開口道:“你們似乎還忘了一個人。”
三人道:“誰?”
白摩大師道:“我。”
三人一怔,當中一名灰衣人突然大笑,“你?五行天魔印還未殺死你嗎?”
白摩大師道:“沒有!”身影一動,已如遊龍一般到了四人中間,孤掌結印,猛地往前一推。
其中一人臉上略帶一絲輕蔑的笑意,只出一指,向他掌心戳去。而另兩人各出一掌,正好夾擊在白衣女子的菩提枝上。
那一刻,五人身形凝止,雪地中光影返照,寂靜異常。白摩大師只覺得胸口氣血翻湧,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已忍不住要嘔出。而那白衣女子的菩提枝也在兩人勁力催吐下緩緩變彎欲折!
突然,那三人堊灰色的臉上竟泛起一層青光,暗淡的眸子中掠過一絲驚懼之色,他們的身形幾乎同時微微一搖。雖然只是一瞬之間,然而白摩大師、白衣女子已覺得周身沉沉壓下的勁力頓時減弱。兩人對視一眼,突然將全身內力凝於手上,全力推出!
只聽砰然一聲巨響,三人身體一顫,齊齊往後退了幾步,雖然立刻站定了身形,然而呼吸已比剛才粗重了些。
眾人盡皆松了一口氣——三位灰衣人雖然傷得不重,但畢竟是傷了。
然而三人似乎絲毫不在乎自己的傷勢以及眼前勁敵,只將一指放於眉心,凝神靜氣,閉目苦思,臉上竟然頗有擔憂之意。
白摩大師皺眉道:“他們這是……”
白衣女子臉色有些蒼白,輕聲道:“他們正在向主人請示。”
白摩大師狐疑地搖搖頭。
白衣女子道:“大師難道沒覺得剛才他們的力量突然減弱嗎?原因只有一個——他們的主人正在大量耗損自己的精神。”


第九章 徘徊流光照玉人

無邊的夜色宛如帷幕一般,徐徐升起。
相思覺得自己正緩緩從死亡中蘇醒,重新有了生的知覺。她隱約記得,剛才一道巨大的勁力從帝迦手中向她襲來,來勢之快讓她根本來不及躲避。
然而他似乎並不想傷她,勁氣在她眼前一頓,瞬時化作無數道極細的白光,無聲無息地從她體內透過。
正在最後一道光芒也要透體而過之時,白光卻突然一滯,似乎無意中引動了她體內某種力量的反撲。這種反撲雖然微小,但那道光芒一遇到抵擋,頓時變得兇暴無比,在她體內砰然炸開。相思只覺全身碎裂一般劇痛,似乎每一處都被極冷的寒氣刺透,血脈都已凝結。她眼前一黑,就已失去了知覺。

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竟浸在溫水之中。
大殿正中居然是一灣淺池,只是剛才有帷幕的遮擋,沒有看見。淺池中溫泉汩汩湧出,水煙嫋嫋,在大殿穹頂月色的襯托下顯得縹緲而空靈。
池心是一座美人臥像,通體由白玉雕成,極為精緻曼妙。玉體大半浸在水下,只露出一段光潔溫潤的背脊,上面點綴著數朵玉蓮花。花瓣盈盈帶水,交疊盛開,正好和美人玉背一起構成一個小小的平臺,可供在此沐浴的人伏在上面休息。
溫泉泉眼被壓於玉人嬌軀之下,汩汩泉水反湧而上,正可輕撫臺上人的身體。
相思此刻正俯臥於玉台之上。一頭長髮如雲般散開,在池中綻放出一朵墨蓮。她身上的衣衫已淩亂不堪,纖腰以上,光潔的背部幾乎完全裸露出來。與身下的玉人相比,溫潤瑩潔也不遑多讓,卻更多了幾許嫵媚的嫣紅。月光流轉,美人玉雕相映成趣,旁邊一爐青煙升騰,宛如羅帳,更將這無邊春色籠罩得朦朧如畫。
相思突然感到肩上被什麼東西輕輕觸了一下。她不禁睜開了雙眼,正要回頭,卻覺得全身無法動彈。她下意識地回望水面倒影,發現帝迦竟然正站在她身邊。
他半身沒在泉中,衣衫依舊帶著血跡。他似乎並沒有在看她,而是神色凝重地注視著自己的指尖。
他手指上是一滴五色交轉的水珠。
相思剛要驚呼出聲,卻又忍住了。只見他雙眸神光沉沉,那妖異的紅色更盛,突然,一聲極其輕微的響動傳來,宛如有什麼東西正在從地獄的烈焰中複生。他的指上已多了一枚極細的冰針。冰針足有一尺餘長,光華流轉,似乎也被他的目光染上了淡淡的紅色。水光一動,相思從倒影中看見他正將這枚冰針刺入自己的肩頭。
相思欲要掙紮,卻一動也不能動。
帝迦並不理會相思的反應,只在指尖凝水為冰,再一枚枚刺入相思身體。他的神色極為凝重,似乎每一枚冰針都要花費他極大的精力。
相思背上也漸漸被一層妖異的紅光籠罩。由於冰針極細,從正面看去,只能看到一層流動的紅光,只有從側面仔細觀看,才能發現她的身體已密密麻麻地刺滿冰針。
相思一開始覺得恐懼異常,後來漸漸發現,每刺入一枚冰針,自己體內那股奇寒之氣似乎就少了一絲。而那細針雖是由寒冰製成,入體之時卻讓人感到十分溫暖,毫無痛苦之感。
她明白帝迦是在為自己治傷,也就不再掙紮。只是想到自己此刻衣衫不整,又無法動彈,不由得臉上發熱,只得將頭埋得更低。
帝迦突然一拂袖,手上一道已成形的冰針突然碎裂。寒氣猛然反撲,相思全身一凜,肌膚上起了一層寒栗。
帝迦沉聲道:“你的內力從何得來?”
相思茫然搖頭。
帝迦搖頭道:“它與我體內的真氣勢如水火,絕不相容。我進一步,它就反撲一步,如果強行壓制,只怕會傷了你。這樣下去,你體內寒氣絕難根除,將會隨血運轉,不斷挫傷你的心脈。十日之後,就是濕婆大神親自現世也無法救你……如今只有一個辦法。”
相思道:“什麼?”
帝迦道:“就是將你的內力全部化去。”
相思斷然道:“不行!”
帝迦道:“如果你捨不得,化去之後我將自己的內力注入一部分給你,你想要多少,我都能給你。”
相思道:“不,不是這個。”
帝迦冷笑道:“你的內力並非靠自己修煉得來,也是旁人注入。此人內力極高,但注入你體內的部分有限,而且很難與你融合。所以,就算你在此基礎上修煉,也很難再有什麼進益。”
相思默然片刻,道:“我知道。”
帝迦抬起一手,掌心是一汪清水。他突地瞑目凝力,那汪清水劈啪作響,已然凝結成數十枚冰針,“我現在刺入你全身四十七處要穴,片刻之後,你的內力將會隨之融化。”
波光粼粼而動,他手中的長針就要刺下。
相思突然大聲道:“不行,放開我!”她稍微一動,那種奇寒之氣湧上心頭,幾乎將她凍僵。她顧不得再去管帝迦,催動體內的內力與之相抗,頓時覺得全身骨骼都在輕微作響,血流沸騰奔湧,似乎有無數道極細的真氣在體內彼此爭鬥、吞噬,而全身每一處血肉都要被這種爭鬥之力撕扯開來。
帝迦措手不及,向後退了一步。過膝的藍發揚起,似乎也受了極深的衝撞。
正因為相思體內之力與帝迦水火不容,所以帝迦為她治傷之時所用的冰針本非內力催成,而純由元神煉化。
元神是人的真元性命之主。古今以來,武林中人也只是冥冥中知其存在而已,要說出什麼是元神,那是沒人能夠做到的。除了極少數修為極高者能感知部分元神,並用之輔助內息運轉之外,一般人的元神都近乎於一種不可知的形態存在,只在某種極為特殊的情況下能被主人感到。
所謂返本歸元、頓悟本真的一瞬,也不過如此。
如帝迦這樣,能夠將元神煉化成實體,真可謂半神之體,匪夷所思了。
然而無論修為多高,元神都是極其脆弱的。不到萬不得已,任何人都不會將元神暴露在毫無保護的狀態之下,更不用說植入他人體內。因為一旦此人稍有不從,運力抵抗,那部分元神便會立即被巨力反噬,危及主人本身。
帝迦只覺眉間一陣劇痛,心神動盪,血液幾乎倒湧。以他的定力也幾乎難以自持。他結印在手,卻遲疑著是否出手。
以帝迦此刻的修為,一旦凝結真氣,自然可以將相思體內的反撲之力強行壓下。可是一旦出手,她體內之力必定如籠中困獸一般瘋狂反撲,雖然必不能傷到他,卻豈是她能承受的?
帝迦突然合目,竭力與體內反噬之力相抗。
而相思的痛苦毫不亞於他。她的臉色已蒼白如紙,緊緊咬著嘴唇,不讓自己呻吟出聲。
帝迦突然睜開眼睛,一把控住她的咽喉,“既然你如此固執,我不如現在就殺了你,免得看你痛苦。”
相思臉色蒼白,輕輕喘息道:“好,我求你現在就殺了我。”
她全身的劇痛幾乎讓她不能呼吸,雙拳卻緊緊握住,似乎無論如何也要捍衛這點屬�她自己的東西。雖然這點東西,在旁人眼中可能分文不值。

三年前。
東天青陽宮內。
步小鸞手中抱著一大堆鮮花,站在高高的臺階下,輕輕笑道:“你就是相思姐姐嗎?”她依舊是一身白色的裙子,臉色蒼白得幾乎透明,卻始終帶著初生芙蓉一般的微笑。三年來,幾乎沒有絲毫變化。
相思神色有些緊張,畢竟這是她第一次到東天青陽宮覲見步劍塵先生。雖然她當時隸屬東方蒼天部下,也算步先生的弟子,卻因為年齡、職位都屬�後進末流,一直沒有得到這樣的幸運。今天步劍塵突然召見,讓她受寵若驚。
不過,她早已聽說過步先生這個體弱多病的女兒,一見之下,更覺得莫名親切,連那種拘謹也漸漸淡去了,於是也向小鸞笑了笑。
步小鸞注視相思片刻,脆生生道:“姐姐笑起來真好看。”她將手中鮮花往前一擎,“送給姐姐。”
相思怔了怔,忍不住俯身接了過來。
臺上傳來一個聲音:“小鸞,不要胡鬧,趕快回房休息。”聲音威嚴,卻藏不住無盡關懷之意。
小鸞極不情願地嗯了一聲,轉身向殿后去了。她的身影宛如一片出岫的白雲,輕輕一飄,就已不知所終。
相思訝然,沒想到這個弱不禁風的小姑娘,輕功卻這麼好。
“你過來。”
相思低頭答了一聲是,向階前走去,正要見禮,步劍塵已臉色陰沉地揮手道:“免了,我叫你來,是有件極其重要的事要託付給你。”
相思不敢相信地道:“我?”
步劍塵道:“是你。”
相思自幼在華音閣中長大,對步劍塵的醫術、道德景仰非常。在她心中,步劍塵幾乎是神明一般的人物。能親自到步先生家中覲見,相思已覺得莫名榮幸了,如今步先生居然說有求於她,讓她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相思怔了一會兒,答道:“步先生請講,無論什麼事,只要晚輩能做到……”
步劍塵打斷她:“你已見過小鸞了。”
相思道:“是……”
步劍塵道:“我死之後,你願意照顧、保護她嗎?”
相思大驚,“步先生,您……您正當盛年,怎麼會說這樣的話?”
步劍塵搖頭道:“我只問你願不願意。”
相思遲疑片刻,道:“當然願意。只是……只是我不過是先生門下最末流的弟子,武功、地位都那麼低微……只怕……”
步劍塵道:“所以我要你去做華音閣的上弦月主。”
相思驚得臉色都變了。
上弦月主雖然歷代由女子擔任,但在華音閣中地位之高,已與四部宮主並立,可謂閣主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自華音閣創建以來,能做到上弦月主一職之人,在江湖上莫不是可睥睨一世的人物,是多少人畢生的夢想。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能得到這麼高的尊崇。
相思囁嚅道:“相思何德何能,能繼任這樣尊崇的職位……何況上弦月主,似乎是要等新任閣主即位之後,才能選定的。”
步劍塵搖頭道:“這一屆閣中事務變化甚多,拘泥古制毫無意義。我已和其他元老商量過,上下弦月主的選定就在本月十日。屆時,你只用戰勝所有備選之人,就能順利繼任。”
相思愕然道:“可是,以我的力量,怎麼可能戰勝所有的備選人?”
步劍塵道:“我可以將一部分內力暫時輸入你的體內。這部分內力是我近幾個月來專為你而修煉,所以極為平常,毫無特點,別人也就很難起疑心。你雖然不見得能立刻運用自如,然而好在本屆女弟子中也再沒有出姬雲裳那樣的人才。這一點手段,估計也足夠用了。只是昊天部下的秋璿也算得上少年才俊,她用毒的功夫,只怕當今天下已少有人及。你和她對陣,本是必定要敗的,不過我可以將這枚避毒珠送給你。”他攤開手,掌心中有一粒珠子,米粒大小,淡淡的沒有什麼光華,看不出有何稀奇。
步劍塵淡淡道:“這枚避毒珠乃是上古蛟龍的內丹,傳言可以避盡天下萬種毒物。一年前我在苗疆遇到玉手神醫李清愁,以至寶和他交換了此物。你身懷此物和秋璿交手,必能立於不敗之地。”
相思臉上有些泛紅,遲遲不去接那枚珠子,輕聲道:“這樣豈不是作弊?相思才疏學淺,就算當上了上弦月主,心中也會不安的。”
步劍塵看了她一眼,長長歎息一聲,道:“你若不願意,我也不能強迫於你,你下去吧。”聲音中竟大有蕭索之意。
相思有些不忍,道:“步先生難道有什麼難處?”
步劍塵揮手道:“算了。我也不再瞞你,小鸞一刻不能無人照顧,而我必不能久存於世。我死後,天下有能力能照顧她的人只有新任華音閣閣主一人而已。然而即將上任的閣主與我不和已久,就算我最終能設法讓他答應照顧小鸞,卻只怕他未必真肯盡心。”
相思道:“新任的閣主是……”
步劍塵冷冷道:“這個人你也曾見過,算來也是你的同門,正是東方蒼天部下蒼龍使卓王孫。”
相思訝然道:“他?你不是一直反對他繼任的嗎?”
步劍塵搖頭歎道:“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翼已就,橫絕四海。雖有弓矢,尚安所施!”
他默然了片刻,又對相思道:“你知道此事,應該很高興才是。”
相思臉上一紅,再也說不出話來。她萬沒想到,自己那點心事,步劍塵竟了如指掌。的確,卓王孫就任閣主,她應該是最高興的人。那年秋江上一回眸,已定下兩人一生的情緣,再也揮之不去。
步劍塵道:“你不必為難,我知道少年人的事,有時候很難以道理來推斷。我現在就算再說此人寡情薄幸,你也是聽不進去的。只是你是我弟子之一,我教你的東西雖然不多,卻瞭解你的為人。所以,我準備趁我在世之時,將你安插在他身邊。你做了上弦月主之後,一來照顧小鸞,二來……”他猶豫片刻,“說牽制也好,說規箴勸諫也罷,無論他聽不聽,總是有益無害的。”
相思默然,道:“可是當我勝了之後,卻無法擔起上弦月主之職又怎麼辦?”
步劍塵正色道:“你要記住,上弦月主四字,並非僅靠武功而得來。我既然選定了你,就說明你有繼任此職的資格。何況,我已看得出來,未來的日子裡,只怕只有你能影響得了卓王孫。”
相思心頭一凜,低頭道:“是。”
步劍塵道:“至於武功,我自然另有打算。秋璿最近煉成一種七色幻蠱,霸道無比,連她自己都還沒有煉出解藥。她久戰不勝之下,必然使出。這種蠱毒隨風而入心脈,極為厲害,就算你有避毒珠在身,也會暗受輕傷。不過一時之間是看不出來的。所以這上弦月主之位非你莫屬,而後……”他遙望窗外,淡然一笑,“而後,你就可以找卓王孫為你治傷了。”
相思一聽到這三個字,已是心頭鹿撞,喃喃道:“他肯嗎?”
步劍塵冷冷一笑道:“這你不必擔心。你只要坦言告訴他,你是為了接近他才暗懷避毒珠與秋璿爭此上弦月主之位,如今重傷在身,只有他才能將蠱毒逼出,他必不會拒絕。”步劍塵頓了頓,緩緩道:“而我會事先傳你一種導引之術,他在逼毒的過程中,部分內力會不知不覺注入你的體內。只是他目前已是天下第一流的高手,想瞞過他的眼睛,這部分導引的內力便不能太多,甚至可以說極其微小,微小到他就算有所感覺也不會在意。長久以往,也能聚集起相當不弱的一部分。而我原來暫行注入你體內的內力,也正好一點點消失。這一入一出我已仔細計算過,正好兩相抵消,休說別人,就算卓王孫自己也萬難察覺。半年之後,你的內力自然會有根基,雖然和姬雲裳這樣的人相比仍是天地懸遠,然而在本屆女弟子中,也算一流了。對於你而言,這半年接近他的時間,也是求之不得的機會。”
相思臉上更紅,“我……”
步劍塵看著她,“計劃我已全部告訴於你,應與不應,全在於你。”
相思輕輕咬著嘴唇,久久沉吟。
從此之後,她將陪伴著小鸞,用盡一切方法,保護那個即將死去的女孩,也陪伴卓王孫,陪伴這個步劍塵畏懼的敵人。
他真的那麼令人害怕嗎?
為何那一回眸卻是那麼深情?
相思慢慢低下頭,看著手上的那捧鮮花。
花,不該凋謝。
她終於緩緩點了點頭。
步劍塵的臉上卻浮起了一抹蕭索,道:“你要想清楚,此事一旦敗露,重則你立刻有生命危險,輕則他也將從此厭惡於你。你畢生的幸福就在此一念之間,你真的不後悔嗎?”
相思低下頭,良久,緩緩道:“我對他瞭解不多,但相信他絕不是先生所謂寡情薄幸、陰狠兇殘之人。步先生也許是誤會他了……但是先生是我平生最敬重的人,先生所托,我就算舍了性命也要做到。”
她突然抬起頭,道:“我願意。我願意照顧小鸞,也願意留在他身邊,勸諫也好,規箴也好,這輩子陪著他,不讓他做錯事。這是我自願的,與步先生無關。”她這幾句話說得極緩,似乎每個字都用了很大的力氣。
因為她知道,自己現在說的每一個字,都是日後畢生的責任。她不能看著那鮮花般的女孩靜默地枯萎,也不相信那個人會是寡情薄幸、陰狠兇殘的人。
步劍塵默默看著這個單純而又頗有些固執的少女,心中有些不忍。他一生自負行事問心無愧,如今卻要利用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然而,為了他唯一的女兒,為了每日都在病痛中掙紮卻始終淡淡含笑的小鸞,他也只能如此。
又或是,為了天下。
相思手上那捧鮮花盈盈帶露,似乎也因太早就被人摘下,茫然不知自己的未來將會怎樣。

樂勝倫宮中。
相思猝然合上雙眼,道:“殺了我,動手吧。”
帝迦看了她片刻,沉聲道:“你想死?”突然揚手向她擊下。相思靜靜注視著他,似乎在等待著解脫。
帝迦的手凝止在半空。他突然一彈指,一道深紅的光幕從他手下展開,光幕散發出道道華彩,在那些冰針之上流走遊動。他的臉色極其沉重,似乎光幕的每一次遊動都牽引著極其重大的力道。元神被重新灌注於正在消融的冰針內,緩緩凝結。他這樣做,可以說將自己置於極為危險的境地。人的元神何等珍貴,這樣過度消耗,無異於一寸寸殺死自己,更何況,僅僅是這元神分裂反噬的劇痛,也是常人無法忍受的。
相思睜眼眼看著他,心中一熱,已淚流滿面。她嘶聲道:“沒有用的,無論你怎樣做,我都不會答應你……”
帝迦手上一滯,臉上第一次帶上了怒容。他突然撤手,那道光幕瞬時裂為萬千碎片,墜了相思一身。他的手猛地抬起她的下頜,強迫她正視自己的眼睛,一字一頓道:“你記住,我要你並非是為了情欲,也不僅為自己的修煉,而是因為——”他眼中的神光如妖蓮浴火,跳躍不定,“千萬年以來,你就註定是我的妻子。”
相思搖搖頭,掙開他的手,嘶聲道:“你錯了。”
帝迦怒道:“為什麼?”
相思伏在玉臺上,凝視五色流轉的水波,輕輕泣道:“因為我心中已經有了另一個人。而這點你要化去的內力,就是他注入我體內的。”
帝迦沉聲道:“那不過是你在紅塵中暫時的疑惑。你記住,你是濕婆之妻、帕凡提的轉世。”
相思打斷道:“我不是。我這一生只會愛他一個人,而且……”
她雙眼含淚,搖了搖頭,卻再也說不下去。
帝迦猛地將她從玉臺上拉起來,雙手緊握著她的肩頭,一字一頓道:“而且什麼?”
相思抬起眼睛,直視著他如煉獄妖蓮一般的雙眸,輕聲道:“而且我早就是他的人了。”
帝迦突然放開她,靜靜地站了片刻,而後猛地一揮手,數十根冰針宛如受到了巨大的磁力吸引,同時從相思體內躍出,聚為一束流動的光華,被他握在掌心。
他突然一用力。
一蓬紫色的粉塵在他手上化作一縷青煙,飛揚散去,宛如塵埃。
 
第十章 欲問當年夢裡身
聖湖之畔。
三生影像似乎也被主人的怒意感染,全身真氣陡然提升。他們足下的積雪迅速融化,顯出一片三丈見方的冰池。三人在冰池中心結印而立,精、氣、神仿佛又已完全融為一體,毫無瑕疵。就連剛才的傷勢也已在怒火中鍛造重生,化為無堅不摧的殺意!
樂勝倫宮中的主人已被激起殺心,而在他控制下的三生影像也已準備好了新的屠戮。他們抬頭仰望藍天,深深呼吸著,似乎在迎接滿天血雨的降臨。
白摩大師的神色更加凝重。他沒有料到他們三人居然復原得如此之快。而自己剛才全力一擊之後,早已後繼無力了。
三生影像看也不看他,一起向那白衣女子走去,“這群廢物中,只有你還算個對手,如何,你的恒河大手印想起來了沒有?”
白衣女子胸口微微起伏,並不答話,似乎也尚未從剛才那一擊中完全恢復。其中一個灰衣人從胸前掏出一片碧綠的玉玨,駢指一抹,玉玨頓時發出數道妖異的紅光,“無論如何,死在潛龍玨之下,你也該無憾了。”
話音未落,他身邊兩個灰衣人突然向兩旁分開一步,各自一掌擊在當中那灰衣人的肩上。這兩掌擊得極重,那灰衣人的臉頓時被痛苦扭曲,捧住玉玨的雙手也不住顫抖,但他眼中陰冷的笑意更加淩厲。眾人正在驚訝,只見那兩股掌力似乎透過當中那灰衣人的雙臂一直傳送到潛龍玨上,潛龍玨被三股濃濃的血雲籠罩,頓時變得如有千斤之重,壓在當中那位灰衣人手上。那一瞬間,他腳下的嚴冰似禁不住這層層重壓,陡然破裂!
就聽那三人齊聲念了句咒語,玉玨上的血光突然大盛,當中沖起一道一人多高的血影,向白衣女子惡撲而下!
白摩大師失聲道:“不好!”強行起身結印,欲要將那團血影攔下。但他的手掌剛剛碰到血影邊緣,就如被烈火灼傷一般,不由得向後一縮。血影破了白摩大師的阻擋,呼嘯著向前掠去,瞬間已漲到了方才的兩倍,將白衣女子全身籠罩其中。
白摩大師鬚眉皆被照得血紅,他再也忍不住,回頭對他身後的弟子喝道:“出手!”
那名弟子一怔,頓時明白過來,雙手結出一個和他師父同樣的法印,兩人並肩站立,突然同時出手,向那團血影中心擊去。
突然,一道極為耀眼的金光從兩人身後飛起,在空中拖出一道璀璨的長尾,最後化為一輪光暈,落到白衣女子面前。滿天血影下,白衣女子眼中神光一凜。她似乎來不及多想,抄手將金光接過,堪堪向已撲到眼前的血影迎了過去。
砰的一聲巨響,金紅兩道光芒交織在一起,而後轟然炸開。山嶽震顫,大地迴響,滿地積雪都被這劇烈的爆炸卷起,又紛紛揚揚撒落天際。也不知過了多久,滿天勁氣消散,四周才重新寂靜下來。只見灰衣人手中的潛龍玨已然還原為碧色,正和白衣女子手中那道金光糾纏在一起。
耀眼的光芒漸漸消失,眾人這才看清,白衣女子手中同樣是一輪渾圓的金色寶輪。
兩具寶輪的邊鋒都薄如蟬翼,此刻針鋒相對,撕咬在一處,再難挪動分毫。
白衣女子和灰衣人都沒有動。雙方的力量都已漲到了極致,無論誰妄圖打破這種平衡,都可能被脫出桎梏的寶輪斬殺。令人窒息的氣息從兩具寶輪的鋒刃中透出,沉沉壓在每一個人心頭。
突然,白摩大師驚喜的聲音打破沉寂,“是你!”
三生影像似乎感到了什麼,猛然掣手。
大團的紅光再度從四人中間爆開,仿佛在無邊的雪原中綻開了一團煙花。三條灰色的人影如三片枯葉,借爆炸之力向後退出三丈,然後重新立定身形。
潛龍玨裂為兩半,墜入積雪之中。
三人眼中沒有絲毫惋惜,而是變得更加冰冷,刀鋒般射向白摩大師身後。
眾人禁不住向他們目光所指處看去。
兩匹血紅色的駿馬,鬃鬣飛揚,昂然立於雪峰下,長聲嘶鳴。它們似乎長途奔襲而來,口中不住喘息,噴出道道霧氣,滿身汗水滴滴落在雪地上,竟然都如鮮血一般。
馬背上的兩人更是滿身征塵。其中一人披著黃色法袍,雖然滿臉倦意,但依舊寶相莊嚴,駭然正是一去多日的哲蚌寺活佛索南迦措。
更為引人注目的卻是另外一位。
那人滿臉虯髯,威武逼人,一頭披散的棕發隨風飄揚。更為奇怪的是,他身後竟背負著一支足有五尺長的巨大金剛杵。杵身六龍盤旋,輝煌異常,襯得他偉岸的身形真如天神一般。
白摩大師訝然道:“這位是?”
索南迦措肅然道:“這位正是草原的主人,密教護教大法王俺達汗。他身上的法器正是六龍降魔杵。”
白摩大師一怔,“俺達汗?”
“正是。”索南迦措點了點頭,又指著白衣女子手中的金輪,正色道,“六龍降魔杵、十方寶輪,正是我向大汗借來的兩件秘寶。”
白摩大師依舊帶著難以置信的神色,“可是,大汗怎麼會親自前來?更何況……”
他搖頭沒有說下去。整個草原的主人俺達汗,怎麼可能不帶一兵一卒,隨著索南迦措孤身前往藏邊?
索南迦措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意,搖頭道:“此事一言難盡,還是先布胎藏曼荼羅陣吧。”
白摩大師還在遲疑,就聽其中一個灰衣人冷笑道:“大汗孤身前來,怕是因為暗自開啟天湖寶藏,冒犯神明,無顏面對族中父老吧?”
雖然知道他們與帝迦心意相通,可以預見過去、未來,但如此隱秘之事也被得知,索南迦措臉上還是禁不住微微變色。
俺達汗卻毫不為意,笑道:“不錯,本汗臨行前已立下密詔,一月之內,若不能將這兩件法器平安帶回天湖,將由族中元老開啟詔書。屆時黃台吉繼位,本汗將以戴罪之身接受族中一切懲罰。”
灰衣人冷笑道:“捨棄大好河山、千萬子民,卻來藏邊蹚這攤渾水,大汗真是雅興不淺。”
俺達汗笑道:“本汗只是來找一個人。”
“誰?”灰衣人臉色一沉,猶疑道,“莫非大汗也是為帕凡提女神而來?”
俺達汗搖了搖頭,“她不是什麼帕凡提女神……”他的目光投向遠方,威嚴的眼中也透出些許暖意。
她不是帕凡提女神,她只是一個曾與他比過三箭,冒死勸說他與明庭互市、和親、永不互犯的女子;一個以一己之力讓蒙漢兩地的子民得到了數年和平的女子;一個曾在危城之下,血染他的戰袍、讓他掛懷至今的女子。
她曾攔馬帳前,以柔弱之軀阻擋屠城大軍;亦曾在互市開市時,執雕翎與法器,為蒙漢百姓慷慨獻舞;她那溫婉的笑容、水紅色的衣衫,組成了一朵盛開的紅蓮,永遠銘記在那片草原上。
如今,她又在何處呢?
霞光滿天,宛如人皮畫卷上那猙獰的血跡,將水紅色的倩影掩蓋。
俺達汗一怔,從回憶中醒來,刷的一聲將六龍降魔杵抽出,緊握手中,決然道:“本汗此行正是要將她帶回蒙古保護一世,決不會讓她落在你們這群邪魔外道手上!”
他的聲音雖然不高,卻隱隱有種不可抗拒的力量,讓在場諸人的精神都為之一振。
白摩大師臉上也透出笑容,點頭道:“既然如此,布胎藏曼荼羅陣!”他猛地一揮手,將地面上一層薄薄的積雪卷去,顯出一張巨大的曼荼羅圖案來——看來法陣早已備好多時。
巨大的八瓣之花七彩繽紛,襯著藍天白雲、雪山碧湖,徐徐舒展開去,在空曠的雪原上綻放出奪目的光華。另外六位受傷的大德從雪地中勉強站了起來,從隨身的包裹中分別取出其他六件法器,交給白摩大師。
三生影像冷眼看著他們的舉動,並不阻止,話語中更帶上了幾分譏誚:“陣形有了,八件法器也有了,八位有緣之人呢?”
白衣女子默然不語地持著十方金輪,先走到了南面的法陣上。
色拉寺、倫哲寺、紮什倫布寺、梅裡寺四位活佛受傷較輕,也各自接過法器,分別站到了東南、東北、西南、西北四處陣圖上。
白摩將剩下的兩件法器,一件交給索南迦措,一件留給自己,卻將他的弟子摒在了法陣之外。
俺達汗在北,白衣女子在南,索南迦措與白摩分立東西。雪地上,那張彩繪的八瓣之花宛如得到了無形的滋養,瞬間鮮豔起來。
索南迦措望著三生影像,正色道:“胎藏曼荼羅陣已經數百年未出現在人間,本為擊殺你們的主人帝迦而設,如今只能讓你們首先試法了!”言罷,手中長劍一揮,整個胎藏曼荼羅陣仿佛受到了無形感召,八件法器彼此呼應,發出一聲聲清越的龍吟。
整個雪原神山頓時被這金聲玉振之音充滿。

月色搖曳,池中清波宛如張開一面霜鏡。
澄波澹蕩,璧彩參差。
帝迦從池中離開,再也沒有回頭。
相思輕輕抬頭的時候,只看到他的背景。幽藍的長袍拖在地上,發出沙沙的微響。粼粼月光宛如祭祀的火焰,在他身上流轉不定。水珠沿著他的散發滴滴垂落,讓他的全身都籠罩在一片詭異的幽光下,漸漸隱於重重帷幕之後。
水光在他身後拖開一道長長的緞帶,一直延伸向夜幕深處。他從夜色中走來,又最終歸於夜色。
四周是死一般的寂靜。
相思怔怔地看著地上那道水痕,卻沒有了趁機逃走的力氣。
她散亂的目光突然凝滯,似乎從水光中發現了什麼——那是一道極淡的血跡。點點滴滴灑落在水痕中,宛如一串無人問津的早梅。
他終究還是受傷了。
相思低下頭,猶豫良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伸手將旁邊一道錦帷拉下,披在身上,向帝迦剛才離去的那片夜色追去。
帷幕在風中輕輕搖曳,掀起一陣微寒的夜風。
相思眼前的景象突然一闊,自己立身之處似乎突然換了一個地方。一道刺目的陽光從前方直照而下,讓她幾乎睜不開眼。
帷幕後邊竟然是一處極其巍峨的神殿。
整座神殿都建在山巔之上,透過數十道巨大的石柱,可以看到雪山連綿的峰頂,還有碧藍如大海一樣的天穹。山風吹起她身上纏繞的錦幔,宛如在天邊盛開了一朵妖豔的彩蓮。
“你……”相思緊緊握著手中的錦幔,欲言又止。帝迦背對著她,沒有回頭,默默仰視著他面前那座極高的神像。他身後散開的藍發與衣衫在風中獵獵作響,似乎亙古以來,他就已站在此處,而剛才大殿之中的,只是他無盡化身中的一個。
相思的目光漸漸凝止在那座神像上,再也無法移開。
神像背山而建,足有十數丈高,巍峨的身形直入天幕深處,輝煌的日暈虔誠地襯托在神像身後,使之看上去真有頂天立地之感。常人哪怕只是仰視神像的面容,都會被刺目的陽光耀傷雙眼。神像造型極為張揚,幾乎及地的長髮披散而下,其中一束纏繞毒蛇、骷髏,垂於胸前,其餘飛揚於天際。神像四臂張開,正舞於火焰與光環之中;三眼俱睜,分別注視過去、未來、現在。而他腳下踩踏的鬼神正是時光的化身,寓言他的舞蹈能踏盡一切時間與輪回。
這就是孤獨、殘忍、莊嚴、公正的神主。
是毀滅、性力、戰爭、苦行、野獸、舞蹈六種力量的擁有者,濕婆。
濕婆擁有宇宙之舞,天地間一切力量都在他狂舞的姿態中誕生——即宇宙進化、持守及終極的消解。這種舞蹈被稱作坦達羅舞,本應是人間一切舞蹈、一切藝術的典範。然而濕婆絕少舞蹈,因為當他舞蹈之時,世界就在他的狂舞中毀滅。
作為舞神的濕婆,四臂中分持火焰、鼙鼓、三叉戟、長弓。鼓,象徵著聲音,而聲音象徵著創造。《往世書》的神話記載,開闢混沌的第一件創造物就是聲音。那一圈燃燒的火焰光環則象徵著無始無終、循環不已的宇宙。三叉戟則象徵伏魔,最上一臂所持巨弓,則凝聚了濕婆無所不催的毀滅之力。那柄摧毀三連城的巨弓,化為無邊光彩,從神手中散出,覆滿三界。群魔萬獸、芸芸眾生匍匐在神的腳下,作永恆的膜拜。
兩人就這樣在濕婆神像前默默靜立著,似乎過了千萬年的時間。
帝迦歎息了一聲,道:“你可以走了。”
相思猛然回過神來,喃喃道:“我?”
帝迦依舊注視著神像,緩緩道:“帕凡提可以為濕婆等候一萬年的歲月,重生轉世,都是一樣。你卻已經選擇了別人,而且那麼執著。所以……”他頓了頓,終於搖頭道,“你不是她。”
相思沉默了片刻,道:“你真的會放我走?”
帝迦淡淡道:“你既然不是她,我留你有什麼意義?”他歎息道,“濕婆大神無所不能,上一次回歸本位前,在世間留下了六種偉大的力量,分別是毀滅、戰爭、性力、獸主、苦行、舞蹈。我作為他在人世間的化身,已經完全覺悟了其後五種。然而,我卻始終無法自如運用一件東西……”
他突然轉過身,注視著相思道:“就是這蘊藉著最終毀滅之力的濕婆之弓。”
相思這才看清,他手上正持著一張巨大的彎弓。彎弓在碧藍的天幕下徐徐展開一抹濃黑的色澤,華麗得耀眼,宛如從天孫手中裁下的一段星河。當年阿修羅王橫掃三界之時,諸神恐懼,大地之神化為戰車,日月之神為車輪,山神為戰旗,蛇神為箭矢,鳳凰為箭羽,大梵天親為馭者,到雪山之巔懇請濕婆出戰。而濕婆正是用這張弓,一箭洞穿了號稱永恆的三連之城。
相思眼中的神光長久停佇在這柄彎弓上。
弓弦已張如滿月。
弦上是一枚羽箭,萬道金光如太陽一樣從箭尾耀目而出,宛如來自鳳凰最美麗的尾翎,在藍天下宛如聖火跳躍,熠熠生輝。
她認得這枚羽箭。
這枚羽箭曾在洞穿三連城的瞬間斷裂為四截,深埋地底,歷盡無數劫難,才又被鍛造成型。
如今,這金色的箭尖已對準了她的胸膛。
相思閉上眼睛,輕輕道:“你要殺了我?”
帝迦搖頭,緩緩道:“不。濕婆之弓摧毀你的肉體,也將拯救你的靈魂。”
相思抬頭看著他,他的身影與身後的神像若即若離,他的神情也如神一樣高高在上,似乎久已看淡了人間的生老病死、喜怒哀樂,卻又偶爾引動憐憫之心。
他不是要你死亡,而是慷慨地賜給選定者永生的權利。
濕婆之弓華光流轉,宛如彩虹。任何人看到這樣美麗的光華,都會忍不住匍匐膜拜,甘心在它懷中永恆地安眠。
死亡,是他給她的恩賜。
這在多少人眼中都是永世追求的夢想,是三生難得的榮耀。
相思深深吸了口氣,突然道:“覺悟成神真的那麼重要?”
帝迦注視著她,似乎在面對一個極其愚蠢的問題,終於淡淡道:“你不會明白的。”
相思道:“為什麼不肯做一個人呢?”
帝迦沒有回答。
相思突然上前一步,雙手握在箭尖上。帝迦一皺眉,正要撤箭,卻又猶豫了。這時,空氣中響起一陣灼燒的聲音,相思雙手不住顫抖,臉色頓時變得蒼白,但她沒有放手,反而將箭尖握向胸前,輕輕道:“你如果真的以為這樣能救我,就放箭吧。”
帝迦注視著她,突然一揚手,弓弦發出一聲空響,羽箭已經收回他的手中。相思雙手仍然放在胸前,保持著剛才的姿勢,滴滴鮮血順著她潔白的手腕墜落。
帝迦背過身去,淡淡道:“樂勝倫宮東面所有的迷陣我都已經撤去,你沿著左邊這條小路就能走到山下。西面有人闖入,我必須用心禦敵,不能送你了。”
相思怔了怔,明白他真的是要放自己走,臉上掠過一片喜色,突然又有些擔心地道:“敵人很強嗎?你的傷……”
帝迦打斷她:“走!”
相思又看了他一眼,終於道:“保重。”轉身向神像左邊的小路跑去。
此刻,天邊突然傳來一聲悠揚的梵唱。那聲音若有若無,極其高遠,宛如諸天花雨突然墜落,天香滿路,洞人肝膽。
相思不由止住了腳步,抬頭仰望冥冥的青天,卻不知聲音從何而來。
帝迦不知什麼時候來到她的身後,道:“樂勝倫宮的天音梵唱,據說已經數千年沒有重響過了。”
相思訝然道:“那為什麼今天……”
帝迦微笑道:“因為樂勝倫宮在迎接它的主人。”
相思喃喃道:“誰?”
帝迦突然扣住她的肩,將她轉向自己,道:“你。”
相思這才看見,他一手握著剛才那支羽箭,箭頭正直對青天。金色的箭尖發出奪目的光芒,而金光的中心,有一縷蜿蜒的血痕不知為何已經變成桃花一般嫣紅的顏色,盈盈豔光流轉,太陽一般的金光也遮擋不住。
漫天梵唱竟似乎就是從箭頭之中發出的。
“你的鮮血染到濕婆之箭上,讓樂勝倫宮的梵唱因此而奏響。”帝迦凝視著她,一字一頓道,“也許我最終還是沒有找錯人。”
相思搖頭,退了一步,道:“不可能的……”
帝迦打斷道:“是與不是,已不是你我能看得明白的。”他轉身面對神像,將一指放在眉心,結印道:“唯有祈求神示。”
相思一怔,道:“神示?”她抬頭仰視神像,喃喃道:“問他?”
“不是。”帝迦搖頭,將目光投向遠方,“是神的使者。居住在第五道聖泉之中,曼荼羅教之天魔、西王母在人間唯一的預言師——日曜。”
岡仁波齊峰上四道聖泉,每一道都流入一個佛法之國,成為灌溉十方、撫育萬眾的河流。其中流入印度的發源為恒河,流入中國的成為長江。
然而,還有第五道。
第五道聖泉居於世界的中心。傳說中萬年前已在天戰中被冰雪封印,除非以濕婆之箭一箭洞穿,否則任何力量都無法打開。
而第五道聖泉之中的神使日曜,赫然也是西王母的最後一隻青鳥,與月闕、星漣一樣,都是擁有著神奇的預言力量卻又全身畸形的半神,寄居在常人無法涉足的地方,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與折磨,只為了她們的使命——召喚西王母的回歸。
相思聽到這兩個字,不禁全身一震。
“日、曜。”她緊緊咬住嘴唇,緩緩將這個名字重複了一次。
帝迦皺起眉頭,“你認得她?”
相思握住雙手,指甲幾乎刺入血肉。她當然認得,若不是這個妖怪,吉娜又怎麼會死在自己懷中?
當年,日曜為了重鑄濕婆之箭,多方搜集四天令,定下重重詭計。若不是吉娜捨身相救,相思早已死在了這妖怪手中。她曾立下誓言,一定要親手將這個妖孽除去,為吉娜報仇,卻沒想到,這妖怪已寄身樂聖倫宮中,怪不得她多方尋找也不得消息。
帝迦看她神色異樣,疑道:“你和神使有仇?”
相思深吸一口氣,將恨意壓抑下去。帝迦既然稱日曜為神使,想來對這個妖怪極為倚重。她想要報仇,必須由帝迦帶領,去往她藏身之處的聖泉。如果此刻引起他的警覺,恐怕會影響自己的復仇大計。
她掩飾道:“我只是覺得這個名字特別怪異罷了。”
帝迦微微一笑,反手將箭插入大地,輕輕抬起她的下頜,道:“如此,你願意跟我去第五道聖泉嗎?”
那一刻,他的笑容是那麼溫柔。
相思沒有猶豫,點了點頭。
帝迦突然一揮手,只聽一聲轟然巨響,濕婆神像右邊的巨石緩緩挪開。幽光閃耀,裡邊竟然也是一條狹窄的隧道。相思還在驚訝,帝迦已從她身後輕拍她的肩,道:“跟我進去吧。”
相思突然想起了什麼:“那……那闖入宮中的敵人呢?”
帝迦深紅的眸子中神光一寒,“他已經進入了孔雀之陣。自古以來,還沒有人類能從孔雀陣中走出來過。”

卓王孫一踏入隧道,身後的石門就轟然關閉。
隧道極長,似乎沒有盡頭。兩邊石壁竟然是半透明的,透過森然藍光可以隱約看到外邊三尺內的水域。而那詭異的藍光帶著縱橫交錯的無形磁力,一道道透體而過,照得人骨骼筋脈都帶上熒熒碧色。兩旁石壁似乎承受不起這巨力重壓,已扭曲變形。
卓王孫不知道自己在隧道中前行了多長時間。石壁外的遊魚過了一群又一群,有的小如彈珠,帶著千萬點金光一湧而過,宛如開了一蓬金色的煙花;有的卻極其龐大,黑沉沉的身體宛如山嶽一般從石壁上方緩緩掠過,鱗爪森然,恐怖怪誕,宛如從禹鼎上脫身而出的上古怪獸。
他眼前突然一闊,一道七彩的光華透空而來。
眼前是一片極為廣大的“森林”。只是這森林中並沒有樹,而是無數高聳的石柱。
第一柱合抱粗細,通體赤紅,約有數十尺高,柱上刻畫著無數淩亂的圖案以及無法辨認的文字。這條石柱後是六根一模一樣的石柱,只是顏色各異。而每一根石柱後面又都伸展出六道石柱,密密麻麻地形成一個巨大的石柱之林,直覆入深深的黑暗之中。
石林下半部都沒在數尺深的液體中。那液體與其說是水,不如說是水銀。一片妖異的銀光靜如沉璧,照得柱身上的圖案閃動不止。
傳說秦皇陵在地底以水銀為川流湖泊,這一片廣大的水銀之湖真讓人有誤入千年古墓之感。七色石林被頂端藍光、底部銀紋交相映襯,更顯得光華流轉,令人目眩神搖。只可惜如此浩瀚的工程竟不為人所知,被埋藏在這幽幽湖底之中,不知度過了多少歲月。
卓王孫眉頭微微皺起。難道這彩石之柱和水銀之湖就是傳說中無人能破的孔雀之陣?那些淩亂的圖案與經文又代表了什麼意義?
不管如何,前方除了半沒在水中的彩石柱外,已沒有路了。
卓王孫突一縱身,已無聲無息地落到第一根石柱的頂端。他腳下赫然是一幅血紅的濕婆本生圖。而前面的六根柱子的頂端,則各繪著濕婆的一種化身——毀滅之神、性力之神、戰爭之神、苦行之神、舞蹈之神、萬獸之主。六色彩繪都鑲著一圈奪目的金邊,從上看去,真如孔雀之翎,七彩瑰麗。而每一幅彩繪之後又分別再生出這六種化身,如此循環往復,鋪陳開去,仿佛一隻巨大的孔雀,將層層翎屏盛開在這聖湖之底。
他下一步應該選擇濕婆的哪一種化身呢?
卓王孫注視著彩圖,突然冷笑道:“出來。”
一個人影在濕婆舞蹈之神的彩繪上緩緩顯現。
那人全身隱沒在一件黑色的大氅中,休說面目,就連身形也難以看清。然而一種散淡溫煦的氣息還是從他模糊的身影中隔空傳來。
卓王孫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是誰?”
那人注視著他,良久,展顏微笑道:“我就是守護孔雀之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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