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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花緣(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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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55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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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鏡花緣》是中國文學史上一部理想與現實結合的創新之作,是融知識性、奇幻性、趣味性於一體的長篇小說。
2.《鏡花緣》結構獨特,想像豐富,筆調幽默,充滿神話色彩和浪漫幻想,獨具文學魅力。
3.全彩插圖,全文譯注。

《鏡花緣》是清代文人李汝珍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前半部分描寫了唐敖、多九公等人乘船在海外遊歷各國的故事,奇人異事引人入勝;後半部分寫了武則天科舉選才女的故事,由百花仙子及其他各花仙子托生的百位才女求學考舉,最後皆有所作為。

作者簡介

李汝珍(1763-1830年)

字松石,江蘇海州人。清代小說家,生性耿直,中年以後謀官無望,潛心鑽研學問。自1795年起到1815年,用二十年時間寫成《鏡花緣》一書。

名人/編輯推薦

論學說藝,數典談經,連篇累牘而不能自已矣。
——魯迅

《鏡花緣》是一部討論婦女問題的小說,他對於這個問題的答案,是男女應該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選舉制度。
——胡適

前 言
中國古典小說門類眾多、各具風貌,其中神怪小說以獨特的取材和表現形式,體現了中國古典小說的繽紛內涵與奇麗風光。
《鏡花緣》是清代著名長篇小說,充滿神奇的浪漫色彩和迷離的幻想,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部與《西遊記》《封神榜》《聊齋志異》同輝璀璨的文學作品。
《鏡花緣》的作者李汝珍(1763—1830),清代小說家,字松石,江蘇海州(今屬連雲港市)人。少年時師從淩廷堪(約1755―1809)學習古代禮制、樂律、曆算、疆域沿革,李汝珍對疆域沿革特別感興趣。由於李汝珍不屑於撰寫八股文,導致他終生不達,做過最大的官是河南縣丞,但他學問淵博,並精通音韻,青少年時代就著有《李氏音鑒》。他生性耿直,不阿權貴,始終沒有謀到像樣的官職。中年以後,他自覺謀官無望,便潛心鑽研學問,用二十年時間寫成《鏡花緣》一書。
《鏡花緣》原擬寫200回,結果只完成了100回。前50回寫秀才唐敖、林之洋和多九公三人出海遊歷各國及唐小山尋父的故事。大意是女皇武則天在嚴冬乘醉下詔要百花齊放,當時百花仙子不在洞府,眾花神不敢違抗詔令,只得開放。因此,百花仙子同99位花神被罰,貶到人世間。百花仙子托生為秀才唐敖之女唐小山。唐敖仕途不濟,產生隱遁之志,拋妻別子跟隨妻兄林之洋到海外經商遊覽。他們路經幾十個國家,見識了許多奇風異俗、奇人異事、野草仙花、野島怪獸,並且結識了由花仙轉世的十幾名德才兼備、綽約多姿的妙齡女子。唐小山千里尋父,直到小蓬萊山。後來,她遵父命改名唐閨臣,上船回國應考。後50回著重表現眾女子的才華。武則天開科考試,錄取100名才女。她們多次舉行慶賀宴會,表演書、畫、琴、棋、賦詩等才藝,進行音韻、醫蔔、算法、燈謎、酒令等方面的比拼,還組織了馬吊、射鵠、蹴球、鬥草、提壺等各種遊戲,盡歡而散。唐閨臣二次去小蓬萊尋父未返。最後則寫到徐敬業、駱賓王等人的兒子,起兵討代武則天,在仙人的幫助下,他們打敗了武氏軍隊設下的酒色財氣四大迷魂陣,使中宗順利繼位。
作者在《鏡花緣》中描繪了他理想中以女性為中心的“女兒國”,“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女子的智慧、才能都不弱於男子,從皇帝到輔臣都是女子。這裡反映出作者對男女平等的嚮往。雖然自明中葉以來,不乏歌頌婦女才能的作品,但是“女兒國”卻是李汝珍的獨創。
小說內容龐雜,涉獵的知識面廣泛。作品頌揚女性的才能,充分肯定女子的社會地位,批判男尊女卑、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封建觀念。
作者還以辛辣而幽默的文筆,嘲諷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冒牌儒生。在“白民國”裝腔作勢的學究先生,居然將《孟子》上的“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讀作“切吾切,以反人之切”。這樣的不學無術之輩,又是視“一錢如命”,好佔便宜的唯利是圖者。“淑士國”到處豎著“賢良方正”“聰明正直”等金匾,各色人等都著儒巾素服。他們舉止斯文,滿口“之乎者也”,然而卻斤斤計較,十分吝嗇,酒足飯飽後連吃剩下的幾個鹽豆都要揣到懷裡,即使一根用過的禿牙籤也要放到袖子裡。作品以對照的手法揭露這些假斯文的酸腐氣,淋漓盡致地諷刺了儒林的醜態。
作者還以漫畫的手法,嘲諷和批判那些品質惡劣和行為不端的人們。“兩面國”的人天生兩面臉,對著人一張臉,背著人又是一張臉。即使對著人的那張臉也是變化無常,對“儒巾綢衫”者,便“和顏悅色,滿面謙恭光景”,對破舊衣衫者,冷冷淡淡,話無半句。一旦人們揭開他的面巾,他們就露出一副猙獰的本相。“無腸國”裡富翁刻薄極至,用糞做飯供給奴僕食用。“穿胸國”的人心又歪又壞。“翼民國”的人頭長五尺,卻好聽奉承。“結胸國”的人胸前高出一塊,只緣好吃懶做。“犬封國”的人長著狗頭。“豕喙國”的人長著豬嘴……作者將諷刺挖苦之表現方法運用得淋漓盡致。
《鏡花緣》繼承了《山海經》中《海外西經》《大荒西經》的一些材料,經過作者的再創造,憑藉他豐富的想像力、幽默的筆調,運用誇張、隱喻、反襯等手法,創造出了結構獨特、思想新穎的長篇小說。在《鏡花緣》文本的表層展示的是虛幻浪漫靜謐的萬般世相,而其深處卻一度奔突、衝撞著由生命的熱愛、執著與死亡的敬畏、疑惑的巨大張力支撐起的深沉悲痛的宇宙意識,這種對人類生存根本性問題的追問才是小說最具魅力的部分。
本次出版《鏡花緣》所用底本為清嘉慶二十三年原刊本,同時參校其他版本,改正錯訛,以臻完善。

目次

目 錄
第 一 回 女魁星北斗垂景象 老王母西池賜芳筵 1
第 二 回 發正言花仙順時令 定罰約月姊助風狂 4
第 三 回 徐英公傳檄起義兵 駱主簿修書寄良友 6
第 四 回 吟雪詩暖閣賭酒 揮醉筆上苑催花 8
第 五 回 俏宮娥戲嘲金盞草 武太后怒貶牡丹花 11
第 六 回 眾宰承宣游上苑 百花獲譴降紅塵 15
第 七 回 小才女月下論文科 老書生夢中聞善果 19
第 八 回 棄囂塵結伴遊寰海 覓勝跡窮蹤越遠山 22
第 九 回 服肉芝延年益壽 食朱草入聖超凡 26
第 十 回 誅大蟲佳人施藥箭 搏奇鳥壯士奮空拳 30
第十一回 觀雅化閒遊君子邦 慕仁風誤入良臣府 35
第十二回 雙宰輔暢談俗弊 兩書生敬服良箴 38
第十三回 美人入海遭羅網 儒士登山失路途 43
第十四回 談壽夭道經聶耳 論窮通路出無腸 48
第十五回 喜相逢師生談故舊 巧遇合賓主結新親 51
第十六回 紫衣女殷勤問字 白髮翁傲慢談文 56
第十七回 因字聲粗談切韻 聞雁唳細問來賓 60
第十八回 辟清談幼女講羲經 發至論書生尊孟子 64
第十九回 受女辱潛逃黑齒邦 觀民風聯步小人國 68
第二十回 丹桂岩山雞舞鏡 碧梧嶺孔雀開屏 73
第二十一回 逢惡獸唐生被難 施神槍魏女解圍 77
第二十二回 遇白民儒士聽奇文 觀藥獸武夫發妙論 82
第二十三回 說酸話酒保咬文 講迂談腐儒嚼字 86
第二十四回 唐探花酒樓聞善政 徐公子茶肆敘衷情 90
第二十五回 越危垣潛出淑士關 登曲岸閒遊兩面國 93
第二十六回 遇強梁義女懷德 遭大厄靈魚報恩 96
第二十七回 觀奇形路過翼民郡 談異相道出豕喙鄉 102
第二十八回 老書生仗義舞龍泉 小美女銜恩脫虎穴 106
第二十九回 服妙藥幼子回春 傳奇方老翁濟世 110
第 三十 回 覓蠅頭林郎貨禽鳥 因恙體枝女作螟蛉 114
第三十一回 談字母妙語指迷團 看花燈戲言猜啞謎 117
第三十二回 訪籌算暢遊智佳國 觀豔妝閒步女兒鄉 124
第三十三回 粉面郎纏足受困 長須女玩股垂情 128
第三十四回 觀麗人女主定吉期 訪良友老翁得兇信 132
第三十五回 現紅鸞林貴妃應課 揭黃榜唐義士治河 134
第三十六回 佳人喜做東床婿 壯士愁為舉桉妻 138
第三十七回 新貴妃反本為男 舊儲子還原作女 142
第三十八回 步玉橋茂林觀鳳舞 穿金戶寶殿聽鸞歌 145
第三十九回 軒轅國諸王祝壽 蓬萊島二老遊山 149
第 四十 回 入仙山撒手棄凡塵 走瀚海牽腸歸故土 153
第四十一回 觀奇圖喜遇佳文 述禦旨欣逢盛典 159
第四十二回 開女試太后頒恩詔 篤親情佳人盼好音 169
第四十三回 因遊戲仙猿露意 念劬勞孝女傷懷 172
第四十四回 小孝女嶺上訪紅蕖 老道姑舟中獻瑞草 176
第四十五回 君子國海中逢水怪 丈夫邦嶺下遇山精 179
第四十六回 施慈悲仙子降妖 發慷慨儲君結伴 184
第四十七回 水月村樵夫寄信 鏡花嶺孝女尋親 188
第四十八回 睹碑記默喻仙機 觀圖章微明妙旨 190
第四十九回 泣紅亭書葉傳佳話 流翠浦搴裳覓舊蹤 196
第 五十 回 遇難成祥馬能伏虎 逢凶化吉婦可降夫 199
第五十一回 走窮途孝女絕糧 得生路仙姑獻稻 205
第五十二回 談春秋胸羅錦繡 講禮制口吐珠璣 209
第五十三回 論前朝數語分南北 書舊史揮毫貫古今 214
第五十四回 通智慧白猿竊書 顯奇能紅女傳信 218
第五十五回 田氏女細談妙劑 洛家娃默禱靈簽 222
第五十六回 詣芳鄰姑嫂巧遇 遊瀚海主僕重逢 225
第五十七回 讀血書傷情思舊友 聞兇信仗義訪良朋 229
第五十八回 史將軍隴右失機 宰少女途中得勝 233
第五十九回 洛公子山中避難 史英豪嶺下招兵 236
第 六十 回 熊大郎途中失要犯 燕小姐堂上宴嘉賓 239
第六十一回 小才女亭內品茶 老總兵園中留客 245
第六十二回 綠香園四美巧相逢 紅文館群芳小聚會 248
第六十三回 論科場眾女談果報 誤考試十美具公呈 251
第六十四回 賭石硯舅甥鬥趣 猜燈謎姊妹陶情 254
第六十五回 盼佳音虔心問卜 預盛典奉命掄才 258
第六十六回 借飛車國王訪儲子 放黃榜太后考閨才 265
第六十七回 小才女卞府謁師 老國舅黃門進表 269
第六十八回 受榮封三孤膺敕命 奉寵詔眾美赴華筵 275
第六十九回 百花大聚宗伯府 眾美初臨晚芳園 279
第 七十 回 述奇形蠶繭當小帽 談異域酒罈作煙壺 282
第七十一回 觸舊事神往泣紅亭 聯新交情深凝翠館 285
第七十二回 古桐台五美撫瑤琴 白■亭八女寫春扇 288
第七十三回 看圍棋姚姝談弈譜 觀馬吊孟女講牌經 292
第七十四回 打雙陸嘉言述前賢 下象棋諧語談故事 298
第七十五回 弄新聲水榭吹簫 隱俏體紗窗聽課 302
第七十六回 講六壬花前闡妙旨 觀四課牖下竊真傳 305
第七十七回 鬥百草全除舊套 對群花別出新裁 309
第七十八回 運巧思對酒縱諧談 飛舊句當筵行妙令 314
第七十九回 指迷團靈心講射 擅巧技妙算談天 317
第 八十 回 打燈虎亭中賭畫扇 拋氣球園內舞花鞋 322
第八十一回 白■亭董女談詩 凝翠館蘭姑設宴 326
第八十二回 行酒令書句飛雙聲 辯古文字音訛疊韻 330
第八十三回 說大書佐酒為歡 唱小曲飛觴作樂 336
第八十四回 逞豪興朗吟妙句 發婆心敬誦真經 341
第八十五回 論韻譜冷言譏沈約 引毛詩佳句美莊薑 345
第八十六回 念親情孝女揮淚眼 談本姓侍兒解人頤 350
第八十七回 因舊事遊戲仿楚詞 即美景詼諧編月令 355
第八十八回 借月旦月姊釋前嫌 逞風狂風姨泄舊忿 361
第八十九回 闡元機曆述新詩 溯舊跡質明往事 366
第 九十 回 乘酒意醉誦淒涼句 警芳心驚聞慘淡詞 372
第九十一回 拆妙字換柱抽梁 掣牙籤指鹿為馬 382
第九十二回 論果贏佳人施慧性 辯壺盧婢子具靈心 388
第九十三回 百花仙即景露禪機 眾才女盡歡結酒令 394
第九十四回 文豔王奉命回故里 女學士思親入仙山 398
第九十五回 因舊恙筵上談醫 結新交庭中舞劍 402
第九十六回 秉忠誠部下起雄兵 施邪術關前擺毒陣 406
第九十七回 仙姑山上指迷團 節度營中解妙旨 411
第九十八回 逞雄心挑戰無火關 啟欲念被圍巴刀陣 414
第九十九回 迷本性將軍游幻境 發慈心仙子下凡塵 418
第 一百 回 建奇勳節度還朝 傳大寶中宗複位 424

書摘/試閱

第一回
女魁星北斗垂景象 老王母西池賜芳筵
昔曹大家《女誡》雲:“女有四行:一曰婦德,二曰婦言,三曰婦容,四曰婦功。”此四者,女人之大節而不可無者也。
今開卷為何以班昭《女誡》作引?蓋此書所載,雖閨閣瑣事,兒女閒情。然如大家所謂四行者,歷歷有人:不惟金玉其質,亦且冰雪為心。非素日恪遵《女誡》,敬守良箴,何能至此。豈可因事涉杳渺,人有妍媸,一併使之泯滅?故於燈前月夕,長夏餘冬,濡毫戲墨,匯為一編:其賢者彰之,不肖者鄙之;女有為女,婦有為婦;常有為常,變有為變。所敘雖近瑣細,而曲終之奏,要歸於正。淫詞穢語,概所不錄。其中奇奇幻幻,悉由群芳被謫,以發其端,試觀首卷,便知梗概。
且說天下名山,除王母所住昆侖之外,海島中有三座名山:一名蓬萊,二名方丈,三名瀛洲,都是道路窎遠,其高異常。當日《史記》曾言這三座山都是神仙聚集之處,後來《拾遺記》同《博物志》極言其中珍寶之盛,景致之佳。最可愛的,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青之草,他如仙果、瑞木、嘉穀、祥禾之類,更難枚舉。
內中單講蓬萊山有個薄命岩,岩上有個紅顏洞,洞內有位仙姑,總司天下名花,乃群芳之主,名百花仙子,在此修行多年。這日正值三月初三日王母聖誕,正要前去祝壽。有素日相契的百草仙子來約同赴“蟠桃勝會”。
百花仙子即命女童捧了“百花釀”,又約了百果、百谷二位仙子,四位仙姑,各駕雲頭,向西方昆侖而來。行至中途,四面祥雲繚繞,紫霧繽紛,原來都是各洞神仙也去赴會。忽見北斗宮中現出萬丈紅光,耀人眼目,內有一位星君,跳舞而出。裝束打扮,雖似魁星,而花容月貌,卻是一位美女。左手執筆,右手執鬥;四面紅光圍護,駕著彩雲,也向昆侖去了。
百谷仙子道:“這位星君如此模樣,想來必是魁星夫人——原來魁星竟有渾家,卻也罕見!”百花仙子道:“魁星既為神道,豈無匹偶,且神道變幻不測,亦難詳其底細。或者此時下界別有垂兆,故此星以變相出現,亦未可知。”
百果仙子笑道:“據小仙看來:今日是西王母聖誕,所以魁星特命娘子祝壽;將來到了東王公聖誕,才是魁星親自拜夀哩。但這夫人四面紅光護體,紫霧盤旋,不知是何垂兆?”百花仙子道:“小仙向聞魁星專司下界人文,近來每見鬥宮紅光四射,華彩騰霄。今以變相出現,又複紫氣毫光,徹於天地。如此景象,下界人文,定卜其盛,奈吾輩道行淺薄,不知其兆應在何時何處。”
百草仙子道:“小仙聞海外小蓬萊有一玉碑,上具人文。近日常發光芒,與魁星遙遙相映,大約兆應玉碑之內。”百花仙子道:“玉碑所載是何人文?我們可能一見?”百草仙子道:“此碑內寓仙機,現有仙吏把守,須俟數百年後,得遇有緣,方得出現。此時機緣尚早,我們何能驟見?”
百花仙子道:“不知小仙與這玉碑可能有緣?可惜我們雖成正果,究系女身,將來即使得睹玉碑人文之盛,其中所載,設或俱是儒生,無一閨秀,我輩豈不減色?”百草仙子道:“現在魁星既現女像,其為坤兆無疑。況聞玉碑所放文光,每交午後,或逢雙日,尤其煥彩,較平時迥不相同。以陰陽而論,午後屬陰,雙亦屬陰;文光主才,純陰主女。據這景象,豈但一二閨秀,只怕盡是巾幗奇才哩!”百花仙子道:“仙姑所見固是。小仙看來,即使所載竟是巾幗,設或無緣,不能一見,豈非‘鏡花水月’,終虛所望麼?”百草仙子道:“這派景象,我們今日既得預睹,豈是無緣。大約日後總有一位姐姐恭逢其盛。此時渺渺茫茫,談也無用,我們且去赴會,何必只管猜這啞謎。”
只見魁星後面又來了四位仙長,形容相貌,與眾不同:
第一位,綠面獠牙,綠發蓋頂,頭戴束髮金箍,身披蔥綠道袍;
第二位,紅面獠牙,紅發蓋頂,頭戴束髮金箍,身披朱紅道袍;
第三位,黑面獠牙,黑髮蓋頂,頭戴束髮金箍,身披元色道袍;
第四位,黃面獠牙,黃髮蓋頂,頭戴束髮金箍,身披杏黃道袍。
各人都捧奇珍異寶,也向昆侖進發。
百花仙子道:“這四位仙長,向日雖在‘蟠桃會’中見過,不知都住那座名山?是何洞主?”百果仙子道:“那位嘴上無須,脖兒長長,臉兒黑黑,行動迂緩,倒像一個假道學。仔細看去,宛似龜形,莫非烏龜大仙麼?”百草仙子道:“仙姑休得取笑。這四位仙長,乃麟、鳳、龜、龍四靈之主:那穿綠袍的,總司天下毛族,乃百獸之主,名百獸大仙;那穿紅袍的,總司天下禽族,乃百鳥之主,名百鳥大仙;那穿黑袍的,總司天下介族,乃百介之主,名百介大仙;那穿黃袍的,總司天下鱗族,乃百鱗之主,名百鱗大仙。今日各攜寶物,大約也因祝壽而來。”說話間,四靈大仙過去。
只見福祿壽財喜五位星君,同著木公、老君、彭祖、張仙、月老、劉海蟾、和合二仙,也遠遠而來。後面還有紅孩兒、金童兒、青女兒、玉女兒,都腳駕風火輪,並各洞許多仙翁仙姑。前前後後,到了昆侖。四位仙姑,也都跟著,齊上瑤池行禮,各獻祝壽之物。侍從一一收了。留眾仙筵宴。王母坐在中間;旁有元女、織女、麻姑、嫦娥及眾女仙,左右相陪;其餘各仙,俱列瑤台兩旁,遙遙侍坐。王母各賜仙桃一枚,眾仙拜謝,按次歸坐。說不盡天庖盛饌,玉府仙醪。又聞仙樂和鳴,雲停風靜。
不多時,歌舞已罷。
嫦娥向眾仙道:“今日金母聖誕,難得天氣清和,各洞仙長,諸位星君,莫不齊來祝壽。今年之會,可謂極盛!适才眾仙女歌舞,雖然絕妙,但每逢桃筵,都曾見過。小仙偶然想起,素聞鸞鳳能歌,百獸能舞,既有如此妙事,何不趁此良辰,請百鳥、百獸二位大仙,分付手下眾仙童來此歌舞一番?諸位大仙以為何如?”眾仙剛要答言,那百鳥、百獸二仙都躬身道:“蒙仙姑分付,小仙自當應命。但歌難悅耳,舞難娛目,兼恐眾童兒鹵莽性成,倘或失儀,王母見罪,小仙如何禁當得起!”王母笑道:“偶爾遊戲,這有何妨。”
百鳥仙同百獸仙聽了,隨即分付侍從傳命。登時只見許多仙童,圍著丹鳳、青鸞兩個童兒,腳踏祥雲,到了瑤池,拜過王母,見了百鳥大仙,領了法旨,將身一轉,變出丹鳳、青鸞兩個本相:一個是彩毫炫耀,一個是翠翼鮮明。那些隨來的童兒,也都變出各色禽鳥。隨後麒麟童兒帶著許多仙童,也如飛而至,一個個參拜王母,見了百獸大仙,領了法旨,都變出本相,無非虎豹犀象、獐麅麋鹿之類。那邊是眾鳥圍著鸞鳳,歌喉宛轉;這邊是麒麟帶著眾獸,舞態盤旋。在瓊階玉砌之間,各獻所長。連那瑤草琪花,也分外披拂有致。
王母此時不覺大悅,隨命侍從把“百花釀”各賜眾仙一杯。
嫦娥舉杯向百花仙子道:“仙姑既將仙釀祝壽,此時鸞鳳和鳴,百獸率舞,仙姑何不趁此也發個號令,使百花一齊開放,同來稱祝?既可助他歌舞聲容,又可添些酒興,豈不更覺有趣?”眾仙聽了,齊聲說“妙”,都催百花仙子即刻施行,以成千秋未有一場勝會。
百花仙子連忙說道:“小仙所司各花,開放各有一定時序,非比歌舞,隨時皆可發令。月姊今出此言,這是苦我所難了!況上帝於花,號令極嚴,稽查最密。凡下月應開之花,於上月先呈圖冊,其應否增減須瓣、改換顏色之處,俱候欽裁。上命披香玉女細心詳察,務使巧奪人工,別開生面。所以同一梅花,有綠萼、硃砂之異;同一蓮花,有重台、並蒂之奇。牡丹、芍藥,佳號極繁;秋菊、春蘭,芳名更夥。一枝一朵,悉遵定數而開;或後或先,俱待臨期而放。又命催花使者,往來保護,以期含苞吐萼之時,如式呈妍。果無舛錯,注明金籙雲簽,來歲即移雕欄之內、繡闥之前,令得淨土栽培,清泉灌溉,邀詩人之題品,供上客之流連。花日增榮,以為獎勵。設有違誤,糾察靈官奏請分別示罰。其最重的,徙植津亭驛館,不特任人攀折,兼使沾泥和土,見蹂于馬足車輪。其次重的,蜂爭蝶鬧,旋見凋殘;雨打霜摧,登時零落。其最輕的,亦謫置深山窮穀,青眼稀逢,紅顏誰顧;聽其萎謝,一任沉埋。有此種種考察,是以小仙奉令惟謹,不敢參差,亦不敢延緩。今要開百花於片刻,聚四季于一時,月姊此言,真是戲論了。”
嫦娥聽這一片話,甚覺有理,再難勉強;當不起風姨與月府素日親密,與花氏向來不和,在旁便說出一段話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回
發正言花仙順時令 定罰約月姊助風狂
話說風姨聞百花仙子之言,在旁便說道:“據仙姑說得其難其慎,斷不可逆天而行,但梅乃一歲之魁,臨春而放,莫不皆然。何獨嶺上有十月先開之異?仙姑所謂號令極嚴、不敢參差者安在?世間道術之士,以花為戲,布種發苗,開花頃刻。仙姑所謂稽查最密、臨期而放者又安在?他如園叟花傭,將牡丹、碧桃之類,澆肥炙炭,歲朝時候,亦複芬芳逞豔,名曰‘唐花’。此又何人發號播令?總之:事權在手,任我施為。今月姊既有所懇,無須推託,待老身再助幾陣和風,成此勝會。況在金母筵前,即玉帝聞知,亦未便加罪,設有過失,老身情願與你分任,何如?”
百花仙子見風姨伶牙俐齒,以話相難,不覺吃驚,含笑道:“姨姨請聽小仙告白:那嶺上梅開,乃地有南北暖寒之異,小春偶放,得氣稍先,好事者即見於吟詠,豈為定論。至花開頃刻,乃道人幻術,過眼即空。若‘唐花’不過矯揉造作,更何足道。此事非可任我施為,即如姨姨職司風紀,四季不同,豈能于陽和之候,肆肅殺之威。解慍之時,發刁蕭之令?再如月輪晦明圓缺,晷刻難差,月姊能使皓魄常圓,夜夜對此青天碧海麼?今既承尊命,小仙即命桃花仙子、杏花仙子,各執上等本花,來此歌舞一番,何如?”
嫦娥聽了,不覺冷笑道:“桃杏二花,此時遍地皆是,何勞費心!小仙所以相懇者,並非希冀娛目。意在趁此嘉辰,博金母盡日之歡,庶不虛此勝會。不意仙姑意存愛惜,恐勞手下諸位仙子,我又何必勉強。但仙姑不過舉口之勞,偏執意作難,一味花言巧語。這樣拿腔做勢,未免太過分了!”
百花仙子見話不是頭,不覺發話道:“群花齊放,固雖甚易。第小仙向來承乏其事,系奉上帝之命。若無帝旨,即使下界人王有令,也不敢應命,何況其餘!且小仙素本膽小,兼少作為,既不能求不死之靈丹,又不能造廣寒之勝境,種種懦弱,概不如人。道行如此之淺,豈敢妄為!此事只好得罪,有方遵命了。”
嫦娥見他話中明明譏刺“竊藥”一事,不覺又羞又氣。因冷笑道:“你不肯開花也罷了,為何語中卻帶譏諷?”織女勸道:“二位向以楸枰朝夕過從,何等情厚。今忽如此,豈不有傷和氣?——況事涉遊戲,何必紛爭?”元女道:“二位角口,王母雖然寬宏,不肯出言責備,但以瑤池清靜之地,視同兒戲,任意喧嘩,未免有失敬上之道。倘值日諸神奏聞上帝,他年‘桃會’,恐不能再屈二位大駕了。”
嫦娥道:“适才百花仙姑說,惟有上帝敕旨,才能群花齊放;縱讓下界帝王有令,也不能應命。此去千百年後,倘下界有位高興帝王,使出回天手段,出此一令,那時竟是百花齊放,卻如何受罰?今趁王母並諸位仙長做個證見,倒要預先說明。”麻姑戲說道:“據小仙愚見:將來如有此事,即罰百花仙子在廣寒殿打掃落花三年。月姊以為何如?”百花仙子道:“那人王乃四海九州之主,代天宣化,豈肯顛倒陰陽,強人所難。要便是嫦娥仙子臨凡,做了女皇帝,出這無道之令;別個再不肯的。那時我果糊塗,竟任百花齊放,情願墮落紅塵,受孽海無邊之苦,永無翻悔!”話言未畢,那邊女魁星早已執筆過來,把百花仙子頂上點了一筆,駕著紅光,離了瑤池,竟奔小蓬萊保護玉碑去了。
這裡嫦娥聞百花仙子之言,正要發揮。織女勸道:“剛才魁星夫人因不肯開花,已將百花仙子責了一管,憤然而去,月姊也可略消氣惱。二位如再喧嘩,不獨耽誤嬌音妙舞,怕金母要下逐客之令了。”
王母暗暗點頭道:“善哉!善哉!這妮子道行淺薄,只顧為著遊戲小事,角口生嫌,豈料後來許多因果,莫不從此而萌。适才彩毫點額,已露元機。無奈這妮子猶在夢中,毫無知覺。這也是群花定數,莫可如何!”登時歌停舞罷,王母都賞賜果品瓊漿,叩領而去。眾仙宴畢,也就拜謝四散。
百花仙子與百草、百果、百穀,四位仙姑,共坐雲■,一同回洞。百谷仙子在路說道:“今日是慶壽良辰,爭奈這嫦娥恃強倚寵,賣弄新鮮題目,平白惹這場閒氣,我至今還覺不平!幸虧百花姐姐有情有理,說得他滿面羞慚,無言可答。”百草仙子道:“那歌舞是件有趣的事,怎麼要那不倫不類的百獸亂鬧起來?瑤池乃幽靜之所,今被獸蹄鳥跡,糟蹋不堪,明日那些執事仙官,著人打掃,還不知怎樣埋怨嫦娥哩!”百果仙子道:“幸而龜不能歌,蛟不能舞。若能歌舞,嫦娥少不得又請百介、百鱗二仙發號施令。那時弄得滿瑤池盡是蝦兵蟹將,臭氣熏天,那才是個笑話哩!——當時我在座上,見百草妹妹嬉笑不止,不知為甚。想是看得樂了?”
百草仙子道:“我看那些鳥兒,如鳳管鸞笙,鶯啼燕語,雖不成腔調,還不討厭。至於百獸,到底算些甚麼東西:那笨牛、癩象,搖來擺去,已覺不雅;又弄個毛猴子,夾在裡頭,東奔西跳,偏是他忙;最令人噴飯的,那小耗子又要舞,又怕貓,躲躲藏藏,賊頭賊腦,任他裝出斯文樣子,終失不了偷油的身分;還有那小兔子,站在旁邊,正自躲懶,忽然看見鳳凰手下那只癩鷹,惟恐鷹來捉他,登時使出無窮身段,扭扭躡躡,向著癩鷹笑容可掬,百般跳舞。我因小兔子他也會哄騙,所以不覺好笑。看了他們這種樣子,無怪百花姐姐甯與我輩草木並腐,不屑與鳥獸同群了。”
百花仙子聽他三位問答,卻也化怒成歡。談笑間,已至蓬萊,各自歸洞。每逢閒暇,無非敲枰相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也不知人間歲月幾何。
一日,百花仙子因時值殘冬,群芳暫息,既少稽查之役,又無號令之煩。消閒靜攝,頤養天和。一時忽然靜中思動,因命牡丹、蘭花眾仙子看守洞府。去訪百草仙子,不意適值外出。又訪百果、百穀二仙,亦皆不遇。忽見陰雲四合,飄下幾點雪花。正要回洞,偶然想起麻姑久未會面,於是來到麻姑洞府。彼此見面,各道久闊。麻姑道:“今日這般寒冷,滿天雪片飄揚,仙姑忽來下顧,真是意想不到。如果消閒,趁此六出紛霏之際,我們雖不必學人間暖閣圍爐那些俗態,何妨清吟聯句,遣此長宵?現在家釀初熟,先請共飲數杯,好助詩興。”百花仙子道:“佳釀延齡,乃不易得的,一定遵命拜領。至於聯句,乃冷淡生涯,有何趣味!不如以黑白雙丸,賭個勝負,倒還有些意思。——莫要偷棋摸著,施出狡獪伎倆,我就不敢請教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回
徐英公傳檄起義兵 駱主簿修書寄良友
話說麻姑聞百花仙子之言,不覺笑道:“你既要騙我酒吃,又鬥我圍棋,偏有這些尖嘴薄舌的話說!我看你只怕未必延齡,反要促壽哩,若講著棋,我雖喜同你著,卻又嫌你……”百花仙子道:“這卻為何?”麻姑道:“我喜你者:因你棋不甚高,臭的有趣。同你對著,可以無須用心,即可取勝。所謂‘殺屎棋以作樂’,頗可借此消遣。無如你棋品平常,每每下到半盤,看勢頭不好,不是一擄,就想推故要走。古人雲:‘未角智,先練品。’誰知你是未角智,先練擄,又練走,所以我又嫌你。我們今日預先講定。或三盤五盤,必須見個勝負,不准半途而廢。如果有事,請辦過再來,免得臨時鬧詭。”
百花仙子笑道:“小仙今拜南極仙翁為師,若論高手,大約除了敝老師就要輪到小仙,豈可與從前一例看待。——就下十盤,我也不懼!且命貴仙女暖酒安枰,我兩個好一飲一著,分個高下。”麻姑道:“仙姑休得誇強,到了終局,你才知利害,那才後悔不該同我對局哩!”百花仙子道:“仙姑今日如果得勝,小仙聞得下界高手甚多,我去凡間訪求明師,就便將弈秋請來,看你可怕?”麻姑道:“那弈秋老先生,連孟夫子都佩服的,我如何不怕!但仙姑‘下凡訪師’這句話,未免動了紅塵之念,將來只怕下界有人聘你去做棋中高手哩。”一面說笑,隨命仙女擺設酒肴,安排棋局。登時各逞心思,對著起來。
百花仙子只顧在此著棋,那知下界帝王忽有禦旨命他百花齊放。
原來這位帝王並非鬚眉男子,系由太后而登大寶,乃唐中宗之母,姓武,名曌,自號則天。按天星心月狐臨凡,當日太祖、太宗本是隋朝臣子,後來篡了煬帝江山。雖是天命,但殺戮過重,且涉於淫私,傷殘手足;所以煬帝並各路煙塵,趁他這個虧處,都在陰曹控告唐家父子種種暴戾荼毒之苦。冥官具奏,幸虧眾神條陳:與其令楊氏出世報仇,又結來生不了之案,莫若令一天魔下界,擾亂唐室,任其自興自滅,以彰報施。適有心月狐思凡獲譴,即請敕令投胎為唐家天子,錯亂陰陽,消此罪案。心月狐得了此信,歡喜非常,日盼下凡吉期。
這日來到廣寒,與太陰告辭,嫦娥觸動前事,因悄悄說道:“星君此去下界為帝,享受玉食萬方皆不足道。倘能於一日之中,使四季名花莫不齊放,普天之下盡是萬紫千紅,那才稱得錦繡乾坤,花團世界,不獨名傳千古,也顯得星君通天手段。”心月狐笑道:“這有何難!我既為帝,莫講百花教他齊放,他不敢不遵;就是那從不開花的鐵樹,也要開朵花兒給我看看哩。此時說來無憑,日後便見明白。”說罷作別。——後來下凡,托生為則天皇帝,即唐中宗之母。
當時中宗在位,一切謹守彝訓。天下雖然太平,無如做人仁慈,不合武太后之意,未及一載,廢為廬陵王,貶在房州。武后自立為帝,改國號周,年號“光宅”。自中宗嗣聖元年甲申即位,賴唐家一點庇蔭,天下倒也無事。
無奈武后一味尊崇武氏弟兄,荼毒唐家子孫。那時惱了一位豪傑,是英國公徐■之孫徐敬業,在外聚集英雄,同駱賓王做了一道檄文,佈告天下,以討武后。武后即發強兵三十萬,命李孝逸率領眾將征剿。徐敬業手下雖有兵十萬,究竟寡不敵眾;兼之不聽魏思溫之言,誤從薛仲璋之計,以致大敗虧輸,後來被周兵追到至急之際,手下只剩千餘人。
彼時徐敬業、駱賓王各有一子,跟在軍前,都不滿十歲。徐敬業見事機萬無挽回,即同駱賓王商議,選了四名精壯偏將,保護兩位公子,暗暗奔逃。並將所討武氏檄文,割下袍襟,咬破手指,每人各書一張,交付兩位公子,丁甯囑付,教他日後務保主上複位,以承父志。——所以徐敬業之子取名徐承志,駱賓王之子取名駱承志。
當時駱賓王又割一幅袍襟,匆匆寫了一封血書,遞給兒子道:“此信日後送到隴右節度使史伯伯處,此人名叫史逸,向日同我結拜至交,為人忠心赤膽,素諳天文。刻下雖有勤王之意,因兵微將寡,未敢妄動,將來首先起兵剿滅武氏,必是此人。我兒前去,得能替我出得半臂之勞,我亦含笑九泉。切須勉力為之!”徐敬業也寫兩封血書,遞給兒子道:“此信吾兒一送淮南節度使文伯伯處,一送河東節度使章伯伯處。文伯伯名隱,章伯伯名更。為人都是血心仗義。本欲起兵剿除內亂,迎主還朝,因兵馬甚少,尚未舉事。吾兒只要逃得性命,或在淮南,或在河東,投了此信,得能安身,將來自有出頭之日。……”丁甯未畢,後面追兵甚近,父子四人,只得灑淚而別。
後來徐敬業被偏將王那相刺死,即持敬業首級投降;餘黨俱被擒捕;其兄徐敬功帶領家眷,逃在外洋。駱賓王竟無下落;其父駱龍帶領孫女,亦逃海外。余如唐之奇、杜求仁、魏思溫、薛仲璋諸人,悉皆奔逃。
武后剿滅徐敬業,惟恐城池不固,日與武氏弟兄計議,大興土木,于長城外,另起東西南北四座高關,把個長安團團圍在居中,真是水泄不通。這四座關就命武氏弟兄把守。武四思鎮守北關:北方屬水,兼之關下河道西通酉陽之水,取名酉水關。武五思鎮守西關:西方屬金,主肅殺之象,兼因地近巴蜀,取名巴刀關。武六思鎮守東關:東方屬木,又因關內河道向產紫貝,——本名木貝關,他因“木”字犯了武氏祖諱,卻把“木”字少寫一筆,——名叫才貝關。武七思鎮守南關:南方屬火,因造此關之後,關內屢遭回祿,恐火太旺,取名無火關。弟兄四人,都得異人傳授,頗有妖術。關前各設“迷魂陣”一座,極其利害。因此四方聞風而懼。當時雖有幾家忠良欲為勤王之計,因有此關阻隔,未敢冒昧興師,暫且臣服于周,相時而動。
武后恃有高關,又仗武氏弟兄驍勇,自謂穩如泰山,十分得意。一日,正值殘冬,同太平公主在暖閣飲酒,推窗賞雪,並與宮娥上官婉兒唱和吟詩。武后因雪越下越大,不覺喜道:“古人雲:‘雪兆豐年。’朕才登極,就得如此佳兆,明歲自然五穀豐登、天下太平了。”公主同上官婉兒率領眾宮娥都山呼叩賀。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四回
吟雪詩暖閣賭酒 揮醉筆上苑催花
話說武后賞雪心歡,趁著酒興,又同上官婉兒賭酒吟詩。上官婉兒每做“雪兆豐年”詩一首,武后即飲一杯。起初是一首詩一杯酒,後來從兩首詩一杯酒,慢慢加到十首詩一杯酒。上官婉兒剛把詩機做的略略活了,詩興還未一分,武后酒已十分。
正飲得高興,只覺陣陣清香撲鼻。武后朝外一望,原來庭前有幾株蠟梅開了,不覺贊道:“這樣寒天,蠟梅忽然大放,豈非知朕飲酒,特來助興?如此殷勤,自應懋賞!”分付掛紅、賞金牌,宮娥答應。登時俱掛紅綾、金牌。
武后醉眼矇矓,又分付宮人道:“此地蠟梅既來伺候,想來園中各花素知朕有愛花之癖,自然也都大放。即刻備輦,朕同公主往群芳圃、上林苑賞花去。”眾宮娥只得答應,傳旨備輦。公主道:“蠟梅本系冬花,此時得了雪氣滋潤,所以大放。至別的花卉,開放各有其時。此刻離春令雖近,天氣甚寒,焉能都開呢?”
武后道:“各花都是一樣草木:蠟梅既不畏寒,與朕陶情;別的花卉,自然也都討朕歡喜。古人雲:‘聖天子百靈相助。’我以婦人而登大寶,自古能有幾人?將來真可上得《無雙譜》的,此時朕又豈止百靈相助;這些花卉小事,安有不遂朕心所欲?即使朕要挽回造化,命他百花齊放,他又焉能違拗!你們且隨朕去,只怕園內各花早已伺候開了。”公主再三諫阻;武后那裡肯聽。隨即乘輦,命公主、上官婉兒同去賞花。
到了群芳圃,下得輦來,四處一望,各樣花木,除蠟梅、水仙、天竺、迎春之外,盡是一派枯枝。莫講賞花,要求賞個青葉也是難的。看了一遍,不覺面紅過耳,真是眾目之下,羞愧難當,幾乎把酒都羞醒了。正要到上林苑去,只見有個小太監走來奏道:“奴婢才到上苑看過,那邊也同這邊一樣。據奴婢看來:大約眾位花仙還不曉得萬歲要來賞花,所以未來伺候。方才奴婢已向各花宣過聖意,倘萬歲親自再下一道禦旨,明日自然都來開花了。”
武后聽罷,心中忽然動了一動,倒像觸起從前一件事來。再四尋思,卻又無從捉摸,不覺把頭點了兩點道:“也罷!今日已晚,權且施恩,限他明日開罷。”分付預備金箋筆硯,提起筆來,想了一想,在那箋紙上,醉筆草草寫了四句:

明朝游上苑,火速報春知;花須連夜發,莫待曉風催!

寫罷,分付太監拿去用了禦寶,即發上林苑張掛,並命禦膳房,明早預備賞花酒宴。公主同上官婉兒聽了,都不覺暗笑。武后酒醉難支,即帶眾人乘輦回宮。太監遵旨,把金箋用了禦寶,張掛上林苑內。
那上林苑蠟梅仙子同水仙仙子見了這道禦旨,忙到洞中送信。誰知這日百花仙子正同麻姑著棋,因天晚落雪,尚未回洞。當時牡丹仙子得了此信,不知洞主下落,即同蘭花仙子冒雪分頭到百草、百果各位仙姑洞中尋訪,毫無蹤跡。天已夜晚,雪仍不止,只得回洞。
牡丹仙子道:“此旨限期又迫,偏偏洞主又無下落,這卻怎好?”桃花仙子道:“據小仙愚見:為今之計,惟有各司本花,前去承旨。況我們這座蓬萊,周圍七萬里,上面仙姑洞府,不計其數,焉能個個遍訪。設或逾限,違了聖旨,豈同兒戲!此時即找著洞主,稟知此事,除承旨之外,安能另有別見。且洞主向來謹慎,從不越分妄為,豈有違旨之理!”
楊花仙子在旁聽了,不覺暗暗點頭。牡丹仙子道:“話雖如此,洞主究系眾人領袖,——豈可不候號令,擅自前去。不知蘭、桂二位仙姑,可另有高見?”蘭花仙子道:“小仙同桂花仙姑所司之花,原有‘四季’之名,四時莫不可放,此刻就去承旨,也無不合。但細細忖度,自應找尋洞主,稟知為是。況‘罰不責眾’,如果立意都不承旨,諒那世主亦難遽將群芳盡廢。且眾姊妹雖以花卉為名,並非獨供玩賞,其中隸於藥品濟世的亦複不少,若都廢了,何以療疾?以此看來,更可放心。況時值隆冬,概令群花齊放,未免時序顛倒。雖皇皇聖諭,究竟於理不順,即使違誤,諒難加罪。所謂‘言不順則事不成’。——若‘名正言順’,事在必行,我們一經聞命:自應即去承旨,又何須稟知洞主;現在行止在於兩可,所以不能不候洞主之命:小仙拙見如此。”桂花、梅花、菊花、蓮花四位仙子聽了,莫不點頭,都道:“仙姑所見極是。”
只見楊花、蘆花、藤花、蓼花、萱花、葵花、■花、菱花八位仙子,彼此交頭接耳,商議多時,一齊說道:“諸位仙姑去不去,小仙也不敢勉強。但我等雖忝列群芳,質極賤微,道行本淺,位分又卑,既乏香豔之姿,兼無濟世之用,何能當此違旨重譴?一經被謫,區區微末,豈能保全?再四斟酌,不能不籌‘且顧眼前’之計。此時業經交醜,——那旨內說:‘莫待曉風催。’——轉瞬就要發曉,我們惟有各司本花,先去承旨。日後即使洞主責備,亦當垂鑒下情。且吾輩倘竟違旨,俱獲重罪,洞主身為領袖,又安能置身事外?今既循分承旨,彼此均無過失,洞主犒賞不暇,豈有責備之理!”因向桃花仙子道:“适才仙姑曾言,惟恐逾限獲罪,何不趁此結伴同行?”不由分說,即拉了桃花仙子,竟自一同而去。九位仙子剛去,只見上林苑土地並值日功曹也來相催。登時眾仙於莫不紛紛前往。
那時天已漸曉,雪已住了。牡丹仙子向蘭花仙子歎道:“眾心不齊,又將奈何!小仙惟有再去尋訪。至於行止,只好悉聽諸位。”說著去了。蘭花仙子等之許久,總無音信。功曹、土地,絡繹來催。轉眼間,紅日已升,眾花仙十去八九。洞中只剩桂花、梅花、菊花、蓮花、海棠、芍藥、水仙、蠟梅、玉蘭、杜鵑、蘭花,共十一位仙子。大家商議多時,並無良策,只得勉強一同去了。牡丹仙子又在四處訪問,直到辰時,仍無影響。回到洞中,只剩兩個女童看守洞門。呆了半晌,無計可施,惟恐違旨,只得也向上林苑而來。
武后自從上林苑回宮,睡到黎明,宿酒已消。猛然想起昨日寫詔之事,連忙起來,心內著實懊悔:酒後舉動,過於孟浪,倘群花竟不開放,將來傳揚出去,這場羞愧,如何遮掩?正在尋思,早有上林苑、群芳圃司花太監來報,各處群花大放。武后這一喜非同小可!登時把公主宣來,用過早膳,齊到上林苑。
只見滿園青翠縈目,紅紫迎人,真是錦繡乾坤,花花世界。天時甚覺和暖,池沼都已解凍,陡然變成初春光景。正是:

池魚戲葉仍含凍,穀鳥啼花乍報春。

武后細細看去,只見眾花惟牡丹尚未開放。即查群芳圃,亦是如此。不覺大怒道:“朕自進宮以來,所有上林苑、群芳圃各花,每於早晚,俱令宮人加意澆灌,百般培養,自號‘督花天王’。因素喜牡丹,尤加愛護:冬日則圍布幔以避嚴霜,夏日則遮涼篷以避烈日。三十餘年,習以為常。朕待此花,可謂深仁厚澤。不意今日群芳大放,彼獨無花。負恩昧良,莫此為甚!”分付太監:“即將各處牡丹,連根掘起,多架柴炭,立時燒毀。”公主勸道:“此時眾花既放,牡丹為花中之王,豈敢不遵禦旨。但恐其花過大,開放不易。尚望主上再寬半日限期。倘仍無花,再治其罪,彼草木有知,諒亦無怨。”武后道:“你既替他懇求,姑且施恩,再限兩個時辰。如再無花,就怨不得朕了。”因問太監道:“此處牡丹若干株?”太監奏道:“上林苑共約二千餘株,與群芳圃數目相仿。”武后道:“此時已交辰初,就以辰時為限。爾等即燒炭火千盆,先把千株枝梗炙枯,不可傷根。——炙後如放葉開花,即將炭火撤去。俟到巳時無花,再將所餘千株,也用炭火炙枯。一交午時,如再不開,立將各處牡丹,一總掘起,用刀斧捶為齏粉。那時朕再降旨,令天下盡絕其種。所有群芳圃牡丹,亦照此一例辦理。”太監答應,登時炭火齊備。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五回
俏宮娥戲嘲金盞草 武太后怒貶牡丹花
話說太監把炭火預備,上林苑牡丹二千株,轉眼間已用炭火炙了一半,群芳圃也是如此。上官婉兒向公主輕輕笑道:“此時只覺四處焦香撲鼻,倒也別有風味,向來公主最喜賞花,可曾聞過這樣異香麼?”公主也輕輕笑道:“據我看來,今日不獨賞花,還炮製藥料哩。”上官婉兒道:“請教公主:是何藥料?”公主笑道:“好好牡丹,不去澆灌,卻用火炙。豈非六味丸用的炙丹皮麼!”上官婉兒笑道:“少刻再把所餘二千株也都炙枯,將來倒可開個丹皮藥材店哩。向來俗傳有‘擊鼓催花’之說,今主上催花,與眾不同。純用火攻,可謂‘霸王風月’了。”
公主道:“聞得向來你將各花有‘十二師’‘十二友’‘十二婢’之稱,不知何意,此時主上正在指撥宮人炮製牡丹,趁此無事,何不將師、友、婢的寓意談談呢?”
上官婉兒道:“這是奴婢偶爾遊戲,倘說的不是,公主莫要發笑。所謂師者,即如牡丹、蘭花、梅花、菊花、桂花、蓮花、芍藥、海棠、水仙、蠟梅、杜鵑、玉蘭之類。或古香自異,或國色無雙,此十二種,品列上等,當其開時,雖亦玩賞,然對此態濃意遠,骨重香嚴,每覺肅然起敬,不啻事之如師,因而叫做‘十二師’。他如珠蘭、茉莉、瑞香、紫薇、山■、碧桃、玫瑰、丁香、桃花、杏花、石榴、月季之類。或風流自賞,或清芬宜人,此十二種,品列中等。當其開時,憑欄拈韻,相顧把杯,不獨藹然可親,真可把袂共話,亞似投契良朋,因此呼之為‘友’。至如鳳仙、薔薇、梨花、李花、木香、芙蓉、藍菊、梔子、繡球、罌粟、秋海棠、夜來香之類。或嫣紅膩翠,或送媚含情,此十二種,品列下等。當其開時,不但心存愛憎,並且意涉褻狎,消閒娛目,宛如解事小鬟一般,故呼之為‘婢’。惟此三十六種,可師,可友,可婢。其餘品類雖多:或產一隅之區,見者甚少;或乏香豔之致,別無可觀。故奴婢悉皆不取。”公主道:“你把三十六花,借師、友、婢之意,分為上、中、下三等,固因各花品類,與之區別;據我看來,其中似有愛憎之偏。即如芙蓉應列于友,反列於婢;月季應列於婢,反列于友:豈不教芙蓉抱屈麼?”上官婉兒道:“芙蓉生成媚態嬌姿,外雖好看,奈朝開暮落,其性無常。如此之類,豈可與友?至月季之色雖稍遜芙蓉,但四時常開,其性最長,如何不是好友?”
正在談論,已交巳初,只見宮人紛紛來報,此處同群芳圃牡丹,俱已放葉含苞,頃刻就要開花了。武后道:“原來他也曉得朕的炮製利害!既如此,權且施恩,把火撤去。”宮人遵旨,撤去火盆,霎時,各處牡丹大放。連那炭火炙枯的,也都照常開花。——如今世上所傳的枯枝牡丹,淮南卞倉最多。無論何時,將其枝梗摘下,放入火內,如乾柴一般,登時就可燒著。這個異種,大約就是武則天留的“甘棠遺愛”。
當時武后見牡丹已放,怒氣雖消,心中究竟不快。因下一道禦旨道:“昨朕賞雪,偶爾高興,欲赴上苑賞花,曾降敕旨,令百花于來晨黎明齊放,以供玩賞。牡丹乃花中之王,理應遵旨先放,今開在群花之後,明系玩誤。本應盡絕其種。姑念素列藥品,尚屬有用之材,著貶去洛陽。所有大內牡丹四千株,俟朕宴過群臣,即命兵部派人解赴洛陽,著該處節度使章更,每歲委員采貢丹皮若干石,以備藥料之用。”——此旨下過,後來紛紛解往,日漸滋生,所以天下牡丹,至今惟有洛陽最盛。
武后又命司花太監,將上林苑、群芳圃所開各花,細細查點,共計若干種,開單呈覽。其中如有外域及各處所貢者,亦皆一一載明。太監領旨,登時查明,共九十九種,把名目開列清單呈上。
武后見各花開的如許之多,頗有喜色,把單子遞給公主觀看。因向上官婉兒笑道:“你向有才女之名,最是博古通今,可曾見過靈芝、鐵樹均在殘冬開花?那洛如、青囊、瑞聖、曼陀羅各花來歷,可都曉得麼?”上官婉兒奏道:“臣婢向聞靈芝產自名山,乃神仙所服。因其每歲三花,又名‘三秀’。雖前古聖明之世,亦屬罕有。今不獨芬芳大放,並有五色之異。至鐵樹開花,尤屬罕見。相傳每逢丁卯年,或可一放,今系甲申,更非其時。不意竟于寒冬,與靈芝一齊吐豔,實為國家嘉祥。洛如花,據古人傳說,其種既不易得,其花尤為少見,惟國有文人,始能放花。青囊花,按史鑒本出契丹。其詳雖不可考,然以‘青囊’二字言之,據《晉書》,當日郭公曾得《青囊》之秘,象屬文明。今同洛如一並開放,必主人文輔佐聖明之兆。他如瑞聖花,一經開放,必經九月之久,象主國祚永長。曼陀羅花,當時世尊說法,上天雨之,象主西方寧謐。以上各花,皆為希世之寶,今俱遵旨立時齊放,真是主上洪福齊天所致,可謂亙古未有盛事,亦是千秋一段佳話。”
公主道:“今觀洛如、青囊所放之花,不獨鮮豔冠于群芳,而且枝多連理,花皆並蒂。以陰陽、奇偶而論:連理、並蒂為雙,屬陰;陰為女象。适才上官婉兒所奏洛如、青囊主文,以臣女所見:連理、並蒂主女。據這景象,將來必主聖上廣得閨才之兆。蓋聖上既奉天運承了大統,天下閨中,自應廣育英才,以為輔弼,亦如古之八元、八愷,風雲際會。所以草木有知,也都預為呈兆。臣等叨蒙聖上洪福,恭逢其盛,不勝歡欣頌禱!”於是率領眾宮人山呼叩賀。
武后聽罷,不覺大悅道:“此雖上天垂象,但朕何德何能,豈敢妄冀巾幗中有八元、八愷之盛。倘得一二良才,共理朝綱,得備顧問,心願也就足了。”於是分付宮人,即與眾花掛紅。並降敕旨,封洛如花為“文運女史”,青囊花為“文化女史”。又命太監製金牌二面,一鐫“文運女史”,一鐫“文化女史”,登時制就,掛於洛如、青囊之上。誰知各花一經掛紅,開的更覺鮮豔。那洛如、青囊掛了金牌,尤其茂盛,不獨並蒂,並從花心又出一花。武后越看越愛,不覺喜笑顏開道:“此時洛如、青囊二花,經朕封為女史,莫不蒂中結蒂,花中套花,真是雙雙吐豔,兩兩爭妍。若以奇偶而論,其為坤象無疑。公主所言閨才之兆,實非無因。但向來兩花並放,謂之並蒂。至花心又出一花,卻是罕見,歷來亦無其名。若據形狀,宛然子伏母懷,似宜呼為‘懷中抱子’。現在各花將及百種,至並蒂以及懷中抱子,只得洛如、青囊二種。今特降旨:‘眾花中如再開有並蒂或懷中抱子者,即賜金牌一面,並賞禦酒三杯。’”說罷,將旨寫了,隨即張掛。卻也作怪:不多時,各花中竟有十餘種開出並蒂;至懷中抱子,雖有數種,內中惟石榴最盛。武后即命宮人各賞金牌,並奠禦酒。
公主道:“臣女向在上苑遊玩,石榴甚少。今歲忽有數百株之多,不獨五色具備,並有花心另挺枝葉,複又生出懷中抱子。奇奇幻幻,奪盡造物之巧。如此異種,不知從何而來?”武后道:“此處石榴,乃朕特命隴右節度使史逸從西域採辦來的。據說此花顏色種類既多不同,並有夏秋常開者。此時不但開出異色,且多懷中抱子。世俗本有‘榴開見子’之說,今又開出懷中抱子,多子之象,無過於此。宜封為‘多子麗人’。朕見此花,偶然想起侄兒武八思,年已四旬,尚無子息,昨朕派往東海郡鎮防海口,何不將此送去,以為侄兒得子之兆?”於是分付太監,俟宴過群臣,即將石榴二百株,傳諭兵部,解交武八王爺查收。——此花後來送至東海郡,附近流傳,莫不保護。所以沭陽地方,至今仍有異種,並有一株而開五色者。每花一盆,非數十金不可得,真可甲於天下。
武后正在分付,只見宮人奏道:“現在查點各處牡丹,除解洛陽四千株,仍餘四百株。應栽何處,請旨定奪。”武后道:“所有大內牡丹,俟宴賞後,毋許留存一株。——這樣喪心負恩,豈可仍留於此!所餘四百株,朕聞淮南節度使文隱,昨在劍南剿滅倭寇,頗為出力,現在積勞成疾。聞彼處牡丹甚少,可將此花賜給文隱,令其玩花養病,以示朕軫念勞臣之意。”宮人領旨。武后又到群芳圃看了一遍,分付擺宴與公主賞花飲酒。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六回
眾宰承宣游上苑 百花獲譴降紅塵
話說武后分付擺宴,與公主賞花飲酒,次日下詔,命群臣齊赴上苑賞花,大排筵宴。並將九十九種花名,寫牙籤九十九根,放於筒內,每掣一簽,俱照上面花名做詩一首。——武后因前日賞雪,上官婉兒做了許多詩,毫不費力,知他學問非凡,意欲賣弄他的才情,所以也令上官婉兒與群臣一同做詩。先交卷者,賜大緞二匹;交卷過遲者,罰酒三巨觥。所有題目,或五言、七言,或用何韻,皆臨時掣簽,以免眾人之疑。誰知一連做了幾首,總是上官婉兒第一交卷。
這日共做了五十首詩,上官婉兒就得了五十分賞賜,次日又同群臣做了四十九首詩,上官婉兒只得了四十八分半的賞賜。因交卷之時,內有一位臣子,不前不後,恰恰同他一齊交卷,因此分了一半賞賜。總而言之:一連兩日,並無一人在上官婉兒之先交卷,不但才情敏捷,而且語句清新,真是“胸羅錦繡,口吐珠璣”。諸臣看了,莫不吐舌,都道:“天生奇才,自古無二!”
武后連日賞花,雖然歡喜,就只恨上苑地勢太闊,眾花開的過多。每每一眼望去,那派美景,竟不能全在目前,心裡只覺美中不足,於是下一道旨意,飭令工部于上苑適中之地,立時起一高臺,以便四面眺望。就取各花開放將及百種之意,名“百花台”,自從宴過群臣,日與公主在百花台賞花。
那百花仙子那日同麻姑著棋,因落雪無事,足足著到天明,及至五盤著完,已有辰時光景。只見女童來報:“外面眾花齊放,甚覺可愛,請二位仙姑出去賞花。”二人出洞朝外一望,果然群花齊放。四處青紅滿目,豔麗非常,迥然別有天地。
百花仙子看了,甚覺駭異,連忙推算,只嚇的驚疑不止道:“昨日我們著棋時,仙姑無意中曾有‘終局後悔’之話,彼時小仙聽了就覺生疑,不意今日果然生出一事。剛才我見眾花開的甚奇,細細推算,誰知下界帝王昨日偶爾高興,命我群花齊放。小仙只顧在此著棋,不知其詳,未去奏明上帝,以致數百年前與嫦娥所定那個罰約,竟自輸了。這卻怎好?”麻姑不覺歎道:“這總怪我們道行淺薄,只能曉得已往,不能深知未來。當日所定罰約,那知數百年後,卻有此事。昔日嫦娥因仙姑當眾仙之面,語帶譏刺,每每同我談起,還有嗔怪之意。今既如此,他豈肯干休,仙姑要求無事,為今之計,惟有先將‘失於覺察,未及請旨’的話,具表自行檢舉,一面即向嫦娥請罪,或可挽回。若不如此,不但嫦娥不肯干休,兼恐稽查各神參奏。必須早做準備,以免後患。”
百花仙子道:“具表自請處分,乃應分當行之事,若向嫦娥請罪,小仙實無此厚顏。——況嫦娥自從與我角口,至今見面不交一言,我又何必懇他。”麻姑道:“仙姑既不賠罪,將來可肯替他打掃落花?”百花仙子道:“小仙修行多年,並非他的侍從,安能去作灑掃之事!當年我原有言在先:如爽前約,教我墮落紅塵。今既犯了此誓,神明鑒察,豈能逃過此厄。這是小仙命該如此,所以不因不由就有群花齊放一事,更有何言!只好靜聽天命,至於自行檢舉,也可不必了。”
說罷,不覺滿面愁容,道聲“失陪”,即至本洞。兩個女童把連日奉詔之事稟過,只見嫦娥那邊命女童來請仙姑去掃落花。百花仙子只羞的滿面緋紅,因說道:“你回去告訴你家仙姑:我當日有言在先,如爽前約,情願墮落紅塵。今我既已失信,將來自然要受一番輪回之苦。只要你家仙姑留神,看我在那紅塵中,有無根基,可能不失本性?日後緣滿,還是另須苦修,方能返本;還是剛棄紅塵,就能還原。到了那時,才知我的道行並非淺薄之輩哩。”女童答應去了。
到了下晚,只見百草、百果、百谷三位仙子,滿面愁容,來至洞中。匆匆行禮,按次歸坐。百草仙子道:“適聞有位尊神上了彈章,把仙姑參了一本。小仙同他二位偵聽真實,特來探望,不知仙姑可曾得信?”百花仙子歎道:“小仙自知身獲重罪,追悔莫及,惟有閉門思過,敬聽天命。今承下顧,足感盛情。被參之事,小仙並無所聞,尚求明示。”
百果仙子道:“仙姑被參,就因群花齊放一事。所上彈章,大略言下界帝王雖有禦詔,但非為國計民生起見,且系酒後遊戲,該仙子何以迫不及待,並不奏聞請旨,任聽部下逞豔于非時之候,獻媚於世主之前,致令時序顛倒,駭人聽聞?況身為一洞之主,任情閑曠,不能約束所屬,既已失察獲愆,有乖職守,仍不自請處分;而屬下目無洞主,亦不恪遵約束:均有不合。請旨一併謫入紅塵,受其磨折,以為不能約束、不遵約束者戒。聞仙姑謫在嶺南,年未及笄,遍歷海外,走蠻煙瘴雨之鄉,受駭浪驚濤之險,以應前誓,以贖前愆,即日就要下凡。我等敬治薄酒一杯奉餞,特來面請。”百花仙子道:“請教三位仙姑,如水仙、蠟梅……幾位仙子,可在被謫之列?百谷仙子道:“聞得他們所司之花,雖系當令,原無不合;但不能力阻眾人,亦屬非是。因此,也都謫入紅塵。連仙姑共計百人。限期雖遲早不等,大約不出三年,都要陸續下凡。”百花仙子道:“小仙身獲重譴,今被參謫,固罪所應得;第拖累多人,于心何安!此後一別,不惟天南地北,後會無期;而風流雲散,綠暗紅稀,回首仙山,能毋慘目!”說罷,歎息不止。
百草仙子道:“仙姑不消煩惱。小仙探得將來被謫之人,或在十道,或在外域,雖散居四處,日後自能團聚一方。俟仙姑曆過各國,塵緣期滿,那時王母自然命我等前來相迎,仍至瑤池,以了這段公案。此是仙機,我等竊聽而來,萬萬不可洩漏。”百花仙子道:“請教仙姑:是那十道?是何外域?”百草仙子道:“如今唐朝地理,因山川形勢,分天下為十道。凡縣分隸於郡,郡歸於道,——道即後世之省,——如關內、河南、河東、河北、山南、隴右、淮南、江南、劍南、嶺南之類。至於外域,海外甚多,不能曆舉。若以眾仙姑降生而論,如君子、黑齒、淑士、歧舌、智佳、女兒各國,大約亦有幾人,謫在其內。”
說話間,元女、織女、麻姑,也來探望。談起此事,歎息之間,大家都埋怨百花仙子並不自請處分,又不與嫦娥賠罪,以致降落紅塵。將來棋會少了一人,好不掃興。麻姑道:“當日仙姑同嫦娥角口時,小仙曾見王母不住點頭,似有嗟歎之意,彼時甚覺不解。及至今日,才曉得王母當日嗟歎,已料定有此一事。若論過去未來,我們雖亦略知一二;至數百年後之事,我們道行淺薄,何能深知。”元女道:“此事固有定數。當日倘能謹言,不必紛爭;今日再能容忍,略盡人事:想來也不至此。此時無可如何,只好歸之於命了。”
百花仙子道:“據仙姑所言,此事固由不能慎言而起,難道小仙此厄竟非天命造定麼?”元女道:“仙姑豈不聞‘小不忍則亂大謀’?又諺雲:‘盡人事以聽天命。’今仙姑既不能忍,又人事未盡,以致如此,何能言得天命。早間若聽麻姑之言,具表自行檢舉,並與嫦娥賠罪,此時或仍被謫,所謂人事已盡,方能委之於命。即如下界俗語言:‘天下無場外舉子。’蓋未進場,如何言中;就如人事未盡,如何言得天命。世上無論何事,若人力未盡,從無坐在家中,那能平空落下隨心所欲事來。強求固屬不可;至應分當行之事,坐失其機,及至事後委之于命,常人之情,往往如此。不意仙姑也有此等習氣,無怪要到凡間走一遭了。”織女道:“‘成事不說,既往不咎。’我們原是各治水酒餞行的,還說我們餞行正文罷。”於是眾仙姑都當面定了日期,接二連三,各備酒宴,替百花仙子餞行。
那牡丹仙子同眾仙子,在上林苑伺候武后宴畢,陸續回洞,都在洞主面前請罪。百花仙子不但並不責備,一概歸罪於己。眾仙子見洞主如此寬洪,心中更覺不安。——那楊花、蘆花、藤花、蓼花、萱花、葵花、■花、菱花八位仙子,更是追悔無及。過了幾日,這九十九位仙子,也有素日許多相好仙姑,接接連連,分著餞行。
一日,紅孩兒、金童兒同青女兒、玉女兒,在入夢岩遊幻洞備了酒果,替百花仙姑並諸位仙子餞行。請百草、百果、百穀、元女、織女、麻姑並四靈大仙,相陪飲酒。百花仙子因百草仙子說他將來下凡要遍歷海外各國,恐有風波及妖魔盜賊之害,甚為憂懼。紅孩兒道:“仙姑只管放心!今日大家既來祖餞,都是休戚相關之人,將來設有危急,豈有袖手之理。此後倘在下界有難,如須某人即可解脫,不妨直呼其名,令其速降。我們一時心血來潮,自然即去相救。”金童兒道:“何為‘心血來潮’?小仙自來從未‘潮’過,也不知‘心血’是什麼味。畢竟怎樣‘潮’法?求大仙把這情節說明,日後好等他來潮。”紅孩兒道:“我見下界說部書上往往有此一說,其實我也不知怎樣潮法。大仙要問來歷,你只問那做書的就明白了。”玉女兒道:“下界說部原有幾種好的,但如‘心血來潮’舊套滿篇的也就不少。你若追他來歷,連他也是套來的,何能知道怎樣潮法。剛才紅孩大仙說,百花仙姑如在下界有難,教他呼我眾人之名前去相救,這話只怕錯了:百花仙姑既已托生,豈能記得前生之事?若能呼我眾人之名,與仙家何異?既是仙家,豈不自知趨避,何須呼人解脫?此話令人不解。”紅孩兒道:“呸!呸!這話我說錯了!將來百花諸位仙姑如在下界有難,今日我等在坐諸人,如系某位大仙或某位仙姑應分當去拯救的,本人即去相救;如須某人相幫,立即知會同往。彼此務須時時在意。事關百位仙姑,非同小可。倘有遺誤,怠惰不前,教他也墮紅塵!”——只因紅孩兒這句話,又生出許多事來。
當時青女兒、玉女兒都與百花仙子把盞。酒過數巡,百獸、百鳥、百介、百鱗四仙向百花仙子道:“仙姑此去,小仙等無以奉餞,特贈靈芝一枝。此芝產于天皇盛世,至今二百餘萬年,因得先天正氣,受日月精華,故仙凡服食,莫不壽與天齊。些須微意,望仙姑哂存。”百花仙子剛要道謝,只見百草、百果、百穀、元女、織女、麻姑六位仙子也接著說道:“我等偶于海島深山覓得回生仙草一枝,特來面呈,以為臨別之贈。此草生於開闢之初,歷年既深,故功有九轉之妙,洵為希世奇珍。無論仙凡,一經服食,不惟起死回生,並能同天共老。區區微敬,略表離衷,亦望仙姑笑納。”百花仙子忙向眾仙道謝拜領,即托百草仙子代為收存,以備他年返本還原之用。青女兒道:“這兩種仙品,都是不死金丹,百草仙姑雖代為收存,切莫偷吃才好。誠恐日後百花仙姑在下界須用,一時呼名,命你送去,那時你雖‘心血來潮’,若兩手空空,無物可送,不獨仙姑心血枉自來潮,並恐百花仙姑在下界守候著急,他的心血也要來潮哩。”說罷,合座不覺大笑。
眾仙祖餞未罷,早有幾位仙姑限期已到,一個個各按年月,都朝下界投胎去了。那百花仙子降生嶺南唐秀才之家,乃河源縣地方。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七回
小才女月下論文科 老書生夢中聞善果
話說這位唐秀才,名敖,表字以亭,祖籍嶺南循州海豐郡河源縣。妻子久已去世,繼娶林氏,兄弟名唐敏,也是本郡秀士。弟婦史氏,至親四口,上無父母,喜得祖上留下良田數頃,盡可度日。唐敏自進學後,無志功名,專以課讀為業。唐敖素日雖功名心勝,無如秉性好遊,每每一年倒有半年出遊在外。因此學業分心,以致屢次赴試,仍是一領青衫。
恰喜這年林氏生了一女,將產時,異香滿室。既非冰麝,又非旃檀,似花香而非花香。三日之中,時刻變換,竟有百種香氣。鄰舍莫不傳以為奇,因此都將此地喚作“百香衢”。未生之先,林氏夢登五彩峭壁。醒來即生此女,所以取名小山。
隔了兩年,又生一子。就從姐姐小山之意,取名小峰。小山生成美貌端莊,天姿聰俊。到了四五歲,就喜讀書。凡有書籍,一經過目,即能不忘,且喜家中書籍最富,又得父親、叔叔指點,不上幾年,文義早已清通。兼之膽量極大,識見過人,不但喜文,並且好武,時常舞槍耍棒,父母也禁他不住。
這年唐敖又去赴試,一日,正值皓月當空,小山同唐敏坐在簷下,玩月談文。小山問道:“爹爹屢赴科場;叔叔也是秀才,為何不去應試?”唐敏道:“我素日功名心淡;且學業未精,去也無用,與其奔馳辛苦,莫若在家課讀,倒覺自在。況命中不能發達,也強求不來的。”小山道:“請問叔叔,當今既開科考文,自然男有男科,女有女科了,不知我們女科幾年一考?求叔叔說明,侄女也好用功,早作準備。”
唐敏不覺笑道:“侄女今日怎麼忽然講起女科?我只曉得醫書有個‘女科’;若講考試有甚女科,我卻不知。如今雖是太后為帝,朝中並無女臣,莫非侄女也想發科發甲去做官?真是你爹爹一樣心腸,可謂‘父子天性’了。”小山道:“侄女並非要去做官。因想當今既是女皇帝,自然該有女秀才、女丞相,以做女君輔弼,庶男女不致混雜:所以請問一聲,那知竟是未有之事。若這樣說來,女皇帝倒用男丞相,這也奇了。既如此,我又何必讀書,跟著母親、嬸嬸習學針黹,豈不是好?”過了兩日,把書果真收過,去學針黹。學了幾時,只覺毫無意味,不如吟詩作賦有趣,於是仍舊讀書。小山本來穎悟,再加時刻用功,腹中甚覺淵博,每與叔叔唱和,唐敏竟敵他不住;因此外面頗有才女之名。
誰知唐敖前去赴試,雖然連捷中了探花,不意有位言官上了一本,言:“唐敖於宏道年間,曾在長安同徐敬業、駱賓王、魏思溫、薛仲璋等,結拜異姓弟兄。後來徐、駱諸人謀為不軌,唐敖雖不在內,但昔日既與叛逆結盟,究非安分之輩。今名登黃榜,將來出仕,恐不免結黨營私。請旨謫為庶人,以為結交匪類者戒。”本章上去,武后密訪,唐敖並無劣跡,因此施恩,仍舊降為秀才。唐敖這番氣惱,非同小可,終日思思想想,遂有棄絕紅塵之意。
唐敏得了連捷喜音,恐哥哥需用,早已差人送了許多銀兩。唐敖有了路費,更覺放心,即把僕從遣回,自己帶著行囊,且到各處遊玩,暫解愁煩。一路上逢山起旱,遇水登舟,游來遊去,業已半載,轉瞬臘盡春初。這日,不知不覺到了嶺南,前面已是妻舅林之洋門首,相隔自己家內不過二三十裡。路途雖近,但意懶心灰,羞見兄弟妻子之面。意欲另尋勝境暢遊,又不知走那一路才好,一時無聊,因命船戶把船攏岸。
上得岸來,走未數步,遠遠有一古廟。前進觀看,上寫“夢神觀”三個大字,不覺歎道:“我唐敖年已半百,歷來所做之事,如今想起,真如夢境一般。從前好夢歹夢,俱已做過;今看破紅塵,意欲求仙訪道,未蔔此後何如,何不叩求神明指示?”於是走進神殿,暗暗禱告,拜了神像,就在神座旁席地而坐。
恍惚間,有個垂髫童子走來道:“我家主人奉請處士,有話面談。”唐敖跟著來至後殿,有一老者迎出,隨即上前行禮,分賓主坐下道:“請問老丈尊姓?不知見召有何台命?”老者道:“老夫姓孟,向在如是觀居住。適因處士有求仙訪道之意,所以奉屈一談。請問處士:向來有何根基?如今所恃何術?畢竟如何修為,去求仙道?”唐敖道:“我雖無甚根基,至求仙一事,無非遠離紅塵,斷絕七情六欲,一意靜修,自然可入仙道了。”老者笑道:“此事談何容易!處士所說清心寡欲,不過略延壽算,身無疾病而已。若講仙道,那葛仙翁說的最好,他道:‘要求仙者,當以忠、孝、和、順、仁、信為本。若德行不修,務求元道,終歸無益。要成地仙,當立三百善;要成天仙,當立一千三百善。’今處士既未立功,又未立言,而又無善可立;一無根基,忽要求仙,豈非‘緣木求魚’、枉自費力麼?”唐敖道:“賤性庸愚,今承指教,嗣後自當眾善奉行,以求正果。但小子初意,原想努力上進,恢復唐業,以解生靈塗炭,立功於朝。無如甫得登第,忽有意外之災。境遇如此,莫可若何。老丈何以教我?”那老者道:“處士有志未遂,甚為可惜。然‘塞翁失馬,安知非福’。此後如棄浮幻,另結良緣,四海之大,豈無際遇?現聞百花獲愆,俱降紅塵,將來雖可團聚一方,內有名花十二,不幸飄零外洋。倘處士憫其凋零,不辭勞瘁,遍歷海外,或在名山,或在異域,將各花力加培植,俾歸福地,與群芳同得返本還原,不至淪落海外,冥冥之中,豈無功德?再能眾善奉行,始終不懈,一經步入小蓬萊,自能名登寶籙,位列仙班。此中造化,處士本有宿緣,即此前進,自有不期然而然者。今承下問,故述梗概,亟須勉力行之!”唐敖聽罷,正要朝下追問,那個老者忽然不見。忙把眼揉了一揉,四處觀看,誰知自己仍坐神座之旁。仔細一想,原來卻是一夢。將身立起,再看神像,就是夢中所見老者。因又叩拜一番。
回到船上,隨即開船。細想夢中光景,暗暗忖道:“此番若到海外,其中必有奇緣。第百花不知因何獲愆?畢竟都降何處?為何卻又飄流外洋?此事虛虛實實,令人費解。好在我生性好遊,今功名無望,業已看破紅塵,正想海外暢遊,以求善果,恰喜又得此夢,可謂天從人願。适才夢神所說名花十二,不知都喚何名,可惜未曾問得詳細。將來到了海外,惟有處處留神,但遇好花,即加培植,倘逢仙緣,亦未可知。此時且去尋訪妻舅。他常出外飄洋,倘能結伴同行,那更好了。”
於是把船攏到妻舅林之洋門首。只見裡面挑發貨物,匆匆忙忙,倒像遠出樣子。原來林之洋乃河北德州平原郡人氏,寄居嶺南,素日作些海船生意。父母久已去世。妻子呂氏。跟前一女名喚婉如,年方十三,生得品貌秀麗,聰慧異常,向日常在海船跟著父母飄洋。如今林之洋又去販貨,把家務托丈母江氏照應。
正要起身,忽見唐敖到他家來。彼此道了久闊,讓至內室,同呂氏見禮。婉如也來拜見,唐敖還禮道:“侄女向未讀書,今兩年未見,為何滿面書卷秀氣?大約近來也學小山不做針黹、一味讀書了?”林之洋道:“他心心念念原想讀書。俺也知道讀書是件好事,平時俺也替他買了許多書。奈俺近年多病窮忙,那有工夫教他!”唐敖道:“舅兄可知近來女子讀書,如果精通,比男子登科發甲還妙哩!”林之洋道:“為甚有這好處?”唐敖道:“這個好處,你道從何而起?卻是宮娥上官婉兒起的根苗。此話已有十餘年了。舅兄既不知道,待小弟慢慢講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八回
棄囂塵結伴遊寰海 覓勝跡窮蹤越遠山
話說唐敖向林之洋道:“舅兄:你道為何女子讀書甚妙?只因太后有個宮娥,名喚上官婉兒。那年百花齊放,曾與群臣作詩,滿朝臣子都作他不過,因此文名大振,太后十分寵愛,將他封為昭儀。因要鼓勵人才,並將昭儀父母也封官職。後來又命各處大臣細心查訪。如有能文才女,准其密奏,以備召見,量才加恩。外面因有這個風聲,所以數年來無論大家小戶,凡有幼女,莫不讀書。目今召見曠典雖未舉行,若認真用功,有了文名,何愁不有奇遇。侄女如此清品,聽其耽擱,豈不可惜!”呂氏道:“將來全仗姑夫指教。如識得幾字,那敢好了。但他雖未讀書,卻喜寫字。每日拿著字帖臨寫,時刻不離。教他送給小山姐姐批改,他又不肯。究竟不知寫的如何。”
唐敖道:“侄女所臨何帖?何不取來一看?”林婉如道:“侄女立意原想讀書,無奈父親最怕教書煩心,只買一本字帖,教俺學字。侄女既不認得,又不知從何下筆。只好依樣葫蘆,細細臨寫。平時遇見小山姐姐,怕他恥笑,從未談及,今寫了三年,字體雖與帖上相仿,不知寫的可是。求姑夫看看批改。”說罷取來,唐敖接過一看,原來是本漢隸,再將婉如所臨,細細觀看。只見筆筆藏鋒,字字秀挺,不但與帖無異,內有幾字,竟高出原帖之上。看罷,不覺歎道:“如此天資,若非宿慧,安能如此。此等人若令讀書,何患不是奇才!”
林之洋道:“俺因他要讀書,原想送給甥女作伴,求妹夫教他,偏這幾年妹夫在家日子少。只好等你作了官,再把他送去。誰知去年妹夫剛中探花,忽又鬧出結盟事來,俺聞前朝並無探花,這個名號,是太后新近取的,據俺看來:太后特將妹夫中個探花,必因當年百花齊放一事,派你去探甚花消息哩。”唐敖道:“小弟記得那年百花齊放,太后曾將牡丹貶去洛陽,其餘各花至今仍在上苑。所有名目,現有上官昭儀之詩可憑,何須查探。舅兄此言,未免過於附會。但我們相別許久,今日見面,正要談談,不意府上如此匆忙。看這光景,莫非舅兄就要遠出麼?”林之洋道:“俺因連年多病,不曾出門。近來喜得身子強壯,販些零星貨物到外洋碰碰財運,強如在家坐吃山空。這是俺的舊營生,少不得又要吃些辛苦。”
唐敖聽罷,正中下懷,因趁勢說道:“小弟因內地山水連年遊玩殆遍,近來毫無消遣。而且自從都中回來,鬱悶多病,正想到大洋看看海島山水之勝,解解愁煩。舅兄恰有此行,真是天緣湊巧,萬望攜帶攜帶!小弟帶有路費數百金,途中斷不有累。至於飯食舟資,悉聽分付,無不遵命。”林之洋道:“妹夫同俺骨肉至親,怎說船錢飯食來了!”因向妻子道:“大娘,你聽妹夫這是甚話!”呂氏道:“俺們海船甚大,豈在姑爺一人,就是飯食,又值幾何。但海外非內河可比,俺們常走,不以為意;若膽小的,初上海船,受了風浪,就有許多驚恐。你們讀書人,茶水是不離口的,盥漱沐浴也日日不可缺的;上了海船,不獨沐浴一切先要從簡,就是每日茶水也只能略潤喉嚨,若想儘量,卻是難的。姑爺平素自在慣了,何能受這辛苦!”
林之洋道:“到了海面,總以風為主,往返三年兩載,更難預定,妹夫還要忖度。若一時高興,誤了功名正事,豈非俺們耽擱你麼?”唐敖道:“小弟素日常聽令妹說,‘海水極鹹,不能入口,所用甜水,俱是預裝船內,因此都要撙節。’恰好小弟平素最不喜茶,沐浴一切更是可有可無。至洋面風浪甚險,小弟向在長江大湖也常行走,這又何足為奇。若講往返難以刻期,恐誤正事,小弟只有赴考是正事。今已功名絕望,但願遲遲回來,才趁心願,怎麼倒說你們耽擱呢!”林之洋道:“你既恁般立意,俺也不敢相攔,妹夫出門時,可將這話告知俺家妹子?”唐敖道:“此話我已說過。舅兄如不放心,小弟再寄一封家信,將我們起身日子也教令妹知道,豈不更好。”
林之洋見妹夫執意要去,情不可卻,只得應允。唐敖一面修書央人寄去;一面開發船錢,把行李發來。取了一封銀子以作舟資飯食之費,林之洋執意不收,只好給了婉如為紙筆之用。林之洋道:“姑夫給他這多銀子,若買紙筆,寫一世還寫不清哩!俺想妹夫既到海外,為甚不買些貨物碰碰機會?”唐敖道:“小弟才拿了銀子,正要去置貨,恰被舅兄道著,可謂意見相同。”於是帶了水手,走到市上,買了許多花盆並幾擔生鐵回來。林之洋道:“妹丈帶這花盆,已是冷貨,難以出脫;這生鐵,俺見海外到處都有,帶這許多,有甚用處?”唐敖道:“花盆雖系冷貨,安知海外無惜花之人。倘乏主顧,那海島中奇花異草,諒也不少,就以此盆栽植數種,沿途玩賞,亦可陶情。至於生鐵,如遇買主固好;設難出脫,舟中得此,亦壓許多風浪,縱放數年,亦無朽壞:小弟熟思許久,惟此最妙,因而買來。好在所費無多,舅兄不必在意。”林之洋聽了,明知此物難以退回,只得點頭道:“妹夫這話也是。”不多時,收拾完畢,大家另坐小船,到了海口。眾水手把貨發完,都上三板渡上海船,趁著順風,揚帆而去。
此時正是正月中旬,天氣甚好,行了幾日,到了大洋。唐敖四圍眺望,眼界為之一寬,真是“觀於海者難為水”,心中甚喜。走了多日,繞出門戶山,不知不覺順風飄來,也不知走出若干路程。唐敖一心記掛夢神所說名花,每逢崇山峻嶺,必要泊船,上去望望。林之洋因唐敖是讀書君子,素本敬重;又知他秉性好遊,但可停泊,必令妹夫上去。就是茶飯一切,呂氏也甚照應。唐敖得他夫妻如此相待,十分暢意。途中雖因遊玩不無耽擱,喜得常遇順風;兼之飄洋之人,以船為家,多走幾時也不在意。倒是林之洋惟恐過於耽擱,有誤妹夫考試;誰知唐敖立誓不談功名,因此只好由他盡興遊了。遊玩之暇,因婉如生的聰慧,教他念念詩賦。恰喜他與詩賦有緣,一讀便會,毫不費事。沿途借著課讀,倒解許多煩悶。
這日正行之際,迎面又有一座大嶺。唐敖道:“請教舅兄:此山較別處甚覺雄壯,不知何名?”林之洋道:“這嶺名叫東口山,是東荒第一大嶺。聞得上面景致甚好,俺路過幾次,從未上去。今日妹夫如高興,少刻停船,俺也奉陪走走。”唐敖聽見“東口”二字,甚覺耳熟,偶然想起道:“此山既名東口,那君子國、大人國,自然都在鄰近了?”林之洋道:“這山東連君子,北連大人,果然鄰近。妹夫怎麼得知?”唐敖道:“小弟聞得海外東口山有君子國,其人衣冠帶劍,好讓不爭。又聞大人國在其北,只能乘雲而不能走。不知此話可確?”林之洋道:“當日俺到大人國,曾見他們國人都有雲霧把腳托住,走路並不費力。那君子國無論甚人,都是一派文氣。這兩國過去,就是黑齒國,渾身上下,無處不黑。其餘如勞民、聶耳、無腸、犬封、元股、毛民、毘騫、無䏿、深目等國,莫不奇形怪狀,都在前面。將來到彼,妹夫去看看就曉得了。”
說話間,船已泊在山腳下。郎舅兩個下船上了山坡。林之洋提著鳥槍火繩,唐敖身佩寶劍,曲曲彎彎,越過前面山頭,四處一看,果是無窮美景,一望無際。唐敖忖道:“如此崇山,豈無名花在內?不知機緣如何。”只見遠遠山峰上走出一個怪獸,其形如豬,身長六尺,高四尺,渾身青色,兩隻大耳,口中伸出四個長牙,如象牙一般,拖在外面。唐敖道:“這獸如此長牙,卻也罕見。舅兄可知其名麼?”林之洋道:“這個俺不知道。俺們船上有位柁工,剛才未邀他同來。他久慣飄洋,海外山水,全能透徹,那些異草奇花,野鳥怪獸,無有不知。將來如再遊玩,俺把他邀來。”唐敖道:“船上既有如此能人,將來遊玩,倒是不可缺的。此人姓甚?可識字麼?”林之洋道:“這人姓多,排行第九,因他年老,俺們都稱多九公,他就以此為名。那些水手,因他無一不知,都同他取笑,替他起個反面綽號,叫作‘多不識’。幼年也曾入學,因不得中,棄了書本,作些海船生意。後來消折本錢,替人管船拿柁為生,儒巾久已不戴。為人老誠,滿腹才學。今年八旬向外,精神甚好,走路如飛。平素與俺性情相投,又是內親,特地邀來相幫照應。”
恰好多九公從山下走來,林之洋連忙點手相招。唐敖迎上拱手道:“前與九公會面,尚未深談。剛才舅兄說起,才知都是至親,又是學中先輩。小弟向日疏忽失敬,尚求恕罪。”多九公連道:“豈敢!……”林之洋道:“九公想因船上拘束,也來舒暢舒暢?俺們正在盼望,來的恰好。”因指道:“請問九公:那個怪獸,滿嘴長牙,喚作甚名?”多九公道:“此獸名叫‘當康’,其鳴自叫。每逢盛世,始露其形。今忽出現,必主天下太平。”話未說完,此獸果然口呼“當康”,鳴了幾聲,跳舞而去。
唐敖正在眺望,只覺從空落一小石塊,把頭打了一下,不由吃驚道:“此石從何而來?”林之洋道:“妹夫:你看那邊一群黑鳥,都在山坡啄取石塊。剛才落石打你的,就是這鳥。”唐敖進前細看,只見其形似鴉,身黑如墨,嘴白如玉,兩隻紅足,頭上斑斑點點,有許多花文,都在那裡啄石,來往飛騰。林之洋道:“九公可知這鳥搬取石塊有甚用處?”多九公道:“當日炎帝有個少女,偶游東海,落水而死,其魂不散,變為此鳥。因懷生前落水之恨,每日銜石吐入海中,意欲把海填平,以消此恨。那知此鳥年深日久,竟有匹偶,日漸滋生,如今竟成一類了。”唐敖聽了,不覺歎息不止。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九回
服肉芝延年益壽 食朱草入聖超凡
話說唐敖聞多九公之言,不覺歎道:“小弟向來以為銜石填海,失之過癡,必是後人附會,今日目睹,才知當日妄議,可謂‘少所見多所怪’了。據小弟看來:此鳥秉性雖癡,但如此難為之事,並不畏難,其志可嘉。每見世人明明放著易為之事,他卻畏難偷安,一味蹉跎;及至老大,一無所能,追悔無及。如果都像精衛這樣立志,何患無成!——請問九公:小弟聞得此鳥生在發鳩山,為何此處也有呢?”多九公笑道:“此鳥雖有銜石填海之異,無非是個禽鳥。近海之地,何處不可生,何必定在發鳩一山。況老夫只聞■鵒不逾濟,至精衛不逾發鳩,這卻未曾聽過。”
林之洋道:“九公:你看前面一帶樹林,那些樹木又高又大,不知甚樹?俺們前去看看,如有鮮果,摘取幾個,豈不是好?”登時都至崇林,迎面有株大樹,長有五丈,大有五圍。上面並無枝節,惟有無數稻須,如禾穗一般。每穗一個,約長丈餘。
唐敖道:“古有‘木禾’之說,今看此樹形狀,莫非木禾麼?”多九公點頭道:“可惜此時稻還未熟,若帶幾粒大米回去,倒是罕見之物。”唐敖道:“往年所結之稻,大約都被野獸吃去,竟無一顆在地。”林之洋道:“這些野獸就算嘴饞好吃,也不能吃得顆粒無存,俺們且在草內搜尋,務要找出,長長見識。”說罷,各處尋覓,不多時,拿著一顆大米道:“俺找著了。”二人進前觀看,只見那米有三寸寬,五寸長,唐敖道:“此米若煮成飯,豈不有一尺長麼?”多九公道:“此米何足為奇!老夫向在海外,曾吃一個大米,足足飽了一年。”林之洋道:“這等說,那米定有兩丈長了?當日怎樣煮他?這話俺不信。”
多九公道:“那米寬五寸,長一尺,煮出飯來,雖無兩丈,吃過後滿口清香,精神陡長,一年總不思食。此話不但林兄不信,就是當時老夫自己也覺疑惑。後來因聞當年宣帝時背陰國來獻方物,內有‘清腸稻’,每食一粒,終年不饑,才知當日所食大約就是清腸稻了。”林之洋道:“怪不得今人射鵠,每每所發的箭離那鵠子還有一二尺遠,他卻大為可惜,只說‘差得一米’,俺聽了著實疑惑,以為世上那有這樣大米。今聽九公這話,才知他說‘差得一米’,卻是煮熟的清腸稻!”唐敖笑道:“‘煮熟’二字,未免過刻,舅兄此話被好射歪箭的聽見,只怕把嘴還要打歪哩!”
忽見遠遠有一小人,騎著一匹小馬,約長七八寸,在那裡走跳。多九公一眼瞥見,早已如飛奔去。林之洋只顧找米,未曾理會。唐敖一見,那敢怠慢,慌忙追趕,那個小人也朝前奔走。多九公腿腳雖便,究竟筋力不及,兼之山路崎嶇,剛離小人不遠,不防路上有一石塊,一腳絆倒。及至起來,腿上轉筋,寸步難移。唐敖得空,飛忙越過,趕有半裡之遙,方才趕上,隨即捉住,吃入腹內。
多九公手扶林之洋,氣喘噓噓走來,望著唐敖歎道:“‘一飲一酌,莫非前定。’何況此等大事!這是唐兄仙緣湊巧,所以毫不費事,竟被得著了。”林之洋道:“俺聞九公說有個小人小馬被妹夫趕來。俺們遠遠見你放在嘴邊,難道連人帶馬都吃了?俺甚不明,倒要請問:有甚仙緣?”唐敖道:“這個小人小馬,名叫‘肉芝’。當日小弟原不曉得。今年從都中回來,無志功名,時常看看古人養氣服食等法,內有一條,言:‘行山中如見小人乘著車馬,長五七寸的,名叫“肉芝”,有人吃了,延年益壽,並可了道成仙。’此話雖不知真假,諒不致有害,因此把他捉住,有偏二兄吃了。”林之洋笑道:“果真這樣,妹夫竟是活神仙了。你今吃了肉芝,自然不饑,只顧遊玩;俺倒餓了。方才那小人小馬,妹夫吃時,可還剩條腿兒,給俺解解饞麼?”
多九公道:“林兄如餓,恰好此地有個充饑之物。”隨向碧草叢中摘了幾枝青草道:“林兄把他吃了,不但不饑,並且頭目還覺清爽。”林之洋接過,只見這草宛如韭菜,內有嫩莖,開著幾朵青花。即放口內。不覺點頭道:“這草一股清香,倒也好吃。請問九公:他叫甚麼名號?以後俺若游山餓時,好把他來充饑。”唐敖道:“小弟聞得海外鵲山有草,青花如韭,名‘祝餘’,可以療饑。大約就是此物了?”多九公連連點頭。於是又朝前走。林之洋道:“好奇怪!果真飽了!這草有這好處,俺要多找兩擔,放在船上,如遇缺糧,把他充饑,比當年妹夫所傳辟谷方子,豈不省事?”多九公道:“此草海外甚少,何能找得許多。況一經離土,其葉即枯,若要充饑,必須嫩莖,枯即無用了。”
只見唐敖忽在路旁折了一枝青草,其葉如松,青翠異常。葉上生著一子,大如芥子。把子取下,手執青草道:“舅兄才吃祝余,小弟只好以此奉陪了。”說罷,吃入腹內。又把那個芥子,放在掌中,吹氣一口,登時從那子中生出一枝青草來,也如松葉,約長一尺;再吹一口,又長一尺;一連吹了三口,共有三尺之長。放在口邊,隨又吃了。林之洋笑道:“妹夫要這樣狠嚼,只怕這裡青草都被你吃盡哩。這芥子忽變青草,這是甚故?”多九公道:“此是‘躡空草’,又名‘掌中芥’。取子放在掌中,一吹長一尺,再吹又長一尺,至三尺止。人若吃了,能立空中,所以叫作‘躡空草’。”林之洋道:“有這好處,俺也吃他幾枝,久後回家,倘房上有賊,俺攛空捉他,豈不省事?”於是各處尋了多時,並無蹤影。多九公道:“林兄不必找了。此草不吹不生,這空山中有誰吹氣栽他?方才唐兄所吃的,大約此子因鳥雀啄食,受了呼吸之氣,因此落地而生,並非常見之物,你卻從何尋找?老夫在海外多年,今日也是初次才見。若非唐兄吹他,老夫還不知就是躡空草哩。”林之洋道:“吃了這草,就能站在空中,俺想這話到底古怪。要求妹夫試試,果能平空站住,俺才信哩。”唐敖道:“此草才吃未久,如何就有效驗。——也罷,小弟權且試試。”隨即將身一縱,就如飛舞一般,攛將上去,離地約有五六丈。果然兩腳登空,猶如腳踹實地,將身立住,動也不動。林之洋拍手笑道:“妹夫如今竟是‘平步青雲’了。果真吃了這草就能攛空,倒也好頑。妹夫何不再走幾步?若走的靈便,將來行路,你就空中行走,兩腳並不沾土,豈不省些鞋襪?”唐敖聽了,果真就要空中行走,誰知方要舉足,隨即墜下。
林之洋道:“恰好那邊有顆棗樹,上面有幾個大棗,妹夫既會攛高,為甚不去摘他幾個?解解口渴,也是好的。”都至樹下,仔細一看,並非棗樹。多九公道:“此果名叫‘刀味核’,其味全無定準,隨刀而變,所以叫作‘刀味核’。有人吃了,可成地仙。我們今日如得此核,即不能成仙,也可延年益壽。無如此核生在樹杪,其高十數丈,唐兄縱會攛高,相去懸遠,何能到手?”林之洋道:“妹夫只管攛去,設或夠著,也不可定。”唐敖道:“小弟攛空離地不過五六丈,此樹高不可攀,何能摘他?這是‘癩蝦蟆想吃天鵝肉’了。”林之洋聽了,那肯甘心,因低頭忖了一忖,不覺喜道:“俺才想個主意:妹夫攛在空中,略停片時,隨又朝上一攛,就如登梯一般,慢慢攛去,不怕這核不能到手。”唐敖聽了,仍是不肯。無奈林之洋再三催逼,唐敖只得將身一縱,攛在空中。停了片刻,靜氣寧神,將身立定,複又用力朝上一攛,只覺身如蟬翼,悠悠揚揚,飄飄蕩蕩,登時間不知不覺,倒像斷線風箏一般,落了下來。林之洋頓足道:“妹夫怎麼不朝上攛,倒朝下墜?這是甚意?”唐敖道:“小弟剛才明明朝上攛去,誰知並不由我作主,何嘗是我有意落下!”多九公笑道:“你在空中要朝上攛,兩腳勢必用力,又非腳踹實地,焉有不墜?若依林兄所說,慢慢一層一層攛去,倘攛千百遍,豈不攛上天麼?安有此理!”
唐敖道:“此時忽覺一陣清香,莫非此核還有香味麼?”多九公道:“這股香氣,細細聞去,倒像別處隨風刮來。我們何不順著香味,各處看看?”大家於是分路找尋。
唐敖穿過樹林,走過峭壁,各處探望。只見路旁石縫內生出一枝紅草,約長二尺,赤若塗朱,甚覺可愛。端詳多時,猛然想起:“服食方內言:‘朱草’狀如小桑,莖似珊瑚,汁流如血;以金玉投之,立刻如泥。——投金名叫‘金漿’,投玉名叫‘玉漿’。——人若服了,皆能入聖超凡。且喜多、林二人俱未同來,今我得遇仙草,可謂有緣。奈身邊並無金器,這卻怎好?……”因想了一想:“頭巾上有個小小玉牌,何不試試?”想罷,取下玉牌,把朱草從根折斷,齊放掌中,連揉帶搓,果然玉已成泥,其色甚紅。隨即放入口內,只覺芳馨透腦。方才吃完,陡然精神百倍。不覺喜道:“朱草才吃未久,就覺神清氣爽,可見仙家之物,果非小可。此後如能斷谷,其餘別的工夫更好做了。今日吃了許多仙品,不知膂力可能加增?”只見路旁有一殘碑,倒在地下,約有五七百斤。隨即走進,彎下腰去,毫不費力,輕輕用手捧起;借著躡空草之術,乘勢將身一縱,攛在空中,略停片刻,慢慢落下。走了兩步,將碑放下道:“此時服了朱草,只覺耳聰目明;誰知回想幼年所讀經書,不但絲毫不忘,就是平時所作詩文,也都如在目前。不意朱草竟有如許妙處!”
只見多九公攜著林之洋走來道:“唐兄忽然滿口通紅,是何緣故?”唐敖道:“不瞞九公說:小弟才得一枝朱草,卻又有偏二位吃了。”林之洋道:“妹夫吃他有甚好處?”多九公道:“此草乃天地精華凝結而生,人若服了,有根基的,即可了道成仙。老夫向在海外,雖然留心,無如從未一見。今日又被唐兄遇著,真是天緣湊巧。將來優遊世外,名列仙班,已可概見。那知這陣香氣,卻成就了唐兄一段仙緣!”林之洋道:“妹夫不久就要成仙,為甚忽然愁眉苦臉?難道捨不得家鄉,怕做神仙麼?”唐敖道:“小弟吃了朱草,此時只覺腹痛,不知何故。”話言未了,只聽腹中響了一陣,登時濁氣下降,微微有聲。林之洋用手掩鼻道:“好了!這草把妹夫濁氣趕出,身上想必暢快?不知腹中可覺空疏?舊日所作詩文可還依舊在腹麼?”唐敖低頭想了一想,口中只說:“奇怪。”因向多九公道:“小弟起初吃了朱草,細想幼年所作詩文,明明全都記得。不意此刻腹痛之後,再想舊作,十分中不過記得一分,其餘九分再也想不出,不解何意?”多九公道:“卻也奇怪。”林之洋道:“這事有甚奇怪!據俺看來:妹夫想不出的那九分,就是剛才那股濁氣;朱草嫌他有些氣味,把他趕出;他已露出本相,鑽入俺的鼻內,你卻那裡尋他?其餘一分,並無氣味,朱草容他在內,如今好好在你腹中,自然一想就有了。——俺只記掛妹夫中探花那本卷子,不知朱草可肯留點情兒?——妹夫平時所作窗稿,將來如要發刻,據俺主意:不須托人去選,就把今日想不出的那九分全都刪去,只刻想得出的那一分,包你必是好的。若不論好歹,一概發刻,在你自己刻的是詩,那知朱草卻大為不然。可惜這草甚少,若帶些回去給人吃了,豈不省些刻工?朱草有這好處,九公為甚不吃兩枝?難道你無窗稿要刻麼?”多九公笑道:“老夫雖有窗稿要刻,但恐趕出濁氣,只怕連一分還想不出哩。林兄為何不吃兩枝,趕趕濁氣?”林之洋道:“俺又不刻‘酒經’,又不刻‘食譜’,吃他作甚?”唐敖道:“此話怎講?”林之洋道:“俺這肚腹不過是酒囊飯袋,若要刻書,無非酒經食譜,何能比得二位。怪不得妹夫最好遊山玩水,今日俺見這些奇禽異獸,異草仙花,果然解悶。”
多九公道:“林兄剛說果然,巧巧竟有‘果然’來了。”只見山坡上有個異獸,——形象如猿,渾身白毛,上有許多黑文;其體不過四尺,後面一條長尾,由身子盤至頂上,還長二尺有餘;毛長而細,頰下許多黑髯。——守著一個死獸在那裡慟哭。林之洋道:“看這模樣,竟像一個絡腮鬍子。不知為甚這樣啼哭?難道他就叫作‘果然’麼?”多九公道:“這獸就是‘果然’,又名‘■獸’。其性最義,最愛其類。獵戶取皮作褥,貨賣獲利。往往捉住一個打死放在山坡,如有路過之■,一經看見,即守住啼哭,任人捉獲,並不逃竄。此時在那裡守著死■慟哭,想來又是獵戶下的■子。少刻獵戶看見,毫不費力,就捉住了。”
忽見山上起一陣大風,刮的樹木刷刷亂響。三人見風來的古怪,慌忙躲入樹林。風頭過去,有只斑毛大蟲,從空攛了下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回
誅大蟲佳人施藥箭 搏奇鳥壯士奮空拳
話說三人躲入樹林,風頭過去,有只斑毛大蟲,從高峰攛至果然面前。果然一見,嚇的雖然發抖,還是守著死■不肯遠離。那大蟲攛下,如山崩地裂一般,吼了一聲,張開血盆大口,把死■咬住。只見山坡旁隱隱躍躍,倒像攛出一箭,直向大蟲面上射去,大蟲著箭,口中落下死■,大吼一聲,將身縱起,離地數丈,隨即落下,四腳朝天,眼中插著一箭,竟自不動。
多九公喝彩道:“真好神箭!果然‘見血封喉’!”唐敖道:“此話怎講?”多九公道:“此箭乃獵戶放的藥箭,系用毒草所制,凡猛獸著了此箭,任他凶勇,登時血脈凝結,氣嗓緊閉,所以叫作‘見血封喉’。但虎皮甚厚,箭最難入。這人把箭從虎目射入,因此藥性行的更快。若非本領高強,何能有此神箭!不意此處竟有如此能人,少刻出來,倒要會他一會。”
忽見山旁又走出一隻小虎。行至山坡,把虎皮揭去,卻是一個美貌少女,身穿白布箭衣,頭上束著白布漁婆巾,臂上挎著一張琱弓。走至大蟲跟前,腰中取出利刃,把大蟲胸膛剖開,取出血淋淋鬥大一顆心,提在手中,收了利刃,卷了虎皮,走下山來。
林之洋道:“原來是個女獵戶,這樣小年紀,竟有恁般膽量!俺且嚇他一嚇。”說罷,舉起火繩,迎著女子放了一聲空槍。那女子叫道:“我非歹人!諸位暫停貴手,婢子有話告稟。”登時下來萬福道:“請教三位長者上姓?從何至此?”唐敖道:“他二人一位姓多,一位姓林;老夫姓唐,都從中原來。”女子道:“嶺南有位姓唐的,號叫以亭,可是長者一家?”唐敖道:“以亭就是賤字,不知何以得知?”
女子聽了,慌忙下拜道:“原來唐伯伯在此,侄女不知,望求恕罪。”唐敖還禮道:“請問小姐尊姓?為何如此稱呼?府上還有何人?适才取了虎心,有何用處?”女子道:“侄女天朝人氏,姓駱名紅蕖。父親曾任長安主簿,後降臨海丞,因同敬業伯伯獲罪,不知去向。官差緝捕家屬,母親無處存身,同祖父帶了侄女,逃至海外,在此古廟中敷衍度日。此山向無人煙,盡可藏身,不意去年大蟲趕逐野獸,將住房壓倒,母親肢體折傷,疼痛而死。侄女立誓殺盡此山之虎,替母報仇。適用藥箭射傷大蟲,取了虎心,正要回去祭母,不想得遇伯伯。侄女嘗聞祖父說伯伯與父親向來結拜,所以才敢如此相稱。”
唐敖歎道:“原來你是賓王兄弟之女。幸逃海外,未遭毒手。不知老伯現在何處?身體可安?望侄女帶去一見。”駱紅蕖道:“祖父現在前面廟內,伯伯既要前去,侄女在前引路。”說罷,四人走不多時,來至廟前。上寫“蓮花庵”三字,四面牆壁俱已朽壞,並無僧道,惟剩神殿一座,廂房兩間。光景雖然頹敗,喜得怪石縱橫,碧樹叢雜,把這古廟圍在居中,倒也清雅。進了廟門,駱紅蕖提著虎心,先去通知;三人隨後進了大殿。只見有個鬚髮皆白的老翁迎出,唐敖認得是駱龍,連忙搶進行禮;多、林二人也見了禮。一同讓坐獻茶。
駱龍問了多、林二人名姓,略談兩句,因向唐敖歎道:“吾兒賓王不聽賢侄之言,輕舉妄動,以致合家離散。孫兒跟在軍前,存亡未卜。老夫自從得了兇信,即帶家口奔逃。偏偏媳婦身懷六甲,好容易逃至海外,生下紅蕖孫女,就在此處敷衍度日,屈指算來,已一十四載。不意去歲大蟲壓倒房屋,媳婦受傷而亡,孫女慟恨,因此棄了書本,終日搬弓弄箭,操練武藝,要替母親報仇。自製白布箭衣一件,誓要殺盡此山猛虎,方肯除去孝衣。果然有志竟成,上月被他打死一個;今日又去打虎,誰知恰好遇見賢侄。邂逅相逢,真是‘萬里他鄉遇故知’,可謂三生有幸!惟是老夫年已八旬,時常多病,現在此處,除孫女外,還有乳母、老蒼頭二人。老夫為癡兒賓王所累,萬不能複回故土,自投羅網;況已老邁,時光有限。紅蕖孫女,正在少年,困守在此,終非長策。老夫意欲拜懇賢侄,俯念當日結義之情,將紅蕖作為己女,帶回故鄉。俟他年長,代為擇配,完其終身。老夫了此心願,雖死九泉,亦必銜感!”說著,落下淚來。
唐敖道:“老伯說那裡話來!小侄與賓王兄弟情同骨肉,侄女紅蕖就如自己女兒一般。今蒙慈命帶回家鄉,自應好好代他擇配,何須相托。若論子侄之分,原當奉請老伯同回故鄉,侍奉餘年,稍盡孝心,庶不負當日結拜之情。奈近日武后純以殺戮為事,唐家子孫,誅戮殆盡,何況其餘。且老伯昔日出仕多年,非比他們婦女可以隱藏,倘走露風聲,不獨小侄受累,兼恐老伯受驚,因此不敢冒昧勸駕。小侄初意原想努力上進,約會幾家忠良,共為勤王之計,以複唐業。無如功名未遂,鬢已如霜。既不能顯親揚名,又不能興邦定業,碌碌人世,殊愧老大無成,所以浪遊海外。今雖看破紅塵,歸期未蔔;家中尚有兄弟妻子,此女帶回故鄉,斷不有負慈命。老伯只管放心!”駱龍道:“蒙賢侄慷慨不棄,真令人感激涕零!但你們貿易不能耽擱,有誤程途。老夫寓此枯廟,也不能屈留。”因向紅蕖道:“孫女就此拜認義父,帶著乳母,跟隨前去,以了我的心願。”
駱紅蕖聽了,不由大放悲聲。一面哭著,走到唐敖面前,四雙八拜,認了義父。又與多、林二人行禮。因向唐敖泣道:“侄女蒙義父天高地厚之情,自應隨歸故土。奈女兒有兩樁心事:一者,祖父年高,無人侍奉,何忍遠離;二者,此山尚有兩虎,大仇未報,豈能舍之而去。義父如念苦情,即將嶺南住址留下,他年倘遇皇恩大赦,那時再同祖父投奔嶺南,庶免兩下牽掛。此時若教拋撇祖父,一人獨去,即使女兒心如鐵石,亦不能忍心害理至此。”駱龍聽了,複又再三解勸。無奈紅蕖意在言外,總要侍奉祖父百年後方肯遠離。任憑苦勸,執意不從。多九公道:“小姐既如此立志,看來一時也難挽回。據老夫愚見:與其此時同到海外,莫若日後回來,唐兄再將小姐帶回家鄉,豈不更便?”唐敖道:“日後小弟設或不歸,卻將如何?”林之洋道:“妹夫這是甚話!今日俺們一同去,將來自然一同來,怎麼叫作‘設或不歸’?俺倒不懂!”唐敖道:“這是小弟偶爾失言,舅兄為何如此認真?”因向駱龍道:“寄女具此孝心,將來自有好處,老伯倒不可強他所難。況他立志甚堅,勸也無益。”說罷,取過紙筆,開了地名。
駱紅蕖道:“義父此去,可由巫咸國路過?當日薛仲璋伯伯被難,家眷也逃海外。數年前在此路過,女兒曾與薛蘅香姐姐拜為異姓姊妹,並在神前立誓:‘無論何人,倘有機緣得歸故土,總要攜帶同行。’去歲有絲貨客人帶來一信,才知現在寄居巫鹹。女兒有書一封,如系便路,求義父寄去。”多九公道:“巫鹹乃必由之路,將來林兄亦要在彼賣貨,帶去甚便。”當時駱紅蕖去寫書信。唐敖即托林之洋上船取了兩封銀子,給駱龍以為貼補薪水之用。不多時,駱紅蕖書信寫完。唐敖把信接過,不覺歎道:“原來仲璋哥哥家眷也在海外!當日敬業兄弟若聽思溫哥哥之言,不從仲璋哥哥之計,唐業久已恢復,此時天下何至屬周!彼此又何至離散!這是氣數如此,莫可如何!”說罷叩辭。大家互相囑付一番,灑淚而別。駱紅蕖送至廟外,自去祭母、侍奉祖父。
唐敖三人因天色已晚,回歸舊路,多九公道:“如此幼女,既能不避艱險,替母報仇;又肯盡孝,侍奉祖父餘年:惟知大義,其餘全置度外。可見世間忠孝之事,原不在年之大小。此女如此立志,大約本山大蟲從此要除根了。”林之洋道:“剛才俺見大蟲吃那果然,因想起聞得人說,虎豹吃人,總是那人前生造定,該喪虎豹之口;若不造定,就是當面遇見,他也不吃。請問九公,這話可是?”多九公搖頭道:“虎豹怎敢吃人!至前生造定,更不足憑。當日老夫曾見有位老翁,說的最好。他說:‘虎豹從來不敢吃人,並且極其怕人,素日總以禽獸為糧;往往吃人者,必是此人近於禽獸,當其遇見之時,虎豹並不知他是人,只當也是禽獸,所以吃他。’人與禽獸之別,全在頂上靈光。禽獸頂上無光,如果然之類,縱有微光,亦甚稀罕。人之天良不滅,頂上必有靈光,虎豹看見,即遠遠回避。倘天良喪盡,罪大惡極,消盡靈光,虎豹看見與禽獸無異,他才吃了。至於靈光或多或少,總在為人善惡分別。有善無惡,自然靈光數丈,不獨虎豹看見逃竄,一切鬼怪莫不遠避。即如那個果然,一心要救死■回生,只管守住啼哭。看他那般行為,雖是獸面,心裡卻懷義氣,所謂‘獸面人心’,頂上豈無靈光?縱使大蟲覿面,也不傷他。大蟲見了‘獸面人心’的既不敢傷,若見了‘人面獸心’的如何不啖!世人只知恨那虎豹傷人,那知有這緣故。”唐敖點頭道:“九公此言,真可令人回心向善,警戒不小。”
林之洋道:“俺有一個親戚,做人甚好,時常吃齋念佛。一日,同朋友上山進香,竟被老虎吃了。難道這樣行善,頭上反無靈光麼?”多九公道:“此等人豈無靈光。但恐此人素日外面雖然吃齋念佛,或者一時把持不定,一念之差,害人性命;或忤逆父母,忘了根本;或淫人妻女,壞人名節:其惡過重,就是平日有些小小靈光,陡然大惡包身,就如‘杯水車薪’一般,那裡抵得住!所以登時把靈光消盡,虎才吃了。不知此人除了吃齋念佛,別的行為若何?”林之洋道:“這人諸般都好,就只忤逆父母,聞得還有甚麼‘桑間月下’之事。除了這兩樣,總是吃齋行善,並無惡處。”多九公道:“‘萬惡淫為首,百善孝當先。’此人既忤逆父母,又有‘桑間月下’損人名節之事:乃罪之魁,惡之首。就讓吃齋念佛,又有何益!”林之洋道:“據九公這話,世人如作了孽,就是極力修為,也不中用了?”多九公道:“林兄這是甚話!善惡也有大小:以善抵惡,就如將功贖罪,其中輕重,大有區別,豈能一概而論。即如這人忤逆父母,淫人妻女,乃罪大惡極,不能寬宥的。你卻將他吃齋念佛那些小善,就要抵他兩樁大惡,豈非拿了杯水要救車薪之火麼?況吃齋念佛不過外面向善,究竟不知其心如何。若外面造作行善虛名,心裡卻懷著兇惡,如此險詐,其罪尤重。總之,為人心地最是要緊,若謂吃齋念佛都是善人,恐未盡然。”
說話間,離船不遠,忽見路旁林內飛出一隻大鳥,其形如人,滿口豬牙,渾身長毛,四肢五官,與人無異。惟肋下舒著兩個肉翅。頂上兩個人頭:一頭像男,一頭像女。額上有文,細細看去,卻是“不孝”二字。多九公道:“我們剛說不孝,就有‘不孝鳥’出來。”林之洋聽見“不孝”二字,忙舉火繩,放了一槍。此鳥著傷墜地,仍要展翅飛騰。林之洋趕去,一連幾拳,早已打倒。三人進前細看,不但額有“不孝”二字,並且口有“不慈”二字,臂有“不道”二字,右脅有“愛夫”二字,左脅有“憐婦”二字。唐敖歎道:“當日小弟雖聞古人有此傳說,以為未必實有其事。今親目所睹,果真不錯。可見天地之大,何所不有。據小弟看來,這是世間那些不孝之人,行為近於禽獸,死後不能複投人身,戾氣凝結,因而變為此鳥。”多九公點頭道:“唐兄高見,真是格物至論。當日老夫曾見此鳥,雖有兩個人頭,卻都是男像,並無‘愛夫’二字。——因天下並無不孝婦女,所以都是男像。——他這人頭時常變幻,還有兩個女頭之時。聞得此鳥最通靈性,善能修真悟道:起初身上雖有文字,每每修到後來竟會一字全無;及至文字脫落,再加靜修,不上幾年,脫了皮毛,登時成仙去了。”唐敖道:“此非‘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麼!可見上天原許眾生回心向善的。”
只見船上眾水手因在山泉取水,也來觀看。問知詳細,都鼓噪道:“他既不孝,我們就要得罪了!這樣一身好翎毛,就是帶些回去做個擔帚,也是好的。”說罷上前,這個一把,那個一把,只見拔的翎毛滿地飛舞。唐敖道:“他額上雖有‘不孝’二字,都是戾氣所鍾,與他何干?”眾人道:“我們此時只算替他除戾氣,把戾氣除淨,將來少不得要做好人。況他身上翎毛著實富厚,可見他生前吝嗇,是‘一毛不拔’的。如今我們將這‘一’字換個‘無’字:他是‘一毛不拔’,我們是‘無毛不拔’,把他拔的一乾二淨,看他如何!”
翎毛拔完,正要回船,忽見林內噴出許多膠水,腥臭異常。眾人連忙跑開。林內飛出一隻怪鳥,其形如鼠,身長五尺,一隻紅腳,兩個大翅,飛到不孝鳥跟前,隨即抱住,騰空而起。林之洋忙拿槍裝藥,對準此鳥。正要放時,誰知火繩沾水已熄,轉眼間,那鳥去遠。眾水手道:“我們常在海外,這樣怪鳥,倒也少見。向來九公最是知古識今,大約今日也要難住了。”多九公道:“此鳥海外犬封國最多,名叫‘飛涎鳥’:口中有涎如膠。如遇饑時,以涎灑在樹上,別的鳥兒飛過,沾了此涎,就被粘住。今日大約還未得食,所以口內垂涎。此時得了不孝鳥,必是將他飽餐。可見這股戾氣是犯萬物所忌的:不但人要拔他的毛,禽獸還要吃他的肉哩!”說罷,一齊回船。唐敖把信收了。林之洋取出大米給婉如。呂氏看了,無不稱奇。
登時揚帆。
不多幾日,到了君子國,將船泊岸。林之洋去賣貨。唐敖因素聞君子國好讓不爭,想來必是禮樂之邦,所以約了多九公上岸,要去瞻仰。走了數裡,離城不遠,只見城門上寫著“惟善為寶”四個大字。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觀雅化閒遊君子邦 慕仁風誤入良臣府
話說唐、多二人把匾看了,隨即進城,只見人煙輳集,作買作賣,接連不斷,衣冠言談,都與天朝一樣。唐敖見言語可通,因向一位老翁問其何以“好讓不爭”之故,誰知老翁聽了,一毫不懂,又問國以“君子”為名是何緣故,老翁也回不知。一連問了幾個,都是如此。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他這國名以及‘好讓不爭’四字,大約都是鄰邦替他取的,所以他們都回不知。方才我們一路看來,那些‘耕者讓畔,行者讓路’光景,已是不爭之意,而且士庶人等,無論富貴貧賤,舉止言談,莫不恭而有禮,也不愧‘君子’二字。”唐敖道:“話雖如此,仍須慢慢觀玩,方能得其詳細。”
說話間,來到鬧市,只見有一隸卒在那裡買物。手中拿著貨物道:“老兄如此高貨,卻討恁般賤價,教小弟買去,如何能安!務求將價加增,方好遵教,若再過謙,那是有意不肯賞光交易了。”唐敖聽了,因暗暗說道:“九公:凡買物,只有賣者討價,買者還價,今賣者雖討過價,那買者並不還價,卻要添價。此等言談,倒也罕聞,據此看來,那‘好讓不爭’四字,竟有幾分意思了。”
只聽賣貨人答道:“既承照顧,敢不仰體!但适才妄討大價,已覺厚顏。不意老兄反說貨高價賤,豈不更教小弟慚愧?況敝貨並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俗雲:‘漫天要價,就地還錢。’今老兄不但不減,反要加增。如此克己,只好請到別家交易,小弟實難遵命。”唐敖道:“‘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原是買物之人向來俗談;至‘並非言無二價,其中頗有虛頭’,亦是買者之話,不意今皆出於賣者之口,倒也有趣。”
只聽隸卒又說道:“老兄以高貨討賤價,反說小弟克己,豈不失了‘忠恕之道’?凡事總要彼此無欺,方為公允,試問那個腹中無算盤,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哩。”談之許久,賣貨人執意不增。隸卒賭氣,照數付價,拿了一半貨物,剛要舉步,賣貨人那裡肯依,只說“價多貨少”,攔住不放。路旁走過兩個老翁,作好作歹,從公評定,令隸卒照價拿了八折貨物,這才交易而去。唐、多二人不覺暗暗點頭。
走未數步,市中有個小軍,也在那裡買物。小軍道:“剛才請教貴價若干,老兄執意吝教,命我酌量付給。及至遵命付價,老兄又怪過多,其實小弟所付業已刻減。若說過多,不獨太偏,竟是‘違心之論’了。”賣貨人道:“小弟不敢言價,聽兄自付者,因敝貨既欠新鮮,而且平常,不如別家之美。若論價值,只照老兄所付減半,已屬過分,何敢謬領大價。”唐敖道:“‘貨色平常’,原是買者之話;‘付價刻減’,本系賣者之話:那知此處卻句句相反,另是一種風氣。”只聽小軍又道:“老兄說那裡話來!小弟于買賣雖系外行,至貨之好醜,安有不知。以醜為好,亦愚不至此。第以高貨只取半價,不但欺人過甚,亦失公平交易之道了。”賣貨人道:“老兄如真心照顧,只照前價減半,最為公平。若說價少,小弟也不敢辯,惟有請向別處再把價錢談談,才知我家並非相欺哩。”
小軍說之至再,見他執意不賣,只得照前減半付價,將貨略略選擇,拿了就走。賣貨人忙攔住道:“老兄為何只將下等貨物選去?難道留下好的給小弟自用麼?我看老兄如此討巧,就是走遍天下,也難交易成功的。”小軍發急道:“小弟因老兄定要減價,只得委曲從命,略將次等貨物拿去,於心庶可稍安。不意老兄又要責備。且小弟所買之物,必須次等,方能合用;至於上等,雖承美意,其實倒不適用了。”賣貨人道:“老兄既要低貨方能合用,這也不妨,但低貨自有低價,何能付大價而買醜貨呢?”小軍聽了,也不答言,拿了貨物,只管要走。那過路人看見,都說小軍欺人不公。小軍難違眾論,只得將上等貨物、下等貨物,各攜一半而去。
二人看罷,又朝前進,只見那邊又有一個農人買物。原來物已買妥,將銀付過,攜了貨物要去。那賣貨的接過銀子仔細一看,用戥秤了一秤,連忙上前道:“老兄慢走,銀子平水都錯了。此地向來買賣都是大市中等銀色,今老兄既將上等銀子付我,自應將色扣去。方才小弟秤了一秤,不但銀水未扣,而且戥頭過高。此等平色小事,老兄有餘之家,原不在此;但小弟受之無因,請照例扣去。”農人道:“些須銀色小事,何必錙銖較量。既有多餘,容小弟他日奉買寶貨,再來扣除,也是一樣。”說罷,又要走。賣貨人攔住道:“這如何使得!去歲有位老兄照顧小弟,也將多餘銀子存在我處,曾言後來買貨再算。誰知至今不見。各處尋他,無從歸還。豈非欠了來生債麼?今老兄又要如此。倘一去不來,到了來生,小弟變驢變馬歸還先前那位老兄,業已盡夠一忙,那裡還有工夫再還老兄。豈非下一世又要變驢變馬歸結老兄?據小弟愚見:與其日後買物再算,何不就在今日?況多餘若干,日子久了,倒恐難記。”彼此推讓許久,農人只得將貨拿了兩樣,作抵此銀而去。賣貨人仍口口聲聲只說“銀多貨少,過於偏枯”。奈農人業已去遠,無可如何。忽見有個乞丐走過,賣貨人自言自語道:“這個花子只怕就是討人便宜的後身,所以今生有這報應。”一面說著,即將多餘平色,用戥秤出,盡付乞丐而去。
唐敖道:“如此看來,這幾個交易光景,豈非‘好讓不爭’一幅行樂圖麼?我們還打聽甚麼?且到前面再去暢遊。如此美地,領略領略風景,廣廣識見,也是好的。”
只見路旁走過兩個老者,都是鶴髮童顏,滿面春風,舉止大雅。唐敖看罷,知非下等之人,忙侍立一旁。四人登時拱手見禮,問了名姓。原來這兩個老者都姓吳,乃同胞兄弟:一名吳之和,一名吳之祥。唐敖道:“不意二位老丈都是泰伯之後,失敬,失敬!”吳之和道:“請教二位貴鄉何處?來此有何貴幹?”多九公將鄉貫來意說了。吳之祥躬身道:“原來貴邦天朝!小子向聞天朝乃聖人之國,二位大賢榮列膠庠,為天朝清貴,今得幸遇,尤其難得。第不知駕到,有失迎迓,尚求海涵!”唐、多二人連道:“豈敢!……”吳之和道:“二位大賢由天朝至此,小子誼屬地主,意欲略展杯茗之敬,少敘片時,不知可肯枉駕?如蒙賞光,寒舍就在咫尺,敢勞玉趾一行。”二人聽了,甚覺欣然,於是隨著吳氏兄弟一路行來。
不多時,到了門前。只見兩扇柴扉,周圍籬牆,上面盤著許多青藤薜荔;門前一道池塘,塘內俱是菱蓮。進了柴扉,讓至一間敞廳,四人重複行禮讓坐。廳中懸著國王賜的小額,寫著“渭川別墅”。再向廳外一看,四面都是翠竹,把這敞廳團團圍住,甚覺清雅。小童獻茶。唐敖問起吳氏昆仲事業,原來都是閒散進士。多九公忖道:“他兩個既非公卿大宦,為何國王卻替他題額?看來此人也就不凡了。”唐敖道:“小弟才同敝友瞻仰貴處風景,果然名不虛傳,真不愧‘君子’二字!”吳之和躬身道:“敝鄉僻處海隅,略有知識,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得能不致隕越,已屬草野之幸,何敢遽當‘君子’二字。至於天朝乃聖人之邦,自古聖聖相傳,禮樂教化,久為八荒景仰,無須小子再為稱頌。但貴處向有數事,愚弟兄草野固陋,似多未解。今日雖得二位大賢到此,意欲請示,不知可肯賜教?”唐敖道:“老丈所問,還是國家之事,還是我們世俗之事?”吳之和道:“如今天朝聖人在位,政治純美,中外久被其澤,所謂‘巍巍蕩蕩,惟天為大,惟天朝則之’。國家之事,小子僻處海濱,毫無知識,不惟不敢言,亦無可言。今日所問,卻是世俗之事。”唐敖道:“既如此,請道其詳。倘有所知,無不盡言。”吳之和聽罷,隨即說出一番話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雙宰輔暢談俗弊 兩書生敬服良箴
話說吳之和道:“小子向聞貴處世俗,於殯葬一事,作子孫的,並不計及‘死者以入土為安’。往往因選風水,置父母之柩多年不能入土,甚至耽延兩代三代之久,相習成風。以至庵觀寺院,停柩如山;壙野荒郊,浮厝無數。並且當日有力時,因選風水蹉跎;及至後來無力,雖要求其將就殯葬,亦不可得:久而久之,竟無入土之期。此等情形,死者稍有所知,安能瞑目!況善風水之人,豈無父母?若有好地,何不留為自用?如果一得美地,即能發達,那通曉地理的,發達曾有幾人?今以父母未曾入土之骸骨,稽遲歲月,求我將來毫無影響之富貴,為人子者,於心不安,亦且不忍,此皆不明‘人傑地靈’之義,所以如此。
即如伏羲、文王、孔子之陵,皆生蓍草,蔔筮極靈;他處雖有,質既不佳,蔔亦無效,人傑地靈,即此可見。今人選擇陰地,無非欲令子孫興旺,怕其衰敗。試以興衰而論,如陳氏之昌,則有‘鳳鳴’之蔔;季氏之興,則有‘同複’之筮:此由氣數使然呢,陰地所致呢?卜筮既有先兆,可見陰地好醜,又有何用。總之:天下事非大善不能轉禍為福,非大惡亦不能轉福為禍,《易經》‘余慶餘殃’之言,即是明證。今以陰地,意欲挽回造化,別有希冀,豈非‘緣木求魚’?與其選擇徒多浪費,何不遵著《易經》‘積善之家,必有餘慶’之意,替父母多做好事,廣積陰功,日後安享余慶之福?較之陰地渺渺茫茫,豈不勝如萬萬?據小子愚見:殯葬一事,無力之家,自應急辦,不可蹉跎;至有力之家,亦惟擇高阜之處,得免水患,即是美地,父母瞑目無恨,人子捫心亦安。此海外愚談,不知可合尊意?”
唐、多二人正要回答,只見吳之祥道:“小子聞得貴處世俗,凡生子女,向有三朝、滿月、百日、周歲之稱。富貴家至期非張筵,即演戲,必豬羊雞鴨類大為宰殺。吾聞‘上天有好生之德’,今上天既賜子女與人,而人不知仰體好生之意,反因子女宰殺許多生靈。花是上天賜一生靈,反傷無數生靈,天又何必再以子女與人?凡父母一經得有子女,或西廟燒香,或東庵許願,莫不望其無災無病,福壽綿長。今以他的毫無緊要之事,殺無數生靈,許多浪費,是先替他造孽,懺悔猶恐不及,何能望其福壽?往往貧寒家子女多享長年,富貴家子女每多夭折,揆其所以,雖未必盡由於此,亦不可不以為戒。為人父母的,倘以子女開筵花費之資,盡為周濟貧寒及買物放生之用,自必不求福而福自至,不求壽而壽自長。並聞貴處世俗,有將子女送入空門的,謂之‘捨身’。
蓋因俗傳做了佛家弟子,定蒙神佛護佑:其有疾者從此自能脫體,壽短者亦可漸轉長年。此是僧尼誘人上門之語,而愚夫愚婦無知,莫不奉為神明,相沿既久,故僧尼日見其盛。此教固無害於人,第為數過多,不獨陰陽有失配合之正,亦生出無窮淫奔之事。據小子愚見:凡鄉愚誤將子女送入空門的,本地父老即將‘壽夭有命’以及‘無後為大’之義,向其父母愷切勸諭,久之捨身無人,其教自能漸息。此教既息,不惟陰陽得配合之正,並且鄉愚亦可保全無窮貞婦。總之:天下少一僧或少一道,則世間即多一貞婦。此中固賢愚不等,一生未近女色者,自不乏人;然如好色之輩,一生一世,又豈止姦淫一婦女而已。鄙見是否,尚求指教。”
吳之和道:“吾聞貴處向有爭訟之說,小子讀古人書,雖於‘訟’字之義略知梗概,但敝地從無此事,不知究竟從何而起。細訪貴鄉興訟之由,始知其端不一:或因口角不睦,不能容忍;或因財產較量,以致相爭。偶因一時尚氣,鳴之於官,訟端既起,彼此控告無休。其初莫不苦思惡想,掉弄筆頭,不獨妄造虛言,並以毫無影響之事,硬行牽入,惟期聳聽,不管喪盡天良。自訟之後,即使百般浪費,並不愛惜錢財;終日屈膝公堂,亦不顧及顏面。幸而官事了結,花卻無窮浪費,焦頭爛額,已屬不堪;設或命運坎坷,從中別生枝節,拖延日久,雖要將就了事,欲罷不能:家道由此而衰,事業因此而廢。此皆不能容忍,以致身不由己,即使醒悟,亦複何及。尤可怪的,又有一等唆訟之人,哄騙愚民,勾引興訟,捕風捉影,設計鋪謀,或誣控良善,或妄扳無辜。引人上路,卻於暗中分肥;設有敗露,他即遠走高飛。小民無知,往往為其所愚,莫不被害。此固唆訟之人造孽無窮,亦由本人貪心自取。據小子看來:爭訟一事,任你百般強橫,萬種機巧,久而久之,究竟不利於己。所以《易經》說:‘訟則終凶。’世人若明此義,共臻美俗,又何爭訟之有!
再者聞貴處世俗,每每屠宰耕牛,小子以為必是祭祀之用。及細為探聽,卻是市井小人,為獲利起見,因而饕餮口饞之輩,競相購買,以為口食。全不想人非五穀不生,五穀非耕牛不長。牛為世人養命之源,不思所以酬報,反去把他飽餐,豈非恩將仇報?雖說此牛並非因我而殺,我一人所食無幾;要知小民屠宰,希圖獲利,那良善君子倘盡絕口不食,購買無人,聽其腐爛,他又安肯再為屠宰?可見宰牛的固然有罪,而吃牛肉之人其罪更不可逃。若以罪之大小而論,那宰牛的原算罪魁;但此輩無非市井庸愚,只知惟利是趨,豈知善惡果報之道。況世間之牛,又焉知不是若輩後身?據小子愚見:‘《春秋》責備賢者’,其罪似應全歸買肉之人。倘仁人君子終身以此為戒,勝如吃齋百倍,冥冥中豈無善報!
又聞貴處宴客,往往珍羞羅列,窮極奢華:桌椅既設,賓主就位之初,除果品冷菜十餘種外;酒過一二巡,則上小盤小碗,——其名南喚‘小吃’,北呼‘熱炒’,——少者或四或八,多者十餘種至二十餘種不等;其間或上點心一二道;小吃上完,方及正肴,菜既奇豐,碗亦奇大,或八九種至十餘種不等。主人雖如此盛設,其實小吃未完而客已飽,此後所上的,不過虛設,如同供獻而已。更可怪者:其肴不辨味之好醜,惟以價貴的為尊。因燕窩價貴,一肴可抵十肴之費,故宴會必以此物為首。既不惡其形似粉條,亦不厭其味同嚼蠟。及至食畢,客人只算吃了一碗粉條子,又算喝了半碗雞湯,而主人只覺客人滿嘴吃的都是‘元絲課’。豈不可笑?至主人待客,偶以盛饌一二品,略為多費,亦所不免,然惟美味則可;若主人花錢而客人嚼蠟,這等浪費,未免令人不解。敝地此物甚多,其價甚賤,貧者以此代糧,不知可以為菜。向來市中交易,每穀一升,可換燕窩一擔。庶民因其淡而無味,不及米穀之香,吃者甚少;惟貧家每多屯積,以備荒年。不意貴處尊為眾肴之首。可見口之於味,竟有不同嗜者。孟子雲:‘魚我所欲,熊掌亦我所欲。’魚則取其味鮮,熊掌取其肥美。今貴處以燕窩為美,不知何所取義:若取其味淡,何如嚼蠟?如取其滋補,宴會非滋補之時;況葷腥滿腹,些須燕窩,豈能補人?如謂希圖好看,可以誇富,何不即以元寶放在菜中?——其實燕窩縱貴,又安能以此誇富?這總怪世人眼界過淺,把他過於尊重,以致相沿竟為眾肴之首,而並有主人親上此菜者。此在貴處固為敬客之道,若在敝地觀之,竟是捧了一碗粉條子上來,豈不肉麻可笑?幸而貴處倭瓜甚賤;倘竟貴于諸菜,自必以他為首。到了宴會,主人恭恭敬敬捧一碗倭瓜上來,能不令人噴飯?若不論菜之好醜,亦不辨其有味無味,競取價貴的為尊,久而久之,一經宴會,無可賣弄,勢必煎炒真珠,烹調美玉,或煮黃金,或煨白銀,以為首菜了。當日天朝士大夫曾作‘五簋論’一篇,戒世俗宴會不可過奢,菜以五樣為度,故曰‘五簋’。其中所言,不豐不儉,酌乎其中,可為千古定論,後世最宜效法。敝處至今敬謹遵守。無如流傳不廣。倘惜福君子,將‘五簋論’刊刻流傳,並於鄉黨中不時勸誡,宴會不致奢華,居家飲食自亦節儉,一歸純樸,何患家室不能充足。此話雖近迂拙,不合時宜,後之君子,豈無採取?”
吳之祥道:“吾聞貴地有三姑六婆,一經招引入門,婦女無知,往往為其所害,或哄騙銀錢,或拐帶衣物。及至婦女察知其惡,惟恐聲張家長得知,莫不忍氣吞聲,為之容隱。此皆事之小者。最可怕的:來往既熟,彼此親密,若輩必於此中設法,生出姦情一事,以為兩處起發銀錢地步。慫恿之初,或以美酒迷亂其性,或以淫詞搖盪其心,一俟言語可入,非誇某人豪富無比,即贊某人美貌無雙。諸如哄騙上廟,引誘朝山,其法種種不一。總之:若輩一經用了手腳,隨你三貞九烈,玉潔冰清,亦不能跳出圈外。甚至以男作女,暗中奸騙,百般淫穢,更不堪言。良家婦女因此失身的不知凡幾。幸而其事不破,敗壞門風,吃虧已屬不小;設或敗露,名節盡喪,醜聲外揚,而家長如同聾聵,仍在夢中。此固由於婦女無知所致,但家長不能預為防範,預為開導,以致‘綠頭巾’戴在頂上,亦由自取,歸咎何人?小子聞《禮經》有雲:‘內言不出於梱,外言不入於梱。’古人于婦女之言,尚且如此謹慎;況三姑六婆,裡外搬弄是非,何能不生事端?至於出頭露面,上廟朝山,其中曖昧不明,更不可問。倘明哲君子,洞察其奸,于家中婦女不時正言規勸,以三姑六婆視為寇仇,諸事預為防範,毋許入門,他又何所施其伎倆?
再聞貴處向有‘後母’之稱,此等人待前妻兒女莫不視為禍根,百般荼毒:或以苦役致使勞頓,或以疾病故令纏綿,或任聽饑寒,或時常打罵。種種磨折,苦不堪言。其父縱能愛護,安有後眼?此種情形,實為兒女第一黑暗地獄。——貧寒之家,其苦尤甚。至富貴家,雖有乳母親族照管,不能過於磨折;一經生有兒女,希冀獨吞家財,莫不鋪謀設計,枕邊讒言:或誣其女不聽教訓,或誣其兒忤逆晚娘,或誣好吃懶做,或誣胡作非為;甚至誣男近於偷盜,誣女事涉姦淫。種種陷害。此等弱女幼兒,從何分辯?一任拷打,無非哀號,因此磨折而死或憂忿而亡。歷來命喪後母者,豈能勝計!無如其父始而保護嬰兒,亦知防範;繼而讒言入耳,即身不由己;久之染了後母習氣,不但不能保護,並且自己漸漸亦施毒手。是後母之外,又添‘後父’。裡外夾攻,百般淩辱,以致‘枉死城’中,不知添了若干小鬼。此皆耳軟心活,只重夫婦之情,罔顧父子之恩。請看大舜捐階焚廩,閔子冬月蘆衣,申生遭謗,伯奇負冤,千古之下,一經談起,莫不心傷。處此境者,視此前車之鑒,仍不加意留神,豈不可悲!”
吳之和道:“吾聞尊處向有婦女纏足之說。始纏之時,其女百般痛苦,撫足哀號,甚至皮腐肉敗,鮮血淋漓。當此之際,夜不成寐,食不下嚥,種種疾病,由此而生。小子以為此女或有不肖,其母不忍置之於死,故以此法治之。誰知系為美觀而設;若不如此,即不為美!試問鼻大者削之使小,額高者削之使平,人必謂為殘廢之人;何以兩足殘缺,步履艱難,卻又為美?即如西子、王嬙,皆絕世佳人,彼時又何嘗將其兩足削去一半?況細推其由,與造淫具何異?此聖人之所必誅,賢者之所不取。惟世之君子,盡絕其習,此風自可漸息。
又聞貴處世俗,于風鑒蔔筮外,有算命合婚之說。至境界不順,希冀運轉時來,偶一推算,此亦人情之常,即使推算不准,亦屬無傷。婚姻一事,關係男女終身,理宜慎重,豈可草草。既要聯姻,如果品行純正,年貌相當,門第相對,即屬絕好良姻,何必再去推算?左氏雲:‘蔔以決疑,不疑何蔔。’若謂必須推算,方可聯姻,當日河上公、陶宏景未立命格之先,又將如何?命書豈可做得定準?那推算之人,又安能保其一無錯誤?尤可笑的:俗傳女命北以屬羊為劣,南以屬虎為凶。其說不知何意?至今相沿,殊不可解。人值未年而生,何至比之於羊?寅年而生,又何至竟變為虎?——且世間懼內之人,未必皆系屬虎之婦。況鼠好偷竊,蛇最陰毒,那屬鼠、屬蛇的,豈皆偷竊、陰毒之輩?龍為四靈之一,自然莫貴於此,豈辰年所生,都是貴命?此皆愚民無知,造此謬論,往往讀書人亦染此風,殊為可笑。總之:婚姻一事,若不論門第相對,不管年貌相當,惟以合婚為准,勢必將就勉強從事,雖有極美良姻,亦必當面錯過,以致日後兒女抱恨終身,追悔無及。為人父母的,倘能洞察合婚之謬,惟以品行、年貌、門第為重,至於富貴壽考,亦惟聽之天命,即日後別有不虞,此心亦可對住兒女,兒女似亦無怨了。”
吳之祥道:“小子向聞貴地世俗最尚奢華,即如嫁娶、殯葬、飲食、衣服以及居家用度,莫不失之過侈。此在富貴家不知惜福,妄自浪費,已屬造孽;何況無力下民,只圖目前適意,不顧日後饑寒。倘惜福君子于鄉党中不時開導,毋得奢華,各留餘地,所謂‘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思有時。’如此剴切勸諭,奢侈之風,自可漸息,一歸儉樸,何患家無蓋藏。即偶遇饑歲,亦可無虞。況世道儉樸,愚民稍可糊口,即不致流為奸匪;奸匪既少,盜風不禁自息;盜風既息,天下自更太平。可見‘儉樸’二字,所關也非細事。……”
正說的高興,有一老僕,慌慌張張進來道:“稟二位相爺:适才官吏來報,國主因各處國王約赴軒轅祝壽,有軍國大事,面與二位相爺相商,少刻就到。”多九公聽了,暗暗忖道:“我們家鄉每每有人會客,因客坐久不走,又不好催他動身,只好暗向僕人丟個眼色。僕人會意,登時就來回話,不是‘某大老即刻來拜’,就是‘某大老立等說話’。如此一說,客人自然動身。誰知此處也有這個風氣,並且還以相爺嚇人。——即或就是相爺,又待如何?未免可笑。”因同唐敖打躬告別。吳氏弟兄忙還禮道:“蒙二位大賢光降,不意國主就臨敝宅,不能屈留大駕,殊覺抱歉。倘大賢尚有耽擱,愚弟兄俟送過國主,再至寶舟奉拜。”
唐、多二人匆匆告別,離了吳氏相府。只見外面灑道清塵,那些庶民都遠遠回避。二人看了,方才明白果是實情,於是回歸舊路。多九公道:“老夫看那吳氏兄弟舉止大雅,器宇軒昂,以為若非高人,必是隱士。及至見了國王那塊匾額,老夫就覺疑惑:這二人不過是個進士,何能就得國主替他題額?那知卻是兩位宰輔!如此謙恭和藹,可謂脫盡仕途習氣。若令器小易盈、妄自尊大那些驕傲俗吏看見,真要愧死!”唐敖道:“聽他那番議論,卻也不愧‘君子’二字。”不多時,回到船上。林之洋業已回來,大家談起貨物之事。原來此地連年商販甚多,各色貨物,無不充足,一切價錢,均不得利。
正要開船,吳氏弟兄差人拿著名帖,送了許多點心、果品,並賞眾水手倭瓜十擔、燕窩十擔。名帖寫著:“同學教弟吳之和、吳之祥頓首拜。”唐敖同多九公商量把禮收了,因吳氏弟兄位尊,回帖上寫的是:“天朝後學教弟多某、唐某頓首拜。”來人剛去,吳之和隨即來拜。讓至船上,見禮讓坐。唐、多二人,再三道謝。吳之和道:“舍弟因國主現在敝宅,不能過來奉候。小弟適將二位光降之話奏明,國主聞系天朝大賢到此,特命前來奉拜。小弟理應恭候解纜,因要伺候國主,只得暫且失陪。倘寶舟尚緩開行,容日再來領教。”即匆匆去了。
眾水手把倭瓜、燕窩搬到後梢,到晚吃飯,煮了許多倭瓜燕窩湯。都歡喜道:“我們向日只聽人說燕窩貴重,卻未吃過;今日倭瓜叨了燕窩的光,口味自然另有不同。連日辛辛苦苦,開開胃口,也是好的。”彼此用箸,都把燕窩夾一整瓢,放在嘴裡嚼了一嚼,不覺皺眉道:“好奇怪!為何這樣好東西,到了我們嘴裡把味都走了!”內中有幾個咂嘴道:“這明明是粉條子,怎麼把他混充燕窩?我們被他騙了!”及至把飯吃完,倭瓜早已乾乾淨淨,還剩許多燕窩。林之洋聞知,暗暗歡喜,即托多九公照粉條子價錢給了幾貫錢向眾人買了,收在艙裡道:“怪不得連日喜鵲只管朝俺叫,原來卻有這股財氣!”
這日收口,正要停泊,忽聽有人喊叫救命。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美人入海遭羅網 儒士登山失路途
話說林之洋船隻方才收口,忽聽有人喊叫救命,唐敖連忙出艙,原來岸旁攏著一隻極大漁船。因命水手將船攏靠漁船之旁。多九公、林之洋也都過來。
只見漁船上站著一個少年女子,渾身水濕。生得齒白唇紅,極其美貌,頭上束著青綢包頭,身上披著一件皮衣,內穿一件銀紅小襖,腰中系著絲絛。下面套著一條皮褲,胸前斜插一口寶劍,絲絛上掛著一個小小口袋。項上扣著一條草繩,拴在船桅上。旁邊立著一個漁翁、漁婆。
三人看了,不解何意,唐敖道:“請教漁翁:這個女子是你何人?為何把他扣在船上?你是何方人氏?此處是何地名?”漁翁道:“此系君子國境內,小子乃青邱國人,專以打魚為業。素知此處庶民,都是正人君子,所為不肯攻其不備,暗下毒手取魚。歷來產魚甚多,所以小子時常來此打魚。此番局運不好,來了數日,竟未網著大魚。今日正在煩惱,恰好網著這個女子,將來回去多賣幾貫錢,也不枉辛苦一場。誰知這女子只管求我放他,不瞞三位客人說:我從數百里到此,吃了若干辛苦,花了許多盤費。若將落在網的仍舊放去,小子只好喝風了。”
唐敖向女子道:“你是何方人氏?為何這樣打扮?還是失足落水,還是有意傾生?快把實情講來,以便設法救你。”女子聽了,滿眼垂淚道:“婢子即本地君子國人氏,家住水仙村,現年十四歲,幼讀詩書,父親廉禮,曾任上大夫之職。三年前,鄰邦被兵,遣使求救,國主因念鄰國之誼,發兵救應,命我父參謀軍機。不意至彼失算,誤入重地,兵馬折損;以致發遣遠戍,死於異鄉,家產因此耗散,僕婢亦皆流亡。母親良氏,素有陰虛之症,服藥即吐,惟以海參煮食,始能稍安。此物本國向無人貨賣,向來買自鄰邦。自從父親獲罪,母病又發,點金無術,惟有焦愁。後聞此物產自大海,如熟水性,入海可取,婢子因思:人生同一血肉之軀,他人既能熟諳水性,將身入海,我亦人身,何以不能?因置大缸一口,內中貯水,日日伏在其中,習其水性,久而久之,竟能在水一日之久。得了此技,隨即入海取參,母病始能脫體。今因母病又來取參,不意忽遭羅網。婢子一身如同蒿草;上有寡母,無人侍奉,惟求大德拯救,倘能重見母面,來生當變犬馬,以報大恩!”說著,不覺放聲慟哭。
唐敖聽罷,甚覺詫異道:“女子且慢悲傷,剛才你說幼讀詩書,自然該會寫字了?”女子聽了,連連點頭。唐敖因命水手把紙筆取來,送至女子面前道:“小姐請把名姓寫來賜我一看。”女子提筆在手,略想一想,匆匆寫了幾字。
水手拿來,唐敖接過,原來是首七言絕句:

不是波臣暫水居,意同涸鮒困行車。
願開一面仁人網,可念兒魚是孝魚。

詩後寫道:“君子國水仙村虎口難女廉錦楓和淚拜題。”唐敖看罷,忖道:“剛才我因此女話語過於離奇,所以教他寫幾個字,試他可真讀書;誰知他不假思索,舉筆成文,可見取參奉母,並非虛言。真可算得才德兼全!”因向漁翁道:“據這詩句看來,此女實是千金小姐。我今給你十貫酒資,你也發個善心,把這小姐放了,積些陰功。”林之洋道:“你果放了,以後包你網不虛發,生意興隆。”漁翁搖頭道:“我得這股財氣,後半世全要指他過日,豈是十貫錢就能放的。奉勸客人:何必管這閒事。”多九公不悅道:“我們好意出錢給你,為何倒說不必管閒事?難道好好千金小姐,落在網裡,就由你主張麼?”林之洋道:“俺對你說:魚落網裡,由你做主;如今他是人,不是魚,你莫眼瞎認差了!你教俺們莫管閒事,你也莫想分文!你不放這女子,俺偏要你放!俺就跟著你,看你把他怎樣!”說罷,將身一縱,跳過船去。
那個漁婆大哭大喊道:“青天白日,你們這些強盜敢來打劫!我將老命拚了罷!”登時就要跳過船來。眾水手連忙攔住,唐敖道:“漁翁,你究竟須得幾貫錢方肯放這小姐?”漁翁道:“多也不要。只須百金,也就夠了。”唐敖進艙,即取一百銀子,付給漁翁,漁翁把銀收過,這才解去草繩。廉錦楓同林之洋走過大船,除去皮衣皮褲,就在船頭向唐敖拜謝,問了三人名姓。漁船隨即開去。
唐敖道:“請問小姐:貴府離此多遠?”廉錦楓道:“婢子住在前面水仙村,此去不過數裡。村內向來水仙花最盛,所以以此為名。”唐敖道:“離此既近,我們就送小姐回去。”廉錦楓道:“婢子剛才所取之參,都被漁翁拿去。我家雖然臨海,彼處水淺,無處可取。婢子意欲就此下去,再取幾條,帶回奉母。不知恩人可肯稍等片時?”唐敖道:“小姐只管請便,就候片時何妨。”錦楓聽罷,把皮衣皮褲穿好,隨即將身一縱,攛入水中。林之洋道:“妹夫不該放這女子下去!這樣小年紀,入這大海,據俺看來:不是淹死,就被魚吞,枉送性命。”多九公道:“他時常下海,熟諳水性,如魚入水,焉能淹死。況有寶劍在身,諒那隨常魚鱉,也不足懼。林兄放心!少刻得參,自然上來。”三人閒談,等了多時,竟無蹤影。林之洋道:“妹夫,你看俺的話靈不靈!這女子總不上來,諒被大魚吞了。俺們不能下去探信,這便怎處?”多九公道:“老夫聞得我們船上有個水手,下得海去,可以換得五口水。何不教他下去,看是怎樣?”只見有個水手,答應一聲,攛下海去。不多時,回報道:“那女子同一大蚌相爭,業已殺了大蚌,頃刻就要上來。”說話間,廉錦楓身帶血跡,攛上船來,除去皮衣皮褲,手捧明珠一顆,向唐敖下拜道:“婢子蒙恩人救命,無以報德。適在海中取參,見一大蚌,特取其珠,以為‘黃雀銜環’之報,望恩人笑納。”唐敖還禮道:“小姐得此至寶,何不敬獻國王?或可沾沐殊恩,稍助萱堂甘旨。何必拘拘以圖報為念。況老夫非望報之人。請將寶珠收回,獻之國王,自有好處。”廉錦楓道:“國主向有嚴諭:臣民如將珠寶進獻,除將本物燒毀,並問典刑。國門大書‘惟善為寶’,就是此意。此珠婢子拿去無用,求恩人收了,愚心庶可稍安。”唐敖見他出於至誠,只得把珠收下,隨命水手揚帆,望水仙村進發。大家進艙,錦楓拜了呂氏,並與婉如見禮。彼此一見如故,十分親愛。
登時到了水仙村,將船停泊。錦楓別了婉如、呂氏,取了參袋、皮衣。唐敖因念廉錦楓寒苦,隨身帶了銀子,攜了多、林二人,一同渡到岸上。錦楓在前引路,不多時,到了廉家門首。錦楓敲門,裡面走出一個老嬤,把門開了,接過皮衣道:“小姐為何回來恁晚?夫人比前略覺好些。可曾取得參來?”廉錦楓不及答話,把唐敖三人讓至書房,隨即進內,攙扶良氏夫人出來,拜謝唐敖救命之恩,並與多、林二人見禮。
談起世業,原來廉錦楓曾祖向居嶺南,因避南北朝之亂,逃至海外,就在君子國成家立業。唐敖曾祖乃廉家女婿。細細敘起,唐敖同夫人是平輩表親。良氏不覺喜道:“難得恩人卻是中表至親!寒家在此雖住了三代,究系寄居,親友甚少;兼之丈夫去世,並無弟兄,又無產業;跟前一子,尚在年幼;賤妾母家,久已雕零,一切更無倚靠。現在嶺南尚有嫡親支派。賤妾久有回鄉之願,奈迢迢數萬里,寡婦孤兒,帶著弱女,何能前往。今幸得遇恩人,又屬親誼,將來回府,倘蒙垂念孤寡,攜帶母子得歸故鄉,不致做了海外餓殍,生生世世,永感不忘!”唐敖道:“表嫂既有回鄉之意,他日小弟如回家鄉,自然奉請同往。但我們各處賣貨,歸期遲早未定,貴體有恙,斷不可時常牽掛。表侄現年幾歲?何不請出一見?”良氏即將公子廉亮喚出,與唐敖三人行禮。唐敖道:“表侄生得眉目清秀,器宇軒昂,日後定成大器。今年貴庚多少?所讀何書?”廉亮答道:“小侄今年十三歲。因家寒無力延師,跟隨姐姐念書。九經業已讀完,現讀《老》《莊》子書之類。”良氏道:“賤妾這所住宅雖已倒敗,尚有空房三間。去歲有一秀士來此開館,小兒跟隨肄業,以房資作為脩金,彼此都便。無如此人今歲另就他館,以致小兒又複蹉跎。”唐敖道:“表兄去世,既未留下產業,表嫂何以度日?表侄如在外面讀書,每歲脩金約須若干?”良氏道:“小兒外面附館,每年不過一二十金。至於家中用度,虧得連年米糧甚賤,母女每日作些針黹貨賣,衣食尚可敷衍。”唐敖聽罷,從懷中取出兩封銀子遞給廉亮,向夫人道:“此銀留為表侄讀書並貼補薪水之用。表侄乃極美之材,讀書一事,萬萬不可耽擱。如果努力用功,將來到了故鄉,自必科名聯捷,家道復興。表嫂有此佳兒,日後福分不小。”良氏拜謝,垂淚道:“恩人大德,今生諒難圖報。賤妾之恙,雖得女兒取參略延殘喘,奈病入膏肓,不啻風中之燭。將來無論或存或亡,恩人如回故土,所有兒女一切終身大事,尚望留意代為主張。”唐敖道:“既蒙表嫂見委,又屬至親,小弟自當在意。只管放心!”當時辭別回船。唐敖談起廉錦楓如此至孝,頗有要將此女聘為兒媳之意。
走了幾日,到了大人國。林之洋因此處與君子國地界毗連,風俗言談以及土產,都與君子國相仿。君子國連年商販既多,此地相去甚近,看來也難得價,所以不去賣貨。因唐敖要去遊玩,即約多九公一齊登岸。唐敖道:“當日小弟聞大人國只能乘雲而不能走,每每想起,恨不能立刻見見,今果至其地,真是天從人願。”多九公道:“到雖到了,離此二十餘裡,才有人煙。我們必須趲行。恐回來過晚,路上不便。且前面有一危嶺,岔路甚多。他們國中就以此嶺為城:嶺外俱是稻田,嶺內才有居民。”走了多時,離嶺不遠,田野中已有人煙。其人較別處略長二三尺不等。行動時,下面有雲托足,隨其轉動,離地約有半尺;一經立住,雲即不動。三人上了山坡,曲曲折折,繞過兩個峰頭,前面俱是岔路,走來走去,只在山內盤旋,不能穿過嶺去。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談壽夭道經聶耳 論窮通路出無腸
話說三人走了多時,不能穿過嶺去,多九公道:“看這光景,大約走錯了,恰好那邊有茅庵,何不找個僧人問問路徑?”登時齊至庵前。正要敲門,前面來了一個老叟,手中提著一把酒壺,一個豬首。走至庵前,推開庵門,意欲進去。唐敖拱手道:“請教老丈:此庵何名?裡面可有僧人?”老叟聽罷,道聲“得罪”。連忙進內,把豬首、酒壺放下,即走出拱手道:“此庵供著觀音大士。小子便是僧人。”
林之洋不覺詫異道:“你這老兄既是和尚,為甚並不削髮?你既打酒買肉,自然養著尼姑了?”老叟道:“裡面雖有一個尼姑,卻是小僧之妻,此庵並無別人,只得小僧夫婦自幼在此看守香火。至僧人之稱,國中向無此說。因聞天朝自漢以後,住廟之人俱要削髮,男謂之僧,女謂之尼,所以此地也遵天朝之例。凡入廟看守香火的,雖不吃齋削髮,稱謂卻是一樣。即如小子稱為僧,小子之妻稱為尼。——不知三位從何到此?”多九公告知來意。
老叟躬身道:“原來三位卻是天朝大賢!小僧不知,多多有罪,何不請進獻茶?”唐敖道:“我們還要趕過嶺去,不敢在此耽擱。”林之洋道:“你們和尚尼姑生出兒女叫作甚麼?難道也同俺們一樣麼?”老叟笑道:“小僧夫婦不過在此看守香火,既不違條犯法,又不作盜為娼。一切行為,莫不與人一樣,何以生出兒女稱謂就不同呢?大賢若問僧人所生兒女喚作甚麼,只問貴處那些看守文廟的所生兒女喚作甚麼,我們兒女也就喚作甚麼。”唐敖道:“適見貴邦之人都有雲霧護足,可是自幼生的?”老叟道:“此雲本由足生,非人力可能勉強。其色以五彩為貴,黃色次之,其餘無所區別,惟黑色最卑。”多九公道:“此地離船往返甚遠,我們即懇大師指路,趁早走罷。”老叟於是指引路徑,三人曲曲彎彎穿過嶺去。
到了市中,人煙輳集,一切光景,與君子國相仿。惟各人所登之雲,五顏六色,其形不一。只見有個乞丐,腳登彩雲走過,唐敖道:“請教九公:雲之顏色,既以五彩為貴,黑色為卑,為何這個乞丐卻登彩雲?”林之洋道:“嶺上那個禿驢,又吃葷,又喝酒,又有老婆,明明是個酒肉和尚,他的腳下也是彩雲。難道這個花子同那和尚有甚好處麼?”
多九公道:“當日老夫到此,也曾打聽。原來雲之顏色雖有高下,至於或登彩雲,或登黑雲,其色全由心生,總在行為善惡,不在富貴貧賤。如果胸襟光明正大,足下自現彩雲;倘或滿腔奸私暗昧,足下自生黑雲。雲由足生,色隨心變,絲毫不能勉強。所以富貴之人,往往竟登黑雲;貧賤之人,反登彩雲。話雖如此,究竟此間民風淳厚,腳登黑雲的竟是百無一二。蓋因國人皆以黑雲為恥,遇見惡事,都是藏身退後;遇見善事,莫不踴躍爭先:毫無小人習氣,因而鄰邦都以‘大人國’呼之。遠方人不得其詳,以為大人國即是長大之義,那知是這緣故。”唐敖道:“小弟正在疑惑,每每聞得人說,海外大人國,身長數丈,為何卻只如此?原來卻是訛傳。”多九公道:“那身長數丈的是長人國,並非大人國,將來唐兄至彼,才知‘大人’‘長人’迥然不同了。”
忽見街上民人都向兩旁一閃,讓出一條大路。原來有位官員走過:頭戴烏紗,身穿員領,上罩紅傘;前呼後擁,卻也威嚴;就只腳下圍著紅綾,雲之顏色,看不明白。唐敖道:“此地官員大約因有雲霧護足,行走甚便,所以不用車馬。但腳下用綾遮蓋,不知何故?”多九公道:“此等人,因腳下忽生一股惡雲,其色似黑非黑,類如灰色,人都叫做‘晦氣色’。凡生此雲的,必是此人暗中做了虧心之事,人雖被他瞞了,這雲卻不留情,在他腳下生出這股晦氣,教他人前現醜。他雖用綾遮蓋,以掩眾人耳目,那知卻是‘掩耳盜鈴’。好在他們這雲,色隨心變,只要痛改前非,一心向善,雲的顏色也就隨心變換。若惡雲久生足下,不但國王訪其劣跡,重治其罪;就是國人因他過而不改,甘於下流,也就不敢同他親近。”林之洋道:“原來老天做事也不公!”唐敖道:“為何不公?”林之洋道:“老天只將這雲生在大人國,別處都不生,難道不是不公?若天下人都有這塊招牌,教那些瞞心昧己、不明道德的,兩隻腳下都生一股黑雲,個個人前現醜,人人看著驚心,豈不痛快?”多九公道:“世間那些不明道德的,腳下雖未現出黑雲,他頭上卻是黑氣沖天,比腳下黑雲還更利害!”林之洋道:“他頭上黑氣,為甚俺看不見?”多九公道:“你雖看不見,老天卻看的明白,分的清楚。善的給他善路走,惡的給他惡路走,自有一定道理。”林之洋道:“若果如此,俺也不怪他老人家不公了。”大家又到各處走走,惟恐天晚,隨即回船。
走了幾時,到了勞民國,收口上岸。只見人來人往,面如黑墨,身子都是搖擺而行。三人看了,以為行路匆忙,身子自然亂動;再看那些並不行路的,無論坐立,身子也是搖搖擺擺,無片刻之停。唐敖道:“這個‘勞’字,果然用的切當。無怪古人說他‘躁擾不定’。看這形狀,真是舉動浮躁,坐立不安。”林之洋道:“俺看他們倒像都患羊角風。身子這樣亂動,不知晚上怎樣睡覺?幸虧俺生天朝;倘生這國,也教俺這樣,不過兩天,身子就搖散了。”唐敖道:“他們終日忙忙碌碌,舉止不寧,如此操勞,不知壽相如何?”多九公道:“老夫向聞海外傳說,勞民同智佳國有兩句口號,叫作:‘勞民永壽,智佳短年’。原來此處雖然忙碌,不過勞動筋骨,並不操心;兼之本地不產五穀,都以果木為食,煎炒烹調之物,從不入口:因此莫不長壽。但老夫向有頭目眩暈之症,今見這些搖擺樣子,只覺頭暈眼花,只好失陪,先走一步。你們二位各處走走,隨後來罷。”唐敖道:“此處街市既小,又無可觀。九公既怕頭暈,莫若一同回去。”登時齊歸舊路。
只見那些國人提著許多雙頭鳥兒貨賣。那鳥立在籠中,百般鳴噪,極其好聽。林之洋道:“若把這鳥買去,到了歧舌國,有人見了,倘或要買,包管賺他幾壇酒吃。”於是買了兩個,又買許多雀食,回到船上。
走了數日,到了聶耳國。其人形體面貌與人無異,惟耳垂至腰,行路時兩手捧耳而行。唐敖道:“小弟聞得相書言:‘兩耳垂肩,必主大壽。’他這聶耳國一定都是長壽了?”多九公道:“老夫當日見他這個長耳,也曾打聽。誰知此國自古以來,從無壽享古稀之人。”唐敖道:“這是何意?”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這是‘過猶不及’。大約兩耳過長,反覺沒用。當日漢武帝問東方朔道:‘朕聞相書言:人中長至一寸,必主百歲之壽。今朕人中約長寸餘,似可壽享百年之外,將來可能如此?’東方朔道:‘當日彭祖壽享八百。若這樣說來,他的人中自然比臉還長了。——恐無此事。’”林之洋道:“若以人中比壽,只怕彭祖到了末年,臉上只長人中,把鼻子、眼睛擠的都沒地方了。”多九公道:“其實聶耳國之耳還不甚長。當日老夫曾在海外見一附庸小國,其人兩耳下垂至足,就像兩片蛤蜊殼,恰恰將人夾在其中。到了睡時,可以一耳作褥,一耳作被。還有兩耳極大的,生下兒女,都可睡在其內。若說大耳主壽,這個竟可長生不老了!”大家說笑。
那日到了無腸國,唐敖意欲上去。多九公道:“此地並無可觀。兼之今日風順,船行甚快,莫若趕到元股、深目等國,再去望望罷。”唐敖道:“如此,遵命。但小弟向聞無腸之人,食物皆直通過,此事可確?”多九公道:“老夫當日也因此說,費了許多工夫,方知其詳。原來他們未曾吃物,先找大解之處;若吃過再去大解,就如飲酒太過一般,登時下面就要還席。問其所以,才知吃下物去,腹中並不停留,一面吃了,隨即一直通過。所以他們但凡吃物,不肯大大方方,總是賊頭賊腦,躲躲藏藏,背人而食。”唐敖道:“既不停留,自然不能充饑,吃他何用?”多九公道:“此話老夫也曾問過。誰知他們所吃之物,雖不停留,只要腹中略略一過,就如我們吃飯一般,也就飽了。你看他腹中雖是空的,在他自己光景卻是充足的。這是苦於不自知,卻也無足為怪。就只可笑那不曾吃物的,明明曉得腹中一無所有,他偏裝作充足樣子;此等人未免臉厚了。他們國中向來也無極貧之家,也無大富之家。雖有幾個富家,都從飲食打算來的。——那宗打算,人所不能行的,因此富家也不甚多。”唐敖道:“若說飲食打算,無非‘儉省’二字,為何人不能行?”多九公道:“如果儉省歸於正道,該用則用,該省則省,那倒好了。此地人食量最大,又易饑餓,每日飲食費用過重。那想發財人家,你道他們如何打算?說來倒也好笑:他因所吃之物,到了腹中隨即通過,名雖是糞,但入腹內並不停留,尚未腐臭,所以仍將此糞好好收存,以備僕婢下頓之用。日日如此,再將各事極力刻薄,如何不富!”林之洋道:“他可自吃?”多九公道:“這樣好東西,又不花錢,他安肯不吃!”唐敖道:“如此醃臢,他能忍耐受享,也不必管他。第以穢物仍令僕婢吃,未免太過。”多九公道:“他以腐臭之物,如教僕婢儘量飽餐,倒也罷了;不但忍饑不能吃飽,並且三次、四次之糞,還令吃而再吃,必至鬧到‘出而哇之’,飯糞莫辨,這才‘另起爐灶’。”林之洋道:“他家主人,把下面大解的,還要收存;若見上面哇出的,更要愛惜,留為自用了。”
正在閒談,忽覺一股酒肉之香。唐敖道:“這股香味,令人聞之好不垂涎!茫茫大海,從何而來?”多九公道:“此地乃犬封境內,所以有這酒肉之香。‘犬封’,按古書又名‘狗頭民’,生就人身狗頭。過了此處,就是元股,乃產魚之地了。”唐敖道:“‘犬封’二字,小弟素日雖知,為何卻有如此美味,直達境外?這是何故?”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喜相逢師生談故舊 巧遇合賓主結新親
話說唐敖道:“為何此地卻有如此美味直達境外?莫非這些‘狗頭民’都善烹調麼?”多九公道:“你看他雖是狗頭狗腦,誰知他於‘吃喝’二字卻甚講究,每日傷害無數生靈。想著方兒,變著樣兒,只在飲食用功,除吃喝之外,一無所能。因此海外又把他叫作‘酒囊、飯袋’。”
唐敖道:“我們何不上去看看?”多九公吐舌道:“聞得他們都是有眼無珠,不識好人,設或上去被他狂吠亂咬起來,那還了得!”唐敖道:“小弟聞犬封之旁,有個鬼國,其人可有形象?”多九公道:“《易》有‘伐鬼方’之說,若無形象,豈能空伐!”林之洋道:“他既有形,為甚把他叫鬼?”多九公道:“只因他終夜不眠,以夜作晝,陰陽顛倒。行為似鬼,故有‘鬼國’之稱。”
這日路過元股國,那些國人,頭戴斗笠,身披坎肩,下穿一條魚皮褲,並無鞋襪。上身皮色與常人一樣,惟腿腳以下黑如鍋底。都在海邊取魚。唐敖道:“原來元股卻這樣荒涼!”正與多九公商量可以不去,因眾水手都要買魚,將船泊岸,林之洋道:“這裡魚蝦又多又賤,他們買魚,俺們為甚不去望望?”唐敖道:“如此甚好。”
三人於是上去,沿著海邊,看國人取魚。只見有一漁人,網起一個怪魚,一個魚頭,十個魚身,眾人都不認識。唐敖道:“請教九公:這魚莫非就是泚水所產‘茈魚’麼?聞說此魚味如蘼蕪,宛如蘭花之香,不知可確?”多九公還未答言;林之洋聽了,即到此魚跟前,彎下腰去聞了一聞,不覺眉頭一皺,口中嘔了一聲,吐出許多清水道:“妹夫這個頑的利害!俺只當果真香如蘭花,上前狠狠一聞,誰知比朱草趕的濁氣還臭!”
多九公笑道:“林兄怎麼忽然哇出來了?你且慢哇;且去踢他一腳,不知其鳴可像犬吠?”言還未畢,那魚忽然鳴了幾聲,果如犬吠一般。唐敖猛然想起道:“九公:此魚想是‘何羅魚’了?”林之洋道:“此魚既不是茈魚,妹夫為甚不早說,卻教俺聞他臭氣?”多九公道:“何羅魚同茈魚形狀都是一首十身,其所分的,一是香如蘼蕪,一是音如犬吠,這怪他鳴的遲了,並非唐兄有意騙你。”
只見那邊又網起幾個大魚,才撂岸上,轉眼間,一齊騰空而去。唐敖道:“小弟向聞飛魚善能療痔,可是此類?”多九公連連點頭。林之洋道:“這魚若不飛去,俺們帶幾條回去替人醫痔瘡也是好的。”多九公道:“當日黃帝時,仙人甯封吃了飛魚,死了二百年複又重生。豈但醫痔,還能成仙哩!”林之洋道:“吃了這魚,成了神仙,雖是快活,就只當中死的二百年,糊裡糊塗,令人難熬。”忽見海面遠遠冒出一個魚背,金光閃閃,上面許多鱗甲,其背豎在那裡,就如一座山峰。唐敖道:“海中竟有如此大魚!無怪古人言:大魚行海,一日逢魚頭,七日才逢魚尾。”
只見有個白髮漁翁走來拱手道:“唐兄請了!可認得老夫麼?”唐敖看時,其人頭戴竹篾斗笠,身披魚皮坎肩,兩腿黑如鍋底,赤著一雙黑腳,並無鞋襪,也是本處打扮。再把面貌仔細一看,只嚇的驚疑不止。原來卻是原任禦史、業師尹元。看了這宗光景,忍不住一陣心酸,連忙深深打躬道:“老師何日到此?為何如此打扮?莫非門生做夢麼?”尹元歎道:“此話提起甚長。今日難得海外幸遇。此間說話不便,寒舍離此不遠,賢契如不棄嫌,就請過去略略一敘。”唐敖道:“門生多年未見老師,無日不思,今日得瞻慈顏,不勝欣慰,自應登堂叩謁。”當時尹元同多、林二人見禮,問了名姓。一齊來至尹元住處。只見兩扇柴門,裡面兩間草屋,十分矮小,屋上茅草俱已朽壞,景象甚覺清寒。四人進了草屋,重複行禮。因無桌椅,就在下面席地而坐。尹元道:“老夫自從嗣聖元年因主上被廢,武后臨朝,心中鬱悶,曾三上封章,勸其謹守婦道,迎主還朝,武后俱留中不發。嗣因讒奸當道,朝政日非,老夫勤王無計,恥食周祿,隨即掛冠而歸。在家數載,足不出戶。此賢契所深知的。不意前歲忽有新進讒臣,在武后面前提起當年英公敬業之事,言起事之由,俱系老夫代為主謀。老夫聞知,惟恐被害,逃至外洋。無奈囊橐蕭瑟,衣食甚難。飄流到此,因見漁人謀食尚易,原想打魚為生,無如土人向來不准外人來分其業。幸虧小女結得好網,賣給漁人,可以稍獲其利。後來鄰舍憐我異鄉寒苦,命老夫暗將腿足用漆塗黑,假冒土人,鄰舍認為親誼,眾人這才聽我取魚,因此尚可糊口。近來朝中光景如何?主上有無複位佳音?賢契今來外洋,有何貴幹?”
唐敖歎到:“原來老師被人讒害,以致流落異鄉,若非今日相遇,門生何由得知。近年以來,唐家宗室被武后屠戮殆盡。主上雖無複位佳音,幸而遠在房州,尚未波及。門生今春僥倖登第,因當年同徐、駱諸人結盟一事,被人參奏‘妄交匪類’,依舊降為諸生。門生有志未遂,殊慚碌碌紅塵;兼得異夢,擬結來世良緣,是以浪遊海外。不意老師境界竟至如此!令人回想當年光景,能無傷感!近日師母可安?世弟、世妹多年未見,諒已長成?求老師領去一見。”
尹元歎道:“拙妻久已去世。兒名尹玉,現年十二;女名紅萸,現年十三。賢契既要相見,好在多、林二兄都是令親,並非外人。”因大聲叫道:“紅萸女兒同尹玉都過來見見世兄。”只聽外面答應,姐弟二人,登時進來。大家連忙立起。尹元引著二人,都見了禮。唐敖看那尹玉生得文質彬彬,極其清秀;尹紅萸眼含秋水,唇似塗朱,體度端莊,十分豔麗。身上衣服雖然襤褸,舉止甚是大雅。二人見禮退出,大家仍舊歸坐。唐敖道:“門生當年見世弟、世妹時,俱在年幼;今日都生得端莊福相,將來老師後福不小。”尹元道:“老夫年已花甲,如今已做海外漁人,還講甚麼後福!喜得他們還肯用心讀書,因此稍覺自慰。”
唐敖道:“連年讒臣參奏當日與徐、駱同謀之人,武后每每察訪,因事隔多年,並無實在劣跡,亦多置之不問。老師之事,大約久已消滅。據門生愚見:老師年高,此間舉目無親,在此久居,終非良策,莫若急歸故鄉。不獨世弟趁此青年可以應試,就是兩位婚姻之事,故鄉親友也易於湊合。”尹元道:“老夫因年紀日漸衰邁,未嘗不慮及此。奈現在衣食尚費張羅,何能計及數萬里路費。況被害一事,據賢契之言,雖可消滅,究竟吉凶未蔔,豈可冒昧鑽入羅網。”唐敖道:“老師慎重固是。第久住在此,日與這些漁人為伍,所謂‘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兼之世妹、世弟俱在年輕,以老師之家教,固不在乎‘擇鄰’,但海外之大,何處不可棲身,——即如君子、大人等國,都是民風淳厚,禮義傳家,——何必定居於此?”尹元歎道:“老夫豈願處此惡劣之地。左思右想,舍此無可為生,莫可如何。今幸遇賢契,快慰非常。倘蒙垂念衰殘,替我籌一善地,脫此火坑,得免饑寒,老夫又豈甘為漁人。無如賢契亦在客中,此時說來恐亦無用,惟望在意。他日歸來,路過此地,尚望上來一看。倘老夫別有不測,賢契俯念師生之情,提攜孤兒弱女,同歸故鄉,不致飄流海外,就是賢契莫大之德了。”
唐敖聽罷,思忖多時,忽然想起廉家西席一事,因說道:“此時雖然有一安身之處,但系西賓,老師可肯俯就?”尹元道:“離此多遠?是何地名?”唐敖把救廉錦楓之事告知,因又說道:“現在其母極要兒女讀書,因無力延師,是以蹉跎。其家現有空房三間,去歲本有西賓在彼設帳,以房租作為脩金;今年西賓另就他席,廉家尚未延師。莫若門生寫一信去,老師就在他家處館,再招幾個蒙童,又有世妹作些針黹,大約足可糊口。惟恐別有缺乏,門生再備百金,老師帶去,以備不虞。日後門生如果回來,自然要到水仙村,彼時再議同回故鄉,也是一舉兩便。”尹元聽了,不覺大悅道:“倘得如此,老夫以漁人忽升西賓之尊,不獨免了風霜勞苦,兼且兒女亦可專心讀書;將來回鄉亦便;又得賢契慨贈,得免饑寒:如此成全,求之師生中實為罕有!第恨老夫業已衰邁,只好來世再為圖報了。”
唐敖道:“老師言重!門生如何禁當得起!剛才門生偶然想起廉錦楓入海行孝一事,自古少有。兼之品貌端莊,舉筆成文,可謂才、德、貌三全。門生本欲聘為兒婦,適因他們姐弟同世妹、世弟比較,不獨年貌相當,而且門第相對,真是絕好兩對良姻。門生意欲作伐,成此好事。就是老師在彼,彼此都有照應,門生也好放心。老師意下如何?”尹元道:“如此孝女佳兒,得能一為兒婦,一為東床,還有何言!奈老夫現在境界如此,彼處焉肯俯就?只怕有負賢契這番美意。”唐敖道:“老師如攜門生信去,此事斷無不諧。就只事成後,世妹、世弟做了晚親,門生未免叨長,這卻於理不順。”尹元道:“這有何妨。但只何以賢契信去,此事就能必成?”唐敖就把良氏囑託兒女婚姻之事告訴一遍。尹元不覺喜道:“當日既有此話,賢契如有信去,此事必有八九。第如此孝女,賢契不替令郎納采,今反舍己從人,教老夫心中如何能安!”唐敖道:“門生犬子定婚尚可從緩。且此女之外,還有一個孝女,亦可與犬子聯姻。將來尚望老師留意。”於是就把東口山遇見駱紅蕖打虎認為義女之事,說了一遍。尹元道:“東口山既在君子國境內,將來到了廉家,略為消停,老夫必當至彼,以成這段良姻。況駱年伯當日與我同朝,最為相契,此事一說必成。賢契只管放心!”唐敖道:“倘蒙老師作伐,門生感激不淺!此時諸事既已酌定,門生就此回船,把書信寫來,以便老師作速起身,恐廉家一時請了西賓,未免又有許多不便。”尹元連連點頭。唐敖即同多、林二人告辭回船,把信寫好。帶了兩封銀子,又取幾件衣服上來,送交尹元。師生灑淚而別。
尹元置了鞋襪,洗去腿上黑漆,換了衣服,帶著兒女,由水路到了水仙村,投了書信。良氏見了尹家姐弟,十分心歡;尹元見了廉亮,也甚喜愛。於是互相納聘,結為良姻,一同居住,俟回故鄉再議合巹。過了幾日,尹元到了東口山,見了駱龍,把駱紅蕖姻事替唐小峰說定。回到水仙村,就在廉家課讀兒子女婿,並又招了幾個蒙童,兼有女兒紅萸作些針黹,一家三口,頗可度日。
尹元因念駱賓王兩代同僚之誼,見駱龍年老多病,時常前去探望。未幾,駱龍去世。駱紅蕖自唐敖去後,又殺二虎,大仇已報,即將唐敖留存銀兩,置了棺槨,把駱龍葬在廟旁。良氏聞駱紅蕖是唐敖兒媳,既系至親,兼感唐敖周濟之德,即懇尹元把駱紅蕖並乳母、蒼頭接來,一同居住。隔了兩年,因唐敖杳無音信,恐其另由別路回家,大家只得商酌同回故鄉,投奔唐敖去了。
唐敖那日別了尹元,來到海邊,離船不遠,忽聽許多嬰兒啼哭。順著聲音望去,原來有個漁人網起許多怪魚。恰好多、林二人也在那裡觀看。唐敖進前,只見那魚鳴如兒啼,腹下四隻長足,上身宛似婦人,下身仍是魚形。多九公道:“此是海外‘人魚’。唐兄來到海外,大約初次才見,何不買兩個帶回船去?”唐敖道:“小弟因此魚鳴聲甚慘,不覺可憐,何忍帶上船去!莫若把它買了放生,倒是好事。”因向漁人盡數買了,放入海內。這些人魚攛在水中,登時又都浮起,朝著岸上,將頭點了幾點,倒像叩謝一般,於是攸然而逝。三人上船,付了魚錢,眾水手也都買魚登舟。
行了兩日,過了毛民國。林之洋道:“好端端的人,為甚生這一身長毛?”多九公道:“向日老夫也因此事上去打聽。原來他們當日也同常人一樣,後來因他生性鄙吝,一毛不拔,死後冥官投其所好,所以給他一身長毛。那知久而久之,別處凡有鄙吝一毛不拔的,也托生此地,因此日見其多。”
又走幾日,這日到了一個大邦。多九公把羅盤望一望道:“原來前面卻是毗騫國。”唐敖聽了,不覺滿心歡喜。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紫衣女殷勤問字 白髮翁傲慢談文
話說唐敖聞多九公之言,不覺喜道:“小弟向聞海外有個毗騫國,其人皆壽享長年,並聞其國有前盤古所存舊案。我們何不上去瞻仰瞻仰?”多、林二人點頭稱善,於是收口登岸,步入城中。只見其人生得面長三尺,頸長三尺,身長三尺,頗覺異樣。林之洋道:“他這頸項生得恁長,若到天朝,要教俺們家鄉裁縫作領子,還沒三尺長的好領樣兒哩。”
登時訪到前盤古成案處,見了掌管官吏,說明來意。那官吏聞是天朝上邦來的,怎敢怠慢。當即請進獻茶,取鑰匙開了鐵櫥。唐敖伸手取了一本,面上籤子寫著“第一弓”,林之洋道:“原來盤古舊案都是論弓的。”那官吏聽了,不覺笑了一笑,唐敖忙遮飾道:“原來舅兄今日未戴眼鏡,未將此字看明,這是‘卷’字,並非‘弓’字。”用手展開,只見上面圈圈點點,盡是古篆,並無一字可識。多九公也翻了幾本,皆是如此。
三人只得道了攪擾,掃興而回,林之洋道:“他書上盡是圈子,大約前盤古所做的事總不能跳出這個圈子,所以篇篇都是這樣。這叫作‘惟有圈中人,才知圈中意’,俺們怎能猜這啞謎!”登時上船。
又走兩日,這日唐敖正同婉如談論詩賦,忽聽船頭放了一槍。只當遇見盜賊,嚇的驚疑不止,連忙攜了林之洋出艙。——原來那些人魚,自從放入海內,無論船隻或走或住,他總緊緊相隨,眾水手看見,因用鳥槍打傷一個。唐敖道:“前因此魚身形類人,鳴聲甚慘,所以買了放生,今反傷他,前日那件好事,豈非白做麼?”林之洋道:“他跟船後礙你甚事,這樣恨他?”唐敖道:“或者此魚稍通靈性,因念救命之恩,心中感激,戀戀不捨,也未可知,你們何苦傷他性命!”眾水手正要放第二槍,因聞唐敖之言,甚覺近理,這才住手。
二人來至船後,與多九公閒談。唐敖道:“前在東口,舅兄曾言過了君子、大人二國,就是黑齒,為何此時還不見到?”多九公道:“林兄只記得黑齒離君子國甚近,誰知卻是旱路,並非水路。前面過了無䏿,再過深目,才是黑齒交界哩。”
唐敖道:“這個無䏿,大約就是無繼國。小弟聞彼國之人,從不生育,並無子嗣,可有其事?”多九公道:“老夫也聞此話,又因他們並無男女之分,甚覺不解。當日到彼,也曾上去看過,果然無男無女,光景都差不多。”唐敖道:“既無男女,何能生育?既不生育,這些國人一經死後,豈不人漸少了?自古至今,其人仍舊不絕,這是何故?”多九公道:“彼國雖不生育,那知死後其屍不朽,過了一百二十年,仍舊活轉。古人所謂‘百年還化為人’,就是指此而言。所以彼國之人,活了又死,死了又活,從不見少。他們雖知死後還能重生,素于名利心腸倒是雪淡。他因人生在世終有一死,縱使爭名奪利,富貴極頂,及至‘無常’一到,如同一夢,全化烏有。雖說死後還能複生,但經百餘年之久,時遷世變,物改人非,今昔情形,又迥不同。一經活轉,另是一番世界,少不得又要在那名利場中努力一番。及至略略有點意思,不知不覺,卻又年已古稀,冥官又來相邀,細細想去,仍是一場春夢。因此他們國中凡有人死了叫作‘睡覺’,那活在世上的叫作‘做夢’。他把生死看的透徹,名利之心也就淡了,至於強求妄為,更是未有之事。”
林之洋道:“若是這樣,俺們竟是癡人!他們死後還能活轉,倒把名利看破;俺們死後並無一毫指望,為甚倒去極力巴結?若教無䏿國看見,豈不被他恥笑麼?”唐敖道:“舅兄既怕恥笑,何不將那名利之心略為冷淡呢?”林之洋道:“俺也曉得,為人在世,就如做夢,那名利二字,原是假的。平時聽人談論,也就冷淡。無奈到了爭名奪利關頭,心裡不由就覺發迷,倒像自己永世不死,一味朝前奔命。將來到了昏迷時,怎能有人當頭一棒,指破迷團?或者那位提俺一聲,也就把俺驚醒。”多九公道:“尊駕如到昏迷時,老夫雖可提你一聲,恐老兄聽了,不但並不醒悟,反要責備老夫是個癡人哩。”
唐敖道:“九公此話卻也不錯。世上名利場中,原是一座‘迷魂陣’,此人正在陣中吐氣揚眉,洋洋得意,那個還能把他拗得過!看來不到睡覺,他也不休。一經把眼閉了,這才曉得從前各事都是枉用心機,不過做了一場春夢。人若識透此義,那爭名奪利之心,固然一時不能打斷,倘諸事略為看破,退後一步,忍耐三分,也就免了許多煩惱,少了無限風波。如此行去,不獨算得處世良方,亦是一生快活不盡的秘訣。就讓無䏿國看見,也可對得住了。小弟向聞無䏿國歷來以土為食,不知何故?”多九公道:“彼處不產五穀,雖有果木,亦都不食,惟喜以土代糧。大約性之所近,向來吃慣,也不為怪。”林之洋道:“幸虧無腸國那些富家不知土可當飯,他若曉得,只怕連地皮都要刮盡哩。”
無䏿過去,到了深目國。其人面上無目,高高舉著一手,手上生出一隻大眼:如朝上看,手掌朝天;如朝下看,手掌朝地。任憑左右前後,極其靈便。林之洋道:“幸虧眼生手上,若嘴生手上,吃東西時,隨你會搶也搶他不過。不知深目國眼睛可有近視?若將眼鏡戴在手上,倒也好看。請問九公:他們把眼生在手上,是甚緣故?”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大約他因近來人心不測,非上古可比,正面看人,竟難捉摸,所以把眼生手上,取其四路八方都可察看,易於防範,就如‘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無非小心謹慎之意。”唐敖道:“古人書上雖有‘眼生手掌’之說,卻未言其所以然之故。今聽九公這番妙論,真可補得古書之不足了。”
這日到了黑齒國。其人不但通身如墨,連牙齒也是黑的,再映著一點朱唇,兩道紅眉,一身紅衣,更覺其黑無比。唐敖因他黑的過甚,面貌想必醜陋,奈相離過遠,看不明白,因約多九公要去走走。林之洋見他們要去遊玩,自己攜了許多脂粉,先貨賣去了。唐、多二人隨後也就登岸。唐敖道:“他們形狀如此,不知其國風俗是何光景?”多九公道:“此地水路離君子國雖遠,旱路卻是緊鄰,大約其國風俗還不過於草野。老夫屢過此地,因他生的面目可憎,想來語言也就無味,因此從未上來。今蒙唐兄攜帶,卻是初次瞻仰。大約我們不過借此上來舒舒筋骨,要想有甚可觀可談之處,只怕未必。唐兄只看其人,其餘就可想見。”唐敖連連點頭。
不知不覺進了城。作買作賣,倒也熱鬧。語言也還易懂。市中也有婦女行走,男女卻不混雜,因市中有條大街,行路時,男人俱由右邊行走,婦人都向左邊行走,雖系一條街,其中大有分別。唐敖起初不知,誤向左邊走去,只聽右邊有人招呼道:“二位貴客,請向這邊走來。”二人連忙走過。細細打聽,才知那邊是婦人所行之路。唐敖笑道:“我倒看不出,他們生的雖黑,於男女禮節倒分的明白。九公,你看:他們來來往往,男女並不交言,都是目不邪視,俯首而行。不意此地竟能如此,可見君子國風氣感化也不為不遠了。”多九公道:“前在君子國,那吳氏兄弟曾言他們國中世俗人文,莫非天朝文章教化所致;今黑齒國又是君子國教化所感;以木本水源而論,究竟我們天朝要算萬邦根本了。”
談論間,迎面到了十字路口,旁有一條小巷。二人信步進了小巷。走了幾步,只見有一家門首貼著一張紅紙,寫著“女學塾”三個大字。唐敖因立住道:“九公,你看:此地既有女學塾,自然男子也會讀書了。不知他們女子所讀何書?”只見門內走出一個龍鍾老者,把唐、多二人看了一看,見衣服面貌不同,知是異鄉來的,因拱手道:“二位貴客,想由鄰邦至此。若不嫌草野,何不請進獻茶?”唐敖正要問問風俗,聽了此話,忙拱手道:“初次識荊,就來打攪,未免造次。”於是拉了多九公,一同進去。三人重複行禮。裡面有兩個女學生,都有十四五歲;一個穿著紅衫,一個穿著紫衫;面貌雖黑,但彎彎兩道朱眉,盈盈一雙秀目,再襯著萬縷青絲,櫻桃小口,底下露出三寸金蓮,倒也不俗。都上來拜了一拜,仍就歸位。唐、多二人還禮。老者讓坐,女學生獻茶。彼此請問姓氏。誰知這個老者兩耳甚聾,大家費了無限氣力,才把名姓來歷略略說明。
原來此人姓盧,乃本地有名老秀才,為人忠厚,教讀有方。他聞唐、多二人都是身在黌門,兼系天朝人,不覺躬身道:“小子素聞天朝為萬國之首,乃聖人之邦,人品學問,莫不出類超群。鄙人雖久懷欽仰,無如晤教無由。今得幸遇,足慰生平景慕。第草野無知,兼且重聽,今以草舍冒昧屈駕,未免簡褻,尚求海涵。”唐敖連道:“豈敢!……”因大聲問道:“小弟向聞貴處乃文盛之邦,老丈想已高發多年,如今退歸林下了?”老者道:“敝處向遵天朝之例,也以詩賦取士。小子幼而失學,兼之質性魯鈍,雖屢次觀光,奈學問淺薄,至今年已八旬,仍是一領青衫。數年來無志功名,學業已廢。年老衰殘,肩不能擔,手不能提,無以糊口,惟有課讀幾個女學生,以舌耕為業。至敝鄉考試,歷來雖無女科,向有舊例,每到十餘年,國母即有觀風盛典:凡有能文處女,俱准赴試,以文之優劣,定以等第,或賜才女匾額,或賜冠帶榮身,或封其父母,或榮及翁姑,乃吾鄉勝事。因此,凡生女之家,到了四五歲,無論貧富,莫不送塾讀書,以備赴試。”因指紫衣女子道:“這是小女;那穿紅衫的姓黎,是敝門生。現在國母已定明春觀風。前者小女同敝門生赴學臣考試,幸而都取三等之末,明歲得與觀風盛典,尚有幾希之望,所以此時都在此趕緊用功。不瞞二位大賢說,這叫作‘臨時抱佛腳’,也是我們讀書人通病,何況他們孤陋寡聞的幼女哩。”因向兩女子道:“今日難得二位大賢到此,你們平日所讀書內如有甚麼不明之處,何不請教?廣廣識見,豈不是好!”
多九公道:“不知二位才女可有見教?老夫於學問一道,雖未十分精通,至於眼前文義,粗枝大葉,也還略知一二。”紫衣女子聽了,因欠身道:“婢子向聞天朝為人文淵藪,人才之廣,自古皆然。大賢世居大邦,見多識廣,而且榮列膠庠,自然才貫二酉,學富五車了。婢子僻處海隅,賦性既鈍,兼少見聞,于先聖先賢經書之旨,每每未能窺尋其端。蘊疑既久,問字無由。今欲上質高賢,又恐語涉淺陋,未免‘以莛叩鐘’,自覺唐突,何敢冒昧請教!”多九公忖道:“據這女子言談倒也不俗,看來書是讀過幾年的。可惜是個幼年女流,不知可有一二可談之處。如稍通文墨,今同外國黑女談談,倒也是段佳話。必須用話引他一引,只要略略懂得文墨,就可慢慢談了。”因說道:“才女請坐,休得過謙。老夫雖忝列膠庠,素日糊口四方,未能博覽,惟幼年所讀經書,尚能略知一二,其餘荒疏日久,已同隔世。才女有何下問,請道其詳。倘有所知,無不盡言。”唐敖道:“我們都是拋了書本,荒疏多年,誠恐下問,見識不到,尚望指教。”多九公聽見“指教”二字,鼻中不覺哼了一聲,口雖不言,心中忖道:“他們不過海外幼女,腹中學問可想而知,唐兄何必如此過謙,未免把他看的過高了。”
只見紫衣女子又立起道:“婢子聞得讀書莫難於識字,識字莫難於辨音。若音不辨,則義不明。即如經書所載‘敦’字,其音不一。某書應讀某音,敝處未得高明指教,往往讀錯,以致後學無所適從。大賢旁搜博覽,自知其詳了?”多九公道:“才女請坐。按這‘敦’字在灰韻應當讀堆,《毛詩》所謂‘敦彼獨宿’;元韻音惇,《易經》‘敦臨吉’;又元韻音豚,《漢書》‘敦煌,郡名’;寒韻音團,《毛詩》‘敦彼行葦’;蕭韻音雕,《毛詩》‘敦弓既堅’;軫韻音準,《周禮》‘內宰出其度量敦制’;阮韻音遁,《左傳》‘謂之渾敦’;隊韻音對,《儀禮》‘黍稷四敦’;願韻音頓,《爾雅》‘太歲在子曰困敦’;號韻音導,《周禮》所謂‘每敦一幾’:除此十音之外,不獨經傳未有他音,就是別的書上也就少了。幸而才女請教老夫,若問別人,只怕連一半還記不得哩。”紫衣女子道:“婢子向聞這個‘敦’字倒像還有吞音、儔音之類。今大賢言十音之外,並無別音,大約各處方音不同,所以有多寡之異了。”多九公聽見還有幾音,因剛才話已說滿,不好細問,只得說道:“這些文字小事,每每一字數音甚多,老夫那裡還去記他。況記幾個冷字,也算不得學問。這都是小孩子的工課。若過於講究,未免反覺其醜。可惜你們都是好好質地,未經明人指教,把工夫都錯用了。”紫衣女子聽罷,又說出一段話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因字聲粗談切韻 聞雁唳細問來賓
話說紫衣女子道:“婢子聞得要讀書必先識字,要識字必先知音,若不先將其音辨明,一概似是而非,其義何能分別?可見字音一道,乃讀書人不可忽略的。大賢學問淵博,故視為無關緊要;我們後學,卻是不可少的。婢子以此細事上瀆高賢,真是貽笑大方,即以聲音而論,婢子素又聞得:要知音,必先明反切;要明反切,必先辨字母。若不辨字母,無以知切;不知切,無以知音;不知音,無以識字。以此而論:切音一道,又是讀書人不可少的。但昔人有言:每每學士大夫論及反切,便瞪目無語,莫不視為絕學,若據此說,大約其義失傳已久。所以自古以來,韻書雖多,並無初學善本。婢子素於此道潛研細討,略知一二,第義甚精微,未能窮其秘奧,大賢天資穎悟,自能得其三昧,應如何習學可以精通之處,尚求指教。”
多九公道:“老夫幼年也曾留心於此,無如未得真傳,不能十分精通。才女才說學士大夫論及反切尚且瞪目無語,何況我們不過略知皮毛,豈敢亂談,貽笑大方!”紫衣女子聽了,望著紅衣女子輕輕笑道:“若以本題而論,豈非‘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麼?”紅衣女子點頭笑了一笑,唐敖聽了,甚覺不解。
多九公道:“適因才女談論切音,老夫偶然想起《毛詩》句子總是葉著音韻。如‘爰居爰處’,為何次句卻用‘爰喪其馬’,末句又是‘于林之下’?‘處’與‘馬’‘下’二字,豈非聲音不同,另有假借麼?”紫衣女子道:“古人讀‘馬’為‘姥’,讀‘下’為‘虎’,與‘處’字聲音本歸一律,如何不同?即如‘吉日庚午,既差我馬’,豈非以‘馬’為‘姥’?‘率西水滸,至於岐下’,豈非以‘下’為‘虎’?韻書始于晉朝,秦、漢以前,並無韻書。諸如‘下’字讀‘虎’,‘馬’字讀‘姥’,古人口音,原是如此,並非另有假借。即如‘風’字《毛詩》讀作‘分’字,‘服’字讀作‘迫’字,共十餘處,總是如此。若說假借,不應處處都是假借,倒把本音置之不問,斷無此理。即如《漢書》《晉書》所載童謠,每多葉韻之句。既稱為童謠,自然都是街上小兒隨口唱的歌兒。若說小兒唱歌也會假借,必無此事,其音本出天然,可想而知。但每每讀去,其音總與《毛詩》相同,卻與近時不同。即偶有一二與近時相同,也只得《晉書》。因晉去古已遠,非漢可比,故晉朝聲音與今相近。音隨世轉,即此可見。”多九公道:“據才女所講各音古今不同,老夫心中終覺疑惑。必須才女把古人找來,老夫同他談談,聽他到底是個甚麼聲音,才能放心。若不如此,這番高論,只好將來遇見古人,才女再同他談罷。”
紫衣女子道:“大賢所說‘爰居爰處,爰喪其馬,於以求之,于林之下’這四句,音雖辨明,不知其義怎講?”多九公道:“《毛傳》鄭箋、孔疏之意,大約言軍士自言:‘我等從軍,或有死的、病的,有亡其馬的。於何居呢?於何處呢?於何喪其馬呢?若我家人日後求我,到何處求呢?當在山林之下。’是這個意思。才女有何高見?”
紫衣女子道:“先儒雖如此解,據婢子愚見:上文言‘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軍士因不得歸,所以心中憂鬱。至於‘爰居爰處……’四句,細繹經文,倒像承著上文不歸之意,複又述他憂鬱不寧,精神恍惚之狀,意謂:偶于居處之地,忽然喪失其馬;以為其馬必定不見了,於是各處找求;誰知仍在樹林之下。這總是軍士憂鬱不甯,精神恍惚,所以那馬明明近在咫尺,卻誤為喪失不見,就如‘心不在焉,視而不見’之意。如此解說,似與經義略覺相近,尚求指教。”多九公道:“凡言詩,總要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方能體貼詩人之意。即以此詩而論,前人注解,何等詳明,何等親切。今才女忽發此論,據老夫看來:不獨妄作聰明,竟是‘愚而好自用’了。”
紫衣女子道:“大賢責備,婢子也不敢辯。適又想起《論語》有一段書,因前人注解,甚覺疑惑,意欲以管見請示;惟恐大賢又要責備,所以不敢亂言,只好以待將來另質高明了。”唐敖道:“适才敝友失言,休要介意,才女如有下問,何不明示?《論語》又是常見之書,或者大家可以參酌。”紫衣女子道:“婢子要請教的,並無深微奧妙,乃‘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這句書,不知怎講?”
多九公笑道:“古今各家注解,言顏淵死,顏路因家貧不能置槨,要求孔子把車賣了,以便買槨。都是這樣說。才女有何見教?”紫衣女子道:“先儒雖如此解,大賢可另有高見?”多九公道:“據老夫之意,也不過如此,怎敢妄作聰明,亂髮議論。”紫衣女子道:“可惜婢子雖另有管見,恨未考據的確,原想質之高明,以釋此疑,不意大賢也是如此,這就不必談了。”唐敖道:“才女雖未考據精詳,何不略將大概說說呢?”紫衣女子道:“婢子向於此書前後大旨細細參詳,顏路請車為槨,其中似有別的意思。若說因貧不能買槨,自應求夫子資助,為何指名定要求賣孔子之車?難道他就料定孔子家中,除車之外,就無他物可賣麼?即如今人求人資助,自有求助之話,豈有指名要他賣物資助之理!此世俗庸愚所不肯言,何況聖門賢者。及至夫子答他之話,言當日鯉死也是有棺無槨,我不肯徒行,以為之槨。若照上文注解,又是賣車買槨之意。何以當日鯉死之時,孔子注意要賣的在此一車;今日回死之際,顏路覬覦要賣的又在此一車?況槨非希世之寶,即使昂貴,亦不過價倍於棺。顏路既能置棺,豈難置槨?且下章又有門人厚葬之說,何不即以厚葬之資買槨,必定硬派孔子賣車,這是何意?若按‘以為之槨’這個‘為’字而論,倒像以車之木要制為槨之意,其中並無買賣字義,若將‘為’字為‘買’,似有未協。但當年死者必要大夫之車為槨,不知是何取義?婢子曆考諸書,不得其說。既無其說,是為無稽之談,只好存疑,以待能者。第千古疑團,不能質之高賢一旦頓釋,亦是一件恨事。”多九公道:“若非賣車買槨,前人何必如此注解?才女所發議論,過於勉強,而且毫無考據,全是謬執一偏之見。據老夫看來:才女自己批評那句‘無稽之談’,卻有自知之明;至於學問,似乎還欠工夫。日後倘能虛心用功,或者還有幾分進益;若只管鬧這偏鋒,只怕越趨越下,豈能長進!況此等小聰明,也未有甚見長之處,實在學問,全不在此。即如那個‘敦’字,就再記幾音,也不見得就算通家;少記幾音,也不見得不通。若認幾個冷字,不論腹中好歹,就要假作高明,混充文人,只怕敝處丫鬟小廝比你們還高哩!”
正在談論,忽聽天邊雁聲嘹亮。唐敖道:“此時才交初夏,鴻雁從何而來?可見各處時令自有不同。”只見紅衣女子道:“婢子因這雁聲,偶然想起《禮記》‘鴻雁來賓’,鄭康成注解及《呂覽》《淮南》諸注,各有意見。請教大賢:應從某說為是?”多九公見問,雖略略曉得,因記不清楚,難以回答。唐敖道:“老夫記得鄭康成注《禮記》,謂‘季秋鴻雁來賓’者,言其客至未去,有似賓客,故曰‘來賓’。而許慎注《淮南子》,謂先至為主,後至為賓。迨高誘注《呂氏春秋》,謂‘鴻雁來’為一句,‘賓爵入大水為蛤’為一句,蓋以仲秋來的是其父母,其子■翼稚弱,不能隨從,故于九月方來;所謂‘賓爵’者,就是老雀,常棲人堂宇,有似賓客,故謂之‘賓爵’。鄙意‘賓爵’二字,見之《古今注》,雖亦可連;但按《月令》,仲秋已有‘鴻雁來’之句,若將‘賓’字截入下句,季秋又是‘鴻雁來’,未免重複。如謂仲秋來的是其父母,季秋來的是其子孫,此又誰得而知?況《夏小正》於‘雀入於海為蛤’之句上無‘賓’字,以此更見高氏之誤。據老夫愚見,似以鄭注為當。才女以為何如?”兩個女子一齊點頭道:“大賢高論極是。可見讀書人見解自有不同,敢不佩服!”
多九公暗忖道:“這女子明知鄭注為是,他卻故意要問,看你怎樣回答。據這光景,他們那裡是來請教,明是考我們的。若非唐兄,幾乎出醜。他既如此可惡,我也搜尋幾條,難他一難。”因說道:“老夫因才女講《論語》,偶然想起‘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之句。以近來人情而論,莫不樂富惡貧,而聖人言‘貧而樂’,難道貧有甚麼好處麼?”紅衣女子剛要回答,紫衣女子即接著道:“按《論語》自遭秦火,到了漢時,或孔壁所得,或口授相傳,遂有三本:一名《古論》,二名《齊論》,三名《魯論》。今世所傳,就是《魯論》,向有今本、古本之別。以皇侃《古本論語義疏》而論,其‘貧而樂’一句,‘樂’字下有一‘道’字,蓋‘未若貧而樂道’與下句‘富而好禮’相對。即如‘古者言之不出’,古本‘出’字上有一‘妄’字。又如‘雖有粟吾得而食諸’,古本‘得’字上有一‘豈’字。似此之類,不能枚舉。《史記•世家》亦多類此。此由秦火後闕遺之誤。請看古本,自知其詳。”
多九公見他伶牙俐齒,一時要拿話駁他,竟無從下手。因見案上擺著一本書,取來一看,是本《論語》。隨手翻了兩篇,忽然翻到“顏淵、季路侍”一章,只見“衣輕裘”之旁寫著“衣,讀平聲。”看罷,暗暗喜道:“如今被我捉住錯處了!”因向唐敖道:“唐兄,老夫記得‘願車馬衣輕裘’之‘衣’倒像應讀去聲,今此處讀作平聲,不知何意?”紫衣女子道:“‘子華使于齊,……乘肥馬,衣輕裘’之‘衣’,自應讀作去聲,蓋言子華所騎的是肥馬,所穿的是輕裘。至此處‘衣’字,按本文明明分著‘車’‘馬’‘衣’‘裘’四樣,如何讀作去聲?若將‘衣’字講作穿的意思,不但與‘願’字文氣不連,而且有裘無衣,語氣文義,都覺不足。若讀去聲,難道子路裘可與友共,衣就不可與友共麼?總因‘裘’字上有一‘輕’字,所以如此;若無‘輕’字,自然讀作‘願車馬衣裘與朋友共’了。或者‘裘’字上既有‘輕’字,‘馬’字上再有‘肥’字,後人讀時,自必以車與肥馬為二,衣與輕裘為二,斷不讀作去聲。況‘衣’字所包甚廣,‘輕裘’二字可包藏其內;故‘輕裘’二字倒可不用,‘衣’字卻不可少。今不用‘衣’字,只用‘輕裘’,那個‘衣’字何能包藏‘輕裘’之內?若讀去聲,豈非缺了一樣麼?”多九公不覺皺眉道:“我看才女也過於混鬧了!你說那個‘衣’字所包甚廣,無非紗的綿的,總在其內。但子路于這輕裘貴重之服,尚且與朋友共,何況別的衣服?言外自有‘衣’字神情在內。今才女必要吹毛求疵,亂加批評,莫怪老夫直言:這宗行為,不但近於狂妄,而且隨嘴亂說,竟是不知人事了!”因又忖道:“這兩個女子既要赴試,自必時常用功,大約隨常經書也難他不住。我聞外國向無《易經》,何不以此難他一難?或者將他難倒,也未可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辟清談幼女講羲經 發至論書生尊孟子
話說多九公思忖多時,得了主意。因向兩女子道:“老夫聞《周易》一書,外邦見者甚少,貴處人文極盛,兼之二位才女博覽廣讀,於此書自能得其精奧。第自秦、漢以來,注解各家,較之說《禮》,尤為歧途疊出。才女識見過人,此中善本,當以某家為最,想高明自有卓見定其優劣了?”紫衣女子道:“自漢、晉以來,至於隋季,講《易》各家,據婢子所知的,除子夏《周易傳》二卷,尚有九十三家。若論優劣,以上各家,莫非先儒注疏。婢子見聞既寡,何敢以井蛙之見,妄發議論。尚求指示。”
多九公忖道:“《周易》一書,素日耳之所聞,目之所見,至多不過五六十種;適聽此女所說,竟有九十餘種,但他並無一字評論。大約腹中並無此書,不過略略記得幾種,他就大言不慚,以為嚇人地步,我且考他一考,教他出出醜。就是唐兄看著,也覺歡喜。”因說道:“老夫向日所見,解《易》各家,約有百餘種。不意此地竟有九十三種,也算難得了。至某人注疏若干卷,某人章句若干卷,才女也還記得麼?”
紫衣女子笑道:“各書精微,雖未十分精熟,至注家名姓、卷帙,還略略記得。”多九公吃驚道:“才女何不道其一二?其卷帙、名姓,可與天朝一樣?”紫衣女子就把當時天下所傳的《周易》九十三種,某人若干卷,由漢至隋,說了一遍,道:“大賢才言《周易》有一百餘種,不知就是才說這幾種,還是另有百餘種?請大賢略述一二,以廣聞見。”
多九公見紫衣女子所說書名倒像素日讀熟一般,口中滔滔不絕,細細聽去,內中竟有大半所言卷帙、姓名,絲毫不錯。其餘或知其名,未見其書;或知其書,不記其名;還有連姓名、卷帙一概不知的。登時驚的目瞪神呆,惟恐他們盤問,就要出醜。正在發慌,適聽紫衣女子問他書名,連忙答道:“老夫向日見的,無非都是才女所說之類。奈年邁善忘,此時都已模模糊糊,記不清了。”紫衣女子道:“書中大旨,或大賢記不明白,婢子也不敢請教,苦人所難。但卷帙、姓名,乃書坊中三尺之童所能道的,大賢何必吝教?”多九公道:“實是記不清楚,並非有意推辭。”紫衣女子道:“大賢若不說出幾個書名,那原諒的不過說是吝教,那不原諒的就要疑心大賢竟是妄造狂言欺騙人了。”多九公聽罷,只急的汗如雨下,無言可答。紫衣女子道:“方才大賢曾言百餘種之多,此刻只求大賢除婢子所言九十三種,再說七個,共湊一百之數。此事極其容易,難道還吝教麼?”
多九公只急的抓耳搔腮,不知怎樣才好。紫衣女子道:“如此易事,誰知還是吝教!剛才婢子費了唇舌,說了許多書名,原是抛磚引玉,以為借此長長見識,不意竟是如此!但除我們所說之外,大賢若不加增,未免太覺空疏了!”紅衣女子道:“倘大賢七個湊不出,就說五個;五個不能,就是兩個也是好的。”紫衣女子接著道:“如兩個不能,就是一個;一個不能,就是半個也可解嘲了。”紅衣女子笑道:“請教姐姐,何為半個?難道是半卷書麼?”紫衣女子道:“妹子惟恐大賢善忘,或記卷帙,忘其姓名;或記姓名,忘其卷帙。皆可謂之半個,——並非半卷。我們不可閒談,請大賢或說一個,或半個罷。”多九公被兩個女子冷言冷語,只管催逼,急的滿面青紅,恨無地縫可鑽。莫講所有之書,俱被紫衣女子說過;即或尚未說過,此時心內一急,也就想不出了。
那個老者坐在下面,看了幾篇書,見他們你一言、我一語,不知說些甚麼。後來看見多九公面上紅一陣、白一陣,頭上只管出汗,只當怕熱,因取一把扇子,道:“天朝時令交了初夏,大約涼爽不用涼扇。今到敝處,未免受熱,所以只管出汗。請大賢扇扇,略為涼爽,慢慢再談,莫要受熱,生出別的病來。你們都是異鄉人,身子務要保重。——你看,這汗還是不止,這卻怎好?”
因用汗巾替九公揩道:“有年紀的人,身體是個虛的,那裡受的慣熱!唉!可憐,可憐!”多九公接過扇子道:“此處天氣果然較別處甚熱。”老者又獻兩杯茶道:“小子這茶雖不甚佳,但有燈心在內,既能解熱,又可清心。大賢吃了,就是受熱,也無妨了。今雖幸會,奈小子福薄重聽,不能暢聆大教,真是恨事。大賢既肯屈尊同他們細談,日後還可造就麼?”多九公連連點頭道:“令愛來歲一定高發的。”
只見紫衣女子又接著說道:“大賢既執意不肯賜教,我們也不必苦苦相求。況記幾個書名,若不曉得其中旨趣,不過是個賣書傭,何足為奇?但不知大賢所說百餘種,其中講解,當以某家為最?”多九公道:“當日仲尼既作《十翼》,《易》道大明,自商瞿受《易》於孔子,嗣後傳授不絕。前漢有京房、費直各家,後漢有馬融、鄭元諸人。據老夫愚見:兩漢解《易》各家,多溺於象占之學。到了魏時,王弼注釋《周易》,撇了象占舊解,獨出心裁,暢言義理,於是天下後世,凡言《易》者,莫不宗之,諸書皆廢。以此看來,由漢至隋,當以王弼為最。”紫衣女子聽了,不覺笑道:“大賢這篇議論,似與各家注解及王弼之書尚未了然,不過摭拾前人牙慧,以為評論,豈是教誨後輩之道!漢儒所論象占,固不足盡《周易》之義;王弼掃棄舊聞,自標新解,惟重義理,孔子說‘《易》有聖人之道四焉’,豈止‘義理’二字?晉時韓康伯見王弼之書盛行,因缺《繫辭》之注,於是本王弼之義,注《繫辭》二卷,因而後人遂有王、韓之稱。其書既欠精詳,而又妄改古字,如以‘嚮’為‘鄉’,以‘驅’為‘敺’之類,不能枚舉。所以昔人雲:‘若使當年傳漢《易》,王、韓俗字久無存。’當日范甯說王弼的罪甚於桀、紂,豈是無因而發。今大賢說他注的為最,甚至此書一出,群書皆廢,何至如此?可謂癡人說夢!總之:學問從實地上用功,議論自然確有根據;若浮光掠影,中無成見,自然隨波逐流,無所適從。大賢恰受此病,並且強不知以為知,一味大言欺人,未免把人看的過於不知文了!”
多九公聽了,滿臉是汗,走又走不得,坐又坐不得,只管發■,無言可答。正想脫身,那個老者又獻兩杯茶道:“斗室屈尊,致令大賢受熱,殊抱不安。但汗為人之津液,也須忍耐少出些才好。大約大賢素日喜吃麻黃,所以如此。今出這場痛汗,雖痢瘧之症,可以放心,以後如麻黃發汗之物,究以少吃為是。”二人欠身接過茶杯。多九公自言自語道:“他說我吃麻黃,那知我在這裡吃黃連哩!”
只見紫衣女子又接著說道:“方才進門就說經書之義盡知,我們聽了甚覺欽慕,以為今日遇見讀書人,可以長長見識,所以任憑批評,無不謹謹受命。誰知談來談去,卻又不然。若以‘秀才’兩字而論,可謂有名無實。适才自稱‘忝列膠庠’,談了半日,惟這‘忝’字還用的切題。”紅衣女子道:“據我看來:大約此中亦有賢愚不等,或者這位先生同我們一樣,也是常在三等、四等的亦未可知。”紫衣女子道:“大家幸會談文,原是一件雅事,即使學問淵博,亦應處處虛心,庶不失謙謙君子之道。誰知腹中雖離淵博尚遠,那目空一切,旁若無人光景,卻處處擺在臉上。可謂‘螳臂當車,自不量力’!”兩個女子,你一言,我一語,把多九公說的臉上青一陣,黃一陣。身如針刺,無計可施。唐敖在旁,甚覺無趣。
正在為難之際,只聽外面喊道:“請問女學生可買脂粉麼?”一面說著,手中提著包袱進來。唐敖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之洋。多九公趁勢立起道:“林兄為何此時才來?惟恐船上眾人候久,我們回去罷。”即同唐敖拜辭老者。老者仍要挽留獻茶。林之洋因走的口渴,正想歇息,無奈二人執意要走。老者送出門外,自去課讀。
三人匆匆出了小巷,來至大街。林之洋見他二人舉動愴惶,面色如土,不覺詫異道:“俺看你們這等驚慌,必定古怪。畢竟為著甚事?”二人略略喘息,將神定了一定,把汗揩了,慢慢走著。多九公把前後各話,略略告訴一遍。唐敖道:“小弟從未見過世上竟有這等淵博才女!而且伶牙俐齒,能言善辯!”多九公道:“淵博倒也罷了,可恨他絲毫不肯放鬆,竟將老夫罵的要死。這個虧吃的不小!老夫活了八十多歲,今日這個悶氣卻是頭一次!此時想起,惟有怨恨自己!”林之洋道:“九公,你恨甚麼?”多九公道:“恨老夫從前少讀十年書;又恨自己既知學問未深,不該冒昧同人談文。”
唐敖道:“若非舅兄前去相救,竟有走不出門之苦。不知舅兄何以不約而同,也到他家?”林之洋道:“剛才你們要來遊玩,俺也打算上來賣貨,奈這地方從未做過交易,不知那樣得利。後來俺因他們臉上比炭還黑,俺就帶了脂粉上來。那知這些女人因搽脂粉反覺醜陋,都不肯買,倒是要買書的甚多。俺因女人不買脂粉,倒要買書,不知甚意。細細打聽,才知這裡向來分別貴賤,就在幾本書上。”唐敖道:“這是何故?”林之洋道:“他們風俗,無論貧富,都以才學高的為貴,不讀書的為賤。就是女人,也是這樣,到了年紀略大,有了才名,才有人求親;若無才學,就是生在大戶人家,也無人同他配婚。因此,他們國中,不論男女,自幼都要讀書。聞得明年國母又有甚麼女試大典,這些女子得了這個信息,都想中個才女,更要買書。俺聽這話,原知貨物不能出脫,正要回船,因從女學館經過,又想進去碰碰財氣,那知湊巧遇見你們二位。俺進去話未說得一句,茶未喝得一口,就被你們拉出,原來二位卻被兩個黑女難住。”唐敖道:“小弟約九公上來,原想看他國人生的怎樣醜陋。誰知只顧談文,他們面上好醜,我們還未看明,今倒被他們先把我們腹中醜處看去了!”多九公道:“起初如果只作門外漢,隨他談甚麼,也不至出醜。無奈我們過於大意,一進門去,就充文人,以致露出馬腳,補救無及。偏偏他的先生又是聾子,不然,拿這老秀才出出氣,也可解嘲。”唐敖道:“據小弟看來:幸而老者是個聾子。他若不聾,只怕我們更要吃虧。你只看他小小學生尚且如此,何況先生!固然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究竟是他受業之師,況紫衣女子又是他女,學問豈能懸殊?若以尋常老秀才看待,又是‘以貌取人’了。世人只知‘紗帽底下好題詩’,那裡曉得草野中每每埋沒許多鴻儒!大約這位老翁就是榜樣。”
多九公道:“剛才那女子以‘衣輕裘’之‘衣’讀作平聲,其言似覺近理。若果如此,那當日解作去聲的,其書豈不該廢麼?”唐敖道:“九公此話未免罪過!小弟聞得這位解作去聲的乃彼時大儒,祖居新安。其書闡發孔、孟大旨,殫盡心力,折衷舊解,言近旨遠,文簡義明,一經誦習,聖賢之道,莫不燦然在目。漢、晉以來,注解各家,莫此為善,實有功於聖門,有益於後學的,豈可妄加評論。即偶有一二注解錯誤,亦不能以蚊睫一毛,掩其日月之光。即如《孟子》‘誅一夫’及‘視君如寇仇’之說,後人雖多評論,但以其書體要而論,昔人有雲:‘總群聖之道者,莫大乎六經;紹六經之教者,莫尚乎孟子。’當日孔子既沒,儒分為八;其他縱橫捭闔,波譎雲詭。惟孟子挺命世之才,距楊、墨,放淫辭;明王政之易行,以救時弊;闡性善之本量,以斷群疑;致孔子之教,獨尊千古。是有功聖門,莫如孟子,學者豈可訾議。況孟子‘聞誅一夫’之言,亦因當時之君,惟知戰鬥,不務修德,故以此語警戒;至‘寇仇’之言,亦是勸勉宣王,待臣宜加恩禮:都為要救時弊起見。時當戰國,邪說橫行,不知仁義為何物,若單講道學,徒費唇舌;必須喻之利害,方能動聽,故不覺言之過當。讀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志,自得其義。總而言之:尊崇孔子之教,實出孟子之力;闡發孔、孟之學,卻是新安之功。小弟愚見如此,九公以為何如?”多九公聽了,不覺連連點頭。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受女辱潛逃黑齒邦 觀民風聯步小人國
話說多九公聞唐敖之言,不覺點頭道:“唐兄此言,至公至當,可為千載定論,老夫适才所說,乃就事論事,未將全體看明,不無執著一偏。即如左思《三都賦》序,他說揚雄《甘泉賦》‘玉樹青蔥’,非本土所出,以為誤用。誰知那個玉樹,卻是漢武帝以眾寶做成,非地土所產。諸如此類,若不看他全賦,止就此序而論,必定說他如此小事尚且考究未精,何況其餘。那知他的好處甚多,全不在此。所以當時爭著傳寫,洛陽為之紙貴。以此看來,若只就事論事,未免將他好處都埋沒了。”
說話間,又到人煙輳集處。唐敖道:“方才小弟因這國人過黑,未將他的面目十分留神。此時一路看來,只覺個個美貌無比,而且無論男婦,都是滿臉書卷秀氣。那種風流儒雅光景,倒像都從這個黑氣中透出來的。細細看去,不但面上這股黑氣萬不可少,並且回想那些脂粉之流,反覺其醜,小弟看來看去,只覺自慚形穢。如今我們雜在眾人中,被這書卷秀氣四面一襯,只覺面目可憎,俗氣逼人。與其教他們看著恥笑,莫若趁早走罷!”三人於是躲躲閃閃,聯步而行。
一面走著,看那國人都是端方大雅,再看自己,只覺無窮醜態。相形之下,走也不好,不走也不好;緊走也不好,慢走也不好,不緊不慢也不好:不知怎樣才好!只好疊著精神,穩著步兒,探著腰兒,挺著胸兒,直著頸兒,一步一趨,望前而行。好容易走出城外,喜得人煙稀少,這才把腰伸了一伸,頸項搖了兩搖,噓了一口氣,略為鬆動鬆動。林之洋道:“剛才被妹夫說破,細看他們,果都大大方方,見那樣子,不怕你不好好行走。俺素日散誕慣了,今被二位拘住,少不得也裝斯文混充儒雅。誰知只顧拿架子,腰也酸了,腿也直了,頸也痛了,腳也麻了,頭也暈了,眼也花了,舌也燥了,口也幹了,受也受不得了,支也支不住了。再要拿架子,俺就癱了!快逃命罷!此時走的只覺發熱。——原來九公卻帶著扇子,借俺扇扇,俺今日也出汗了!”
多九公聽了,這才想起老者那把扇子還在手中。隨即站住,打開一齊觀看,只見一面寫著曹大家七篇《女誡》,一面寫著蘇若蘭《璿璣全圖》,都是蠅頭小楷,絕精細字。兩面俱落名款:一面寫著“墨溪夫子大人命書”,下寫“女弟子紅紅謹錄”;一面寫著“女亭亭謹錄”,下面還有兩方圖章:“紅紅”之下是“黎氏紅薇”,“亭亭”之下是“盧氏紫萱”。唐敖道:“據這圖章,大約紅紅、亭亭是他乳名,紅薇、紫萱方是學名。”多九公道:“兩個黑女既如此善書而又能文,館中自然該是詩書滿架,為何卻自寥寥?不意腹中雖然淵博,案上倒是空疏,竟與別處不同。他們如果詩書滿架,我們見了,自然另有準備,豈肯冒昧,自討苦吃?”
林之洋接過扇子搧著道:“這樣說,日後回家,俺要多買幾擔書擺在桌上作陳設了。”唐敖道:“奉勸舅兄:斷斷不要豎這文人招牌!請看我們今日光景,就是榜樣,小弟足足夠了!今日過了黑齒,將來所到各國,不知那幾處文風最盛?倒要請教,好作準備,免得又去‘太歲頭上動土’。”林之洋道:“俺們向日來往,只知賣貨,那裡管他文風、武風。據俺看來:將來路過的,如靖人、跂踵、長人、穿胸、厭火各國,大約同俺一樣,都是文墨不通;就只可怕的前面有個白民國,倒像有些道理;還有兩面、軒轅各國,出來人物,也就不凡。這幾處才學好醜,想來九公必知,妹夫問他就知道了。”唐敖道:“請教九公:……”說了一句,再回頭一看,不覺詫異道:“怎麼九公不見?又到何處去了?”林之洋道:“俺們只顧說話,那知他又跑開,莫非九公恨那黑女,又去同他講理麼?俺們且等一等,少不得就要回來。”
二人閒談,候了多時,只見多九公從城內走來道:“唐兄,你道他們案上並無多書,卻是為何?其中有個緣故。”唐敖笑道:“原來九公為這小事又去打聽,如此高年,還是這等興致,可見遇事留心,自然無所不知。我們慢慢走著,請九公把這緣故談談。”多九公舉步道:“老夫才去問問風俗,原來此地讀書人雖多,書籍甚少。歷年天朝雖有人販賣,無如剛到君子、大人境內,就被二國買去。此地之書,大約都從彼二國以重價買的,至於古書,往往出了重價,亦不可得,惟訪親友家,如有此書,方能借來抄寫。要求一書,真是種種費事。並且無論男婦,都是絕頂聰明,日讀萬言的不計其數,因此那書更不夠他讀了。本地向無盜賊,從不偷竊,就是遺金在地,也無拾取之人。他們見了無義之財,叫作‘臨財毋苟得’。就只有個毛病:若見了書籍,登時就把‘毋苟得’三字撇在九霄雲外,不是借去不還,就是設法偷騙,那作賊的心腸也由不得自己了。所以此地把竊物之人叫作‘偷兒’,把偷書之人卻叫作‘竊兒’;借物不還的叫作‘拐兒’,借書不還的叫作‘騙兒’。因有這些名號,那藏書之家,見了這些竊兒、騙兒,莫不害怕,都將書籍深藏內室,非至親好友,不能借觀。家家如此。我們只知以他案上之書定他腹中學問,無怪要受累了。”
說話間,不覺來到船上。林之洋道:“俺們快逃罷!”分付水手,起錨揚帆。唐敖因那扇子寫的甚好,來到後面,向多九公討了。多九公道:“今日唐兄同那老者見面,曾說‘識荊’二字,是何出處?”唐敖道:“再過幾十年,九公就看見了。小弟才想紫衣女子所說‘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那句話,再也不解。九公久慣江湖,自然曉得這句鄉談了?”多九公道:“老夫細細參詳,也解不出。我們何不問問林兄?”唐敖隨把林之洋找來,林之洋也回不知。唐敖道:“若說這句隱著罵話,以字義推求,又無深奧之處。據小弟愚見:其中必定含著機關。大家必須細細猜詳,就如猜謎光景,務必把他猜出。若不猜出,被他罵了還不知哩!”林之洋道:“這話當時為甚起的?二位先把來路說說。看來,這事惟有俺林之洋還能猜,你們猜不出的。”唐敖道:“何以見得?”林之洋道:“二位老兄才被他們考的膽戰心驚,如今怕還怕不來,那裡還敢亂猜!若猜的不是,被黑女聽見,豈不又要吃苦出汗麼?”多九公道:“林兄且慢取笑。我把來路說說:當時談論切音,那紫衣女子因我們不知反切,向紅衣女子輕輕笑道:‘若以本題而論,豈非“吳郡大老倚閭滿盈”麼?’那紅衣女子聽了,也笑一笑。這就是當時說話光景。”林之洋道:“這話既是談論反切起的,據俺看來:他這本題兩字自然就是甚麼反切。你們只管向這反切書上找去,包你找得出。”多九公猛然醒悟道:“唐兄:我們被這女子罵了!按反切而論,‘吳郡’是個‘問’字,‘大老’是個‘道’字,‘倚閭’是個‘於’字,‘滿盈’是個‘盲’字。他因請教反切,我們都回不知,所以他說:‘豈非“問道於盲”麼!’”林之洋道:“你們都是雙目炯炯,為甚比作瞽目?大約彼時因他年輕,不將他們放在眼裡,未免旁若無人,因此把你比作瞽目,卻也湊巧。”多九公道:“為何湊巧?”林之洋道:“那‘旁若無人’者,就如兩旁明明有人,他卻如未看見。既未看見,豈非瞽目麼?此話將來可作‘旁若無人’的批語。海外女子這等淘氣,將來到了女兒國,他們成群打夥,聚在一處,更不知怎樣利害。好在俺從來不會談文;他要同俺論文,俺有絕好主意,只得南方話一句,一概給他‘弗得知’。任他說得天花亂墜,俺總是弗得知,他又其奈俺何!”多九公笑道:“倘女兒國執意要你談文,你不同他談文,把你留在國中,看你怎樣?”林之洋道:“把俺留下,俺也給他一概弗得知。你們今日被那黑女難住,走也走不出,若非俺去相救,怎出他門?這樣大情,二位怎樣報俺?”唐敖道:“九公才說恐女兒國將舅兄留下,日後倘有此事,我們就去救你出來,也算‘以德報德’了。”多九公道:“據老夫看來:這不是‘以德報德’,倒是‘以怨報德’了。”唐敖道:“此話怎講?”多九公道:“林兄如被女兒國留下,他在那裡,何等有趣,你卻把他救出,豈非‘以怨報德’麼?”林之洋道:“九公既說那裡有趣,將來到了女兒國,俺去通知國王,就請九公住他國中。”多九公笑道:“老夫倒想住在那裡,卻教那個替你管柁呢?”唐敖道:“豈但管柁,小弟還要求教韻學哩。請問九公:小弟素于反切雖是門外漢,但‘大老’二字,按音韻呼去,為何不是‘島’字?”多九公道:“古來韻書‘道’字本與‘島’字同音;近來讀‘道’為‘到’,以上聲讀作去聲。即如是非之‘是’古人讀作‘使’字,‘動’字讀作‘董’字,此類甚多,不能枚舉。大約古聲重,讀‘島’;今聲輕,讀‘到’。這是音隨世轉,輕重不同,所以如此。”林之洋道:“那個‘盲’字,俺們向來讀與‘忙’字同音,今九公讀作‘萌’字,也是輕重不同麼?”多九公道:“‘盲’字本歸八庚,其音同‘萌’;若讀‘忙’字,是林兄自己讀錯了。”林之洋道:“若說讀錯,是俺先生教的,與俺何干!”多九公道:“你們先生如此疏忽,就該打他手心。”林之洋道:“先生犯了這樣小錯,就要打手心,那終日曠功誤人子弟的,豈不都要打殺麼?”
唐敖道:“今日受了此女恥笑,將來務要學會韻學,才能歇心。好在九公已得此中三昧,何不略將大概指教?小弟賦性雖愚,如果專心,大約還可領略。”多九公道:“老夫素於此道,不過略知皮毛,若要講他所以然之故,不知從何講起。總因當日未得真傳,心中似是而非,狐疑莫定,所以如此。唐兄如果要學,老夫向聞歧舌國音韻最精,將來到彼,老夫奉陪上去,不過略為談談,就可會了。”唐敖道:“‘歧舌’二字,是何寓意?何以彼處曉得音韻?”多九公道:“彼國人自幼生來嘴巧舌能,不獨精通音律,並且能學鳥語,所以林兄前在聶耳,買了雙頭鳥兒,要到彼處去賣。他們各種聲音皆可隨口而出,因此鄰國俱以‘歧舌’呼之。日後唐兄聽他口音就明白了。”
走了幾日,到了靖人國。唐敖道:“請教九公:小弟聞得靖人,古人謂之諍人,身長八九寸,大約就是小人國。不知國內是何風景?”多九公道:“此地風俗磽薄,人最寡情,所說之話,處處與人相反。即如此物,明是甜的,他偏說苦的;明是鹹的,他偏說淡的:教你無從捉摸。此是小人國歷來風氣如此,也不足怪。”二人於是登岸,到了城郭。城門甚矮,彎腰而進。裡面街市極窄,竟難並行。走到城內,才見國人,都是身長不滿一尺;那些兒童,只得四寸之長。行路時,恐為大鳥所害,無論老少,都是三五成群,手執器械防身;滿口說的都是相反的話,詭詐異常。唐敖道:“世間竟有如此小人,倒也少見。”游了片時,遇見林之洋賣貨回來,一同回船。
走了幾日,大家正在閒談,路過一個桑林,一望無際,內有許多婦人,都生得嬌豔異常。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丹桂岩山雞舞鏡 碧梧嶺孔雀開屏
話說那些婦人俱以絲綿纏身,棲在林內。也有吃桑葉的,也有口中吐絲的。唐敖道:“請教九公:這些婦人,是何種類?”多九公道:“此處近于北海,名叫‘嘔絲之野’,古人言這婦人都是蠶類。此地既無城郭,這些婦人都以桑林為居,以桑為食,又能吐絲,倒像‘鮫人泣珠’光景。據老夫愚見:就仿鮫人之意,把他叫作‘蠶人’。鮫人泣珠,蠶人吐絲,其義倒也相合。”
林之洋道:“這些女子都生的嬌嬌滴滴,俺們帶幾個回去作妾。又會吐絲,又能生子,豈不好麼?”多九公道:“你把他作妾,倘他性子發作,吐出絲來,把你身子纏住,你擺脫不開,還把性命送了哩!你去問問,那些男子,那個不是死在他們手裡!”
這日到了跂踵國,有幾個國人在海邊取魚。一個個身長八尺,身寬也是八尺,竟是一個方人,赤發蓬頭。兩隻大腳,有一尺厚、二尺長。行動時以腳指行走,腳跟並不著地,一步三搖,斯斯文文,竟有“寧可濕衣,不可亂步”光景。唐敖因這方人過於拘板,無甚可觀,不曾上去。
這日到了一個大邦。遠遠望見一座城池,就如峻嶺一般,好不巍峨。原來卻是長人國。林之洋自去賣貨,唐敖同多九公上去,見了幾個長人,嚇的飛忙走回道:“九公!嚇殺小弟了!當日我見古人書中,言長人身長一二十丈,以為必無之事。那知今日見的,竟有七八丈高,半空中晃晃蕩蕩。他的腳面比我們肚腹還高,令人望著好不害怕!幸虧早早逃走;他若看見,將我們用手提起,放在面前望望,我們身子已在數丈之外了!”
多九公道:“今日所見長人並不算長,若以極長的比較,他也只好算個腳面。老夫向在外洋同幾位老翁閒談,各說生平所見長人。內中有位老翁道:‘當日我在海外,曾見一個長人,身長千餘裡,腰闊百餘裡;好飲天酒,每日一飲五百鬥。當時看了,甚覺詫異,後來因見古書,才知名叫“無路”。’又一老翁道:‘老朽向在丁零之北,見一長人,臥在地下,其高如山,頓腳成穀,橫身塞川,其長萬餘裡。’又一老翁道:‘我曾見一極長之人,若將無路比較,那無路只好算他腳面。莫講別的,單講他身上這件長衫,當日做時,不但天下的布都被他買絕,連天下的裁縫也都雇完,做了數年才能做成。那時布的行情也長了,裁縫工價也貴了,人人發財。所以布店同裁縫鋪至今還在那裡禱告,但願長人再做一件長衫,他們又好齊行了。彼時有個裁縫,在那長衫底襟上偷了一塊布,後來就將這布開了一個大布店,因此棄了本行,另做布行交易。你道這個長人身長若干?原來這人連頭帶腳,不長不短,恰恰十九萬三千五百里!’眾老翁都問到:‘為何算的這樣詳細?’老翁道:‘古人言由天至地有如此之高,此人恰恰頭頂天、腳踹地,所以才知就是這個裡數。他不獨身子長的恁高,並且那張大嘴還愛說大話,倒是身口相應。’
眾老翁道:‘聞得天上剛風最硬,每每飛鳥過高,都被吹的化為天絲。這位長人頭既頂天,他的臉上豈不吹壞麼?’老翁道:‘這人極其臉厚,所以不怕風吹。’眾老翁道:‘怎曉他的臉厚?’老翁道:‘他臉如果不厚,為何滿嘴只管說大話,總不怕人恥笑呢?’旁邊有位老翁道:‘老兄以為這人頭頂天、腳踹地就算極長了,那知老漢見過一個長人,較之剛才所說還長五百里。’眾老翁道:‘這人比天還大,不知怎能抬起頭來?’老翁道:‘他只顧大了,那知上面有天,因此只好低頭混了一世。’又一老翁道:‘你們所說這些長人,何足為奇!當年我見一人,睡在地下就有十九萬三千五百里之高,脊背在地,肚腹頂天,這才大哩!’眾老翁道:‘此人肚腹業已頂天,畢竟怎樣立起?倒要請教。’老翁道:‘他睡在那裡,兩眼望著天,真是目空一切,旁若無人。如此之大,莫講不能立起,並且翻身還不能哩!’”
說著閒話,回到船上。林之洋賣了兩樣貨物,並替唐敖賣了許多花盆,甚覺得利。郎舅兩個,不免又是一番痛飲,林之洋笑道:“俺看天下事只要湊巧:素日俺同妹夫飲酒存的空壇,還有向年舊壇,俺因棄了可惜,隨他撂在艙中,那知今日倒將這個出脫;前在小人國,也是無意賣了許多蠶繭。這兩樣都是並不值錢的,不想他們視如至寶,倒會獲利;俺帶的正經貨物,倒不得價。人說買賣生意,全要機會,若不湊巧,隨你會賣也不中用。”唐敖道:“他們買這蠶繭、酒罈,有何用處?”林之洋未曾回答,先發笑道:“若要說起,真是笑話!……”正要講這緣故,因國人又來買貨,足足忙了一日,到晚方才開船。
這日到了白民國交界。迎面有一危峰,一派清光,甚覺可愛。唐敖忖道:“如此峻嶺,豈無名花?”於是請問多九公是何名山?多九公道:“此嶺總名麟鳳山,自東至西,約長千餘裡,乃西海第一大嶺。內中果木極盛,鳥獸極繁。但嶺東要求一禽也不可得,嶺西要求一獸也不可得。”唐敖道:“這卻為何?”多九公道:“此山茂林深處,向有一麟一鳳。麟在東山,鳳在西山。所以東面五百里有獸無禽,西面五百里有禽無獸,倒像各守疆界光景。因而東山名叫麒■山,上面桂花甚多,又名丹桂岩;西山名叫鳳凰山,上面梧桐甚多,又名碧梧嶺。此事不知始於何時,相安已久。誰知東山旁有條小嶺名叫狻猊嶺,西山旁有條小嶺名叫鷫■嶺。狻猊嶺上有一惡獸,其名就叫‘狻■’,常帶許多怪獸來至東山騷擾;鷫■嶺上有個惡鳥,其名就叫‘鷫■’,常帶許多怪鳥來至西山騷擾。”唐敖道:“東山有麟,麟為獸長;西山有鳳,鳳為禽長。難道狻猊也不畏麟,鷫■也不怕鳳麼?”多九公道:“當日老夫也甚疑惑。後來因見古書,才知鷫■乃西方神鳥,狻猊亦可算得毛群之長,無怪要來抗橫了。大約略為騷擾,麟鳳也不同他計較;若干犯過甚,也就不免爭鬥。數年前老夫從此路過,曾見鳳凰與鷫■爭鬥,都是各發手下之鳥,或一個兩個,彼此剝啄撕打,倒也爽目。後來又遇麒麟同狻猊爭鬥,也是各發手下之獸,那撕打迸跳形狀,真可山搖地動,看之令人心驚。畢竟邪不勝正,鬧來鬧去,往往狻猊、鷫■大敗而歸。”
正在談論,半空中倒像人喊馬嘶,鬧鬧吵吵。連忙出艙仰觀,只見無數大鳥,密密層層,飛向山中去了。唐敖道:“看這光景,莫非鷫■又來騷擾?我們何不前去望望?”多九公道:“如此甚好。”於是通知林之洋,把船攏在山腳下,三人帶了器械,棄舟登岸,上了山坡。唐敖道:“今日之游,別的景致還在其次,第一鳳凰不可不看:他既做了一山之主,自然另是一種氣概。”多九公道:“唐兄要看鳳凰,我們越過前面峰頭,只檢梧桐多處遊去,倘緣分湊巧,不過略走幾步,就可遇見。”大家穿過峻嶺,尋找桐林,不知不覺,走了數裡。林之洋道:“俺們今日見的都是小鳥,並無一隻大鳥,不知甚故?難道果真都去伺候鳳凰麼?”唐敖道:“今日所見各鳥,毛色或紫或碧,五彩燦爛,兼之各種嬌啼,不啻笙簧,已足悅耳娛目,如此美景,也算難得了。”
忽聽一陣鳥鳴之聲,宛轉嘹亮,甚覺爽耳,三人一聞此音,陡然神清氣爽。唐敖道:“《詩》言:‘鶴鳴於九皋,聲聞於天。’今聽此聲,真可上徹霄漢。”大家順著聲音望去,只當必是鶴鷺之類。看了半晌,並無蹤影,只覺其音漸漸相近,較之鶴鳴尤其洪亮。多九公道:“這又奇了!安有如此大聲,不見形象之理?”唐敖道:“九公,你看:那邊有顆大樹,樹旁圍著許多飛蠅,上下盤旋,這個聲音好像樹中發出的。”說話間,離樹不遠,其聲更覺震耳。三人朝著樹上望了一望,何嘗有個禽鳥。林之洋忽然把頭抱住,亂跳起來,口內只說:“震死俺了!”二人都吃一嚇,問其所以。林之洋道:“俺正看大樹,只覺有個蒼蠅,飛在耳邊。俺用手將他按住,誰知他在耳邊大喊一聲,就如雷鳴一般,把俺震的頭暈眼花。俺趁勢把他捉在手內。”話未說完,那蠅大喊大叫,鳴的更覺震耳。林之洋把手亂搖道:“俺將你搖的發昏,看你可叫!”那蠅被搖,旋即住聲。唐、多二人隨向那群飛蠅側耳細聽,那個大聲果然是“不啻若自其口出”。多九公笑道:“若非此鳥飛入林兄耳內,我們何能想到如此大聲,卻出這群小鳥之口。老夫目力不佳,不能辨其顏色。林兄把那小鳥取出,看看可是紅嘴綠毛?如果狀如鸚鵡,老夫就知其名了。”林之洋道:“這個小鳥,從未見過,俺要帶回船去給眾人見識見識。設或取出飛了,豈不可惜?”於是卷了一個紙桶,把紙桶對著手縫,輕輕將小鳥放了進去。唐敖起初見這小鳥,以為無非蒼蠅、蜜蜂之類,今聽多九公之話,輕輕過去一看,果然都是紅嘴綠毛,狀如鸚鵡。忙走回道:“他的形狀,小弟才去細看,果真不錯。請教何名?”多九公道:“此鳥名叫‘細鳥’。元封五年,勘畢國曾用玉籠以數百進貢,形如大蠅,狀似鸚鵡,聲聞數裡。國人常以此鳥候日,又名‘候日蟲’。那知如此小鳥,其聲竟如洪鐘,倒也罕見!”
林之洋道:“妹夫要看鳳凰,走來走去,遍山並無一鳥。如今細鳥飛散,靜悄悄連聲也不聞。這裡只有樹木,沒甚好頑,俺們另向別處去罷。”多九公道:“此刻忽然鴉雀無聞,卻也奇怪。”只見有個牧童,身穿白衣,手拿器械,從路旁走來。唐敖上前拱手道:“請問小哥:此處是何地名?”牧童道:“此地叫做碧梧嶺,嶺旁就是丹桂岩,乃白民國所屬。過了此嶺,野獸最多,往往出來傷人,三位客人須要仔細!”說罷去了。
多九公道:“此處既名碧梧嶺,大約梧桐必多,或者鳳凰在這嶺上也未可知。我們且把對面山峰越過,看是如何。”不多時,越過高峰,只見西邊山頭無數梧桐,桐林內立著一隻鳳凰:毛分五彩,赤若丹霞;身高六尺,尾長丈餘;蛇頸雞喙,一身花文。兩旁密密層層,列著無數奇禽:或身高一丈,或身高八尺;青黃赤白黑,各種顏色,不能枚舉。對面東邊山頭桂樹林中也有一個大鳥:渾身碧綠,長頸鼠足,身高六尺,其形如雁。兩旁圍著許多怪鳥:也有三首六足的,也有四翼雙尾的,奇形怪狀,不一而足。多九公道:“東邊這只綠鳥就是鷫■。大約今日又來騷擾,所以鳳凰帶著眾鳥把去路攔住,看來又要爭鬥了。”忽聽鷫■連鳴兩聲,身旁飛出一鳥,其狀如鳳,尾長丈余,毛分五彩;攛至丹桂岩,抖擻翎毛,舒翅展尾,上下飛舞,如同一片錦繡;恰好旁邊有塊雲母石,就如一面大鏡,照的那個影兒,五彩相映,分外鮮明。林之洋道:“這鳥倒像鳳凰,就只身材短小,莫非母鳳凰麼?”多九公道:“此鳥名‘山雞’,最愛其毛,每每照水顧影,眼花墜水而死。古人因他有鳳之色,無鳳之德,呼作‘啞鳳’。大約鷫■以為此鳥具如許彩色,可以壓倒鳳凰手下眾鳥,因此命他出來當場賣弄。”忽見西林飛出一隻孔雀,走至碧梧嶺,展開七尺長尾,舒張兩翅,朝著丹桂岩盼睞起舞;不獨金翠縈目,兼且那個長尾排著許多圓文,陡然或紅或黃,變出無窮顏色,宛如錦屏一般。山雞起初也還勉強飛舞,後來因見孔雀這條長尾變出五顏六色,華彩奪目,金碧輝煌,未免自慚形穢;鳴了兩聲,朝著雲母石一頭撞去,竟自身亡。唐敖道:“這只山雞因毛色比不上孔雀,所以羞忿輕生。以禽鳥之微,尚有如此血性,何以世人明知己不如人,反■顏無愧?殊不可解。”林之洋道:“世人都像山雞這般烈性,那裡死得許多!據俺看來:只好把臉一老,也就混過去了。”孔雀得勝退回本林。東林又飛出一鳥,一身蒼毛,尖嘴黃足,跳至山坡,口中唧唧咋咋,鳴出各種聲音。此鳥鳴未數聲,西林也飛出一隻五彩鳥,尖嘴短尾,走至山岡,展翅搖翎,口中鳴的嬌嬌滴滴,悠揚宛轉,甚覺可耳。唐敖道:“小弟聞得‘鳴鳥’毛分五彩,有百樂歌舞之風,大約就是此類了。那蒼鳥不知何名?”多九公道:“此即‘反舌’,一名‘百舌’。《月令》‘仲夏反舌無聲’,就是此鳥。”林之洋道:“如今正是仲夏,這個反舌與眾不同,他不按月令,只管亂叫了。”
忽聽東林無數鳥鳴,從中攛出一隻怪鳥,其形如鵝,身高二丈,翼廣丈餘,九條長尾,十頸環簇,只得九頭。攛至山岡,鼓翼作勢,霎時九頭齊鳴。多九公道:“原來‘九頭鳥’出來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逢惡獸唐生被難 施神槍魏女解圍
話說多九公指著九頭鳥道:“此鳥古人謂之‘鶬鴰’,一身逆毛,甚是兇惡,不知鳳凰手下那個出來招架?”登時西林飛出一隻小鳥,白頸紅嘴,一身青翠。走至山岡,望著九頭鳥鳴了幾聲,宛如狗吠。九頭鳥一聞此聲,早已抱頭鼠竄,騰空而去,此鳥退入西林。
林之洋道:“這鳥為甚不是禽鳴,倒學狗叫?俺看他油嘴滑舌,南腔北調,到底算個甚麼!可笑這九頭鳥枉自又高又大,聽得一聲狗叫,他就跑了,原來小鳥這等利害!”多九公道:“此禽名叫‘鴗鳥’又名‘天狗’,這九頭鳥本有十首,不知何時被犬咬去一個,其項至今流血。血滴人家,最為不祥,如聞其聲,須令狗叫,他即逃走。因其畏犬,所以古人有‘捩狗耳禳之’之法。”
只見鷫■林內攛出一隻駝鳥,身高八尺,狀似橐駝。其色蒼黑,翅廣丈餘,兩隻駝蹄,奔至山岡,吼叫連聲。西林也飛出一鳥,赤眼紅嘴,一身白毛,尾長丈二,身高四尺。尾上有勺,其大如鬥,走至山岡,與駝鳥鬥在一處。林之洋道:“這尾上有勺的倒也異樣,俺們捉幾個送給無腸國,他必歡喜。”唐敖道:“何以見得?”林之洋道:“他們得了這鳥,既可當菜大嚼,再把尾子取下作為盛飯盛糞的勺子,豈不好麼?”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言:‘駝鳥之卵,其大如甕。’原來其形竟有如許之大!這尾上有勺的,他比駝鳥,一個身高八尺,一個身高四尺,大小懸殊,何能爭鬥?豈非自討苦麼?”多九公道:“此鳥名喚‘鸚勺’,他既敢與駝鳥相鬥,自然也就非凡。”鸚勺鬥未數合,豎起長尾,一連幾勺,打的駝鳥前攛後跳,聲如牛吼。
東林又跳出一隻禿鶖,身高八尺,長頸身青,頭禿無毛,攛至山岡。林之洋道:“忽然鬧出和尚來了。”西邊林內也飛出一鳥,渾身碧綠,一條豬尾,長有丈六,身高四尺,一隻長足,跳躍而出,竄至山崗。掄起豬尾,如皮鞭一般,對著禿鶖一連幾尾,把個禿頭打的鮮血淋漓,吼叫連聲。林之洋道:“這個和尚今日老大吃虧,怪不得大人國的和尚不肯削髮,他怕禿頭吃苦。”多九公道:“原來‘跂踵’出來爭鬥。他這豬尾,隨你勇鳥也敵他不過,看來鷫■又要大敗了。”那邊百舌敵不住鳴鳥,早已飛回東林;禿鶖被打不過,騰空而去;駝鳥兩翅受傷,逃回本林。只聽鷫■大叫幾聲,帶著無數怪鳥,奔至山岡;西林也有許多大鳥飛出:登時鬥成一團。那鸚勺掄起大勺,跂踵舞起豬尾,一起一落,打的落花流水。正在難解難分,忽聽東邊山上,猶如千軍萬馬之聲。塵土飛空,山搖地動,密密層層,不知一群甚麼,狂奔而來。登時眾鳥飛騰,鳳凰鷫■,也都逃竄。
三人聽了,忙躲桐林深處,細細偷看。原來是群野獸,從東奔來:為首其狀如虎,一身青毛,鉤爪鋸牙,弭耳昂鼻,目光如電,聲吼如雷;一條長尾,尾上茸毛,其大如鬥;走至鳳凰所棲林內,吼了兩聲,帶著許多怪獸,渾身血跡,攛了進去。隨後一群怪獸趕來,也是血跡淋漓,走至鷫■所棲林內,也都攛入。為首一獸:渾身青黃,其體似麕,其尾似牛,其足似馬,頭生一角。唐敖道:“請教九公:這個獨角獸自然是麒麟;西邊那個青獸可是狻猊?”多九公道:“西林正是狻猊,大約又來騷擾,所以麒麟帶著眾獸趕來。”只見狻猊喘息片時,將身立起,口中叫了兩聲。旁邊攛出一隻野豬,搧著兩耳,一步三搖,倒像奉令一般,走到跟前,將頭伸出,送到狻猊口邊;狻猊嗅了一嗅,吼了一聲,把嘴一張,咬下豬頭,隨將野豬吃入腹中。
林之洋道:“這個野豬,據俺看來:生的甚覺慳吝,那肯真心請客;他的意思,不過虛讓一讓,那知狻猊並不推辭,竟自啖了。原來狻猊腹饑,大約吃飽就要爭鬥了。”正自指手畫腳,談論狻猊,不意手中那個細鳥,忽又鳴聲震耳,連忙用手亂搖,那肯住聲。狻猊聽了,把頭揚起,順著聲音望了一望,只聽大吼一聲,帶著許多怪獸,一齊奔來。三人嚇的四處奔逃,多九公喊道:“林兄!還不放槍救命,等待何時!”林之洋跑的氣喘噓噓,棄了細鳥,迎著眾獸放了一槍。雖然打倒兩個,無奈眾獸密密層層,毫不畏懼,仍舊奔來。多九公道:“我的林兄!難道放不得第二槍麼!”林之洋戰戰兢兢,又放一槍;好像火上澆油,眾獸更都如飛而至。林之洋不覺放聲哭道:“只顧要看撕鬥,那知狻猊腹饑,要吃俺肉!無䏿國以土當飯,他是以人當飯!俺聞秀才最酸,狻猊如怕酸物倒牙,九公同妹夫還可躲這災難,就只苦殺俺了!頃刻就到跟前,只要把口一張,就吞到腹中!這狻猊肚腸不知可像無腸國?但願吞了隨即通過,俺還有命;若不通過,存在裡面,就要悶殺了!”唐敖正朝前奔,只覺身後鳴聲震耳,回頭一看,狻猊相離不遠,竟向身後撲來。不由手慌腳亂,無計可施,說聲“不好”,一時著急,將身一縱,就如飛舞一般,攛在空中。眾獸都向多、林二人撲去。二人惟有叫苦,左右亂跑。忽聽山岡上呱刺刺如雷鳴一般,響了一聲,一道黑煙,比箭還急,直奔狻猊;狻猊將身縱起,方才躲過;轉眼間,又是一聲響亮,狻猊躲避不及,登時打落山上。眾獸撇了多、林二人,都來圍護狻猊。只聽呱剌刺、呱剌刺……響亮連聲,黑煙亂冒,塵土飛空,滿山響聲不絕,四處煙霧迷漫。那個響聲,如雨點一般,滾將出來,把些怪獸打的屍橫遍地,四處奔逃,霎時無蹤。麒麟帶著眾獸,也都逃竄。
唐敖落下。林之洋跑來道:“妹夫當日吃了躡空草,攛的高高的,有處躲避;竟把俺們撇了!幸虧俺有槍神救命;若不遇著槍神,只怕俺同九公久已變成狻猊的濁氣了。”唐敖道:“當日小弟在東口山,手捧石碑,還能攛空,今日若將二位駝在肩上,大約也可攛高;無奈你們相離過遠,狻猊緊跟身後,那裡還敢遲延。舅兄只顧要將細鳥帶回船去,剛才被他這陣亂叫,以致眾獸聞風而至,幾乎性命不保。”多九公也走來道:“這陣連珠槍好不利害!若非打倒狻猊,眾獸豈能散去。此時煙霧漸散,我們前去找那放槍之人,以便拜謝。”
只見山岡走下一個獵戶,身穿青布箭衣,肩上擔著鳥槍。生得眉清目秀,齒白唇紅,年紀不過十四五歲。雖是獵戶打扮,舉止甚覺秀雅。三人忙上前下拜道:“多謝壯士救命之恩!請教尊姓?貴鄉何處?”獵戶還禮道:“小子姓魏,天朝人氏,因避難寄居於此。請教三位老丈尊姓?從何到此?”多、林二人把名姓說了。唐敖忖道:“當初魏思溫、薛仲璋二位哥哥都以連珠槍出名。自從敬業兄弟兵敗,聞得俱逃海外。此人莫非思溫哥哥之子?——待我問他一聲。”因說道:“當日天朝有位姓魏的,官名思溫,慣用連珠槍,天下馳名,壯士可是一家?”獵戶道:“這是先父。老丈何以得知?”唐敖道:“誰知壯士卻是思溫哥哥之子!不意竟于此處相會!”於是將名姓說明,又把當日結盟及被參各話細說一遍。獵戶忙下拜道:“原來卻是唐叔叔到此,侄女不知,萬望恕罪!”唐敖還禮道:“賢侄請起。為何自稱侄女?這是何故?”獵戶道:“侄女名喚紫櫻,哥哥名魏武。因敬業叔叔遇難,父親無處存身,帶領家眷,逃至此地。本山向有狻猊,常與麒麟爭鬥,傷損田苗,甚至出來傷人。附近居民,屢受其害。向來雖有獵戶,奈此獸極其狡猾,目力甚遠,一聞槍聲,即攛高逃避,非連珠槍不能捉獲。因此聘請父親,在此驅除野獸,歷來打死狻猊不計其數。前歲父親去世,雖將哥哥照舊延請,奈身弱多病,不能辛苦;若將此業棄了,無以為生。幸侄女幼年學得此槍,只得男裝,權承此業,以養寡母。連日因眾獸爭鬥,惟恐傷人,正要擒拿狻猊,不想得遇叔叔。剛才狻猊緊在叔叔身後,我看著只管著急,不敢動手。虧得叔叔朝上一攛,這才得空,放了一槍;若再稍遲一步,只怕叔叔性命難保。但是將身一縱,就能攛高,若非神靈保佑,何能如此?真是吉人天相!當日父親臨危有遺書一封,命我兄妹日後投奔嶺南托叔叔照應,此書現在家中,就請叔叔過去一看,以便獻茶。”唐敖道:“多年未見萬氏嫂嫂之面,今在海外,自應前去拜見。不意思溫哥哥今已去世,竟不能一見,好不令人心酸!”當時三人同魏紫櫻越過山頭,向魏家而來。
唐敖忖道:“我自到海外,凡遇名山異域,莫不上去流覽。原想遵著夢神之話,尋訪名花;誰知至今一無所見,倒與這些女子有緣,每每歧路相逢,卻也奇怪。”
不多時,到了魏家,只見四處安設強弓弩箭。齊進客廳,魏紫櫻進內通知萬氏夫人同魏武出來,彼此見禮。唐敖看那魏武,雖然滿面病容,生的倒也清秀。魏紫櫻把父親遺書呈出。唐敖拆開,上面寫的無非丁囑“俯念結義之情,諸事照應”的話。看罷,歎息一番,將書收過。萬氏道:“賤妾自從丈夫去世,原想攜了遺書,帶著兒女,投奔叔叔。因本地鄉鄰懼怕野獸,再三挽留;兼之家鄉近來不知可還緝捕餘黨,惟恐被害,不敢前去。今幸叔叔到此。我家現在六親無靠,故鄉舉目無親,除叔叔外,別無可托之人。將來尚懇俯推丈夫結義之情,務望攜帶,倘能仍回故土,就是我丈夫在九泉之下,也感大德了。”唐敖道:“緝捕之事,相隔十餘年,久已淡了。日後小弟海外回來,自然奉請嫂嫂並侄兒侄女同回故鄉;況今日侄女如此大德,豈敢相忘!嫂嫂只管放心!”於是又問問日用薪水。原來此處民人因魏家父子驅除野獸,感念其德,供應極厚,每年除衣食外,頗有盈餘。唐敖聽了,這才放心。隨將身邊帶著散碎銀子,送給魏紫櫻為脂粉之用。又囑魏武帶至魏思溫靈前,拈香下拜,慟哭一場,辭別回船。
次日,到了白民國。林之洋發了許多綢緞海菜去賣。唐敖來邀九公上去遊玩。多九公道:“此處人煙甚廣,地方富厚,語言也與我們相同。無如老夫與他無緣,每到此地,不是有事,就是抱病。今日叨光同去走走,卻也難得。”一齊登岸,走了數裡,只見各處俱是白壤;遠遠有幾座小嶺,都是一色礬石;田中種著蕎麥,遍地開著白花;雖有幾個農人在那裡耕田,因離的過遠,面貌看不明白,惟見一色白衣。不多時,進了玉城,步過銀橋,四處房舍店面接連不斷,俱是粉壁高牆;人來人往,作買作賣,熱鬧非凡。那些國人,無老無少,個個面白如玉,唇似塗朱,再映著兩道彎眉,一雙俊目,莫不美貌異常。而且俱是白衣白帽,一概綾羅,打扮極其素淨;腕上都戴著金鐲,手中拿著香珠;身上掛著玳瑁小刀、戳紗荷包、打子兒的扇套、雙飛燕的汗巾,還有許多翡翠瑪瑙玩器。所穿衣服,大約都用異香薰過,遠遠就覺芳馨撲鼻。唐敖此時如入山陰道上,目不暇給。一面看著,一面讚不絕口道:“如此美貌,再配這些穿戴,真是風流蓋世!海外各國人物,大約以此為最了。”再看兩邊店面,接接連連,都是酒肆、飯館、香店、銀局。綢緞綾羅,堆積如山;衣冠鞋襪,擺列無數。其餘羊牛豬犬,雞鴨魚蝦,諸般海菜,各種點心,不一而足。真是:吃的、喝的、穿的、戴的,無一不精,無一不備。滿街滿巷,那股酒肉之香,竟可上徹霄漢。
只見林之洋同一水手從綢緞店出來。多九公迎著問道:“林兄貨物可曾得利?”林之洋滿面歡容道:“俺今日托二位福氣,賣了許多貨物,利息也好。少刻回去,多買酒肉奉請。如今還有幾樣腰巾、荷包零星貨物,要到前面巷內找個大戶人家賣去。俺們何不一同走走?”唐敖道:“如此甚好。”林之洋隨命水手把所賣銀錢先送上船,順便買些酒肉帶去;自己提了包袱,同唐、多二人進了前面巷子。林之洋道:“好了,前面那個高大門樓,想是大戶人家。”走到門前,適值裡面走出一個絕美後生。林之洋說知來意。那後生道:“既有寶貨,何不請進,我家先生正要買哩。”三人剛要舉步,只見門旁貼著一張白紙,上寫“學塾”兩個大字。唐敖一見,不覺吃了一嚇道:“九公!原來此處卻是學館!”多九公看了,也嚇一跳,又不好退回,只得走進。那後生見他們進來,先到裡面通信去了。唐敖向多九公道:“此處國人生的清俊,其天姿聰慧,博覽群書,可想而知。我們進去,須比黑齒國加倍留神才好。”林之洋道:“何必留神。據俺愚見:總是給他‘弗得知’。”
三人進內,來至廳堂。裡面坐著一位先生,戴著玳瑁邊的眼鏡,約有四旬光景。還有四五個學生,都在二旬上下,一個個品貌絕美,衣帽鮮明,那先生也是一個美丈夫。裡面詩書滿架,筆墨如林。廳堂當中懸一玉匾,上寫“學海文林”四個泥金大字。兩旁掛一副粉箋對聯,寫的是:

研六經以訓世,括萬妙而為師。

唐敖同多九公見了這樣規模,不但腳下輕輕舉步,並且連鼻子氣也不敢出。唐敖輕輕說道:“這才是大邦人物!一切氣概,與眾不同。相形之下,我們又覺有些俗氣了。”走進廳堂,也不敢冒昧行禮,只好侍立一旁。先生坐在上面,手裡拿著香珠,把三人看了一看,望著唐敖招手道:“來,來,來!那個書生走進來!”唐敖聽見先生把他叫作“書生”,不知怎樣被他看出形藏,這一驚吃的不小!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遇白民儒士聽奇文 觀藥獸武夫發妙論
話說唐敖忽聽先生把他叫做書生,嚇的連忙進前打躬道:“晚生不是書生,是商賈。”先生道:“我且問你:你是何方人氏?”唐敖躬身道:“晚生生長天朝,今因販貨到此。”先生笑道:“你頭戴儒巾,生長天朝,為何還推不是書生?莫非怕我考你麼?”唐敖聽了,這才曉得他因儒巾看出,只得說道:“晚生幼年雖習儒業,因貿易多年,所有讀的幾句書久已忘了。”先生道:“話雖如此,大約詩賦必會作的?”唐敖聽說做詩,更覺發慌道:“晚生自幼從未做詩,連詩也未讀過。”
先生道:“難為你生在天朝,連詩也不會作?——斷無此事。你何必瞞我?快些實說!”唐敖發急道:“晚生實實不知,怎敢欺瞞!”先生道:“你這儒巾明明是個讀書幌子,如何不會作詩?你既不懂文墨,為何假充我們儒家樣子,卻把自己本來面目失了?難道你要借此撞騙麼?還是裝出斯文樣子要謀館呢?我看你想館把心都想昏了!也罷,我且出題考你一考,看你作的何如。如作的好,我就薦你一個美館。”說罷,把《詩韻》取出。
唐敖見他取出《詩韻》,更急的要死,慌忙說道:“晚生倘稍通文墨,今得幸遇當代鴻儒,尚欲勉強塗鴉,以求指教。豈肯自暴自棄,不知抬舉,至於如此!況且又有美館之薦,晚生敢不勉力?實因不諳文字,所以有負尊意,尚求垂問同來之人,就知晚生並非有意推辭了。”先生因向多、林二人問道:“這個儒生果真不知文墨麼?”林之洋道:“他自幼讀書,曾中探花,怎麼不知?”唐敖暗暗頓足道:“舅兄要坑殺我了!”
只聽林之洋又接著說道:“俺對先生實說罷:他知是知的,自從得了功名,就把書籍拋在九霄雲外。幼年讀的‘《左傳》右傳’‘《公羊》母羊’,還有平日做的打油詩、放屁詩,零零碎碎,一總都就了飯吃了。如今腹中只剩幾段‘大唐律儀注單’,還有許多買辦賬。你要考他律例算盤,倒是熟的。俺求你老人家把這美館賞俺晚生罷。”先生道:“這個儒生既已廢業,想是實情,你同那個老兒可會作詩?”多九公躬身道:“我們二人向來貿易,從未讀書,何能作詩?”先生道:“原來你們三個都是俗人。”因指林之洋道:“你既同他們一樣,為何還要求我薦館?可惜你枉自生得白淨,腹中也少墨水,就是出來貿易,也該略認幾字。我看你們雖可造就,無奈都是行路之人,不能在此耽擱;若肯略住兩年,我倒可以指點指點。不是我誇口說:我的學問,只要你們在我跟前稍為領略,就夠你們終身受用;日後回到家鄉,時時習學,有了文名,不獨近處朋友都來相訪,只怕還有朋友‘自遠方來’哩。”林之洋道:“據俺晚生看來:豈但‘自遠方來’,而且心裡還‘樂乎’哩。”
先生聽了,不覺吃驚。立起身來,把玳瑁眼鏡取下,身上取出一塊雙飛燕的汗巾,將眼揩了一揩,望林之洋上下看一看道:“你既曉得‘樂乎’故典,明明懂得文墨,為何故意騙我?”林之洋道:“這是俺晚生無意碰在典上,至於他的出處,俺實不知。”先生道:“你明是通家,還要推辭?”林之洋道:“俺如騙你,情願發誓:教俺來生變個老秀才,從十歲進學,不離書本,一直活到九十歲,這才壽終。”先生道:“如此長壽,你敢願意!”林之洋道:“你只曉得長壽,那知從十歲進學活到九十歲,這八十年歲考的苦處,也就是活地獄了。”
先生仍舊坐下道:“你們既不曉得文理,又不會作詩,無甚可談,立在這裡,只覺俗不可耐。莫若請出,且到廳外,等我把學生功課完了,再來看貨。況且我們談文,你們也不懂。若久站在此,惟恐你們這股俗氣四處傳染,我雖‘上智不移’,但館中諸生俱在年幼,一經染了,就要費我許多陶鎔,方能脫俗哩。”三人只得諾諾連聲,慢慢退出,立在廳外。唐敖心裡還是撲撲亂跳,惟恐先生仍要談文,意欲攜了多九公先走一步。
忽聽先生在內教學生念書,細細聽時,只得兩句,共八個字:上句三字,下句五字。學生跟著讀道:“切吾切,以反人之切。”唐敖忖道:“難道他們講究反切麼?”林之洋道:“你們聽聽:只怕又是‘問道於盲’來了。”多九公聽了,不覺毛骨竦然,連連搖手。那先生教了數遍,命學生退去;又教一個學生念書,也是兩句:上句三字,下句四字。只聽師徒高聲讀道:“永之興,柳興之興。”也教數遍退去。三人聽了,一毫不懂,於是閃在門旁,暗暗偷看:只見又有一個學生,捧書上去。先生把書用硃筆點了,也教了兩遍,每句四字。只聽學生念道:“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唐敖輕輕說道:“九公:今日千好萬好,幸未同他談文!剛才細聽他們所讀之書,不但從未見過,並且語句都是古奧。內中若無深義,為何偌大後生,每人只讀數句?無如我們資性魯鈍,不能領略。古人雲:‘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我們若非黑齒前車之鑒,今日稍不留神,又要吃虧了。”
忽見有個學生出來招手道:“先生要看貨哩。”林之洋連忙答應,提著包袱進去。二人等候多時。原來先生業已把貨買了,在那裡議論平色。唐敖趁空暗暗踱進書館,把眾人之書,細看一遍;又把文稿翻了兩篇,連忙退出。多九公道:“他們所讀之書,唐兄都看見了,為何面上脹的這樣通紅?”唐敖剛要開言,恰好林之洋把貨賣完,也退出來,三人一齊出門,走出巷子。
唐敖道:“今日這個虧吃的不小!我只當他學問淵博,所以一切恭敬,凡有問對,自稱晚生。——那知卻是這樣不通!真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多九公道:“他們讀的‘切吾切,以反人之切’,卻是何書?”唐敖道:“小弟才去偷看,誰知他把‘幼’字‘及’字讀錯,是《孟子》‘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道奇也不奇?”多九公不覺笑道:“若據此言,那‘永之興,柳興之興’,莫非就是‘求之與,抑與之與’麼?”唐敖道:“如何不是!”多九公道:“那‘羊者,良也;交者,孝也;予者,身也’是何書呢?”唐敖道:“這幾句他只認了半邊,卻是《孟子》‘庠者,養也;校者,教也;序者,射也’。並且書案上還有幾本文稿,小弟略略翻了兩篇,惟恐先生看見,也不敢看完,忙退出來。”
多九公道:“他那文稿寫著甚麼?唐兄可記得麼?”唐敖道:“內有一本破題,所載甚多。小弟記得有個題目,是‘聞其聲,不忍食其肉’二句。他破的是:‘聞其聲焉,所以不忍食其肉也。’”林之洋道:“這個學生作這破題,俺不喜他別的,俺只喜他好記性。”多九公道:“何以見得?”林之洋道:“先生出的題目,他竟一字不忘,整個寫出來,難道記性還不好麼?”唐敖道:“還有一個題目,是‘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他破的是:‘一頃之壤,能致力焉,則四雙人丁,庶幾有飯吃矣。’”林之洋道:“他以‘四雙人丁’破那‘八口之家’,俺只喜他‘四雙’二字把個‘八’字扣的緊緊,萬不能移到七口、九口去。”唐敖道:“還有一個題目,是‘子華使于齊’至‘原思為之宰’。他的破承,此時記不明白。我只記得到了渡下,他有兩句是:‘休言豪富貴公子,且表為官受祿人。’諸如此類,小弟也記不了許多。但此等不通之人,我在他眼前卑躬侍立,口口聲聲,自稱‘晚生’,豈不愧死!”林之洋道:“‘晚生’二字,也無甚麼卑微。若他是早晨生的,你是晚上生的;或他先生幾年,你後生幾年:都可算得晚生,這怕甚麼!剛才那個先生念的‘切吾切,以反人之切’,當時俺聽了,倒替你們耽心:惟恐他要講究反切,又要吃苦。如今平安回來,就是好的,管他甚麼‘早生、晚生’!據俺看來:今日任憑吃虧,並未勞神,又未出汗,若比黑齒,也算體面了。”
忽見有個異獸,宛似牛形,頭上戴著帽子,身上穿著衣服,有一小童牽著,走了過去。唐敖道:“請教九公:小弟聞當日神農時白民曾進藥獸,不知此獸可是?”多九公道:“此正藥獸,最能治病。人若有疾,對獸細告病源,此獸即至野外銜一草歸,病人搗汁飲之,或煎湯服之,莫不見效。設或病重,一服不能除根;次日再告病源,此獸又至野外,或仍銜前草,或添一二樣,照前煎服,往往治好。此地至今相傳。並聞此獸比當日更廣,漸漸滋生,別處也有了。”林之洋道:“原來他會行醫,怪不得穿著衣帽。請問九公:這獸不知可曉脈理?可讀醫書?”多九公道:“他不會切脈,也未讀過醫書,大約略略曉得幾樣藥味。”林之洋指著藥獸道:“俺把你這厚臉的畜牲!醫書也未讀過,又不曉得脈理,竟敢出來看病!豈非以人命當耍麼!”多九公道:“你罵他,設或被他聽見,準備給你藥吃。”林之洋道:“俺又不病,為甚吃藥?”多九公道:“你雖無病,吃了他的藥,自然要生出病來。”說笑間,回到船上,大家痛飲一番。
走了幾時,這日風帆順利,舟行甚速。唐敖同林之洋立在柁樓,觀看多九公指撥眾人推柁。忽見前面似煙非煙,似霧非霧,有萬道青氣,直沖霄漢,煙霧中隱隱現出一座城池。林之洋道:“這城倒也不小,不知是甚地名?”多九公把羅盤更香望一望道:“據老夫看來:前面已到淑士國了。”唐敖道:“小弟只覺這青氣中含著一股異味,九公可知其詳麼?”多九公道:“老夫雖路過此地,因未近觀,不知是何氣味。”林之洋道:“青屬甚味,難道書上也未載著麼?”唐敖道:“按五行五味而論:東方屬木,其色青,其味酸。不知彼處可是如此。”林之洋望著迎面嗅了一嗅,把頭點了兩點,道:“妹夫這話,只怕有些意思。”說話間,相離甚近,惟見梅樹叢雜,都有十數丈高。那座城池隱隱約約,被億萬梅樹圍在居中。
不多時,船已收口。林之洋素知此地不通商販,並無交易,因恐唐敖在船煩悶,所以照會眾水手在此攏岸,將船停泊,三人約會同去。多九公道:“林兄何不帶些貨物?設或碰著交易,也未可知。”林之洋道:“淑士國從來買賣甚少,俺帶甚物去呢?”多九公道“若據‘淑士’兩字而論,此地似乎該有讀書人。要帶貨物,惟有筆墨之類最好,並且攜帶也便。”林之洋點頭,隨即攜了一個包袱。三人跳上三板,眾水手用棹擺到岸邊,一齊上岸,穿入梅林,只覺一股酸氣,直鑽頭腦,三人只得掩鼻而行。多九公道:“老夫聞得海外傳說:淑士國四時有不斷之虀,八節有長青之梅。虀菜多寡雖不得而知,據這梅樹看來,果真不錯。”過了梅林,到處皆是菜園,那些農人,都是儒者打扮。走了多時,離關不遠,只見城門石壁上鐫著一副金字對聯,字有鬥大,遠遠望去,只覺金光燦爛。上面寫的是:

欲高門第須為善,要好兒孫必讀書。

多九公道:“據對聯看來,上句含著‘淑’字意思,下句含著‘士’字意思。這兩句卻是淑士國絕好招牌,怪不得就在城上施展起來。”唐敖道:“此地國王,據古人傳說乃顓頊之後。看這景象,甚覺儒業,與白民國迥然不同。”來到關前,只見許多兵役上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說酸話酒保咬文 講迂談腐儒嚼字
話說三人來至關前。許多兵役上來,問明來歷,個個身上搜檢一遍,才放進去。林之洋道:“關上這些囚徒竟把俺們當作賊人,細細盤查。可惜俺未得著躡空草,若吃了躡空草,俺就攛進城去,看他怎樣!”三人來到大街。看那國人都是頭戴儒巾,身穿青衫,也有穿著藍衫的。那些做買賣的,也是儒家打扮,斯斯文文,並無商旅習氣。所賣之物,除家常日用外,大約賣青梅、虀菜的居多。其餘不過紙墨筆硯,眼鏡牙杖,書坊酒肆而已。
唐敖道:“此地庶民,無論貧富,都是儒者打扮,卻也異樣。好在此地語言易懂,我們何不去問問風俗?”走過鬧市,只聽那些居民人家,接二連三,莫不書聲朗朗。門首都豎著金字匾額:也有寫著“賢良方正”的,也有寫著“孝悌力田”的,也有“聰明正直”的,也有“德行耆儒”的,也有“通經孝廉”的,也有“好善不倦”的;其餘兩字匾額,如“體仁”“好義”“循禮”“篤信”之類,不一而足。上面都有姓名、年月。只見旁邊一家門首貼著一張紅紙,上寫“經書文館”四字。門上有副對聯,寫的是:

優遊道德之場,休息篇章之囿。

正面懸著五爪盤龍金字匾額,是“教育人才”四個大字,裡面書聲震耳。
林之洋指著包袱道:“俺要進去發個利市,二位可肯一同走走?”唐敖道:“舅兄饒了我罷!我還留著幾個‘晚生’慢慢用哩!前在白民國賤賣幾個,至今還覺委屈。今到此地,看這光景,固非賤賣,但非其人,也覺委屈。”林之洋道:“當日妹夫如在紅紅、亭亭跟前稱了晚生,心中可委屈?”唐敖道:“小弟若在兩位才女跟前稱了晚生,不但毫不委屈,並且心悅誠服。俗語說的:‘學問無大小,能者為尊。’他的學問既高,一切尚要求教,如何不是晚生?豈在年紀?若老大無知,如白民之類,他在我跟前稱晚生我還不要哩。二位才女如此通品,舅兄卻直稱其名,未免唐突。”
林之洋道:“當日你們受了黑女許多恥笑,還有‘問道於盲’的話,彼時他們雖系羞辱九公,與妹夫無涉,但不把你放在眼裡,隨嘴亂說,也甚狂妄;今日提起,你不恨他也罷了,為甚反要敬他?”唐敖道:“凡事無論大小,如能處處虛心,不論走到何處,斷無受辱之虞。我們前在黑齒,若一切謙遜,他又從何恥笑?今不自己追悔,若再怨人,那更不是了。”多九公道:“那幾日老夫奉陪唐兄遊玩,每每游到山水清秀或幽僻處,唐兄就有棄絕凡塵要去求仙之意。此雖一時有感而發,若據剛才這番言談,莫非先賢忠恕之道,倘諸事如此,就是成佛作祖的根基。唐兄學問度量,老夫萬萬不及,將來諸事竟要叨教了。”林之洋道:“兩個黑女才學高,妹夫肯稱晚生;那君子國吳家兄弟跟前,妹夫也肯稱晚生麼?”唐敖道:“那吳氏兄弟學問雖不深知,據他所言,莫不盡情盡理,純是聖賢仁義之道。此等人莫講晚生,就是在他跟前負笈擔囊,拜他為師,也長許多見識。”
林之洋道:“俺們只顧亂講,莫被這些走路人聽見,你們就在左近走走,俺去去就來。”說罷,向學館去了。二人仍舊閒步,只見有兩家門首豎著兩塊黑字匾額:一寫“改過自新”,一寫“回心向善”,上面也有姓名、年月。唐敖道:“九公:你道此匾何如?”多九公道:“據這字面,此人必是做甚不法之事,所以替他豎這招牌。仔細看來,金字匾額不計其數,至於醜匾卻只此兩塊。可見此地向善的多,違法的少,也不愧‘淑士’二字。”
二人信步又到鬧市,觀玩許久,只見林之洋提著空包袱,笑嘻嘻趕來。唐敖道:“原來舅兄把貨物都賣了。”林之洋道:“俺雖賣了,就只賠了許多本錢。”多九公道:“這卻為何?”林之洋道:“俺進了書館,裡面是些生童,看了貨物,都要爭買。誰知這些窮酸,一錢如命,總要貪圖便宜,不肯十分出價。及至俺不賣要走,他又戀戀不捨,不放俺出來。扳談多時,許多貨物共總湊起來,不過增價一文。俺因那些窮酸又不添價,又不放走,他那戀戀不捨神情,令人看著可憐;俺本心慈面軟,又想起君子國交易光景,俺要學他樣子,只好吃些虧賣了。”多九公道:“林兄賣貨既不得利,為何滿面笑容?這笑必定有因。”
林之洋道:“俺生平從不談文,今日才談一句,就被眾人稱讚,一路想來,著實快活,不覺好笑。剛才那些生童同俺講價,因俺不戴儒巾,問俺向來可曾讀書。俺想妹夫常說,凡事總要謙恭;但俺腹中本無一物,若再謙恭,他們更看不起了。因此俺就說道:‘俺是天朝人。幼年時節,經史子集,諸子百家,那樣不曾讀過?——就是俺們本朝唐詩,也不知讀過多少!’俺只顧說大話;他們因俺讀過詩,就要教俺做詩,考俺的學問。俺聽這話,倒嚇一身冷汗。俺想俺林之洋又不是秀才,生平又未做甚歹事,為甚要受考的魔難?——就是做甚歹事,也罪不至此。俺思忖多時,只得推辭俺要趲路,不能耽擱,再三支吾。偏偏這些刻薄鬼執意不肯,務要聽聽口氣,才肯放走。俺被他們逼勒不過,忽然想起素日聽得人說,搜索枯腸,就可做詩,俺因極力搜索。奈腹中只有盛飯的枯腸,並無盛詩的枯腸,所以搜他不出。後來俺見有兩個小學生在那裡對對子:先生出的是‘雲中雁’,一個對‘水上鷗’,一個對‘水底魚’。俺趁勢說道:‘今日偏偏“詩思”不在家,不知甚時才來;好在“詩思”雖不在家,“對思”卻在家。你們要聽口氣,俺對這個“雲中雁”罷。’他們都道:‘如此甚好。不知對個甚麼?’俺道:‘鳥槍打。’他們聽了,都發■不懂,求俺下個注解。俺道:‘難為你們還是生童,連這意思也不懂?你們只知“雲中雁”拿那“水上鷗”“水底魚”來對,請教:這些字面與那“雲中雁”有甚瓜葛?俺對的這個“鳥槍打”,卻從雲中雁生出的。’他們又問:‘這三字為何從“雲中雁”生髮的?倒要請教。’俺道:‘一抬頭看見雲中雁,隨即就用鳥槍打,如何不從雲中雁生出的?’他們聽了,這才明白,都道:‘果然用意甚奇,無怪他說諸子百家都讀過,據這意思,只怕還從《莊子》“見彈而求鴞炙”套出來的。’俺聽這話,猛然想起九公常同妹夫談論‘莊子、老子’,約略必是一部大書,俺就說道:‘不想俺的用意在這書上,竟被你們猜出。可見你們學問也是不凡的。幸虧俺用“莊子”;若用“老子、少子”,只怕也瞞不過了。’誰知他們聽了,又都問道:‘向來只有《老子》,並未聽見有甚“少子”。不知這部“少子”何時出的?內中載著甚麼?’俺被他們這樣一問,倒問住了。俺只當既有‘老子’,一定該有‘少子’;平時因聽你們談講‘前漢書、後漢書’,又是甚麼‘文子、武子’,所以俺談‘老子’隨口帶出一部‘少子’,以為多說一書,更覺好聽;那知剛把對子敷衍交卷,卻又鬧出岔頭。後來他們再三追問,定要把這‘少子’說明,才肯放走。俺想了一想,登時得一脫身主意,因向他們道:‘這部“少子”乃聖朝太平之世出的,是俺天朝讀書人做的,——這人就是老子後裔。老子做的是《道德經》,講的都是元虛奧妙;他這“少子”雖以遊戲為事,卻暗寓勸善之意,不外“風人之旨”。上面載著諸子百家,人物花鳥,書畫琴棋,醫蔔星相,音韻算法,無一不備;還有各樣燈謎,諸般酒令,以及雙陸、馬吊、射鵠、蹴球、鬥草、投壺,各種百戲之類,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噴飯。這書俺們帶著許多,如不嫌汙目,俺就回去取來。’他們聽了,個個歡喜,都要觀看,將物價付俺,催俺上船取書,俺才逃了回來。”
唐敖笑道:“舅兄這個‘鳥槍打’幸而遇見這些生童;若教別人聽見,只怕嘴要打腫哩!”林之洋道:“俺嘴雖未腫,談了許多文,嘴裡著實發渴。剛才俺同生童討茶吃,他們那裡雖然有茶,並無茶葉,內中只有樹葉兩片。倒了多時,只得淺淺半杯,俺喝了一口,至今還覺發渴。這卻怎好?”多九公道:“老夫口裡也覺發幹,恰喜面前有個酒樓,我們何不前去沽飲三杯,就便問問風俗?”林之洋一聞此言,口中不覺垂涎道:“九公真是好人,說出話來莫不對人心路!”
三人進了酒樓,就在樓下檢個桌兒坐了。旁邊走過一個酒保,也是儒巾素服,面上戴著眼鏡,手中拿著摺扇,斯斯文文,走來向著三人打躬陪笑道:“三位先生光顧者,莫非飲酒乎?抑用菜乎?敢請明以教我。”林之洋道:“你是酒保,你臉上戴著眼鏡,已覺不配;你還滿嘴通文,這是甚意?方才俺同那些生童講話,倒不見他有甚通文,誰知酒保倒通起文來,真是‘整瓶不搖半瓶搖’!你可曉得俺最喉急,耐不慣同你通文,有酒有菜,只管快快拿來!”酒保陪笑道:“請教先生:酒要一壺乎,兩壺乎?菜要一碟乎,兩碟乎?”林之洋把手朝桌上一拍道:“甚麼‘乎’不‘乎’的!你只管取來就是了!你再‘之乎者也’的,俺先給你一拳!”嚇的酒保連忙說道:“小子不敢!小子改過!”隨即走去取了一壺酒,兩碟下酒之物,——一碟青梅,一碟虀菜,三個酒杯,每人面前恭恭敬敬斟了一杯,退了下去。
林之洋素日以酒為命,見了酒,心花都開,望著二人說聲:“請了!”舉起杯來,一飲而盡。那酒方才下嚥,不覺緊皺雙眉,口水直流,捧著下巴喊道:“酒保!錯了!把醋拿來了!”只見旁邊座兒有個駝背老者,身穿儒服,面戴眼鏡,手中拿著剔牙杖,坐在那裡,斯斯文文,自斟自飲。一面搖著身子,一面口中吟哦,所吟無非‘之乎者也’之類。正吟的高興,忽聽林之洋說酒保錯拿醋來,慌忙住了吟哦,連連搖手道:“吾兄既已飲矣,豈可言乎?你若言者,累及我也。我甚怕哉,故爾懇焉。兄耶,兄耶!切莫語之!”唐、多二人聽見這幾個虛字,不覺渾身發麻,暗暗笑個不了。
林之洋道:“又是一位通文的!俺埋怨酒保拿醋算酒,與你何干?為甚累你?倒要請教。”老者聽罷,隨將右手食指、中指,放在鼻孔上擦了兩擦,道:“先生聽者:今以酒醋論之,酒價賤之,醋價貴之。因何賤之?為甚貴之?其所分之,在其味之。酒味淡之,故爾賤之;醋味厚之,所以貴之。人皆買之,誰不知之。他今錯之,必無心之。先生得之,樂何如之!——第既飲之,不該言之。不獨言之,而謂誤之。他若聞之,豈無語之?苟如語之,價必增之。先生增之,乃自討之;你自增之,誰來管之。但你飲之,即我飲之;飲既類之,增應同之。向你討之,必我討之;你既增之,我安免之?苟亦增之,豈非累之?既要累之,你替與之。你不與之,他安肯之?既不肯之,必尋我之。我縱辯之,他豈聽之?他不聽之,勢必鬧之。倘鬧急之,我惟跑之;——跑之,跑之,看你怎麼了之!”
唐、多二人聽了,惟有發笑。林之洋道:“你這幾個‘之’字,盡是一派酸文,句句犯俺名字,把俺名字也弄酸了。隨你講去,俺也不懂。但俺口中這股酸氣,如何是好!”桌上望了一望,只有兩碟青梅、虀菜。看罷,口內更覺發酸。因大聲叫道:“酒保!快把下酒多拿幾樣來!”酒保答應,又取四個碟子放在桌上:一碟鹽豆,一碟青豆,一碟豆芽,一碟豆瓣。林之洋道:“這幾樣俺吃不慣,再添幾樣來。”酒保答應,又添四樣:一碟豆腐乾,一碟豆腐皮,一碟醬豆腐,一碟糟豆腐。林之洋道:“俺們並不吃素,為甚只管拿這素菜?還有甚麼,快去取來!”酒保陪笑道:“此數肴也,以先生視之,固不堪入目矣;然以敝地論之,雖王公之尊,其所享者亦不過如斯數樣耳。先生鄙之,無乃過乎?止此而已,豈有他哉!”多九公道:“下酒菜業已夠了,可有甚麼好酒?”酒保道:“是酒也,非一類也,而有三等之分焉:上等者,其味醲;次等者,其味淡;下等者,又其淡也。先生問之,得無喜其淡者乎?”唐敖道:“我們量窄,吃不慣醲的,你把淡的換一壺來。”酒保登時把酒換了。三人嘗了一嘗,雖覺微酸,還可吃得。林之洋道:“怪不得有人評論酒味,都說酸為上,苦次之。原來這話出在淑士國的。”只見外面走進一個老者,儒巾淡服,舉止大雅,也在樓下檢個座兒坐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唐探花酒樓聞善政 徐公子茶肆敘衷情
話說那個老者坐下道:“酒保:取半壺淡酒,一碟鹽豆來。”唐敖見他器宇不俗,向前拱手道:“老丈請了,請教上姓?”老者還禮道:“小子姓儒,還未請教尊姓?”當時多、林二人也過來,彼此見禮,各通名姓,把來意說了。老者道:“原來三位都是天朝老先生,失敬,失敬!”唐敖道:“老丈既來飲酒,與其獨酌。何不屈尊過去,奉敬一杯,一同談談呢?”老者道:“雖承雅愛,但初次見面,如何就要叨擾!”多九公道:“也罷,我們‘移樽就教’罷。”隨命酒保把酒菜取了過來。
三人讓老者上坐。老者因是地主,再三不肯,分賓主坐了。彼此敬了兩杯,吃些下酒之物。唐敖道:“請教老丈:貴處為何無論士農工商都是儒者打扮,並且官長也是如此?難道貴賤不分麼?”老者道:“敝處向例,自王公以至庶民,衣冠服制,雖皆一樣,但有布帛顏色之不同:其色以黃為尊,紅紫次之,藍又次之,青色為卑。至於農工商賈,亦穿儒服。因本國向有定例,凡庶民素未考試的,謂之‘遊民’。此等人身充賤役,不列四民之中,即有一二或以農工為業,人皆恥笑,以為遊民亦掌大業,莫不遠而避之。因此本處人自幼莫不讀書,雖不能身穿藍衫,名列膠庠,只要博得一領青衫,戴個儒巾,得列名教之中,不在遊民之內;從此讀書上進固妙,如或不能,或農或工,亦可各安事業了。”
唐敖道:“據老丈之言,貴處庶民,莫不從考試出來。第舉國之大,何能個個能文呢?”老者道:“考試之例,各有不同:或以通經,或以明史,或以詞賦,或以詩文,或以策論,或以書啟,或以樂律,或以音韻,或以刑法,或以曆算,或以書畫,或以醫蔔。只要精通其一,皆可取得一頂頭巾、一領青衫。——若要上進,卻非能文不可;至於藍衫,亦非能文不可得。所以敝處國主當日創業之始,曾於國門寫一對聯,下句是‘要好兒孫必讀書’,就是勉人上進之意。”
多九公道:“請教老丈:貴處各家門首所立金字匾額,想是其人賢聲素著,國主賜匾表彰,使人效法之意。內有一二黑匾,如‘改過自新’之類,是何寓意?”老者道:“這是其人雖在名教中,偶然失於檢點,作了違法之事,並無大罪。事後國主命豎此匾,以為改過自新之意。此等人如再犯法,就要加等治罪。倘痛改前非,眾善奉行,或鄉鄰代具公呈,或官長訪知其事,都可奏明,將匾除去。此後或另有善行,賢聲著於鄉黨,仍可啟奏,另豎金字匾額。至豎過金字匾額之人,如有違法,不但將匾除去,亦是加等治罪,即‘《春秋》責備賢者’之義。這總是國主勉人向善,諄諄勸戒之意。幸而讀書者甚多,書能變化氣質,遵著聖賢之教,那為非作歹的究竟少了。”
四人閒談,不知不覺,連飲數壺,老者也問問天朝光景,嘖嘖讚美。又說許多閒話,老者酒已夠了,意欲先走一步;唐敖見天色不早,算還酒錢,一同起身。老者立起,從身上取下一塊汗巾,鋪在桌上,把碟內所剩鹽豆之類,盡數包了,揣在懷中,道:“老先生錢已給過,這些殘肴,與其白教酒保收去,莫若小弟順便帶回,明日倘來沽飲,就可再叨余惠了。”一面說著,又拿起一把酒壺,揭開壺蓋,望了一望,裡面還有兩杯酒。因遞給酒保道:“此酒寄在你處,明日飲時,倘少一杯,要罰十杯哩。”又把醬豆腐、糟豆腐,倒在一個碟內,也遞給酒保道:“你也替我好好收了。”四人一同出來,走了兩步,旁邊殘桌上放著一根禿牙杖,老者取過,聞了一聞,用手揩了一揩,放入袖中。
出了酒樓,到了市中,只見許多人圍著一個美女在那裡觀看。那女子不過十三四歲,生得面如傅粉,極其俊秀,惟滿眼淚痕,哭聲甚慘。老者歎道:“如此幼女,教他天天抛頭露面,今已數日,竟無一人肯發慈心,卻也可憐。”唐敖道:“這女為何如此?”老者道:“此女向充宮娥,父母久已去世,自從公主下嫁,就在駙馬府伺候。前日不知為甚忤了駙馬,發媒變賣,身價不拘多寡,奈敝處一錢如命,無人肯買。兼之駙馬現掌兵權,殺人如同兒戲,庶民無不畏懼,誰敢‘太歲頭上動土’?此女因露面羞愧,每尋自盡,俱被官媒救護。此時生死不能自主,所以啼哭。二位老先生如發善心,只消十貫錢就可買去,救其一命,也是一件好事。”
林之洋道:“妹夫破費十貫錢買了,帶回嶺南,服侍甥女,豈不是好?”唐敖道:“此女既充宮娥,其家必非下等之人。我們設法救他則可,豈敢買去以奴婢相待。不知其家還有何人?如有親屬,小弟情願出錢,令其親屬領回,倒是一件美舉。”老者道:“前日駙馬有令,不准親屬領回,如有不遵,就要治罪。因此親屬都不敢來。”唐敖聽了,不覺搔首道:“既無親屬來領,又無人救,這卻怎好?為今之計,只好權且買去,暫救其命,再作道理。”於是托林之洋上船,取了十貫錢,交給老者,向官媒寫契買了。老者交代別去。
三人領了女子,回歸舊路。唐敖問其姓氏,女子道:“婢子複姓司徒,乳名蕙兒,又名嫵兒;現年十四歲。自幼選為宮娥,伺候王妃。前年公主下嫁,蒙王妃派入駙馬府。父親在日,曾任領兵副將,因同駙馬出兵,死在外邦。”唐敖道:“原來是千金小姐。令尊在日,小姐可曾受聘?”司徒嫵兒道:“婢子獲罪,蒙恩主收買,乃系奴婢,今恩主以小姐相稱,婢子如何禁當得起!”林之洋道:“剛才俺妹夫說斷不肯以奴僕相待,據俺主意:小姐從今拜俺妹夫為義父,彼此也好相稱。”說話間,來到岸邊,水手放過三板,一齊渡上大船。林之洋命司徒嫵兒拜了義父,進了內艙,與呂氏、婉如見禮;複又出來,拜了多、林二人。
唐敖又問可曾受聘之事,嫵兒滴淚道:“女兒若非丈夫負心,今日何至如此!”唐敖道:“你丈夫現在做何事業?為何負你?”嫵兒道:“他祖籍天朝。前年來此投軍,駙馬愛他驍勇,留在府中,作為親隨。但駙馬為人剛暴,下人稍有不好,立即處死,就是國王也懼他三分;又性最多疑,惟恐此人是外邦奸細,時刻堤防。去歲把女兒許給為妻,意欲以安其心。誰知他來此投軍,果非本意。女兒既有所見,兼因駙馬暴戾異常,將來必有大禍,惟恐玉石俱焚,因此不避羞恥,曾于黑夜俟駙馬安寢,暗至他的門首,勸他急速回鄉,另尋門路。不意他把這話告知駙馬,公主立將女兒責處。此是今春的事。前日女兒因駙馬就要出外閱兵,恐他跟去,徒然勞苦,於事無益,又去勸他及早改圖,並偷給令旗一枝,以便私自出關。不意他將此話又去稟知。因此駙馬大怒,將女兒毒打,併發官媒變賣。”唐敖道:“你丈夫既來投軍,為何不是本意?況跟去閱兵,或者勞苦一場,掙得一官半職,也未可知,怎麼你說與他無益?這話我卻不懂。你丈夫姓甚名誰?現年若干?你們既已聘定,為何尚不完婚?”嫵兒道:“他姓徐,名承志;現年二旬以外。駙馬雖將女兒許配,終懷猜疑,惟恐仍有異心,故將婚期暫緩。女兒因他由天朝數萬里至此,若非避難,定有別因,意欲探其消息,奈內外相隔,不得其詳。去歲冬間,他跟駙馬進朝議事,女兒探知回來尚早,正好看其行藏。即至外廂,暗將房門撬開,搜出檄文一道,血書一封,這才曉得他是英國公忠良之後,避難到此。因此今年兩次舍死勸他,及早改圖。女兒原想救出丈夫,冀其勉承父志,立功於朝,以複祖業,庶忠良不至無後,英公亦瞑目九泉。倘得如願,女兒一身如同蒿草,即使駙馬聞知,亦必含笑就死,複有何恨!那知他無情無義,反將女兒陷害。若說他出於無心:今春女兒被責,幾至九死一生,合府無人不曉,他豈不知?今又和盤托出,竟是安心要害女兒,卻將自己切己之事全置度外,豈非別有肺腸麼?”說罷,放聲大哭。
唐敖聽罷,又驚又喜道:“此人既是徐姓,又是英國公之後,兼有檄文、血書,必是敬業兄弟之子無疑。數年來,我在四處探信,那知盟侄卻在此處。吾女如此賢德,不避禍患,勸他別圖。他不聽良言,已屬非是;反將此話告訴駙馬,此等行為,真令人不解。你休要悲慟,其中必有別情,待我前去會他一面,便見分曉。”嫵兒止悲道:“義父呼他為侄,是何親眷?”唐敖就把當日結拜各話,細細告知。隨即約了多、林二人,尋至駙馬府,費了許多工夫,用了無限使費,才將徐承志找出。徐承志把唐敖上下打量,細細望了一望道:“此非說話之處。”即攜三人,走進一個茶館,檢了一間僻室,見左右無人,這才向唐敖下拜道:“伯伯何日到此?今在異鄉相逢,真令侄兒夢想不到。”唐敖忙還禮道:“賢侄如何認得老夫?”徐承志道:“當日伯伯長安赴試,常同父親相聚,那時侄兒不及十歲,曾在家中見過。此時雖隔十餘年之久,伯伯面貌如舊,所以一望而知。”因向多、林二人見禮道:“二位尊姓?”唐敖道:“這都是老夫內親。”因將二人姓名說了。茶博士送上茶來。徐承志道:“伯伯因何來到海外?近來武后可緝捕侄兒?”唐敖即將前後被參並緝捕淡了各話告訴一遍。因又問道:“賢侄為何逃奔到此?”徐承志道:“侄兒自從父親被難,原想持著遺書,投奔文伯伯處。奈各處緝捕甚嚴,只得撇了駱家兄弟,獨自逃到海外。飄流數載,苦不堪言,甚至僮僕之役,亦曾做過。前歲投軍到此,雖比僮僕略好,仍是度日如年。但侄兒到此,伯伯何以得知?”唐敖道:“賢侄今已二旬以外,不知可曾娶有妻室?”徐承志一聞此言,不覺滴下淚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越危垣潛出淑士關 登曲岸閒遊兩面國
話說徐承志因唐敖問他婚姻之事,不覺垂淚道:“伯伯若問妻室,侄兒今生只好鰥居一世了。”唐敖道:“此話怎講?”徐承志走到門外望了一望,仍舊歸位道:“此處這個駙馬,性最多疑。自從侄兒進府,見我膂力過人,雖極喜愛,恐是外國奸細,時刻提防,甚至住房夜間亦有兵役把守。虧得眾同事暗暗通知,處處謹慎,始保無虞。後來駙馬意欲作他膀臂,收為心腹,故將宮娥司徒嫵兒許配為婚,以安侄兒之心。眾同事都道:駙馬如此優待,一切更要留神,將來設或婚配,宮娥面前,凡有言談,亦須仔細。誠恐人心難測,一經疏忽,性命不保。誰知今春夜間,嫵兒忽來外廂,再三勸我及早遠走。此非久戀之鄉,莫要耽擱自己之事,說罷去了。侄兒足足籌畫一夜;次日告知眾同事,眾人都說:‘明系駙馬教他探你口氣,若不稟明,必有大禍。’侄兒因將此話稟知。後來聞得嫵兒被責,因內外相隔,不知真假。
不意數日前此女又來勸我急急改圖,侄兒忖度一夜,次日又同眾人商議,仍須稟知為是。不料稟過後,駙馬竟將嫵兒著實毒打,發媒變賣,這才曉得此女竟是一片血心待我。兼且春天為我被責;今不記前仇,不避禍患,又來苦口相勸。所謂‘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嫵兒’,如此賢德,侄兒既不知感,反去恩將仇報,仍有何顏活在人世!侄兒在此投軍,原因一時窮乏,走頭無路,暫圖糊口,那知誤入羅網。近來屢要逃歸,面投血書,設計勤王,以承父志。無如此處關口盤查甚嚴,向例在官人役,毋許私自出關,如有不遵,梟首示眾。侄兒在府將及三年,關上人役,無不熟識,因此更難私逃。連年如入籠中,行動不能自主。前者賢德妻子雖盜令旗一枝,彼時適值昏憒,亦呈駙馬,後悔無及。此時妻子不知賣在何處!”不覺哽咽起來。
唐敖道:“此事侄媳雖是一片血心,奈賢侄處此境界,不能不疑,無怪有此一番舉動,幸喜侄媳無恙。”因將嫵兒各話說知。徐承志這才止淚,拜謝救拔妻子之恩。
唐敖道:“關上如此嚴緊,賢侄不能出去,這卻怎好?”徐承志道:“侄兒連年費盡心機,實無良策。此時難得伯伯到此,務望垂救!倘出此關,不啻恩同再造。將來如有出頭之日,莫非伯伯所賜了。”
多九公道:“老夫每見靈柩出關,從不搜檢,此處雖嚴,諒無開棺之理。為今之計,何不假充靈柩,混出關去,豈不是好?”徐承志道:“此計雖善,倘關役生疑稟知,定要開棺,那時從何措手?此事非同兒戲,仍須另想善策。況駙馬稽查最嚴,稍有不妥,必致敗露。”唐敖道:“關上見了令旗,即肯放出,莫若賢侄仍將令旗盜出,倒覺省事。”徐承志道:“伯伯!談何容易!他這令旗素藏內室,非緊急大事,不肯輕發,前者侄媳不知怎樣費力才能盜出。此時既無內應,侄兒又難入內,令旗從何到手?”林之洋道:“據俺主意:到了夜晚,妹夫把公子駝到背上,將身一縱,跳出關外。人不知,鬼不覺,又簡便,又爽快,這才好哩。”
多九公道:“唐兄只能攛高,豈能負重?若背上駝人,只怕連他自己也難上高了。”林之洋道:“前在麟鳳山,俺聞妹夫說身上負重也能攛高,難道九公忘了麼?”唐敖道:“負重固然無礙,惟恐城牆過高,也難上去。”多九公道:“只要肩能駝人,其餘都好商量。若慮牆高,好在內外牆根都是大樹。如果過高,唐兄先攛樹上,隨後再攛牆上,分兩次攛去,豈不大妙?”唐敖道:“此事必須夜晚方能舉行,莫若賢侄領我們到彼,先將道路看在眼內,以便晚上易於下手。”徐承志道:“不知伯伯何以學得此技?”唐敖把躡空草之話告知。當時算還茶錢,出了茶館。
徐承志由僻徑把三人暗暗領到城角下。唐敖看那城牆不過四五丈高,四顧寂然,夜間正好行事。林之洋道:“如今這裡無人,牆又不高,妹夫就同公子操練操練,省得晚上費手。”唐敖道:“舅兄之言甚善。”於是駝了徐承志,將身一縱,並不費力,輕輕攛在城上。四處一望,惟見梅樹叢雜,城外並無一人,因說道:“賢侄寓處可有緊要之物?如無要物,我們就此出城,豈不更覺省事?”徐承志道:“小侄自從前歲被人撬開房門,惟恐血書遺失,因此緊藏在身,時刻不離。此時房中別無要物,就求伯伯速速走罷。”唐敖隨向多、林二人招手,二人會意,即向城外走來。唐敖將身一縱,攛下城去。徐承志隨即跳下。
走了多時,恰好多、林二人也都趕到,一齊登舟揚帆。徐承志再三叩謝。唐敖進內把徐承志前後各話說了,嫵兒才知丈夫卻是如此用意,於是轉悲為喜。唐敖即將賣契燒毀。來到外艙,與徐承志商量回鄉之事。多九公道:“此時公子只好暫往前進,俟有熟船,再回故鄉,彼此才能放心。”徐承志點頭。
走了幾日,到了兩面國。唐敖要去走走。徐承志恐駙馬差人追趕,設或遇見,又費唇舌,因此不去。多九公道:“此國離海甚遠,向來路過,老夫從未至彼,唐兄今既高興,倒要奉陪一走。但老夫自從東口山趕那肉芝,跌了一交,被石塊墊了腳脛,雖已痊癒,無如上了年紀,氣血衰敗,每每勞碌,就覺疼痛,近來只顧奉陪暢遊,連日竟覺步履不便。此刻上去,倘道路過遠,竟不能奉陪哩。”唐敖道:“我們且去走走。九公如走得動,同去固妙;倘走不動,半路回來,未為不可。”於是約了林之洋,別了徐承志,一齊登岸。走了數裡,遠遠望去,並無一些影響。多九公道:“再走一二十裡,原可支持,惟恐回來費力,又要疼痛,老夫只好失陪了。”林之洋道:“俺聞九公帶有跌打妙藥,逢人施送,此時自己有病,為甚倒不多服?”多九公道:“這怪彼時少吃兩服藥,留下病根,今已日久,服藥恐亦無用。”林之洋道:“俺今日匆忙上來,未曾換衣,身穿這件布衫,又舊又破。剛才三人同行,還不理會。如今九公回去,俺同妹夫一路行走,他是儒巾綢衫,俺是舊帽破衣,倒像一窮一富。若教勢利人看見,還肯睬俺麼?”多九公笑道:“他不睬你,你就對他說:‘俺也有件綢衫,今日匆忙,未曾穿來。’他必另眼相看了。”林之洋道:“他果另眼相看,俺更要擺架子說大話了。”多九公道:“你說甚麼?”林之洋道:“俺說:‘俺不獨有件綢衣,俺家中還開過當鋪,還有親戚做過大官。’這樣一說,只怕他們還有酒飯款待哩。”說著,同唐敖去了。
多九公回船,腿腳甚痛,只得服藥歇息,不知不覺,睡了一覺。及至睡醒,疼痛已止,足疾竟自平復,心中著實暢快。正在前艙同徐承志閒談,只見唐、林二人回來,因問道:“這兩面國是何風景?——為何唐兄忽穿林兄衣帽,林兄又穿唐兄衣帽?這是何意?”唐敖道:“我們別了九公,又走十餘裡,才有人煙。原要看看兩面是何形狀,誰知他們個個頭戴浩然巾,都把腦後遮住,只露一張正面,卻把那面藏了,因此並未看見兩面。小弟上去問問風俗,彼此一經交談,他們那種和顏悅色、滿面謙恭光景,令人不覺可愛可親,與別處迥不相同。”林之洋道:“他同妹夫說笑,俺也隨口問他兩句。他掉轉頭來,把俺上下一望,陡然變了樣子:臉上冷冷的,笑容也收了,謙恭也免了。停了半晌,他才答俺半句。”多九公道:“說話只有一句、兩句,怎麼叫作半句?”林之洋道:“他的說話雖是一句,因他無情無緒,半吞半吐,及至到俺耳中,卻只半句。俺因他們個個把俺冷淡,後來走開,俺同妹夫商量,俺們彼此換了衣服,看他可還冷淡。登時俺就穿起綢衫,妹夫穿了布衫,又去找他閒話。那知他們忽又同俺謙恭,卻把妹夫冷淡起來。”多九公歎道:“原來所謂兩面,卻是如此!”
唐敖道:“豈但如此!後來舅兄又同一人說話,小弟暗暗走到此人身後,悄悄把他浩然巾揭起。不意裡面藏著一張惡臉,鼠眼鷹鼻,滿面橫肉。他見了小弟,把掃帚眉一皺,血盆口一張,伸出一條長舌,噴出一股毒氣,霎時陰風慘慘,黑霧漫漫。小弟一見,不覺大叫一聲:‘嚇殺我了!’再向對面一望,誰知舅兄卻跪在地下。”多九公道:“唐兄嚇的喊叫也罷了,林兄忽然跪下,這卻為何?”林之洋道:“俺同這人正在說笑,妹夫猛然揭起浩然巾,識破他的行藏,登時他就露出本相,把好好一張臉變成青面獠牙,伸出一條長舌,猶如一把鋼刀,忽隱忽現。俺怕他暗處殺人,心中一嚇,不因不由腿就軟了,望著他磕了幾個頭,這才逃回。九公!你道這事可怪?”多九公道:“諸如此類,也是世間難免之事,何足為怪!老夫癡長幾歲,卻經歷不少。揆其所以,大約二位語不擇人,失於檢點,以致如此。幸而知覺尚早,未遭其害。此後擇人而語,諸凡留神,可免此患了。”
當時唐、林二人換了衣服,四人閒談。因落雨不能開船。到晚,雨雖住了,風仍不止。正要安歇,忽聽鄰船有婦女哭聲,十分慘切。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遇強梁義女懷德 遭大厄靈魚報恩
話說唐敖聽鄰船婦女哭的甚覺慘切,即命水手打聽。原來也是家鄉貨船,因在大洋遭風,船隻打壞,所以啼哭。唐敖道:“既是本國船隻,同我們卻是鄉親,所謂‘兔死狐悲’。今既被難,好在我們帶有匠人,明日不妨略為耽擱,替他修理,也是一件好事。”林之洋道:“妹夫這話,甚合俺意。”隨命水手過去,告知此意。那邊甚是感激,止了哭聲,因已晚了,命水手前來道謝。大家安歇。
天將發曉,忽聽外面喊聲不絕,唐敖同多、林二人忙到船頭。只見岸上站著無數強盜,密密層層,約有百人。都執器械,頭戴浩然巾,面上塗著黑煙,個個腰粗膀闊,口口聲聲,只叫“快拿買路錢來”!三人因見人眾,嚇的魂飛魄散!林之洋只得跪在船頭道:“告稟大王:俺是小本經紀,船上並無多貨,那有銀錢孝敬。只求大王饒命!”那為首強盜大怒道:“同你好說也不中用!且把你性命結果了再講!”手舉利刃,朝船上奔來。
忽見鄰船飛出一彈,把他打的仰面跌翻。只聽得刷、刷、刷……弓弦響處,那彈子如雨點一般打將出去,真是“彈無虛發”:每發一彈,岸上即倒一人。唐敖看那鄰船有個美女,頭上束著藍綢包頭,身穿蔥綠箭衣,下穿一條紫褲。立在船頭,左手舉著彈弓,右手拿著彈子,對準強人,只檢身長體壯的一個一個打將出去,一連打倒十余條大漢。剩下許多軟弱殘卒,發一聲喊,一齊動手,把那跌倒的,三個抬著一個,兩個拖著一個,四散奔逃。
唐敖同多、林二人走過鄰船,拜謝女子拯救之恩,並問姓氏。女子還禮道:“婢子姓章,祖籍天朝。請問三位長者上姓?貴鄉何處?”唐敖道:“他二人一姓多,一姓林,老夫姓唐名敖,也都是天朝人。”女子道:“如此說,莫非嶺南唐伯伯麼?”唐敖道:“老夫向住嶺南,小姐為何這樣相稱?”女子道:“當日侄女父親曾在長安同伯伯並駱、魏諸位伯伯結拜,難道伯伯就忘了?”唐敖道:“彼時結拜雖有數人,並無章姓,只怕小姐認差了。”女子道:“侄女原是徐姓,名喚麗蓉,父名敬功。因敬業叔叔被難,我父無處存身,即帶家眷,改徐為章,逃至外洋,販貨為生。三年前父母相繼去世,侄女帶著乳母,原想同回故鄉,因不知本國近來光景,不敢冒昧回去,仍舊販貨度日。不意前日在洋遭風,船隻傷損。昨蒙伯伯命人道及盛意,正在感激;適逢賊人行劫,侄女因感昨日之情,拔刀相助,不想得遇伯伯。”只見徐承志也跳過船來,——原來徐承志聽見外面喧嚷,久已起來,正想動手,因見鄰船有個女子,連發數彈,打倒多人,看其光景,似可得勝,不便出來分功。俟賊人退去,這才露面,走到鄰船。——唐敖將他兄妹之事,備細告知,二人抱頭慟哭。
忽見岸上塵土飛空,遠遠有枝人馬奔來。多九公道:“不好了!此必賊寇約會多人前來報仇,這便怎好?”徐承志道:“我的兵器前在淑士國匆匆未曾帶來,船上可有器械?”徐麗蓉道:“船上向有父親所用長槍,不知可合哥哥之用?眾水手都拿他不動,現在前艙,請哥哥自去一看。”徐承志急忙進艙,把槍取出,恰恰合手,著實歡喜。只見岸上人馬已近,個個身穿青衫,頭戴儒巾,知是駙馬差來兵馬,連忙提槍上岸。為首一員大將,手執令旗出馬道:“吾乃淑士國領兵上將司空魁,今奉駙馬將令,特請徐將軍回國,立時重用;如有不遵,即取首級回話。”
徐承志道:“我在淑士三年之久,並未見用,何以才出國門,就要重用?雖承駙馬美意,但我原是暫時避難,並非有志功名,即使國王讓位,我亦不願。請將軍回去,就將此話上覆駙馬。此時承志匆匆回鄉,他日如來海外,再到駙馬跟前謝罪。”司空魁大聲說道:“徐承志既不遵令,大小三軍速速擒拿!”令旗朝前一擺,眾軍發喊齊上。徐承志舞動長槍,略施英勇,把眾兵殺的四散奔逃。司空魁腿上早著了一槍,幾乎墜馬,眾軍簇擁而去。
徐承志等他去遠,剛要回船,前面塵頭滾滾,喊聲漸近,又來許多草寇。個個頭戴浩然巾,手執器械,蜂擁而至。為首大盜,頭上雙插雉尾,手舉一張雕弓,大聲喊道:“何處來的幼女,擅敢傷我僂■!”手舉彈弓,對準徐承志道:“你這漢子同那女子想是一路,且吃我一彈!”只聽弓弦一響,彈子如飛而至。徐承志忙用槍格落塵埃,挺身上前,大盜掣出利刃,鬥在一處。眾僂■槍刀並舉,喊聲不絕。那大盜刀法甚精,徐承志只能殺個平手。正想設法取勝,忽見他棄刀跌翻,倒把徐承志吃了一嚇。——原來徐麗蓉恐有疏虞,放了一彈,正中大盜面上。隨又連放數彈,打倒多人。眾僂■將主將搶回,紛紛四竄。
徐承志這才回船。麗蓉也到唐敖船上,與司徒嫵兒姑嫂見面,並與呂氏及婉如見禮。林之洋命人過去修理船隻。徐承志歸心似箭,即同妹子商議,帶著嫵兒同回故鄉。唐敖意欲承志就在船上婚配,一路起坐也便。承志因感妻子賢德,不肯草草,定要日後勤王得了功名,方肯合巹。唐敖見他立意甚堅,不好勉強。過了兩日,船隻修好。林之洋感念徐承志兄妹相救之德,因他夫婦俱是匆促逃出,並未帶有行囊,囑付呂氏做了衣帽被褥,並備路費送去。承志因船上貨財甚多,只將衣帽被褥收下,路費璧回。當時換了衣帽,同嫵兒、麗蓉別了眾人,改為餘姓,投奔文隱去了。多九公收拾開船。
走了幾日,過了穿胸國。林之洋道:“俺聞人心生在正中。今穿胸國胸都穿通,他心生在甚麼地方?”多九公道:“老夫聞他們胸前當日原是好好的;後來因他們行為不正,每每遇事把眉頭一皺,心就歪在一邊,或偏在一邊。今日也歪,明日也偏,漸漸心離本位,胸無主宰。因此前心生一大疔,名叫‘歪心疔’;後心生一大疽,名叫‘偏心疽’;日漸潰爛。久而久之,前後相通,醫藥無效。虧得有一祝由科用符咒將‘中山狼’‘波斯狗’的心肺取來補那患處。過了幾時,病雖醫好,誰知這狼的心,狗的肺,也是歪在一邊、偏在一邊的,任他醫治,胸前竟難復舊,所以至今仍是一個大洞。”林之洋道:“原來狼心狗肺都是又歪又偏的!”
行了幾日,到了厭火國。唐敖約多、林二人登岸。走不多時,見了一群人,生得面如黑墨,形似獮猴,都向唐敖唧唧呱呱,不知說些甚麼。唐敖望著,惟有發■。——一面說話,又都伸出手來。看其光景,倒像索討物件一般。多九公道:“我們乃過路人,不過上來瞻仰貴邦風景,那有許多銀錢帶在船上。況貴邦被旱失收,將來國王自有賑濟,我們何能周濟許多!”那些人聽了,仍是七言八語,不肯散去。多九公又道:“我們本錢甚小,貨物無多,安能以貨濟人?”林之洋在旁發躁道:“九公!俺們千山萬水出來,原圖賺錢的,並不是出來舍錢的。任他怎樣,要想分文,俺是不能!”眾人見不中用,也就走散。還有數人伸手站著。林之洋道:“九公!俺們走罷,那有工夫同這窮鬼瞎纏!”話才說完,只聽眾人發一聲喊,個個口內噴出烈火,霎時煙霧迷漫,一派火光,直向對面撲來。林之洋鬍鬚早已燒的一乾二淨。三人嚇的忙向船上奔逃。幸虧這些人行路遲緩;剛到船上,眾人也都趕到,一齊迎著船頭,口中火光亂冒,烈焰飛騰,眾水手被火燒的焦頭爛額。
正在驚慌,猛見海中攛出許多婦人,都是赤身露體,浮在水面,露著半身,個個口內噴水,就如瀑布一般,滔滔不斷,一派寒光,直向眾人噴去。真是水能克火,霎時火光漸熄。林之洋趁便放了兩槍,眾人這才退去。再看那噴水婦人,原來就是當日在元股國放的人魚。那群人魚見火已熄了,也就入水而散。林之洋忙命水手收拾開船。多九公道:“春間只說唐兄放生積德,那知隔了數月,倒賴此魚救了一船性命。古人雲:‘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這話果然不錯。”唐敖道:“可恨水手還用鳥槍打傷一個。”林之洋道:“這魚當日跟在船後走了幾日,後來俺們走遠,他已不見,怎麼今日忽又跑來?俺見世人每每受人恩惠,到了事後,就把恩情撇在腦後;誰知這魚倒不忘恩。這等看來:世上那些忘恩的,連魚鱉也不如了!請問九公:難道這魚他就曉得俺們今日被難,趕來相救麼?”多九公道:“此魚如果未卜先知,前在元股國也不被人網著了。總而言之:凡鱗、介、鳥、獸為四靈所屬,種類雖別,靈性則一。如馬有垂韁之義,犬有濕草之仁,若謂無知無識,何能如此?即如黃雀形體不滿三寸,尚知銜環之報,何況偌大人魚。”林之洋道:“厭火離元股甚遠,難道這魚還是春天放的那魚麼?”多九公道:“新舊固不可知。老夫曾見一人,最好食犬,後來其命竟喪眾犬之口。以此而論:此人因好食犬,所以為犬所傷;當日我們放魚,今日自然為魚所救。此魚總是一類,何必考其新舊。以銜環、食犬二事看來,可見愛生惡死,不獨是人之恒情,亦是物之恒情。人放他生,他既知感;人傷他生,豈不知恨?所以世人每因口腹無故殺生,不獨違了上天好生之德,亦犯物之所忌。”
唐敖道:“他們滿口唧唧呱呱,小弟一字也不懂,好不令人氣悶!”多九公道:“他這口音,還不過於離奇;將來到了歧舌,那才難懂哩。”唐敖道:“小弟正因音韻學問,盼望歧舌,為何總不見到?”多九公道:“前面過了結胸、長臂、翼民、豕喙、伯慮、巫咸等國,就是歧舌疆界了。”
林之洋道:“今日把俺一嘴鬍鬚燒去,此時嘴邊還痛,這便怎處?”多九公道:“可惜老夫有個妙方,連年在外,竟未配得。”唐敖道:“是何藥品?何不告訴我們,也好傳人濟世。”多九公道:“此物到處皆有,名叫‘秋葵’,其葉宛如雞爪,又名‘雞爪葵’。此花盛開時,用麻油半瓶,每日將鮮花用箸夾入,俟花裝滿,封口收貯,遇有湯火燒傷,搽上立時敗毒止痛。傷重者連搽數次,無不神效。凡遇此患,如急切無藥,或用麻油調大黃末搽上也好。此時既無葵油,只好以此調治了。”唐敖道:“天下奇方原多,總是日久失傳。或因方內並無貴重之藥,人皆忽略,埋沒的也就不少。那知並不值錢之藥,倒會治病。即如小弟幼時,忽從面上生一肉核,非瘡非疣,不痛不癢,起初小如綠豆,漸漸大如黃豆,雖不疼痛,究竟可厭。後來遇人傳一妙方,用烏梅肉去核燒存性,碾末,清水調敷,搽了數日,果然全消。又有一種肉核,俗名‘猴子’,生在面上,雖不痛癢,亦甚可嫌。若用銅錢套住,以祁艾炙三次,落後永不復發。可見用藥不在價之貴賤,若以價值而定好醜,真是誤盡蒼生!”多九公道:“林兄已四旬以外,今日忽把鬍鬚燒去,露出這副白臉,只得二旬光景,無怪海船朋友把他叫做‘雪見羞’。”唐敖道:“舅兄綽號雖叫‘雪見羞’,但面上無雪;誰知厭火國人,口中卻會放火!”多九公道:“這怪老夫記性不好,只顧遊玩,就把‘生火出其口’這話忘了。林兄現在嘴痛,莫把大黃又要忘了。”隨即取出遞給。林之洋用麻油敷在面上,過了兩天,果然痊癒。
這日大家正在舵樓眺望,只覺燥熱異常,頃刻就如三伏一般,人人出汗,個個喘息不止。唐敖道:“此時業已交秋,為何忽然燥熱?”多九公道:“此處近于壽麻疆界,所以覺熱。古人雲:‘壽麻之國,正立無影,疾呼無響,爰有大暑,不可以往。’虧得另有岔路可以越過,再走半日,就不熱了。”唐敖道:“如此煖地,他們國人如何居住?”多九公道:“據海外傳說:彼處白晝最熱,每到日出,人伏水中;日暮熱退,才敢出來。又有人說:其人自幼如此,倒不覺熱,最怕離了本國,就是夏天也要凍死。據老夫看來:伏水之說,恐未盡然;至離本國就要凍死,此話倒還近理。即如花木有喜暖的,一經移植寒地,往往致死,就是此意。”唐敖道:“小弟聞得仙人與虛合體,日中無影;又老人之子,先天不足,亦或日中無影。壽麻之人無影,不知何故?”多九公道:“大約他們受形之始,所稟陽氣不足,以致代代如此。即如這樣煖地,他能居住,其陽氣不足,可想而知,自然立日無影了。”
忽聽船上人聲喧嘩,原來有個水手受了暑熱,忽然暈倒。眾人發慌,特來討藥。多九公忙從箱中取了一撮藥末道:“你將此藥拿去,再取大蒜數瓣,也照此藥輕重,不多不少,一齊搗爛,用井水一碗和勻,澄清去渣,灌入腹中,自然見效。”眾人接了。恰好水艙帶有井水,登時配好,灌了下去。不多時,蘇醒過來,平復如舊。林之洋道:“九公:這是甚藥,恁般靈驗?”多九公道:“你道是何妙藥?”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觀奇形路過翼民郡 談異相道出豕喙鄉
話說多九公道:“林兄,你道是何妙藥?——原來卻是‘街心土’。凡夏月受暑昏迷,用大蒜數瓣,同街心土各等分搗爛,用井水一碗和勻,澄清去渣,服之立時即蘇。此方老夫曾救多人,雖一文不值,卻是濟世仙丹。”
這日過了結胸國。林之洋道:“他們國人為甚胸前高起一塊?”多九公道:“只因他們生性過懶,且又好吃,所謂‘好吃懶做’,每日吃了就睡,睡了又吃,飲食不能消化,漸漸變成積痞,所以胸前高起一塊。久而久之,竟成痼疾,以致代代如此。”林之洋道:“這病九公可能治麼?”多九公道:“他如請我醫治,也不須服藥,只消把他懶筋抽了,再把饞蟲去了,包他是個好人。”
唐敖道:“此時忽又燥熱異常,是何緣故?”多九公道:“我們只顧閒談,那知今日風帆甚順,此處已近炎火山。古人所謂:‘炎火之山,投物輒燃。’就是指此而言。”林之洋道:“《西遊記》有個火焰山,這裡又有炎火山,原來海外竟有兩座火山。”
多九公笑道:“林兄此言未免把天下看的過小了,若論火山,只就老夫所見而言:海外耆薄國之東有火山國,山中雖落大雨,其火仍舊;火中常有白鼠走至山邊覓食,獵人捕獲,以毛做布,就是如今‘火澣布’。又自燃洲有樹生於火山,其皮亦可織為‘火浣布’。西域且彌山,晝望山孔如煙,夜望如燈。崦嵫之北,其山有石,若以兩石相打,登時只覺水潤,潤後旋即出火。又炎洲有火林山,火洲有火焰山;海中有沃焦山,遇水即燃。這都是老夫向日到過的,其餘各書所載火山不能枚舉,從前曾否走過,事隔多年,也記不清了。”唐敖道:“據小弟看來:天下既有五湖四海許多水,自然該有沃焦、炎洲許多火,也是天地生物,不偏不倚,水火既濟之意。但小弟被這暑熱薰蒸,頭上只覺昏暈,求九公把街心土見賜一服。”多九公道:“唐兄不過偶爾受些暑氣,只消嗅些‘平安散’就好了。”即取出一個小瓶。
唐敖接過,揭開瓶蓋,將藥末倒在手中,嗅了許多,打了幾個噴嚏,登時神清氣爽,道:“如此妙藥,九公何不將藥方賜我?日後傳人,也是一件好事。”多九公道:“此方用西牛黃肆分,冰片陸分,麝香陸分,蟾酥壹錢,火焇三錢,滑石肆錢,煆石膏貳兩,大赤金箔肆拾張,共碾細末,越細越好,磁瓶收貯,不可透氣。專治夏月受暑,頭目昏暈,或不省人事,或患痧腹痛。吹入鼻中,立時起死回生。如騾馬受熱暈倒,也將此藥吹入即蘇,故又名‘人馬平安散’。古方用朱砂配合,老夫恐他汙衣,改用白色。”把方寫了,唐敖接過,再三致謝。
炎火山過去,路過長臂國,有幾個人在海邊取魚。唐敖道:“他這兩臂伸出來竟有兩丈,比他身子還長,倒也異樣。”多九公歎道:“凡事總不可強求。即如這注錢財,應有我分,自然該去伸手;若非應得之物,混去伸手,久而久之,徒然把臂弄的多長,倒像廢人一般,于事何濟!”
又走幾日,到了翼民國。將船泊岸。三人上去,走了數裡,並未看見一人。林之洋惟恐過遠,意欲回船;唐敖因聞此國人頭長,有翼能飛不能遠,並非胎生,乃是卵生,決意要去看看。林之洋拗不過,只得跟著前進。又走數裡,才有人煙,只見其人身長五尺,頭長也是五尺;一張鳥嘴,兩個紅眼,一頭白髮,背生雙翼;渾身碧綠,倒像披著樹葉一般。也有走的,也有飛的——那飛的不過離地二丈——來來往往,倒也好看。林之洋道:“他們個個身長五尺,頭長也是五尺,他這頭為甚生得恁長?”多九公道:“老夫聞說此處最喜奉承,北邊俗語叫作‘愛戴高帽子’;今日也戴,明日也戴,滿頭盡是高帽子,所以漸漸把頭弄長了:這是戴高帽子戴出來的。”
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說是卵生,果然像個四足鳥兒。”林之洋道:“若是卵生,這些女人自然都會生蛋了,俺們為甚不買些人蛋?日後到了家鄉,賣與戲班,豈不發財麼?”多九公道:“班中要他何用?”林之洋道:“俺看這些女人,也有年紀老的,也有年紀小的。若會生蛋:那年紀老的,生的自然是老蛋;年紀小的,生的自然是小蛋。俺們有了老蛋、小蛋,到了家鄉,那些戲班為甚不要?只怕小蛋還更值錢哩!”多九公道:“林兄把‘旦’字認作白字了。他們小旦並非雞蛋之‘蛋’,你如不信,把他肚腹剖開,裡面並無蛋黃,只有一肚曲子。還有拿的好身段,推的好衫子,並且還有絕妙的小嫩嗓子。”林之洋道:“九公說他並無蛋黃,據俺看來:只怕還有元絲課哩。再要搜尋,大約金鐲子也是有的。就是那扛旗兒二等小旦,萬不濟,也有幾塊洋錢,也有一個包金鐲子。就只令俺不懂的,剛才說的明明是個‘旦’字,為甚是‘白’字?若是‘白’字,下面多了一橫,上面少了一撇,這是怎講?”
唐敖道:“舅兄何必只管談論小旦。你看這些飛的,飄飄揚揚,比走甚快。我們到此,離船已遠。才見幾位老翁,竟有雇人馱著飛的。據小弟愚見:我們回船,何不也雇人馱去,豈不爽快?”林之洋正因走的腿酸,聽見此話,即雇三個馱夫,一齊伏在肩上,登時展翅飛起,轉眼間到了船上,馱夫收翅落下。三人下來,開發腳錢,起錨揚帆。
這日到了豕喙國,遊了片時回船。唐敖道:“此國人為何生一張豬嘴?而且語音不同,倒像五方雜處一般,是何緣故?”多九公道:“當日我曾打聽,不得其詳。後在海外遇一奇人,細細談起,方才明白。原來本地向無此國。只因三代以後,人心不古,撒謊的人過多,死後阿鼻地獄容留不下;若令其好好托生,恐將來此風更甚。因此冥官上了條陳,將歷來所有謊精,擇其罪孽輕的俱發到此處托生。因他生前最好扯謊,所以給他一張豬嘴,罰他一世以糟糠為食。世上無論何處謊精,死後俱托生於此,因此各人語音不同。其嘴似豬,故鄰國都以‘豕喙’呼之。”
走了兩日,路過伯慮國。唐敖又要上去遊玩。多九公因配藥不能同去,林之洋同唐敖去了。二人去後,多九公配了許多痢瘧及金瘡各藥,以備沿途濟人之用。方才配完,唐、林二人也就回來。
唐敖道:“怪不得九公不肯上去,原來此地另是一種風氣。剛才小弟見他們那種瞌睡光景,好無興趣,並且行路時也是閉目緩步。如此疲倦,何不在家睡睡?必定勉強出來,這是何意?”多九公道:“海外有兩句口號,說這伯慮國的風俗,難道林兄也不知麼?”林之洋道:“海外都說:‘杞人憂天,伯慮愁眠。’九公所說口號,莫非就是這兩句?怎叫‘憂天愁眠’,俺卻不懂。”多九公道:“當日杞人怕天落下把他壓死,所以日夜憂天,此人所共知的,這伯慮國雖不憂天,一生最怕睡覺:他恐睡去不醒,送了性命,因此日夜愁眠。此地向無衾枕,雖有床帳,系為歇息而設,從無睡覺之說;終年昏昏迷迷,勉強支持。往往有人熬到數年,精神疲憊,支撐不住,一覺睡去,百般呼喚,竟不能醒,其家聚哭,以為命不可保;及至睡醒,業已數月。親友聞他醒時,都來慶賀,以為死裡逃生,舉家莫不歡喜。此地惟恐睡覺,偏偏作怪,每每有人睡去竟會一睡不醒,因睡而死的不計其數,因此更把睡覺一事視為畏途。”唐敖道:“此處既有睡去不醒之人,無怪更要愁眠。但睡去不醒,未免過奇,不知何故?”多九公道:“他們如果也像常人夜眠晝起,照常過日子,何至睡去不醒!因他終年不眠,熬的頭暈眼花,四肢無力;兼之日夜焦愁,胸中鬱悶,一經睡去,精神渙散,就如燈盡油幹,要想氣聚神全,如何能夠!自然魄散魂銷,命歸泉路了。”唐敖道:“此地壽相如何?”多九公道:“他們自從略知人事,就是滿腹憂愁,從無一日開心,也不知喜笑歡樂為何物。你只看他終日愁眉苦臉,年未弱冠,鬚髮已白,不過混一天是一天,那裡還講壽數。”唐敖道:“可見過於憂愁,也非養生之道。今聽九公之言,小弟從此把心事全都撇去,樂得寬心多活幾年。”
又走幾時,到了巫咸國。把船收口。林之洋發了許多綢緞去賣。唐敖因肚腹不調,不能上去;多九公向來遊玩,原是奉陪的,今見唐敖不去,樂得船上養靜。唐敖悶坐無聊,來到後面舵樓,四面望一望道:“請教九公:那邊青枝綠葉,大小不等,是何樹木?”多九公道:“大樹是桑,居民以此為柴;小樹名叫木棉。此地不產絲貨,向無綢緞,歷來都取棉絮織而為衣,所以林兄特帶綢緞來此貨賣。”唐敖道:“小弟向日因古人傳說:‘巫鹹之人,採桑往來。’以為必是產絲之地,那知卻是有桑無蠶。可惜如此好桑,竟為無用之物。舅兄此去,貨物可能得利?”多九公道:“當初有人來此販貨,如財運亨通,竟可大獲其利:因木棉失收,國人無以為衣,絲貨一到,就如得了至寶一般,莫不爭著購買。近來此樹茂盛,來此販貨的不能十分得利。但木棉究竟製造費力,兼之此地不善織紡,如有絲販到此,那富貴之家,或多或少,也都出價置買。就只利息不能預定,只要客販稀少,也就獲利了。”唐敖道:“偏偏小弟今日患痢,不能前去一看。”多九公道:“貴恙既是痢疾,何不早說?老夫有藥在此。”即取一包藥末道:“藥引都在上面,按引調服,不過五六服就可痊癒。”唐敖隨即照引服了。當時林之洋也就回來,談起貨物:“原來此地數年前外邦來了兩個幼女,帶了許多蠶子,在此養蠶織紡,連年日漸滋生;本處也有人學會織機,都以絲綿為衣。俺們絲貨雖不獲利,還不虧本。喜得前在白民國賣了一半,存的不多,再耽擱兩日,就好出脫了。”安歇一宿,次日仍去賣貨。
唐敖又把藥末用了一服,竟自痊癒,著實歡喜。來至後面,再三拜謝道:“九公此藥,不啻仙丹!是何妙品,如此神效?”多九公道:“當日老夫高祖母常患此病,我曾祖百般醫治,總不見好;後來虧得割股煎藥,才能脫體。過了幾年,我高祖母年已六旬,又患此恙。因素日曉得我曾祖為人最孝,恐有割股等事,到了煎藥時,總要親自過目,方肯下嚥。後來日重一日,我曾祖無計可施。因敝處有座大山,名叫小方丈,恐有仙人在內,於是赤足披髮,一步一拜,來到山上,叩求神仙垂救,情願減壽代母。如是三日三夜,水米不曾沾唇;到第四日,有個漁翁傳了此方。一連進了五服,這才痊癒。又活四十年,到了一百歲,無疾而終。所以此方流傳至今。”
唐敖道:“九公令曾祖既割股於前,又叩壽於後,如此孝心,自然該有神仙傳此妙方。既這等神效,九公何不刊刻流傳,使天下人皆免此患,共登壽域,豈不是件好事?”多九公道:“我家人丁向來指此為生,若刊刻流傳,人得此方,誰還來買?老夫原知傳方是件好事,但一經通行,家中缺了養贍,豈非自討苦吃麼?”唐敖搖頭道:“那有此事!世間行善的自有天地神明鑒察。若把藥方刊刻,做了偌大善事,反要吃苦,斷無此理。若果如此,誰肯行善?當日於公治獄,大興駟馬之門;竇氏濟人,高折五枝之桂;救蟻中狀元之選;埋蛇享宰相之榮:諸如此類,莫非因作好事而獲善報!所謂:‘欲廣福田,須憑心地’。九公素稱達者,何以此等善事倒不修為?即如令曾祖以孝心感格,而得仙方之報;今九公傳了此方,又安知不別有富貴之報?況令郎身入黌門,目前雖以舌耕為業,若九公刻了此方,焉知令郎不聯捷直上?——那時食了皇家俸祿,又何須幾個藥資為家口之計呢?”多九公點頭道:“唐兄賜教極是。日後老夫回去,定將此方刊刻流傳,並將祖上所有秘方也都發刻,以為濟世之道。就以今日為始,我將各種秘方,先寫幾張,以便沿途施送,使海外人也得此方,豈不更好!”唐敖道:“‘人有善念,天必從之。’九公既發這個善心,日後自有好處。請教此方究竟是何妙藥?”多九公道:“此方用蒼術(米泔浸陳土炒焦)三兩,杏仁(去皮尖,去油)貳兩,羌活(炒)貳兩,川烏(去皮,麵包煨透)壹兩伍錢,生大黃(炒)壹兩,熟大黃(炒)壹兩,生甘草(炒)壹兩伍錢,共為細末。每服肆分,小兒減半;孕婦忌服。赤痢,用燈心三拾寸煎濃湯調服;白痢,生薑三片,煎濃湯調服;赤白痢,燈心三拾寸,生薑三片,煎濃湯調服;水瀉,米湯調服。病重的不過五六服即愈。但燈心、生薑,必須照方濃煎,才有藥力。”把方寫了。唐敖接過,看一看道:“小弟每見醫家治痢,用大黃數錢之多,仍不中用;何以此方只消數厘,就能立見奇效?可見用藥全要佐使配合得宜,自然與眾不同。”說著閒話,忽然想起駱紅蕖所托的事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老書生仗義舞龍泉 小美女銜恩脫虎穴
話說唐敖忽然想起前在東口山聞得薛仲璋逃在此地,今痢疾已愈,意欲前去相訪。因將駱紅蕖托寄薛蘅香之信帶在身邊,約了多九公上岸。走了多時,前面一帶樹林,極其青翠,多九公道:“此樹就是前日所說木棉了。”
唐敖聽了,正在仰觀,忽見樹上藏著一個大漢。恰好林之洋回來,唐敖暗暗告知,都把器械取出,以作準備。只見遠遠有個老嬤,同一幼女走過,那大漢見了,從樹上跳下,手執利刃,把去路攔住。三人一見,各執器械迎了上去。只聽那大漢喊道:“你這女子,小小年紀,下此毒手,害得我們好苦!今日冤家狹路相逢,我且除了此害,替眾報仇!”手舉利刃,邁步上前,迎著女子,剛要用刀砍去,唐敖早已提防,說聲不好,將身一縱,躥至跟前,手執寶劍,把刀朝上一架。大漢震的幾乎跌翻,那幼女早已嚇的跌倒。——原來唐敖自從服了仙草,兩膀添了千斤之力,此時只想救那幼女,誰知用力過猛,大漢那把刀早已飛上天去。唐敖道:“壯士住手,不可行兇。此女有何冒犯?”大漢把唐敖上下打量道:“我看先生這樣打扮,想是天朝來的。你們都是明禮之人,只問這個惡女向日所做所為,就知在下並非冒昧行兇了。”
登時多、林二人也都趕到。那個老嬤把女子攙起,戰戰兢兢,嬌啼不止。唐敖道:“請問女子尊姓?家住何處?為何冒犯壯士?”女子垂淚道:“婢子姓姚,名芷馨,現年十四歲。本籍天朝,寄居在此,業已數載。向隨父母養蠶為業。父母去世,跟著舅母度日。今同乳母前來掃墓,不幸忽遇強梁。尚求恩人始終垂救,倘脫虎口,沒世難忘!”大漢道:“你這惡女只顧養那毒蟲,那知數萬人家都被你害的無以為生!”林之洋道:“你這大漢畢竟為甚殺他?從實說來!你莫半吞半吐,俺不明白!”
大漢道:“我是巫咸國經紀,向來本處所產木棉,都由我手交易。自從此女同織機女子到了此地,養出無數屙絲的毒蟲,又織出許多絲片在此貨賣;我們生意雖覺冷淡,也還不妨。那知近來他們竟將這個惡術四處傳人,以致本地婦女,也都學會養蠶織機,個個都以絲片為衣,不用木棉。此地凡種木棉之家,就如別處田產一般,莫不指此為生;此女只顧把那毒蟲流傳國內,以致向種木棉之家,大半廢了祖業,無以為生。所以在下特來傷他,以除大害。今遇列位,雖是他絕處逢生,那要害此女的豈止億萬,日後何能逃脫!如要保全,惟有即離本國,另投生路。倘執迷不醒,我自另有別法!”將手一拱,尋了利刃,忿忿而去。
唐敖道:“貴府還有何人?令尊在日作何事業?”女子道:“父名姚禹,曾任河北都督。因同九王爺勤王未遂,家鄉不能存身,帶著家口,逃至此地,旋即去世;我母亦相繼而亡。向同舅母宣氏同居,喜得薛蘅香表姐善於織紡;婢子素跟母親,亦善養蠶,身邊帶有蠶子;因見此處桑樹極盛,故以養蠶織紡為生。不期在此日久,鄰舍婦女也都跟著學會,因此四處轟傳,以致忤了眾人。今日若非恩人相救,幾遭毒手。”說著拜了下去,唐敖還禮道:“請問小姐:那薛蘅香侄女現住何處?他父母可都康健?”姚芷馨道:“蘅香表姐之父乃婢子母舅,久已去世;如今只有舅母宣氏,帶著表弟薛選並表姐蘅香,與婢子同居。恩人呼蘅香姐姐為侄女,是何親故?”唐敖道:“我姓唐名敖,祖籍嶺南。向日同蘅香之父結拜至交,今日正來相訪,那知卻已去世。小姐既與蘅香侄女同居,就請引我一見。”姚芷馨道:“原來如此。”於是同乳母引路進城。
到了薛家,許多人圍在門首喊成一片,口口聲聲只要織機女子出來送命,姚芷馨嚇的不敢上前。唐敖同多、林二人擠到門首,只見樹林那個大漢也在其內。唐敖因見人眾,即大聲說道:“諸位且停喧鬧,聽我一言奉告:這薛家不過在此暫居,今我三人特來接他們同回天朝。眾位暫且各散,自有計較。”那大漢聽了,曉得唐敖手頭利害,只得帶著眾人,紛紛四散。乳母把門叫開,姚芷馨引著三人進去,見了宣氏夫人。薛蘅香嚇的戰戰兢兢,帶著兄弟薛選,出來見禮。姚芷馨把唐敖樹林相救,並勸散眾人之話,告訴宣氏一遍。宣氏泣拜,備述歷年避難各話,並求唐敖設法籌一安身之地。
多九公道:“前在東口山,駱小姐曾有托寄薛小姐之信,唐兄何不取出?據老夫愚見:夫人莫若投奔彼處,彼此也好照應。”唐敖將信取出,薛蘅香接過看了道:“原來紅蕖姐姐候叔叔海外回來,如遇恩赦,即隨太公同回家鄉,因此來約侄女做伴,以候機緣。他既有信來約,此處又難久居,自應投奔東口為是。”林之洋道:“昨日俺見海口有只熟船,不日就回天朝,夫人搭了這船,倒也甚便。”宣氏道:“如此雖善,但缺路費,這卻怎好?”唐敖道:“這個不消嫂嫂過慮,小弟自有預備。”因托林之洋先去看船;薛蘅香即同姚芷馨收拾行李。唐敖見蘅香品貌甚佳,忽然想起魏家兄妹,意欲替他們作伐,即將此意並麟鳳山相會的話說了。宣氏甚喜,欲懇唐敖賜一書信,以便順路到彼,上去望望。唐敖應允。
不多時,林之洋把船看定,眾水手搬發行李。唐敖命薛選引到薛仲璋墳墓,慟哭一場,把靈柩搬到船上,一齊登舟。宣氏與呂氏互相拜見。耽擱一日,次日,唐敖寫了麟鳳、東口書信,並送許多路費,宣氏再三拜謝。姚芷馨、薛蘅香感激唐敖救命之德,戀戀不捨,灑淚而別。行了多時,到了麟鳳山,訪到魏家,投了書信,兩家結為“秦晉之好”。萬氏夫人因薛選家傳絕好連珠槍,留下宣氏同居,就命薛選在山驅除野獸。後來駱紅蕖在水仙村起身,寄信與薛蘅香,眾人這才同回故鄉。
那日唐敖送過宣氏,也就開船。不多幾日,到了歧舌國。林之洋素知國人最喜音樂,因命水手攜了許多笙笛,並將勞民國所買雙頭鳥兒也帶去貨賣。唐、多二人也就上去。只見那些人滿嘴唧唧呱呱,不知說些甚麼。唐敖道:“此處講話,口中無數聲音,九公可懂得麼?”多九公道:“海外各國語音惟歧舌最難懂,所以古人說:‘歧舌一名反舌,語不可知,惟其自曉。’當日老夫意欲習學,竟無指點之人;後來偶因販貨路過此處,住了半月,每日上來聽他說話,就便求他指點,學來學去,竟被我學會。誰知學會歧舌之話,再學別處口音,一學就會,毫不費力。可見凡事最忌畏難,若把難的先去做了,其餘自然容易。就是林兄,也虧老夫指點,他才會的。”唐敖道:“九公既言語可通,何不前去探聽音韻來路呢?”多九公聽了,想了一想,不覺點頭道:“唐兄真好記性。此話當日老夫曾在黑齒國言過,若非此時說起,老夫也就忽略過了。今既到此,自然探聽一番。海外有兩句口號道得好:‘若臨歧舌不知韻,如入寶山空手回。’可見韻學竟是此地出產。待老夫前去問問。”正要舉步,迎面走過一個老者,舉止倒也文靜。多九公因拱手學著本地聲音說了幾句,那人也拱手答了幾句。談之多時,那人忽然搖頭吐舌,似有為難之狀。唐敖趁他吐舌時,細細一看,原來舌尖分做兩個,就如剪刀一般,說話時舌尖雙動,所以聲音不一。二人談了許久,多九公忽向老者連連打躬,那老者又說了幾句,把袖子一摔,揚長而去。
多九公愣了一愣,回過頭來,望著唐敖,仍學歧舌口音,唧唧呱呱,說個不了。唐敖不覺發笑道:“九公何苦徒費唇舌!你這鄉談暫且留著,等小弟日後學會再說罷。”多九公聽了,不覺呸了一口道:“老夫真好昏憒!這總是那老兒把我氣昏了。剛才老夫同他說幾句閒話,趁勢談起音韻,求他指教。他聽了只管搖頭說:‘音韻一道,乃本國不傳之秘。國王向有嚴示:如有希冀錢財妄傳鄰邦的,不論臣民,俱要治罪。所以不敢亂談。’老夫因又懇道:‘老丈不過暗暗指教,有誰知道?我們如蒙不棄,賜之教誨,感激尚且不暇,豈有走露風聲之理。千萬放心!’他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此事關係甚重,斷不敢遵命。’後來我又打躬,再三相懇,他道:‘當日鄰邦有人送我一個大龜,說大龜腹中藏著至寶,如將音韻教會,那人情願將寶取出,以做酬勞。當日我連大龜尚且不要,不肯傳他;何況今日你不過作兩個揖,就想指教?——難道你身上的揖比龜肚裡的寶還值錢?未免把身分看的過高了。’老夫因他以龜比我,未免氣惱,只顧出神,那知倒同唐兄說起此地話來。”唐敖不覺發愁道:“送他珠寶尚且不肯——不意習學音韻竟如此之難,這卻怎好?惟有拜求九公,設法想個門路,也不枉小弟盼望一場。”多九公忖一忖道:“今日已晚,我們且回。唐兄既不懂他言語,明日也不必上來,且等老夫破一天工夫,四處探聽一番。倘遇年幼的,只要話中露其大概,略得皮毛,就可慢慢追尋了。”回到船上,林之洋貨物雖已賣完,因那雙頭鳥兒有個官長要去孝敬世子,雖出若干價錢,林之洋仍不肯賣,意欲大大拿價,借此多得幾倍利息,因此尚有耽擱。
次日,多、林二人分路上岸;唐敖在船守了一日。到了下午,多九公回來,不住搖頭道:“唐兄!這個音韻,據老夫看來:只好來生托生此地再學罷。今日老夫上去,或在通衢僻巷,或在酒肆茶坊,費盡唇舌,四處探問,要想他們露出一字,比登天還難。我想問問少年人或者有些指望,誰知那些少年聽見問他音韻,掩耳就走,比年老人更難說話。”唐敖道:“他們如此害怕,九公可打聽國王向來定的是何罪名?”多九公道:“老夫也曾打聽。原來國王因近日本處文風不及鄰國,其能與鄰邦並駕齊驅者,全仗音韻之學,就如周饒國能為機巧,以飛車為不傳之秘,都是一意。他恐鄰國再把音韻學去,更難出人頭地,因此禁止國人,毋許私相傳授。但韻學究屬文藝之道,倘國人希圖錢財,私授於人,又不好重治其罪,只好定了一個小小風流罪過——唐兄請猜一猜。”唐敖道:“小弟何能猜出。請九公說說罷。”多九公道:“他定的是:如將音韻傳與鄰邦,無論臣民,其無妻室者,終身不准娶妻;其有妻室者,立時使之離異;此後如再冒犯,立即閹割。有此定例,所以那些少年,一聞請教韻學,那有妻室的,既怕離異;其未婚娶的,正望妻如渴:聽了此話,未免都犯所忌,莫不掩耳飛跑。”唐敖道:“既如此,九公何不請教鰥居之人呢?”多九公道:“那鰥居的雖無妻室,不怕離異,安知他將來不要續弦、不要置妾呢?況那鰥居的面上又無‘鰥居’字樣,老夫何能遇見年老的就去問他有老婆、無老婆呢?”唐敖聽了,不覺好笑起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服妙藥幼子回春 傳奇方老翁濟世
話說唐敖聽了多九公之言,又是好笑,又是氣悶道:“看這光景,難道竟無一毫門路麼?”多九公道:“今日我已筋疲力盡,如唐兄心猶不死,只好自去探問,老夫實無良策了。”
只見林之洋提著雀籠,笑嘻嘻回來。唐敖道:“舅兄今日為何這樣歡喜?”林之洋道:“本地有位官長,連日向俺買這雙頭鳥兒,出的價錢,俺細細核算,比俺當日買價已有幾十倍利息。俺今日原想要賣,因他小廝暗對俺說:‘我家主人買這鳥兒,要送世子的,你如不賣,他必添價。我今透個消息給你,俟交易後,分我幾分彩頭就是了。’俺得這個信息,那裡肯賣,果然複又添價。剛才那小廝因天晚叫俺回來,明早再去,他家主人還要添價。俺素日聞得有人談論,奴僕好的叫作‘義僕’,這個小廝,恁般用情待俺,果真是個義僕!俺一路想來,因此歡喜。”
多九公道:“他是那官長的小廝,林兄認作己僕,不獨賴忝知己,過於臉厚;就讓你身後跟上許多豪奴,帶著無數俊僕,這個架子也薰不動誰,也嚇不倒人,令人反覺肉麻!”林之洋道:“俺怎敢認他作僕,混擺架子?俺只恨這萬世為奴的,他們總是見錢眼紅,從不記得主人衣食恩養;一見了錢,就把主人恩情,撇在九霄雲外。如今把俺林之洋待得倒像主人一般,他既這樣,俺也只好把他認作奴才了。”大家用飯安歇。次日起個黑早,提著雀籠去了。
唐敖因韻學無望,心中煩悶,睡到巳時方起。正同多九公閒話,林之洋提著雀籠,愁眉不展,歎氣而歸。唐敖道:“舅兄為何這樣?莫非那小廝有甚欺騙麼?”林之洋道:“俺早間上去,那個官長果又添價。俺本意要賣,那小廝說他主人就要上朝,此時匆忙,莫若等他回來,還可慢慢增價。俺因這鳥他總是要買的,樂得多靠半日,再增幾分利息,誰知這官長下朝,忽命小廝回俺不要了。俺暗暗打聽,原來那個世子最喜騎射。今日出去打獵,那馬失足從高處滾下,把世子跌傷,人事不知,現在只有呼吸之氣,國王業已預備棺木。這位官長因得這信,那肯買這鳥兒,只說別處買了,後來隨俺減價,他也不要。俺想這鳥惟在歧舌還有人出價,若到別處,有誰來買?只好飯後再去碰碰機會,看來要想昨日一半利息也不能了。”用過飯,又提著雀籠,歎氣而去。
唐敖把婉如做的詩賦改了幾首,悶坐無聊,同多九公上去閒步。來到鬧市,只見許多人圍著一道黃榜,在那裡高聲朗誦。二人近前看時,原來因世子墜馬跌傷,命在旦夕,如有名醫高士療治得生:本國之人,賜銀五百;鄰邦之人,贈銀一千。多九公看了,走到黃榜跟前,輕輕把榜揭了。看守兵役見多九公不是本處打扮,有幾個飛忙去請通使,一面預備車馬,將多九公送至迎賓館。唐敖茫然不解,只好跟在後面。
登時通使已到,三人見禮歸坐。多九公道:“請教老兄尊姓?”通使道:“小子姓枝,名鐘。二位尊姓?貴邦何處?來此有何貴幹?”多九公道:“老夫姓多,乃天朝人氏,幼年忝列黌門。”因指唐敖道:“今同這位唐敝友貿易,路過貴處,特地上來瞻仰。因見國王張掛榜文,系為世子玉體跌傷之事。老夫于岐黃雖不甚知,向來祖上傳有濟世良方,凡跌打損傷,立時起死回生。但藥有外敷內服之不同,必須面看傷之輕重,方能斟酌用藥。”通使隨即告知國王。多九公托唐敖把藥取來。
通使請二人來到王府。進了內室,只見世子睡在床上,兩腿俱傷,頭破血出,因跌的過重,昏迷不醒。多九公托通使取了半碗童便,對了半碗黃酒,把世子牙關撬開,慢慢灌入。又從懷中取出藥瓶,將藥末倒出,敷在頭上破損處;隨即取出一把紙扇,一面敷藥,一面用力狠扇。眾宮人看見,都鼓噪喊叫起來。通使道:“大賢暫停貴手!世子跌到如此光景,命在垂危,避風還恐避不來,如何反用扇扇?豈非雪上加霜麼?”多九公道:“老夫所敷之藥,名叫‘鐵扇散’,必須用扇扇之,方能立時結疤,可免破傷後患。此方乃異人所傳,老夫用之年久。敷藥時雖用鐵扇扇他,也無妨礙,所以叫作‘鐵扇散’。尊駕只管放心,老夫豈敢以人命為兒戲!”一面說話,仍是手不停扇。不多時,那些傷處果然俱已結疤,世子漸漸蘇醒,口中呻吟不絕。
通使道:“大賢妙藥,真是起死仙丹!此時頭面破傷,雖醫治無礙,但兩腿俱已骨斷筋折,有何妙藥,尚求速為療治。”多九公道:“貴處可有鮮蟹?”通使道:“此地向無此物,不知有何用處?”多九公道:“凡跌打筋骨損傷,無論輕重,先取童便半碗,以醇黃酒半碗煎熱沖服,雖昏迷欲絕,亦能復蘇。每日進二三服,傷輕的不過數日即愈。每見跌打損傷而至喪命者,皆因傷筋動骨,痛入肺腑,瘀血凝結,醫治稍遲,往往無救。童便、黃酒,行瘀止痛,兼且固本,故有起死回生之妙。世人不知,良為可惜。但須早服,遲即難治。倘骨斷筋折,損傷過重,服過童便、黃酒,即取生蟹搗爛,以好燒酒沖服,其渣敷在患處。日日服之,亦能接筋續骨。其童便、黃酒,每日仍不可缺。如無生蟹,或取幹蟹燒灰,酒服亦可。——此跌打損傷第一奇方。今貴處既無此物,幸老夫帶有七厘散,也是一樣。”即將藥瓶取出,把藥秤了七厘,用燒酒沖調,給世子服了。又取許多七厘散,也用燒酒和勻,敷在兩腿損傷處。世子服藥,略覺寧靜,漸漸睡去。少時睡醒,又將黃酒、童便服了一碗。多九公見世子已有轉機,因向通使道:“世子之病,業已無礙,請國王只管放心,大約不過數日,就可痊癒。如世子酒量能夠多飲,可將黃酒、童便,時時沖服。老夫暫且告辭,明日再來用藥。”通使道:“剛才國王分付,意欲大賢在賓館暫住幾時,以便就近用藥。現在酒飯俱已預備,就請二位過去。”大家起身,來至迎賓館,用過酒飯,就在賓館宿了。唐敖回船送信。次日,多九公又替世子敷了許多藥,又吃了一服七厘散。好在世子酒量極大,就以黃酒、童便當茶,時時沖服。每日仍舊吃藥、敷藥。不多幾日,漸漸平復,惟行路不便。多九公原要留下藥料,令他再服幾日,就可好了;因要借此訪訪韻學消息,所以略為耽擱。過了兩日,世子雖已全好,韻學仍是杳然。唐敖日日跟著,也因韻學一事,那知各處探聽,依然無用,心內十分懊惱。
這日國王排宴,命諸臣替多九公餞行。飯罷,捧出謝儀一千兩,外銀百兩,求賜原方,以為潤筆之費。多九公向通使道:“老夫前者雖揭黃榜,因舟中帶有藥料,可治世子之病,原圖濟世,並非希圖錢財。至於藥方,頃刻可寫,不過舉筆之勞,何須厚贈。所有原銀,即懇代為奉還。老夫別無他求,惟求國王見賜韻書一部,或將韻學略為指示,心願已足,斷不敢領厚賜。”通使轉奏。誰知國王情願再添厚贈,不肯傳給韻學。多九公又托通使轉求,通使道:“韻學乃敝邦不傳之秘,國主若在歡喜時,尚恐不肯輕易傳人;何況此時二位王妃都有重恙,國主心緒不甯,小子何敢再去轉求!”多九公道:“王妃所患何病?”通使道:“據說一位身懷六甲,現在已有五六個月,不意昨日失於檢點,偶持重物,以致胎動不安,此時微覺見紅,並覺腹痛。那位王妃,因患乳癰,今已兩日,雖未破頭,極其紅腫,也是痛苦呻吟不絕。因此國主甚為焦心。”多九公道:“胎動最忌下血不止,今不過微覺見紅,尚有五分可治。至乳癰最怕耽擱日久,雖未破頭,若裡面已潰,服藥也難消散;此時好在才起兩日,裡面尚未成膿,也有五分可治。老夫雖有秘方,不知國王可肯傳授韻學?倘不吝教,老夫自當效勞。”通使即對國王說了。國王一心要治王妃之病,只得勉強應允。通使回了多九公。多九公甚喜,因向唐敖道:“前日林兄因他夫人胎動不安,曾向老夫要了一個安胎方子,就煩唐兄把這藥方取來。倘能醫好,我們也好得他韻學。”唐敖點頭,將藥方取來。多九公遞給通使,只見上面寫著:
保產無憂散
全當歸壹錢伍分 川厚朴(薑汁炒)柒分 生黃芪(qí)捌分 川貝母(研)壹錢 菟絲子壹錢伍分 川羌活壹錢伍分 炙甘草伍分 川芎(xiōng)壹錢伍分 枳(zhǐ)殼(麩炒)陸分 祁艾柒分 荊芥捌分 白芍(酒炒,春夏秋用,冬不用)壹錢伍分 生薑三片 
專治胎動不安,服之立見寧靜。如勞力見紅,尚未十分傷動者,即服數劑,亦可保胎。

通使道:“此是安胎之方;不知乳癰可有妙藥?”多九公道:“治乳癰,用蔥白一斤搗爛取汁,以好黃酒分二次沖服。外用麥芽壹兩煎湯頻洗。加蝦醬少許同煎尤妙,雖咸無妨,蓋鹹能軟堅,蝦能通乳,乳通其腫自消。仍用舊梳時常輕輕梳之,自必痊癒。這二方雖極奇效,奈已耽擱兩日,此時須急煎服,或可療治。”通使連連點頭,將方拿去。過了幾日,王妃病皆脫體。
國王雖然歡喜,因想起音韻一事,甚覺後悔,意欲多送銀兩,不傳韻學。通使往返說了數遍,多九公那裡肯依,情願分文不要。國王無法,只得與諸臣計議,足足議了三日,這才寫了幾個字母,密密封固,命通使交給多九公,再三叮囑,千萬不可輕易傳人。俟到貴邦,再為拆看。字雖無多,精華俱在其內,慢慢揣摹,自能得其三昧。多九公把字母交唐敖收了,隨即提筆寫方:

鐵扇散
象皮(切薄片,用鐵篩微火焙黃色,以幹為度)肆錢 龍骨(用上白者)肆錢 古石灰(須數百年者方佳)肆兩 枯白礬(將生礬入鍋熬透,以體輕方妙)肆兩 寸柏香(即松香之黑色者)肆兩 松香肆兩(與寸柏香一同熔化,傾水中,取出晾乾) 
共研極細末,收磁罐中。遇刀石破傷,或食嗓割斷,或腹破腸出,用藥即敷傷口,以扇扇之,立時收口結疤。忌臥熱處。如傷處發腫,煎黃連水以翎毛蘸塗之即消。

七厘散
麝香伍分 冰片伍分 朱砂伍錢 紅花陸錢 乳香陸錢 沒藥陸錢 兒茶壹兩 血竭肆兩 
共為細末,磁瓶收貯,黃蠟封口。隨時皆可修制,五月五日午時更妙,總以虔心潔淨為主。專治金石跌打損傷,骨斷筋折。血流不止者,幹敷傷處,血即止。不破皮者,用燒酒調敷,並用藥七厘,燒酒沖服。亦治食嗓割斷。無不神效。燒酒須用大麯佳者。

多九公把藥方寫了,付給通使,通使再三稱謝。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覓蠅頭林郎貨禽鳥 因恙體枝女作螟蛉
話說多九公將藥方寫了,通使接過道:“國主因敝邦水土惡劣,向來人民多患癰疽,意欲奉懇大賢賜一妙方,可肯賜教?”多九公道:“金銀藤乃瘡毒要藥,不知貴處可有?”通使道:“敝地此物甚多,因過於寒涼,人皆不用。”
多九公道:“這是醫家不能深究藥性,豈可盡信。昔人言:‘忍冬久服,長年益壽。’若果寒涼,豈能如此?況古本《本草》言‘忍冬味甘性溫’,近世《本草》雖有‘微寒’之說,不過因其清熱敗毒,豈是泄火大涼之物。”登時又寫了兩個藥方:

忍冬湯
金銀藤(連枝帶葉)伍兩(如無鮮的,或用幹金銀藤肆兩伍錢、幹金銀花伍錢代之) 生甘草壹兩
將金銀藤以木槌敲碎,用水兩大碗,同甘草放砂鍋內,煎至一大碗,加入無灰黃酒一大碗,再煎數沸,共成一大碗,去渣,分作三服,一日一夜吃盡。專治癰疽、發背、一切無名腫毒,不論發在頭項腰腳等處,並皆治之。未潰即散,已潰敗毒收口。病重者不過數劑即愈。忌銅鐵器。

大歸湯
全當歸(要整的壹個,酒洗)捌錢貳分 金銀花陸錢 淨連翹伍錢生黃芪三錢 蒲公英三錢 生甘草壹錢捌分(病在上部加川芎壹錢,中部加桔梗壹錢,下部加牛膝壹錢)
水對無灰黃酒各壹碗,煎至壹碗,去渣,溫服。專治癰疽、發背、一切無名腫毒。初起者即消,已潰者收功。輕者五劑,重者十劑即愈。

多九公道:“此二方專治一切腫毒,初起者速服即消,已潰者亦能敗毒收口。大約古人癰疽各方,無出其右了。”說罷拜辭,同唐敖乘了轎馬回船。國王又命大臣前來相送,通使帶領人夫,把銀子送來。多九公仍要推辭,通使再三不肯,林之洋道:“國王既實意送來,想來九公也實意要收的。與其學那俗態,半推半就,耽擱工夫;據俺主意:不如從實收了,倒也爽快。”多九公只得道謝收下。
通使向三人鞠躬道:“小子有個小女,乳名蘭音,現年十四歲。自從幼年患了肚腹膨脹之病,服藥無數,至今總未脫體。連日病勢甚重。小子欲求大賢一看,恐勞大駕,特命小女乘輿而來,現在外面。求大賢細細診視,可有幾希之望?倘能救其一命,真是恩同再造!”多九公道:“既如此,何不請進?”通使分付僕人,不多時,有個老嬤攙著蘭音進艙,向眾人拜了,一齊歸坐。多九公看那女子,生得蛾眉杏目,十分清秀,惟面帶青黃,腹脹如鼓。
看了多時,摸不著是何病症,只管呆呆發愣。唐敖道:“敝友素日不諳女科,小弟雖不知醫,恰好祖上傳有秘方,專治小兒肚腹膨脹。令愛此病,還是近日染的,還是自幼染的?若是近日染的,恐有天癸不調等症,小弟素于此道不精,不敢冒昧用藥;如系自幼染的,尚可代為醫治。”通使道:“小女此病,系五六歲染的,今已七八年了。”唐敖道:“既是五六歲染的,此系幼年停食不化,日久變為蟲積,以致膨脹。醫家不知,往往誤用克食消導之藥,徒傷脾胃,與病無益。令愛歷年所服何藥?可曾服過殺蟲之劑?”通使搖頭道:“小女向來所服,總是神曲、山楂、枳實、大黃之類,並未吃過甚麼殺蟲之藥。”唐敖道:“今日幸遇小弟,也是令愛病要脫體。我家祖傳秘方,只用雷丸、使君子二味,不過五六劑,蟲下即愈。”說罷,提筆開方。
呂氏將女子請進內艙獻茶,此女自幼跟著父親學會三十六國番語,與婉如一見如故,言談間十分相投。唐敖把藥方遞給通使道:“小弟這個藥方,用雷丸伍錢同蒼術貳錢煮熟,將蒼術去了,只用雷丸去皮炒幹,使君子去殼用肉伍錢炒幹,共研細末,分作陸服。俟小兒吃飯時,用雞蛋壹貳個打破去殼,用藥末壹服放入碗內攪勻,照常加油鹽蔥蒜等物煎炒,給小兒吃了——那蟲只知雞蛋之香,那知卻有藥料在內——每日貳服,不過數日,蟲隨大解下來,自然痊癒。總而言之:凡小兒面黃肌瘦,肚腹膨脹,大約總因停食日久不化,變為蟲積。雷丸、使君子最能殺蟲,故能立見其效。”通使收了藥方,十分歡喜,再三拜謝,即同蘭音辭別而去。
多九公道:“老夫只顧治病,忙了幾日,不知林兄雙頭鳥兒究竟如何?”林之洋道:“俺正要拜謝。虧得九公把世子醫好,俺的鳥兒才能出脫。雖有幾分利息,就只可恨那個‘義僕’不肯真心待俺,務要扣俺半價,方肯付銀。扳談多時,講他不過,只得回來,銀子還存他處。就請二位同俺一走,相幫說說,倘得少扣幾分,俺自做東相請。”三人一齊上岸,到了大宦人家。林之洋把那小廝喚出,同他討價。小廝拿出一封銀子,仍是半價。唐敖道:“我們賣貨,諸事勞動,自應重謝;但何至要分一半?未免太過了!”小廝回答幾句,唐敖不懂。忽聽多九公放開喉音,唧唧呱呱,大聲喊叫。小廝嚇的只管打躬,隨即進內,又取出一封銀子。多九公打開,取出兩錠,付給小廝;其餘交給林之洋,齊歸舊路。唐敖道:“剛才小廝所說之話,一字不懂。不知小弟同他所說之話,他可曉得?後來九公同他喊叫甚麼,他竟如此害怕?”多九公道:“我們天朝乃萬邦之首,所有言談,無人不知。那小廝因唐兄說‘何至要分一半’,他道‘本處向例如此,一毫不能相讓。’老夫因他‘一毫不讓’之話,未免氣惱,於是大聲喊叫,說他私透消息,教我們增價,夥騙主人。他聽這話,恐主人聽見,急急將銀取出。好在我們並不圖他下次生意,那個還販雙頭鳥兒再來貨賣!樂得且多幾兩銀子,大家多醉幾日,也是好的。”
來到船上,正要開船,誰知通使忽又帶著女兒,也不命人通報,匆匆忙忙,滿眼滴淚,走進艙來。唐敖見這光景,只當藥用錯了,嚇的驚疑不止。通使滿眼垂淚,向唐敖下拜道:“求大賢救我父女兩命!”唐敖嚇的忙還禮道:“二位請起!為何行此大禮?”通使同蘭音起來歸坐道:“小女因這孽病糾纏年久,晝夜不安,屢尋自盡,俱虧乳母相救。小子正在束手無策,忽蒙大賢賜給秘方,我父女以為從此病可脫體。不意雷丸、使君子此處歷來不產,雖出千金,亦不可得,問之醫家,也都不知。小子因此驚慌,特帶小女趕來。幸喜大賢尚未開船,想是他絕處逢生。惟求大賢,或將此藥見賜兩服,或另賜妙方。倘得身安,定以千金奉謝,決不食言。”唐敖道:“小弟如有此藥,早已奉送,不過數十文之事,何須千金之贈——奈身邊並未帶來。至另開藥方之說,小弟素不知醫,從何開起?況令愛之症,細推病源,實系蟲積,非雷丸、使君子不能見功;即另有良方,也難見效。當日有人患一怪症,每逢說話,腹中也照樣說話;彼時雖有醫家識得此症名喚‘應聲蟲’,及至用藥,仍無效驗。後來遇一名醫,付給《本草》一部,令病人將上面藥名按次讀去:病人每讀一藥,腹中也讀一藥;及至讀到雷丸,腹中忽然無聲,再讀別藥,仍舊有聲。於是即用雷丸與病人連進數服,蟲下而愈。可見殺蟲無過於此。不意貴處竟無此藥,這是令愛災難未退,小弟安能另有別法!”通使聽了,默默無言,只管發愣。蘭音聽見唐敖別無良方,不覺放聲慟哭,十分慘切。眾人聽著,莫不點頭歎息。通使在旁,滿面愁容,只管搔首。婉如把蘭音請入內艙,再三勸解,這才止悲。
停了多時,通使不便久坐,因命乳母告知蘭音,一同回去。蘭音聽見要去,複又大放悲聲,跪在唐敖面前,只求救命。唐敖命乳母攙起,再三安慰,勸他回去好好將養,將來自然痊癒。蘭音那肯動身,啼哭不止。哭了多時,因久病身弱,忽然暈倒,人事不知,虧得乳母極力解救,這才蘇醒。通使見女兒這般光景,明知凶多吉少,只急的連連頓足,淚落不止。左思右想,躊躇多時,因向僕人耳邊說了幾句,即到唐敖面前跪下道:“大賢在上。小子聞古人雲:‘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今我父女兩命皆懸大賢之手,只要大賢肯發慈心,我父女就可超生了。”唐敖忙攙起道:“尊駕此言,小弟不解,尚求明示。倘可為力,豈肯袖手!”通使立起道:“小子今年業已六旬,跟前只此一女。自患病以來,費盡心力,百般醫治,從無微效。其母久已憂慮而亡。前有異人,曾言此女必須投奔外邦,如遇唐氏大仙,或可冀其長年。今遇大賢,雖傳秘方,奈無此藥;失此良緣,豈有病痊之日?所以他十分悲傷。小子因思小女既已命定投奔外邦方能長年,難得大賢恰又姓唐,兼之作人慷慨,一見如故;不揣冒昧,意欲懇求大賢不棄微賤,將小女作為義女,帶至天朝。倘得病痊,俟其年長,即求大德代為婚配,完其終身。小子生生世世,永感不忘!如大賢不肯帶去:此地既少良醫,又無妙藥,多則一年,少則半載,無非命歸泉路。小子素以此女視為掌珠,數年來因其抱病,代為操勞,鬚髮已白,寢食俱廢;若再睹其去世,何能為情?大約此女一死,小子也不能活了!”說罷,不覺大哭。蘭音在旁,更是嚎咷不止。合船人無不憐憫。林之洋道:“妹夫素日最喜做好事,如今這樣現成好事,你若不應承,俺替你應承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談字母妙語指迷團 看花燈戲言猜啞謎
話說林之洋向通使道:“老兄果真捨得令愛教俺妹夫帶去,俺們就替你帶去,把病治好,順便帶來還你。”蘭音向通使垂淚道:“父親說那裡話來!母親既已去世,父親跟前別無兒女,女兒何能拋撇遠去?今雖抱病,不能侍奉,但父女能得團聚,心是安的,豈可一旦分為兩處!”
通使道:“話雖如此,吾兒之病,若不投奔他邦,以身就藥,何能脫體?現在病勢已到九分;若再耽擱,一經不起,教為父的何以為情?——少不得也是一死!此時父女遠別,雖是下策,吾女倘能病好,便中寄我一信,為父自然心安。以此看來:遠別一層,不但不是下策,竟可保全我們兩命。況天朝為萬邦之首,各國至彼朝覲的甚多,安知日後不可搭了鄰邦船隻來看我哩。你今遠去,雖不能在家侍奉,從此我能多活幾年,也就是你仰體盡孝之處。現在承繼有人,宗祧一事,亦已無虞。你在船上,又有大賢令甥女作伴,我更放心。為父主意已定,吾兒依我,方為孝女。不必猶疑,就拜大賢為父。此去天朝,倘能病痊,將來自有好處。”即攜蘭音向唐敖叩拜,認為義父,並拜多、林及呂氏諸人,通使也與唐敖行禮,再再諄托。
唐敖還禮道:“尊駕以兒女大事見委,小弟敢不盡心!誠恐效勞不周,有負所托,甚為惶恐!此去惟有將令愛之恙上緊療治。第我等日後還鄉,能否繞路再到貴處,不能預定。至令愛姻事,亦惟盡心酌辦,以報知己,幸無掛懷!”
只見通使僕人取了銀子送來,通使道:“這是白銀一千:內有五百,乃小弟微敬;其餘五百,為小女藥餌及婚嫁之費。至於衣服首飾,小弟均已備辦,不須大賢費心。”眾僕人拾了八隻皮箱上來。唐敖道:“令愛衣飾各物既已預備,自應令其帶去;所賜之銀,斷不敢領。至婚嫁之費,亦何須如此之多,仍請尊駕帶回,小弟才能應命。”
通使道:“小子跟前別無兒女,留此無用,況家有薄田,足可度日。望大賢帶去,小子才能心安。”多九公道:“通使大人多贈銀兩,無非愛女之意。唐見莫若權且收下,將來俟小姐婚嫁,盡其所有,多辦妝奩進去,豈不更妙?”唐敖連連點頭,即命來人將銀裝入箱內,抬進後艙,父女灑淚而別。蘭音從此呼呂氏為舅母,呼婉如為表姐;帶著乳母,就與婉如一同居住。
眾人收拾開船。多九公要到後面看舵,唐敖道:“九公那位高徒向來看舵甚好,何必自去?難道不看字母麼?”多九公笑道:“我倒忘了。”唐敖取出字母,只見上面寫著:

昌○○○○○○○○○○○○○○○○○○○○○
茫○○○○○○○○○○○○○○○○○○○○○
梯○○○○○○○○○○○○○○○○○○○○○

羌○○○○○○○○○○○○○○○○○○○○○
商○○○○○○○○○○○○○○○○○○○○○
槍○○○○○○○○○○○○○○○○○○○○○
良○○○○○○○○○○○○○○○○○○○○○
囊○○○○○○○○○○○○○○○○○○○○○
杭○○○○○○○○○○○○○○○○○○○○○
批○○○○○○○○○○○○○○○○○○○○○

方○○○○○○○○○○○○○○○○○○○○○
低○○○○○○○○○○○○○○○○○○○○○

薑○○○○○○○○○○○○○○○○○○○○○
妙○○○○○○○○○○○○○○○○○○○○○

桑○○○○○○○○○○○○○○○○○○○○○
郎○○○○○○○○○○○○○○○○○○○○○
康○○○○○○○○○○○○○○○○○○○○○
倉○○○○○○○○○○○○○○○○○○○○○
昂○○○○○○○○○○○○○○○○○○○○○
娘○○○○○○○○○○○○○○○○○○○○○
滂○○○○○○○○○○○○○○○○○○○○○
香○○○○○○○○○○○○○○○○○○○○○
當○○○○○○○○○○○○○○○○○○○○○
將○○○○○○○○○○○○○○○○○○○○○
湯○○○○○○○○○○○○○○○○○○○○○
瓤○○○○○○○○○○○○○○○○○○○○○
兵○○○○○○○○○○○○○○○○○○○○○

幫○○○○○○○○○○○○○○○○○○○○○
岡○○○○○○○○○○○○○○○○○○○○○
臧○○○○○○○○○○○○○○○○○○○○○
張張張珠珠張珠珠珠珠珠
張真中珠招齋知遮氈專
鷗婀鴉逶均鶯帆窩窪歪汪
廂○○○○○○○○○○○○○○○○○○○○○

三人翻來覆去,看了多時,絲毫不懂。林之洋道:“他這許多圈兒,含著甚麼機關?大約他怕俺們學會,故意弄這迷團騙俺們的!”唐敖道:“他為一國之主,豈有騙人之理?據小弟看來:他這張、真、中、珠……十一字,內中必藏奧妙。他若有心騙人,何不寫許多難字,為何單寫這十一字?其中必有道理!”多九公道:“我們何不問問枝小姐?他生長本國,必是知音的。”林之洋把婉如、蘭音喚出,細細詢問。誰知蘭音因自幼多病,雖讀過幾年書,並未學過音韻。三人聽了,不覺興致索然,只得暫且擱起。
過了幾時,到了智佳國。林之洋上去賣貨。唐敖同多九公上岸尋找雷丸、使君子,此處也無此藥。後來訪到鄰國販貨人家,費了若干唇舌,送了許多藥資,才買了一料,隨即炮製。一連三日,蘭音共吃了六服,打下許多蟲來,登時腹消病癒,飲食陡長,與好人一樣。唐敖歡喜非常,因同多、林二人商議道:“通使跟前別無兒女。此女病既脫體,又常思親;好在此地離歧舌不遠,莫若送他回去,使他骨肉團圓,豈不是件好事!”二人都以為然。蘭音聞知甚喜。林之洋道:“這裡賣貨還有耽擱。據俺主意:索性把他送去,俺們再到智佳賣貨也好。”唐敖道:“如此更妙。”隨即開船。走了幾日,這日剛到歧舌交界,蘭音忽然霍亂嘔吐不止;吐到後來,竟至人事不知,滿口譫語,十分沉重。林之洋道:“這個甥女,據俺看來:只怕是個‘離鄉病’。”唐敖道:“何謂‘離鄉病’?”林之洋道:“一經患病,離了本鄉,登時就安,就叫‘離鄉病’。這個怪症,雖是俺新謅的,但他父親曾說此女必須投奔外邦,方能有命。果然到了智佳,病就好了;如今送他回來,才到他國交界,就患這個怪症。看這光景,他生成是個離鄉命。俺們何苦送他回去,枉送性命?據俺主意:快離此地罷。”即命水手掉轉船頭,仍向智佳而來。剛出歧舌交界,蘭音之病,果然痊癒。蘭音聞知這個詳細,只好把思親之心,暫且收了。
唐敖在船無事,又同多、林二人觀看字母,揣摹多時。唐敖道:“古人雲:‘書讀千遍,其義自見。’我們既不懂得,何不將這十一字讀的爛熟?今日也讀,明日也讀,少不得嚼些滋味出來。”多九公道:“唐兄所言甚是。況字句無多,我們又閑在這裡,借此也可消遣。且讀兩日,看是如何。但這十一字,必須分句,方能順口。據老夫愚見:首句派他四字,次句也是四字,末句三字,不知可好?”林之洋道:“句子越短,越對俺心路,那怕兩字一句,俺更歡喜。就請九公教俺幾遍,俺好照著讀去。”多九公道:“首句是‘張真中珠’,次句‘招齋知遮”三句‘■氈專’,這樣明明白白,還要教麼?你真變成小學生了。”三人讀到夜晚,各去安歇。林之洋惟恐他們學會,自己不會,被人恥笑;把這十一字高聲朗誦,如念咒一般,足足讀了一夜。
次日,三人又聚一起,講來講去,仍是不懂。多九公道:“枝小姐既不曉得音韻,我想婉如侄女他最心靈,或者教他幾遍,他能領略,也未可知。”林之洋將婉如喚出,蘭音也隨出來,唐敖把這緣故說了。婉如也把“張真中珠”讀了兩遍,拿著那張字母同蘭音看了多時。蘭音猛然說道:“寄父請看上面第六行‘商’字,若照‘張真中珠,一例讀去,豈非‘商申樁書’麼?”唐、多二人聽了,茫然不解。林之洋點頭道:“這句‘商申樁書’,俺細聽去,狠有意味。甥女為甚道恁四字?莫非曾見韻書麼?”蘭音道:“甥女何嘗見過韻書。想是連日聽舅舅時常讀他,把耳聽滑了,不因不由說出這四字。其實甥女也不知此句從何而來。”多九公道:“請教小姐,若照‘張真中珠’,那個‘香’字怎樣讀?”蘭音正要回答,林之洋道:“據俺看來,是‘香欣胸虛’。”蘭音道:“舅舅說的是。”唐敖道:“九公不必談了。俗語說的:‘熟能生巧。’舅兄昨日讀了一夜,不但他已嚼出此中意味,並且連寄女也都聽會,所以隨問隨答,毫不費事。我們別無良法,惟有再去狠讀,自然也就會了。”多九公連連點頭。二人複又讀了多時,唐敖不覺點頭道:“此時我也有點意思了。”林之洋道:“妹夫果真領會?俺考你一考:若照‘張真中珠’,‘岡’字怎讀?”唐敖道:“自然是‘岡根公孤’了。”林之洋道:“‘秧’字呢?”婉如接著道:“‘秧因雍淤’。”
多九公聽了,只管望著發■。想了多時,忽然冷笑道:“老夫曉得了:你們在歧舌國不知怎樣騙了一部韻書,夜間暗暗讀熟,此時卻來作弄老夫。這如何使得?快些取出給我看看!”林之洋道:“俺們何曾見過甚麼韻書。如欺九公,教俺日後遇見黑女,也像你們那樣受罪。”多九公道:“既無韻書,為何你們說的,老夫都不懂呢?”唐敖道:“其實並無韻書,焉敢欺瞞。此時縱讓分辯,九公也不肯信;若教小弟講他所以然之故,卻又講不出。九公惟有將這‘張真中珠’再讀半日,把舌尖練熟,得了此中意味,那時才知我們並非作弄哩。”多九公沒法,只得高聲朗誦,又讀起來。讀了多時,忽聽婉如問道:“請問姑夫,若照‘張真中珠’,不知‘方’字怎樣讀?”唐敖道:“若論‘方’字……”話未說完,多九公接著道:“自然是‘方分風夫’了。”唐敖拍手笑道:“如今九公可明白了。這‘方分風夫’四字,難道九公也從甚麼韻書看出麼?”多九公不覺點頭道:“原來讀熟卻有這些好處。”大家彼此又問幾句,都是對答如流。林之洋道:“俺們只讀得張、真、中、珠……十一字,怎麼忽然生出許多文法?這是甚麼緣故?”唐敖道:“據小弟看來:即如五聲‘通、同、桶、痛、禿’之類,只要略明大義,其餘即可類推。今日大家糊裡糊塗把字母學會,已算奇了;寄女同侄女並不習學,竟能聽會,可謂奇而又奇。而且習學之人還未學會,旁聽之人倒先聽會:若不虧寄女道破迷團,只怕我們還要亂猜哩。但張、真、中、珠……十一字之下還有許多小字,不知是何機關?”
蘭音道:“據女兒看來:下面那些小字,大約都是反切。即如‘張鷗’二字,口中急急呼出,耳中細細聽去,是個‘周’字;又如‘珠汪’二字,急急呼出,是個‘莊’字。下面各字,以‘周、莊’二音而論,無非也是同母之字,想來自有用處。”唐敖道:“讀熟上段,既學會字母,何必又加下段?豈非蛇足麼?”多九公道:“老夫聞得近日有‘空穀傳聲’之說,大約下段就是為此而設。若不如此,內中缺了許多聲音,何能傳響呢?”唐敖道:“我因寄女說‘珠汪’是個‘莊’字;忽然想起上面‘珠窪’二字,若以‘珠汪’一例推去,豈非‘撾’字麼?”蘭音點頭道:“寄父說的是。”林之洋道:“這樣說來:‘珠翁’二字,是個‘中’字。原來俺也曉得反切了。妹夫:俺拍‘空穀傳聲’,內中有個故典,不知可是?”說罷,用手拍了十二拍;略停一停,又拍一拍;少停,又拍四拍。唐、多二人聽了茫然不解。婉如道:“爹爹拍的大約是個‘放’字。”林之洋聽了,喜的眉開眼笑,不住點頭道:“將來再到黑齒,倘遇國母再考才女,俺將女兒送去,怕不奪個頭名狀元回來。”唐敖道:“請教侄女:何以見得是個‘放’字?”婉如道:“先拍十二拍,按這單字順數是第十二行;又拍一拍,是第十二行第一字。”唐敖道:“既是十二行第一字,自然該是‘方’字,為何卻是‘放’字?”婉如道:“雖是‘方’字,內中含著‘方、房、仿、放、佛’,陰、陽、上、去、入五聲,所以第三次又拍四拍,才歸到去聲‘放’字。”林之洋道:“你們慢講,俺這故典,還未拍完哩。”於是又拍十一拍,次拍七拍,後拍四拍。唐敖道:“若照侄女所說一例推去,是個‘屁’字。”多九公道:“請教林兄是何故典?”林之洋道:“這是當日吃了朱草濁氣下降的故典。”多九公道:“兩位侄女在此,不該說這頑話。而且音韻一道,亦莫非學問,今林兄以屁夾雜在學問裡,豈不近於褻瀆麼?”林之洋道:“若說屁與學問夾雜就算褻瀆,只怕還不止俺一人哩。”唐敖道:“怪不得古人講韻學,說是天籟,果然不錯。今日小弟學會反切,也不枉歧舌辛苦一場。”林之洋道:“日後到了黑齒,再與黑女談論,他也不敢再說‘問道於盲’了。”唐敖道:“前在巫鹹,九公曾言要將祖傳秘方刊刻濟世,小弟彼時就說:‘人有善念,天必從之。’果然到了歧舌,就有世子王妃這些病症,不但我們叨光學會字母,九公還發一注大財。可見人若存了善念,不因不由就有許多好事湊來。”
這日到了智佳國,正是中秋佳節,眾水手都要飲酒過節,把船早早停泊。唐敖因此處風景語言與君子國相仿,約了多、林二人要看此地過節是何光景。又因向聞此地素精籌算,要去訪訪來歷。不多時,進了城,只聽炮竹聲喧,市中擺列許多花燈,作買作賣,人聲喧嘩,極其熱鬧。林之洋道:“看這花燈,倒像俺們元宵節了。”多九公道:“卻也奇怪!”於是找人訪問。原來此處風俗,因正月甚冷,過年無趣,不如八月天高氣爽,不冷不熱,正好過年。因此把八月初一日改為元旦,中秋改為上元。此時正是元宵佳節,所以熱鬧。三人觀看花燈,就便訪問素精籌算之人。訪來訪去,雖有幾人,不過略知大概,都不甚精。只有一個姓米的精於此技。及至訪到了米家,誰知此人已于上年中秋帶著女兒米蘭芬往天朝投奔親戚去了。——又到四處訪問。
訪了多時,忽見一家門首貼著一個紙條,上寫“春社候教”。唐敖不覺歡喜道:“不意此地竟有燈謎,我們何不進去一看?或者機緣湊巧,遇見善曉籌算之人,也未可知。”多九公道:“如此甚好。”三人一齊舉步,剛進大門,那二門上貼著“學館”兩個大字,唐、多二人不覺吃了一嚇,意欲退轉,奈捨不得燈謎。林之洋道:“你們只管大膽進去。他們如要談文,俺的‘鳥槍打’,當日在淑士國也曾有人佩服的,怕他怎的!”二人只得跟著到了廳堂,壁上貼著各色紙條,上面寫著無數燈謎,兩旁圍著多人在那裡觀看,個個儒巾素服,斯文一脈,並且都是白髮老翁,並無少年在內,這才略略放心。主人讓坐。三人進前細看,只見內有一條寫著:“‘萬國咸寧’,打《孟子》六字,贈萬壽香一束。”多九公道:“請教主人:‘萬國咸寧’,可是‘天下之民舉安’?”有位老者應道:“老丈猜的不錯。”於是把紙條同贈物送來。多九公道:“偶爾遊戲,如何就要叨賜?”老者道:“承老丈高興賜教,些須微物,不過略助雅興,敝處歷來猜謎都是如此。秀才人情,休要見笑。”多九公連道:“豈敢!……”把香收了。唐敖道:“請教九公:前在途中所見眼生手掌之上,是何國名?”多九公道:“那是深目國。”唐敖聽了,因高聲問道:“請教主人:‘分明眼底人千里’,打個國名,可是‘深目’?”老者道:“老丈猜的正是。”也把贈物送來。旁邊看的人齊聲贊道:“以‘千里’刻劃‘深’字,真是絕好心思!做的也好,猜的也好!”林之洋道:“請問九公:俺聽有人把女兒叫作‘千金’,想來‘千金’就是女兒了?”多九公連連點頭。林之洋道:“如果這樣,他那壁上貼著一條‘千金之子’,打個國名,敢是女兒國了,俺去問他一聲。”誰知林之洋說話聲音甚大,那個老者久已聽見,連忙答道:“小哥猜的正是。”唐敖道:“這個‘兒’字做的倒也有趣。”林之洋道:“那‘永賜難老’,打個國名……”老者笑道:“此間所貼紙條,只有‘永錫難老’,並無‘永賜難老’。”林之洋忙改口道:“俺說錯了。那‘永錫難老’,可是‘不死國’?上面畫的那只螃蟹,可是‘無腸國’?”老者道:“不錯。”也把贈物送來。林之洋道:“可惜俺滿腹詩書,還有許多‘老子’‘少子’,奈俺記性不好,想他不出。”旁邊有位老翁道:“請教小哥,這部‘少子’是何書名?”唐敖聽了,不覺暗暗著急。林之洋道:“你問‘少子’麼?就是‘張真中珠’。”老翁道:“請教小哥:何謂‘張真中珠’?”林之洋道:“俺對你說:這個‘張真中珠’,就是那個‘方分風夫’。”老翁道:“請問‘方分風夫’又是怎講?”林之洋道:“‘方分風夫’,便是‘岡根公孤’。”老翁笑道:“尊兄忽然打起鄉談,這比燈謎還覺難猜;與其同兄閒談,到不如猜燈謎了。”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訪籌算暢遊智佳國 觀豔妝閒步女兒鄉
話說老者正同林之洋講話,忽聽那邊有人問道:“請教主人:‘比肩民’打《孟子》五字,可是‘不能以自行’?”主人道:“是的。”唐敖道:“九公,你看:那兩句《滕王閣序》打個藥名,只怕小弟猜著了。”因問道:“請教主人:‘關山難越,誰悲失路之人’,可是‘生地’?”主人道:“正是。”林之洋道:“俺又猜著幾個國名。請問老兄:‘腿兒相壓’可是‘交脛國’?‘臉兒相偎’可是‘兩面國’?‘孩提之童’可是‘小人國’?‘高郵人’可是‘元股國’?”主人應道:“是的。”於是把贈物都送來。
唐敖暗暗問道:“請教舅兄:‘高郵人’怎麼卻是‘元股國’?”林之洋道:“高郵人綽號叫作‘黑尻’,妹夫細細摹擬黑尻形狀,就知俺猜的不錯了。”多九公詫異道:“怎麼高郵人的‘黑尻’,他們外國也都曉得?卻也奇怪。”林之洋道:“有了若干贈物,俺更高興要打了,請問主人:‘游方僧’打《孟子》四字,可是‘到處化緣’?”眾人聽了,哄堂大笑,唐敖羞的滿面通紅道:“這是敝友故意取笑。請問主人:可是‘所過者化’?”主人道:“正是。”隨將贈物送過。
多九公暗暗埋怨道:“林兄書既不熟,何妨問問我們,為何這樣性急?”言還未了,林之洋又說道:“請問主人:‘守歲’二字打《孟子》一句,可是‘要等新年’?”眾人複又大笑。多九公忙說道:“敝友慣會鬥趣,諸位休得見笑。請教主人:可是‘以待來年’?”主人應道:“正是。”多九公向唐敖遞個眼色,一齊起身道:“多承主人厚賜,我們還要趲路,暫且失陪,只好‘以待來年’倘到貴邦,再來請教了。”
主人送出門外,三人來到鬧市,多九公道:“老夫見他無數燈謎,正想多打幾條,顯顯我們本領;林兄務必兩次三番催我們出來,這是何苦!”林之洋道:“九公這是甚話!俺好好在那裡猜謎,何曾催你出來?俺正怪你打斷俺的高興,九公倒賴起俺來。”唐敖道:“那部《孟子》乃人所共知的,舅兄既不記得,何妨問問我們。你只顧隨口亂謅,他們聽了,都忍不住笑。小弟同九公在旁,如何站得住?豈非舅兄催我們走麼!”林之洋道:“俺只圖多打幾個裝些體面,那知反被恥笑。他們也不知俺名姓,由他笑去。今日中秋佳節,幸虧早早回來,若只顧猜謎,還誤俺們飲酒賞月哩。”
唐敖道:“前在勞民國,九公曾說:‘勞民永壽,智佳短年。’既是短年,為何都是老翁呢?”多九公道:“唐兄只見他們鬚髮皆白,那知那些老翁才只三四十歲,他們鬍鬚總是未出土先就白了。”唐敖道:“這卻為何?”多九公道:“此處最好天文、卜筮、勾股算法,諸樣奇巧,百般技藝,無一不精。並且彼此爭強賭勝,用盡心機,苦思惡想,愈出愈奇,必要出人頭地,所以鄰國俱以‘智佳’呼之。他們只顧終日構思,久而久之,心血耗盡,不到三十歲,鬢已如霜;到了四十歲,就如我們古稀之外:因此從無長壽之人。——話雖如此,若同伯慮比較,此處又算高夀了。”林之洋道:“他們見俺生的少壯,把俺稱作小哥,那知俺還是他老兄哩。”
唐敖道:“我們雖少猜幾個燈謎,恰好天色尚早,還可盡興暢遊。”三人又到各處觀看花燈,訪問籌算。好在此地是金吾不禁,花燈徹夜不絕,足足遊了一夜。及至回船,飲了幾杯,天已發曉。林之洋道:“如今月還未賞,倒要賞日了。”水手收拾開船。枝蘭音因病已好,即寫一封家信,煩九公轉托便船寄去;在船無事,惟有讀書消遣。或同婉如作些詩賦,請唐敖指點。
行了幾日,到了女兒國,船隻泊岸,多九公來約唐敖上去遊玩。唐敖因聞得太宗命唐三藏西天取經,路過女兒國,幾乎被國王留住,不得出來,所以不敢登岸。多九公笑道:“唐兄慮的固是,但這女兒國非那女兒國可比。若是唐三藏所過女兒國,不獨唐兄不應上去,就是林兄明知貨物得利,也不敢冒昧上去。此地女兒國卻別有不同:歷來本有男子,也是男女配合,與我們一樣。其所異於人的,男子反穿衣裙,作為婦人,以治內事;女子反穿靴帽,作為男人,以治外事。男女雖亦配偶,內外之分,卻與別處不同。”唐敖道:“男為婦人,以治內事,面上可用脂粉?兩足可須纏裹?”林之洋道:“聞得他們最喜纏足,無論大家小戶,都以小腳為貴;若講脂粉,更是不能缺的。幸虧俺生天朝,若生這裡,也教俺裹腳,那才坑死人哩!”因從懷中取出一張貨單道:“妹夫,你看:上面貨物就是在這裡賣的。”唐敖接過,只見上面所開脂粉、梳篦等類,盡是婦女所用之物。看罷,將單遞還道:“當日我們嶺南起身,查點貨物,小弟見這物件帶的過多,甚覺不解,今日才知卻是為此。單內既將貨物開明,為何不將價錢寫上?”林之洋道:“海外賣貨,怎肯預先開價,須看他缺了那樣,俺就那樣貴。臨時見景生情,卻是俺們飄洋討巧處。”唐敖道:“此處雖有女兒國之名,並非純是婦人,為何要買這些物件?”多九公道:“此地向來風俗,自國王以至庶民,諸事儉樸;就只有個毛病,最喜打扮婦人。無論貧富,一經講到婦人穿戴,莫不興致勃勃,那怕手頭拮据,也要設法購求。林兄素知此處風氣,特帶這些貨物來賣。這個貨單拿到大戶人家,不過三兩日就可批完,臨期兌銀發貨。雖不能如長人國、小人國大獲其利,看來也不止兩三倍利息。”唐敖道:“小弟當日見古人書上有‘女治外事,男治內事’一說,以為必無其事;那知今日竟得親到其地。這樣異鄉,定要上去領略領略風景。舅兄今日滿面紅光,必有非常喜事,大約貨物定是十分得彩,我們又要暢飲喜酒了。”林之洋道:“今日有兩隻喜鵲,只管朝俺亂噪;又有一對喜蛛,巧巧落俺腳上:只怕又像燕窩那樣財氣,也不可知。”拿了貨單,滿面笑容去了。
唐敖同多九公登岸進城,細看那些人,無老無少,並無鬍鬚;雖是男裝,卻是女音;兼之身段瘦小,嫋嫋婷婷。唐敖道:“九公,你看:他們原是好好婦人,卻要裝作男人,可謂矯揉造作了。”多九公笑道:“唐兄:你是這等說;只怕他們看見我們,也說我們放著好好婦人不做,卻矯揉造作,充作男人哩。”唐敖點頭道:“九公此話不錯。俗話說的:‘習慣成自然。’我們看他雖覺異樣,無如他們自古如此;他們看見我們,自然也以我們為非。此地男子如此,不知婦人又是怎樣?”多九公暗向旁邊指道:“唐兄:你看那個中年老嫗,拿著針線做鞋,豈非婦人麼?”
唐敖看時,那邊有個小戶人家,門內坐著一個中年婦人:一頭青絲黑髮,油搽的雪亮,真可滑倒蒼蠅;頭上梳一盤龍鬏兒,鬢旁許多珠翠,真是耀花人眼睛;耳墜八寶金環;身穿玫瑰紫的長衫,下穿蔥綠裙兒;裙下露著小小金蓮,穿一雙大紅繡鞋,剛剛只得三寸;伸著一雙玉手,十指尖尖,在那裡繡花;一雙盈盈秀目,兩道高高蛾眉,面上許多脂粉;再朝嘴上一看,原來一部鬍鬚,是個絡腮鬍子!看罷,忍不住撲嗤笑了一聲。那婦人停了針線,望著唐敖喊道:“你這婦人,敢是笑我麼?”這個聲音,老聲老氣,倒像破鑼一般,把唐敖嚇的拉著多九公朝前飛跑。那婦人還在那裡大聲說道:“你面上有須,明明是個婦人;你卻穿衣戴帽,混充男人!你也不管男女混雜!你明雖偷看婦女,你其實要偷看男人。你這臊貨!你去照照鏡子,——你把本來面目都忘了!你這蹄子,也不怕羞!你今日幸虧遇見老娘;你若遇見別人,把你當作男人偷看婦女,只怕打個半死哩!”唐敖聽了,見離婦人已遠,因向九公道:“原來此處語音卻還易懂。聽他所言,果然竟把我們當作婦人,他才罵我‘蹄子’:大約自有男子以來,未有如此奇罵,這可算得‘千古第一罵’。我那舅兄上去,但願他們把他當作男人才好。”多九公道:“此話怎講?”唐敖道:“舅兄本來生的面如傅粉;前在厭火國,又將鬍鬚燒去,更顯少壯;他們要把他當作婦人,豈不耽心麼?”多九公道:“此地國人向待鄰邦最是和睦,何況我們又從天朝來的,更要格外尊敬。唐兄只管放心。”
唐敖道:“你看路旁掛著一道榜文,圍著許多人在那裡高聲朗誦,我們何不前去看看?”走進聽時,原來是為河道壅塞之事。唐敖意欲擠進觀看。多九公道:“此處河道與我們何干,唐兄看他怎麼?莫非要替他挑河,想酬勞麼?”唐敖道:“九公休得取笑。小弟素于河道絲毫不諳。適因此榜,偶然想起桂海地方每每寫字都寫本處俗字,即如‘■’字就是我們所讀‘穩’字,‘■’字就是‘終’字,諸如此類,取義也還有些意思,所以小弟要去看看,不知此處文字怎樣。看在眼內,雖算不得學問,廣廣見識,也是好的。”分開眾人進去,看畢,出來道:“上面文理倒也通順,書法也好;就只有個‘■’字,不知怎講。”多九公道:“老夫記得桂海等處都以此字讀作‘矮’字,想來必是高矮之義。”唐敖道:“他那榜上講的果是‘堤岸高■’之話,大約必是矮字無疑。今日又識一字,卻是女兒國長的學問,也不虛此一行了。”
又朝前走,街上也有婦人在內,舉止光景,同別處一樣:裙下都露小小金蓮,行動時腰肢顫顫巍巍;一時走到人煙叢雜處,也是躲躲閃閃,遮遮掩掩,那種嬌羞樣子,令人看著也覺生憐。也有懷抱小兒的,也有領著小兒同行的。內中許多中年婦人,也有鬍鬚多的,也有鬍鬚少的,還有沒須的。及至細看,那中年無須的,因為要充少婦,惟恐有須顯老,所以拔的一毛不存。唐敖道:“九公,你看:這些拔須婦人,面上須孔猶存,倒也好看。但這人中下巴,被他拔的一乾二淨,可謂寸草不留,未免失了本來面目,必須另起一個新奇名字才好。”多九公道:“老夫記得《論語》有句‘虎豹之鞟’。他這人中下巴,都拔的光光,莫若就叫‘人鞟’罷。”唐敖笑道:“‘鞟’是‘皮去毛者也’。這‘人鞟’二字,倒也確切。”多九公道:“老夫才見幾個有須婦人,那部鬍鬚都似銀針一般,他卻用藥染黑,面上微微還有墨痕,這人中下巴,被他塗的失了本來面目。唐兄何不也起一個新奇名字呢?”唐敖道:“小弟記得衛夫人講究書法,曾有‘墨豬’之說。他們既是用墨塗的,莫若就叫‘墨豬’罷。”多九公笑道:“唐兄這個名字不獨別致,並且狠得‘墨’字‘豬’字之神。”二人說笑,又到各處遊了多時。
回到船上,林之洋尚未回來;用過晚飯,等到二鼓,仍無消息。呂氏甚覺著慌。唐敖同多九公提著燈籠,上岸找尋。走到城邊,城門已閉,只得回船。次日又去尋訪,仍無蹤影。至第三日,又帶幾個水手,分頭尋找,也是枉然。一連找了數日,竟似石沉大海。呂氏同婉如只哭的死去活來。唐、多二人仍是日日找尋,各處探信。
誰知那日林之洋帶著貨單,走進城去,到了幾個行店,恰好此地正在缺貨。及至批貨,因價錢過少,又將貨單拿到大戶人家。那大戶批了貨物,因指引道:“我們這裡有個國舅府,他家人眾,須用貨物必多,你到那裡賣去,必定得利。”隨即問明路徑,來到國舅府,果然高大門第,景象非凡。
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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