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靜如霜：吳鈞堯詩集

推薦序
調皮的月光，照中年
◎李進文

吳鈞堯是著作頗豐的中生代小說和散文家，寫作數十年後，屆中年卻突然加入詩人的行列，而且出版他的第一本詩集《靜靜如霜》，充滿創作力。

一般而言，散文「實中寫虛」，小說「虛中寫實」，那麼詩呢？詩有更廣的想像、更特別的語感、更不同的思維系統，在創作者的腦中是「另一個抽屜」。同時具備三種才能者當然有，但同時出色的並不多。以小說和散文作家來寫詩，因為要啟動和切換的腦開關不一樣，是一種挑戰。吳鈞堯以中年之姿，馳騁畋獵於詩的江湖，光是這熱情就足以記上一筆。

這本《靜靜如霜》，吳鈞堯是從「現實性」出發，在寫實的基礎上發揮創意。跟吳鈞堯一樣與金門淵源頗深的詩人洛夫作品，部分論者說是「魔幻寫實」，然而必須先有寫實才能魔幻，魔幻是手段不是目的，必須立基於寫實（或現實）才有生命力，因為詩不是空想或空靈，詩是涉事、詩是人生閱歷的濃縮藝術。

吳鈞堯的詩作，圍繞著他經歷過的現實世界，亦充滿他的真情。詩除了文字的想像力之外，直面當代的現實或寫實才是獨一無二的內容，過去和未來都不可能替代現在。

獨有的內容，是指個人生命經驗，以及個人經驗與當代的呼應和互動。所以詩也是一種記錄，記錄生命、生活、工作和土地。詩也可視為個人的編年體。但不是只關心個人，關心自己多了，跟詩的關聯就少了。所以如何從關心自己，知微見著，擴展以及輻射至對人間和他者的關懷，這也關乎詩人本身的技藝。「技藝」好比日文裡的「意匠」──構思、設計、別出心裁、保有境界，是一種對形式維護時進行創意的改善；是對傳統保持敬意，又對穎奇保有心意；更是一種勤勞鍛鍊的日日功課。

吳鈞堯的詩展現著個人的生命情調，並與現實連結。然而，他的文字不是那種意匠式的苦心孤詣以臻渾然天成，而是一種陌生化的語法，潛意識似的比喻，以及跳躍和歧義，當詩的意象和節奏經常出現斷裂時，作者必須有膽識繼續驅策詩行前進，但對讀者來說有時不好理解，挑戰或挑釁著閱讀習慣。所以詩人波赫士才會說：「具有現代性是唯一的責任。」因為一旦具有現代意識，必然會打破語言的傳統秩序，波特萊爾也曾呼應藝術現代性的重要。吳鈞堯的詩似乎執行著一種「未定型」或「未固定」的現代語態。

每個詩人因著自身脾性都會自然產生自己的語言，詩人管管曾說，「如果上帝是造人，詩人乃造詩，皆是無臍帶者。」亦即詩本身就是開創，不必有傳承的血緣。

吳鈞堯的詩，有許多中年的回憶，但卻跟一般中年驀然回首時那種疲倦或疏離不同，他的詩很少哀愁悲怨，反而時常有調皮、叛逆的心性。雖是中年，仍有顆活潑的心，熱情地驅策想像力。

前面提到他的「現實性」或「寫實性」，裡頭他處理不少家族裡的角色，一如他的散文和小說，有一貫「家族書寫」的脈絡。人物很立體，有畫面，例如寫姊姊，「只有她敢與父親在高粱田裡對峙／鐮刀磨得銀亮／木麻黃沙沙地叫／三姊不說二話／快步跑向濤聲／一個女哪吒」。而他們的父親是什麼形象，看起來是木訥型的，吳鈞堯在另一詩寫道：「成家後，回家也像人客／話多便不像父子」，一句「話多便不像父子」，點出了父子間疏離的關係。

寫母親的詩句佔了不少的分量，顯然他跟母親的互動最頻繁，〈世界〉一詩很有趣，讀起來像在說一個靈異故事，「母親看我，都像有誰／站在我身後」。在日常生活中「枕著母親膝蓋頭／耳朵學習向日葵／塵垢被聲音說得很深」（〈掏耳朵〉）。他關心母親的身子骨，「她不知道再過幾年／我會拉她落籍芮氏／震央在膝蓋與髖骨」（〈芮氏母子〉）。在母親的忌日時，他傷心地寫著：「我的辭典窮了很久／山水枯乾時／始終沒有翻到／你在的頁碼」（〈句讀〉），或語帶幽默地說「媽媽以牆上遺照／微笑大同世界」（〈宴會〉），而用為書名的這首〈靜靜如霜〉，或許也是懷念母親之作吧。

他詩中有很多調皮和不乖馴的比喻，例如「貓一樣的／我的調皮讓你月光」（〈懶時光〉），「海的言論跟胃脹氣一樣／都是不吐不快」（〈跨年海灘〉）。「雲訪雪，常走蝶步」（〈瞄準〉）。「話鋒為刀／削薄與厚切／有刃也是立場……民煮，需要刀工與調味」（〈立場〉）。吳鈞堯小時候罹患口吃，他也會在詩中摹擬口吃的句法，或者寫出這生理障礙曾對他造成的困擾──「地震口喉中爆發／每一個字母都搖晃／／語句雙截，棍法難使」，比喻靈動。

寫家族，也可以視為他是在寫中年心境和回憶，「盡可能地騎著老／給風一些些警告」，有時覺得人生是一筆糊帳，一年又過，他在新年之初跟去年一整年〈對帳〉，其間穿插著人生的提問。「痘痘很青／掛在我的半老／不提醒，直接問／擠出來的夢在哪裡／給影子踩住了」，有時他對自己半老，也有無可奈何。

他回憶自己的童年，在別人的〈婚禮中〉看到「時光走過去，一對花童跟上／捧及地長裙，結做糖霜」，或者「從童年跑過來的委屈最肥美／背包中，有小甜甜、神奇寶貝」（〈還魂〉）。等他自己為人父，寫兒子去當兵，〈成年〉一詩不寫牽腸掛肚卻語帶幽默：「防寒、防曬與防人／我能提醒三款／故意少說一樣／留個髮型給軍中髮廊」。

除了回憶與家族書寫，還有更寫實的詩，例如〈熊時鐘〉、〈進化鐘〉、〈十四天〉寫疫情期間的觀察，因為疫情，生命變成簡單數學，電視上不斷地播報「加一、加一」，亡者不再區分男女了。

中年情懷，時而熱烈回想，時而靜靜如霜，在詩句中也許讀者會看到另一個小說與散文之外的吳鈞堯，時而把金門砲彈遺骸敲打成字辭，時而把人生長篇焠煉成一首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