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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5:起手撼昆侖(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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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5:起手撼昆侖(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39.8 元
定價
:NT$ 239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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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一個關於廟堂權爭與刀劍交錯的時代,一個暗潮湧動粉墨登場的江湖。
2.奇幻人物,奇幻場景,顛覆傳統,盪氣迴腸!

3.豆瓣高分之作,媒體評價《雪中悍刀行》格局宏大,從江湖之遠到廟堂之高,環環相扣、層層疊加,成熟大氣。
4.全新裝訂,燙金工藝+壓紋工藝,裝幀更精美。


道門真人飛天入地,千里取人首級;佛家菩薩低眉嗔怒,抬手可撼昆侖;誰又言書生無意氣,一怒敢叫天子露戚容。踏江踏湖踏歌,我有一劍仙人跪;提刀提劍提酒,三十萬鐵騎征天。
無雙國士,死前佈局,妙手連著謀天下。
劍甲魁首,去時開山,萬里借劍江湖老。
哪一位女子劍仙,踏劍而來,境界一日千里?
哪一位釋門佛陀,點撥善緣,金黃血液養大金剛境?
哪一位可愛姑娘,能讀人心,引出一場王見王?
北莽江湖群魔亂舞,棋劍樂府、沈氏草堂、提兵山,門派之爭波瀾四起。小拓跋、北莽魔頭、目盲女琴師,世子殿下是否能夠沖出重重危機?
這一年,獨自行走的路上,他只記得紅薯香依舊。

作者簡介

烽火戲諸侯

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青聯委員。
代表作有《雪中悍刀行》《劍來》《陳二狗的妖孽人生》《天神下凡》等。
烽火戲諸侯文風多變,所著小說涵蓋現代都市、武俠仙俠、西方玄幻等題材,尤善以細節動人心,在書迷中具有較強的號召力。

名人/編輯推薦

作為網文,這不是簡單的作品,大部分的網文,為了能吸引讀者,往往開篇有趣或新穎或雄厚,而隨著時間推移慢慢趨於升級打怪種馬的平淡,能堅持下去得,能能讓讀者堅持下去得,也就是慣性,所以才會有許多有生之年終於看完得想法;這本書的趣味,在於開篇雖然平淡且荒誕,但這種荒誕是為了後期落下伏筆,如人飲酒,越飲越醇,越到後面越是放不下,直至卷終依然不能釋懷,恍如百年,此書有大氣象!——淩家公子

目次

第一章 半壁江山下酒菜 賣劍作畫睡青樓
第二章 北涼以北是北莽 北涼荒涼心不涼
第三章 說書人酌酒而談 與北涼王說北涼
第四章 風流人物盡風流 玄武當興在玉斧
第五章 世子起手撼昆侖 老和尚金剛怒目
第六章 我有青龍一袖刀 借氣三千斬頭顱
第七章 一尊天人坐冥蒙 劍在汪洋千頃中
第八章 金戈鐵馬入夢來 江山新人換舊人
第九章 女國手指斬長生 羊皮裘去時開山
第十章 江湖雨打風吹去 指點江山少一人
第十一章 揮劍斬旗忠義寨 劍氣冠絕長樂峰
第十二章 山中相厭城外歡 小小娘子入懷來

書摘/試閱

《雪中悍刀行5起手撼昆侖》-樣章
第一章 半壁江山下酒菜 賣劍作畫睡青樓
好不容易有了一次世人眼中的古道心腸,沒過多久徐鳳年就恨不得抽自己兩個大嘴巴,實在是大老爺們兒帶個孩子太不像回事了。他帶了個拖油瓶在身邊,她餓了也不說話,就是眨巴著一雙眸子,可憐巴巴地望著他;乘馬把小屁股瓣兒坐疼了,她也不哭不鬧,還是轉頭望著他,眼眶濕潤;若是一起牽馬而行,按照規矩她就得提著沒地方花的一兩銀子的沉甸甸的錢囊。錢囊的分量不輕,對這樣一個小女孩兒來說著實有些沉重,她拎得小手紅腫,錢囊脫手掉在地上,她也只是默默提起;提不動,就扛在稚嫩的肩膀上。人摔倒了,她也不委屈地喊痛,只是站起身繼續扛著錢囊走,走了又摔,爬起來再走。一天下來一大一小兩個人能走多少路程?再有若是徐鳳年單身一人,與劣馬晚上也就在露天荒野對付著過了,有了陶滿武后,徐鳳年還得拿兩套衣衫出來,一套給她墊著,一套給她蓋著。關鍵是這孩子睡覺不安分,總是亂踹,要不是徐鳳年每隔一個時辰就要餵養飛劍,指不定這丫頭才一宿就被凍得半死了。幾天以後,徐鳳年實在熬不過這個倔強的小姑娘,晚上睡覺就只好讓她窩在自己懷裡,對付大魔頭謝靈都不曾這般憋屈過。
所以當世子殿下終於看到那座屹立在龍腰州內腹的飛狐城城頭之上的掛劍閣時,如釋重負。
要知道世子殿下少年時可是個最喜歡在大雪天拎著弟弟的雙腳隨手亂丟的傢伙,要麼就是與大姐一起玩倒插蔥的把戲。黃蠻兒顯然更喜歡倒插蔥,每次被哥哥從雪地裡拔出,臉上總帶有憨憨的燦爛笑容。姐弟三人樂此不疲,唯有二姐徐渭熊在遠處煢煢孑立,冷眼旁觀。她早熟且早慧,約莫是不屑玩這種幼稚遊戲的,不過偶爾會和他們打一場雪仗,前提是要和徐鳳年一起打徐脂虎和徐龍象。徐脂虎相對體弱,黃蠻兒又被哥哥吩咐了不許用力,故而他們每次都是大敗而回。這時候徐渭熊心滿意足了,仰起尖尖的下巴,拍拍手冷著臉翹著嘴角說要去看兵書了。等她走後,徐鳳年便與徐脂虎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而挨揍比揍人更開心的黃蠻兒也不懂什麼,跟著大姐、哥哥一起傻笑便是。
自繞過留下城,一路行來,尤其是帶上陶滿武以後,徐鳳年時常出神。不管是蹲在加闊的官道邊上,還是遠望著一座新建驛站,抑或是站在高處眺望一馬平川的荒野,甚至是發現了一座引進江南灌溉工具的無名湖泊,他都要駐足。陶滿武終歸只是六七歲大的天真孩子,沒有因為爹娘的過世而哭死已實屬不易。更驚奇的是,她還能輕易看透人心,看出人所有隱藏著的喜怒哀樂,知道誰心懷歹意,誰面冷但內心溫暖。她與這個換上一張新面皮的壞人朝夕相處,到了飛狐城外才第一次看到他流露欣喜的神情,順帶著也不由自主地感覺暖洋洋起來。
臨近城門時,徐鳳年翻身下馬,將陶滿武從馬背上抱下,一手牽劣馬,一手牽稚童,走向城門。孩子的小手紅腫如饅頭,水泡被他小心刺破後,十有八九會生出新繭,再以後就是老繭了。徐鳳年也就不再為難這個身世坎坷的孩子,將行囊掛在馬背上。看到有馬隊轟然出城,徐鳳年拉馬側身,站在一旁。為首的青年披頭散髮,身著一件昂貴貂裘,面容冷峻,身後六騎家兵俱披輕甲佩莽刀,背負製作精良的弓弩,馬背上懸掛有一個箭囊,箭矢攢簇。徐鳳年看到其箭羽略有磨損卻不至於影響準頭,雖不是豪奢之物,卻也絕非花哨擺設,也就對這名北莽將門子弟高看一眼。原本對普通百姓百般刁難的城門衛士見了隊伍立刻卑躬屈膝,彎腰含笑目送馬隊離去,神情並無絲毫嘲諷嫉妒之意,只有敬畏。
眼光毒辣的城門衛士查過給離鄉做證的路引,見到徐鳳年那匹不值一提的劣馬,也就沒了雁過拔毛的興致,大大方方地放行。徐鳳年經過光線昏暗的清涼城門洞時,下意識地抬頭看去,笑了笑,都不知道呵呵姑娘的生死,她怎麼可能再像壁虎一樣貼在洞頂,對自己給予致命一擊?對這類冷不丁的驚喜,徐鳳年當年在懊惱之余,其實還有著一種病態的期待和感激。那時候他有李淳罡這尊仙佛傍身,一般而言沒有出手的機會。唯獨呵呵姑娘,向來視天下十大高手和陸地神仙如無物,想殺誰就附骨之疽般盯梢,這無異於是對徐鳳年的鞭策。只不過他至今還是沒有想明白她既然在蘆葦蕩中對自己痛下殺手,沒有半點兒水分,為何最後卻仍替自己扛下氣運之災?
穿過城洞,徐鳳年滿肚子自嘲之意。是不是因為自己過於無情無義,才不理解那些出彩女子的玲瓏心思?就像梧桐苑的紅薯,他是練刀以後才後知後覺地發現她的死士身份。原本他以為她只是一條聽潮湖中的豐腴錦鯉,不餵食就要清減消瘦,繼續不喂就要餓死,事實卻是她在暗中不知為自己擋去了多少災禍,手上不知染了多少紅如胭脂的鮮血。興許自己枕在她腿上的前一刻,她才捉住了幾隻潛入王府的“撲火飛蛾”,撚燈芯一般撚死了他們。
徐鳳年挑了一家飛狐城東北角鬧市中的客棧,此地多是春秋遺民聚居。北莽王朝的南北劃分涇渭分明,北皇帳南朝官只是擺在檯面上最顯眼的一個例子。在這個王朝遼闊的版圖上,多的是讀書人一朝登廟堂的仕途奇跡,經過起先在所難免的動盪不安後,有過無數樁北莽貴族擅殺外族的喋血慘案,甚至動輒是幾十幾百人地斬殺,但是隨著北莽女帝的條條律令下達至帝國的每一個角落,其間死了十數位耶律與慕容雙族子弟,責罰削弱了許多位高權重的王庭權臣,以一如既往的鐵腕手段統治北方,以老牛舐犢般的罕見柔情撫慰南朝,才造就了如今的安穩局面。春秋遺民第二代子女都開始理所當然地以北莽子民自居,對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感恩戴德。
慕容女帝曾經花了兩年時間御駕親臨她統治的每一寸土地,所到之處,尤其是那些雄城巨鎮,皆是黑壓壓地跪了無數人。
離陽先皇一統春秋,新帝登基後,可曾去過舊八國,可曾來過北涼?
徐鳳年在房間裡放好行李,重要之物都在身上,也不計較是否會被偷竊。倒是小丫頭守在裝滿碎銀的行囊旁邊不肯去吃飯,大概是一路辛苦提著、捧著、背著,折騰出了感情。要是東西不翼而飛,她大概就要傷心死了。
徐鳳年哭笑不得地道:“傻瓜,要是被偷了,你豈不是就輕鬆了?走,吃飯去,你的小肚子咕咕咕響了半天,又不是歌謠,我可不愛聽。”
小丫頭陶滿武一臉“要是被偷了我可不負責哦”的認真表情,徐鳳年笑著打趣道:“放一百個心,真被偷了,不關你的事情。不過我會拿銀票去換一樣重的碎銀子,繼續讓你背。”
做事情從來都有板有眼的小妮子確認這個不算太壞的壞人不是開玩笑後,泫然欲泣。
徐鳳年若是這樣就心軟,也太小瞧世子殿下的涼薄無情了。他只說了兩個字:“吃飯!”
陶滿武跟在他後頭,膽怯地威脅道:“我不給你唱歌謠了。”
徐鳳年頭也不回地道:“行啊,本來打算大發慈悲給你一碗米飯,這下扣去半碗,而且不准你吃菜。”
陶滿武立即說道:“那我明天再不唱給你聽。”
徐鳳年嘴角噙著和煦笑容,眼神溫柔,但是沒有作聲。
小妮子頓時悄悄雀躍起來,因為即便看不到他的面孔,也知道他在笑。
落座後,徐鳳年要了一葷三素外加兩碗米飯。小女孩兒陶滿武家教極好,食不言寢不語,小小年紀很有淑女風範。不過可惜不是個美人坯子,長大以後估計撐死也就是中人之姿,大概是與她父親陶潛稚更形似、神似且沒有繼承她娘親臉型的緣故。女子即便婉麗賢淑,被稱讚一句神華內秀,畢竟也是一種沒了沉魚落雁之姿後的無奈缺憾。桌上唯一一道葷菜是條烏鱧,做法簡易,洗去泥後剖腹,將兩小半胡椒與三四粒大蒜放入魚腹,與黃豆一起煮,臨熟再下幾塊指頭大小的蘿蔔,撒下蔥花就可端上桌面;素菜中有一湯,用五種樹枝煮成的藥湯,徐鳳年只辨認出桑、槐、柳、桃枝四種。這一桌葷素搭配的養胃飯菜只要四十文錢,稱得上物美價廉。要知道千文才一兩銀,這一桌便是一般市井家庭偶爾想要下個館子添些油水,也肯定吃得起了。
這讓看過櫃檯那一排竹簽上的所有菜價的徐鳳年陷入沉思。“民心所向”四個字,各朝各代的儒家名流都在苦口婆心地勸說帝王要去聆聽民間的聲音,只不過有幾人樂意自降身份在這一飯一菜上斤斤計較?估計帝王們也不樂意聽,與棟樑重臣們像菜販和老農一般探討這個,從金鑾殿禦書房裡傳出去豈不是要被天下士子笑話死?徐鳳年看了一眼低頭吃飯的陶滿武,她本想夾一筷子香氣撲鼻的烏鱧魚肉,但看到眼前壞人的視線後,默默收回筷子。徐鳳年給她夾了一塊白嫩魚肉,平淡地道:“以後自己動筷子。”他不忘提醒一句,“小心魚刺,被刺到了我可不樂意花錢去買醋。”
小妮子抬頭笑了笑。
徐鳳年笑道:“桃子,有點兒骨氣好不好,被一筷子魚肉就給收買了?”
在公開場合,他與她約好喊她新起的綽號——桃子。一開始小姑娘以沉默抗爭,隨後徐鳳年鐵石心腸地不騎馬選擇步行,讓她扛了半天錢囊,她又以徐鳳年再喊一聲“桃子”後點頭默認來答應,徐鳳年這才抱著她上馬前行,肩膀火辣辣的小丫頭咬著嘴唇抽泣了許久。
徐鳳年吃飯較快,留了算計好的菜給陶滿武,然後耐心地等著細嚼慢嚥的她一點兒一點兒填飽肚子。他靠著窗欄,望向鬧市,數著糧店、布莊、當鋪。等到小丫頭一點兒不剩地吃乾淨飯菜,說了聲好了,徐鳳年才回過神,沒有急著起身,向夥計要了一壺茶水。這讓坐在櫃檯後頭的客棧老闆眉開眼笑,一壺茶倒不是太掙錢,只不過看這位公子哥兒的架勢,分明會在客棧砸下不少銀錢,這叫細水長流。做小本買賣的人,一夜暴富是奢望不來的,靠的就是這些小筆積累。夥計熟諳老闆的算盤,心領神會,端茶遞水時格外熱絡。
徐鳳年喝茶時,輕輕說道:“叩金梁。”
陶滿武便乖乖地閉嘴敲牙三十六下。
“敲天鼓。”
小女孩兒輕輕抬手敲打太陽穴一十八下。
“浴面。”
正襟危坐的小丫頭雙眼微閉,將雙手手心揉搓發熱後,五指併攏,小指貼在鼻側,掌指上推,經過眉間、印堂,上移至額部、髮際,隨後向兩側擦到雙鬢,緩緩向下擦過臉頰,至腮部為止。她如此反復,總計六次。
徐鳳年一杯茶喝盡,陶滿武也中規中矩地做完了三件事情,做得有模有樣的。
徐鳳年一心兩用十分嫺熟,否則也絕不敢在白狐兒臉面前耍雙刀。等到小丫頭做完這套道教入門養生手法,他繼續一邊望著鬧市景象,一邊思量心事。
在北涼王府,不管隱匿於北莽的死間、活間傳來多少血腥消息,他都只能看到冰冷的數字與文字,例如北莽控弦鐵騎有多少、城池分佈如何、戰馬遞增狀態如何,而對於眼前這些最細微的旁枝末節,無雙國士李義山說世子殿下最好親自走上一遭。這名給自己畫地為牢二十年的北涼首席謀士膝下無子,雖然嘴上不說,卻的確將世子殿下視作親生骨肉。他仍然贊同世子殿下自行流放北莽,儒雅如李義山也咬牙切齒地出口成“髒”,說了一句“去他娘的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北涼以後需要個屁的君子北涼王!”可見他對北莽的戒備,嚴重到了何種程度。徐鳳年仍然清晰地記得當自己交出手繪的地理圖志後,從不承認是他師父的李義山默然了。已經病入膏肓、沒幾年好活的李義山臨了才說“滾去拎兩壺酒來,今天要就著這三千里的江山風景喝酒。”
這可是一位曾經與趙長陵一起以半壁江山做下酒菜的男子啊。
徐鳳年去留下城是殺人,來飛狐城卻是找人,因為徐驍要世子殿下帶一句話給那個人。只是飛狐城說大興許不大,說小卻也絕對不算小,徐鳳年人生地不熟,想要大海撈針何其難?
酒樓生意冷冷清清,徐鳳年瞥見客棧夥計約莫是看窗外嬌豔女子往來看乏了,就坐在鄰桌邊上打瞌睡,側著腦袋,臉上覆了一條濕巾清涼解暑。徐鳳年正想是不是再要一壺茶水才好開口問話,沒料到胖掌櫃眼觀六路,主動端了壺新茶過來坐下,笑眯眯地道:“來者是客,相逢是緣,這壺茶水當我送給公子的,不要銀錢。茶葉是舊南唐那邊運來的明前茶,平時我也不捨得喝,也就剩下八九兩,只不過再捨不得,放下去也要生出黴味,見公子面善,一起喝兩杯?”
白胖掌櫃說話半白半文,徐鳳年連忙笑著說些感激的客套話。出身算是相當不錯的小丫頭陶滿武雖然怕生,但不缺禮數,不用徐鳳年發話,就乖巧伶俐地起身給掌櫃挪了挪長椅。掌櫃也就越發舒爽,坐下後倒了三杯茶,不忘給懂事的妮子也分上一杯。陶滿武小心翼翼地望向徐鳳年,見他點頭,這才握杯細細品茶。掌櫃看她那嫺熟架勢,就知道這一大一小兩個人不是只將喝茶視作附庸風雅的市井百姓,指不定便是龍腰州出門探親或者攜親遊學的士子。做生意也講究放長線釣大魚的,掌櫃深諳此道,客棧兼營酒樓,之所以能夠吊著一口氣半死不活,就是靠那些個不缺銀子卻好面子的熟客支撐下來的,否則他一家老小早就喝西北風去了。飛狐城別的不多,就是青皮混子多,哪家哪戶做了開門迎客的掙錢營生,都要被咬下一塊肉,稱不上多疼,可小本買賣,扛不住六七股勢力每月都來割肉拔毛啊。這些在閻王爺屁股後頭耀武揚威的難纏小鬼,被打點好了,不記好、不念恩;若是伺候不好,就要可著勁兒地來撒潑禍害人了,讓人不堪其擾。若說打官司,財神爺都說了要和氣生財,又有誰真有這膽識和財力去跟面冷心更冷的官老爺打交道?以前鄰街上有家外地人開的酒樓,日進鬥金,仗著有座靠山——據說是邊陲六品遊擊將軍的小妾的舅子的侄子的同鄉之類的——生意這麼好,都不願牙縫摳肉絲地掏出那每月十幾兩的孝敬銀子,後來門口每天蹲有幾十號混子,能有客人上門?酒樓老闆年輕氣盛,去官府那邊喊冤。人家飛狐城老百姓聚眾曬太陽,又不犯法,官府有誰樂意搭理你?後來酒樓老闆與家眷灰溜溜地搬出城,還被一夥蒙面人套麻袋痛打了一頓。
掌櫃喝了口茶,笑問道:“聽口音,公子不是本地人?”
徐鳳年點頭道:“姑塞州那邊來遊玩的,與家裡說是遊學,其實也就是打著遊學的幌子找機會出來見見世面,身邊湊巧沒有長輩嘮叨,又聽說了飛狐城的大名,就偷偷趕過來了。”
掌櫃露出男人都懂的會心笑容,估計是被這位客人的耿直性格給逗樂了,道:“哈,公子是性情中人,不錯、不錯。咱們飛狐城有四樁怪事,其中就有一事——飛狐婊子情義重。這話雖糙得很哪,不過是大實話。城裡少說也有七八十座青樓勾欄,都是銷金窟、無底洞,不過一分銀子一分貨,飛狐城的風月女子,都配得上這個價格,咱們這些當地漢子是萬萬去不起的。老孫我年輕時候也去過幾次,死要面子活受罪,差點兒就傾家蕩產。公子要是去,老孫可以推薦幾家,江波樓無疑是最出名的,想要一夜花百兩金銀都輕而易舉,龍腰州的達官顯貴都喜歡在那裡喝花酒,碰到了麻煩在官府找不到門路的人,也都習慣去那裡守株待兔。要我說,還是嘉青瓶子巷裡那幾家大青樓更實惠,女子美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譜兒卻小,主要是名氣還不夠,沒底氣喊出天價,許多清伶雛倌兒,只要能有好詞好曲,有士子幫忙鼓吹造勢,說不定幾年以後就是風波樓裡的紅人。我認識一個老兄弟,六七年前花了四十兩銀子與一個瓶子巷裡的年輕姑娘春宵了一度,公子你猜怎麼著?如今那姑娘已經是風波樓的紅牌!別說做些啥,她就是見個面與一堆人一起聽個曲兒就要十兩銀子,我那兄弟雖說也算家底殷實,卻也再“吃不起”她嘍。公子若有熟人帶路,一晚也就二三十兩銀子。嘿,瞧老孫這張破嘴,啥叫也就二三十兩。總之公子若是想要乘興而去盡興而歸,首選瓶子巷,大致摸清了這裡頭的門路,還有錢的話,再去風波樓,比較穩當。”
徐鳳年一臉開懷,說道:“孫老哥,就沖你這些話,這壺茶你就甭請我了,好意心領,但錢照付,就當老哥替我少花了一筆冤枉錢。茶該多少錢,我付了。”
掌櫃也不客氣推辭,伸出大拇指贊道:“一看公子就是厚道人。”
徐鳳年繼續問道:“孫老哥別喊我公子,顯得生分。我姓徐,孫老哥喊我小徐就成,家裡是做瓷器生意的,也算與老哥你同行,都是生意人。這趟我出門沒敢帶太多銀錢,若是冒冒失失慕名去了風波樓,估計也就栽了大跟頭,再想要舒舒服服地走到東錦州,懸。對了,老哥說飛狐城有四樁怪事,還有三件事是……?”
孫掌櫃也不賣關子,說道:“除了咱們一方水土養育一方人,城裡女子天生好坯子,再就是公子從正門入城的話,可以看到一座掛劍閣,聽說每到重陽節,就能聽到百劍齊鳴之聲。只不過我等老百姓去不了城頭,不知其真假,反正大家都是這麼說的。第三件事可就是要老孫自揭其短了,飛狐城啊,男人個個小富即安,不爭氣,建城百年就沒有出過一個能光耀門庭的大官,都是些芝麻綠豆大的小官。老孫看哪,都是女子太美惹的禍,家裡被窩兒裡躺著白白嫩嫩的小媳婦兒,家外還有那麼多青樓勾欄,男人晚上都被折騰得沒力氣了,白天哪有精力去跟外地人搶一官半職?徐兄弟你看我老孫,這輩子也就踏踏實實地守著這份家業,只要衣食無憂就好,沒心思去掙大銀子,平時也就喜歡挑些好茶葉自己嘗嘗,再與老兄弟們喝喝小酒,跟女人一樣聊些街頭巷尾、家長里短的事,能有啥出息?外人說我們沒有上進心,不冤枉我們。”
徐鳳年露出了然的微笑,點了點頭,輕聲道:“平安就好,安穩是福。”
這座飛狐城大到城池佈局,小到亭榭樓閣,都是北莽少有的精緻風格,這裡的女子姿色水準也遠超龍腰州其餘府城,綽號“飛狐兒”的小娘兒們既有江南女子的婉麗相貌,也有北莽堅韌的根骨,故而既沒有風月相,也無風塵氣,便是在整個北莽八州中都久負盛名,哪怕是飛狐青樓裡走出龍腰州的頭牌花魁,身價也遠比別地同行要昂貴一倍不止。反倒是飛狐城男子在軍、政兩界一直都不成氣候,向來被嘲諷為娘娘腔,脂粉氣濃得膩人,滿城可見花港泛舟觀魚的柔弱男子或搖著檀香古扇喝茶論道自詡風流的雅士,飛狐城至今還沒有誰當上正三品以上的邊疆大員,更別說是能去王庭皇帳撈個繡墩座位與女帝畫灰議事的煊赫近臣。
很難想像正是這座毫無豪氣可言的陰柔城池,有著一座讓近百位春秋頂尖劍士懸劍退隱的閣樓,其中便有西蜀劍皇后人代先祖掛上的一柄“春去也”,也有曾經與李淳罡那柄木馬牛交鋒過的名劍燭龍。春秋南方村頭有種植一排風水樹的習俗,不知道這掛劍閣有無這層思鄉含義。
孫掌櫃感慨道:“徐老弟這八個字,把天大的道理都說透了,不愧是大家族裡的讀書人,不像我們這些鑽進錢眼裡的俗人,活了大半輩子都講不出這樣的話。”
徐鳳年一笑置之,對這類不痛不癢的馬屁早已不當真,只是好奇地問道:“孫老哥似乎還遺漏了一件怪事。”
孫掌櫃回過神,笑道:“對、對、對,飛狐城以前——該有二十多年了——來了個風流倜儻的劍客,也不掛劍,而是很沒骨氣地高價賣了佩劍,當時可是賣出了千兩黃金的嚇人價錢哪!那時我還年輕,記得飛狐城所有人都震驚了,我也遠遠地在擁擠的女人堆裡見過這名英俊劍客,的確是罕見的美男子。後來他用賣劍的黃金在風波樓裡住了整整一年,這又是轟動全城的大事。劍客花完千兩黃金,身無分文了咋辦?他便做了一名畫師,專門給女子畫像,掙了銀子就潑水一般花出去。起先劍客還能快活逍遙,那些大家閨秀都樂意捧場,天曉得是圖他的人還是圖他的畫。不過他的生意越來越冷清,後來就再沒有人見到過這名不做劍客做畫師的男子了,不過這樁賣劍作畫睡青樓的奇人怪事,就算是一直傳了下來。”
徐鳳年問道:“是什麼劍可以賣出千兩黃金這樣令人咋舌的價格?”
孫掌櫃為難地道:“這個老孫可就不知道了,只聽說那劍賣給了城牧大人,後來在城牧公子及冠之年時轉贈給了他。徐老弟,可不是老孫胡亂誇人,這位城牧公子與飛狐城尋常男子不一樣,他英武神勇,劍術師從一流名家,馬上可挽三石弓,馬下莽刀步戰更是了得。傳言再過幾年他就要去北邊王庭做皇帝陛下身邊的傳鈴郎,這可是天大的榮幸。老孫的兩個閨女,稍大的不消說,正值思春年紀,連那十歲出頭的小閨女都對他愛慕得死去活來,每次逮著公子露面的機會,都要與姐姐們跑去尖聲鬼叫,說什麼這輩子非他不嫁了,把老孫我氣得那叫七竅生煙哪。你說她一個還不到十一歲的小姑娘,湊什麼熱鬧?她隨她娘親長得黝黑黝黑的,以後臉蛋、身段長開,即便女大十八變,撐死了也只算得上秀氣,如何高攀城牧公子?徐老弟,你說是不是這個理?我一說她,她就與姐姐還有我那個一大把年紀已經人老珠黃的媳婦兒合起夥兒來與我慪氣,娘兒仨能好幾天不理我,唉。”
這位老男人發出一聲發自肺腑的歎息,語氣何等悲涼淒慘。
徐鳳年沒有附和他,目不斜視地喝著茶,只是笑眯眯地對孫掌櫃說道:“孫老哥,我覺得侄女現在不顯眼,以後保不准就能出落得亭亭玉立,況且那位城牧公子一看就是城府絕不淺的奇偉男子,世事難料,誰知道我那素未謀面的侄女是不是會有一段天作之合的好姻緣?”
孫掌櫃正納悶兒,見到徐老弟丟了個隱晦眼神,立即醒悟過來,趕忙一本正經地點頭道:“的確、的確,別看我嘴上總說那閨女百般不是,其實我這做爹的心疼得很!嘿,以後不敢說非要那城牧公子做女婿,最不濟也得是不輸給他那樣的頂天立地的男子才行,這才能入我的家門,否則我都要用掃帚將人打出去。哼,委屈了我閨女可不行!”
孫掌櫃身後站著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原本已經怒氣衝衝,聽到最後一番言語後臉色才由陰雨轉天晴,甜甜地喊了一聲爹,坐在孫掌櫃的懷裡,笑得小臉蛋開出花來,說道:“爹,晚上讓娘親給你做你最愛吃的東嶺肉!”
死裡逃生的孫掌櫃抹了抹冷汗,一手摸著小女兒的腦袋,說了聲乖,另一手悄悄地朝徐鳳年伸出大拇指,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覺得不應該再收這壺茶的錢了。
徐鳳年柔聲笑道:“這就是侄女吧?長得果然水靈,長大了肯定是閉月羞花的大美人。”
小妮子重重地嗯了一聲,然後開心地笑道:“可惜你太老了,長得也不如澹台公子,我看不上你哦。”
徐鳳年默然。
世子殿下被萬箭穿心。
戴了一張生根面皮的世子殿下自然與英俊無緣,那一雙增添陰柔感的丹鳳眸子讓他走在飛狐城,便是佩了刀也與這座城池的氣質十分熨帖,不過生平第一次被個小姑娘嫌老,還是感到有些啼笑皆非。孫掌櫃哈哈笑著打圓場,念叨了兩遍“童言無忌,老弟莫怪。”
小丫頭估計怕被當作孩子,再度輕輕補上了一刀,說:“他是長得不好看呀。”
一個陽光暖暖的下午,光陰就在幾盞茶中悠悠度過。孫胖子健談,土生土長於飛狐城,對家鄉的風土人情如數家珍,加上也不是那種敝帚自珍到畸形地步的井底之蛙,既樂於嘲諷他人也樂於自嘲笑己,對城中名人軼事以及內幕糗事,嗑著一碟鹽水花生和盤托出。
世子殿下的毒舌在北涼是出了名的,幾乎所有去王府搖尾乞憐的邊疆重臣都被他取笑過,只不過那些大權在握的老狐狸都裝傻扮癡,不予計較也不敢惱火;有些風骨差些的人,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回去以後將此事做談資說與朋友聽。久而久之像是不被世子殿下調侃中傷過的官員,都不是北涼王心腹一般——要被輕看幾分。這讓許多不曾在春秋中建立軍功的年輕一輩官員,私下憤懣詬病,羞與老一輩官場老油條為伍。對此,當年只是過過嘴癮的年少世子後知後覺了,也只能苦笑,自打第一次遊歷歸來及冠,就收斂了許多,尤其是死黨嚴池集一家逃遁遠離北涼後,王府中就再聽不到世子殿下陰陽怪氣的刻薄言語了,這讓新晉北涼道經略使的李功德感到渾身不自在。
這個下午,徐鳳年陪著桌對面胸無大志只想過富足小日子的老男人嘮嗑,偶爾詢問幾句,附和幾句,捧場幾句,兩人相談甚歡。孫掌櫃的小閨女孫曉春不樂意聽兩個“老傢伙”碎嘴嘮叨,就跑去跟比她還年幼的陶滿武玩,過足了當姐姐照顧妹妹的癮。她還自作主張地拿出許多蔬果吃食,並且從小閨房裡搬了些靈巧的小物件交給陶滿武玩耍,一派其樂融融的景象。到了吃晚飯的時段,酒樓生意漸好,孫掌櫃與幾名夥計也就忙活去了。老男人心地好,說如果徐鳳年去瓶子巷,他就讓店裡一個夥計領路。徐鳳年沒有拒絕這份好意,至於其中的貓膩兒,浸淫北涼花叢許多年的徐鳳年也不說破。老孫如此推崇瓶子巷,想必這條花柳小巷應該不差,但讓店裡夥計帶路,就有門道可以講究了。飛狐城青樓盛名無雙,七十八座,少說也有上千姑娘要拉客,檔次差些的勾欄可以讓老鴇帶著姑娘沒羞沒臊地去大街上搔首弄姿,招攬嫖客,但如瓶子巷這類可就不行,太跌身段,無異於自降身價,是上流青樓必須提防的大忌。所以才有了青樓與城中大小客棧酒樓的“聯姻”,客棧夥計帶了錢囊鼓鼓的客人去青樓,事後客棧酒樓分成幾兩銀子,或者姑娘們藉口遊覽帶著客人來酒樓吃喝宰殺一頓。
徐鳳年在花叢中游走多年,又是不愁金銀的世子殿下,總不能從頭到尾與一夜動輒百金的姑娘在床榻上打架,與花魁或者她們的貼身丫鬟喝茶閒談,也就知道了這些談不上有多隱秘的秘事。三教九流中這些很接地氣的烏煙瘴氣事兒,徐鳳年還真知道不少。至於那些所謂兩袖清風、一肩明月的風流名士的家醜窘態,徐鳳年要真敞開了說,能裝滿十幾籮筐。這可不是道聽途說,而是世子殿下親眼所見、親耳所聞,北涼的“紈絝班頭”可不是自吹自擂。徐鳳年對豪閥子弟和士族書生的不屑之情,也算有理有據,只不過這些年多走了許多路,不再一竿子打死就是了。
晚飯點菜時,想著孫掌櫃好歹與自己聊了一下午,最後連茶錢都死活不收了,徐鳳年就點了幾份價錢貴些的葷菜,中午那一葷三素裡只留下素中有真味的五枝湯。下午他還特意問過桑、槐、柳、桃四樹枝以外的那種樹枝是什麼,才知道是名不見經傳的狐樹枝。飛狐城因此樹得名,其每到夏季花朵碩大如雪,滿城街巷芳香撲鼻,猶如狐裘懸空,十分動人。
改善了伙食,陶滿武吃得開心也開胃,不過小丫頭臉皮薄,沒好意思再要一碗稻米飯。大概是孫掌櫃跟一名年輕夥計打過招呼——飽暖思淫欲嘛,人之常情——夥計見徐鳳年這一桌吃得差不多了,就跑過來打招呼,看架勢是要帶他去瓶子巷了。而且店小二瞧著比某位花錢買春的正主還要雀躍,徐鳳年也不想讓他失望,畢竟用溫華家鄉的粗話說那就是年輕小夥子屁股可烙餅,憋久了容易憋傷,對店小二來說,能去那種每只鶯鶯燕燕都美若仙子的地方轉上一圈,哪怕遠遠望著那些楊柳腰肢與桃花臉蛋,回來以後,夜不能寐時,他也能有個旖旎念想不是?
身體結實的店小二自稱李六,家裡排行老六,讓徐鳳年喊他小六就行。李六見到徐鳳年竟然要帶著身邊的小姑娘一起去逛青樓,只覺得不可思議,卻也沒說廢話。馬無夜草不肥,只要他能給客棧帶來一筆意外之財,掌櫃的一高興,不說漲薪水,多打賞個葷菜也是好事。再說了,那裡的神仙女子們可都好看極了,走路都好看,沒天理了,一搖一擺,屁股越發顯得滾圓,胸脯也更加壯觀,都能把他的魂搖晃沒了。真是奇怪了,難道這些姐姐不光練習彈琴唱曲,連走路都要勤學苦練?否則哪能這般厲害,跟說書先生講的那些狐妖似的。李六沒跟誰提起過這一茬疑惑,怕被說沒見識。
嘉青瓶子巷也在飛狐城東北角,離客棧不算太遠。三人未到瓶子巷時,經過一條青樓林立的街道,許多花枝招展的俏麗姑娘與老鴇龜公在拉攏客人。李六沾了徐鳳年的光,雖說世子殿下戴了張面皮,但舒羞個人趣味使然,除了“入神”那張面皮是個粗鄙的莽夫形象外,幾張“生根”都是清秀書生,雖與世子殿下及冠以後淡去幾分陰柔味道的英俊真容差了許多,可也相當出彩;再者徐鳳年身材修長,一襲白底子黑長衫,乾淨而清爽,加上那份李六身上估計這輩子都打磨不出來的悠然氣質,怎能讓宗旨素來是寧肯錯殺也不錯過的妓院人精們大方放行?他們也不敢去拉扯這位佩刀公子的衣袖,但談不上有什麼氣度風範的窮小子李六就慘了。也不能說慘,李六臉色漲紅,被徐娘半老的老鴇和正值青春的姑娘們推推搡搡,手臂難免蹭到那沉甸甸的軟綿部位。小夥子樂在其中,心底恨不得徐公子走慢些,再走慢些。
瓶子巷當然不會開在這裡與庸脂俗粉爭芳鬥豔,在嘉青湖畔有一列幽靜的獨樓獨院,越發顯得瓶子巷出淤泥而不染。一行三人好不容易走過脂粉濃郁的花叢,李六趁著徐公子在沿湖的青石小徑上前行,偷偷抬臂聞了聞,真香,滿腦子都是那些姐姐的笑臉和嗓音。明知她們不是正經人家,可李六就是忍不住思量再思量,心想要是以後自己的媳婦兒能有這樣的相貌,這輩子也就不虧了。李六看到徐公子牽著的小姑娘轉頭看了自己幾眼,無地自容得只得尷尬地笑了笑。小姑娘抹臉頰朝他做了個“沒羞”的俏皮手勢,天真爛漫,煞是可愛。李六在徐公子面前自卑且拘謹,在黃毛小丫頭面前豈能失了氣勢?他手指撐開嘴巴、鼻子,回了一個粗陋通俗的豬頭表情。徐鳳年微微別過頭,看到一大一小的“戰事”,會心一笑,沒有打攪。來的路上李六說過嘉青湖邊上都是飛狐城官家大人物府邸以外的私宅,小夥子說不出金屋藏嬌這麼言簡意賅的成語,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徐鳳年對此見怪不怪。北涼幾個州城都有類似的宅子群,裡面豢養著小鳥依人的小妾情婦,大人物們時不時去散個心,拿著金銀首飾飼養一下這些胃口刁鑽的金絲雀,鄰里之間皆是富貴同僚,走門串戶比拼一下新納側室的姿色,順便談天說地,也是雅事一件。瓶子巷能鬧中取靜建在這裡,可見後臺不小。
徐鳳年身上的銀票倒是有六七百兩的數目,只不過要為了大黃庭去鎖閉金匱,當然不是尋花問柳來了,而是對那柄能售賣千兩黃金的名劍好奇。真說起來,襄樊靖安王與呵呵姑娘買自己的一條命,也不過是黃金千兩。那一晚徐驍說起這個人,露出罕見的愧疚之色,要捎帶的那句話,分量也相當不輕。有關此人,徐鳳年知道他曾經在北涼軍中是與陳芝豹並肩的武將,在春秋中戰功卓著,與以甲覆面的姑姑趙玉台相似,戴一張青玉面甲,真容從不示人。除去用兵奇詭,這位輩分上世子殿下需要喊一聲叔叔的男子,更是一名絕代劍客,在英才輩出的北涼軍中僅次於讓三十萬鐵騎仰慕至極的王妃。甚至連身著羊皮裘的李老頭都在無意間提起過他,說“這年輕人劍鈍意不鈍,是老夫生平僅見的才氣橫溢之人,就像一個家產富可敵國的公子哥兒,太有錢了,多到他不知如何去花,只好隨意揮霍。”只可惜這位公子哥兒劍意過於無情,以至於劍道不顯。在徐鳳年看來,能被劍神李淳罡如此評點的劍道人物,才有資格自稱風流。
既然掛劍閣閒人不得進入,他就只好從千兩黃金賣劍上入手,既然這人從一名英俊劍客變成作畫睡青樓的風流客,去青樓找人問話自是一條捷徑。原本瓶子巷不如風波樓,只不過一個外地人帶著個孩子,才入飛狐城就去風波樓買醉,落在心細如發的有心人眼中,並不是好事。被客棧的人帶著來到瓶子巷,再去風波樓,才稱得上順水推舟,不好說沒有絲毫破綻,但起碼不至於太過醒目。他捎上陶滿武也是無奈之舉,放她單獨在客棧裡,不放心,丟了一行囊碎銀無關緊要,丟了她,只會麻煩不斷。性情涼薄的世子殿下實在信不過任何人。
徐鳳年這輩子在北涼曾有三個差不多是穿一條褲子長大的狐朋狗友,一起闖禍一起背黑鍋,本以為友情會天長地久,可如今除了李翰林,其餘兩個別說是兄弟,已經連朋友都沒的做了。好在他在三年的遊歷生活中認識了個挎木劍的傢伙,否則也太寒磣了。對溫華,每次想起,徐鳳年都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這個言行舉止讓他起一身雞皮疙瘩的年輕劍客,比起皮囊上佳的徐草包還來得惹人煩。以往偷了地瓜,烤熟以後吃了個肚飽,溫華就會說“小年啊,要不我給你唱個曲兒?”,那時候閑得要死的徐鳳年當然沒意見,然後這哥們兒就蹲下身撅起屁股,一臉壞笑地放起了連環屁,而早就有先見之明的老黃離得老遠,憨笑時露出透風的門牙。這王八蛋被徐鳳年踹翻以後還死不悔改地說什麼響屁不臭!別看溫華劍技磕磣人,上樹掏鳥蛋、下水摸魚蝦那是行家能手。經過滿眼金黃的橘林,偷吃得事後上火滿嘴冒皰也就罷了,他還會往懷裡塞兩個橘子,雙手捧著橘子問美不美、大不大,然後翹起蘭花指追著毛骨悚然的徐鳳年滿樹林跑,鬼叫著“公子來嘛來嘛”,然後就被橘林主人扛著扁擔帶著幾條土狗追殺得天昏地暗;要不就纏著世子殿下問一些娘兒們的胸脯、屁股到底是個啥手感,徐鳳年懶得理睬;偶爾有了點兒做相士或者賭棋坑蒙拐騙來的銅錢,買了一屜饅頭,溫華每次吃饅頭前都拿手指戳啊戳,流著口水問是不是這樣的感覺?這樣一個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成為正兒八經的劍客的年輕人,在兩人重逢後得知徐鳳年的身世的確不差後,仍舊獨身前往邊境,說是去看一看荒涼風貌,要練劍。這讓徐鳳年感到慶倖,也有些遺憾。
徐鳳年輕輕呼出一口氣,收起情緒,已經可以看到暮色中張燈結綵的瓶子巷。希望他日重逢,你是天下有名的劍士,我是北涼王,天底下誰還敢瞧不起我們這對一起偷雞摸狗、一起看娘兒們的胸脯的難兄難弟?所以,溫華,可別死了。我們都別死在他鄉。
第二章 北涼以北是北莽 北涼荒涼心不涼
嘉青瓶子巷有四家臨湖青樓,一隻手就數得過來,然而怎麼看它們都透著股水火不容的味道,不過大家已經到了高手過招殺人於無形的境界,不會像先前街上青樓一般——你掛“飛狐城第一小蠻腰”的彩旗,我便懸“雙峰降服天下英雄漢”的橫幅,時不時就在搶生意的時候橫眉豎眼,甚至動起手腳。女子打架,無非閉上眼睛一陣胡亂抓撓,另外一撥龜公打手則要有章法許多,偷偷來幾下撩陰腿、黑虎掏心或者猴子摘桃,許多沒錢逛窯子的青皮無賴,隔三岔五就來那邊蹲著看戲,算是取經來了。再者女子撒潑爭鬥,本來就穿著清涼,不小心抖摟了半邊肥白胸脯,可不就是春光乍泄,風景這邊獨好?讓閑漢們大飽眼福,大呼痛快。一些壞心眼兒的漢子會故意叫面生的同夥假意為難哪家青樓,給老鴇們有意無意地露些黃白之物,順勢煽風點火,只為了能讓兄弟們看上一場好戲。做這種危險活兒的人很講究口才和演技,否則萬一露餡,少不了要挨上一頓暴打。別看姑娘們拳腳不重,可一腳踩在褲襠上,也是會要人命的。
飛狐城的無賴拉幫結派,都沒什麼大氣象,只是些散兵游勇。鄰邊那座白霜城,城裡人數才是飛狐城的一半,卻人心團結,拉起了幾杆大旗,幾大幫派人物到了飛狐城都是橫著走,最喜歡沒事就來飛狐城嫖女人、踩男人。前些年這幫人被澹台公子無意間撞到後給狠狠拾掇得顏面盡失,這才氣焰消去大半,要不然這兩年飛狐城的青皮還要抬不起頭。而城牧公子那一戰,身後親衛都袖手旁觀,公子哥兒單槍匹馬就將四十多號青壯大漢給蹂躪得不成人樣,後來讓人捆綁著丟到白霜城外,讓本城百姓無不拍手叫好。不能怪這位權貴世子聲望高、口碑好,討城內上至六十歲下到六歲女子的喜歡,實在是飛狐城其他男子太拿不出手啊。青皮混子們對澹台大公子也都心服口服,畢竟他從不仗勢欺人,要教訓人也是教訓外地過江龍。再說了,萬一大公子以後真成了沒有品秩但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傳鈴郎,更是滿城皆有榮光。今年以來,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女子不管寺廟道觀,都去燒香拜佛請神請了個遍,就是為了給大公子許願祈福,讓那些油水大漲的出世人都笑得合不攏嘴。
瓶子巷左右各有兩家青樓,沒有女子出門迎客,只有幾位唇紅齒白的慘綠少年站在樓外,身段纖柔,容貌已經不輸女子了。這些美貌少年大多心機深沉,察言觀色的本事甚至不輸老鴇,尤其善於逢迎,暗中攀比誰睡過更多的樓內姑娘,這一項也直接決定了他們的身價高下。若是誰與大爺一起入了樓內花魁的床幃,以後再對人開口要價都要有底氣許多,畢竟有許多砸不起錢卻想要知道花魁們的胸脯大小如何、屁股挺翹幾許的嫖客。
徐鳳年被李六帶到一家四角翹簷各懸一顆碩大夜明珠的青樓前。珍珠因為質地有優劣,價格也懸殊,夜明珠卻無一例外都是三十金起步,何況四顆夜明珠是如此耀眼。在遠處看到這大手筆的裝飾,連徐鳳年都嚇了一跳,走近仔細一瞧,才發現是明珠外罩琉璃,不過這家青樓的財力也足夠雄厚,造勢手法也獨具匠心。一名倨傲俊美的少年對李六微微仰起下巴,算知道了是孫掌櫃所開客棧,會記在帳目上,月底送去一筆分紅,至於具體數目,得看徐鳳年在樓內的開銷,但有五兩銀子打底。對辛辛苦苦一整年掙銀錢不過百八十兩的客棧來說,這並非可有可無的小錢。
徐鳳年拿了塊小碎銀給李六,後者猶豫了一下,才終於按捺住貪心,使勁搖頭擺手,生怕被碎銀勾去魂魄,回頭被掌櫃知曉了痛打一頓,趕緊轉身跑開。徐鳳年也不阻攔,再掏出幾塊較大的碎銀,一併丟給早已將自己從頭到腳打量通透的少年。這給銀子可不是瞎給的,他頭一回登門,給多了,就要被當作肥羊往死裡宰,給太少了,人家當你不是棵蔥,像徐鳳年這種給四五兩銀子的手筆,恰到好處。若是熟人,知根知底,也就看錢囊和脾性隨意打賞,像李翰林這種習慣了一擲千金的頭等權貴子弟,高興了就往親自出門相迎的老鴇胸脯裡塞個幾百兩銀票,也沒誰敢當他是冤大頭;如果他心情不好,不打你老鴇的臉都算是心慈手軟的菩薩心腸。徐鳳年記得以往李翰林總嫌棄他老爹官太小,出門不夠氣派,只在豐州稱王稱霸,出了豐州就不太管用,可如今李功德終於當上了北涼道名義上第二大官銜的邊陲權臣。然而,這位已經躋身王朝第一線公子哥兒的傢伙卻吃飽了撐得去做北涼士卒了。
徐鳳年從李六那裡大致瞭解到了瓶子巷的行情,牽著陶滿武的小手走入院落,停頓了一下,平淡地道:“今天我來你們廣寒樓,要麼聽安陽小姐彈琴,要麼看青奴姑娘跳蓮上舞,要麼看新上位的魏姓清倌兒拋繡球,總之要見到其中一位,若是見不到,我就不在這裡花銀子了。相信瓶子巷的其餘三家青樓,總有能讓我心甘情願掏錢的,我不介意多走幾步。”
這話讓原先有些心生怠慢情緒的收銀少年立即斂起輕視神色。要知道一些冒充豪客的土鼈看似穿著錦衣貂裘,有驕橫扈從在旁擁簇,尚未進樓就大大咧咧地說什麼今晚見不著頭牌姑娘就砸場,或者口口聲聲“老子有的是錢,把漂亮姑娘都包攬了”,瓶子巷還真不忌憚這種貨色,尤其是在嘉青湖獨樹一幟的廣寒樓,誰若真敢砸場,就會被棒打出去。少年看輕身邊佩刀的公子哥兒不是沒有緣由的,李六所在的客棧是什麼規格,他心知肚明,一般情況下那邊帶來的客人都不算大富大貴,但既然對方能說出這番話,那就是門兒清的老練角色。只要是有些名聲的青樓,那幾位當紅頭牌大多被官家老爺或者膏粱子弟寵倖,要麼就有虧待不起的熟人需要接待。這與花魁們架子大小、擺譜多少沒有太大關係,萬事總要講一個先來後到,一個外人,一張生面孔就想要魚翅燕窩全往自己碗裡撥弄,當自己是八州持節令的兒子還是北莽十二位大將軍的孫子啊?這就叫作不懂事、不講究。一般而言,青樓都不喜歡這種沒輕沒重的客人,若是在整個北莽都知曉的風波樓,對這種渾人,向來是二話不說直接趕人。人家風波樓根本不在乎少賺金銀,不過廣寒樓倒還沒這份底氣。
少年略一權衡考量,以不太確定的語氣嬌柔地說道:“與公子說實話吧,安陽小姐今晚興許是抽不出空的,青奴姑娘與魏小姐也說不準,小的還得幫公子去問一問才敢給准信兒。還望公子體諒,這三位都是咱們廣寒樓頂出彩的姐姐,便是小的在這裡打雜,也未必能每天與其中一位姐姐見上一面呢。”
徐鳳年大抵知道有戲,笑著點頭道:“廣寒樓的四顆夜明珠就能賣出一百三十四金,生意自然是不差的,能見到任何一位小姐,我就知足了。”
“還是公子明白事理。”
少年抿嘴微笑,有意無意地朝佩刀公子貼過去,被徐鳳年輕輕躲開以後有些遺憾。看來這是位不知曉床幃情趣的公子哥兒,不過少年也不過於計較。至於為何具有雅士風度的佩刀公子要帶一個小姑娘造訪青樓,見多了無法想像的怪事後,少年也懶得深思。青樓裡頭齷齪事多,光怪陸離,人生百態,他一個小小年紀就販賣皮囊的少年怎說得清楚想得明白?掙銀子、攢人脈的事他都忙不過來,多想這些有的沒的作甚?
徐鳳年低頭朝陶滿武望去,小姑娘瞧著極有大將風度,不愧是陶潛稚的女兒,一臉風平浪靜的樣子。只不過徐鳳年知道她的手心裡滿是汗水,於是對少年說道:“從側門入樓。”
少年知道有些人物逛青樓會矜持,本想解釋廣寒樓素雅幽靜,便是從正門走入也見不到幾張面孔,只不過見佩刀公子眼神堅定,也就不再這種細枝末節上堅持。廣寒樓除去高四層的主樓外,還有兩座獨院,是樓內頭牌花魁佔據的兩座小山頭。徐鳳年走上二樓,透窗望去,樓後一座宅子裡燈火輝煌,諸多錦袍顯貴與文巾雅士席地而坐。琴聲嫋嫋,一名身子豐腴卻有一張冰錐子臉的女子悠悠撫琴,穿小袖長裙,一身錦繡華美的泥金刺繡。女子身邊最近處盤膝坐著一位頭束貂尾的粗莽武夫,他腳蹬烏皮六合靴,一副顯而易見的豪橫相貌。穿著與離陽王朝士子名流相差無幾的文人正閉目賞曲,唯獨那莽夫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彈琴花魁白嫩的胸脯。她每一次挑拈琴弦,胸脯就一陣蕩漾微顫,莽夫的眼神便炙熱幾分。
到了一間雅致茶室,少年學女子略低頭躬身,行禮告辭道:“小的這就去向嬤嬤通稟一聲,公子稍候。”
等他離去,陶滿武小心翼翼地問道:“是姐姐嗎?”
徐鳳年笑著點了點頭。
沒多時少年帶了一位風韻猶存的淡妝女人走入茶室,女人拎了一壇泥封黃酒,笑道:“韻子方才走得急,沒有給公子倒茶,也是好心,想要讓公子早些見著稱心的姑娘,公子莫見怪。奴家喚作喜意,這就給公子帶了一罎子咱們飛狐城的三調老黃酒,當作替韻子賠罪來了。韻子,給公子溫起酒來。我這就去對魏小姐說上一聲,如果巧兒有閒暇,我再來請公子。”
少年才接過黃酒,門口便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被喚作韻子的少年臉色慌張,自稱喜意的女子則要鎮定許多。她望向門口,見一夥人氣勢洶洶地趕到茶室,其中有兩名給青樓做打手的健壯教頭,有一名姿色要勝過韻子一籌的美少年,為首的婦人則踩著雙舊西蜀宮中盛行的軟底透空錦鉤靴,長袖曳地。俊俏少年卑躬屈膝,提著裙角一路小跑而來,看兩夥人的氣勢與裝束,女子喜意雖說在青樓有些地位,卻遠比不得眼前這名妝底厚重的婦人。果不其然,練就火眼金睛的婦人只是斜瞥了佩刀公子一眼,就徹底沒了顧忌,伸出一根食指朝喜意指指點點,冷笑道:“好你個喜意,懂不懂廣寒樓的規矩了?竟敢私攬客人,可曾與我這大嬤嬤打過招呼?安陽小姐的院子沒了席位,你就敢漏過青小姐的院子,直接將人送入魏清倌的繡球閣?喜意,誰給你的膽子?!”
喜意憂心忡忡,強顏歡笑地說道:“翠姐姐,妹妹只是見青姑娘那邊擁擠,就不想叨擾翠姐姐了。”
婦人拖長尾調陰森森地哦了一聲,盯著喜意看了會兒,展顏笑道:“不打緊、不打緊,我與喜意妹子都這麼些年交情了,知道妹子做事素來可靠,定是這個該死的韻子自作主張。來人,拖出去打二十棍。按規矩來,別少了一棍,可也別多了一棍,打死了,廣寒樓可就少了百來兩銀子了,這個罪過我可擔不起。”
少年手一抖,掉落了一壇黃酒,就要砸在佩刀公子腳上。
徐鳳年探臂托住,將酒放在桌上,沒有作聲。
很明顯,有“步步生蓮”美譽的廣寒樓第二號紅牌青奴姑娘,與後起之秀魏姓清倌兒起了嫌隙,雙方背後與各自花魁榮辱與共的嬤嬤就鉤心鬥角起來。看情形,不知為何得了“滾繡球”美名的清倌兒十分弱勢,以至於青奴所在的獨院門庭若市,她的繡球閣卻門可羅雀。約莫是少年韻子與清倌兒和嬤嬤喜意更親近,就想著逮著個外地客人死馬當活馬醫,試著看能否解燃眉之急,不承想怕什麼來什麼,讓對頭給逮住了。
喜意顧不得身後的動靜,擠出笑臉說道:“翠姐姐別上火,今天這事真與韻子沒關係,都是喜意被豬油蒙了心,擅自攬活,讓翠姐姐抓了個現行,妹妹我認罰。”
姓翠的婦人擺明瞭打狗不看主人,譏笑道:“喜意妹子,你啊就是心善,可規矩便是規矩,何苦為了個不開竅的小賤物討罰?姐姐也不忍心任你這般作踐自己呀。還看什麼?將韻子拖出去打二十棍。”
提裙的少年笑眯眯地重複道:“拖出去打二十棍。”
喜意轉頭求助般望向徐鳳年,在廣寒樓也算有些地位臉面的女子,此時竟顯得孤苦伶仃,一副悽楚神情。
韻子撲通一聲跪下,輕呼道:“公子救我!”
徐鳳年無動於衷。
喜意斂起五分真誠五分做戲的淒涼表情,轉頭對頤指氣使的倨傲婦人冷冷地說道:“翠姐姐,這位公子是第一次來咱們廣寒樓的貴客,你就如此不講情面,不怕傳出去讓別人看笑話?”
徐鳳年皺了皺眉頭,心想她還是不死心地想要拖我下水?
那婦人掩嘴嬌笑,開心至極,見兩名教頭念著早年幾分淡薄的情分沒好意思越過喜意去拖曳那口甜乖巧的韻子,臉色便陰沉了下來。
斬草除根,這是官家與軍爺們的說法,可她對此也毫不含糊,對付一些敵人,不往死裡逼得他走投無路,可就真要春風吹又生了。當年她自己不就是看差了眼走錯一步,輸給這個喜意,差點兒就爬不起來了嗎?如今風水輪流轉,你喜意日子過得淒慘,就想要借著姓魏的小妖精東山再起?沒門兒!
婦人一把推開喜意,抓住韻子的頭髮猛地一拉。見不敢抗拒的少年撲倒在地,她便狠狠地踩了一腳,淡淡的笑容再起,神色絲毫不顯猙獰,頗有大戶人家中大婦教訓側室奴婢的派頭。
喜意咬著嘴唇,一手捂著手臂。
天涼好個春,心涼似個秋。
婦人踩夠了,斜眼望向佩刀公子,笑道:“這位客官,今日所見可敢說出去?”
徐鳳年啞然失笑。
陶滿武對上韻子和喜意兩人,雖說有些緊張,但還算鎮定,見到這名婦人以後,就下意識地躲在了徐鳳年身後。
徐鳳年掏出兩百兩銀票,平靜地道:“我來廣寒樓是指名道姓要與魏姑娘混個熟臉的,以後好常來光顧,其實還是存了私心要與喜意姐套個近乎。安陽、青奴什麼的,本公子不感興趣,真說起來,還是喜意姐更有滋味一些。女子到了這個年齡,更會伺候人不是?至於你這位五十來歲的大娘,滾遠些,回家抱孫子去,本公子晚飯吃得太飽,怕浪費糧食。”
喜意神色愕然,隨即紅了眼睛。
這份面子,這位公子給得天大了,比說千萬句情話、給千百兩銀子都來得暖心。
對好面子的人來說,打臉比打人更讓人記仇,何時暴起行兇,還要看城府深淺與本事高低。在廣寒樓只在幾人之下的翠嬤嬤歷經起伏,也算是有些閱歷的成熟女子,只不過急著讓喜意臉面無光,出手就倉促了一些。如今被這位外地客官重重地譏諷了幾句,不由得伸手撫著胸口,再仔細打量了徐鳳年幾眼,就琢磨出了一些先前因為馬虎而錯過的味道。
青樓這地方,三教九流魚龍混雜,除了披官袍的大爺以及素來眼睛長在頭頂上的衙內紈絝不能怠慢外,一些不按常理出牌的草莽龍蛇其實更加難纏。雖說官府的老爺、世家紈絝們不好伺候,但幹青樓這一行的人,哪一個不跟大大小小的衙門有著不薄的關係?一個照顧不周,他們還能請出靠山來彌補。至於江湖草莽就難說了,風波樓何等的不可一世,因七八年前惹惱了一尊凶神,結果四名花魁、六名清伶一夜暴斃。這樁命案震動龍腰州,官府一直查不出個所以然來,後來北莽武評出爐,大家才知道是十大魔頭裡排名第七的種涼所為。種涼本身就足夠駭人,他叔叔種神通更是北莽十二位大將軍之一,種家在南面朝官中更是名列前茅的豪族。風波樓的客人遍佈王朝,但對這樁血案仍是啞巴吃黃連,據說事後還雙手將幾名妙齡佳麗送入了種家,才算將恩怨一筆勾銷。當然,這類慘事終究鮮見,不過翠嬤嬤就怕有個萬一。她一向欺軟怕硬,當下就想著息事寧人。只可惜她背對著兩名樓中習武教頭,他們一字不漏地聽了佩刀青年的言語,見脾氣向來不好的翠姐沉默下來,就以為是陷入了死局。相視一眼後,就要給這條過江龍一個下馬威。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廣寒樓後臺夠硬,少有出手機會,他們這幫每月拿好些銀兩的護院教頭只能夠平時相互切磋,心裡難免不得勁,就想著要給自己也幫翠姐長長臉面。反正只要他們不是與喜意姐發生正面衝突,也就不算為難這位平日裡對兄弟們挺照顧的姐姐。這類照顧雖說也不過是遇上時對方給個笑臉,或者雙方停下腳步閒聊幾句,但對他們而言,這是鐵打的殊榮,與兄弟們喝酒時也能說道說道。至於翠姐,只會在用得著的時候才會對他們笑臉相向,事後倒也打賞些碎銀酒錢。只不過兩者孰輕孰重,兄弟們出來混口飯吃,能進入廣寒樓的都有些能耐,心裡頭都有桿秤,分得清輕重。
徐鳳年伸出手掌,朝桌面上那罎子三調黃酒罈身順勢一抹,酒罈滑出桌面在空中畫出一道賞心悅目的圓弧,恰好在兩名教頭身前繞過,回旋一圈,重新滑回桌面,與原先的位置絲毫不差。這一記類似畫地為牢的手法,將翠嬤嬤、喜意姐、韻子,還有他與陶滿武都囊括入內。兩名教頭面面相覷。他們識貨,看出酒罈經過他們身前時驟然加速,便是想要傾力出拳將其擊碎都力有不逮,這可就不是誰都耍得出的雕蟲小技了。
翠嬤嬤被好一頓拿捏卻臉色如常,調笑幾句就告退了;喜意根本不敢借著東風痛打落水狗,可見如今她在廣寒樓的地位的確岌岌可危。喜意是花魁出身,人比較念恩,自認人老珠黃後便讓出位置,留在廣寒樓做了比老鴇要清貴一些的嬤嬤,負責調教樓中有潛質的少女。翠姐則是丫鬟出身,一直不得寵,好不容易做成了紅牌,卻因犯事被打回原形,前十幾二十年都憋著口怨氣,好不容易攀爬到了首席嬤嬤的位置上,當然將一帆風順的喜意視作眼中釘、肉中刺,必欲除之而後快。尤其魏姓清倌兒是喜意栽培起來的,翠姐如何能睡安穩?
喜意攙扶起韻子,柔聲道:“疼不疼?”
逃過一劫的韻子明知以後日子會難熬,不過當下還是喜慶多於憂心,笑道:“姨,無礙的。韻子這輩子就是吃罵吃打的命,死不了。”
喜意替他拍了拍衣衫,無奈地道:“要是翠姐與你百般過不去,真要吃不住的時候,你就來跟姨說,大不了與主子說一聲,讓你到繡球閣做份差事,只不過掙錢門路就少了。”
韻子猶豫了一下,強顏歡笑道:“有姨這句話就夠了,相信翠嬤嬤那麼個往來無白丁的大忙人,不會跟我這類小人物斤斤計較。”
喜意歎息道:“去吧,這裡由姨來應付。”
等到少年滿懷心事地離開茶室,喜意這才凝眸望向佩刀公子,幽幽地道:“公子心思玲瓏,喜意替韻子謝過公子。”
見到那位清雅公子故作懵懂,喜意也不說破。今天這樁禍事,若是眼前的客人憑仗著身手本事出手稍早,她與韻子就真算沒有退路可言了。翠姐教訓過了韻子,再以言語挑釁客人,這是不占理,佩刀青年拿言語羞辱她,再以一手拍酒罈做警示,不說是滴水不漏,也算是得理饒人的厚道手段。她喜意的境地反正已經再差也差不到哪裡去,可如此一來,韻子就要好受許多,否則這位公子吃幹抹淨穿上衣衫走了,韻子還不得要被拾掇得生不如死?到時候她便是想要救人都開不了這個口。
徐鳳年拎起酒罈,收起銀票笑道:“在茶室喝酒算什麼事情?去喜意姐那兒好了。”
喜意的面容上有淡淡的慍怒之色,她咬了咬薄唇,輕聲道:“公子見諒,喜意早已不接客了。”
徐鳳年啞然失笑道:“也就喝個酒,喜意姐莫非真以為我貪戀你的身子?那番話我可是隨口說與那位翠大娘聽的,喜意姐自作多情了。我是遊學而來,以往與狐朋狗友逛青樓都是陪坐,充當付銀子的可憐角色,還沒有真刀真槍地提馬上陣過。這不想著先與喜意姐喝些酒,壯壯膽,事後再見著魏姑娘,我也不至於才短兵相交就兵敗如山倒。我家雖說有些家底,可將兩百兩銀子花出去,眨眼工夫完事了,就真應了那句‘春宵一刻值千金’,一刻兩百兩,也忒冤枉了,喜意姐,是不是這個道理?”
喜意翹起嘴角,是真被逗樂了,原來春宵一刻還有這麼個新鮮說法。別的不說,這名佩刀公子肯定是直爽的,對翠姐、對她皆是如此。如果說為了他的一次出手相助,她就要以身相許,那也太過荒唐、不諳世事。喜意早已過了那個天真爛漫的歲數。在青樓裡頭,有資格求一個萬事莫要身不由己的姑娘屬�鳳毛麟角,廣寒樓頭牌花魁安陽小姐都做不到,風波樓倒是有一兩位。青樓勾欄是出了名的藏汙納垢之地,男子誰不是以金銀買肉買痛快來了?女子花言巧語信不得,男子的海誓山盟就信得過了?喜意深深地看了看那雙清澈的丹鳳眸子,沒感覺到絲毫歹意,便一咬牙應承下來。喝酒便喝酒,以她兩斤燒酒都不醉的酒量,相信自己也吃不了大虧,撐死倒酒時被他摸上幾摸,無傷大雅。
喜意想通了以後,輕柔說道:“公子隨我去四樓,距離魏姑娘的繡球閣不遠。”
二人並肩而行。喜意身上香味清淡,裝束素雅也更像小家碧玉,那位翠姐就要誇張太多,烏膏畫唇,臉塗黃粉,頭頂金燦燦的步搖發釵,長衣拖地四五寸,實在讓徐鳳年傷神反胃,猶如一大盆山珍海味的大雜燴,再好的胃口他也望而生畏。反倒是這名失勢的喜意姐,好似小碗淡粥,用心地加了幾顆蓮子,是那種細細品嘗下去就會有驚喜的女子。四樓走廊上擺著青膽瓶,掛著水墨畫,清雅別致,不過往來端食盒果盆的美婢也不少見,可見廣寒樓的生意實在不差。這些可人兒見著她以後都乖巧地喊著喜意姐,她人緣極好,笑著一一招呼過去。繞了兩條直廊,來到一間臨窗屋子,她在心中歎息一聲,說道:“公子,到了。”
喜意推門而入,只見地面上鋪著一張極其耗費人力的絲織地衣,以一架臨摹名畫《雪蕉雙鶴圖》的三疊式屏風隔開睡處與錦廳,前廳擺有一張做工精巧的壺門小榻,榻邊有一張專門溫酒煮茶的小桌,桌角放有一看便知是龍泉窯煆燒的蔥管足香爐,桌面上注子、注碗等小器具一應俱全。尤其是飲茶用的黑釉盞相當惹眼,非是內行茶家根本不知道這套鷓鴣斑盞的名貴稀罕。南唐皇帝尤其珍愛此盞,曾言“盞色珍貴青黑,玉毫條達為上”,僅是這些茶具,就價值好幾十兩金了。徐鳳年心中感慨,這個喜意姐真是個會享受的講究人。睡榻上擱了個祛暑的繪童子荷花的玉瓷枕,徐鳳年有些納悶,才春末時分,這個女子也太怕熱了。
見佩刀公子盯著瓷枕瞧,喜意臉上紅潤得幾乎能滴下水來。她不敢正視徐鳳年,只是坐在小桌前嫺熟老道地溫著黃酒。
酒尚未到火候,喜意見他愛不釋手地把玩著一隻黑釉盞,便輕聲問道:“聽公子口音,是姑塞州人氏?認得這黑釉盞?”
徐鳳年手指摩挲著古樸茶盞,點頭道:“家裡湊巧有做瓷器生意的,懂一些名物和行情。小門小戶,做不起什麼大買賣,對十大茶具裡的黑釉盞我也就是道聽途說,這趟喝酒真是賺到了。也虧得我早前識趣,要不然拿出兩百兩就想要與喜意姐說些什麼無禮話,可就真是自取其辱了。不過珠玉在前,我這趟出門不過帶了不到千兩銀子,還有幾個州沒走,已經沒膽量再去繡球閣,喜意姐,你說如何是好?”
喜意笑道:“那公子多喝些酒,喝出個熊心豹子膽再去繡球閣。喜意把話說在前頭,進了屋子,也喝了酒,不去繡球閣可萬萬不行。”
她看到佩刀公子一臉委屈,臉上的笑意多了幾分,嫵媚地道:“廣寒樓也不是坑人的地兒呀,若公子只是欣賞魏小姐拋繡球,百兩銀子也拿得住。”
徐鳳年憤憤地道:“喜意姐你這話說得輕巧,我若是只去看幾眼繡球就灰溜溜地離開廣寒樓,以後還怎麼有臉皮向你討酒喝?”
喜意遞過來一杯酒,嗔怒道:“公子來廣寒樓討酒喝不難,但進屋子只此一回。”
徐鳳年老老實實地接過酒,沒有任何下作的動作,嘗了一口,見一旁坐在繡凳上的陶滿武眼饞,便將杯子舉到她嘴邊。小丫頭初生牛犢不怕虎,喝了一口,兩瓣小嘴唇咂了咂,感覺有滋有味的。徐鳳年瞧著有趣,乾脆就把那杯酒都給了她,只是吩咐她喝慢些,然後就把陶滿武晾在一邊由著她拿著一杯酒自娛自樂,與喜意姐閒聊起來。兩人的酒量都不弱,竟然鬥了個旗鼓相當,喜意大概是與他聊瓷器聊出了癮頭,見這位佩刀公子肚子裡有貨,自己又是個瓷癡,加上小姑娘喝過一杯酒,酒勁上頭,昏昏欲睡,就睡在了身後的小榻上,喜意不忍心叫醒她,就再溫了一壺酒,話題也不再僅限於瓷器。如身世這類敏感話題,兩人都很聰明地不去提及,交淺言深,實屬不智。徐鳳年大概知道眼前這位喝酒豪氣的女子曾是廣寒樓的花魁,也曾風光一時,是能與風波樓頭牌一較高下的妙人。只不過再好看的女子也抵不過歲月如刀以及男人的喜新厭舊。她心灰意懶,厭倦了逢迎,又沒那福氣遇上相互心儀的好男人。也曾有官員有意納她為妾,只不過她不想寄人籬下,後半輩子都被大婦刁難,也就當了一名調教清伶的嬤嬤。她房中價值兩百余兩金的裝飾,都是早年掙下來的家當。她在這個世上無親無故,而金銀又是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東西,於是乾脆將它們都換成了自己喜愛的珍奇玩物,圖一個賞心悅目。廣寒樓對做過紅牌卻慢慢上了年歲的女子相當優待,喜意沒了後顧之憂,活得也就相對愜意自在。
醉酒的陶滿武迷迷糊糊地醒來,似乎被硬物硌到,睡得不舒服,睡眼蒙矓中將那物件拿起來一看,不由得眼神茫然——是一柄玉質“如意”。
此如意,是讓寂寞難耐的女子如意的那個如意。
徐鳳年豈會不知此為何物?平靜地道:“桃子,是用來敲背的,放好,繼續睡覺。”
小丫頭哦了一聲,將那根“玉如意”放回榻邊,昏昏睡去。
喜意故作鎮定,眼神迷離,兩頰桃紅,微微別開頭喝了口酒。
徐鳳年輕聲笑道:“喜意姐害羞什麼?這與男子精滿自溢一樣,都是稀鬆平常的事情。這還說明喜意姐潔身自好……”
喜意媚眼如絲,恨恨地道:“你還說?!”
徐鳳年忍住笑,善解人意地換了個話題,問道:“進城住下時,跟酒樓孫掌櫃聊到飛狐城四怪,知道有一個賣劍作畫睡青樓的奇人,喜意姐知道嗎?”
喜意猶豫了一下,自嘲地笑道:“知道啊,我還曾求他繪過畫像,當然記得這名劍客。只不過他那些年畫了不下百幅畫像,恐怕是記不得我了。”
徐鳳年皺眉道:“這樣絕非池中物的有趣人物,怎的說不見就不見了?”
喜意拿酒杯冰了冰滾燙的臉頰,眼神幽怨地歎氣道:“他啊,我倒是聽說了一些消息。萬般風流殆盡,成了絡腮鬍子的邋遢漢,賣不出畫,可總要活下去,好像就去了城牧府邸做劍師。澹台公子的劍術應該就是他教出來的。想來他過得也不會寒磣,只不過再不是我們這些風塵女子心目中的青樓狀元郎了。那個高臥風波樓頂的風流郎君,死了。”
徐鳳年笑道:“喜意姐喜歡這位風流狀元郎?”
喜意笑了笑,搖頭輕聲道:“只是愛慕他當年的風流多情而已,不喜歡這般註定孤苦的男子——風流總不能當飯吃。”
徐鳳年故態復萌,刻薄地道:“既要風流,又要安穩,說到底還是喜歡能掙銀子的風流公子,說不定還得有比那柄‘如意’更如意的本事。”
喜意愣了一下,嬌媚地捧腹大笑:“公子又如何?”
徐鳳年一臉平靜地道:“相當了得。”
喜意一臉不信的表情。
徐鳳年問道:“比你那柄‘如意’還要如意,喜意姐,你說你歡喜不歡喜、如意不如意?”
她呸了一聲,嬌笑著罵道:“小流氓。”
徐鳳年糾正道:“錯了,是大流氓。”
葷話約莫是讓男女關係升溫最好的催化劑,當然前提是男女之間起初便並不反感。喜意請佩刀公子進屋,很大程度上是形勢所迫,兩壺酒一喝,加上幾句調侃,才終於多了一些與人情世故無關的暖意。這歸功於眼前佩刀遊學士子的得體談吐,以及他帶著的單純孩子,顯得他比那幫入了青樓就撕去臉皮的粗野嫖客要順眼許多,畢竟在青樓,即便是文人雅士,到底都是沖著她們脫去衣裳以後的光景去的。徐鳳年誤打誤撞地得到了想要的消息,準備起身離開屋子,去繡球閣過一個場,就可以離開廣寒樓了,接下來能否順藤摸瓜找出那名賣劍狀元郎以及確定其是否與徐驍要自己找的男子有關,還得看天命。
喜意察言觀色的本領爐火純青,見他沒有死纏爛打的意圖,松了口氣的同時也有些失落,到底是人老珠黃,再無當年讓男子癡癲的姿色了。與徐鳳年一起站起身,她見到榻上小丫頭睡相嬌憨,懷裡摟著童子持荷瓷枕,打心眼裡歡喜,便笑道:“公子,若是不冒昧,我就送小姑娘一枚瓷枕好了。小姑娘生得活潑討喜,與我這名字相仿,也算有緣。”
徐鳳年訝然道:“喜意姐真捨得?”
喜意丟了一個媚眼,嬌嗔道:“公子若說要黑釉盞,喜意定然不捨得,送一個值不了多少銀錢的瓷枕,就當與小姑娘結一份善緣,還是捨得的。”
徐鳳年感慨道:“喜意姐有心了,那就卻之不恭了,以後如果有機會,我定會還禮。”
喜意擺手笑道:“別,我送小姑娘瓷枕不圖什麼,如果公子還禮,不小心就落了下乘。”
徐鳳年也不堅持,心想若是能安然回到北涼,王府裡頭倒是有一套南唐先帝死前都要死死抱著的黑釉盞,堪稱仙品,真有機會,倒是不介意送給這位心地不壞的青樓女子。反正那黑釉盞擱在王府也是蒙塵,實在暴殄天物。上佳茶具,類似一些個價值連城的茶寵,一味將其束之高閣,久久不受人手撫摸或與茶水浸染,就會失去靈氣,與人養玉是一個道理。只不過這種八字沒一撇的事情,他當下不說也無妨。
他走過去捏了捏陶滿武的小鼻子。她與這個年齡的小姑娘一般嗜睡,而且起床氣極重,被捏了鼻子就是一陣胡亂的拳打腳踢,徐鳳年好不容易才把她逗弄清醒。陶滿武見面前的是徐鳳年,而不是爹娘,驀地低下腦袋,一下子就流出了眼淚。徐鳳年也不勸慰,輕聲道:“桃子,起床了,喜意姐見你長得可愛,將瓷枕送你,快,向她道謝。”
陶滿武拿袖子擦了擦臉頰,抬頭笑道:“謝謝喜意姨。”
喜意也是心一軟,柔聲道:“乖。”
徐鳳年掏出幾張銀票放在桌上,抱著小丫頭,小丫頭抱著瓷枕。他笑著歉意說道:“今天就不去打攪魏姑娘了,定金放在這裡,明天再來。我們家桃子起床氣重,要是不讓她一口氣睡飽,接下來幾天她准沒好臉色給我瞧。”
喜意顧不得唐突,輕聲道:“要不公子去魏姑娘的繡球閣,就讓小姑娘睡我這兒?”沒等徐鳳年反應,她又平淡地補充了一句,“公子不嫌髒的話。”
徐鳳年搖了搖頭,察覺袖子被扯動,看到懷裡的小姑娘滿眼的戀戀不捨之色,皺了皺眉頭,一大一小兩個女子都跟著緊張起來。徐鳳年當然不希望陶滿武與修煉成精的喜意待在一起。萬一出了紕漏,他會毫不猶豫地殺人滅口,只不過其中帶著濃重血氣的內幕,她們又如何知曉?如意如意,幾人幾事,稱心如意?如今聽力不遜色於頂尖地穴師的徐鳳年耳朵微顫——果不其然,不如意之事找上門來了。
徐鳳年強行壓下內心的殺意,不知為何,鴨頭綠客棧與魔頭謝靈死戰一場,春雷不曾被拔出,養足了精氣神,刀意暴漲,他胸中殺意也隨之水漲船高,只不過李淳罡早已退隱江湖不在身側,否則徐鳳年一定要詢問一下這是好是壞。徐鳳年還真擔心到時候養那屠龍刀意未果,自己倒是先走火入魔成了殺人如麻的魔頭。
默念大黃庭口訣,凝神靜心,徐鳳年望向房門。急促的敲門聲響起,喜意大為意外,除了被她視作女兒的魏滿秀,根本不會有人登門,而秀兒的敲門聲也絕不會如此生硬。喜意深吸一口氣,去打開門,見是笑容玩味的翠姐。喜意也有不可被觸碰的雷池,這間屋子便是,正要冷著臉出聲,看到翠姐身後站著一位女扮男裝的高挑女子,身子頓時一僵,將言語咽回肚子裡,畢恭畢敬地行禮道:“喜意給三小姐請安。”
那名相貌與嫵媚婉麗無緣的女子英氣頗重,除了如富貴男子一般身穿玉帶錦袍外,腰間還掛著一柄莽刀。聽見喜意喊她“三小姐”,她不悅地道:“是三公子!”
喜意笑容苦澀,低頭道:“喜意給三公子請安。”
廣寒樓的幕後靠山來了,準確地說,是靠山的親妹妹。世人無法想像廣寒樓是飛狐城城牧二公子所開,這個半公開的秘密,也只有城內上層心知肚明。龍生九子,城牧大人有二子一女,長公子澹台長平,英勇神武,更寫得一手華麗辭章,註定會是北莽將來最吃香的儒將,接下來一旦成為傳鈴郎,便是皇帝陛下身邊紅得發紫的王庭新貴,將如一輪明月跳出潮面,進入北莽南庭北朝各大拔尖權貴的視野,整座飛狐城的人都在拭目以待。但城牧二公子澹台長安就是十足的紈絝,文不成武不就,倒是吃喝嫖賭、熬鷹牽狗、鬥蛐蛐樣樣精通,僅在飼養買賣蛐蛐一項上,這些年就花了不下三四千兩白銀。就因為澹台二公子喜好蟋蟀角鬥,每年七月開始,不知道多少遊手好閒的青皮無賴在城內城外挖刮地皮,恨不得掘地三尺逮著一隻價值幾十金的善鬥蟋蟀。難怪有人戲言飛狐城有第五怪——夏秋滿城無賴找蟋蟀。城牧幼女澹台箜篌則不愛紅裝愛兵戈,經常在鬧市集會上大打出手。城內大小混子都吃過苦頭,已經認得她的面貌,見面就繞著走,再不給她揍人的機會。
站在喜意面前的便是澹台箜篌。她越過喜意的肩頭瞧見徐鳳年,陰陽怪氣地道:“喜意,聽說你領了個了不得的客人進繡球閣,還在翠嬤嬤面前露了一手絕活兒,本公子去繡球閣一看,沒影兒,沒想到還真在這裡。喜意啊喜意,以前聽二哥說廣寒樓就數你最地道,怎麼我覺得不是這麼回事啊?你這小貓兒偷腥上癮了?先是私自攬活,再是自己吃上了?你不是按照青樓規矩剪斷絲綢就不再接客了嗎?就為了這麼個不起眼的年輕人破例?你想男人想瘋了吧?聽翠嬤嬤說你這些年多半是拿玉如意、角先生打發著過春天,要不你拿來給本公子長長見識?”
這名女兒身的權貴女子氣勢淩人,沒有半點兒顧忌,句句誅心刻骨,字字戳人脊樑。
喜意苦笑道:“只是和這位公子喝了兩壺酒,盡了些待客之道,喜意並沒有接客。若真有複出那一天,一定會先跟三公子說一聲才敢做事。”
翠嬤嬤嘖嘖道:“喜意妹子還真是實誠人哪,不愧是要為廣寒樓獻身一生一世的忠貞女子。”
澹台箜篌怒斥道:“閉嘴,沒你落井下石的份兒。喜意再不是個東西,你也與她半斤八兩,她差了,你能好到哪裡去?!”
翠嬤嬤囁囁嚅嚅,噤若寒蟬。
冷眼旁觀的徐鳳年心中發笑,別看這小娘皮嘴毒,倒也知道一碗水端平,不是那種聽風就是雨的死心眼雛兒。翠嬤嬤這一招煽風點火賺到是賺到了,卻也賺得有限。
澹台箜篌拿手指點了點徐鳳年:“你是客人,即使壞了規矩,也是廣寒樓的錯,本公子不會跟你計較。不過聽說你有些道行,我身邊恰好有個懂點兒把式的家奴,你要是能撐下十招,接下來的三天三夜,除了安陽、青奴、魏滿秀這三名紅牌,你隨便玩樓內的女人,不分晝夜,能玩弄幾個是幾個。你要是能與一百個娘兒們上床,那也算你的本事,廣寒樓認栽,如何?只要十招。本公子在飛狐城是出了名地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敢不敢?”
徐鳳年微笑道:“不太敢。三公子身後的扈從一看就是呼吸綿長的高手,我只是個來廣寒樓找水靈姑娘的窮酸遊子,才出手就被三公子的人打趴下,怕會掃了三公子的雅興。”
澹台箜篌被拍了馬屁,其實心中微樂,但依舊臉色如寒霜,不屑地道:“不敢?你是帶把的男人嗎?”
徐鳳年不為所動,讓翠嬤嬤極為失望地很沒有骨氣地說道:“三公子說是便是,說不是便不是。”
澹台箜篌徹底沒了興致。要她教訓有幾十號上百號嘍囉的大青皮、大混子,她興趣盎然,可欺負手無寸鐵的老百姓,或者是那些繡花枕頭,委實沒意思,何況家裡的兩位兄長也會不高興。她歎了口氣,轉身就走,嘀嘀咕咕道:“你爹娘白生你這兒子了,不帶把,除了勉強能傳宗接代,還能做啥子大事?”
健壯扈從沒來由地神情劇變,護在三小姐身前,喊道:“小心!”
澹台箜篌一頭霧水,瞧向如臨大敵的貼身扈從。她知道這傢伙的底細,是城牧府用三千兩銀子聘請來的實打實的高手,據說他父親是與一品差得不遠的外家拳宗師,在龍腰州中腹一帶家學淵源,開宗立派,久負盛名。虎父無犬子,這名扈從也有接近二品的不俗實力,怎麼如此緊張?
扈從死死盯著不曾拔刀的那名年輕人,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方才明明感受到一股莫大的殺機。年輕時候他爹正值武道巔峰,志驕意滿,湊巧向一位路經龍腰州的金剛境神仙請教,結果三招落敗,旁觀者無不感到窒息。他至今記得那名神仙人物謙遜兩招過後,第三招生出的磅礴殺機如江河倒瀉,自己則如一葉孤舟被裹挾其中,搖擺不定。可眼前這名年輕刀客分明神態自若,沒有半點兒威嚴,那方才濃烈的殺機從何而來?
喜歡與人講道理的澹台箜篌皺眉道:“我爹總說每逢大事要靜氣,這還沒啥事,你就沉不住氣了?”
五感敏銳的扈從面露苦笑,確認沒有異樣後,緊繃的肌肉逐漸鬆弛下來,雙臂位置的兩圈衣衫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由鼓起變得伏帖,片刻後才低聲道:“是小的多慮了。”
抱著陶滿武的徐鳳年站在門口,與喜意肩並肩,笑道:“我想了想,還是想斗膽嘗試著與三公子身邊這位高手過過手,畢竟三公子給出的報酬太誘人了。”
澹台箜篌瞪了扈從一眼,氣呼呼地道:“看看你,被人瞧不起了吧!”
扈從的一顆心立馬提到嗓子眼。若是佩刀年輕人一味從頭到尾退縮也就罷了,他可以將方才的殺機當作錯覺,但這個傢伙耍了個先退再進的把戲,如果真是針對三小姐而來,自己還真沒有十全把握能護住主子。敗了不打緊,至多就是折損一下父親所在門派的威望,可若是讓三小姐受到丁點兒傷害,以城牧的護犢心性與兩位公子對小姐的寵溺態度來說,他就不用在飛狐城混了。
深吸一口氣後,壯碩扈從眯眼道:“搭手可以,公子跟我找個寬敞院子,也方便你我出招盡興,不怕磕碰到樓內物品,傷到閒雜人等,如何?”
徐鳳年點頭道:“好。”
喜意輕輕踩了他一腳,眸中滿是焦急之色。徐鳳年一手摟著陶滿武,一手悄悄伸出,在喜意的屁股上輕輕拍了一下。喜意身段略顯消瘦,其實該滾圓挺翹的地方一分不少。她身體一顫,瞪大一雙漂亮的秋水長眸。好在連同澹台箜篌在內的所有人都被他的那張臉所吸引,便沒有注意到這個賊膽包天的大色坯的出手揩油。這要是被無法無天的澹台箜篌瞧見了,估摸著肯定要讚歎一聲這才是貨真價實的每逢大事有靜氣啊。
徐鳳年將陶滿武遞給辛苦隱藏羞憤之意的喜意,柔聲道:“讓桃子先待在你這裡。讓孩子看打打殺殺,不好。”
喜意默不作聲地接過小姑娘,可不是含情脈脈,而是眼神殺人。徐鳳年也不理睬她,對陶滿武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小姑娘和他稱得上心有靈犀,點了點頭。翠嬤嬤壓抑不住心中的狂喜,這年輕人也太不知進退了,真想著要在廣寒樓睡遍百來位姑娘?可三公子身邊的扈從是何等可怕的身手?幾十個青皮痞子,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就這一個體形只比文弱書生好些的年輕人,想要撐下十招?若真僥倖撐下來,這人還不得去病榻上躺幾個月?她竊喜著思量間,冷不丁抬頭瞧見那名跟在三公子和扈從身後的年輕公子轉頭,眯眼朝自己微笑。不知為何,她悚然一驚。
徐鳳年心不在焉地跟在後頭,走下廣寒樓,往後院湖邊走去,對一路上不斷有親衛扈從加入也不以為意。對付一個三品扈從,他在意的只是如何拿捏分寸,心中所想更多的是飛狐城城牧背後盤根錯節的關係。
北莽南北在對峙中逐漸交融,除去譜系煩瑣的耶律與慕容兩大皇室宗親不說,真正屹立於這個皇朝頂端的不過是封疆大吏如八位持節令和十二位大將軍,以及北王庭、南朝官十餘位掌握話語權的廟堂重臣。這三十幾人各自代表錯綜複雜的勢力,或聯姻結親,或死磕爭鬥,或交相呼應,或老死不相往來,極難理清。僅就南朝官場而言,大體上由兩具骨架撐起。一具是被譽為“龍關貴族群”的世族集團,頑固保守,自命清高,絲毫不遜色於舊春秋的豪閥高門。春秋大戰,中原門第凋零以後,北涼以北的龍關貴族更是氣焰囂張,以貴族正統自居,出了大魔頭種涼的種家便是其中之一。另一具是以三位大將軍為首的軍方勢力。一位是在姑塞州與持節令同等高位的黃宋濮,這是一位春秋遺民。原本北莽王朝南邊不論本土士子還是春秋遺民,基本上是筆吏文官、北邊人物才可出將入相,正是驚才絕豔的黃宋濮開了一個頭,才有後邊被北莽女帝譽為“可算半個徐驍”的大將軍柳珪以及賤民出身卻在軍界扶搖直上的楊元贊。這三名戰功卓著的大將軍,幾乎紮堆在姑塞州往北那一條直線上,足見北莽對西線的重視程度。而飛狐城城牧澹台瑾瑜正是龍關大貴族澹台氏的旁支嫡子,澹台家族與另一個綿延五百年的貴族高門宇文家族素有聯姻的習俗,二者渾然一體,不容小覷。離陽王朝如今婦孺皆知士子北遷的說法,兩股洪流,一股流入江南士子集團,一股融入北方老牌貴族的熔爐,卻不知還有一群龐大的士子在北逃,如過江之鯽擁入了北莽皇朝。這其中除去水土不服的一批自行夭折,寂寂無名外,大部分人融入北莽,尤其是南朝後,漸漸嶄露頭角。黃、柳、楊三位大將軍便是其中出人頭地的佼佼者,更有許多春秋遺民士子憑藉真才實學,在南朝官場中佔據要位。這些人國破家亡、背井離鄉,只要活著就沒有一天不想著南下;而南下歸鄉,頭一個阻礙是什麼?是北涼以及那個比三十萬北涼鐵騎還要出名的徐驍。北涼以北,一個蠢蠢欲動的強大王朝以氣吞萬里的如虎之勢,靜靜望著離陽王朝。而徐驍以後,可能就會是此時這個走在嘉青湖畔的年輕人。
嘉青湖瓶子巷一帶,湖畔每棵柳樹上都掛有大紅燈籠,夜晚遊湖也如白晝,以此方便一些愛好野鴛鴦戲水的嫖客,足見瓶子巷招徠生意用心到了何種喪心病狂的境界。不過今夜流連瓶子巷的男子似乎沒有這種畸形嗜好。嘉青湖一片寧靜祥和的景致,澹台箜篌帶著眾人來到一座懸有“水天相接”四字匾額的水榭附近,然後大大咧咧地學那武人豪氣坐下,伸出一隻手示意可以比武競技了。
她當然不看好那名裝腔作勢的佩刀男子,自家扈從斤兩很足,別看三品以上還有二品與四重境界的一品,可三品武夫行走江湖,不說橫行霸道,卻也罕逢敵手,畢竟二品、一品都有頂尖高手該有的矜持,一來沒機會也不輕易露面,再者也不屑出手。魔頭謝靈便是這種青壯漢子看稚童撒潑的心態,從來不樂意插手。其實這樣于武道修為毫無裨益,境界越高的人,越考驗滴水穿石的耐心和毅力,一刻都不容懈怠,尤其是步入一品後,那便是天門大開,好似一幅千里江山圖長卷舒展,無人不沉醉其中,畫卷以外的角色就成了土雞瓦狗,畫卷以外的場景就顯得粗鄙不堪。本以為三兩下便可解決事情的澹台箜篌瞧見扈從正兒八經地一撩袍子系在腰間,一腳踏出,一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便下意識地身體前傾,心中有些詫異:難不成真被自己抓到一條大魚了?否則平日裡這名城牧府中十分傲氣的親衛,怎麼如此鄭重其事?
在外家拳一途登堂入室的親衛不急於出手,沉聲道:“家祖楊虎卿,師從中原雄意拳第十二代宗師傅秋劍,歸鄉自創龍相拳,雖被世人視作橫練外家拳,實則內外兼修。家父曾在軍陣殺敵,對拳法有所改良,故而尤其擅長短打直進,出手無情,絕不拘泥於世俗看法,若有無理手,公子莫要奇怪。”
徐鳳年微笑著點頭,與他如出一轍,踏一腳且伸出一隻手,以禮相待。
性子急躁的澹台箜篌翻了個白眼:這個楊殿臣實在婆婆媽媽,幾招完畢就可收工的事情,非要如此鄭重其事,本公子可是與二哥約好了要去安陽那兒聽琴的。
她不得不出聲喊道:“喂喂喂,你們兩個有完沒完,還聊上了?敢情是他鄉遇故知啊,趕緊給本公子利索完事!輸就是輸,贏就是贏,哪裡來這麼多客套?!”
城牧府扈從楊殿臣率先出手,直線發拳,下盤穩健扎實,地面被雙腳帶起陣陣塵土,周身如擰繩,可見醞釀著多麼驚人的爆發力。澹台箜篌是第一次見到他如此全力而為,頓時瞪大眼睛,顯得神采奕奕。她就說嘛,姓楊的還是有些真本事的,以往教訓那幫不長眼的青皮混子根本就是殺雞用牛刀。只見那名佩刀青年左手按住樸拙短刀的刀鞘,以右手單臂迎敵。楊殿臣顯然也對這名年輕自負的過江龍心生不滿,頓時拳勢緊湊,身形與腳步渾然一體,一發而至,一寸搶佔先機,氣勢如虹。
徐鳳年右手在楊殿臣當胸握拳輕輕一拍,身體向後滑出兩步,既給了他一拳氣散再聚攏的機會,也給了自己騰挪的空間。楊殿臣一拳落空後,果然如他所說,家傳拳法不拘一格,當下便朝這名年輕公子使出一記歹毒的腳踏中門鑽褲襠。徐鳳年屈膝抬腿,一個幅度恰到好處的側擺輕輕化解淩厲攻勢。楊殿臣幾乎可以稱作“順勢”就身形如弓,騰空而起,鞭腿迅猛地彈出,看得澹台箜篌拍手發出一聲喝彩。徐鳳年依舊是一隻右手,掌心擋住鞭腿,身體後撤一步,無形中卸去勁道,卻不鬆手,捉住鞭腿以後身體一轉,幾乎是以肩扛的姿勢掄了一個大圈,將楊殿臣給摔了出去。楊殿臣飄然落地,腳下生根,沒有任何落敗跡象。
唯恐天下不亂的澹台箜篌叫了一聲好。在她看來,這場競技談不上勝負分明,只不過是那名佩刀年輕人手法古怪,以守為攻,僥倖沒有一潰千里而已。她更欣賞楊殿臣這種暢快淋漓的快打、猛打方式,看著就讓人賞心悅目。
楊殿臣有苦自知,幾招過後,別看自己攻勢迅猛,其實每一次都是按著這名年輕人的意圖而攻出,對方若是真要下狠手,自己能否撐下十招都得看造化。他正要咬牙使出龍相拳的殺招,耳邊忽然傳來一個無異於天籟的低沉嗓音:“別打了、別打了,花前月下的,兩位都是高手,英雄應該惺惺相惜才對,搏命廝殺多煞風景。箜篌,再胡鬧,二哥可就不陪你聽琴了。”
徐鳳年與楊殿臣相視,會心一笑,一起收手,後者心懷感激地抱拳。以楊殿臣的城牧府清客身份,也算給足了這位佩刀青年臉面。徐鳳年對這些習武人的諸多習俗再清楚不過,既有靠山又有家世的楊殿臣能做到這一步實屬不易,也就一絲不苟地抱拳回禮。
這就完了?好不容易有熱鬧可看的澹台箜篌顯然十分不滿,瞪大眸子,憤憤地望向那名提鳥籠的白袍紈絝子弟,喊道:“二哥!你怎麼回事?胳膊肘往外拐,還不許我找樂子了?!你到底是不是我二哥?我其實是爹娘撿來的,所以你一點兒都不疼我,對不對?”
白袍公子面帶微笑地站在湖畔,提著紫竹編織而成的鳥籠,養了一隻名貴龍舌雀,他二十五六,面如冠玉,頗有玉樹臨風的姿態。他這副能叫小娘子尖叫的好皮囊,比起世子殿下的真容可能要差上一些,不過比較當下戴了面皮的徐鳳年,可就要出彩許多。他對妹妹的蠻橫無理實在頭疼,無奈笑道:“我的小姑奶奶,你就饒過我吧!你就當我是撿來的成不成?”
澹台箜篌嘴上不饒人,但面對這名親人,語氣中明顯帶了許多邀寵的俏皮意味,並無半點兒生冷之意。她小跑出了水榭,到二哥身前,叉腰嘟嘴委屈地道:“放屁,你與大哥是孿生兄弟,你若是撿來的,爹娘豈不是就我一個親生女兒?”
飛狐城頭號浪蕩子卻無惡名流傳的澹台長安,眼中蓄著溫煦笑意,摸了摸妹妹的腦袋,苦笑道:“你呀你,這話要是被你大哥聽到,看不狠狠地收拾你。也就是我比那書呆子更寵你,才不生氣。來,說說看家裡誰最疼你?說對了,二哥給你驚喜。”
澹台箜篌挽著二哥的胳膊,嘻嘻笑道:“肯定是二哥呀,沒跑的。”
英俊公子哥兒開懷大笑,點了一下她的額頭:“明明知道你這沒良心的妮子到了書呆子那邊就要牆頭草似的轉變口風,不過聽著還是讓二哥舒心。院子那邊我讓下人給你準備了梅花粥,梅花花蕊可都是臘春時分二哥一朵一朵親手摘下的,好幾次結結實實地從樹上摔下來,都沒敢告訴你。”
澹台箜篌抱著二哥,雀躍道:“就知道二哥對我好啦,以後不嫁人,給你做媳婦兒!”
澹台長安彈指敲了一下口無遮攔的妹妹,佯怒道:“不嫁人可以,但是給二哥做媳婦兒,成何體統?!”
他讓妹妹幫忙拿著鳥籠,還不忘告誡眼珠子悄悄轉動的她若是膽敢私自放了龍舌雀就喝不到梅花粥。見她一臉洩氣的表情,澹台長安這才笑著望向徐鳳年,作揖後真誠地致歉道:“澹台長安替頑劣妹妹給這位公子說聲對不住,她其實性子很好,就是調皮了一些,總是長不大,公子不要往心裡去。聽聞公子要見魏滿秀,如若不介意長安多此一舉地引薦,這就和公子一同前往繡球閣。”
徐鳳年微笑著搖頭道:“當不得澹台公子如此興師動眾,明日還會再來廣寒樓,就不勞煩了。”
澹台箜篌撇嘴道:“真是不知好歹。”
見澹台長安轉頭瞪過來,她吐了吐舌頭,伸出手指去逗弄那只學舌比上品鸚鵡還要惟妙惟肖的龍舌雀。她一說“三公子武功蓋世”,雀兒便跟著學舌,嗓音果然與真人一模一樣,孩子心性的澹台箜篌笑得不行。
徐鳳年輕聲笑道:“好鳥。”
耳尖的澹台長安竟然靦腆地朝自己的褲襠瞧了瞧,一臉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感慨唏噓的樣子:“公子慧眼啊!走、走、走,不嫌棄的話,就與我痛痛快快地喝上幾杯。”
容不得徐鳳年拒絕,澹台長安就快步走上前,拉著他的手臂走向安陽小姐的獨門小院,殷勤地道:“說來公子可能不信,長安一見你就覺得親近。”
見徐鳳年眼神古怪,澹台長安哈哈笑道:“放心,我沒有斷袖之癖,雖說不至於無女不歡,卻也恨不得自己是夜禦十女的真爺們兒,不過前些時候與一個世交子弟打賭,在風波樓那邊女人的肚皮上賭傷了身子,這段時間見著漂亮女人就跟見著洪水猛獸一般。不過我暫時對男人仍是沒有興趣的,公子放一百個心。”
徐鳳年直截了當地道:“不算放心。”
澹台長安不怒反笑,而且笑聲爽朗,沒有半點兒陰沉氣息。這名以玩世不恭著稱的大紈絝似乎天生就有種親和力:“跟實誠人打交道就是輕鬆。那我也就順水推舟地把話說在前頭,省得公子你多費心思揣摩。長安看對眼的人,只要不是存了壞心,否則便是打我幾拳、罵我幾句,都是好事。我可能當下有些膏粱子弟的臭臉色,事後也一定會後悔得不行,公子若真與澹台長安成了知己,可要多多包涵。”
徐鳳年跟著走入人走茶涼便再換一輪熱茶的幽靜小院,直白地道:“二公子的知己是不是太不值錢了,你見了誰就逮著誰做朋友?”
始終拉著徐鳳年不放的澹台長安轉過頭,一臉受傷的表情。
澹台箜篌一拍額頭,有這樣的無良二哥,真是丟人現眼。不過她倒是沒覺得世族出身的二哥跟一個窮酸白丁來往,甚至是稱兄道弟有任何不妥之處。何況這位佩刀的外地人長得也不算歪瓜裂棗,武功嘛,年紀輕輕就能與楊殿臣打成平手,也就是落在二哥手裡會被拉去喝酒聊天說廢話,如果被惜才如命的大哥看到,還不得請回城牧府邸當菩薩供奉起來?
安陽小姐如先前徐鳳年在二樓窗口所見,是一位體態豐腴、肌膚白皙的美人,身披錦繡,被襯托得如同公侯門第裡養尊處優的貴婦。這般氣質雍容的女子,是很能惹起權貴男子的愛憐欲望的。男孩兒窮養出志氣,女子富養出氣質,是很實在的道理。離陽王朝最上品的名妓:一種是春秋亡國的嬪妃婕妤,只不過二十年過後,已成為絕唱,不可遇也不可求了;第二種是獲罪被貶的官家女子;第三種才是自幼進入青樓被悉心栽培的清伶,後慢慢成長為花魁。根據李六所說,眼前這位捧琴的廣寒樓頭牌便是從橘子州一個敗亡大家族走出的千金。
落座後,身為廣寒樓的大當家,澹台長安對待安陽小姐仍沒有任何居高臨下的姿態,笑眯眯地說道:“安陽姐姐,能否來一曲《高山流水》?我與身邊這位不知姓不知名的公子十分投緣。”
安陽小姐抿嘴一笑,顯然熟諳這位澹台二公子的脾性,也不做多餘寒暄,只是點了點頭。
徐鳳年無奈地道:“在下徐奇,姑塞州人氏,家裡沒有當官的,都掉錢眼裡了,做些龐雜生意,主營瓷器。”
澹台長安笑道:“你大概也知道我的姓名、家世了,不過為了顯示誠意,我還是說一下。鄙人澹台長安,我們家這個澹台只是那個龍關豪門澹台氏的小小旁支,參天大樹上的一根細枝丫而已,嚇唬不了真正的顯貴。‘長安’二字,我覺得爹娘給得不錯,不是奢望什麼飛狐城長治久安,只不過想著讓我長久平安罷了。徐公子你看,我像是心懷大志的傢伙嗎?我倒是想裝模作樣,好拐騙那些非公卿將相不嫁的心高女子,奈何底子不行,比我大哥差了十萬八千里。喂喂,安陽姐姐,好好彈你的琴,別欺負我不懂琴,我聽出你分心了。我說的這些女子中,就有你一個!”
徐鳳年啼笑皆非。他身懷大黃庭,對危險的感知比起心思玲瓏的小丫頭陶滿武還要敏銳。除非澹台長安是金剛境以上的高人,否則還真就是沒有半點兒惡意的有趣傢伙了。只不過看他的面相與腳步,他分明是被酒色淘空了身子的尋常紈絝,若是故意掩飾,那不論是心機還是修為,徐鳳年不管進不進這座院子,都要吃不了兜著走,就當作既來之則安之。
觀相望氣是行走江湖的必需技巧,至於是否看差,得看雙方境界高低。武道高手就如同不缺錢財的富人,脖子上掛著拇指粗細的金項鍊,或者身上掛滿一貫貫銅錢的,能是真正的富賈?富可敵國的人,多半素袖藏金,氣機一旦內斂,除非高出兩個境界的人由上而下地觀望,才能看得八九不離十,否則就很難準確地探查。好似安陽小姐豐滿胸脯間那塊被夾得喘不過氣的翡翠,本是諸多寶石中不起眼的一種,可因為賭石一事興起而得天獨厚,很大程度上玉石藏家們鍾情的並非翡翠本身,而是剝開石皮的那個動人心魄的賭博過程。
高手也是如此,行走江湖大多斂起氣息,好似與其他高手在對賭,這才有了高深莫測一說,否則你一出門就有旁觀者轟然叫好,嚷著“媳婦兒、媳婦兒快看快看,是二品高手耶”。若是一品高手出行,路人們還不得拖家帶口地都出來旁觀了?這未免太不像話了。這也是江湖吸引人的精妙所在,能讓你在陰溝裡翻船,也能讓你踩著別人一戰成名。若是到了與天地共鳴的天象境,則另當別論,別說一品前三境,乃至第四重境界的陸地神仙,幾乎可以辨認無誤,但是這類人物如三教中的聖人一般韜光養晦,不好以常理揣度,這也是當初龍虎山趙宣素老道人返璞歸真,能接連蒙蔽李淳罡與鄧太阿兩位劍仙的根由。其餘以力證道的武夫,都難逃“天眼”。
強如天下第一的王仙芝或者緊隨其後的拓跋菩薩,兩人被認為一旦聯手,可擊殺榜上其餘八人!他們則根本不需要什麼天象,任何武夫都可以感受到這兩尊神人散發出的恐怖氣焰。這二人除了對方,不管對上誰,都算是碾壓而過,就算你是陸地神仙,也純粹要被轟殺。
澹台長安還真是對朋友掏心掏肺,聽著琴聲,看了一眼在旁邊歡快地喝他親手所煮的梅花粥的妹妹,小小酌酒一口,眯起眼道:“說來讓你笑話,我的志向是做一名鄉野私塾的教書先生,對不聽話的男童就拿雞毛撣子伺候,對女娃兒就寬鬆一些。倒也不是有歪念頭,我只是想著她們長大以後的模樣,亭亭玉立了,嫁為人婦了,相夫教子了,不知為何,想想就開心。”
徐鳳年平淡地道:“這個遠大志向,你跟多少朋友說多少遍了?”
澹台長安無辜地道:“信不信由你,還真就只跟你說起過。”
徐鳳年忍不住側目道:“澹台長安,你摘梅花的時候摔下來,順便把腦子摔壞了?”
邊喝粥邊聽著這邊言語的澹台箜篌噴出一口粥,豎起大拇指笑道:“徐奇,說得好!”
澹台長安翻白眼道:“姑奶奶,剛才誰罵我胳膊肘往外拐的?我是不是要回罵你幾句?與人對罵,你二哥輸給誰過?”
澹台箜篌做了個鬼臉,再看那名佩刀青年,感覺順眼許多了。二哥的狐朋狗友不計其數,可真敢說二哥腦子摔壞的好漢,不能說沒有,但也屈指可數。再說了,這位外地遊子可是才認識二哥沒多久,這份直來直往的膽識氣魄就很對這位城牧府“三公子”的胃口,跟這碗梅花粥一般無二!這是不是就是江湖行話所謂的“不打不相識”?她慢悠悠地吃著梅花粥,心情大好。
澹台長安問道:“徐奇,你的志向是啥?我看你武功可相當不差,是做洪敬岩那般受萬人敬仰的武夫,還是洛陽那般無所顧忌的魔頭?或者再遠大一些,成為咱們北莽軍神那樣足可稱作頂天立地的王朝百年獨此一人?”
徐鳳年想了想,平淡地道:“沒那麼大的野心,就是想著家裡老爹真有老死那一天,讓他走得安心一些。”
澹台箜篌似乎想起自己在四樓的言語,也不管這個徐奇是否聽得見,小聲嘀咕道:“對不住啊,徐奇,我在廣寒樓也就是隨口一說。”
澹台長安破天荒地沉寂下來,良久過後舉杯輕聲道:“挺好啊,比我的志向要大一點點。我就不待見那些口口聲聲要經世濟民的傢伙,飛狐城這樣的人太多了,我的許多朋友也一樣,總是望著老高老遠的地方,腳下卻不管不顧。爹娘健在不遠遊,他們不懂的。”
見徐鳳年將目光投過來,澹台長安尷尬地笑道:“我的意思你懂就行,沒說你的不是。我不學無術,好不容易記住一些道理,就瞎張嘴。”
徐鳳年笑了笑。
澹台長安跟撞見鬼一般,開懷大笑道:“徐奇啊徐奇,你這吝嗇哥們兒終於捨得施捨個笑臉給我了。來、來、來,好漢滿飲一杯,咱們哥兒倆走一個?”
徐鳳年舉杯走了一個,將酒一飲而盡。
談到過往,徐鳳年不禁思緒萬千。他當然喜歡那個娘親在世的童年,生活無憂無慮,與兩位心疼自己的姐姐嬉笑打鬧,就算是娘親督促他念書識字時嚴厲一些,日子也無憂無慮,連天塌下來都不怕。娘親有一劍,老爹有三十萬鐵騎,他一個不需要承擔任何事情的孩子怕什麼?
世子殿下也不討厭那個少年時代,與臭味相投的李翰林、耳根子最軟更像個女孩子的嚴池集、闖禍身先士卒背黑鍋也不遺餘力的孔武癡在一起幹的或葷或素的勾當,都有些少年不識愁滋味的感覺,這些都是值得回味或者反思的過往。在那些過去的日子裡,徐鳳年想起或者撞上不順心的事情,就拿徐驍撒氣,順手抄起掃帚就敢追著他打。這樣的光景,不說在王朝藩王的府邸,恐怕在任何一個士族裡頭,都是無法想像的荒誕畫面。可每次徐驍都不生氣。一開始徐鳳年不懂,只覺得徐驍對不起娘親,就得挨揍,徐驍要是敢生氣,他就跑去娘親陵墓那兒告狀。長大以後,倒不是說他真的還想與徐驍在牛角尖裡較勁,一定得憋著怨氣才隨手抄起板凳、掃帚就去攆人,只不過習慣成自然,很多時候順手而已。世人的眼光如何,他們這對父子還真半點兒不在意。
收起思緒,徐鳳年緩緩說道:“澹台長安,如果沒有說謊,你的志向其實挺不錯的。”
澹台長安使勁點頭道:“就知道你會理解我,不多說,再走一個!”
徐鳳年翻白眼道:“走個屁,為了見魏姑娘能省些銀錢,我在喜意姐那邊喝了一整壺黃酒,再走就真得躺這兒了。”
澹台長安痛痛快快地獨自喝了一杯,嘖嘖道:“厲害、厲害,徐奇,你我挑女人的眼光都一模一樣,可我不管如何討好,喜意姐就從不讓我進她的屋子,更別說在她屋裡喝酒了。你要知道,自打我十五歲第一眼瞧見那時還是花魁的喜意姐,就驚為天人。這樣的姐姐多會體貼人哪,這朵如今風韻正足的熟牡丹被其他人摘去,我非跟他急,如果是你,我也就忍下了。好兄弟沒二話!我之所以買下廣寒樓,一半是沖著喜意姐去的,另外一半嘛,你也懂的,一邊掙銀子自己開銷,一邊替家裡邊籠絡些人脈,反正兩不誤。我這輩子也就做了這麼一樁讓老爹舒坦的事情。”
饒是見多了紈絝子弟千奇百怪的嘴臉的徐鳳年,也有些無言以對。
這哥們兒要是跟李翰林坐一起,還真就要投帖結拜了。
澹台長安就跟沒見過男人喜歡自作多情的娘兒們一般,也不計較徐鳳年是否陪著喝,自顧自地一杯接一杯地喝,那可都是實打實的上好燒酒,他很快就滿臉通紅。他本就身子骨虛弱,已經有了舌頭打結的跡象。
徐鳳年起身說道:“天色不早,先走了,明天再來。”接著他笑著向安陽小姐告罪:“徐奇委實囊中羞澀,不敢輕易進入小姐的院子,就怕被棒打出去。”
廣寒樓花魁含蓄地微笑道:“無妨,公子明日先見過了秀妹子,後天再來這院子聽琴即可。既然是二公子的知己,若是還敢收徐公子的銀錢,安陽可就飯碗不保了。”
澹台長安踉蹌了一下,一屁股坐回席位上,雙手抱拳道:“徐奇,就不送了,怕你疑心我要查你的底細,到時候兄弟沒的做,可就冤枉大了。”
徐鳳年走出院子,去四樓喜意那邊接回陶滿武。
小院幽靜,落針可聞。
澹台長安還在喝酒,只不過舉杯慢了許多。
安陽小姐托著腮幫,凝視著這位有趣、很有趣、極其有趣的公子哥兒。她看了許多年,好似看透了,但總覺得還是沒有看透,只覺得這樣安靜地看著他,一輩子都不會膩。
澹台箜篌想要偷偷摸摸地喝一杯酒,卻被人拍了一下手背,縮手後哼哼道:“小氣!”
澹台長安漲紅著一張英俊的臉孔,含混不清地道:“女孩子家家的,喝什麼酒?萬一哪次二哥不在,你與誰喝醉了,被人欺負,到時候二哥還不得被你氣死?!”
城牧府“三公子”嫣然一笑,繼而收起笑臉,小聲問道:“二哥,你真不查一查這個徐奇的底細?”
醉眼惺忪的澹台長安搖頭道:“不查。”
澹台箜篌皺眉道:“為何?這傢伙比我大不了幾歲,才及冠之年就能與楊殿臣打個平手,不奇怪嗎?”
澹台長安由衷地笑道:“你看啊,二哥我叫澹台長安,這麼多年就平平安安的。徐奇、徐奇,奇奇怪怪的,有何不妥?”
澹台箜篌踢了二哥一腳,氣憤地道:“歪理!”
見二哥不理不睬,她好奇地問道:“二哥,你還真想當教書匠哪?以前沒聽你說啊,你是騙那徐奇的吧?”
澹台長安趴在幾案上,一手握杯,望著頭頂月明星稀的夜空,喃喃道:“話不投機半句多,酒逢知己千杯少。醉了、醉了。”
他竟就這樣打鼾睡去了。
第三章 說書人酌酒而談 與北涼王說北涼
徐鳳年再見到喜意姐,她可就真是沒好臉色了,肯定是在為那一拍耿耿於懷。徐鳳年也就樂得裝傻,抱著陶滿武走下樓,緩緩離開夜深人靜的瓶子巷,出樓時朝四樓的一處窗口擺了擺手。
喜意慌張地躲過身子,滿是羞意地恨恨罵道:“流氓!”
她下意識地揉了揉自己的屁股,咬著嘴唇,媚眼蒙矓。此時她的媚態幾乎舉城無雙。
徐鳳年走出瓶子巷,小姑娘抱著心愛的瓷枕,忍不住翹起嘴角。她抱著它,可比背那沉重行囊舒服多了。
徐鳳年眯起眼,內心並不如他表面那般輕鬆。
除去舒羞精心打造的面皮這類可以親見的玩意兒,以及王府梧桐苑那個做傀儡的偽世子,這一趟北行,意味著整個北涼王府智囊團的縝密運作,實在是在暗地裡做了太多隱蔽事情。例如如今徐鳳年身上這張以備出留下城以後的路引,就意味著他來自一個無比“真實”的姑塞州家族,是一個如假包換做瓷器生意家族出身的庶出子弟。世子殿下的其中一張生根面皮也因此而來,而那個可憐的正主已不知死在何處,這輩子都未必有機會被葬入祖墳,豎起墓碑。一環扣一環,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出錯。徐驍明言,只要世子殿下出了北涼,就不再派遣任何死士護駕,李義山與當局者對此都毫無異議,因為都知道再有死士跟隨,就會有蛛絲馬跡可尋。須知北莽有一張緊密蛛網,籠罩整個皇朝。而這一隻只嗜血蜘蛛,對蛛網上一丁點兒的風吹草動最為敏感。
朱魍是“蛛網”的諧音,由北莽天子近臣李密弼一手創建,模仿離陽王朝的趙勾,卻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提竿、捉蝶、捕蜻蜓,這些聽著詩情畫意,卻血腥無比,一旦誰被粘在竿上,就要人頭落地,因為這個陰暗機構可以先斬後奏,足見北莽女帝對李密弼的信賴,故而後者一直被視作第九位影子持節令。無法想像,這名權傾朝野、染血無數的劊子手已經手刃數位耶律皇室成員,慕容氏子孫更是大多死於他之手。在二十年前,他還只是一名鬱鬱不得志的東越寒族落魄書生,興許真是南橘北枳,有些人物註定要蟄蟲一遇風雨化成龍。李義山曾說,死一個李密弼,等於除去北莽女帝的一眼一臂。
可這名已是花甲之年的老書生,算是暗殺一行的老祖宗,除了老死,或者被北莽女帝賜死,實在沒有被刺殺的可能。
徐鳳年一時間看不穿澹台長安是真風流還是假紈絝,但將入飛狐城所有細節權衡算計以後,確定並無露出馬腳的可能,就不去庸人自擾。說到底,大不了他殺出城去。
陶滿武突然小聲說道:“你走了以後,我一句話都沒有說,不過喜意姨說你是流氓。”
徐鳳年點頭笑道:“你知道什麼?女人說你是流氓,是誇人的言語。”
陶滿武哦了一聲,約莫是報復他不許她與喜意姨說話,不斷重複道:“流氓、流氓、流氓……”
徐鳳年撇嘴譏諷道:“這位小姑娘,想讓本公子拍你的屁股蛋,還早了十年!”
陶滿武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依偎在他懷裡,這次只說了一遍:“流氓!”
借著城內青樓林立的東風,飛狐城夜禁寬鬆,甚至這個時分仍有許多擔貨郎託盤擔架地來到街上吆喝買賣。陶滿武是個小吃貨,填不飽肚子就睡不安穩,到頭來受罪的還是徐鳳年,於是他掏了塊小碎銀一口氣買了兩碗紫頸菊花瓣熬成的金飯與幾樣糕點。到了客棧,正是李六守夜。以往這個點上,他多半是在打瞌睡,大概是來回了趟瓶子巷,興奮得不行。徐鳳年要了張桌子,喊他一起吃。健壯憨厚的小夥子說了聲“好咧”,也不與這位徐公子太過客氣生分,見昵稱桃子的小姑娘捧著個精美瓷枕,也吃不准什麼來路,並未多問。徐鳳年指了指樓上,陶滿武就停下動作,連忙抹嘴起身。徐鳳年把剩下的糕點都送給了李六。
到了房中,背對著陶滿武,徐鳳年馭出那柄暗殺過閘狨卒的飛劍蚍蜉,指甲刺入手心,在浮空飛劍上一抹,動作看似輕描淡寫,卻玄機重重。十二柄出爐時辰各有不同的飛劍坯子,紋理也是天壤之別,飲血成胎這個細工慢活,鮮血多一絲則滿溢傷劍紋,少一絲則劍氣衰弱。紋理好似通靈飛劍的一張嘴,容不得半點兒疏忽。徐鳳年沒有急著收回蚍蜉,望著眼前那一抹如風吹清水起漣漪的風景,輕輕歎息。廣寒樓裡的喜意,最讓他心生感觸的不是她的音容,而是屋內那些好似離陽王朝清流名士玩弄翰墨的小擺設,美人榻、黑釉盞、三腳蟾蜍滴硯等。徐鳳年進入龍腰州後一直陰鬱的心情,終於好了幾分。青樓花魁尚且如此鍾情中原雅致器物,想必逃入北莽的那些春秋破落士子多半即便是流寓異鄉,也不改先前擁有千百畝膏腴土地的富貴常態,這些每逢太平盛世就會死灰復燃的雅士習氣,終歸會潛移默化,對北莽權貴階層產生巨大而緩慢的影響。這與世子殿下養劍如出一轍,緩緩滲入這個尚武好戰的蠻夷皇朝。北莽女帝以極大度量接納了春秋遺民,大肆提拔士子書生,其利顯著,其弊卻隱蔽。風流不輸南方任何世家子的澹台長安便是一個絕佳例子,一籠龍舌雀能買多少匹戰馬、多少甲胄兵器?
徐鳳年悄悄收起蚍蜉,長長呼出一口氣,轉頭看了看趴在床上托著腮幫凝視瓷枕的陶滿武,笑了笑,打趣地說道:“小財迷,以後要是出城遠行,你也帶上瓷枕?不怕累?”
陶滿武一臉堅定地道:“我可以背著錢囊,捧著瓷枕!”
徐鳳年點頭道:“很好,沒銀子花了,我就可以賣了瓷枕換酒喝。”
陶滿武緊張萬分,仔細瞧了徐鳳年一眼,如釋重負,咧嘴一笑。對自己的靈犀天賦,小姑娘自打記事起就一直忐忑不安,此刻卻是從未有過的沾沾自喜心情。
徐鳳年好奇地問道:“你能看穿人心,是連他們心裡的言語都知道,還是只辨別心思好壞與心情轉換?”
陶滿武猶豫了一下,死死閉著嘴巴。
徐鳳年笑道:“聽說飛狐城有曹家牡丹包子、薛婆婆肉餅、嘉青瓶子巷熬羹、梅家烤鵝鴨、段家羊肉飯從食,有很多好吃的;蘇官巷集市廟會上有羊皮影戲,有各種說書、士馬金鼓鐵騎兒,還有佛書參請,有榮國寺撲人角抵,有竹竿跳索,有藏掖幻術,有弄禽人教老鴉下棋,有這麼多好看的,你想不想邊吃邊看?”
陶滿武哼了一聲。
徐鳳年一臉遺憾地道:“行,那明兒我自己去逛蕩,你就留在客棧抱著瓷枕數碎銀好了。”
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的小姑娘哼哼了兩聲。
徐鳳年忍俊不禁,熄了桌上的油燈,在床上靠牆盤膝而坐,笑道:“睡你的。”
小姑娘打了個滾兒,趁機輕輕踢了他一腳。徐鳳年不理睬她,凝神入定,一個時辰後還要飼養飛劍黃桐,好在大黃庭能夠讓人似睡非睡,養劍十二,每隔一個時辰就要勞心勞力,不至於太過困乏。事實上就算沒有攤上養劍這樁事,徐鳳年也不敢睡死。過了半晌,習慣了在徐鳳年懷裡依偎著入睡的小姑娘鬆開冰涼瓷枕,摸索著鑽入溫暖懷中,很快就打著細微鼾聲,安穩睡去。徐鳳年依次養劍三把,天色已泛起魚肚白。把陶滿武裹入棉被睡覺,徐鳳年拿起就放在床頭的春雷刀走到窗口,伸了個神清氣爽的懶腰,有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預感,談不上好壞,也就不庸人自擾,酣暢淋漓地斬殺謝靈以後,且不論開竅帶來的裨益,整個人的心態與氣質也都渾然一變。
窗外漸起小雨,春雨如酥,輕風潤物細無聲。陶滿武悠悠醒來,看著那個背影怔怔出神。這個世界在她眼中自然與常人不同,在小姑娘看來每個人身上都籠罩著一層光華,大多數是灰白,市井百姓大多如此;偶有人散發著不同程度的青紫彩暈,爹便是如此,如青山、董叔叔則有紫氣纏身;將死之人,則是黑如濃墨;壞人殺氣勃發時會是猩紅的,刺人眼眸;像喜意姨這般言行一致的好心女子,內外暖黃。世間萬物,在陶滿武眼中分外絢爛,且越是長大,便越發清晰。眼前這個年輕男子,深紫透金黃,是她生平第一次見到的景象。
陶滿武不會知道,自己若是被有心人察覺,便會被視作釋教的活佛轉世,是道門的天人降世。可惜謝靈不知為何不曾識貨,若是將注意力放在她這顆七彩琉璃心上,而非世子殿下身上,說不定可以借力一舉重返巔峰時的指玄境界。至於事後是否受到氣數反撲,相信以魔頭謝靈誓殺洛陽的執念,他斷然不會在意。
徐鳳年沒有打斷身後小姑娘的審視,等她收回視線,才轉身笑道:“吃過了早飯,帶你去看廟會。”
陶滿武一臉疑惑,約莫是不理解他為何大發慈悲。在她看來,這個不以真面目示人的壞蛋精明而市儈,讓自己吃足了苦頭,怎麼才一晚上就變了口風?
徐鳳年輕笑道:“我已經想好,到時候獨自離開飛狐城,就不帶你這個拖油瓶出城了。放心,不耽誤你吃穿,你肯定比跟著我要舒服愜意。這不趁著還在一起,我假扮幾天好人,省得被你記恨。我可是聽說你這種可以看透人心的傢伙,每當念念不忘,老天爺必有回聲。我還想好好活著,整天提心吊膽的,不好受。”
小姑娘咬著嘴唇,死死盯著他。估計是確定了他沒有說謊,是真打算將她留在飛狐城,本該慶倖逃離水深火熱生活的小妮子,不懂什麼掩飾,一臉黯然。
徐鳳年也不火上澆油,牽著她下樓,吃過了暖胃的早點,二人一同走向城西的蘇官巷。一路上小姑娘都冷著小臉蛋,沒個好臉色給新加上冷漠無情印象的徐鳳年。不過孩子湊巧感觸的悲歡離合像一壺新酒,味道都在那上邊飄著,不像成人的老酒滋味,都沉澱在酒罈子底部,不喝光便搖不勻。徐鳳年用一串糖葫蘆和一隻裝有結網蜘蛛的小漆盒,就讓陶滿武的表情陰轉多雲。盒子起名“奇巧”,也是中原傳入北莽的精緻玩件,將小蜘蛛貯藏入盒,次幾日便可觀察結網疏密。這本是春秋諸國七夕節女子多半要購買的相思小物品,在盒內放小紙寫上愛慕男子的姓名,蛛絲意味著月老紅繩,算是祈求一個好兆頭。若是結網緊密,女子見之自然要暗自慶倖喜悅。
徐鳳年步子大,兩次遊歷後,對這類廟會的種種表演販賣見怪不怪,嫌棄瞪大眼睛左顧右盼的小妮子走得慢,就乾脆讓她騎在自己的脖子上。陶滿武正跟這傢伙生悶氣呢,才不管淑女體統,當仁不讓地騎了上去,小腦袋擱在大腦袋上,一顆糖葫蘆都不給他吃,饞死他才好。
二人看了會兒素紙雕成的簡陋皮影戲,是講述涼莽兩地的邊境戰事的。北莽黃宋濮在內的幾位將軍情理之中地雕琢以堂堂正貌,而北涼王徐驍以及“小人屠”陳芝豹則刻以猙獰醜形,對飛狐城百姓來說很討喜。徐鳳年一笑置之,覺得沒冤枉徐驍,倒是陳芝豹那般風流倜儻的白衣兵仙,被雕刻成如此不堪入目的丑角形容,有失公道。提弄傀儡的藝人扮演著說書人的角色,紙雕人物既然是兩朝邊境首屈一指的軍界權臣,也就離不開戰火紛飛,這與酒肆茶樓說書講史的征前之事略有區別,說到刻意渲染的激烈戰事時,觀眾目不轉睛,屏氣凝神,十分入戲。
徐鳳年才走開,就看到澹台長安與妹妹澹台箜篌帶著幾名扈從走在熙攘人流中。澹台箜篌手裡也提著一隻奇巧蛛盒,不過是紫檀盒子,所耗銀兩遠不是陶滿武手中的木盒能夠媲美的,盒中吐網蜘蛛更有差異。想必城牧三公子的蜘蛛也理所應當地吐網更密,大概是銀子多了,便會更奇巧。雙方對視後,澹台長安笑容燦爛,率先走來,扭頭對妹妹得意地道:“怎樣,被我說中了吧?徐奇肯定會來廟會。”
澹台箜篌瞪了徐鳳年一眼,無奈地道:“不就是打賭輸你一兩銀子嘛,得意什麼?”
澹台長安大笑道:“二哥賺別人百兩黃金那也不見得如何高興,指不定還是他們偷著樂,不過賺你的一個銅板兒都值得開心。”
徐鳳年比澹台箜篌還要無可奈何,這飛狐城頭號紈絝真是神機妙算。不知為何,徐鳳年是真相信澹台長安在這兒守株待兔,而非讓人盯梢。徐鳳年一來以如今的玄妙五感,能夠輕易探知周遭的特殊視線,再者對這位志向是做鄉野教書匠的無良子弟並無惡感,這不能叫英雄相惜,可以算作“紈絝相惜”。尤其是見陶滿武並無異樣後,徐鳳年更是松了口氣。澹台長安是有話直說的爽快性子,見陶滿武長相可愛,便伸手去捏她的小臉頰,被躲過以後也不以為意,就拿自家妹妹開涮:“我這妹妹口口聲聲要嫁給我做媳婦兒,其實暗地裡對赫連家的一位俊彥思慕得緊,這不就買了奇巧,回頭肯定就要偷偷摸摸做賊一般寫下那名英俊公子哥兒的姓名。若今天見不著徐奇兄弟,我也就不會說破她的心事,撐死了深夜爬牆去偷出那張字條丟掉,讓她第二天對著蛛網哭死。”
漲紅臉的澹台箜篌一腳猛踩在澹台長安的腳背上,後者一陣吃痛,倒抽冷氣,對這個寵溺慣了的妹妹只能敢怒不敢言。
一起逛了半個時辰,澹台長安便被按捺不住的澹台箜篌拉走。二公子與徐鳳年約好晚上在廣寒樓喝酒,便被妹妹強行拖著離開。望著這對關係融洽的兄妹,徐鳳年站在原地久久沒有挪動腳步。
陶滿武伸出小手揉了揉他的眉頭。
陶滿武心安理得地騎在某位壞蛋的脖子上,居高望遠,悠遊廟會,冷不丁發現假面假名的傢伙停下腳步,便循著他的視線看去,看到一個消瘦的小姐姐站在眼前,怯生生地遞出一張纖薄招子。徐鳳年愣了一下,從這個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手中接過招子。這類招子是說書先生招徠生意的小手段,粗略寫幾句所講內容的梗概,不論是說鐵騎兒還是煙花粉黛還是人鬼幽期,酒香還怕巷子深,除了正主待在酒肆茶坊,就讓搭台的人去街上遞招子請顧客入內旁聽,排場大小與名氣高低掛鉤。一些著名說書人,往往可以在鬧市酒樓外頭懸掛出金字帳額,眼下這位就相當寒磣了,僅以幅紙用緋帖尾。但讓徐鳳年訝異的是他認得這個小姑娘,正是出北涼前在城內僻靜茶樓內見到的那對爺孫。年邁目盲的說書人酌酒而談,小姑娘捧一支劣質琵琶。徐鳳年看到招子上所寫,更是驚奇不斷,有人竟然敢在北莽城池內說北涼世子千里遊歷的故事!徐鳳年環視一周,安靜地望著這個小姑娘遞出十幾份招子後,這才背著陶滿武尾隨她走入一棟生意相對冷清的茶坊。落座後,他要了一壺茶水,果真看到茶坊中心位置空出一塊。目盲老者習慣性地在小板凳上擱了竹板與一碗濁酒。他孫女遞完了簡陋招子,就小跑到老人身邊,小心翼翼地捧起琵琶,對相依為命的爺爺輕聲說了幾句話。約莫是老人所說北涼世子殿下的故事太過新鮮得驚世駭俗,遞出的招子大多引來了樂意付出茶資的實打實客人,讓茶坊老闆眉開眼笑,對自己的眼光和魄力都十分滿意。
目盲說書人端著碗小喝了一口酒,潤了潤嗓子,並未步入正題,而是朗聲道:“今日老兒不說那男女纏綿的煙粉,也不說那人世之外的靈怪,只說這北涼世子腰懸雙刀的數千里遊歷故事,博取看官們幾聲笑,足矣。”
老說書人言畢,小姑娘順勢一抹琵琶,清脆美妙的琵琶聲響起。
老人再捧起碗喝一口茶坊老闆打賞的烈酒,喝完輕輕放下碗,拿起竹板,按規矩念白道:“聰明伶俐本天生,懵懂紈絝未必真。荒唐只因時勢起,金戈戎馬談笑深。九曲長河比心淺,十重鐵騎如雷震。豈會酒色忘江山,才知詩書誤世人。”
琵琶聲漸起,但仍是小橋流水般婉轉,不聞鏗鏘之聲。坐在角落的徐鳳年會心一笑,不再去看搭檔嫺熟的爺孫二人,只是望向窗外的車水馬龍,有些佩服這個上了年歲的說書人,竟然敢在北莽境內說世子殿下的好話。不過好在北莽風氣粗野而開明,不興什麼文字獄,極少有人因言獲罪,哪怕抨擊朝政,也無大事。老人所說當然是道聽途說而來,與真相大有出入,不過噱頭不小,聽眾也覺得津津有味,尤其是當說到襄樊城外世子殿下單槍匹馬面對那靖安王趙衡與整整千騎鐵甲時,一些起先不以為然的茶客都入了神,幾個本想抬腳離開的聽眾也都坐回位置上,重新向店小二要了壺茶水。而目盲老人也在此時故意停歇,茶客們知道這是要收錢了,倒也有幾桌丟了些銅錢到一隻大白瓷碗裡,叮叮咚咚聲十分悅耳。老人不再賣關子,繼續娓娓道來。當他說到北涼世子持矛捅死一員驍勇騎將,茶客們立即抱以驚歎的嘖嘖聲,先是面面相覷,然後開始議論紛紛,大抵都是不信這名世子殿下能有如此馬戰本事。北莽百姓因為說書先生講多了當年離陽王朝皇子奪嫡的精彩好戲,對靖安王趙衡也有所耳聞,知道這名藩王只是時運不濟,才沒能成為九五至尊。
徐鳳年見陶滿武聽得咋舌,瞪大了眸子,一副恨不得跑去催促老先生快說快說的俏皮表情,便在桌底下刺破手指滴血養劍,將手收入袖中後,倒了杯茶水閉目凝神。目盲老人拿捏巧妙,當聽眾又有些不耐煩時,終於說到天下道教祖庭的龍虎山,插敘了一段當年大將軍徐驍馬踏江湖的事蹟,聽眾立即又被吊起胃口。徐鳳年啞然失笑,大雪坪一戰,活下來的人沒幾個,這幾人都絕不會洩露天機,老人說得便玄之又玄了。講到那徽山牯牛大崗紫雷陣陣,老人只說成了是劍神李淳罡的無上神通,聽眾大多嗤之以鼻,看情形這身著羊皮裘的老頭兒不得比咱們北莽軍神拓跋菩薩還厲害?那武評十位上,怎的就沒這位老劍神?只聽說有個拎桃枝的鄧太阿嘛。老人聽到噓聲以及無數喝倒彩聲,不急不躁,這時候琵琶聲愈演愈烈,讓人擔心小姑娘那雙孱弱纖手是否支撐得住。老人在琵琶聲營造出的壯闊氛圍中,說起了壓軸好戲一般的飛劍臨世,說老劍神以“劍來”二字,就教徽山與龍虎山數千柄劍一齊飛至大雪坪當空,遮天蔽日。聽眾瞠目結舌,乖乖,難道老劍神還真是天底下屈指可數的陸地神仙?當說到龍虎山趙天師出聲要老劍神還劍天師府時,老人一頓,一字一字說道:“看官們可知下文如何?”
得,掏錢掏錢,這次茶客們給銅錢給得十分痛快,稀裡嘩啦地很快就將大碗裝滿。性子急的人跑去丟完了銅錢,坐回座位就趕忙說道:“老頭兒,快說快說!”
目盲說書人喝了口酒,笑道:“那劍仙境界的李老前輩朗聲傳話給偌大一座龍虎山,世子殿下說還個屁!”
整座茶坊頓時一片死寂,隨即轟然叫好,許多覺得解氣的茶客都開始猛拍桌子。徐鳳年身邊的陶滿武撲哧一笑。徐鳳年掏出一塊幾分重的小碎銀,別過頭去。小丫頭本就覺得老先生說書精彩紛呈,見這個小氣鬼竟然破天荒地闊綽了一回,總算給了個笑臉,抓住碎銀就跑向茶坊中心,滿臉通紅地輕輕將碎銀放入碗中,再跑回徐鳳年身邊,依偎在他身邊不敢見人。眾人也只是覺得這個年輕人十有八九是無聊的富貴子弟,錢多到沒地方花了,也未多想。目盲說書人說至東海武帝城,只說世子殿下端碗上城頭,卻沒道出原委,茶客們聽得驚心動魄,不約而同地想著這位世襲罔替的北涼世子還真是膽大包天,倒也不探究底細。聽說書人說故事,較真做什麼?當老人說起名副其實的天下第一王仙芝飛掠到東海水面,劍神劍開天門,王仙芝讓東海升起,茶坊頓時寂靜無聲。北莽民風彪悍,飛狐城再陰柔,那也是相對其他城鎮而言,骨子裡終究流淌著尚武的鮮血。他們可以看不起離陽王朝的帝王公侯,看不起那些軟綿綿的風流名士,卻絕對不會看不起登榜的春秋名將顧劍棠,更不敢看不起稱霸江湖一甲子的武帝城城主。北莽上下,只會遺憾這位老武夫不是本朝人物,卻不會去質疑王仙芝能夠排在拓跋菩薩前面,成為天下第一!甚至對那北莽死敵的“人屠”徐驍,他們也是打心眼裡敬畏有加,北莽不管是市井之下還是廟堂之上,不乏坦承對徐驍敬服的人。當年傳言皇帝陛下願意“妻徐”,他們怒駡口出狂言的徐瘸子不知好歹之余,始終少有人去罵徐驍不配與女帝共分天下!在北莽看來,天下還有誰比“人屠”更配得上自己王朝的女帝?離陽王朝的皇帝?滾你的蛋,去你娘咧。故事尾聲,廣陵江畔,大潮起,世子殿下割肉,李淳罡一劍斬甲兩千六。一座茶坊裡已落針可聞,唯有琵琶聲聲炸春雷。連茶坊掌櫃都目瞪口呆,慢慢摸出幾塊還沒焐熱的碎銀,讓夥計送到碗裡去,一點兒都不心疼。今天幸虧他請了這爺孫二人說書,掙了許多額外銀錢,便打定主意要讓他們繼續說上幾天,保管生意興隆財源廣進。
故事講完,一些富裕些的茶客都又加了點兒閒錢。徐鳳年拍了拍陶滿武的小腦袋,笑道:“去,跟那位彈琵琶的姐姐說我請他們喝茶。”
陶滿武歡快地跑去,爺孫二人原本不走這些應酬過場,興許是小姑娘天真爛漫瞧著面善,那名臨窗而坐的公子哥兒也不像惡人,就答應下來。徐鳳年招手喊來夥計,要了一壺好茶、一壺好酒。陶滿武坐在徐鳳年身邊,仰慕地望著對面的姐姐。她自己只學過琴,對琵琶一竅不通,只覺得這位小姐姐厲害得很。目盲老人喝了口酒,噝了一聲,慢慢回味,滄桑的臉龐上露出一絲會心的笑容:“謝這位公子賞錢又賞酒,可惜老頭兒也就會說些故事,無以回報。”
徐鳳年笑道:“本就是覺著故事好聽,身上有些小錢,好不容易打發掉時間,算是意外之喜。老先生無須上心,就當他鄉遇故知,兜裡銅錢多一些的那位,請喝些酒也是人之常情。”
老人爽朗地笑道:“是這個理。公子肚量大,老頭兒也不能矯情了,來,碰一碗。雖說這酒不如咱北涼那邊的綠蟻地道,卻也是好酒。”
二人一飲而盡,至於大小姑娘則喝茶。掌櫃的也順帶送了些花不了多少錢的糕點瓜果,她們也是心情輕鬆閒適。
徐鳳年笑問道:“老先生在北莽說北涼世子的好話,不怕惹麻煩嗎?”
年過花甲的說書老人搖頭道:“這有什麼好怕的?如今這世道,誰要想比同行多掙點兒錢,總是怕不得麻煩的。”
徐鳳年看見老人端碗那只手的手背上傷痕縱橫,問道:“老先生曾是北涼士卒?手背上當年的刀傷可不輕哪。”
估計老人年輕時候也是火暴脾氣,如今說話仍是半點兒沒有顧忌,直爽地笑道:“可不是?那會兒我疼得只差沒有哭爹喊娘。那時候才加入北涼軍,被老伍長笑話得不行,後來的幾次受傷更重,不過咬牙忍忍也就忍下來了。年老了回頭再想,還真挺佩服自己。不過公子可能不清楚那會兒的北涼軍,嘿,你要是沒點兒傷疤,哪裡好意思去跟肩並肩殺人的袍澤打招呼?是要被當作小娘兒們的!說來好笑,入伍幾年後,我恨不得多被砍兩刀才好。咱們老伍長死前就說過,‘誰想篡老子的位,行,脫光了衣服,誰的傷疤比老子還多,誰去當這個伍長。一句話,誰砍下的腦袋比老子多,兔崽子撒尿要老子來解褲子都沒有問題’!”
徐鳳年喃喃道:“老先生為何說是那會兒的北涼軍?”
說書人喝了口酒,猶豫了一下,再喝一大口後,緩緩苦笑著說道:“這些話也就只能與公子這樣的外人說了,也不算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更算不上家醜。當年咱們大將軍打贏了西壘壁,滅了幾乎與當時離陽勢均力敵的西楚皇朝,北涼軍上下都憋著一口怨氣,想著京城那幫文官老爺站著說話不腰疼,連皇帝老兒都百般猜忌大將軍,要不咱們乾脆就反了,讓大將軍自己當皇帝去?!大將軍坐龍椅穿龍袍,誰不服氣?可惜大將軍不肯啊,其實這也沒啥,對我們這些當小卒子的遼東老人來說,只要鞍前馬後地伺候大將軍就成,不做皇帝就不做皇帝。後來老頭兒我就跟著到了北涼,這味道就變了。大將軍還是那個大將軍,沒誰有半句怨言。可大將軍也不是三頭六臂的人啊,底下一些個將領估摸著覺得天下太平,該撈銀子回本了,後來許多沒打過仗的文官也爬上去了,老頭兒與一些個老兄弟也就心灰意懶。尤其是我,瞎了眼,就不占著茅坑不拉屎白白浪費北涼軍口糧了,能給邊境上的新卒省一口是一口。北涼幾個州我都走過,目無王法的紈絝子弟何曾少了去?老頭兒讀書不多,就認識幾個字,也想不明白這給趙家打天下打得值不值。”見對面公子不說話,說書人哈哈笑道,“公子可別因為老頭兒嘮叨了幾句,就以為咱們北涼三十萬鐵騎好對付。一些個當官的不像話,大將軍可始終是那個大將軍,說句在公子耳中可能難聽的實話,有大將軍當北涼王的一天,你們北莽哪,就別想南下一步!大將軍不打到你們北莽王庭,你們就燒香拜佛吧!”
徐鳳年笑了笑,道:“喝酒。”
目盲說書人舉起碗:“喝!”老人喝得盡興,自言自語道,“之所以撐著不死,是有身邊這苦命的小孫女要照應,再就是真怕咱們北涼的人心散了。萬一……萬一大將軍有個好歹,三十萬鐵騎咋辦?四五年前老頭兒聽說那世子殿下遊手好閒,做什麼事情都是一擲千金,敗家得很,真是恨不得去北涼王府打他一頓,後來才知道根本不是這麼回事,這不就想著自己反正沒幾年好活了,能到北莽走幾座城鎮是幾座,對你們北莽人好好說說咱們未來的北涼王,好叫你們北蠻子睡不踏實,哈哈。老頭兒大不了就挨幾頓罵、吃幾頓打,死不了。我若真死在北莽,比起當年那些馬革裹屍的老兄弟,也不差了。”
老人回過神,愧疚地笑道:“這位飛狐城公子哥兒,老頭兒胡言亂語一通,莫要介意,這頓酒喝得上頭了。”
徐鳳年搖了搖頭,微笑著用北涼腔調道:“老先生,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北涼人?”
說書人愣了愣,心思百轉,猜測徐鳳年是來北莽做買賣的北涼商賈子孫,但小心謹慎起見,也放低聲音,笑容發自肺腑,說道:“怪不得公子說他鄉遇故知。放心,老頭兒知道輕重,今天只當是與一位飛狐城的公子哥兒蹭了壺好酒喝。”
徐鳳年笑道:“要是以後說書惹惱了小肚雞腸的北莽人,老先生大可以罵北涼王與北涼世子幾句,不打緊的,天大地大,活著最大。你孫女尚未找到好男人,還靠著老先生說書掙錢呢。”
說書人搖頭道:“罵什麼?大將軍這輩子沒做過一件虧心事,老頭兒罵大將軍,到了地底下還不得被老伍長他們給翻白眼翻死?世子殿下也不捨得罵,以前老頭兒瞎了眼罵了那麼多,再多罵一句,老頭兒就死得不安心了。老頭兒的孫女既然生在了老宋家,就是這個命,沒啥好抱怨的。”
捧著琵琶的小姑娘柔柔一笑,認命而坦然。
徐鳳年放下酒杯,輕聲道:“老先生,若是信得過,可否將你孫女手中的琵琶借我試試弦音?我家二姐尤其擅長彈琵琶,我天賦比不得她,不過耳濡目染之下,還算略懂一二,興許能與小姑娘說些淺顯見解。”
老人笑道:“這有何捨不得的?二玉,遞給公子。”
徐鳳年笑了笑:“勞煩姑娘把擦琴布一同給我。”
小姑娘臉一紅,站起身後小心遞出這支心愛的琵琶。
徐鳳年細緻地擦過琵琶後,正襟危坐,想了想,右手四指齊列,由子弦至纏弦向右急速撇進如一聲;再回撤三指,僅用右手食指自纏弦至老、中、子三弦次第彈出,一撇一掛。彈了多年琵琶的小姑娘眼前一亮。這支琵琶只是最下品的白木背板琵琶,與那些紫檀紅木、花梨木製成的上品琵琶差了太多,遠達不到強音可達兩三裡以外的國手境界。徐鳳年依次將掃、摭、分、勾、打輕輕演示一遍,這才抬頭對站在身邊的小姑娘笑道:“就白木琵琶而言,音質算好的了,若是銀錢允許,可以稍稍補膠,老先生說書內容尤其苛求琵琶的脆爆二項。還有第一弦已離斷弦不遠,不過在我看來,既然是彈琵琶給看官們欣賞,彈斷琵琶弦也是一樁所有人都會喜聞樂見的美事,大可不必忙著換這第一弦。我再與你說一些南派大國手曹家琵琶的技法,你能記住多少是多少……”
一個人說,一個人聽。目盲老人淺飲慢酌,優哉遊哉。有聚終有散,徐鳳年教完了被公認已幾近絕傳的曹家技法就起身告辭,牽著陶滿武的小手離開茶坊。
小姑娘捧回琵琶,喃喃道:“爺爺,這位公子是誰?”
老人喝了最後一口酒,臉色紅潤,笑道:“大概算是萍水相逢的好人吧。”
年邁說書人可能這輩子都不會知道,他曾面對面地與北涼王說北涼。
陶滿武的小腦袋擱在徐鳳年的大腦袋上,兩人一起回到客棧。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小丫頭準備給那位小姐姐看一下自己手裡的奇巧蛛盒,不承想才到門口,就看到鬧哄哄的場面。許多青皮無賴模樣的男子在外邊叫駡,滿嘴不堪入耳的粗野話。孫掌櫃站在臺階上彎腰對一名五大三粗的彪悍漢子賠笑,漢子將掌櫃偷偷遞出的一兜銀子拋了拋,本來冷笑著的臉龐驟然變色,將一小袋銀子砸在地上,一拳推在老男人的胸口。孫掌櫃的媳婦兒和兩個女兒哭哭啼啼地躲在客棧大門內,見到家中頂樑柱被打倒在地,愣是不敢去攙扶,生怕惹惱這些為惡鄉里的凶神惡霸。徐鳳年向身邊旁觀的百姓詢問,才知道大概情況。約莫是孫掌櫃的媳婦兒和長女去城西集會那邊遊玩,在人群裡碰到了占女子便宜的油子。長女臉皮薄,性子又潑辣,被摸了屁股,當場就甩了人家耳光。那名青皮身材瘦弱,沒料到姑娘如此狠辣,被一巴掌甩趴下,丟了臉面。見她面生,他也沒敢當場發作,便喊上幾位鄰里一起遊手好閒的兄弟,跟到了城東這棟酒樓,與當地相熟的混子一番計較,知道孫掌櫃沒什麼背景和靠山,這就搬動了一位道上大哥,再呼朋喚友,叫上二十幾人一起殺了過來,鐵了心要從軟柿子好拿捏的孫掌櫃身上割下一大頓油脂。七八兩碎銀如何能入他們的法眼?孫掌櫃掙錢以後,衣食無憂,讀過些詩書,有文人氣,好面子,被一拳打翻,疼痛還在其次,落在街坊鄰居眼中,讓他倍感難堪,尤其被家裡的三名女子看到,更是憋屈得抓狂,爬起身拎了條板凳就要與這幫潑皮拼命。為首的大青皮習武多年,把式傍身,豈會在意一條板凳?他亮了一招腿法,將板凳踢成兩半,把滿腔熱血的孫掌櫃給打蒙了。孫掌櫃正猶豫著是不是去灶房拿把菜刀出來,一名瘦猴無賴偷偷摸摸地來到他身後,一腳踹在他的屁股上,孫掌櫃摔了個狗吃屎。那瘦猴顴骨突出,目小深陷,平時幫派間鬥毆都是動嘴多於動手,這一腳偷襲自個兒覺得挺英雄氣概,可惜拉伸幅度太大,腿腳竟然不爭氣地抽起筋來,只得瘸著站在一邊,引來大片譏笑聲。瘦猴正要發飆,眼角餘光瞥見被搶了風頭的道上大哥皺眉,立馬閉嘴退回一邊。
徐鳳年放下陶滿武,牽著她的手走到青皮頭子身前,十分利索地給了幾張十兩面額的銀票,笑道:“這位大當家的,不知道孫老哥有什麼不敬之處?還望賞個破財消災的機會。”
可以不買誰的面子,但銀子的面子不能不買,結實手臂上文有一頭猙獰黑虎的大青皮冷冷地問道:“你小子是哪條道上的?”
徐鳳年微笑道:“小的比不得大當家的豪橫風采,只是給城牧府二公子當差打雜的,算不得什麼人物。二公子相中了這家酒樓的一道五枝羹,一來二去我就與孫掌櫃有了些交情,這不就是來酒樓討要這一道招牌素菜?大當家肚裡好撐船,孫掌櫃這邊有錯在先,多多包涵,小的若是把這事情辦砸了,即便傳到了二公子的耳朵裡,酒樓也不占理。二公子的事情多了去,他萬萬不會計較這類雞毛蒜皮的小事。只不過小的辦事不力,在二公子那邊印象不佳,可就慘了,也就撈不到這裡頭半個銅錢的油水。所以這三四十兩銀子不成敬意,就算小的跟大當家討個熟臉,大當家發發善心,別斷了小的的財路。趕明兒大當家得空,在下再請諸位兄弟撮一頓好酒,大當家意下如何?”
大青皮臉色陰晴不定,最終瀟灑一笑,將銀票揣入懷中,拍了拍徐鳳年的肩膀,道:“既然小兄弟認了錯,這事情本就說大不大,就當給你個面子,揭過了!以後到了城西那一片,你找我喝酒,簡單,報上飛狐城‘鎮關西’的名號!”
熱鬧沒了,旁觀的各路神仙也就紛紛散去。
入了酒樓,一頭霧水的孫掌櫃顧不得驚魂未定,小聲問道:“徐老弟真是城牧府上的貴人?”
徐鳳年揀了張乾淨桌子,落座後笑道:“我哪能與城牧府攀上高枝?只不過家裡有長輩與府上管事有些生意來往,與澹台二公子半點兒不熟,這趟去城牧府厚著臉皮投了張名刺,也不知道能否見著他。孫老哥知道我家做些不成氣候的瓷器買賣,二公子是此道行家,若是真僥倖被青眼有加,以後說不定真能拉上二公子來酒樓吃上一頓,到時候孫老哥可別收飯錢、茶錢啊。”
孫掌櫃心神大定,搓了搓手,如釋重負道:“可不敢收二公子的銀錢,你們能來酒樓就是天大臉面了。徐老弟,今天這事多虧你仗義相助,老哥這就去拿銀子還你。還有,不管你在客棧住幾天,衣食住行,只要是花錢的,老哥都包辦了!你要是不肯,老哥跟你急!”
徐鳳年猶豫了一下,笑道:“孫老哥,那三四十兩銀子你就別跟小弟計較了。我好歹是去得廣寒樓的商賈子孫,你若是鑽牛角尖,可就是不認我這個兄弟了。以後只要我到了飛狐城,保證來你這兒蹭吃蹭喝倒是真的,這一點小弟絕不含糊,這可不是與老哥你說笑,你別肉疼。”
孫掌櫃胸口憤懣情緒一掃而空,哈哈大笑,坐下後對站在遠處的媳婦兒、女兒招了招手,道:“來,與徐老弟招呼一聲。”
便是那個嫌棄徐鳳年太老的小姑娘,也與娘親、姐姐一同規規矩矩地施了個萬福禮。三名女子梨花帶雨,劫後餘生,對徐鳳年也就生出了幾分感激之情。何況聽上去這名面容清秀卻佩刀的公子哥兒與城牧府有些關聯,這讓她們也都因為孫掌櫃有這麼一號稱兄道弟的年輕公子,頗有一榮俱榮的感觸。長女原先對老爹三兩下被人撂翻在地覺得丟死人了,恨不得挖個地洞鑽下去,當下卻覺得老爹血性,並且有識人的本事,再無半點兒埋怨之意。孫掌櫃的媳婦兒作為商婦,更是世故伶俐,身姿搖曳地端了一壺好酒過來,給自家男人和徐鳳年倒酒,好趁熱打鐵地將這位富貴隱忍的公子哥兒與酒樓綁在一起,以後再與那幫青皮起了衝突,不說讓他衝鋒陷陣,也好讓他不至於冷眼旁觀。孫掌櫃的小女兒一直迷迷糊糊的,被姐姐擰了一下,抬頭見她丟了眼色過來,做了個“澹台長公子”的口型,小姑娘頓時神采奕奕起來,不管不顧,火急火燎地問道:“徐哥哥,如果你去了城牧府邸,能見到澹台長公子嗎?如果你見著了,千萬記得向他提起我啊,我叫孫曉春!”小姑娘又被擰了一下胳膊,馬上醒悟過來,笑眯眯地道,“還有我姐,她叫孫知秋!”
孫掌櫃和媳婦兒相視一笑,對這對走火入魔的女兒有些無奈。姐妹二人則是都滿眼希冀,管不上什麼矜持了。
徐鳳年啞然失笑,只得點頭道:“真有機會的話,一定為兩位姑娘美言幾句,只是不敢保證一定能見到那位英武公子。”
姐姐孫知秋年長,對人情世故懂得更多一些,笑著點了點頭。妹妹孫曉春卻表情沉重,一本正經地說道:“一定要見到的!”
她們的娘親作勢要拍打小丫頭,眼神和語氣卻是柔和的:“不許無禮。”
徐鳳年笑道:“嫂子,無妨、無妨,不過舉手之勞。”
接下來三位女子去了房內說些私密閨房話,孫掌櫃則滿臉得意笑容地與幾位聞訊趕來的老兄弟嘮嗑。
徐鳳年回到客棧房內,陶滿武放下奇巧盒子,打開行囊,一粒一粒數起了碎銀。徐鳳年笑駡道:“真有毛賊,還會只偷幾塊碎銀子嗎?早給你偷光了。”持家有道的小丫頭回瞪了他一眼,繼續數錢。徐鳳年背對陶滿武,從貼身蠶甲十二“劍鞘”中馭出一柄飛劍,悄悄開始養劍。數完了銀子,一粒不少,陶滿武這才系好行囊,踢去靴子,擺好奇巧和瓷枕,托著腮幫趴在床上左看右看,滿眼愉悅歡喜之色。徐鳳年藏好飛劍,看了一眼融合大黃庭後老繭逐漸剝落的手心。常人刺血養劍,別說十二柄,就是兩三柄,一旬下來一雙手早就見不得人。有大黃庭植長生蓮,徐鳳年則絲毫不用擔心,氣血旺盛如廣陵大潮月月生,循環不息,傷勢痊癒速度極快。
徐鳳年坐在床邊,身體往後仰去,浮生偷閒,閉目凝神。陶滿武一番天人交戰後,還是大方地將瓷枕塞在他的後腦下,捧著盒內有小蜘蛛結網的奇巧,坐起身望著身邊的傢伙欲言又止。
雙目緊閉的徐鳳年平靜地問道:“想知道為什麼我明明可以出手教訓那幫市井無賴,卻只是卑躬屈膝地送銀子出手,息事寧人?”
小姑娘點了點頭,噘起嘴,有些委屈、幽怨,只覺得這傢伙半點兒俠士風采都沒有。
徐鳳年翹起嘴角,輕聲道:“我這個壞蛋是無根浮萍,飄到哪裡是哪裡;孫掌櫃一家四口是紮根在這裡就一輩子走不開的老百姓;飛狐城的青皮貨色乖巧而奸猾,說好聽點兒是審時度勢,說難聽點兒就是欺軟怕硬——我除非一次把他們殺怕了,否則我前腳一走,他們後腳就要不依不饒地找孫掌櫃。可我有私事在身,還帶了你這麼個也就只能幫忙背銀錢的拖油瓶,總不至於為了點兒事情就大打出手。說到底,自家禍福自家消受。我今天也就是念那一壺茶的香火情,加上生怕又要麻煩地換地方入住,才會出手。否則以我的薄情性子,我才懶得裝這個好人。這叫‘各家自掃門前雪,莫管別人瓦上霜’。你要是覺得想找個扶危救困的大俠一起行走江湖,對不住,小丫頭,我肯定要讓你大失所望了。”
陶滿武弱弱地哼了一聲。在茶坊她見他教那位彈琵琶的姐姐技法,才稍稍覺得他沒那麼壞了,這會兒覺得他其實也沒那麼好!
徐鳳年握住小姑娘的一隻胳膊,悄悄替她疏通竅穴,嘴上刻薄地打趣道:“好人有好報,那都是別人生怕自己禍事臨頭才說出來的言語,其實沒幾個真願意去做好人。一般來說好人沒好報,只不過沒人有機會讓你知道而已。”
陶滿武只是覺得胳膊發燙,談不上舒服或者難受,也就忍受下來。
徐鳳年平淡地說道:“換只胳膊。”
她轉了個身,伸出手臂。
徐鳳年得逞以後,調笑道:“都說男女授受不親,你也沒個羞臊。”
陶滿武不搭理這茬,老氣橫秋地歎息一聲,咬了咬唇道:“董叔叔說過,國有利器,不示於人;君子藏器,待時而動;小人持器,叫囂不停。”
徐鳳年睜眼笑道:“你那董胖子叔叔還是個深諳藏拙的學問人哪,豈不是跟本公子挺像的?”
小丫頭翻了個白眼,對這個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壞蛋都懶得說他了,只是想把心愛的瓷枕抽回來。
徐鳳年壓住瓷枕無賴地道:“不給。”
小姑娘明知角力不過,便流露出一臉不與他斤斤計較的不屑表情。與這個壞蛋相處久了,她似乎也學會了些能讓自個兒為人處世更愜意的小本事。
街道上傳來嘈雜的喧囂聲,陶滿武好奇地穿上靴子,跑到窗邊踮起腳去看個究竟。飛狐城的人傻眼了——據說澹台長公子竟然被一個死胖子打了!更讓人氣憤的是這該死的胖子身邊竟然還有個如花似玉的閨女,看架勢還是胖子的小媳婦兒。百餘彪悍鐵騎長驅直入飛狐城,鐵蹄碾碎了滿城的風花雪月。再後來,消息靈通的飛狐城達官顯貴就由驚怒變成畏懼了。那名不依律法帶兵擅闖城池的死胖子,不但是名貨真價實的武將,還是咱們北莽南朝官中的軍界領軍人物,高居北莽近三十年最為破格的從二品官職,與南邊三位正三品大將軍只差一線。別說城牧大人,偌大一個邊軍孱弱的龍腰州,恐怕除了持節令,沒誰敢觸這個死胖子的黴頭。再後來,一個個震駭人心的消息傳入耳朵,更是讓人嚇得屁滾尿流。死胖子身邊那名彩裳搖曳的女子,是北莽五大宗門裡提兵山山主的親生女兒,也是死胖子的二房,而這名挨千刀的死胖子的正房,來頭更是了不得,難怪能將提兵山的千金小姐壓過一頭。澹台長公子不過是帶人在城門口擋了擋,兵馬就被人沖散,公子本人更是被那提兵山下來的仙女給一招逼下馬。一時間滿城風雨飄搖,唯有一座遠離是非的茶坊,眾人聽目盲說書人說那北涼世子的遊歷故事,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名才入城沒多久的老儒生坐在臨窗位置,要了一壺廉價茶水,腳邊放了個破舊書箱。他對面坐了一位中年負劍男子,面容肅穆。
為首的胖武將體重起碼有兩百斤,但是沒有給人絲毫累贅感覺。他體形健壯,膚如黑炭,胯下坐騎也是一匹烏黑重型馬,身後鐵騎以一線姿態直線馳騁。胖武將身邊偏偏有一名嬌柔女子並駕齊驅,氣韻生動,彩裳飄袖,宛如仙人。年輕女子身穿霽青袖裙,內衫是嬌豔柔美的鵝黃錦緞,精緻而大氣。她腰掛一柄孔雀綠劍鞘的古劍,便是與這些北莽南朝軍旅第一精銳鐵騎共同疾馳,竟無半點兒花瓶嫌疑,越發襯托得胖武將麾下親衛鐵騎雄偉異常。北莽王朝版圖廣袤,但自離陽王朝一統春秋以後,六次傾盡舉國之力展開的宏大戰事,僅有一次牽涉到龍腰州所在的中線,主要戰場皆是兩遼所在的東線以及針鋒相對的北莽姑塞州與離陽涼州所在的西線。
離飛狐城百步的地方,胖子緩了緩馬速,抬頭瞥了一眼掛劍閣,呸一聲吐了口濃痰,低聲罵罵咧咧的。身後鐵騎百人猶如一人,動作如出一轍,戰馬銜尾間距並沒有因為速度緩慢而產生變化。
胖子姓董,父親是春秋遺民士子,母親是北莽本土小門小戶的女子。入伍十幾年以後,董胖子將兩百斤肥肉全部鍛煉成肌肉時,也從一名寂寂無名的小卒子一躍成為北莽南朝最耀眼的軍界梟雄,便是與姑塞州持節令、三位大將軍以及那些南朝重臣都可平起平坐。按北莽國律,即便南朝官員與北王庭皇帳臣子同銜,品秩仍要自降一品,唯有那些被北莽女帝特賜嘉獎的南朝貴人,才可依次遞增半品。馬上這個死胖子是北莽皇朝唯一一位榮獲三次特勳以至炙手可熱的權貴人物,故而本該是正四品武將銜的他,手握軍權直達從二品武將銜,西線三名大將軍黃宋濮、柳珪、楊元贊,姑塞錦西兩位持節令,這些打個噴嚏就能讓邊境抖一抖的正二品封疆大吏,清一色被眼下這個兩百斤的胖子罵過娘。這人更是與被女帝破例授予殊勳南院大王的黃宋濮拍過桌子,更傳言他曾與楊元贊約好地點卷起袖管幹過架。死胖子能活到今天,不得不說是個奇跡。
死胖子一臉咬牙切齒的表情,慕容寶鼎這老烏龜怎麼管束的族內小崽子?他明明已經給過一封密信,慕容章台竟還敢帶私兵劫掠兄嫂與侄女,真以為自己是武榜第九就高枕無憂了?嫂子這樁血案且不去說,那被自己視作親生女兒的侄女要是出了丁點兒紕漏,老子這輩子就算跟你慕容寶鼎死磕上了!你慕容寶鼎一脈子弟以後再來姑塞州搶奪軍功,老子保准揍得你們爬回家後連爹娘都認不出來!
一路行來,臨近飛狐城,已經有數撥斥候在半裡以外遊弋刺探,董胖子對此根本不去理睬,就這些傢伙的騎術與戰力,身後自家騎兵隨便拎出一個都能將其射下馬,僅論馬欄子即斥候的殺敵本事,天底下也就陳芝豹調教出來的白馬遊弩能與他的烏鴉欄子一較高下,禮尚往來真刀真槍地死鬥了這麼些年,勝負都在五五分。董胖子咧嘴笑了笑,表情更顯陰森。他自知不是風流倜儻的面善人物,入伍前,街坊孩子見著他就要被嚇得哇哇大哭,除了男人意氣相投不說,這輩子反正他就沒被幾個女人和小孩喜歡過。所以一旦遇上了一個,董胖子都尤為珍惜。女人就兩個,都成了他的媳婦兒,外界都說大房、二房之類的,董胖子一視同仁,談不上更寵誰,反正先成為明媒正娶的董家兒媳的就是大媳婦兒,後入家門的就是二媳婦兒,這叫先來後到,沒道理好講,反正老子也不是喜歡講道理的人嘛。身邊這位,可是提兵山那老匹夫的心肝,不一樣被我搶回家了?老傢伙三天兩頭嫌棄自己武力不堪入目,你懂個屁的兵法,武夫極致不過千人敵,老子可是萬人敵!早瞧你老頭兒不順眼了,別仗著老丈人和武道大宗師的身份就瞎嚷嚷,噴老子一臉口水,都幾回了?老子也就是尊老愛幼,不與你計較,頂多拍拍屁股轉過身大晚上拾掇你女兒去,這叫一物降一物。
董胖子身邊的女子見到那張再熟悉不過的笑臉,無奈地道:“夫君,又想使壞了?這次輪到誰遭殃?”
死胖子打哈哈道:“夫君我向來以德服人,向來與人為善。”
廣袖飄搖如天庭仙人的柔媚女子皺了皺眉頭:“你就如此喜歡那個陶滿武?以後我與那人的子女,你恐怕都不會這麼緊張吧?”
董胖子嘿嘿道:“這話多見外?陶滿武是你相公這輩子唯一打心眼裡喜歡的小孩,又是大哥的遺孤,我多心疼一些又咋的了?你與大雍公主不對付也就罷了,女子相妒是人之常情。可你瞎吃小孩的醋,這可不好,要是四下無人,相公可就要家法伺候打你的屁股了。”
父親是提兵山山主的女子本想冷哼一聲以示心中微微不滿,只不過見到他一路晝夜急行軍,每日不過就是疲累至極才不得不打個盹兒,臉上拿水布一抹都能抹下幾層灰,嘴唇早已乾裂滲血,為了找尋那名在鴨頭綠客棧失蹤的年幼侄女,幾乎調用了手上全部人脈資源去依靠那搜尋來的隻言片語,死命追索蛛絲馬跡……這是她第一次見到他除了打仗與拐騙媳婦兒以外,如此不擇手段地興師動眾。她見著他那張清瘦下陷許多的臉頰,心中一軟,就不忍心用言語去和他針尖對麥芒。
她看到城門外兵甲鮮明,換了一個話題,眯眼輕聲道:“澹台長平私下不是你的好兄弟嗎,為何要阻你?”
死胖子打了個哈欠。他給邊境將軍們挖坑不埋那叫一個熟稔,指不定事後那幫傢伙還得過個好幾年才回過味來,再想罵這個陰險狡詐的死胖子已經沒了那份心氣。不過死胖子對自家媳婦兒從來都是有一說一,便解釋道:“長平要是在南朝做官,與我親近是好事,可去了皇帳做傳鈴郎,再與我眉來眼去,皇帝陛下不介意,耶律與慕容兩族難保不會學婦人嚼舌,終歸不是美事。我乾脆就來一場騙不過老狐狸卻能忽悠許多笨蛋的苦肉計,起碼大家面子上過得去,順便讓北邊知道飛狐城還有個敢跟董胖子較勁的年輕人,這個傳鈴郎也就算板上釘釘了。你啊,都是被你爹慣的,不愛動腦子,比她笨多了。娘子,別跟我瞪眼,我知道你這雙眼眸漂亮,當初就是被你這麼一瞧給迷倒的,魂都給瞧沒了。再說了,笨有笨的好嘛,都像她那樣聰明,我做相公的也累,還是笨些好。打個比方,事先說好只是打比方啊,相公與兄弟們去了趟青樓喝花酒,回到家她一聞酒氣脂粉味就要讓相公跪搓衣板,你呢,拿著相公順手買來的胭脂就歡天喜地,你說我更喜歡哪個?”
女子嫣然一笑,笑容裡頭有殺機。
死胖子一巴掌拍在自己的嘴上。於是接下來原本要與澹台長平戰上幾十回合的好戲,就成了未來傳鈴郎被插在牛糞上的那朵鮮花一劍打落下馬。
董胖子入城時,歎息道:“對不住了長平兄弟,都怪你小嫂子當下心情不太好。”
他身邊一劍如龍的女子沒有任何神情變化,輕聲問道:“夫君,接下來如何找尋你侄女?”
死胖子出了城洞,拿手遮了遮陽光,平靜地道:“封城,然後挖地三尺,什麼時候找到了我再離城。”
女子憂心忡忡地道:“夫君就不怕惹來非議嗎?”
董胖子撇嘴冷笑道:“有人不服氣就來找老子理論好了,老子慢慢跟他們講道理,講不過老子就拿鐵騎碾死他。”
身後的兩名親騎離得較近,聽到將軍的這句話會心一笑。這就對了,咱們董將軍肚子裡沒墨水,偏偏喜歡附庸風雅和講評道理,但大半是面紅耳赤地和人吵架,吵不過就跳腳罵娘,若是還不解氣,就要動手動腳了。南朝官員都恨死了這個沒臉沒皮的王八蛋,尤其是春節時分,毛筆字寫得如扭曲的蚯蚓般的董將軍還非要賣弄才學,走門串戶,死皮賴臉地要那些南朝府邸都掛上他寫的春聯。可問題在於死胖子寫的東西狗屁不通啊,掛上去實在丟人現眼。曾經有街上鄰居的督監大人和觀察使大人耍了個小心眼,一個說是風吹掉了粘得不牢固的春聯,一個說是放鞭炮炸壞了春聯,結果第二天死胖子就肩扛兩副春聯又屁顛屁顛地去掛在兩位軍界權臣的大門上,還親自拿粥湯粘好,笑嘻嘻地說這回保准風吹不掉、鞭炮炸不爛了。偌大一座權貴多如狗的西京,也就只剩下黃宋濮大將軍敢直接將這個死胖子擋在門外。門房指了指門口的一塊石碑,上邊明確寫有“董卓不得靠近府邸五十步”。北莽南朝,恐怕除了邊軍士卒,也就大將軍柳珪算是唯一與這個面目可憎的死胖子親近的大人物。結果柳大將軍前兩年有意將孫女許配給他,被胖子拿家有悍婦當擋箭牌,沒幾天胖子就迎娶了提兵山山主的獨生女,聽說把老將軍柳珪氣得怒髮衝冠,差點兒就要披甲上馬去宰了這腹黑胖子。
女子柔聲道:“早知如此,當初為何不親自護送嫂子、侄女前往留下城?”
董胖子陰沉地道:“那位嫂子不像是能為陶大哥守寡的女子,我與她素來不親,見她作甚?陶大哥才死,她就寫信給我,要為她那兒子討要一個官爵名錄。我這人脾氣古怪,你開口要了,我偏不給,你不開口,我倒是不介意幫你鋪好路子。陶大哥就一個兒子,若是被她養大,遲早要變作一個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有屁的出息。按照我的意願,孩子就該被丟進老子的軍中,能活下來成為烏鴉欄子,有你叔叔董卓一天的富貴,就缺不了你的錦繡前程。可那女子捨得嗎?她還不得揪心死,戳我的脊樑骨?而那侄子心性不隨陶大哥,隨他娘親,所以我只喜歡小滿武。我董卓發過誓,不成北莽第一流的將相,絕不去探望老伍長。”董胖子冷哼一聲,繼續道,“只要被我找著了滿武,一定要小閨女比任何一位公主、郡主還要活得自在。誰敢欺負她,活膩歪了?!”
女子揉了揉鬢角的青絲,輕聲道:“從消息上看,是一名遊歷龍腰州的佩刀青年裹脅了小滿武,到時候見面,你該如何計較?”
董胖子臉色稍緩,笑道:“老子不管他是什麼人,只要沒對不住小滿武,只要他敢獅子開口,我就敢給他報酬。”
提兵山女子笑道:“我就喜歡夫君這一點。”
死胖子哈哈笑道:“娘子,我可是喜歡你很多點。”
生下來便活在江湖頂點位置看風景的女子對待世人天生冷眼相向,唯獨對這個命中剋星的死胖子,丟了個唯有真心喜愛才會流露的媚眼。
死胖子眯眼望向城內。他不喜好這座飛狐城,太娘娘腔了,看著就心煩。
鐵騎入城,並未長驅直入城牧府邸,而是象徵性地繞城一圈。途經東北角一棟酒樓,女子猛然轉頭看了眼樓上的窗口。
死胖子納悶地道:“何事?”
女子想了想,搖了搖頭。
胖子只當是有覬覦自家娘子的浪蕩子,並不以為意。若是平時,他大可以打殺一頓,可現在實在沒這個心情,自己只帶了一百騎,總不可能無頭蒼蠅一般滿城找人,歸根到底還要讓官府出人出力。
董卓長呼出一口氣,輕輕說道:“小滿武,再等一會兒董叔叔。”
位置僻靜生意冷清的小茶坊總算熱鬧了一回,口口相傳以後多了許多慕名而來的聽眾,目盲說書人一天要說三場北涼世子的遊歷。三場已是老人的體力極限,一大把年紀了,再倔強也不能跟老天爺較勁。指不定哪天老天爺一不高興,他這一條老命也就被收了去。再者說書說書,除了敲打竹板,他只是動動嘴皮子,喝幾口酒潤潤嗓子還能對付過去,彈琵琶的孫女就要受罪許多。生活清苦,小姑娘捨不得花錢用那桃膠護指,才一場說書,十指就已經瘀血青紫。這會兒趁著休憩時分,她生怕爺爺惦念憂心,只敢偷偷摸摸地蹭著衣角,減緩手指的酸疼。茶坊掌櫃看著第二撥茶客興致勃勃地入坊,坐在櫃檯後頭樂滋滋地啜著清茶。做與吃有關的小本營生,就是要講求一個流水往來,舊客不去新客不來,掌櫃下意識地瞥了眼臨窗一桌茶客,目光一掃而過,也就不再留心。
老儒生好似打定主意要再聽一場說書,很識趣地向茶坊夥計要了壺茶水,喝得倒是不算多,許多茶水被他在桌面上橫抹豎畫鬼畫符了去。負劍男子始終目不斜視,如小廟裡的泥塑菩薩一般,養氣功夫一流。
老儒生笑眯眯地道:“少樸,喝一杯?”
中年男子搖頭,畢恭畢敬地說道:“不敢。”
老儒生仿佛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拿手指點了點這位後輩:“連李密弼都敢光明正大地刺殺,天底下還有你孫少朴不敢做的事情?”
負劍男子不苟言笑,也不懂玩笑三昧,一本正經地道:“那喝一杯。”
老儒生搖了搖頭:“不給喝了,你這呆貨。”老人揉了揉臉頰,緩緩說道,“我罵李老頭兒心術不正要遺禍北莽百年,他罵我迂腐不堪不配做帝師,這些都是在皇帝陛下眼皮底下的廟堂廷爭,擺在檯面上,勉強能稱作君子之爭。少樸,以後你就別去跟李密弼那邊抖摟劍氣了。刀只單刃,根腳便偏頗,故而是殺人利器;劍卻有雙鋒,不偏不倚,君子入世救人才是劍道正途。一個王朝正奇相輔,少不得持刀武夫也少不得佩劍君子。這些呢,其實都是場面話,說到底你畢竟還是棋劍樂府的劍府府主,親自出手打打殺殺,宗門也不光彩。面子這東西,得靠成材的後輩去掙,裡子這玩意兒,才靠你們幾位支撐。正如說書先生所說,李淳罡是劍道第一人,要我說,這位劍神的閉鞘劍,所謂‘我不出劍,胸中自有劍意萬萬千’,遠比兩袖青蛇與劍開天門更符合劍道圓滿境界。少樸,你也該學一學。”
中年男子點了點頭。他這輩子只服眼前這一人。這位老人中原大局尚未落定時便隻身離開北莽,趕赴南邊,春秋一統後,仍在那片硝煙逐漸消散的異鄉逗留了整整二十年。
負劍男子詞牌名“劍氣近”。
高踞武榜前列的洪敬岩是他的閉關弟子。
接下來兩場說書,老儒生都一字不漏地聽入耳朵,時而點頭時而搖頭,反正除了一名同桌還算威嚴的劍士,也不會有人在意一名貌不驚人的酸臭老書生是死是活。其間有兩撥飛狐城青皮土棍來鬧事,第一撥被茶坊掌櫃拿銀子打發回去了,第二撥出手就要毒辣許多,死死護著捧琵琶的孫女的說書老人被一拳砸在臉上,如此一來便惹了眾怒,茶客們付了茶資就等著聽幾段好故事,這些潑皮耍橫可以,別打老傢伙的臉啊,萬一打傷了他們豈不是白掏銅錢買茶聽說書了?混子們撂下狠話,老頭兒再敢吹噓那北涼世子如何英雄回頭就再結實地痛打一頓,這才大搖大擺地離去。第三場說書接近尾聲時,有幾匹駿馬來到茶坊外頭,跳下幾位飛狐城膏粱子弟,帶著六七名惡僕,二話不說就沖著目盲老人打去。一名官家子弟更是獰笑著扯過小姑娘的頭髮,揚言要將這小涼蠻子丟到最下等的窯子裡去做婊子。老儒生臉色如常:“民與民鬥,各憑本事,生死有命。官與民鬥,老夫就要計較計較了。少樸。”
一瞬間,聽聞吩咐的負劍男子劍不出鞘,劍氣卻近。
老儒生不去看那鮮血淋漓的場面,伸袖抹去桌面上密佈猶如蟻穴的兩朝邊防圖,聲音沙啞地呢喃道:“二十年間,當過錙銖必較的商賈,做過流離失所的耕農,當過巡夜更夫,給官吏當過埋頭刀筆文案的狗腿幕僚,為青樓名妓寫過曲子,做過走南闖北的鏢師,給風流名士做過詞伶幫閒,當過小城的縣令,三教九流也算囫圇做了一遍,春秋九國也都走了一遍。再花上兩三年時間走一走北莽八州,大體可以去王庭帝城為皇帝陛下打一副大棋譜了。”
老儒生平淡地道:“黃三甲啊黃三甲,你以中原九國做棋盤,我以兩朝分黑白,你約莫要少去一甲了。”繼而他又突然笑道,“都是一隻腳在棺材裡的人了,勝負心還如此重,不好。”
客棧內,徐鳳年看到踮起腳去一探窗外究竟的陶滿武猛然縮回身子,跟白日見鬼一般小跑到床邊,脫了靴子就跳到他身邊,抱著奇巧盒子,神情複雜。
徐鳳年打趣道:“怎麼,該不會是真見著你董叔叔了吧?沒道理,換作是我,早就大喊一聲跳下樓去了。”
小姑娘舉起手中的盒子,歪了歪腦袋,怯生生地認真說道:“要是明天盒子裡的小蜘蛛結了網,你就答應我一件事,好不好?”
徐鳳年直截了當地拒絕道:“你當我傻啊?要是你讓我去跟你那戰功卓著的董叔叔見面,或是以後讓我去背那錢囊,我能答應?”
小丫頭仍舉著小木盒子,泫然欲泣。
徐鳳年沒好氣道:“去、去、去,甭跟我來美人計,這世上還真沒這樣的水靈姑娘。”
猶豫了一下,徐鳳年自嘲道:“就算有,也不是你這個才四五六七歲的黃毛丫頭。”
徐鳳年想要下床去看熱鬧,結果發現被她扯住袖口,低頭一看,小丫頭眼眶濕潤,有洪水決堤的跡象。徐鳳年耳力敏銳,自然聽得出樓外那是一百精銳鐵騎過街的動靜。在飛狐城有資格折騰出這種大動靜的人寥寥無幾,澹台長平算一個,只不過這名城牧長公子向來鋒芒內斂,不至於帶兵來城內東北角耀武揚威,聯繫陶滿武的異樣神色,真相也就水落石出。這麼個懵懂的小丫頭,相逢不到一個月,哪裡有什麼刻骨銘心的兒女情長?徐鳳年覺得她也就是吃痛一陣子,見著了那名在北莽政壇平步青雲的董叔叔,無須多長時間,也就淡而忘之。不知多少口口聲聲海枯石爛的海誓山盟都無非如此,他們這事實上恩怨糾纏的一大一小兩個人,這份香火情抵不過幾場風吹雨打的。
徐鳳年也不揭穿八九不離十的真相,輕聲說道:“打算將你託付給澹台長安的,回頭就讓孫掌櫃帶你去瓶子巷,先在喜意那邊待著,事後你與城牧二公子說一聲,賞臉來酒樓這邊吃頓飯。”
徐鳳年吃不准那名金玉其外的二公子是否敗絮其中,只不過以澹台長安的脾性,相信多半會善待一名折騰不起風浪的小姑娘。這當然算不上萬全之策,只不過形勢所迫,徐鳳年也只能做到這一步。至於相處一段時間後陶滿武是否洩露身份,澹台長安又是否將人交給董胖子,對城牧府和小丫頭來說都是好事一件。徐鳳年註定要孑然一身深入北莽腹地,甚至要去遙遠的北境,不可能真帶著一個小姑娘亡命天涯。這實在不是什麼有趣的事情,說不定哪天她就成了累贅,被當作棄子說丟就丟,最終死在未知的刀槍弓弩之下。徐鳳年性子再刻薄無情,也不覺得眼睜睜看著她死於非命是什麼可以輕描淡寫的小事。
小姑娘扭頭賭氣道:“不去!去了也不說!我就當啞巴!”
徐鳳年笑道:“去不去還能由著你?”
小丫頭重重點頭。
徐鳳年彈指敲了一下她的額頭,說道:“你以後總有一天會恨我的,就知道現在好聚好散有多難得了。”
陶滿武拿起瓷枕就想要砸一下這個大壞蛋,可看到他一瞪眼就不敢了。擔心自己不爭氣地哭出聲,小姑娘翻了個身撲倒在床上,先摟過瓷枕和奇巧壓在身下,然後手忙腳亂地攏過棉被蓋在身上,偷偷躲起來嗚咽。棉被裡依稀傳來她那含混不清的稚嫩嗓音:“現在就恨你!”
又要哭又要罵人,棉被裡又悶,小丫頭應該挺累的。
徐鳳年等了一會兒,見她沒完沒了,不由得歎了口氣,奪走棉被丟在一邊,抱起她攏在懷裡,下巴擱在她的腦袋上,柔聲道:“你不是天天嚷著要見你的董叔叔,要他教訓我這個惡人嗎?怎麼真見著了,你反而扭捏起來?”
小姑娘捂住臉龐,纖細肩頭輕輕抽搐,斷斷續續地說道:“董叔叔是好人,我不讓他打你。”
徐鳳年搖頭道:“打不打還是小事。”
徐鳳年沒有說出下文。既然死胖子董卓帶一百鐵騎順藤摸瓜地進了飛狐城,若只是董胖子與親衛,別說忌憚,徐鳳年連殺人的心思都有,殺董卓可比殺十個陶潛稚影響來得還要深遠。但這個胖子既然已是南朝中樞重臣,小姑娘的奇巧盒中的小蛛是否結網,徐鳳年不感興趣,然而董胖子身後那張北莽蛛網極有可能隨之在飛狐城內外緩緩張開,擇人而捕。徐鳳年想殺一個必定有死士護駕的軍界當紅新貴並且功成而退,沒有指玄境界,根本不用去奢望。想到這裡,徐鳳年悄然生出一些愧疚之意。上輩子小丫頭到底造了什麼孽,才會在這輩子遇上自己?
陶滿武輕聲道:“我爹說了,戰場上做逃卒,是要被斬的!”
徐鳳年捏了捏她的臉頰,呸呸說道:“說什麼晦氣話?”
沉默良久,陶滿武哭得沒氣力了,就攥緊大壞蛋的袖口,生怕他說走就走。
徐鳳年看著桌上那一囊銀錢,撫額道:“得、得、得,就當我欠你的。咱們桃子長得水靈,指不定就被青皮無賴半路劫走當小媳婦兒了,我也不放心。先說好,送你到了董叔叔那邊,就算完事。”
飛狐城驛館外,才歇腳沒多久就火燒屁股地跑出來的董卓瞪大眼睛,表情驚喜而錯愕。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位已經讓城牧封城的將軍看到了俏皮而滑稽的一幕:一名年輕人一手牽著小侄女的手,一手牽一匹劣馬,就如此意料之外地出現在他眼前。小滿武背著一隻瞧著就挺沉重的行囊,單手捧著個瓷枕,梨花帶雨地咬著嘴唇,委屈極了。董卓整個人的心肝都碎了,還好還好,小滿武沒事就是萬幸。董卓細細端詳了一番,這只常年與軍政兩界那些成精老狐狸打交道的胖狐狸早已修煉得人情練達、目光如炬,立即就有些好似父親見著女兒帶了該死的女婿登門找抽的醋味了!
提兵山走出來的仙子眯眼望著這個看不出深淺的年輕男子,兩手空空,身無餘物,劣馬馬鞍附近系了一塊長條布囊,應該是類似莽刀的兵器。越是捉摸不透,她越是不敢掉以輕心。她家學淵源,自身武力不俗,眼力更是超一流,不敢確定這名情緒古井無波的年輕公子是三品還是二品。只不過當她瞅見自己的男人那副吃癟的彆扭神情時,不由得心情輕鬆許多。她見多了夫君欺負別人,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既然這位不速之客敢帶著小滿武前來,除非是飛蛾撲火的莽撞蹩腳刺客,否則多半是客不是敵,她也不好繃著臉。嫁入董家後,她便一直牢記山上娘親的叮囑,除了懂得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一定要給自己的男人長臉面,這才是聰明婦人。
陶滿武一步三回頭。
看徐鳳年翻身上馬,董胖子笑呵呵地道:“這位做好事不留名的俠士,可是要出城?”
徐鳳年笑著點了點頭。
董胖子搓手道:“若是有難言之隱,不是董卓說大話,只要不是謀逆大罪,董卓都能幫俠士說說情。若是俠士不喜董卓的口碑,也不礙事,董卓這輩子都會記住今日的恩惠。”
見到這名公子哥兒緩緩掉轉馬頭,看樣子是執意要出城,董卓也不客套地惹人厭煩,洪聲道:“一騎去城門傳話,開城放行!”
望著一人一馬遠去,死胖子姿態可笑地跑到陶滿武身前,因為身材過於高大魁梧,乾脆就撲通一聲跪倒,抱住小姑娘。看自家媳婦兒欲言又止,董卓抱起小滿武放在肩膀上坐著,轉身笑道:“知道娘子想說什麼,這麼一號人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相公當然警覺得很,只不過以怨報德的缺德事,能少做就少做。老子這輩子做的虧心事夠多了,萬一生個兒子沒屁眼,找誰訴苦去?你們兩個娘子還不得把我從兩百斤打到一百斤啊?相公我長一斤肉容易嗎?”
女子溫柔一笑,那名年輕公子大氣歸大氣,可比起自己這個小心眼的男人,還是要差了十萬八千里。
董卓環視一周,眼神驟冷,語氣陰沉地說道:“諸位,醜話說在前頭,老子說了放行就是放行,你們盯老子的梢,老子擅帶私兵離開姑塞州,理虧在先,而且一路上有媳婦兒開解,忍了!如果你們敢給那人下絆子,做些畫蛇添足的勾當,別怪我董卓小肚雞腸,連你們祖宗十八代的墳都給刨了。”
說完狠話,董胖子輕聲問道:“娘子,畫蛇添足用在這兒,語境妥不妥?”
女人習以為常,點頭道:“還行。”
在小姑娘的哭聲中,幾乎同時,徐鳳年和董卓,這兩名男人轉頭遙遙對視了一眼。
再相逢,就不知道兩人會是以何種煊赫身份敵對相望了。
第四章 風流人物盡風流 玄武當興在玉斧
飛狐城百姓初聽那姓董的竟然要封城,恨不得從這個死胖子身上剮下肉來,不過雷聲大雨點小,沒過多久就重新開城。老百姓都想著肯定是澹台長公子與董胖子暗中角力占了上風,越發不信澹台長平會在門口被一名女子逼落馬。
徐鳳年沒有急於出城,而是登上城牆遠遠看著有士卒持矛不得靠近的掛劍閣。因為陶滿武,他過早地與董卓牽扯上關係,已經被打亂算盤,匆忙離城自然不妥,但打腫臉硬著頭皮逗留城內,更容易雙手送上把柄。徐驍要自己找尋那個北涼軍舊將,只能暫時擱下,兩害相權取其輕,算是聊以自嘲,徐鳳年到底還是有些遺憾的。
徐鳳年正想轉身走下城頭,一名躺在牆垛上酣睡著曬太陽的邋遢漢子呢喃了幾聲,一個側身翻滾就要墜下城牆。所幸他是往牆內摔,徐鳳年也就不幫忙,被摔醒的醉酒漢子第一時間不是慶倖,而是小心翼翼地撫摸向腰間懸掛的酒葫蘆,這才抬頭茫然四顧。見著了陌路相逢的徐鳳年,無動於衷,滿臉絡腮鬍子的酒鬼靠著牆頭,仰頭灌了一口烈酒,哼了一曲北涼腔的《霸王卸甲》,悠然自得。一名身材高大卻傴僂的僕役裝束漢子小跑上城頭,手裡捧了壺酒,見著徐鳳年,擦肩而過時頓了頓腳步,默不作聲地給主子空了大半的酒葫蘆舊壺裝新酒。奴僕是個面目可憐的鬥雞眼。半醉半醒的漢子從懷裡掏出一把柄上鑲嵌明珠的匕首,自顧自地刮起滿臉鬍子來,一邊忙碌一邊斜眼看著徐鳳年,騰出手來指了指掛劍閣,罵罵咧咧地道:“小後生,瞅啥瞅,老子當年帶了兩柄劍到飛狐城,一柄燭龍掛在閣內,一柄賣給城牧府掙了千兩黃金,你憑啥用那看酒鬼的眼光看老子?”
僕人是個啞巴,看主子口型就知道又要闖禍,趕忙轉身朝徐鳳年作揖致歉。徐鳳年笑了笑,等酒鬼刮去鬍鬚,不由得細細眯眼看去。難怪這人當年賣劍作畫能在風波樓樓頂高眠數年,若是衣衫整潔,當年肯定是個風流倜儻的男子。事出反常必有妖,徐鳳年臉色照舊,悠悠然打量著這個能讓喜意這般出彩的女子都念念不忘的青樓狀元郎。酒鬼收回匕首,長歎一聲“我不負丹青丹青卻誤我”,再灌了一口燒酒。
徐鳳年沒心情兜圈子,直截了當地問道:“是在等我?”
好似聽到笑話的酒鬼瞥了奴僕一眼,哈哈大笑道:“小娃兒口氣忒大,老子在這兒睡得舒舒服服,你找老子還差不多。”
徐鳳年死馬當活馬醫,平靜地道:“有人要我捎一句話,你聽得懂就算,聽不懂就當醉話,大可以左耳進右耳出。既然是你帶出來的卒子,拉了屎就得你回去擦屁股。”
刮了鬍子皮囊還算十分優秀的漢子翻白眼道:“你小子腦袋有毛病吧?老子哪次拉屎不擦屁股了?滾、滾、滾,晦氣。再不滾,老子一身劍術還在,隨手取了掛劍閣的燭龍,一劍就讓你見閻王爺去。”
徐鳳年查探過氣機流轉,主僕二人都稱不上隱士高人,酒鬼勉強超出常人,至於那名鬥雞眼僕役,更是稍遜常人,上不得檯面,不由得笑著走下城頭,牽上劣馬離開飛狐城。他回望了一眼,沒有醉鬼,只有鬥雞眼奴僕傴僂著站在那裡。
始終靠牆坐在地上的酒鬼抹了抹臉頰上的胡楂,自言自語了一番。見沒人搭腔,抬頭看到僕人站著默然遠眺,酒鬼自嘲道:“忘了你是又聾又啞。當年本公子被仇家追殺,一路北奔至邊境,若非見你還有些銀錢,才不樂意互稱主僕。”
酒鬼懶洋洋地問道:“為何要我今日睡在這城頭?”
一個沙啞聲音響起:“連我這等廢人都察覺到有劍氣臨近。北莽有這等劍境的劍士,想必應該是棋劍樂府府主這樣的人物。”
酒鬼嚇得手腳哆嗦,瞠目結舌地問道:“你能說話?”
身形傴僂的僕人依舊眺望遠方,伸手撫摸著臉皮,平淡地道:“自封竅穴而已,算是我吳家最上乘的枯劍法門,當年與李淳罡那場比劍偶有所悟,再者憤懣于大將軍的不做皇帝,就心灰意懶,安心練枯劍了。我吳家先祖曾九劍破萬騎,有四柄斷劍遺落北莽,就想著來這邊看一看。否則以你不入流的劍術,如何能撿到一柄魚蚨、一柄燭龍?你當名劍是銅錢,去了趟鬧市就能撿到好幾柄?”
酒鬼顫聲道:“你到底是誰?”
僕役用指甲在臉上又刻又劃,很快就滲出血絲。他似乎很厭惡這張面皮,劃了片刻緩緩說道:“枯劍本無情,吳素沾染了情思,哪怕打著入世的幌子,劍意也就不純粹了。她當年在皇宮裡的陸地神仙只是偽境,不過一場鏡花水月。否則她如何會落下不治病根?”
“北涼王妃?!”
“我姐,親生姐姐。不過我從小與她不親,關係還不如她與當年那個在劍山上苟活的鄧太阿。就像我與陳芝豹的關係遠勝與那位親外甥的世子殿下,只不過再不親近,血緣關係也無法否認。這些年我一直在等大將軍,如何都沒有想到,會是親外甥親至飛狐城。大將軍啊大將軍,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可你不知道我吳起此生最是無情無理嗎?你又如何知道陳芝豹不曾找過我?晚了。”
“你,不要殺我!我什麼都不會說的!”
“數風流,都死於風流。”
這一日,狀元郎醉死掛劍閣,滿城青樓女子盡悲慟,一同出資厚葬了這位讓無數少女春心萌動的傳奇男子。那些兒女已經長大的徐娘半老俏婦人,則暗自神傷。
北涼以北是北莽,北涼荒涼心不涼。
如今幾年涼莽戰事不見波瀾壯闊,大多是一些小股遊騎的短兵交鋒,北涼遊弩手就成了最讓人垂涎的兵種,誰若能割下幾顆頭顱掛在馬鞍一側返營,老卒瞧見了也要眼熱,別提那些滿腔熱血的新卒。這可是實打實的功勳,作不得假,東線邊境上那些紈絝子弟興許還會做出以殺死平民百姓冒充北莽蠻子的惡劣行徑,但北涼軍法嚴酷,絕不敢如此。
這一日,北涼一隊遊弩手深入馬鼇頭,便與北莽姑塞二十余名矯健欄子狹路相逢,一場廝殺後,雙方互有折損。事後檢查屍體,才知道是董卓麾下的烏鴉欄子,這讓滿臉血污的普通游弩手李翰林大呼痛快之餘,也有些後怕。北涼軍制五十人做一標,能當上游弩標長的人,比一般軍旅的將校還來得有資格趾高氣揚。李翰林的標長頭兒是一位老成持重的魁梧漢子,披輕甲,馬術精湛,拉弓三石膂力超群不說,還可雙手挽弓射殺,只不過唯一的毛病就是再沉穩的性子,見著了北莽人就兩眼發紅,犯了許多軍紀,數次被貶官降銜,否則早就成了將軍。其為人沉默寡言,只有每次手下提及他被大將軍親手鞭打的事蹟,中年漢子才會咧嘴笑笑。標中李翰林這些游弩手都知道這是標長的軟肋,誰犯了錯,只要念叨這個,標長也就樂和地心軟了。
手臂被劃開一大條深可見骨的傷口的李翰林騎在馬上,屁股邊上拴了一顆北莽欄子的頭顱,馬背一側鮮血流淌。這次小規模戰役,己方陣亡了三人,全殲了對方,三具袍澤的屍體分別被掛在標長和兩名副標長的馬背上,這是軍中雷打不動的鐵律。北涼沙場馬革裹屍還,最重一個“還”字,只要誰有一口氣在,在不耽誤重大軍務的前提下,都要帶著陣亡袍澤同歸。李翰林瞥了一眼身邊那新兵蛋子,對其刮目相看。這傢伙叫陸鬥,是個面相古怪的重瞳子,入他們這一標沒多久,馬背上就懸了三顆烏鴉欄子的腦袋,可想而知戰力是如何生猛了。原本以李翰林為首的游弩手都不喜歡這個脾氣不好的新卒,不過這趟肩並肩殺敵,就連身後那個打罵過陸鬥的李十月都扭扭捏捏地認了錯。這姓李的老爹是北涼從三品武將,在整個北涼只要不碰到一流公子,也算是橫著走的貨色了,家裡爹娘叔伯,再往上推一個輩分,都是鬥大字不識,當初生下他,為了姓名一事鬧得天翻地覆,請了無數名士儒生都覺著不滿意,嫌拗口。後來家裡老爺子一拍大腿,說生在十月就叫十月,如此一來,整個文盲家族的人就沒了異議,讓那些幫忙起名的讀書人都腹誹不已。
李翰林所在這一標遊弩手,大抵都是李十月這類將種公子哥兒,只不過家世大多不如李十月那般顯赫,但不興談及自己父輩的家世榮光,李十月就成了異類,很不討喜。庶族白丁的陸鬥進入標內,當天就跟李十月起了衝突。當初李翰林這些人都冷眼旁觀,不偏袒任何一方,見陸鬥一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的孬種架勢,就都有些翻白眼,心想:你小子再不濟,能成為遊弩手好歹有些骨氣好不好?沒料到這次真刀真槍地與久負兇悍盛名的烏鴉欄子捉對廝殺,陸鬥這悶葫蘆一聲不吭地就宰了三人,還替李十月擋下刁鑽一箭。李十月這個其實沒多大壞心眼、花腸子的紈絝也就真服氣了。如此一來,李翰林對李十月也高看一眼。雖說這哥們兒還殘留了一些紈絝習氣,但也不算過分,比起那些連北涼軍都不敢進入更別提成為遊弩手的北涼將軍後代,實在是出息了千百倍。此時李十月在與遊弩手插科打諢,說他小時候總與家中兄弟打架,老爹不知從哪裡聽來一個人多力量大的道理,要讓他折筷子,不承想自己力氣大,一口氣折斷十來根筷子,把沒能說出道理的老爹氣得不輕。老爹一氣之下就給他請了位有真本事的武教頭,而不是讓他舞文弄墨,真是萬幸萬幸。
李翰林聽著李十月那句“要老子讀書比挨刀子還難受”,覺得好笑,深有同感哪,心情也就越發舒朗起來。當初鳳哥兒說讓自己從軍,果然是好事,只不過估計這位貴為世子殿下的好兄弟也想不到自己會成了一名遊弩手。
李十月從後頭拍馬趕來,嘻嘻笑道:“翰林哥,入城時借用一下蠻子的頭顱行不行?也就讓我威風威風。”
李翰林笑駡道:“去跟陸鬥借,那小子割了三顆,老子才一顆,借你了自己咋辦?”
李十月無奈地道:“我才向他低頭認錯,沒這臉皮去借啊。再說了咱們哥倆都姓李,五百年前是一家嘛。”
李翰林嚷著去去去,轉頭大聲笑道:“陸鬥,李十月說要向你借顆北莽蠻子的腦袋好去抖威風,借不借?”
陸鬥平靜地道:“一顆不借。”
李十月苦著臉,連標長與副標長都哄然大笑。
陸鬥扯了扯嘴角,淡然道:“借你兩顆。”
李十月縱馬反身,恨不得抱住這冷面冷眼卻熱心腸的傢伙:“陸鬥,回頭你就是我親哥了,到了陵州,帶你逛遍所有窯子!”
李翰林打趣道:“逛窯子算什麼?你不是有個總被你誇成沉魚落雁的妹妹嗎?乾脆你認了這個妹夫,以後別說借用兩顆蠻子的頭顱,借兩百顆都在理。”
李十月豪氣道:“成啊,陸鬥,要不這事就這麼說定了?”
陸鬥不客氣地翻白眼道:“滾你的蛋,就你這寒磣樣子,你妹能好看到哪裡去?”
長相其實一點兒都不歪瓜裂棗的李十月頓時氣悶,又惹來一陣爽朗笑聲。
標長發話道:“一幫兔崽子玩意兒,還有力氣在這兒扯犢子,就不知道回頭把氣力撒在娘兒們的肚皮上?老子見你們這趟都不差,回城就厚著臉皮向趙將軍求個假,讓你們快活去,不過撐死了也就一兩天時間,誰敢晚到軍營一刻,老子親自拿鞭子伺候你們。”
李翰林來到標長身邊,輕聲道:“標長,我與洪津幾個都說好了,咱們每人送一顆蠻子頭顱的軍功分給三位兄弟,至於賞銀,就全部發給他們的家人。”
標長皺眉道:“擅送軍功是重罪。李翰林,我知道你小子的來歷不普通,身世比起李十月這幾個只好不差,可這件事要是被上頭的人知曉,軍法如山,喜事就成了禍事,你真敢?”
李翰林嬉皮笑臉道:“標長當年敢一刀捅死敗後投降的北莽將軍,何等豪邁,我們幾個是你帶出來的卒子,有何不敢?”
標長罵了一聲口頭禪,一臉欣慰笑容,說道:“你們幾個就別摻和了,我與兩位副標早就說好了,這事情沒你們的份。你們現在只管安心殺敵積攢軍功,入了咱們標,老子與兩位副標就沒理由虧待每一位兄弟。”
在北涼軍,一天袍澤,一世兄弟。
武當山,晨鐘響起。
八十一峰朝大頂,主峰道觀前廣場上,當年輕師叔祖成為掌教以後,都是他領著弟子練拳,只是如今掌教不管是飛升還是兵解都已不在人世,換了一人來打拳,卻一樣年輕。
這人是只比洪掌教低了一輩卻更加年輕的李玉斧。
峰頂煙霧繚繞,數百武當道士一同人動拳走,道袍飄搖,風起雲湧。年輕掌教所創一百零八式,被小師叔李玉斧簡化為七十二式,非但沒有失去大道精華,反而越發陰陽圓潤,便是初上山的道童也能依樣打完,毫不吃力。武當封山以後,只許香客入山燒香,山上道觀不分山峰高低,山上道士不管輩分高低,只要願意,每天清早晨鐘響,黃昏暮鼓敲,都可以跟隨李玉斧一同練拳。早到者站在前排便是,輩分高如師伯祖宋知命、俞興瑞這些老道士;若是遲到一些,也就隨意地站在後排打拳,自然而然。不論風吹雨打,峰頂練拳一日不歇。
練完拳,李玉斧耐心地向一些年輕道士解惑後,與一直安靜等待的師父俞興瑞走向小蓮花峰。來到龜馱碑附近後,當年內力雄厚只輸大師兄王重樓的老道士感慨道:“玉斧,會不會埋怨你洪師叔沒將呂祖遺劍留給你,而是贈送給了山外人的齊仙俠?而且這人還是龍虎山的天師府道士。”
李玉斧雙手插在道袍袖口裡,笑道:“小師叔傳授我這套拳法時,就已經明白地說過會將呂祖遺物轉贈龍虎山齊仙俠,也曾問我心中有沒有掛礙,玉斧不敢欺瞞,就實話實說有些不服氣。小師叔說不服氣好,以後劍術大成,只要超過了小王師叔,大可以去齊仙俠那邊將東西討要回來。不過事先與師父說好,我半途練劍歸練劍,以後若是沒有氣候,師父不許笑話。”
俞興瑞走到山崖邊上,踩了踩鬆軟泥土,笑道:“要是你練劍不成,還不許我們幾個老頭子笑話你了?當年咱們這幫老傢伙,除了修成大黃庭的掌教大師兄和練習閉口劍的王小屏,其餘幾個都沒甚出息,唯一的樂趣就是笑話你小師叔了。咦?咱們發現他偷看禁書了,就去笑駡調侃一通。咦?他騎青牛打盹了,咱們就呵斥幾句大道理。咦?他念想著少年時代那一襲紅衣的女子了,咱們就樂呵呵地嘲諷幾句。咦?他今日算卦又是不好下山,咱們老頭兒就又要忍俊不禁了。其實啊,越是後頭我與你師伯們就越是覺得不下山才好。成了天下第一下山做什麼?可到了最後,你小師叔終歸還是下山了。”俞興瑞感慨萬千,低聲道,“騎牛讀道書,桃木劃瀑布,看那峰間雲起雲落,順其自然,這本該是你小師叔的天道。可騎鶴下江山,劍斬氣運,還自行兵解,讓一名女子飛升,又何來順其自然一說?要是我當時在場,非要拎著他的耳朵痛駡他一頓。咱們這些老頭兒不是惋惜什麼武當當興不當興的,只是心疼啊。”
李玉斧喃喃道:“白髮人送黑髮人。”
俞興瑞重重歎息一聲,笑道:“所以你小子別再折騰了,也別有什麼負擔。掌教師弟這一事,別看那幾位師伯這些日子表露得雲淡風輕,我估計他們吃飯的時候都在發呆。虧得我那小王師弟沒在山上,否則十有八九要出手阻攔洗象的飛劍開天庭。還有你那宋師伯,這一年都靜不下心來煉丹,愁得不行。”
李玉斧輕聲問道:“掌教師叔既是呂祖轉世,也是齊玄幀轉世?”
俞興瑞笑了笑,說道:“大概是真的,管他呢。”
俞興瑞拍了拍這個親自從東海領上武當山的徒弟的肩膀,柔聲道:“你小子隨掌教師弟的性子,能吃能睡就是天大的福氣。”
李玉斧撓了撓頭,尷尬地道:“以前那世子殿下上山,掌教師叔還能夠鎮著這位公子,我恐怕就只有被打的份了。”
俞興瑞哈哈笑道:“你別聽那些小道童瞎吹牛,當年你師叔一樣被那世子殿下好生痛打痛駡。世子上山練刀那會兒,你師叔沒少受氣,不過也就虧得他能苦中作樂,咱們幾位可就是幸災樂禍了。”
李玉斧愕然。
俞興瑞指了指峰外風景,由衷笑道:“掌教師弟就是在這裡一步入的天象,也是在這裡入的陸地神仙,都只是一步之事。”
李玉斧回過神,心生神往之色,輕聲道:“看似一步,卻早已是千萬步了。”
俞興瑞欣慰地點頭:“正是此理。一心求道時,不知腳下走了幾步,忘我而行,方可有機會一步入大道。至於如何才算忘我,師父迂腐刻板,悟性不佳,不敢誤人子弟,但是起碼知道一點,每日辛苦修行,卻不忘算計著到底走了幾步,絕不是走在大道上。這也是小師弟比我們幾位師兄都智慧的地方,我不求道,道自然來。”
李玉斧點頭道:“道不可道,妙不可言。”
俞興瑞緩緩離開小蓮花峰頂,回頭瞥了一眼與臥倒的青牛笑著說話的徒弟,會心地笑了笑。
既然小師弟是呂祖,那有一句遺言便等於是呂祖親言了。
武當當興,當興在玉斧。
靖安王府。
據說裴王妃一心參禪,久不露面,本就冷清的王府便越發淒清。
天陰而不雨,天氣涼而不寒,好似女子欲語還休。
半生在京城半生在襄樊的靖安王趙衡坐在佛堂的屋簷下,輕輕撚動纏在手上的一串沉香佛珠。
只有一人與這位榮辱起伏的大藩王相對而坐,正是那位年紀輕輕的目盲琴師——自刺雙目絕了仕途的陸詡。陸詡出身書香門第,父輩皆是當世大儒,卻因為以直筆寫西楚史書,被宵小之輩鑽了空子,被朝廷降罪,落魄十年,給青樓名妓彈琴謀生,在永子巷賭棋十年糊口,不知為何時來運轉,不但進入靖安王府,還成為被父子二人甚為器重的幕僚。便是到今日,從永子巷被帶入帝王家的年輕人仍覺得恍若隔世。所謂鯉魚跳龍門,萬千尾鯉魚爭得頭破血流,到底才幾尾能跳過龍門?陸詡戴罪之身,能被靖安王趙衡青眼有加實在是意料之外。
趙衡閉著眼睛,轉動拴馬靜心的念珠,淡然問道:“陸詡,可知為何不讓你與珣兒一起入京?”
目盲年輕人搖頭道:“不知。”
靖安王睜開眼,望著灰濛濛的天色,笑道:“這些日子讓你隱姓埋名輾轉做了各衙小吏,可曾抱怨?”
陸詡搖頭微笑道:“陸詡十分知足。”
趙衡別過頭看了年輕書生一眼:“你連著二疏十三策,立志要為君王平天下事。第一疏立儲、廟算與削藩,珣兒戰戰兢兢地被我逼著帶去京城面聖,引得龍顏大怒。第二疏共計十策,只言針對北莽的用兵之策,一講北莽兩姓與南北兩朝,二預測北莽分兵意圖,三說敵襲應對,四安邊備馬,五調兵遣將,六說兩遼,七和親,八饋運,九收龍腰州,十滅北莽。龍顏再度震怒,不過珣兒傳密信回襄樊,卻說連那張巨鹿與顧劍棠對此都十分重視,甚至連素來不喜歡誇人的舊西楚老太師都在朝廷上說了幾句好話。這三人,張巨鹿揀選了饋運來引申大義,為他自己的政改做鋪墊。顧劍棠對收取龍腰州這第九策十分青睞,而執掌門下省的孫希濟更是對二疏十三策全盤接受,稱讚二疏一出,他們這幫站在大殿上的傢伙都要自慚形穢,將我那冒名頂替的珣兒稱作經世濟民的大才,半點兒不輸張首輔。張巨鹿竟半點兒不怒,笑言何止是不輸,已然讓他難以望其項背了,這才壓下了皇帝陛下臉面上的怒火。其實本王一清二楚,這二疏十三策,除去當頭立儲一事犯了逆鱗,皇帝陛下是真怒,其餘十二策,尤其是削藩一策,簡直說到了皇帝陛下的心坎上。對這位兄長,本王實在是太瞭解了。”
目盲男子輕聲道:“陸詡本意是再過幾年,第七次兩朝戰事塵埃落定,再交出這二疏十三策。”
靖安王趙衡停下轉動念珠的動作。
陸詡低下了頭。
趙衡笑道:“你是當之無愧的聰明人,死在本王手中的蠢貨無數,這輩子也就你跟一個年輕人看出本王殺人前會按下念珠。不過你放心,我捨不得殺你,殺了你,靖安王府也就垮了一半。我這次殺意起伏,只是陰沉習性使然,並非真有殺心。本王等不到第七次戰事結束,怕賭輸了。陸詡,你心思通透,猜得出本王這句話的含義嗎?”
陸詡咬了咬牙,起身跪地後沉聲道:“若是我朝兵敗,十三策猶能讓靖安王府獲利;可若是獲勝,就成了兩張廢紙。如此一來,世子殿下再無半點兒世襲罔替的可能!”
趙衡哈哈大笑,說道:“起來說話。”
陸詡起身再度坐下。
趙衡輕聲道:“本王的賭運一直不好,當年那場大賭就賭輸了天下,所以這才讓珣兒倉促進京。這次只算是小賭,都說小賭怡情,本王覺得應該能賭贏。”
陸詡猛然冷汗直流。
趙衡繼續轉動念珠,微笑道:“想到了?對啊,本王若不死,或者說是慢慢老死,這場賭博我趙衡賭贏了也無用,珣兒成不了靖安王,依然只會被減爵一等,降藩王為國公。”
陸詡再度跪下。
間接逼死一位無病無災的藩王好玩嗎?小小幕僚陸詡有幾條命?
趙衡起身道:“別跪了,本王這輩子其實只想讓一人跪在眼前。他是誰,你我心知肚明,當然不會是你陸詡。”靖安王親手攙扶起作為府上清客的目盲年輕人,和顏悅色地笑道,“當年那個人靠著堪稱無雙國士的書生荀平才有今日光景,我們父子有你,想必也不會差多少。走,你看過了靖安王府的光鮮一面,本王再帶你去看一看一些齷齪事。”
陸詡被微服出府的靖安王趙衡帶到城中一棟幽靜的私宅門口,走出馬車,依稀看到了七大藩王中最為文武雙全的靖安王嘴邊露出一絲苦笑。
靖安王輕輕推門而入。
小院中種滿蘭花,一名女子慵懶地斜靠著簷下木欄,風姿脫俗。
趙衡淡漠地說道:“常人見到這名院中女子,十有八九要將其當成裴南葦。”
陸詡聽到此話愣了一下,隨即確認院中女子並非靖安王妃裴南葦後,對世子趙珣的大逆不道行為就有些震驚。富貴如世子殿下,金屋藏嬌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便是有了世子妃,豢養尤物,也無人會視作悖逆之事,只是當這名女子太形似王妃,這事就有些駭人聽聞了。陸詡立即明白為何靖安王趙衡會將此說成齷齪事,當下眼觀鼻鼻觀心,再不去“打量”那位正怔怔出神的貌美女子。
女子終於醒覺,見著了與世子趙珣有七八分相像的趙衡,立即撲通跪下,嬌軀顫抖,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趙衡緩緩走到她身邊,伸手去握住屋簷下的一串風鈴,默不作聲。
女子淚流滿面,膽戰許久,忽然抬起頭,咬破嘴唇,猩紅血絲冒出,緩緩說道:“奴婢不怕死,但懇求靖安王不要責罰世子殿下。”
趙衡鬆開風鈴,輕輕一彈,叮咚作響。他不低頭去看這位匍匐在地板上的女子,只是輕聲冷笑道:“你配與本王說話嗎?”
女子垂下頭,淚流滿面。
靖安王聽著風鈴聲響,緩緩說道:“從你第一天踏入院子,本王就已經知曉,只不過這件醜事對本王來說不算什麼,珣兒並未逾越底線。”
女子始終顫抖得如同一株風雨中的嬌柔蘭花。
趙衡繼續說道:“如今為了珣兒,你要去死,願意嗎?”
靖安王與陸詡走出了小院。
趙衡上馬車前,頓了頓身形,輕聲笑道:“本王以國士待你。”
沒有說話的陸詡彎腰一揖到底。
女子等關門聲傳入耳中後,抹去淚水,去首飾盒中挑選了一支趙珣贈送的珠釵,來到屋簷下,與他一般躺在地板上抬頭望著那串風鈴。
將釵子刺入脖子之前,她淒美柔聲道:“珣。”
靖安王世子趙珣身在京城時,傳出一個與二疏十三策一樣讓天下震動的消息:靖安王趙衡暴斃,死於頑疾;靖安王妃裴南葦殉情自盡。
消息傳入京城,傳聞世子趙珣吐血昏厥。
當天,皇恩浩蕩,天子下旨,趙珣世襲罔替靖安王,成為七大藩王中第二位獲准世襲罔替卻是第一個為藩王的世子殿下。
趙珣在宮中向皇帝陛下謝恩以後,火速返回襄樊城,見過陸詡以後立即披麻戴孝。
夜深人靜,即將成為皇朝新藩王的趙珣獨坐靈堂中,面無表情地往火盆裡丟著一把把黃紙。
守孝結束以後,在屋內讓婢女服侍穿上藩王蟒袍,已是靖安王的趙珣揮退下人,站在房內,十指抓住臉龐,表情扭曲而猙獰,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捂著臉流著淚低下頭。
若是有人旁觀,會發現世子殿下此時此刻卻是讓人看不懂的表情。
可惜顯貴如新貴陸詡也只能站在門外,何況他還是個瞎子。
屋內的靖安王趙珣掩面若泣嘴角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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