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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悍刀行15:轉戰三千里(簡體書)
滿額折

雪中悍刀行15:轉戰三千里(簡體書)

人民幣定價:39.8 元
定  價:NT$ 239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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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得紅利積點:6 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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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一個關於廟堂權爭與刀劍交錯的時代,一個暗潮湧動粉墨登場的江湖。
2.奇幻人物,奇幻場景,顛覆傳統,盪氣迴腸!

3.豆瓣高分之作,媒體評價《雪中悍刀行》格局宏大,從江湖之遠到廟堂之高,環環相扣、層層疊加,成熟大氣。
4.全新裝訂,燙金工藝+壓紋工藝,裝幀更精美。

道門真人飛天入地,千里取人首級;佛家菩薩低眉怒目,抬手可撼昆侖;誰又言書生無意氣,一怒敢叫天子露戚容。踏江踏湖踏歌,我有一劍仙人跪;提刀提劍提酒,三十萬鐵騎征天。
拓跋菩薩悍然截殺徐鳳年,大宗師演繹何等驚天廝殺?
雪蓮城城小風波不小,宗師收官戰為何苦作籠中之鬥?
各路英豪聚西域,何人在邊城呐喊中原豪俠齊赴邊關?
武當逃暑鎮風聲鶴唳,京城第一劍客祁嘉節劍指何人?
經綸悠悠,時來氣運聚大頂;大敵當前,我自以逸待遠敵。宗師聯袂,黑雲壓城城欲催;爾虞我詐,生死往復一線懸。且詩且酒且狂歌,與爾共戰黃沙三千里!

作者簡介

烽火戲諸侯

浙江省網絡作家協會副主席,第十二屆全國青聯委員。
代表作有《雪中悍刀行》《劍來》《陳二狗的妖孽人生》《天神下凡》等。
烽火戲諸侯文風多變,所著小說涵蓋現代都市、武俠仙俠、西方玄幻等題材,尤善以細節動人心,在書迷中具有較強的號召力。

名人/編輯推薦

作為網文,這不是簡單的作品,大部分的網文,為了能吸引讀者,往往開篇有趣或新穎或雄厚,而隨著時間推移慢慢趨於升級打怪種馬的平淡,能堅持下去得,能能讓讀者堅持下去得,也就是慣性,所以才會有許多有生之年終於看完得想法;這本書的趣味,在於開篇雖然平淡且荒誕,但這種荒誕是為了後期落下伏筆,如人飲酒,越飲越醇,越到後面越是放不下,直至卷終依然不能釋懷,恍如百年,此書有大氣象!——淩家公子

目次

第一章 瀟灑御劍迎客去 天上劍雨落人間
第二章 一身轉戰三千里 一劍曾當百萬師
第三章 中年心事濃如酒 少女情懷總是詩
第四章 於無聲處起驚雷 於平地上升月輝
第五章 江山江湖兩相宜 代代新人新氣象
第六章 中原何曾少豪氣 江湖兒女赴邊關
第七章 臨請飲酒六兩三 願我知道你平安
第八章 北涼風起人頭落 老卒再赴曳落河
第九章 黃梅時節家家雨 蘆葦蕩中飛絮飛
第十章 一將功成萬骨枯 鴻業說與山鬼聽
第十一章 我自此間山中來 山風徐徐翻我書

書摘/試閱

《雪中悍刀行15轉戰三千里》-樣章

第一章 瀟灑御劍迎客去 天上劍雨落人間
山頂轉經筒六字真言的念誦聲勢浩大,可惜尋常百姓肉眼卻無法看到那些有關氣運流轉的更大氣象。酒樓附近的行人在震驚于小爛陀山的聲響後,還發出了一些感到荒誕滑稽的嗤笑聲:在他們的視野中,屋頂坐著個老和尚,站著個單手托缽的年輕人,一站一坐足有半個時辰。酒樓下聚集了越來越多聞訊趕來的外城看客,指指點點,許多頑劣稚童都壯著膽子爬到了臨近的屋頂。
很快內城就有一隊隊精騎護送著大人物疾馳而至。騎卒佩刀負弓掛槍矛,坐騎更是那種僅論衝擊力就遠勝莽馬的純種西域大馬。馬隊蠻橫地撞開了擁擠的人流,許多來不及閃躲的無辜看客當場就被戰馬撞死。不是沒有仗著把式在身的外城人士看到好友被殺後熱血上頭而憤起廝殺,但就算前方有騎卒給他們打落下馬,後方的騎軍很快就借著戰馬衝鋒的巨大慣性,一矛狠狠地捅入他們的身軀。鐵頭硬木杆的長矛在騎卒手上和屍體之間瞬間繃出一個賞心悅目的弧月,屍體頓時被撞飛到兩三丈外。只不過製成矛杆的硬木終歸不是那類有價無市的一等良木,硬度和韌性仍是不足以支撐這種程度的撞擊,就此毀壞。那名騎卒似乎意猶未盡,順勢棄矛換刀,微微彎腰,不是下劈,而是看似漫不經心地橫刀,朝著一名撒腿狂奔的外城漢子策馬而去,無須用力,只是靠著戰馬的衝勁,刀尖就輕而易舉地在那人脖子上拉出一道寸餘長的深口子。
從這個細節看得出來,這些為內城權貴重金豢養的西域騎士,個個都是上陣廝殺極熟的老卒了。沙場騎軍作戰,從不是一錘子買賣,想要活到最後,就得知曉如何用最少的氣力獲得最大的殺傷成果。西域不缺良馬,但是匠人、鐵器稀少,製造良矛的硬木在北涼邊軍和離陽朝廷的嚴格約束下,更是很難獲取,這就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西域騎卒的戰力。他們只好退而求其次,除了膂力雄健者得以配置精鐵長槍外,其餘大多是一次性撞矛,也可以用作投矛,這對付江湖人足夠了,但是一旦對上真正意義上的正規騎軍,肯定力有不逮。早在二十年前,就有過一場鮮血淋漓的教訓。本城在春秋末曾經擁有一支人數達到五千人之多的騎軍,在西域所向披靡。當時在城內一言九鼎的某位梟雄霸主有心吞併臨謠三鎮作為糧草依託,然後兵鋒指向涼地,繼而佔據天下之高地,最終覬覦中原。不料當時封藩北涼的徐家只派出了三千騎軍,就殺得西域五千騎幾乎覆沒,逃出生天的不過寥寥百餘騎,而人家的傷亡都不到五百。那些逃卒心有餘悸地嘮叨了很多年,都說那徐家騎軍真他娘的是鐵騎啊。那兩千騎竟是人馬俱甲,別說人了,連戰馬都能有面甲,而且人家騎軍的鐵槍更是足可支撐多次往還衝鋒,自家那些白蠟木杆子製成的所謂鐵矛,比較起來實在是太軟了。
所以這二十年來,這座城裡那幾家有錢沒處花的大姓有了騎軍後,也只敢關起門小打小鬧,絕對不敢去找北涼邊軍的麻煩。當然,也不是沒有吃了熊心豹子膽的好漢,在北涼邊軍形成小伍騎卒進入流民之地演武鍛煉以便進階白馬遊弩手的習俗後,就有人帶著八百精騎前去如今的流州渾水摸魚。一開始他們也靠著人數優勢圍殺了三四十個北涼蠻子,但是很快就遭到了慘絕人寰的狠辣報復。當時還沒有擔任陵州刺史的列炬騎統帥胡魁和虎頭城副將劉寄奴,兩人各領一千輕騎,殺入流州,把那西域八百騎斬殺殆盡後,將頭顱一顆顆挑掛在槍頭,一路奔赴這座距離涼州千里之遙的城池。城中很多人之所以不知道這樁慘事,是因為那個擅作主張去流州尋釁的傢伙,把城內的家族上下四十幾個族人和九百多扈從以及其餘內城勢力一夜之間鏟平,然後拿著腦袋出城三十裡去跟北涼邊軍請罪了。本來以為這種行事已經誠意足夠,也足以息事寧人,不料那一手締造了北涼白馬遊弩手的胡魁在雙方對峙之際,尤其是在劉寄奴差不多已經答應率軍返回北涼的時候,毫無道義地悍然發起衝鋒,殺得給幾位家主拉出去不過是壯膽的滿城三千騎卒人仰馬翻。如果不是劉寄奴一騎突入戰陣,截下了正在大開殺戒的胡魁,如今城中勢力恐怕就是另一番格局了。
徐鳳年沒有理睬那些街道上的看客,背起雞湯和尚的屍體後,單手托缽,向著內城中央的小爛陀山飛奔而去,然後在山腳茅舍附近安葬了老和尚,把佛缽放在墳頭。
徐鳳年開始等待即將到來的一個人——
拓跋菩薩。
祥符二年,在這個日頭漸暖讓人春眠心思漸重的春尾巴上,京城突然在一日之內毫無徵兆地舉辦了兩場不合禮制的社稷大典和太廟祭奠活動,這讓禮部和司禮監、都知監以及司職儀仗的司設監、執掌太廟事務的神宮監手忙腳亂,人人苦累不堪。有心人都發現,皇帝身側除了臉色沉重的中書令齊陽龍外,還多了個身穿欽天監衣飾,臉色更是陰沉得厲害的陌生少年。兩場繁重大典過後,臨近黃昏,皇帝仍是沒有放過那撥都已精疲力竭的中樞重臣,把小朝會搬到了六部中的兵部軍機廳,中書、門下兩省的高官和六部紫袍公卿一個不落。
大廳主桌上擱置了一件涵蓋了廣陵江下游地形的巨大沙盤,除此之外,還擺設有十數種戰船的精巧模子。腳步急促的年輕皇帝不等眾人行禮,就擺擺手示意免禮,徑直走到那些模子面前。兵部尚書盧白頡給武選清吏司主事高亭樹使了一個眼色,這位在兵部觀政邊陲後名聲大噪的榜眼郎趕忙偷偷潤了潤嗓子,向前踏出兩步,為皇帝介紹兩支廣陵水軍的實力對比:“啟稟陛下,此時廣陵王麾下水師八萬人,大型樓船有黃龍、鳳翼和扶搖三種,三十五艘;中等戰船包括艨艟、冒突、先登在內總計七種,共有一百四十餘艘;小型船隻赤馬舟、斥候十二種,四百餘艘。西楚水師五萬六千餘人,戰船數量在七百艘左右,但是大型樓船僅有十八艘,艨艟、冒突等中等鬥艦亦不過七十餘,甚至其中夾雜有不下兩百條只經過粗糙改良的漁舟,兵力、戰力都不佔優勢。而且四萬青州水師也由靖安王親自率領,開始沿江而下,水師先鋒已經成功控扼住廣陵江與白蘆湖交叉的寶塔磯一帶,很快就可以前後包夾西楚水師……”
皇帝趙篆默不作聲。他並不是一個治政懈怠的天子,對於廣陵道戰事爛熟於心,現在真正讓他難以抉擇的只有一件事:是讓首尾兩支水師“貽誤戰機”,先幫助南疆十萬虎狼之師北渡廣陵江,還是抓住西楚水師主動與廣陵水師決戰的機會,讓青州水師快速進入白蘆湖西端的空白地帶,以便在白蘆湖東面打一場更加穩妥的夾擊戰,以免陷入被西楚水師各個擊破的境地。當然,只要南疆兵馬成功渡過廣陵江,前不久剛剛入京的宋笠已經拼掉了謝西陲的大部分兵力,那麼在西楚佔據的陸地上,十萬南疆精兵必定可以勢如破竹,甚至有希望一口氣包圍西楚國都。但是廣陵平叛之戰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場純粹求勝的沙場廝殺,一旦讓南疆十萬大軍不損一兵一卒就圍困住西楚京城,那麼白蘆湖上的戰役不管勝負都變成了錦上添花的多餘戰事。若南疆只是在朝廷前頭搶下了滅國之功也就罷了,最壞的結果則是遠遠超出了朝廷的承受能力。萬一廣陵水師和青州水師輸給了曹長卿親自坐鎮的西楚水師,萬一當年與徐驍同為邊疆藩王的趙炳意圖不軌,在大勢之下生出不臣之心,那麼南征主帥盧升象手底下不過數萬人馬,能否擋得下久經戰事的南疆豺狼?更可怕的可能在於,一旦南疆與西楚勾結,一起北上,那麼離陽就只能讓顧劍棠的兩遼邊軍分兵,火速南下護衛太安城。北莽本就在北涼的幽、涼兩線打得不順暢,而在兩遼防線之外又有接近二十萬常駐軍,難道真要他趙篆站到太安城城頭,同時看到北莽蠻子和南疆蠻夷?不過這一切推演都是建立在戰局最壞結果的前提下,所以趙篆內心深處有些悔意。當時聽了中書令齊陽龍和兵部尚書盧白頡的意見,拒絕西蜀出兵,是不是錯了?畢竟才一萬蜀兵,就算是陳芝豹親自領軍,又能在廣陵道上拿走多大的戰功?一萬人就能圍困西楚京城?雖說不同意蜀王出蜀就是這位年輕天子的本意,可真當戰局略顯泥濘後,他難免有些隱藏很好的遷怒。趙篆這個順風順水的皇帝在決斷一事上欠缺磨礪,不如先帝,更不能跟他那個大半輩子在馬背上親自作戰的爺爺相提並論。
此時,趙篆對那個使喚起來很不稱心如意的“棠溪劍仙”盧白頡,就越發覺得礙眼了。若非兵部兩個侍郎許拱和唐鐵霜都是太安城新面孔,而宋笠的資歷又太淺,那些個春秋老將又戰死的戰死老死的老死,暫時實在是找不到合適的人選替代盧白頡,皇帝早就讓盧白頡離開兵部了。元虢已經準備趕赴藩地擔任朝廷新添設的節度副使,盧白頡本也該在此行列之中,但是齊陽龍和“坦坦翁”兩位主官都流露出“此事不妥”的意向,這件事這才擱置下來。
登基以來,趙篆也有過自己的盤算。在他看來,當時先帝就不該按照元本溪和張巨鹿的意思將陳芝豹放虎歸山,就應該將其死死地釘在兵部尚書的座位上,大不了就給他一場廣陵收官戰的軍功。退一萬步說,同樣是數萬兵力,朝廷不相信盧升象能夠抗衡那支南疆大軍,恐怕沒人懷疑陳芝豹可以輕鬆擋下,甚至可以說,只要陳芝豹留在京城當這個兵部尚書,南疆絕對生不出造反之心。趙篆倒不是不明白先帝把陳芝豹放在西蜀的初衷,可是趙篆不是盲目推崇和信賴這位徐驍義子的先帝,他對這個“白衣兵聖”天生抱有一種深重的猜忌。再者趙篆這位新君不得不承認,先帝與陳芝豹之間是有一份香火情的——舉世皆知先帝對整個北涼素無好感,唯獨對陳芝豹青睞有加,當年差點兒就要那個年輕人未曾及冠即封異姓王,後來更是讓他頂替顧劍棠成為兵部尚書,最後晚了十多年,仍是讓陳芝豹當了蜀王,在徐驍死後順勢成了碩果僅存的異姓王,而他趙篆跟陳芝豹則沒有這些君臣情分,跟他有這類淵源的,只有距離頂尖文臣武將還差一些火候的陳望、唐鐵霜、宋笠之流。
皇帝陛下久久默不作聲,那就只能是滿堂沉寂。
高亭樹洋洋灑灑數千言,說得口乾舌燥,徹底掏空了肚子裡那些早早打好腹稿的縱橫韜略,又不敢在中樞公卿跟前誇誇其談說什麼題外話,只好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身為兵部主心骨的盧白頡。在得到肯定意味的眼神答覆後,高亭樹就此閉嘴,不去畫蛇添足。皇帝終於打破沉默,對這位在京城內故事多多的兵部新貴勉勵嘉獎了幾句,可謂簡在帝心矣。滿堂重臣一起笑望著這個美風儀,有“太安玉樹”綽號的年輕人,唯獨禮部侍郎晉蘭亭眼神隱晦複雜。
皇帝隨後離開了趙家甕,去了與中書、門下兩衙互為鄰居的翰林院新址。今日翰林院有一場茶會,皇帝看到了意料之中的陳望、孫寅、嚴池集、範長後、李吉甫和宋恪禮六人。大院中當然不止這六人,翰林院大小黃門郎數十人,但不論如何紮堆聚集,仍是不能讓皇帝一眼就看到。此時,桀驁狂士孫寅正在與“范十段”范長後手談對局,陳望和狀元郎李吉甫並肩而立站在一側,竊竊私語,而本朝國舅爺嚴池集則和東山再起的那位宋家“雛鳳”宋恪禮結伴站在另一側。皇帝走過去一看,結果看到孫寅、范長後兩人手邊的棋罐附近擱了幾本珍本孤本。孫寅手邊的“書山”略高,有四本,範長後手邊則只有兩本,想來是賭棋的彩頭了。見到皇帝陛下大駕光臨,不說院中其餘誠惶誠恐的黃門郎,這六人的神色大致相同,但其中又有小異。孫寅紋絲不動,只聚精會神盯著棋局。範長後也未起身,但這位原先抬臂拈子沉吟的新小黃門郎緩緩放下指間的棋子,以示恭謹。嚴池集和宋恪禮都讓出路來,尤其是最有資格不當一回事的嚴池集,臉色竟然最是認真肅穆,神情瞧著比宋恪禮還要“用力”。陳望小步上前,走出兩步後,發現李吉甫沒有挪步,他悄悄伸手扯住了這名狀元郎的袖子。李吉甫心懷感激地投去一瞥。兩人來到皇帝身前,陳望笑著給天子解釋彩頭:“前幾日就說好了,月天兄讓孫寅兩子,然後連同他們在內,一共六人,都會拿三個月俸祿買來的孤芳齋書籍用來押注。”
說到這裡,陳望笑意更濃:“這個主意是孫寅提出來的,明擺著是要坑我,誰不知道我的俸祿是六人中最多的。”
然後陳望微微挪步,讓李吉甫在皇帝面前更加醒目,然後打趣道:“李吉甫向來會把俸祿寄回家鄉,手頭至多餘下些零碎銀錢,因此這回的買書錢還是跟我賒的。下注的時候就數他最不爽利,忐忑了許久,生怕年關好不容易才過去,就又欠人一屁股債。陛下,微臣斗膽有個不情之請:若是我和李吉甫輸了,要不就由陛下替咱們補上?陛下這家大業大的,微臣和李吉甫可遠遠比不上啊。”
皇帝笑道:“這有何難?不過話說回來,朕家業大,你陳少保老丈人家的家業就小了?柴郡王這半年來哪天不是日進鬥金,害得朕都想去打秋風了。所以李吉甫輸了朕幫他還債,可以;幫你,別想了。”
李吉甫夾在這對君臣中間,刹那間百感交集。既羡慕皇帝陛下對陳少保的獨有信任,否則便不會當面直截了當地說出柴郡王大肆斂財,不過李吉甫心底更多的是對陳望暗中提攜的感激涕零。皇帝問過了賭注情況,摘下腰間一枚玉佩,抽出孫寅手邊那本李吉甫押注的孤芳齋珍本,遞還給狀元郎。李吉甫接過書後,沒來由紅了眼睛,雙手捧著書,趕忙低下頭去,眼眶濕潤。皇帝拍了拍這名太安八駿中明明科舉名次最好但是聲望卻墊底的年輕臣子,安慰道:“這不是還沒有輸嗎?”
不過,最終棋盤內外的勝負,還是陳望、李吉甫、嚴池集和宋恪禮四人輸了。
輸棋的孫寅和贏棋的範長後除了拿回自己的書外,還瓜分了前面四人的三本書和那塊價值連城的玉佩。孫寅率先拿了兩本珍本,範長後就只好拿走一本孤本和那玉佩。看到這一幕,皇帝哭笑不得地道:“月天押自己贏也就罷了,好一個孫寅,原來你是押自己輸棋?”
孫寅淡然笑道:“下棋和下注是兩回事。”
皇帝望向本朝棋壇第一聖手範長後,無奈地道:“堂堂范十段,也願意跟這種無賴貨手談?”
範長後起身笑道:“陛下,讓兩子後,其實雙方的棋力算是旗鼓相當,接下來輸贏就看天意了。”
皇帝玩笑道:“世人都說你範月天下棋之時宛若身後有天人相助,這麼說來,以後你再與孫寅讓子賭棋,一定要捎帶上朕,朕就用六館書樓的某本藏書下注。”
暮色漸臨,在皇帝的授意下,宦官從宮中搬來了許多壇貢品醇酒,不過皇帝喊上陳望和孫寅兩人還有自己的小舅子嚴池集,四人一起走出了熱鬧的院子。
皇帝轉頭對輸了棋但贏了彩頭的孫寅隨口問道:“只聽過‘貼目’一說,怎的讓起子了?”
孫寅答道:“貼再多目,我也贏不了範長後。勝負懸殊,就沒有賭頭了。”
皇帝點頭道:“酒量、棋力、詩品三事,到了一定境界後,要想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難如登天,真可謂前生分定,非人力所能增減。”
陳望輕聲道:“這恰似廣陵道戰事,若非讓西楚餘孽先在棋盤上落二子三子,就不會有人親身上陣或是押注了。”
皇帝歎了口氣,有些無奈地道:“之所以拉上你們兩個,是因為你陳望一直看好廣陵道戰事,孫寅則截然相反,今天朕就想聽一聽你們的心裡話,你們二人說說看,不論言辭如何驚世駭俗,朕都會靜下心好好思量。朝堂上那些爭吵,難免摻雜種種休戚相關的利益糾葛,而你們不一樣。”
孫寅看了眼陳望,後者輕輕伸出手,示意孫寅先說。
孫寅也毫不客氣,以一種當仁不讓的氣魄說道:“陛下是憂心南疆大軍渡過大江圍住西楚國都後,形成尾大不掉之勢,就算不造反,也足以坐地起價,跟朝廷獅子大開口,以至成為第二個北涼邊軍吧?而且相同的格局不同的形勢,當年北涼徐驍不管出於何種考量,最終沒有劃江而治,但是燕剌王趙炳在南疆苦心經營十多年,會不會做出不同的選擇,天曉得。陛下又不想把主動權讓給別人,讓給虛無縹緲的人心和天意,是不是?”
皇帝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對!”
孫寅笑了:“破局之策有三。首先,陛下需要公開表達對昏聵的兵部的不滿,並且要雷霆大怒,讓現任兵部尚書盧白頡卸職離京,擔任南疆或者廣陵的節度使都可以,總之要能夠見到南疆十萬大軍的統兵副帥吳重軒,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許之以利。情、理二事,不用我孫寅多說什麼,想來以‘棠溪劍仙’的風姿修養,足以勝任。但‘利’之一字,就要陛下割肉了,其痛可不是一塊腰間玉佩可以相比的。”
皇帝皺眉道:“一方節度使,夠了沒?”
孫寅膽大包天地嗤笑起來。
皇帝輕聲道:“許諾吳重軒日後入京做兵部尚書?”
孫寅冷笑。
皇帝問道:“難道朕的離陽要再多出一個異姓王?”
孫寅反問道:“有何不可?以後的異姓王,豈能跟涼王、蜀王相提並論?朝廷又豈會拿捏不住?吳重軒已是花甲高齡,膝下三子碌碌無為,他吳重軒又能做幾年藩王?”
皇帝點了點頭,但是沒有說話。
孫寅接著說道:“其次,在盧白頡卸任兵部尚書後,准許蜀王帶一萬精兵出境,且下旨讓其遙領兵部尚書銜,火速趕赴廣陵道平叛,並將靖安王趙珣麾下的青州水師分出一半給他。陳芝豹此人,不可手掌大權,同時又不可不掌權。兵權過重,則難以壓制其野心;手無半點兒兵權,則會生怨心反心。給陳芝豹的兵力,三四萬最佳,絕不可超過五萬。朝廷不准其出蜀,就真以為他陳芝豹只能練出一萬兵了?治水,堵不如泄,先帝和離陽讓此人去西蜀,他已經建功,北莽百萬大軍陳兵北涼西線,那麼也是時候將陳芝豹調回京城,調到皇上眼皮子底下了。”
皇帝這次嗯了一聲。
孫寅深呼吸一口氣:“最後,就是讓北涼放開手腳,跟北莽死戰到底。朝廷不但要放開廣陵漕運,還要中止更換版籍,更要讓東線顧劍棠和薊州同時出兵施壓,壓縮北莽所有邊境戰線,驅虎吞狼!如此一來,廣陵道戰事再糜爛不堪,都是一時輸贏的小事而已。到最後,離陽便能收拾殘局,屆時北莽最多只剩下一半國力,西楚更是破敗不堪,強弩之末,曹長卿無非求死而已。”
年輕的皇帝沉吟不語,望向陳望,後者苦笑道:“微臣無話可說了。”
孫寅等待下文,沒有等到想要的答案,嘿嘿笑道:“借著大好酒意,回去喝酒了,若是醉倒在翰林院,就勞煩陳少保拖回去。”
皇帝看著這個狂士的背影,輕聲道:“陳望,池集,朕帶你們去一個地方,見一個人。”
這一次皇帝身後甚至都沒有侍衛扈從隨行,只有司禮監掌印宋堂祿小心翼翼地領著路,七繞八拐來到一座位於皇宮邊緣地帶的僻靜院落。
推開院門後,燈火中,陳望和嚴池集看到兩把籐椅上坐著一對陌生男女。男子貌似目盲,女子正在給他讀一本書。
以陳望和嚴池集跟當今天子的親近程度,仍是和宋堂祿一起被留在了院門口。皇帝獨自走入,跟那個目盲年輕人進行了一番短暫的問答。
等到皇帝起身走回院門時,不復見先前的沉重,臉上多了幾分輕鬆閒適。
陳望笑道:“恭喜陛下多了一位謀國之士。”
皇帝開懷笑道:“陳少保不比他差半點兒,兩樣人而已。孫寅不是什麼出世人,不過是修的野狐禪;院中姓陸的讀書人則是真正的世外人,野狐精。但真正治國平天下,仍要靠你陳望。”
院中,瞎子陸詡躺在籐椅上。
真名柳靈寶的靖安王府女子死士在那個皇帝眼前跪了沒多長時間,起身後更是滿臉迷茫。
陸詡輕聲問道:“是不是很奇怪我為何要置北涼於死地?”
跟陸先生一路顛沛流離的女子釋然笑道:“先生自有先生的道理。”
陸詡“睜開眼”,好像是要親眼看一看這個人人不自由的世道。
徐鳳年知道自己跟拓跋菩薩之間必有一戰,只不過沒有想到此戰會來得如此之快。
徐鳳年幫那個贈送佛缽的禪宗老和尚送葬、堆墓、立碑,然後以手指為刀,刻下“雞湯和尚之墓”後,本想加上一段墓誌銘,可惜不知那支名叫《蓮花落》的曲子的內容,只能作罷。做完這些後,徐鳳年不得不去尋兩件稱手的兵器,只不過猶豫了半天,發現這件本該屬�雞毛蒜皮的小事竟是異常艱難,但徐鳳年竟然還有蹲在墳前唉聲歎氣的閒情逸致。以前一場場豁出性命才有資格賭生死的決鬥,比如對上鴨頭綠客棧的魔頭謝靈,擁有兩位強大扈從的二世祖拓跋春隼,還有那第五貉、楊太歲等人,以及最近那次對陣“劍氣近”黃青外加一條北莽真龍,徐鳳年都沒有怎麼多想,事實上是來不及深思什麼。就像一場場騎軍斥候接觸戰,生死立判。至於跟“人貓”韓生宣和王仙芝,徐鳳年倒是都有足夠的時間去佈局,但那些算計都顯得間不容髮,讓他提心吊膽,不敢有半點兒分神。唯獨與拓跋菩薩打架,真的事到臨頭避無可避,又有短則幾個時辰長則半日的悠游時光,徐鳳年非但沒有什麼複雜心緒,反而有些輕鬆,就像在等一個素未謀面卻神往已久的朋友。等看到拓跋菩薩第一眼時,徐鳳年猜測自己說不定會忍不住笑著說一句“你來了啊”,然後徐鳳年又想,這句問話實在沒能彰顯高手風範。同為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兩個人既然要生死相搏,十有八九就得掛掉一個,初見即分生死,難道不該有個更豪氣干雲的問候?比如說“拓跋菩薩你做了幾十年的天下第二,那就帶著這個可笑的名頭赴死吧”,或者自己拎兩壇酒過去,打架前各自豪飲。可諜報上也沒說拓跋菩薩喝不喝酒,萬一這傢伙滴酒不沾,自己難道對他說“先別打先別打,等我喝了酒再打”?可他徐鳳年也沒兩口氣喝光兩壇酒的海量啊……在茅屋墳前獨自神游萬里的徐鳳年腦中突然靈光一閃,覺得拎酒去幹架的事情還真可以做,因為就算拓跋菩薩不喝酒,大不了自己說一句“誰死了,生者為死者敬上一罎子酒,就當送行”,這種言語既有高手出場時的架子了,也有高手那種視生死如客子遠遊的氣魄了……
爛陀山上那位聞訊趕來的六珠菩薩看到這一幕,看著蹲在那裡偷著樂的年輕藩王,幾乎傻眼了。這是唱哪一出?這人不知道整座爛陀山都快炸窩了嗎?她穩了穩心神,冷著臉說道:“臨近爛陀山的第一撥僧兵兩萬人,可以在兩天后召集完畢,趕赴流州。”
徐鳳年走入茅屋,搬了兩條小木板凳到簷下,丟給她一條。兩人一起坐下,坐在夕陽的餘暉中,徐鳳年微笑道:“你們真是沒有誠意啊,轉經筒已經推動,仍是要等我勝過拓跋菩薩才出兵嗎?”
六珠菩薩也沒有遮遮掩掩:“一朝一代,至多三四百年的壽命,可你知道爛陀山已經存在多少年了嗎?”
徐鳳年凝視著她那張好似歲月永遠留不下痕跡的臉龐:“當年春秋十大世族豪閥也都是這般認為的,總覺得國祚可斷,一家香火不能熄滅。我原本以為你們爛陀山的和尚會更出世一些。”
她冷笑道:“若真出世,我們爛陀山還理睬你北涼王做什麼,蹚這渾水做什麼?你別得寸進尺。”
徐鳳年搖頭道:“誰說出世就是關起門來,使勁躲在天外天山外山的地方,不問俗世?你們爛陀山自了一事是很了不起,我也服氣。但武當山道士的下山修行,兩禪寺的一日修佛便一日耕作,更讓我敬佩。武當的成仙也好,兩禪寺的成佛也罷,不過是江水彼岸的風景,他們也都是找到了渡船的,能渡江幾尺是幾尺,能渡江幾丈是幾丈,自家船上能多載幾人是幾人,而且從不收人銀錢,更不介意自己溺水,只求多載一人。難怪無用和尚要離開爛陀山,他留在山上,其實就只能一輩子是那個劉松濤。”
六珠菩薩面無表情地道:“千年爛陀山的佛法,豈是你徐鳳年幾句小小機鋒就能打散的?說到底,你還是想著那數萬僧兵,少在這裡裝腔作勢。”
徐鳳年感慨了一句:“道不同,雞同鴨講。”
六珠菩薩皺眉道:“拓跋菩薩正在趕來此地的路上,你不逃?你不過是吸納了殘留各地的春秋氣運,真當自己恢復巔峰境界了?”
徐鳳年翻白眼道:“我這會兒就如同漆黑不見五指的夜幕裡那個唯一提著大燈籠的人,你當拓跋菩薩是瞎子啊?東邊北涼自己的地盤,我肯定跑不過去。往北去姑塞州?我想北莽女帝和太平令一定會好酒好肉招待我的。還是西域更西?那有意義嗎?至於往南,那邊陳芝豹和謝觀應應該也聞到腥味了吧。”
徐鳳年的臉色有幾分雲淡風輕:“跑什麼,打了再說。又不是必輸必死的境地。再說了,我很早就嚮往快意江湖。第一次走江湖最像真正走江湖,只不過半點兒都不快意罷了,狗刨江湖,還經常嗆水。後來幾次,本事越來越高,卻也越來越不把自己當江湖人看。這一次,我打算為自己走一次江湖。不狗刨過江,不乘船過湖,要瀟瀟灑灑地一飄而過。”
六珠菩薩瞥了眼遠處那座葬有雞湯和尚的不起眼的墳,淡然道:“你要是死在西域死在拓跋菩薩手上,說不定別人想要收屍都難。”
徐鳳年一本正經默念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
六珠菩薩眺望東方那股常人肉眼不可及的氣勢:“拓跋菩薩很急著殺你。”
徐鳳年不去看那識貨之人都會感到壯闊的場景。接下來他有的是機會去欣賞,甚至也許容不得自己不看,能夠看到吐。徐鳳年自言自語道:“李淳罡重出江湖後,在徹底離開江湖前,老人曾與我同行一段路程返回北涼。離別前,他曾經用兩個字的形容詞點評江湖人物。說那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是‘沉著’,大河前橫;大雪坪軒轅敬城,是‘含蓄’,不著一字,盡得風流;斬魔台齊玄幀,是‘高古’,月出東鬥,清風相從;龍虎山趙希摶,是‘曠達’,生者百歲,相去幾何;鄧太阿,是‘勁健’,行氣如虹,走雲連風;曹長卿‘悲慨’,百歲如流,萬念冷灰;那王仙芝,老而彌堅,更是臻於佳境,堪稱第一品的‘雄渾’,天風浪浪,海山蒼蒼,精神彌滿,萬象在旁……”
六珠菩薩耐著性子聽他嘮叨這些故人故事故語,事實上,她聽得津津有味,畢竟這些話語如果不是她今天出現在這裡,恐怕就要一輩子爛在某人的肚子裡了。
徐鳳年突然問道:“爛陀山有沒有好一點兒的兵器,最好是刀劍,如果有神兵利器,不妨借我一用。”
六珠菩薩看著東面的景象,搖頭道:“有,一把叫‘放聲’的古劍,一柄叫‘氣韻’的刀,都鍛造于大奉王朝。只不過等我這一來一回,拓跋菩薩已經找到你了。”
徐鳳年笑道:“大不了我讓拓跋菩薩等你到了再開打,他要是不答應,我就往爛陀山方向跑,總歸能等到你取來刀劍。對了,在我跟拓跋菩薩交手期間,你幫我盯著那個目前身在內城董家中的王維學,只要他不離開西域,你就不用插手。”
六珠菩薩緩緩起身,眼神複雜:“你為何不散去氣數?這樣一來,拓跋菩薩也就失去了目標。這場架你可以不用打的。”
徐鳳年無奈地道:“老和尚才入土多久?你就不怕他跳出來往你臉上狠狠砸一缽啊?你不怕,我怕。再者直覺告訴我,今天在這裡幹脆利落地打一架,比以後拖泥帶水地打一場,會更有利,勝算更大。現在避其鋒芒,以後就算恢復了修為,心境也輸了幾分。”
她冷笑道:“歸根結底,你徐鳳年還是想借著西域黃沙千里的廣闊戰場,不管不顧地與人酣暢淋漓地廝殺一場而已。扯什麼直覺心境!”
徐鳳年尷尬一笑,隨即露出一副惱羞成怒的模樣,瞪眼道:“打人別打臉,罵人別揭短!”
六珠菩薩一閃即逝。
徐鳳年獨自坐在小板凳上。
小爛陀山是內城三姓中“閻王司馬”家族的後花園,只是董家發動了那場蓄謀已久的血腥屠殺,一夜之間,司馬家十不存五,但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董家在屋頂那個年輕酒鬼那邊碰壁後,尤其是寶瓶州持節令的公子聽說雞湯和尚贈缽給“鐵木迭兒”,而這個曾經跟他所在宗門的大樂府一起刺殺燕文鸞的年輕劍客竟然來到了山腳茅屋,謹慎的王維學誤以為是老和尚請來貼在司馬家門上的護身符,便嚴令董家殺手不許繼續追殺司馬家族。優哉遊哉坐在板凳上等人的徐鳳年也感受到了這座城的強大韌性:司馬家族已是搖搖欲墜的慘淡景象,換作中原門庭,早就樹倒猢猻散了,可司馬家仍是在茅屋附近派遣了從衣衫到刀劍血跡皆未幹的三十餘名死士,護衛著數目相當的婦孺老幼,想來這已經是司馬家族僅剩的一點兒精氣神了。他們顯然真將茅屋簷下板凳上的徐鳳年當成了救命符,在六珠菩薩神出鬼沒地一來一去後,司馬家上上下下的精氣神又漲了幾分。畢竟,在西域,只要跟爛陀山牽上線,終究不會是什麼壞事。無所事事的徐鳳年看著兩百步外的那些人,對方也打量著他這個來歷不明的古怪客人,其中那些個稚童少年更是瞪大眼睛。他們人人手持兵器。不論是兵器,還是今夜的悲慘境遇,對他們來說實在是沉重了些,許多孩子臉上還帶著淚痕。有略微高大的男孩子輕輕安慰著身邊的小女孩兒,也有負弩背弓的成年男子在女眷的幫忙下包紮傷口,還有腿腳靈便的孩子不知從哪裡捧來箭矢,踮起腳,小心翼翼地放入長輩的箭囊中。
為了防止董家殺手借著夜幕進行刺殺,這一帶的樹枝都高掛燈籠,燈火異常輝煌。
夜色春風中,徐鳳年看著他們,那些孩子也癡癡地望著這個能跟爛陀山女菩薩搭上線的厲害人物。
然後,在幾名身手勝過尋常家族扈從的內城高手的護送下,有個背有一張牛角大弓的女子走向徐鳳年,婀娜曼妙的身姿,纖細的腰肢,修長的雙腿,跟那巨大的殺人利器,在燈火中顯得格外醒目。徐鳳年緩緩起身,想著就當自己是幫那位自稱龍樹僧人師兄的雞湯和尚待客了。不過,他顯然低估自己的“氣勢”。當他彎腰起身的時候,除了那名女子的腳步不停外,那三個高手身形都頓時凝滯,然後發現女主人還在前行,又握緊兵器硬著頭皮跟上。徐鳳年還沒有站直身體,發現這夥人如此緊張後,就又坐回去,想著這樣大概會比較讓人放心。不料他這一起一落,那群驚弓之鳥被徹底惹毛了,呼嘯出聲,有個相對年輕的漢子二話不說就擋在女主人身前,拔刀相向,死死地盯著徐鳳年,大有一言不合就要你死我活的架勢。徐鳳年有些無奈:你們到底要我站著還是坐著?
那女子跟身邊那幾位自己家族養兵千日用在一時的高手竊竊私語,隨後讓他們留在五十步以外,獨自走到了徐鳳年身前,笑著指了指六珠菩薩坐過的板凳,徐鳳年點了點頭。她摘下那張牛角弓坐下後,微笑道:“公子不要介意,我們司馬家今夜實在是風聲鶴唳得很。哦,忘了問公子,聽得懂我的話嗎?”
徐鳳年笑道:“我不是北莽人,當然聽得懂柴夫人的中原官話。”
不僅是這座城,整個西域皆知,“閻王司馬”家當家的人是柴夫人。她嫁入司馬家後也沒有婦隨夫姓,持家二十年,所以內城三姓中也有人把司馬家族說成柴家。徐鳳年從拂水房搜集到的諜報上得知,這位柴夫人是東越遺民,流落至此。在家族長輩很快去世後,她孤苦伶仃嫁入了當時還在外城打拼的司馬家,可以說是她親手把司馬家的家業操持到今天的顯赫地位,至於其中的艱辛,徐鳳年就不知道了,也沒那份興趣知道。
她直截了當地道:“既然公子不是北莽蠻子,那我就可以說些敞亮話了,如有冒犯,請公子不要生氣。只要公子能保住司馬家族一百二十四口人,不論公子索要什麼,只要我給得起,我一定給!”
徐鳳年沒有說話。
這位年近四十卻風韻猶勝年輕女子的夫人眼神堅毅:“公子也許會覺得司馬家族已經不值一提,但是我可以保證,只要渡過這個難關,只要司馬家族這塊金字招牌在今夜沒有被徹底摧毀,那麼不出半年,我就能重新拉起兩千人馬。”
然後她的神色突然有些淒苦——那個年輕男子竟然在這種關係到她家族存亡的緊要關頭,怔怔地出神,望著遠方,開起了小差。
她能夠帶著家族走到今天,自有其堅忍不拔的地方,立刻加重語氣,說道:“也許公子是無意間路過西域的中原人,甚至可能是離陽江湖最顯赫門派裡的一流俊彥,有志于登頂武道,根本瞧不上西域此城一兩個姓氏的榮辱興亡,但是我懇請公子施予援手一回,司馬家族必定會感恩于公子,以後只要公子捎一句話回西域,哪怕是南疆,是兩遼,是離陽京城,只要需要我司馬家族出力,我若還在世,必會親自領著家族精銳勢力馬不停蹄地趕到公子面前。我若已死,下一任司馬家主也絕不會推託半句!我柴冬笛如果有違誓言,就生生世世不得做人!”
徐鳳年轉頭看著這個女子,眼神恍惚。
她的眼神瞬間冰冷,無形中語氣也冷硬了幾分:“我說過,只要我給得起,公子都可以拿走!”
她這輩子實在是見過太多男子在她面前露出這種神色了。早年是外城權貴,後來是內城梟雄,比如董家的董鐵翎,李家那父子三人,還有那些個自恃榜上高手便言語輕佻的男子。
她面無表情地道:“但是公子要的,我只會給一次。”
她早就不是那種會以為江湖處處有俠義的無知少女了。
這麼多年,為了這個家族,她順應西域這座城的規矩,也做了許多超出道義底線的事情,殘酷,血腥,肮髒,陰謀,算計,陷阱。
但是對她自己來說,有件事,她始終守住了底線。她原本以為再過幾年,也許最多十年,西域就不會再對她這個柴夫人的容顏津津樂道,不會再有年輕人對她的身段垂涎三尺,那麼她就算對得起那個記憶早就模糊、只剩下一個姓氏的丈夫了。
徐鳳年沒有因為誤會而惱羞成怒,只是笑了笑:“柴夫人想多了,只是你讓我想起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他轉頭望向東北方向,柔聲道:“我很想她。其實一直很想她。”
她愣在當場,望著那張滿是溫存意味的側臉,她看得出來,這個男人此時此刻的那份想念,作不得偽。
她突然有些沒來由的傷感和自嘲,他臉上浮現的東西,在西域恰恰最為奢侈,她這個在西域黃沙叱吒風雲二十年的女人,就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愫。
徐鳳年收回視線,微笑道:“我在等的人還沒到,確實餘下些時間,與其坐在這裡發呆,不如順手跟夫人做筆買賣好了。”
沉穩如她也忍不住流露出滿臉驚喜,只是這個年輕男子接下來的話語立即讓她如遭雷擊:“柴夫人,真的只能有一次嗎?能不能再商量商量?”
氣勢也好,氣焰也罷,氣韻亦是,都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柴夫人這次雖然依舊惱怒,但已經沒有先前那種悲壯了,反而大概是因為她實在是太過徐娘半老了,就算生氣也別有一番風韻。她此時有點兒像是……在嬌羞?
徐鳳年爽朗大笑,擺了擺手道:“好了,不開玩笑了。只不過先前覺得夫人的心弦繃得太緊了,這對身體的傷害其實會持續很久。夫人是用弓的行家裡手,應該知道張弛有度的道理。說正事,實不相瞞,我在內城也有些隱蔽的經營,最近半年才在內城興起的那股勢力,夫人說不定已經見過那個滿身酸氣的老儒生,他就是我安插在西域的人。”
柴夫人神情凝重起來。世間持家有道的女子大多如此,在驚喜過後就免不了煙火氣地斤斤計較了。她輕聲道:“據說那個姓劉的老人要麼是有北涼背景,要麼就是跟財神李家那個高手一明一暗,事實上都是離陽趙勾出身。”
徐鳳年搖頭道:“這些不重要,我能夠保證你們司馬家族繼續做內城大族,只要你跟那老酸儒聯手,別說在董家鼻子底下苟延殘喘,就是擠掉董家也不是沒有可能。你要人,我可以給你不輸內城高手榜上的人,而且只要你敢開口,我就敢給你很多。你要鐵甲要弓弩要槍矛,我也可以一併給你。至於我的要求,很簡單,你們司馬家在這座城裡必須籠絡起一支人數不下於五千的騎軍,他們把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去博取富貴就果真有希望獲得富貴的時候,夫人要讓他們相信那不是什麼空口白話……”
徐鳳年說到這裡的時候停頓了良久:“我將來能不能看到這些,先不去說,柴夫人你放心便是。等下你去找那個姓劉的老儒生,你就說是我告訴你‘他叫劉文豹,下馬嵬驛館,老槐樹’。他自然會相信夫人,以後也會竭力配合你的一切行動。不過我也把醜話說在前頭,你柴夫人和司馬家如果不守約,到了該你們拼命的時候卻當縮頭烏龜,或者說以後有人找到夫人給你們更大的利益,你們便投靠了那人,那請夫人記住一點,我今夜能給你司馬家的,不管我以後出現還是不出現,都能加倍拿回去。你們西域在這一畝三分地上打打鬧鬧,什麼內城外城什麼高手什麼三大姓,以後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真的不算什麼。”
柴夫人嫣然一笑,輕輕點頭:“對啊,在堂堂北涼王眼中,恐怕除了北莽百萬大軍壓境,就再沒有大事了;除了離陽皇帝和北莽女帝,也再沒有什麼大人物了吧?”
徐鳳年訝然道:“猜出來了?”
她沉默片刻,微笑道:“本來是隨口胡謅的。王爺肯定是只有在無足輕重的女子面前,才這麼容易被套話,對吧?”
徐鳳年也不否認什麼,忍俊不禁道:“這麼記仇,不好。”
這下輪到柴夫人目瞪口呆了:“你真是北涼王?!”
徐鳳年打趣地反問道:“怎麼,太好說話了,不像是手握權柄的邊陲藩王?還是說坐在小板凳上跟夫人嘮嗑大半天,瞧著怎麼都不像是個高手?”
柴夫人眨了眨眼眸:“不是說王爺玉樹臨風,相貌極其英俊嗎?咱們內城好些消息靈通的妙齡女子可都對王爺好奇得緊。咱們司馬家也有幾個,以前都練劍,後來聽說王爺是練刀起家的,就傻乎乎跑去練刀了。整天嘮叨著王爺的名字,連我的耳朵都快要起繭子了。”
徐鳳年無言以對,伸出手指敲了敲眉心,苦笑道:“女人啊!”
柴夫人望向遠處那些個在動盪中活下來的族人,平靜地道:“有個叫司馬碧水的女孩兒,信誓旦旦地說她要是哪天練成了絕世刀法,一定要去北涼找那個叫徐鳳年的傢伙,就算做不成他的媳婦兒,做他的紅顏知己也可以。很多人取笑她,但其實沒什麼天賦的她只是埋頭練刀。”
徐鳳年輕聲道:“然後死了。”
她點了點頭,語氣平淡:“是啊。殺不了人,又不願受辱,就拿刀自盡了。是一刀過腹,而不是輕抹脖子,因為如果是後一種死法,她還是不會被那些男人放過的。在咱們西域,這樣單純的傻瓜,尤其是女子,總是命不長。就算僥倖活著,也活不痛快。”
徐鳳年順著她的視線,一起望向那些依稀有了點兒無憂無慮歡聲笑語之感的人群,感慨道:“以後會有天下太平的那一天的。到時候你們西域也會有書聲琅琅,孩子不是每天想著怎麼活下去,而是怎麼寒窗苦讀怎麼考取功名。以後也會有楊柳依依,男男女女人約黃昏後,年輕人就做年輕時候該做的事情。以後會有籐椅,老人躺在上邊曬太陽,慢悠悠地回想著這輩子做了哪些自豪的壯舉,做了哪些後悔事,然後這一生臨了,能夠安安心心地把未完成的願望交付給膝下子孫……”
柴夫人笑著輕輕搖著頭,似乎是不敢相信自己腳下這塊滲滿鮮血的土壤有一天會出現這幅世外桃源的美好畫面。
但她下意識地伸手捋了捋一縷散亂的鬢角青絲,動作輕柔地捋往耳後。
只是她驟然繃直身體,使勁握住腳邊那張牛角弓,在直覺敏銳的她眼前,似乎出現了一絲絲細如髮絲的氣機漣漪。
在四周極遠處,出現了一連串沉悶壓抑的聲響。
那三名內城榜上有名的高手也略顯慌張地舉目四望,結果只看到最近一處的景象。那是一棵枝葉茂密的大樹,一具身著緊身夜行黑衣的屍體從樹上墜落在地。要知道那棵樹上正掛著三盞大燈籠,明顯司馬家族掛燈籠之人從頭到尾都沒能發現此人的蹤跡!但真正讓三個躋身本城一流高手之列的人感到手腳冰涼的,還是他們根本就沒有看清楚那個坐在小板凳上的年輕人到底是怎麼殺人的,瞧著挺人畜無害溫良恭儉的,殺起人來卻如此不露痕跡。宗師,絕對是讓內城前三的高手董鐵翎都遜色的宗師!
這位柴夫人因為近水樓臺,更因為是內城排名僅在董鐵翎之後的高手,才勉強發現了那些玄妙漣漪。
她大致清楚在離陽江湖,武人境界分九品,二品才算登堂入室,在中原有個“小宗師”的稱號,而她勉強站在了這個二品門檻上,看到了一點兒門內的壯觀光景。她以前總以為自己若是能夠放下家族事務,一心一意專注武道,那麼躋身內城前三肯定輕而易舉,說不定都能跟那些離陽江湖上傳說中的一品高手一較高低。至於之前幾次武評十人和最近的武評十四人和四大宗師,她都沒有什麼概念,知道他們很厲害,如同遠望一座高山,知道山峰很高,但到底是如何巍峨高聳,不曾真正走近,是無法想像的。那麼,身邊這個她到現在對他的身份還將信將疑的年輕男人,就等於略顯吝嗇和隱晦地給她打開了真正一品境界的門縫。於是她恍然大悟:在這座城內自命不凡的一流高手,在那一小撮真正的武道宗師眼中,與螻蟻何異?隨後,就算司馬家族的孩子都能看到古怪的一幕:從老遠處的陰影中猛然躥出一道鬼魅般的身影,疾奔如雷,氣勢洶洶。他們以為是正大光明來殺人的董家高手,說不定就是凶名昭彰的董鐵翎本人,但很快所有人都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那個身形十分矯健的高手似乎不是來砸場子的,而是給人逼著推著過來的。他似乎在躲避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在不斷靠近那棟茅屋的同時,他腳步淩亂,四處躲閃,尤為狼狽,明明沒有人跟他過招,他卻做出了幾次讓人眼花繚亂的前翻後翻側翻,總之各種翻,原本挺高的一個高手,結果愣是淪為司馬家孩子眼中那種玩雜耍的。他在距離茅屋三十步左右的地方終於能夠停下喘氣。這個時候柴夫人才看到這個老人,竟是財神李家那位身份尊貴至極的天字號供奉,此時身上衣衫襤褸,像是被利器一點兒一點兒切割得支離破碎,鮮血淋漓。
他死死地盯住坐在小板凳上的那個年輕人,嗓音沙啞,道:“好一手鄧太阿的養劍馭劍,我總算知道你是誰了。”
徐鳳年看著這個離陽趙勾的元老之一:“你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在青蒼城有個你的同僚,他在死前說了句話,他等於替你死了一次。你走吧,記得告訴李豐茂,以後別再跟司馬家族較勁了。至於你在西域的謀劃,這些年都中規中矩,我也能當作沒看見。”
那個清瘦老者怒喝一聲,一個前沖,腳下塵土飛揚,腳尖瞬間踩踏出一個土坑,只是老人很快就猛然停止。柴夫人微微地眯起眼,結果看到有一柄長不過寸餘的“飛劍”懸停在老人的額頭前方。
劍身碧綠,晶瑩剔透,是一柄很能讓人心生喜歡的漂亮小劍啊。
柴夫人微微翹起嘴角,因為她想起了某人那句感慨。
女人啊。
在這座城內可以隻手遮天的老者看了眼那個多半是覆以面皮的年輕人,冷哼一聲,身形倒掠而撤,躍上枝頭,很快就消失在如墨的夜幕中。
徐鳳年心神一動,將那柄飛劍收入袖,然後伸手指了指那個先前拔刀相向約莫三十歲的英武男子,笑問道:“他叫什麼,進你們司馬家多少年了?”
柴夫人何等心思玲瓏,頓時心頭浮現陰雲,眼神悲哀地望向那個深受期望的男子:“他啊,內城高手榜上最年輕的人物,被譽為‘比董家殺手更會暗殺的高手’。從他父輩起就為司馬家族做事了,大概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也或者是內心不希望自己的子孫再給別人當下人。”
跟徐鳳年一樣坐在小板凳上的她語氣逐漸冷漠,冷笑著問道:“是不是啊,陶底松?!”
那個相貌堂堂的男子嘴唇抿起,沒有反駁也沒有承認,只是盯著柴夫人。
徐鳳年當然是袖手旁觀。先前這個陶底松看到自己起身時,殺機外泄還在情理之中,可以理解為護主心切,可後來看到董家刺客從樹上墜亡,那種武人在身陷險境後本能地氣機暴漲和殺心驟起,可就不是司馬家族的忠僕所能夠解釋的了。徐鳳年歎了口氣,自顧自低頭揉了揉臉頰,有些苦澀。鶯鶯燕燕融融樂樂那麼多年的梧桐苑尚且風雲變幻莫測,何況是一個身處西域的司馬家族。
陶底松沒有圖窮匕見,只是望向柴夫人這個比自己大了整整八歲的女子。
柴夫人似乎意識到什麼真相,勃然大怒,怒斥道:“你要做人上人,司馬家族何曾攔過你一次?這麼多年不遺餘力栽培你陶底松,你是狼心狗肺嗎?!在西域,沒有仁,沒有義,沒有忠,但別忘了,所有西域人都信奉一個‘信’字!任你是大奸大惡之徒,只要答應了一件事,那就是千金一諾,這連城中孩子都明白!”
陶底松臉色木然:“夫人,從小我就很尊敬你,把你當作女菩薩看待。”
柴夫人怒道:“閉嘴。”
她猛然起身,抓起那張牛角大弓,刹那之間挽弓如滿月,足見她的武道修為在城中確是名副其實的名列前茅。
陶底松根本無視那張大弓,無視那支蓄勢待發鋒芒畢露的鐵翎箭,只是看著柴夫人,自言自語道:“當我懂事後,尤其是發現自己有比家族所有男子都優秀的武學造詣後,我就告訴自己,我總有一天,要讓夫人你過得不用那麼勞累疲憊……”
徐鳳年在這種氣氛肅殺的時刻,不合時宜到了極點地嘀咕了那麼一句:“你是想說‘不那麼寂寞’吧。”
他在說到“寂寞”兩字時,咬字微微加重。
這句話清晰地傳入柴夫人耳中,她差點兒惱羞得掉轉箭頭,先一箭射死這個傢伙再說!
陶底松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淚。他抬起手臂擦了擦眼角,視死如歸,緩緩走上前。他的視線始終放在柴夫人的臉龐上,眼神開始散發男子獨有的炙熱:“夫人,你為什麼要活得這麼累?我最多再過五年,就可以躋身內城前三;十年,只要給我十年,我陶底松就有望問鼎內城第一高手。五年後,我三十五歲,你不過四十三歲,你不會老,還會容光煥發,看著就跟不到三十歲的動人女子一樣。你始終都是我少年時印象中的那位夫人,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子。哪怕十年後,你真的老了,但在我心目中,就算你滿頭白髮了,也是世間最美的女子……”
原本柴夫人在陶底松挪動腳步的時候就會一箭疾射他的面門,雖然未必有把握成功,但絕對不會讓這個白眼狼繼續說話。只不過她身邊有個傢伙在那裡打岔,說讓那人把心裡話都交代清楚好了,好讓他徹底死心,你柴夫人殺了自家人後也好問心無愧。但是她很快就後悔了,這個多年以來在她面前都像晚輩子侄一般恭謹有禮的陶底松,那個記憶中在西域還能活得陽光燦爛的少年,其實早就死了。所以她毫不猶豫地射出那支雕翎鐵箭,而陶底松也終於露出隱藏多年的嘴臉,大步前沖,身體向右傾斜出一個幅度,堪堪躲過了那支翎箭後,繼續前撲向茅屋,猙獰大笑地道:“夫人,既然我活著得不到你,那就爭取咱倆攜手走一遭黃泉路吧,到了鬼門關前,我陶底松會好好……”
不給陶底松多說出一個字的機會,他被一支勢大力沉的雕翎箭貫穿脖子,整個人被巨大的慣性帶得向後倒飛出去,後背重重地砸在地上。
可能這就是西域了,成王敗寇總是來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一點兒都不像中原江湖的幫派恩怨,需要你來我往機關算盡,才能水落石出。
徐鳳年眼神平靜,低聲道:“記得有個人叫呂錢塘,臨死時就比你爺們兒太多了,他才是真正的江湖人。”
陶底松死不瞑目,因為他知道這位今夜前不久還與自己並肩作戰的夫人,在跟董家一流殺手的廝殺中,雖然沒有身受重傷,但氣機紊亂至極,絕不可能在十箭內擊殺自己。他當然知道在那個奇怪男子的助陣下,自己殺不掉夫人,但是他到頭來連更慢一些死在夫人手上都做不到啊,而是被那人用飛劍先於雕翎箭射透了喉嚨。
這個野心勃勃的男人在死前只有一個念頭:柴夫人,我真的喜歡你。
只是司馬家族另外那個比他更忠心耿耿的高手大步走向他的屍體。他被一腳踹出去十幾丈,滾落在塵土中。他死前臉龐上的兩行淚水,也就註定無人知道了。
徐鳳年笑了笑,道:“夫人你就忙你的去吧,咱們反正已經把買賣敲定了,你眼前還有這麼個爛攤子要收拾,不用搭理我。”
只是柴夫人出人意料地重新坐回凳子。板凳狹小,而她為了應付今晚的刺殺,之前也臨時迅速換上了一身夜行衣,這就無形中襯托得她臀如滿月了。
徐鳳年沒有提醒她,她也許沒有意識到,也許是不在意,也可能是對他從始至終的正人君子目不斜視有些不可言說的“無聊”好勝心。女人心,海底針,天曉得。
她看著動亂之後雖然人心惶惶但依舊行事有條不紊的家族,輕聲道:“想要忙還不簡單,總有忙不完的事情等著。我忙了二十來年,一開始戰戰兢兢手忙腳亂,後來是胸有成竹熟門熟路,但總歸都是在忙碌,甚至連做夢都想著怎麼把家業做大,今天啊,好不容易能偷個懶歇口氣。”
徐鳳年淡然笑道:“我比你運氣好點兒,也就這幾年才開始忙。而且我家就算我不做主,遇到再大的難關,也不會自亂陣腳……”
徐鳳年突然轉過頭,無奈地道:“柴夫人,你是真聽不懂我下的逐客令還是假裝聽不懂啊?你是忙裡偷閒了,可我也想自個兒坐在這裡,安靜地發呆啊。”
她哦了一聲,然後就沒有下文了,也沒有起身的意思。
徐鳳年一笑置之。
她突然喊了一聲,喊出一個名字,朝遠方招招手,很快就跑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那少女十足的美人坯子,跟柴夫人有七八分形似,但神似不多,依稀只有四五分,畢竟柴夫人如今的氣度,是無數場磨難砥礪出來的。少女在她溫暖羽翼的庇護下長大,相似的就只能是天生的相貌了。左右腰間各自懸佩有長、短兩柄錦繡刀的少女蹲在柴夫人身旁,不敢正眼去看徐鳳年。
柴夫人摸著少女的腦袋:“鐵荷是我女兒,以前聽人說中原江湖最厲害的高手要麼不用兵器,要麼就是用長劍,所以她是去年末才開始練刀,在家裡放兵器的庫房翻來覆去才找出這麼一對刀。鐵荷,喏,這位公子就是你要找的那個人。你不是年前還跟閨中好友因為爭執誰給‘那個人’當媳婦兒而鬧彆扭嗎?現在你比李家那個缺心眼的傻丫頭更早占到先機了,娘告訴你,這種千載難逢的事情,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哦。”
少女驀然抬頭,瞪大那雙顧盼神飛的眼眸:“他?!”
柴夫人笑眯眯地點著頭,餘光瞥著那個啞然失笑的年輕人,眼底則藏著一抹幸災樂禍之色。
少女猛然轉頭,然後瞬間轉回,一臉幽怨和狐疑之色:“一點兒都不像啊。”
徐鳳年苦笑,心想,這張鐵木迭兒的臉皮跟自己能像嗎?不過不像最好,難道還真去應付,跟一個西域的傻丫頭來一場“你就是徐鳳年”“對啊對啊”“真的嗎”“當然是真的啊”的對話?徐鳳年一想到這個就頭皮發麻,同時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羊皮裘李老頭兒,以你年輕時的孤傲性子,當年肯定比自己更不勝其煩吧?
柴夫人火上澆油,低聲道:“傻閨女,真的是他,人家戴著假面皮呢,要不然你覺得那個人會大搖大擺來咱們西域?娘親還騙你不成?”
徐鳳年伸手捂住額頭。
誰都沒有想到這個丫頭就那麼毫無徵兆地哭出了聲,如果不是柴夫人輕輕遮住少女的嘴巴,她就要肆無忌憚地號啕大哭了。
她好不容易止住哭聲,再度轉頭,認真地看著徐鳳年,抽泣道:“我很喜歡你……”
天真的少女很快帶著哭腔補充道:“碧水姐姐也很喜歡你……但是她在今天死了,你能幫我寫幾個字嗎,我以後給碧水姐姐上墳的時候燒給她,好不好?”
柴夫人輕輕歎息,眼神中有些企求。
徐鳳年笑道:“可是現在沒有筆墨啊。”
接著,那個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少女幹脆利落地拔刀砍下一段袖子,遞給徐鳳年後,又讓他伸出手,最後右手拿刀狠狠地在她左手手心劃開一道大口子,鮮血流在徐鳳年的手掌上。
柴夫人毫不掩飾她臉上的自豪。我的女兒,性子自然隨我,不輸給西域最雄烈的男兒。
徐鳳年提起手臂,鮮血順著手指流淌到指尖,他在那截袖子上寫下“司馬碧水”這個名字。
少女忙不迭地說道:“再加上你的名字。”
他只好加上“徐鳳年”三個字。
少女視若珍寶地收起不過是寫有兩個名字的那截袖子,看著血字,又忍不住嗚咽起來。但是她很快用手臂擦了擦眼淚,可憐兮兮地望向徐鳳年:“要不然,也給我寫一幅?”
不等徐鳳年說話,她就開始抽刀割衣,一氣呵成,然後又要在另一隻手掌上劃口子。徐鳳年趕忙阻止她的舉動,哭笑不得地道:“行了行了,怕了你了。你把袖子給我就行。”
徐鳳年接過袖子,右手食指指尖輕輕一戳左手中指指肚,在那塊袖子上又寫下“徐鳳年,司馬鐵荷”七個字。
那個少女伸長脖子,死死地盯著袖子,很不見外地輕聲道:“在兩個名字中間加上一個‘贈’字唄。”
徐鳳年又加上那麼一個字。
兩塊袖子到手的少女這才算心滿意足,小心翼翼地收起“袖書”,也鄭重其事地謝過了徐鳳年,這才起身離開,背對著他和娘親,偷偷抽泣著,一路走遠。
徐鳳年笑道:“柴夫人,你有個好女兒。”
柴夫人點頭道:“誰說不是呢。我這輩子唯一的念想,就是讓她不要像我這樣過活。原本這點兒念想差點兒就破滅了,幸虧王爺今天出現在這裡。”
她終於捨得站起身,嘴角噙著開懷的笑意:“就不打擾王爺清修了。”
徐鳳年抬起頭,說道:“好好活著。”
柴夫人這輩子都不曾這般實心實意地對一個男子深深地施那萬福。
徐鳳年閉上眼睛。
你一定要在敦煌城好好活著,一定要等我。
之後三個多時辰,司馬家族在柴夫人的發號施令下,陸續散去,收拾殘局,其間她和女兒有過一次並肩而立,遠遠地看了眼坐在屋簷下閉目養神的徐鳳年。
當茅屋附近重歸萬籟寂靜時,徐鳳年睜開眼睛。
果然,自己等不到六珠菩薩從爛陀山帶著那刀劍返回此地了,那就只能先將就著用了。
接下來這場廝殺,由不得誰大氣磅礴,誰都闊綽不得,必須錙銖必較,關鍵就看誰能撐到最後了。
徐鳳年撕掉那張臉皮,緩緩站起身,兩隻大袖翻滾飄搖,燈火中,如同逍遙人間的謫仙人。
徐鳳年舉起一條手臂。
滿城佩劍藏劍、長劍短劍、古劍新劍,盡數飛掠而至,歡快地顫鳴。
在他身前,劍與劍首尾銜接,成一條直線依次排開,懸停。
曾有老人在雨中小道上,滴水成劍。
徐鳳年臉上浮起笑容。
風緊,這次不扯呼了。
徐鳳年手臂向前輕輕一推,然後開始挪步前行。
劍劍相接,最終彙聚成一柄長達數百丈的懸空長劍。
徐鳳年沉聲道:“走!”
此劍,刹那之間,破城而出,撞向那個朝這座城直奔而來的北莽軍神——拓跋菩薩!
敦煌城。
深夜,一位睡眠本就極淺的女子。當孩子啼哭起來時,她很快就披衣起身,從搖籃中溫柔地抱起孩子,孩子很快就破涕為笑。
她低頭看著那張稚嫩的笑臉,也笑了。
她輕輕搖晃手臂,悠悠地哼唱起來:“小地瓜呀小地瓜,快長大呀快長大……”
第二章 一身轉戰三千里 一劍曾當百萬師
燕剌王趙炳對外宣傳麾下不過十萬大軍,卻是擁有實打實的二十余萬兵馬,堪稱將軍的武夫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其中,步軍大將張定遠和顧鷹,一個擅長揚長避短和以長擊短,用兵靈活;一個善於突擊,最喜好打硬仗死仗。還有原州將軍葉秀峰,號稱“南疆王明陽”,以精於守城名動離陽南方。鶴州將軍梁越,擅奔襲,拿步卒當騎軍使喚。這些人無一不是才華橫溢桀驁難馴的武將,只不過風頭和鋒芒一直為北涼鐵騎所遮掩。這些人在離陽京城被人提及的次數,加起來也許都不如一個褚祿山或是燕文鸞。不過有一個肯定是例外,那就是南疆頭號大將吳重軒。老將軍不但統領南疆北邊半數兵馬,而且手中還握有南疆唯一的騎軍,當時世子殿下趙鑄帶著那幾千騎軍趕赴廣陵道勤王平叛,準確說來是跟吳重軒借去一部分兵馬。吳重軒與納蘭右慈一起成為趙炳的左膀右臂,但納蘭右慈深受燕剌王近乎盲目的信賴,而在外統兵的吳重軒就相形見絀了。三個兒子裡,嫡長子和嫡出幼子都被留在王府轄境內,只有一個庶出的兒子跟在這個老人身側,也未從軍,在吃喝嫖賭方面那可是南疆北部的班頭人物。傳聞有一次這人趁著他老子巡視北方邊境的機會,帶著一百餘精銳私軍扈從偷溜去南方耀武揚威,結果被世子殿下打得滿地找牙,這也就罷了,這哥們兒被打蒙了以後也不知誰給出的餿主意,竟然光著膀子跑去王府撒潑打滾。事情平息後,內幕如何外人不知,只清楚燕剌王那個在北方擔任軍伍要職的三子趙瑜被召回了南方,反正打那以後,吳重軒就少有回到南方,一心一意鎮守南疆北部。
一支二十餘人的騎隊停馬揚鞭於廣陵江南岸。滾滾江水東逝,就像天底下最壯觀的一條白練在隨風起伏。這些騎士年齡懸殊,但人人披甲佩刀,精悍之氣極其惹眼。居中的幾騎更是有種久居上位凝聚出來的渾厚氣勢,又以那位腰杆挺直的白髮老人最引人注目。老人緊握那根虎骨做杆虎皮做芯的馬鞭,眯起眼,視線躍過江面,直直地望向北岸。老人身邊兩位中年武將都是他用二三十年時間栽培起來的嫡系心腹——唐河和李春郁兩人名聲比張定遠、顧鷹等人要稍遜一籌,但真要在沙場上分高下,老人不覺得他們就會輸。而且唐、李兩人都出身南疆北地一等一的高門世族,家族擁有複雜的聯姻關係,這意味著老人比起被宗藩法例嚴重約束的燕剌王,具備更多中原方面的人緣。
唐河是個相貌粗獷的糙漢子,滿臉絡腮胡因為沒那工夫和心思打理,幾縷鬍鬚打成了一個結。他彎腰摸著戰馬肌肉結實的背脊,抱怨道:“趙毅和趙珣這兩個藩王是事先說好了不成,怎的都這般天大的架子,就是不願幫我們渡江,說是要勝了曹長卿的水師,才好保證咱們的安全。”
老人便是南疆大將第一人吳重軒,他淡然道:“這道理也說得過去,十萬兵馬渡江不是小事。”
唐河大大咧咧地道:“曹長卿擺明瞭已經收縮戰線,集中屯兵白蘆湖,那咱們去龍門渡讓青州水師護著過江不就成了,難道他趙毅水師還差這十天半個月的時間?要不然咱們從廣陵入海口附近渡江也行啊,曹長卿的戰船總不能爬到岸上繞過趙毅水師再跳入江中,來阻截咱們吧?這幫龜孫子,就是不樂意看到咱們南疆精兵順利過江。”
吳重軒搖頭道:“這是京城那邊的意思,你以為趙毅和趙珣能做主?”
唐河滿臉譏諷,放聲笑道:“當藩王當成這副德行,也算本事了。”
吳重軒向來是不苟言笑的冷清性子,大半生戎馬生涯,無論大勝還是慘敗,他從來都是無悲無喜的架勢,也就成了兵書上所謂“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將軍”的絕佳例子。吳重軒陷入了沉思。比起身邊這些大多沙場驍勇卻並不熟諳廟堂的部將,作為主帥,老人的心思要更重也更雜。這次自己領軍北上,何嘗不是一場豪賭?在正事之余,老人還有一件私事要做。有人要他照顧武帝城一個叫江斧丁的年輕人,作為交換,那人許諾他不但會擔任南疆大軍的北征主將,在北渡廣陵後還會有一場潑天富貴在等著他吳重軒。吳重軒對於此事沒有任何拒絕的機會,因為那人揭穿了他吳重軒成名道路上的幕後推手——黃三甲。關於這件秘事,別說那三個不爭氣的兒子,吳重軒就連白頭偕老的枕邊人都沒有告知。
這時候又有一支騎隊疾馳而至,唐河、李春鬱等人舉目望去,臉色都有些古怪。吳重軒一夾馬腹,驅馬前去,在馬背上對那個英氣勃發的年輕人輕輕抱拳:“末將見過世子殿下。”
這個只帶了五六騎扈從的年輕人正是燕剌王世子趙鑄。相比吳重軒一夥人的鐵甲錚錚,趙鑄身穿錦袍,若非腰佩一柄南疆行伍常見的戰刀,很容易被人誤認為是出門遊歷的公子哥。他身旁除了兩騎出自藩王府邸的貼身侍衛外,還有幾個南疆外人,一男兩女。男人裝束奇怪至極,那顆光頭上有著和尚戒疤,卻穿著一襲道袍。年歲稍長的女子極為美豔動人,三十歲出頭的美婦模樣,若非她身上氣勢極重,讓人望而生畏,在這兵荒馬亂的世道,在這狼煙四起的廣陵江畔,恐怕就要香草美人多早夭了。年輕些的身材高大,一看就是北地女子,容顏不算多麼驚豔,卻也自有一股獨到風采。唐河、李春郁這些將領對那半僧半道的男子以及三次登上胭脂榜的女子都是久仰大名了:武帝城王仙芝的高徒,宮半闕和拳法大宗師林鴉,在江湖上那都算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至於這兩人為何依附了世子殿下,他們也懶得深思。不管世子趙鑄跟他們北地將領的恩主吳重軒有何矛盾衝突,幅員遼闊的整個南疆都會由衷讚歎世子殿下年少從軍,在那蠻瘴之地差不多殺了個十進十出,築起的大小京觀不計其數。在北涼那個姓徐的年輕人崛起前,南疆百姓都無比自豪,喜歡對外人說上一句:“我們這裡出了一個天底下最文武雙全的藩王世子。”
趙鑄笑臉燦爛,回了一個抱拳:“辛苦上將軍了。”
吳重軒扯了扯嘴角,大概這就算是笑了。
趙鑄轉頭眺望江面,輕聲問道:“趙珣和趙毅兩邊是怎麼個動靜?”
趙鑄終究是名義上的北征主帥,吳重軒僅是副帥,輔佐這個廣陵之行讓離陽大失所望的世子殿下。聞言,他沉聲道:“青州水師沿江一路東下,在廣陵江與武帛湖隘口、龍渡口和白蘆湖西端竹筏磯等要地層層分兵扼守,以阻歸路,而且青州水師的分兵頗有章法,無損主力水師的戰力,那趙珣身後肯定有高人指點。至於趙毅那半支廣陵水師,在水面廣闊的白蘆湖上,大型戰船更能發揮威勢,如今連舟佈陣,猶如陸上鐵騎連營。曹長卿的西楚水師本就兵少船小,遇上這種陣勢,不但正面突擊不易,仰攻困難,而且連原本船小靈活的優勢也消失殆盡。”
趙鑄點了點頭,看似隨口問道:“暮春時節,白蘆湖往年這個時候是怎麼個天氣,怎麼個風向?”
吳重軒愣了一下,不但是這個從未親身參與過大型水軍作戰的老將,其餘將領也給難倒了。
曾經手扛大鼎去砸隋斜穀那入城緩慢一劍的女子武道宗師林鴉展顏笑道:“春雪樓那幫常年就住在廣陵江畔的謀士又不都是酒囊飯袋,會考慮這些的。”
趙鑄感慨道:“那麼現在就看曹長卿能否以一人之力,挽狂瀾於既倒了。”
宮半闕摸了摸自己的光頭:“難,京城第一劍客祁嘉節都到了,還有東越劍池的柴青山也不會缺席,據說連徽山那姓軒轅的女子也會助陣,加上傾巢出動的趙勾,殺掉曹長卿不用想,但要說阻擋一二,不是什麼難事。”
吳重軒那支騎隊告辭離去,趙鑄依然久久停馬于江畔,晃了晃腦袋,低頭看去,他腰間那柄佩刀上用細繩系了一隻破舊的錢囊。
這位世子殿下喃喃自語道:“如果有一天,江山歸我趙鑄,江湖歸你徐鳳年,那也不枉我們兄弟二人相識于丹銅關。”
他伸手握住那只親自縫縫補補很多次的布袋子,咬牙沉聲道:“姓徐的,不管碰到什麼天大的難事,都別死啊,我這輩子就只認你這麼一個兄弟!千萬別逞英雄,大不了來我這裡,要知道當年那個窮得口袋裡一聲叮噹響不聞的小乞兒,如今比誰都有錢了!”
北蠻見錦繡綢緞,不信它是由蟲食樹吐絲而成。昔年中原士子,不信草原有氈帳可容納千人。天下人不至廣陵江,則不信水上有兩萬斛大舟。
在白蘆湖中央,一艘高水面三四丈的雄偉樓船形單影隻地航行在湖面上,看船頭方向,是往西楚水師大軍而去。
一杆“薑”字大旗在大風中獵獵作響。
有一位絕美的女子背負紫色劍匣,站在三樓欄杆處,衣袂飄飄乎如仙人。
湖面遼闊,突然遙遙出現一葉扁舟,越來越靠近樓船,直到相隔數十丈,兩船才齊頭並進。
一女子身襲白衣坐在舟頭,手腕上系著一根紅繩,繩上吊著一個酒壺,身後站著一位大袖紅袍的撐篙人。
背劍女子和白衣女子幾乎同時對視了一眼,僅僅一眼就不再相看。
世人不知,這場相逢,竟是間隔了足足八百年。
白衣洛陽收回視線,仰頭喝了口酒,懶洋洋地微笑道:“這麼多年了,還是一如既往覺得討厭啊。”
那邊,薑泥伸手按住劍匣,這才讓呼之欲出的匣中劍止住長鳴。
屹立于千里黃沙之上的那座西域大城。
面容木訥長臂如猿的矮小漢子在長劍即將出城之時,不再壓抑體內那股充沛到了駭人境地的渾厚氣息,頓時身形暴漲,這才算恢復了他的正常體態。
長劍成一線奔赴而來。
他伸出一掌,撞在第一柄劍的劍尖上,手腕一擰。
那條直線上的千餘把“飛劍”為之全部飛旋一圈。
洞穿厚重城牆而掠出的長劍在一陣旋轉後,硬是在城牆等人高處炸開一個大如竹簍的孔洞。
下一瞬,只見身形前撲的拓跋菩薩一掌拍在城牆上。
滿城轟動,如遭地震。
出城“迎客”的一百六十劍,悉數寸寸碎裂;還留在城內同氣相連的七十劍,也給拓跋菩薩一掌震爛。
走在城內寂寥街上的徐鳳年一揮袖,長劍變換如仙人手中鎮壓世間陰物的雷鞭,紫電縈繞,“長鞭”在內城牆上一陣猛烈劃抹切割,其氣刀切豆腐一般透過城牆,激射向拓跋菩薩。
這個多年以來出手次數寥寥無幾的北莽武道第一人大步踏前,直接蠻橫地撞開了城牆,入城後,一手扯住那條看似長鞭實則為劍意精髓的罡氣,將其撕碎,另外一隻手隨手拍出,那塊崩裂後還來不及落地的城牆碎石一閃即逝。徐鳳年雙指併攏,輕輕勾勒,紫氣沒有絲毫衰落的長鞭迅速彎曲縮回,將那塊破空而來的巨石攪爛。一鞭之下,連長街都給撕裂出一條深不見底的溝壑。
下一刻,拓跋菩薩左腳踩在“劍尖”頂端,整條“劍身”開始晃動。
徐鳳年輕念一個“散”字。
剩餘七百多把飛劍如通人性,“自行其是”,一陣眼花繚亂的瘋狂飛舞,動後是靜。
七百劍淩空而停,構造出一座半圓大陣,七百劍尖直指地面上的拓跋菩薩。
這一停不過是轉瞬而已。
劍雨急落,如天上暴雨落人間。
那陣陣劈裡啪啦的劇烈聲響,宛如黃豆大小的雨點砸在一把油紙傘面上。
街道上塵土飛揚。
徐鳳年一腳結結實實地踹在了拓跋菩薩的胸口,讓他從哪裡入城就從哪裡出城。
然而拓跋菩薩以一種比出城速度快上無數倍的速度再度沖入城,一拳砸在徐鳳年抬臂格擋的右手肘上。
然後徐鳳年的右拳和拓跋菩薩的左拳同時撞擊在一起。
兩人不過是各自後退兩步。
但是,他們左右兩側的那些高低建築全部塌陷,而兩人腳邊附近的街道上,或筆直或傾斜地插滿了那些落地之劍。
拓跋菩薩在跟徐鳳年又一次對撞一拳各自後退後,皺了皺眉頭。
因為他發現那七百柄長劍竟是同時沒入地面,消失不見。
徐鳳年練刀習武以來,在江湖上一路行來,這些年中與人對敵死戰,多是借用他人招式,少有自創招式。
今天,徐鳳年不但要賭一回勝負、一場生死,更要借此機會,讓自己重返同等高度卻是另一種境界的巔峰!
先前,天下一劍。
之後,地上一劍。
在徐鳳年後退三步後,一條飛劍彙聚而成的滾滾地龍破土而出,直撲拓跋菩薩。
其勢之壯,其力之大,其氣之長,根本不是先前出城那一線劍所能媲美的。
拓跋菩薩竟然被硬生生撞出城去。
這一劍之後,徐鳳年的心境也隨之水漲船高幾分。
他瀟灑地走出城,那份風流,可惜無人看到。
若是一輩子眼高於頂的羊皮裘老頭兒還在世,也要叫一聲好,喝一聲彩吧。
若是老黃還在,肯定會咧嘴笑——一如既往地缺著門牙——伸出大拇指。
如果某個挎木劍與他徐鳳年一起闖蕩過江湖的遊俠兒也能看見,多半會嘴上說著“有什麼了不得”的不服氣言語,卻是比誰都開心吧?
徐鳳年輕輕看了眼遠方,像是在看一眼江湖。
這個只有自己,有些孤單的江湖。
拓跋菩薩被那地龍翻滾一劍撞出城,徐鳳年也隨之出城,暫時佔據主動,恰似一場涼莽攻守戰,拓跋菩薩攻城,徐鳳年守城。
最終徐鳳年還是忘了拎上兩壺酒。
城中千餘劍在再次將拓跋菩薩撞出城後,只剩下百餘把,在徐鳳年身邊如同兩條蛇咬尾,呈現出兩個平行的圓圈,拓跋菩薩想要近身廝殺,就要先越過這兩條水流洶湧的“護城河”。拓跋菩薩身形站定後,沒有急於找回場子,視線隨著那兩個劍圓輕輕轉動。他拍了拍胸口的塵土,片刻之後,一腳向前踏出。與此同時,其中與徐鳳年的腰等高的那條劍河瞬間擴張出去,但是徐鳳年卻是望向頭頂,與胸口齊平的第二條劍河隨之傾斜,擋在徐鳳年身前。下一刻,拓跋菩薩身影果真出現在徐鳳年頭頂,五指張開,精准握住劍氣激流中一把充當陣眼的關鍵長劍。在這條長河劍陣為之稍稍凝滯的瞬間,拓跋菩薩順勢一劍刺下!
徐鳳年一手負後,身前一手輕輕抖袖,四十多把飛劍劍身上浮現出縷縷紅絲,像是爬滿細如針線的赤蛇。在拓跋菩薩陷陣且破陣後握劍刺下的時候,徐鳳年輕輕向右橫移兩步,以氣駕馭四十多柄飛劍縈繞到拓跋菩薩身後,然後伸出身後那只手,躲過了那當頭一刺,一掌按在雙腳尚未落地的拓跋菩薩胸口,手掌往前一推,把拓跋菩薩推出去十多丈遠。在此期間,拓跋菩薩的後背不斷撞擊在四十多劍的鋒銳劍尖之上,飛劍碎裂產生的震動好似山崩地裂,那些密密麻麻纏繞於劍身上的紅蛇更是化作齏粉。
對戰以來占儘先機的徐鳳年臉上沒有半點兒自得之色。視野中,接連三次被擊退的高大男子衣衫完整,要知道他已經用近似硬扛的姿態接下一線劍、地上劍和最後那一記推掌帶來的五十餘劍尖吐鋒芒,這便意味著自己先後三次劍氣都絲毫未能破開此人的罡氣。當然,徐鳳年也遠沒有到傾力而為的階段,雙方都像是在下謹慎內斂的“試應手”,既然沒有一擊致命的把握,那就慢慢磨。只不過尋常武夫打擂臺相互試探,雙方都喜歡繞來繞去兜圈子,半天也打不出一拳,徐鳳年和拓跋菩薩作為四大大宗師之一,這種程度的小試牛刀,也足可稱為驚世駭俗了。
拓跋菩薩還握著那把不知是城內哪位劍客的佩劍,低頭望去,劍身上猶有紅絲縈繞飛旋,既是徐鳳年留下的浮游劍氣,也是當初離陽韓貂寺指玄殺天象的獨門絕學。拓跋菩薩握劍五指微微加重力道,寄生於長劍的細微赤蛇發出一陣顫動,瞬間灰飛煙滅。拓跋菩薩沒有直接震斷長劍,而是輕輕拋還給徐鳳年。這個無言的動作自負至極:你徐鳳年跟離陽兩輩劍神李淳罡和鄧太阿都有交集,如今劍意、劍術兩途都堪稱當世巔峰之一,那你就盡情施展好了,我拓跋菩薩都接著便是。
不見徐鳳年有何動作,兩條劍河散去,百餘劍落在兩人四周遠處,剛好在地面上插出一個大圓,仿佛是一座雷池。
徐鳳年身前只剩下那把拓跋菩薩拋擲過來的長劍,懸停在一側肩頭,劍尖直指拓跋菩薩。
拓跋菩薩扯了扯嘴角:終於不再是以氣馭劍,總算值得你親手握住劍柄了嗎?好大的架子啊。
徐鳳年笑了笑,抬起手臂握住那把長劍,但沒有做出該有的任何起劍勢,而是握劍之時就已出劍。
劍氣迸發,氣貫長虹。
粗如蛟龍腰的一抹劍氣直沖拓跋菩薩面門。後者五指張開,輕描淡寫地拍在氣勢洶洶的劍虹之上,渾厚劍氣在他身前炸開,絢爛無比。刹那之間,拓跋菩薩雙腳紮根大地,身軀向右傾斜,欲倒而不倒,一道光影在他原先站立位置的心臟處一閃即逝,在百丈外綻開一聲雷鳴般的轟響。原來是徐鳳年丟出了那把長劍,人即弓,劍做箭。當時徐鳳年奔赴青蒼城以西跟“劍氣近”黃青廝殺前,柳珪大軍曾經用床弩巨矢阻截那道東來紫氣,其矢號稱具有“劍仙一劍”的滔天威勢。徐鳳年年少讀書時看到詩論有言,得其形不如得其勢,得其勢不如得其韻,故有“以形寫神,方可氣韻生動”一說。徐鳳年雖然未至儒聖境界,但是在遇見軒轅敬城、曹長卿和謝觀應後,他早就明白了一個道理:書中不只自有顏如玉、黃金屋、千鐘粟,更自有天象境!
在拓跋菩薩躲避那一“箭”的時候,徐鳳年前往雷池邊緣,迅速從地面上拔出一劍,掄臂畫出一個半圓,又是丟出一劍激射拓跋菩薩。一箭之力,相比那陸地神仙一劍,雖然氣韻和勁力都稍遜一籌,可是架不住徐鳳年“出劍”快而頻繁啊!不去管這一箭是否落空,拓跋菩薩是否躲閃,徐鳳年只管像個秋收的勤懇老農,一把把劍拔出,手臂拉出一個半圓,一支支“箭”激射而出。徐鳳年心知肚明,這等只是粗坯子的仙人飛劍別奢望什麼千里取頭顱,對付拓跋菩薩,想要造成一定的殺傷力,不能超出八十丈,而拓跋菩薩所在的雷池圓心位置,剛好在這個射程之內。拓跋菩薩既然擺出了心甘情願當箭靶子的姿態,徐鳳年可一點兒都不介意讓這傢伙在陰溝裡翻船,鬧得灰頭土臉。
百余仙人劍,串成連珠箭。
拓跋菩薩果然沒有刻意脫離雷池,在躲過了六十多把地仙一劍後,大概是泥菩薩也有了幾分火氣,之後三十多把快如電光的飛劍竟是大多給他一拳一拳砸爛,只有最後兩劍僅是被他砸偏,而徐鳳年也一口氣用光了所有“箭矢”。兩人的位置大致不變,徐鳳年依舊背對城池,拓跋菩薩依然面朝城門。徐鳳年丟劍的那條右臂輕輕顫抖,但是他沒有去揉手臂——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而是跟拓跋菩薩不約而同地換上一口氣,兩者煥發新氣的時機雖然一模一樣,可拓跋菩薩仍是不易察覺地快上一線。看似可以忽略不計的一線之隔,在武評大宗師的搏殺之中,往往就是生死之別!
當武人躋身天象境界後,如架大梯,與天地共鳴,又如江河連海,照理說只要有換氣的機會,氣機便可源源不斷地從天地之間汲取,這便是古書上“聖人不死,大盜不止”一說的真正隱晦緣由。但是同為天象境乃至天象之上的對戰,人的境界可以超凡入聖,但終究仍是凡胎肉體的七尺之軀,體內積蓄畢竟有限,哪怕可以換氣,損耗往往依舊多於補充,這也是為何徐鳳年要用吳家劍塚“心之所向,劍之所至”的秘術飛劍作為此戰起手,是要拿自己的意氣來換取拓跋菩薩的氣機和體力。
但很可惜,先前三劍加上第四次握劍造就的百余仙人劍,拓跋菩薩第一口氣新舊交替的速度,仍舊要快於他。
徐鳳年迅速抬臂橫肘擋在額頭,下一刻,整個人就倒撞向城牆。
他後背沒有撞在高大的城牆上,在撞飛過程中,他轉變姿態,雙腳“落地”觸及牆面後,整個人疾速彎曲,以此卸掉那股蠻橫勁道。
徐鳳年就那麼蹲在牆上,腳下是一張龜裂如蛛網的牆面。
徐鳳年沒有就此退縮,雙腿猛然繃直,彈射向迎面而來的拓跋菩薩。
然後徐鳳年就被拓跋菩薩一拳砸回城牆,整個人都嵌入牆壁。
這座西域雄偉的城池,就像是一位垂垂老矣的人,結果頭頂又是炸雷又是暴雨的,就沒個停歇,饒是飽經風霜,也難免命懸一線。好在那兩個世間武功極致的罪魁禍首總算放過它,出城去了。但這陣突如其來的疾風驟雨已經驚醒了滿城人,許多不怕死的好事者循著聲響趕到了城頭附近,只是當膽子最大的那撥人試圖登上城牆就近觀看時,就被一股看不到的磅礴氣機撞翻在地,武藝不精內力不濟的四五人渾身綻開鮮血,當場斃命,倒在血泊中。其餘那些僥倖活下來的傢伙,只恨爹娘沒給他們多生兩條腿,顧不得擦拭從七竅源源不斷地淌出的猩紅血跡,屁滾尿流地逃回城內,只想著離城頭那鬼門關越遠越好。這夥人滿臉血污地跑在夜幕中的街道上,猶如一隻只夜遊厲鬼,嚇得後邊的好事之徒也趕緊打消了湊熱鬧的念頭。
隨後這些狼狽的傢伙忽然聽到頭頂一聲呼嘯聲馳過,罡風裹挾之下,他們全部都雙腳離地飄蕩出去,重重摔在地面上,生死不知。
這等神仙打架,凡夫俗子不是那麼容易看戲的,就算想要隔岸觀火拍手叫個好,也得看有沒有那個命。
原來是徐鳳年陷入牆體後,又給乘勝追擊的拓跋菩薩徹底砸出那座深厚的牆壁。
拓跋菩薩入城後放緩腳步。
你北涼要為中原鎮守城門,那就乖乖地躲在門內,還敢出城作戰?真當北莽百萬大軍是吃素的?
難道你徐鳳年真當我拓跋菩薩是菩薩心腸?
王仙芝在意江湖存亡,我拓跋菩薩從不是什麼江湖人,何須計較你徐鳳年能否給江湖延續生氣?
拓跋菩薩望向遠方,終於開口,沉聲問道:“千劍已經用完,是繼續借劍,還是換刀再來?你若是能用出顧劍棠的方寸雷,或是春秋‘刀甲’齊練華的招式,我不介意等你片刻,容你再換上一口氣。”
顯而易見,拓跋菩薩是要借離陽武林集大成者的徐鳳年來會一會整個離陽江湖,所以才會如此耐著性子接招挨打。
徐鳳年在外城內城交界處的城門口停下身形,不僅雙袖,整件袍子都納風雨而鼓蕩,肆意飄搖,似乎是以此抵消掉了拓跋菩薩的拳罡,未曾傷及體魄。
拓跋菩薩的嗓音分明不大,但是內外城所有人都耳膜震動,字字入耳,便是遮住耳朵也徒勞,耳畔的聲音依舊響如撞鐘。
一抹白光從爛陀山狂奔而來,在城外剛好聽到拓跋菩薩這番話,正是六珠菩薩。她臉色蒼白,一路行來,一刻都不敢耽擱,竟是只換了兩口氣。此時她猛然站定,將一把劍高高拋出。她本想交到那個西域夜幕中亮如螢火的年輕男人手中,只是她已是強弩之末,根本駕馭不住,這一劍沒能丟到徐鳳年身邊,而是軌跡扭曲地釘入徐鳳年身後的內城牆頭。至於手上那把刀,臉色雪白的她暫時丟擲不出去了。
徐鳳年轉頭望向那把鑄造于大奉王朝的古劍“放聲”,怔怔出神,沒來由想起了年少時在梧桐苑聽過的蟬鳴,以及後來及冠前第一次行走江湖時聽到的蟬鳴,還有最後一次在師父李義山生前,他拎酒去聽潮閣時聽到的蟬鳴。
秋風肅殺,高高枝頭,寒蟬淒切。
一層境界,世人嫌之嘈雜。
二層境界,世人謂之悲傷。
三層境界,世人敬之高歌。
且放聲,給人間!
又有人有一天和自己在一棵樹下咧嘴笑著,說了一句豪言壯語。
“如果有一天,當你在江湖上聽說有一個姓溫的絕世劍客,不用懷疑,那就是我了!”
徐鳳年沒有取下那柄名劍“放聲”,而是高聲大笑道:“城中若有人有木劍,請高高舉起!”
城中有個叫司馬鐵荷的女子恰好在收拾家族庫房,其中就有幾柄年幼時練劍用過的狹長木劍,她聽到這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後,下意識地抓起其中一把,高高舉起,也不管那個人是否聽得到,扯開嗓子喊道:“這裡!這裡!”
下一刻,木劍如得生命靈性,破開屋頂,脫手飛去。
傻眼的少女喃喃道:“娘親沒有騙我,原來真的是你啊!”
然後少女又有些幽怨:“可是當時瞧著真的不英俊啊。”
徐鳳年握住那把木劍,向拓跋菩薩走去。
人間多惆悵,世事不快活。
又有何妨?
吾有快意劍!
徐鳳年滿臉笑意。
兄弟,你轉身離開的江湖,不管你願意不願意,我都要替你走上一段。
這一夜這一刻,滿城只聽到一句話:“拓跋菩薩!我徐鳳年有一劍,學自中原劍客溫華。這一劍,請你出城!”
他們沒聽說過什麼溫華,甚至不知道離陽江湖,但是北涼王徐鳳年和北莽“軍神”拓跋菩薩兩個大名卻肯定如雷貫耳。
如果徐鳳年真的一劍迫使拓跋菩薩退出城,那個叫溫華的劍客,應該挺了不得的吧。
面對拓跋菩薩,徐鳳年握住那柄不起眼的木劍,輕輕抖了一個劍花。這個不知被天下多少劍客用濫的架勢,便是未出茅廬,僅是初次握住三尺青鋒的菜鳥劍士也能擺出。但是拓跋菩薩的臉色,比起先前面對氣勢如虹的壯觀四劍時都要來得凝重。徐鳳年左腳向前踩出半步,右腳隨後踏出一步,然後左腳跨出常人兩步的距離,右腳一步跨出四步的距離,以此類推。徐鳳年步子越來越大,最後一步已是形同當空長掠。這是太安城守門人柳蒿師當年襲殺白衣洛陽的入城勢,只不過木劍還是那把木劍,沒有蘊含任何高深的劍意,更沒有吐露出什麼縱橫八荒的劍氣。
巋然不動的拓跋菩薩難免流露出幾分費解神情。他當然不會認為徐鳳年是在做無謂的虛張聲勢,此人離那戰至油盡燈枯的境地還有十萬八千里,所以當徐鳳年以單手拖劍的姿態奔到拓跋菩薩身前一丈時——這也是今夜大戰後揚長避短處處吝嗇氣機的徐鳳年頭一回主動貼身搏殺——拓跋菩薩退了,往後倒掠數十丈,視線不在徐鳳年身上,反而盯住了那把始終被徐鳳年如同騎將拖槍持在手中的簡陋木劍。拓跋菩薩在等徐鳳年出招,等他真正“起劍”。天底下就沒有什麼無懈可擊的圓滿招式,王仙芝也不例外。只不過王老怪體魄之強意氣之盛,都曾是當之無愧的世間第一人。王仙芝能用簡單一拳捶敗所有敵手,那不是招式有多高明,而是他不屑用什麼花哨招式,就是擺明用車馬碾壓他人。拓跋菩薩不覺得元氣大傷的徐鳳年擁有這個本領,否則他就不會在相逢一戰後有那麼多算計。拓跋菩薩有信心,只要徐鳳年那一劍遞出,自己就能破解,區別只在於需要花掉幾分氣力。如今離陽、北莽兩個江湖,能夠讓拓跋菩薩不得不避其鋒芒的劍,就只有“桃花劍神”鄧太阿的術劍。
徐鳳年哪怕把種種劍招融會貫通,化腐朽為神奇,以至臻於劍道巔峰,但終究沒有徹底走到李淳罡曾經站過、鄧太阿今日站在的位置上。至於千年以來第一人的呂洞玄,徐鳳年要是達到這等神通造化,拓跋菩薩就根本不用來這座西域大城自取其辱了。拓跋菩薩閒庭信步,任由徐鳳年拖劍欺身而近,他則一退再退,但是拓跋菩薩的底線很清晰,就是不退出城,在背靠外城門之前,只要徐鳳年不出劍,他就不出手,徐鳳年葫蘆裡到底賣什麼藥,拓跋菩薩耐心等著對手自己揭曉。
在此期間,拓跋菩薩依舊在關注那柄木劍的動靜。拓跋菩薩不是不可以在徐鳳年撂下話後就立即悍然出擊,但徐鳳年握劍後的那種神態越是不像高手,越是像個學藝不精初涉江湖的蹩腳劍客,拓跋菩薩自然就越發好奇,甚至徐鳳年接連十六次跨出步伐後,他還是沒有察覺到那把木劍有絲毫崢嶸顯露的宗師氣象。如此一來,拓跋菩薩更是忍不住偷閒思量:難不成這一劍當真是從頭到尾的花架子,只是為了幫助那個叫溫華的中原劍客揚名西域繼而天下傳聞而已,還是說徐鳳年在玩弄什麼手中有劍心中無劍的無聊把戲?拓跋菩薩耐著性子不出手,是因為他要為將來自己與鄧太阿之間不可避免的第二場大戰做鋪墊,徐鳳年用劍越多,他的勝算就越大。在北莽,劍道凋零青黃不接是不爭的事實,一個心比天高的“劍氣近”如何能喂飽拓跋菩薩?
拓跋菩薩距離出城還有兩次後退的機會,但徐鳳年仍是沒有出劍的意圖,這讓拓跋菩薩隱約有了分怒氣:難不成你徐鳳年想就靠一把連劍鞘都沒有的破木劍把我嚇退出城?於是拓跋菩薩不再一味示弱步步撤退,右腳腳尖在街道地面上生根立定,重重一擰,踏碎石板,左腳猛然向前跨出。在腳底板觸及地面之前,拓跋菩薩身前的整條街道就轟然塌陷,等到他左腳踩下右拳揮出,主街兩側的建築,如大風吹拂麥田,萬千麥穗不堪重負,紛紛向同一個方向傾倒。
這股雄渾罡風遍佈主街,掀起無數碎石,疾撲徐鳳年。
徐鳳年好似頂風而行的遠遊客子,既然躲不過大風,那就硬著頭皮穿風而過。
一步一掠後,他身上那件完好無損的袍子哪怕有無數浮游赤蛇遮擋,也開始出現一道道裂縫,兩鬢青絲更是獵獵飛揚,連一側臉頰都被撲面的拳罡瞬間割裂出一條條細微的血槽。
拓跋菩薩心頭一凜:這傢伙竟然硬扛拳罡也要縮短那一步距離,只為給那一劍蓄勢,在最後雙方只有一步之隔中分出勝負?甚至野心更大,之前如同一位小本買賣生意人的摳門算計的種種都是障眼法,其實一直在埋伏筆,要這一劍直接分出生死?先前有兩劍分出了“天下”“地上”,後來是眼花繚亂的地仙百劍,分出了內外遠近,這至今還沒有跡象的不動死寂一劍,難不成是要分出個生死才罷休?
一般而言,世間至理,總歸逃不掉“中正平和”四個字,若是再簡略一些,大概就是儒家推崇的“中庸”了。佛家無我,道教無為,大抵也有這般異曲同工之妙。
可是這一刻,從這把劍尖扭轉但還是沒有劍氣綻放的木劍上,拓跋菩薩看出了複雜洶湧的意氣。
不甘,積鬱,憤懣,悲慨。
我心中有大不平!
徐鳳年輕描淡寫地抬起那把木劍,劍尖直指拓跋菩薩。
沒什麼道理可講。連人帶劍,人隨劍走,就那麼萬分不符常理地直直撞去!
這木劍一劍,道盡一種江湖意味。
毅然決絕。
像是瘋了的眼紅賭徒拿出了一輩子的積蓄,一擲千金,要跟老天爺一把定勝負。
很多年前,有個富貴子弟滿懷雄心壯志第一次行走江湖,可惜半點兒都算不上優哉遊哉,既沒遇到過衣袂飄飄的仙子,也沒碰到俠肝義膽的大俠,只算在如同一口爛泥潭的底層江湖裡摸爬滾打,一日三餐都成問題。那趟江湖行,富貴子弟嗆水嗆得一塌糊塗,然後遇到了一個同病相憐的木劍遊俠兒,兩人可謂不打不相識。偷瓜時遇到了同行,起先雙方都給嚇了個半死,之後就這麼結伴而行。他仗著早年在家中積攢下來的見識,總喜歡拿一些書上看過或是從別人嘴中聽說的大道理,去刺一刺那個滿肚子小心眼的寒酸遊俠兒,看似語重心長其實心存促狹地告訴那個總喜歡拿衣衫小心擦拭木劍的傢伙,天底下成名高手的劍客都看重佩劍,但那種看重,歸根結底還是在乎手中那三尺青鋒延伸出來的劍意,哪有一流劍客重視劍重過本人的。那傢伙如果實在反駁不過,就只會拿一句“那是別人的劍,管不著,又不是我的”來搪塞,若是真給逼急了,就惱羞成怒地握住木劍,威脅說“真以為老子行走江湖沒有幾手壓箱底的絕技?”,他往往會挑釁說“有本事就來啊來啊”,到頭來,他肯定會被那傢伙提著木劍追殺得雞飛狗跳,什麼猴子摘桃、黑虎掏心,那傢伙怎麼下流怎麼來,其實也就是拿木劍嚇唬人而已。真正讓他惱火的是幾次五臟廟不消停,正蹲在野外地上“酣暢淋漓”,那傢伙總會不合時宜地跳出來,說要練一套新悟出的絕世劍法給他瞅瞅,只要他不說稱讚人的話說得口乾舌燥,那個乘人之危的王八蛋是絕對不會停下練劍的。那次一起走江湖,在比武招親的擂臺上,那傢伙興沖沖地跑上去,然後灰溜溜地給人打下來,事後他不但得在哄笑聲和白眼中背著這哥們兒離場,還得負責給這傢伙當一回練劍的靶子,立志要做天下第一劍客的王八蛋才能重整旗鼓,繼續意氣軒昂接著去別的地方吃癟。那傢伙有這樣那樣的小毛病,集市上碰到一見鍾情的“姑涼”,總是要讓他假扮伴讀書童,總是要謊稱那匹瘦不拉幾的劣馬是自己的坐騎。若是他跟村婦討得了幾碗水解渴,那喉嚨冒煙的傢伙可沒有什麼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覺悟,相反說不定還會過河拆橋,在他拼著出賣色相被那些村婦收碗的同時摸手揩油的時候,大聲嚷一句“屋裡男人死了沒有啊?沒死的話就趕緊出來看野漢子偷你家婆娘啦”,好幾次他們都差點兒給成群結隊扛著鋤頭的莊稼漢子堵在村裡往死裡揍。每次被心儀女子或羞辱或婉拒後,這傢伙就會丟了魂魄躺在地上挺屍,那傢伙心痛不心痛他不知道,反正他這個看客是真的備感心累。一兩次也就得了,怎麼十七八次下來也不知道長記性?你他娘的用草繩系著把木劍掛在腰間,每次蹲在水邊,自己陶醉了之後,還非要問我和老黃到底帥不帥,是不是很英俊,你看到咱們翻著白眼無奈點頭,就真當自己玉樹臨風英俊瀟灑了,那些半路相逢讓你垂涎三尺的大屁股大胸脯姑娘就一定要哭著喊著嫁給你了啊?如今這世道,家境稍微好些的小娘子火眼金睛,你以為騎著那匹劣馬在那邊捋頭發抖衣襟,人家就看不到你那雙破敗草鞋腳趾都露出來的慘淡情景了?那些女子一個“打水漂”的快速眼神,就能辨認出你口袋裡有幾枚銅板了。
後來我們遇到了一個大戶——一個喜歡自稱女俠的小姑娘,好不容易跟著闊綽了一段時間,一行人總算吃上了正經酒樓的飯食,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你感慨說“身上有酒氣,嘴邊有油葷,這才是一位大俠應該過的痛快日子”。後來小姑娘揮霍光了銀子,一行人的日子又開始拮据起來。本以為你要失落很久,不承想你就是啃著從村莊曬穀場順手牽羊來的泛酸豆干,也說吃出了久違的肉香。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兩場離別,先是跟小姑娘離別,難得你說了幾句正經言語,還把偷偷攢下的半袋子銅錢都一股腦兒送給了她,結果裝完了爺們兒,當晚心疼得一宿沒睡著。我調侃你不然乾脆要回來好了,結果你火冒三丈拎起木劍就是一頓削,最後才蹲在地上苦兮兮地長籲短歎,說“那是兩回事。把小姑娘當朋友,有多少家當都願意給,是一回事。豪邁敗光了家當,心疼,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一件事兩種心情,不矛盾”。最後兩人也要分別,那一夜在破廟石階上坐著,寂寂無名的遊俠兒懷抱著那柄木劍,說“當下沒有半點兒積蓄了,就只有那把木劍了,就算是兄弟,劍也不能送,因為以後還得靠它混飯吃,混出個出人頭地,混成個天下數一數二的劍客”,還信誓旦旦說“以後混出名堂後,那兩年欠下的,保管會還上,我溫華沒有欠人的習慣”。他打趣說不用還,也不奢望嘛。沒上過私塾沒讀過書的那傢伙還是那套說辭,“親兄弟明算帳,你小年給了不求回報,但我溫華不會真的就嘻嘻哈哈當成什麼都沒發生,一樣是兩回事”。
那一次落魄至極的江湖之行,老黃一點兒都不像高手,李東西那小姑娘做夢都想著成為女俠,你溫華更是個連半吊子都稱不上的劍客。
但是很多年後,徐鳳年才發現,那就像一罎子老酒,喝光之後,餘味一直在。
那個充滿窮酸潦倒市井氣的江湖,比他徐鳳年年少時遐想的那種飛簷走壁踏雪無痕,月黑風高殺人夜,高手喜歡邀戰於高樓之巔,仙人飛劍取頭顱的精彩江湖,要值得懷念許多許多。
拓跋菩薩臉色變幻不定。這一劍,徐鳳年是在為什麼收官?
拓跋菩薩冷哼一聲,退出城。
他本想在徐鳳年這無理一劍的氣勢由頂峰衰退後,迅速入城,以奔雷之勢當場還以顏色。
那一刻,會是真正的生死一線。
但是拓跋菩薩愣在當場,不是因為徐鳳年留有後手,那一劍氣勢依舊節節攀升,恰恰相反,那一劍到頭來真的只有氣韻,而無半分劍氣。
徐鳳年抱劍站定,大笑不止。
溫華,你看到沒有,你的江湖,你的木劍,就這麼輕輕鬆松把拓跋菩薩這樣的高手打出了城。
徐鳳年將那柄木劍插入地面,雙臂抬起,古劍“放聲”和名刀“氣韻”分別從內城城頭和外城六珠菩薩手上飛掠而至,被他輕輕握住。
徐鳳年踏步前行,出城前轉頭看了眼那把木劍,輕聲笑道:“接下來就是我自己的了。”
大漠黃沙,轉戰千里。
橫貫西域,如巨劍將西方天地一斬為二的那條山脈,有“萬山之祖”的美譽,天下龍脈盡源於此。在一處貫穿西域南北的險峻埡口,兩側山高數十仞,懸崖絕壁,路徑崎嶇幽深,這條山脈縫隙是連接西域南北的重要孔道。一隊商旅艱難地行走其間,駝鈴陣陣。商人穿緊腰胡服,腳蹬結實皮靴,夾雜有一些頭戴帷帽遮面的婦人,身材亦是健壯高大。在中原有傳言,西域喜好把女人當男人使喚,把男人當牲畜使喚。這些由南往北而行的商人,不論男女,每人腰佩彎刀,一些膂力出眾的男子在後駝峰附近還懸掛有一隻獨特的甲囊,囊內裝著製造粗糙的精鐵鎖子甲,遇到馬賊匪寇便可以駝代馬,披甲作戰,以備不測。駝隊突然被遠方傳來的一連串如同地面悶雷的聲響驚動,商隊驟然停止,人人臉色劇變,誤以為撞上了在埡口守株待兔然後洶湧奔至的大隊馬賊。五十餘人同時抽刀,青壯男子更是火速從甲囊中拿出鐵甲披掛上。但其實誰都清楚,真遇上了能夠造就此等聲勢的馬賊,以他們的可憐戰力,最多也僅是讓對方搭上幾條人命,可是在沒有王法長達兩百多年的混亂西域,只要有駿馬有弓刀,還愁沒人賣命?就在駱駝尚未齊整列陣的時候,有人眼尖,抬頭看到了令他驚恐的一幕:一抹身影在高高的峭壁上“奔跑”而來,像一頭向地面狩獵覓食的雄鷹斜著疾速墜落,落在了眾人眼前,雙腳及地後依著慣性向前小走了七八步,距離駝隊不過十步之隔。商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還有人下意識地咽了咽唾沫。只見眼前從天而降的傢伙有著一副迥異於西域人的相貌,年輕而英俊,很乾淨。年輕男子背後負有一柄白鞘長劍,腰間懸掛一把刀,嘴唇乾澀的他深深呼吸一口氣後,伸出手,抬臂,做了個仰頭喝水的姿勢,然後用西域通用的言語笑問道:“有水嗎?”
駝隊默然,不知所措。倒是有個帷帽婦人毫不猶豫地摘下一隻還剩下點兒清水的羊皮囊,高高拋給那個如同山中精怪的傢伙。
佩刀負劍的年輕人致謝一聲,快步躍起掠出,在空中接住水囊後,向後望了一眼,咧嘴笑了笑,接著淩空一踩,身形轉折,撞向峭壁,然後微微彎腰,借勢前沖,繼續如同來時那般“飛簷走壁”起來。奔跑途中,他舉起水囊大口喝水,一飲而盡後,隨手朝後拋去,卻恰好落在那帷帽婦人的頭頂。就在婦人伸手去接水囊的瞬間,駝隊前方大風驟起,又有人從天而降,如同一塊天外飛石重重砸在大地上。勁風拂面,所有駱駝都向後退出幾步,那只水囊與婦人失之交臂,輕輕摔在沙地上。不等眾人看清楚那人面目,便見他縱身躍起,一閃即逝。
許多年後,西域有一個“仙人借水”的傳聞廣為流傳。
山脈以南數百里,臨近黃昏,兩股縱橫西域南部多年的割據勢力,為了一名豔名遠播的女子大打出手,雙方共有戰馬兩千多匹,廝殺于那座聞名西域的翡翠湖畔。據說稍顯劣勢的一方在有個北涼年輕藩王聲名大振後,希冀用族內那名尤物跟鐵騎冠絕天下的北涼換取鐵甲三百、弓弩千副,以便稱霸西域南境,於是七百騎士傾巢出動,要護送那名女子趕赴北涼,然後在翡翠湖遭遇堵截。酣戰一個多時辰後,那股追殺勢力才知道那女子早已繞道潛行趕往北涼,當即惱羞成怒,發誓要殺得那個奸猾部族只剩下那女子一人——沒了能夠馬背作戰的男子,到時候看他們如何崛起於大漠。就在雙方要從馬背衝鋒殺到下馬作戰的疲憊時刻,整個戰場被一道身形撕裂成兩半,頓時人仰馬翻,被割開的陣線不分敵我,人人面面相覷,然後同時望向那個闖入戰場的傢伙。他們只看到那人雙膝彎曲,一手握住劍柄,一手雙指撐在劍尖,橫劍在胸,那把長劍在他身前彎出一個半圓弧度,塵埃落定後,長劍始終保持那個詭譎弧度,沒有恢復平直。
又有一個魁梧身影穿過那條沙場縫隙,以強悍無匹之勢狠狠撞向那持劍男子。後者抵在劍尖的雙指沿著劍身一抹,那股沖彎長劍後久久不肯散去的渾厚氣勁隨之在那個半圓中滾走凝聚,加上他自身的氣機灌注,最終形成一顆紫電縈繞刺刺作響的雷球。年輕男子手腕輕靈一抖,以“倒提劍”迎敵!那顆大小如拳頭的紫氣雷電圍繞劍尖歡快地飛旋。當那個好似附骨之疽糾纏至此的魁梧身影出現在身前五十步時,風塵僕僕但沒有半點兒頹喪神色的年輕劍客微微一笑,不退反進,太阿倒持,方寸生雷。
這一劍,既有倒騎毛驢看山河的鄧太阿賴以成名的“倒持勢”風範,更有顧劍棠一刀“方寸雷”的風神。
拓跋菩薩一掌拍掉從劍尖旋轉至劍柄再撲面而來的紫雷,同時伸手按在劍柄之上,不讓其聲勢繼續高漲,然後一記鞭腿掃向徐鳳年的脖頸。當徐鳳年的手中劍被輕輕鬆松一推撒手時,拓跋菩薩就知道這傢伙又耍了心機,但是一力降十會,他就不信守多攻少的徐鳳年真能擺出置人於死地的陷阱。那鞭腿毫無凝滯地橫掃而出,鬆手棄劍的徐鳳年抬起手肘,擋下勢大力沉的鞭腿。以拓跋菩薩為圓心,徐鳳年被這一腿帶動繞了一個完整的圓圈,這才離心飛到圓外。看上去拓跋菩薩占盡上風,只是當拓跋菩薩雙腳落地之時,早在轉圈時就用左手握住右腰刀柄的徐鳳年一退又一近,刀出鞘僅半寸。那半寸之間,刀身大放光芒,戰場上那些全部看傻眼的旁觀者都被這抹璀璨照耀得雙眼刺痛,閉上眼睛後仍是淚流不止。
徐鳳年握刀卻不忙於完整地拔出刀,在身體前沖中,出鞘的刀身長度半寸半寸地遞增,那種如日中天的散亂光芒也隨之收斂,如水凝冰,如有實質。這一切變化雖然複雜,但只發生在徐鳳年進退間的轉瞬工夫。好整以暇的拓跋菩薩眯起眼,以不變應萬變等待徐鳳年應該在十步後的抽刀——顧劍棠大名鼎鼎的方寸雷終於要來了嗎?
至於那顆被一掌拍開但並未潰散的繞後紫雷,拓跋菩薩根本不視為威脅。因為那顆紫雷的流動速度相比他的身形輾轉,慢,太慢了。天下武功,只要慢上一線,任你擁有山嶽傾倒的龐大威勢,也是無用。
徐鳳年手持那把大奉名刀“氣韻”逼近的過程中,果真如拓跋菩薩所料,在十步之遙時,氣韻鋒芒畢露。但拓跋菩薩有一點猜錯了,方寸雷不綻放于拔刀時,而在那把刀重新歸鞘時。兩人之間,頓時平地起驚雷,饒是貨真價實的大金剛境界體魄,拓跋菩薩也不敢完全硬扛下這道滾滾奔雷。他雙掌掌心向外,稍稍往上一托,擋掉大半勁頭,身體順勢側向移開。徐鳳年面前那條直線上,震響聲綿綿不絕,兩側百餘人被罡風衝擊,刹那間都如同被風摧折的樹木拔地而起,向後墜落。
拓跋菩薩在避其鋒芒後,幾乎本能地氣機流轉六百里,迎接徐鳳年真正的殺招後手。果不其然,歸鞘是方寸雷,徐鳳年的第二刀則是徹徹底底的拔刀,一抹耀眼白虹如蛟龍盤山朝拓跋菩薩撲殺而去。拓跋菩薩這“一氣”起始於一炷香前,氣在先前一拳撞彎徐鳳年橫在胸口的“放聲”劍,將徐鳳年撞入這座戰場時最壯,當下雖說氣勢不可避免地下降,但炸爛這一抹白虹仍是綽綽有餘。力求一拳建功的拓跋菩薩不遺餘力,彎曲手臂做提捶勢,不但砸散了白虹,還砸在了那柄狹刀上。徐鳳年試圖耗盡拓跋菩薩的氣機,等待那稍縱即逝的換氣空隙,拓跋菩薩何嘗不是在等徐鳳年力竭而換上一口生氣的破綻,所以他這一拳不但要迫使徐鳳年一氣枯竭,還要迫使徐鳳年在倒退途中不得不勉強換上一口氣。但是徐鳳年的接招大出意料——分明不像拓跋菩薩那麼孤注一擲,而是留有餘地,任由拓跋菩薩的小半拳罡透過刀身,轟在胸口。徐鳳年的身體在空中飛旋倒掠,如蝶翩翩,就要撞入地面之際,手中狹刀刀尖在地面輕輕一點,撩出一大抔黃沙,身體後仰,雙腳踉蹌退去,面朝拓跋菩薩,之前吸氣後一直沒有泄的舊氣盡數消散,緊接著嘴唇微動,輕輕一氣呵出,準確來說是試圖一氣呵成,呵成一氣。
拓跋菩薩面露冷笑,他哪裡會給徐鳳年大搖大擺換氣的機會,趁著徐鳳年匆忙換氣氣未升的短暫空當,他大踏步前行,雙拳迅猛捶出。拓跋菩薩雖說僅剩三分氣力,但是這拳若是捶中,效果比起徐鳳年氣勢巔峰時扛下他十二分氣力還來得立竿見影,如巧勁打中蛇七寸,肯定要這個花樣新招層出不窮的傢伙吐出一大碗鮮血。
人生天地間,從生到死,其實都在做一件最容易被忽略的事情,那就是呼吸。一呼一吸,如此往復,醒時做睡也做,不知有百萬千萬次。道教養生證長生的吐納術便是返璞歸真,在呼吸這件最小的事上做千秋最大的文章。純粹武夫的金剛境界殺死三教中人的指玄高手不多見,但就算發生了,也不會有人大驚小怪,原因就在於金剛、指玄兩境的差距算不得鴻溝,真正難以跨過的門檻,是天象境。“人貓”韓貂寺之所以在離陽江湖上擁有鼎鼎大名,以至被譽為“陸地神仙之下第一人”,就在於他的指玄境界能夠力拼甚至宰掉與天地共呼吸的天象境大宗師。
拓跋菩薩眼神凜然,怒喝一聲,竟是強行換氣,身形站定,雙腳深陷地面,原本捶向徐鳳年的雙拳相互一敲,氣機暴漲。
原來在這之前的轉瞬間,拓跋菩薩驚愕地發現,在徐鳳年倒退後換氣時,徐鳳年那把脫手而出的長劍極其“湊巧”地自行歸鞘了,好似被無形氣機牽動。與此同時,那顆被拓跋菩薩忽略不計的“慢悠悠”的紫雷也爆發出驚人的速度,沖到他背後。
徐鳳年嘴角滲出血絲,默念道:“還鄉。”
徐鳳年背後所負長劍“放聲”在鞘中長嘯不止,如秋蟬最後的一聲嘶鳴,高歌人間,又似遲暮老人離鄉多年,只想死於故鄉。
戰場上那一千多人全部捧著腦袋捂住耳朵蹲在地上,仍是減輕不了那陣如尖針刺破耳膜的劇烈疼痛感。
拓跋菩薩背後如同綻開一朵兩丈高的紫金蓮花,片片花瓣怒放。
拓跋菩薩顯然仍是小覷了這歸鞘一劍的威力,後背如遭鐘撞,不得不向前踩出一步,身軀前傾,駝起背,這才卸掉那股勁道。
拓跋菩薩悄悄咽下湧到喉嚨的那口鮮血,面無表情,望著這個恰逢“江湖千年不遇之大年”乘勢而起的年輕人。這位北莽軍神既沒有因為見識到新招而感到驚奇,也沒有因為自己落了下風而惱羞成怒。
這一路廝殺,氣機和體魄兩大底蘊都稍遜一籌的徐鳳年每次換氣都會耍出一兩樣足以稱為尋常武道宗師壓箱底絕學的招式,為自己拉開一大段距離,以供喘息換氣。拓跋菩薩每次都覺得那應該是最後的驚喜,但徐鳳年總能在身處絕境時為自己鋪出一幅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畫卷。李淳罡的劍道,鄧太阿的劍術,劍九黃、盧白頡、黃青等人的劍招,王仙芝的拳,洪洗象的圓,柳蒿師的天象,韓生宣的指玄,王重樓的指玄,書生氣,仙佛氣……就沒有一個止境,沒有盡頭。
這場四大宗師之二的巔峰廝殺,兩人互為對方砥礪最高武道的磨刀石。
晨曦中,一個黑點沿著白雪皚皚的山脊往頂峰狂奔,如同一粒微小芥子置身於壯闊雪海。
負劍佩刀的他突然停下身形,蹲下身,望向更高更遠處,然後隨意抓起一捧雪,胡亂擦拭臉頰,手心摩挲著下巴上的胡楂子,猶豫了一下,乾脆伸手抽出那把氣韻狹刀,歪著頭,拿雪亮刀鋒刮起了鬍子。不同於開始那四五天的且戰且退,從前天深夜那場搏殺開始,他和拓跋菩薩的局面就扭轉過來了,一天兩夜,交手六次,拓跋菩薩主動退卻了四次。也跟先前廝殺的慢騰騰你來我往不同,現在雙方都是一擊不中就會有一人選擇撤退,不求酣戰,力求一擊致命。
雞湯和尚贈送那只佛缽後,徐鳳年之所以在西域城中傻乎乎地等待拓跋菩薩,就是要借用拓跋菩薩的淩厲攻勢,來錘煉鍛造他吸納氣數後的那柄“劍坯子”。拓跋菩薩和徐鳳年各有所得,但顯然徐鳳年具備的是後發制人的優勢。徐鳳年在上一次拓跋菩薩埋伏不成後,已經追殺了兩百多裡,直到兩人先後登上這座雄偉雪峰。
在一場場生死之爭中,兩人形成了一定的默契,撤退一方並不刻意隱藏全部氣機,總會留下一點兒蛛絲馬跡讓追殺一方去順藤摸瓜。
拓跋菩薩就明確無誤地告訴徐鳳年他會在這座雪峰上等著,至於會在何時何地施與毫無徵兆的殺招,就得徐鳳年憑藉本事和賭運去全盤接納了。
徐鳳年刮完了胡楂子,把刀放回鞘中,起身前又抓起一把冰雪放入嘴中,讓其慢慢融化流入喉嚨。
徐鳳年站直腰杆,一手繞到背後正了正那把劍,一手按住刀柄,舉目望去。
驀然間,大雪滾落,規模愈來愈壯大。
這分明是拓跋菩薩以人力造就了一場聲勢浩大的雪崩。
徐鳳年肯定拓跋菩薩就隱藏在大雪之中。
他閉上眼睛,四指握住刀柄,拇指則緊緊抵住狹刀的護手,做出推刀出鞘的動作。
大雪如洪流從山頂滑下,崩落於山脊,然後在徐鳳年兩側分流而過。
徐鳳年如那中流砥柱,巋然不動。
一根灌注了充沛氣機的寒冰長槍快如驚虹,刺向徐鳳年的心口。
徐鳳年推出鞘中狹刀,與那根長槍和握槍的拓跋菩薩在電光石火之間擦肩而過。
徐鳳年的肩頭被撕下一塊血肉,但是徐鳳年身側的空中也留下了一串猩紅血珠。
徐鳳年轉過身。生死一線間,他沒有心有餘悸,只是有些遺憾:如果拓跋菩薩選擇在這一刻分出勝負,他有把握以一時重傷的代價砍掉對手一條胳膊。
但是拓跋菩薩鬼使神差地捨棄了這個戰場,寧肯讓徐鳳年手中的“氣韻”在他後背割出一條血槽。
雪崩過後,徐鳳年盤膝坐地,大口喘氣,相信拓跋菩薩也會在山腳那邊療傷。
現在兩人已經不爭那換氣的快慢,而是速戰速決,只求一招定生死。
徐鳳年懶洋洋地躺在雪地裡,望著天空,喃喃道:“人生寂寞如大雪崩啊。”
有大河切割峽谷,穿越這座綿延三千里的浩大山脈,最終在南詔境內奔流入海。
徐鳳年在河畔飲水時被拓跋菩薩一指戳中額頭,撞入大河河底,而他的十柄出袖飛劍,其中六柄都只差一寸半寸,只差那一點點距離,就可以分別釘入拓跋菩薩的太陽穴、眼眶和心窩。
拓跋菩薩在河面上瘋狂出拳,死死盯住無法躍出水面的徐鳳年,一拳拳砸在大河之中,試圖將徐鳳年震死悶死在江底。
拓跋菩薩就這麼在河面上“走”了整整一百二十裡水路。
最終,強行逆轉氣機的拓跋菩薩不但雙臂頹然下垂,耳鼻嘴中也流出了觸目驚心的鮮血。
當徐鳳年像是一具屍體浮出水面的時候,雙臂已經不能動彈的拓跋菩薩只能一腳踏下。
明知道腳下會踩中一柄徐鳳年僅憑心意駕馭的飛劍,腳背會被飛劍刺穿,拓跋菩薩仍是沒有片刻猶豫。
徐鳳年被一腳踏在胸膛上,再一次被踩入河底泥濘中。
不知為何,這一腳之後,拓跋菩薩既沒能再找到徐鳳年的屍體,也沒能找到徐鳳年的殘留氣機。
這位年輕藩王就像是從人間蒸發了。
沿河尋找一夜無果的拓跋菩薩打算反身前往涼莽邊境時,天亮了。拓跋菩薩看到了那個死活不肯去閻王爺那裡乖乖報到的年輕人,從河岸對岸的水中緩緩走出。
他背後那柄長劍已經不知所終。
他用嘴咬住刀鞘,雙手持刀。
兩人都沒有渡河出手,而是往上游緩慢行走。
徐鳳年在休養,拓跋菩薩在擴大勝算。
將近一旬的追逐廝殺,雙方奔走轉戰數千里,在一個西域極為罕見的大雨滂沱的昏暗夜幕中,終於迎來了最後一戰。
簡單至極的對撞,就像是涼、莽騎軍的衝鋒,沒有任何花哨。
徐鳳年雙手持刀刺入了拓跋菩薩的腹部。
拓跋菩薩在後退途中一拳一拳砸在徐鳳年的額頭上。
最終,徐鳳年先是鬆開手中刀,然後單手五指握刀,接著是兩指夾刀,最後只能一指推刀。
當徐鳳年徹底鬆開那把刀後,腹部被捅了一個通透的拓跋菩薩向後重重摔去。
披頭散髮的徐鳳年則是直挺挺地向後倒去。
拓跋菩薩躺在泥濘中,顫抖著伸出一隻手,握不住刀柄,就直接握住刀鋒,將刀從腹部拔出,另一隻手肘撐地,這才艱難地坐起身。
徐鳳年依舊紋絲不動。
拓跋菩薩如釋重負,笑了笑,咯著血,看了眼手中刀:“可惜了。”
然後他猛然抬頭,目瞪口呆,臉上滿是苦澀。
一劍驟然飛至,劃破雨幕。
正是那柄“放聲”!
直到這一刻,拓跋菩薩才醒悟,那把消失的劍,其實就是在苦苦等待這一刻,等他拓跋菩薩看似勝出一線的關鍵時機。
要做到這一點,必須時間、地點都不能有任何偏差。為了設置這個陷阱,那個人必須先冒天大的風險,分神去“牽掛”那柄“遠在天邊”的飛劍,在出刀拼命之前就要先行牽引飛劍,然後精准殺死必是“近在眼前”一步不能多一步不能少的他。
據說當年離陽那只“人貓”就是這麼死的啊。
拓跋菩薩輕輕歎息,原本只要給他半炷香的恢復時間,他就能輕鬆收拾掉那個年輕人。
拓跋菩薩沒有太多後悔,只是有些遺憾,有些憋屈。
來得及嗎?
來不及了。
沒想到他拓跋菩薩還有寄希望於他人的一天。
拓跋菩薩閉上眼睛。
突然,一位滿頭霜雪的老人站在了拓跋菩薩身前,伸出一根手指,剛好擋住了那柄飛劍。
無法取人頭顱的飛劍像是在哀鳴,淒苦至極。
躺在泥濘中的徐鳳年保持著最後一絲清明,大致猜出了此人的身份——北莽朱魍的締造者,“影子宰相”李密弼。
老人微笑道:“要知道為了阻擋徐偃兵和澹台平靜,讓老夫先先行一步趕到此地,可是付出了六十多位高手的代價!以後的北莽江湖,稱不上江湖嘍。”
老人看似不溫不火地寒暄客套著,身形卻沒有絲毫停頓,在破去那柄飛劍後,大雨之中,直奔徐鳳年而來。只聽他哈哈大笑:“你徐鳳年可算雖敗猶榮,況且只是輸給了天命而已,徐驍多半不會怨你。”
此時此刻,徐鳳年只感覺到耳邊濺起一陣水花。
他不知道,一個紫檀木匣重重落在他身邊,一位馭劍六千里終於趕到此地的年輕女子不看徐鳳年一眼,只是沉聲道:“不許死!”
第三章 中年心事濃如酒 少女情懷總是詩
夜幕中,一對男女走向一座燈火輝煌的西域邊境城池,但是男女的行進姿勢有些古怪:女子背著男子,而男子則背著一個紫色匣子。男女兩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面如金紙,臉色蠟黃,頗有些同病相憐的意味。
女子瞥了眼在夜色中格外醒目的城池,冷聲問道:“這就是你嘴中的不夜城?為什麼非要來這裡?要擺脫那條老瘋狗的追殺,還有很多選擇。”
男子扯了扯嘴角,笑容苦澀而勉強:“這座城其實本名叫雪蓮城,如果運氣好的話,城裡會有我們需要的東西。”
臉色糟糕但是容顏極其出彩的年輕女子皺眉道:“雪蓮?你需要拿它入藥療傷?”
形容女子美貌實在是有太多太多比喻,什麼沉魚落雁閉月羞花,什麼傾國傾城國色天香,但是沒有一個說法比得上那四個字的分量:絕代風華。
一代人,只有一人有此風華。
此時這個女子也許配得上這個說法,就算不是唯一,最不濟也是四人之一。
就模樣而言跟女子其實還算登對的男子沒有多做解釋,而是微微抬起頭,望向那座夜夜笙歌歌舞昇平的城池。就在他怔怔出神的時候,腦袋一陣疼痛,原來是給她側過頭撞了一下。遭受無數次無妄之災的他大為惱火:“又怎麼了?!從我醒過來後,是你自己說要背我的。我雙手環住你的脖子,被你丟出幾丈遠。我只是輕輕扶住你的肩頭,你又把我摔出去。我兩隻手只好縮在胸口,這都哪裡也不敢擱了,你還是嫌我輕薄你?薑泥,你咋不乾脆把我的手剁了?!”
先前是那傢伙無意間蹭到她鬢角的髮絲而有些癢,現在是這傢伙在耳畔聒噪得她一陣心煩意亂,她毫不拖泥帶水又是一歪頭,兩顆腦袋重重地撞在一起,分明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只聽她恨恨地道:“我倒是想剁了喂狗,可連狗都不樂意吃!”
他很沒有風度地針鋒相對道:“你是狗啊,否則怎麼知道狗吃不吃?”
雪蓮城是孤懸關外的一座小城,跟南詔、西蜀兩地連通西域的關隘成掎角之勢。此城以居民世代採摘雪峰蓮花著稱於世。春秋九國之中,不說近水樓臺的南詔、西蜀,便是被譏諷為北蠻子的離陽皇室,也會特意在一等貢品中加上雪蓮一物,如今雪蓮的珍貴程度幾乎足以跟兩遼的海東青媲美。雪蓮是公認的百草之王,只是生長于千丈高峰的懸崖峭壁,如同在茫茫雪海撈針,且雪蓮的花期極為漫長,長達十五年到三十年不等,堪比女子待字閨中,所以很多採蓮人往往都是父輩好不容易發現了一株含苞待放的雪蓮,卻需要子孫才能摘下,最終在瘋狂哄搶中以天價賣給那些常年在城內苦苦等候的中原豪客。雪蓮城以“雪蓮”命名,三千多戶本地居民的所有悲歡離合,也都圍繞著這一株株雪白之物打轉,隨著近三十年來這樣稀世珍寶的日漸稀少,幾乎每一株雪蓮的現世,不但讓雪蓮城如同打盹的老人猛然驚醒,滿城狂歡,更讓這座城市陷入一陣陣暗流湧動或腥風血雨中。化名潛伏在此的各國諜子死士,為了完成貢品任務而在這裡蹲守的各朝宮廷採辦,打著各州織造局旗號討好割據勢力的官府鷹犬,為了紅顏知己不惜在此亡命一搏的江湖豪傑,更多是希冀憑藉雪蓮一夜暴富的商賈,三教九流,龍蛇混雜。
這座無主之城自然不會有夜禁一說,她背著他入城後,站在遊人如織依舊喧鬧的街道上,有些不合時宜的茫然:找個歇腳地方住下?那需要銀子吧?可他們沒有啊。
那個傢伙沒好氣地道:“不說殺人本事的高低,我說你都算是能夠馭劍千里的劍仙了,哪怕囊中羞澀,可住個客棧怎麼了?誰敢跟你要錢,你就拿劍砍他的祖宗十八代啊,砍到他們心服口服為止。就那家了,瞧見沒?掛那‘悅去客棧’旗子的那家。你要是沒那吃霸王餐的臉皮,等下我來跟客棧掌櫃的講道理。”
她壓抑下滿腔怒火,還是依著他的言語走入那家一樓仍是坐滿豪飲酒客的客棧。她剛跨過門檻,所有人都轉頭盯著他們這對“女人背漢子,男人背匣子”的怪人,而背後那個傢伙還火上澆油道:“住店住店,要一間上房。”
掌櫃是個苦哈哈八字眉的老頭,原本正睡眼惺忪趴在櫃檯上打著哈欠,瞅見這麼一對衣衫襤褸但氣度不凡的年輕男女後,心中就嘀咕起來:光是那個可謂大件重器的紫檀木匣就價值連城了,這般註定家世富貴的過江龍怎麼就來他這麼座小廟落腳了?菩薩太大,實在是廟小容不下啊。關鍵是如今正值兩株雪蓮聯袂現世的敏感關頭……心中默念一句佛祖保佑,老掌櫃歎了口氣,擠出笑臉,親自繞過櫃檯,把他們領到三樓一間僻靜的廂房。不用老人發話,平日裡比豬還憊懶的店夥計就自顧自端來最上等的茶水。斜眼看著店夥計那癡呆眼神,老人使勁拽著他離開屋子,彎腰關上門後輕聲訓斥道:“你這小兔崽子的心也太大了,那般仙女相貌的女子也是你想看幾眼就能看幾眼的?好好做活,攢下銀子,老老實實娶那隔壁酒鋪的小梅,然後你這輩子就知足吧!”
店夥計悲憤地道:“多瞅幾眼那姑娘也不會少幾兩肉!”
老掌櫃一巴掌拍在這傢伙的腦袋上:“人家是不少肉,小王八蛋你會不會少幾斤肉就難說了!那女子看著弱不禁風,但肯定是練家子。”
年輕夥計眼睛一亮:“長得這麼好看,又是江湖中人,該不會就是那位鼎鼎有名的紫竹仙子吧?難不成那匣子裡就裝著那把紫色竹刀?嘿,紫匣子裝紫竹刀,可不就是應景嗎?”
老掌櫃雙手負後,滿臉自嘲道:“甭想了,紫竹仙子早就是城裡劉將軍的座上賓了。”
年輕人嘀咕道:“說來也奇怪啊,怎的如今多出這麼多帶‘紫’字的仙子女俠了?去年好像才有‘紫衫仙子’和‘紫劍仙子’來城中買雪蓮吧?”
老掌櫃翻白眼道:“天曉得。有本事你親口問這些仙子去。”
屋內,她把那傢伙摔到床上去,把紫檀劍匣放在桌上,坐在椅子上閉目養神。先是馭劍數千里,從煙雨朦朧的廣陵道趕到西域大漠,雙腳才落地就要跟那條北莽老狗經歷一場命懸一線的廝殺,之後還得帶著那個累贅逃亡數百里,一刻不得喘息,這讓她體內的氣機紊亂至極。脖子上更是留下一條深可見骨的血痕,但也僅是潦草包紮。如果不是那個事後得知名叫李密弼的老頭也需要分心護著拓跋菩薩,她未必能夠走到這座城池。境界高低和殺人手法的優劣,不論是當年教她練字而不是練劍的羊皮裘老頭兒,還是棋待詔曹叔叔,都給她清清楚楚地講過兩者的區別。她當時在初逢的滂沱大雨中駕馭雨水和泥濘做數千劍,擺出兩座劍陣,李密弼仍是不費吹灰之力就破去了劍陣。逃亡途中,她竭盡所能,一切事物皆化為三尺劍,但是李密弼始終閒庭信步,如影隨形。
男子正是大難不死的徐鳳年,此刻他躺在床榻上,輕聲道:“李密弼雖然只有指玄境界,但路數跟‘人貓’韓生宣有些相似,同等境界無敵手,至於尋常天象境界,也很難壓制他,否則也做不成北莽朱魍諜子的祖師爺。不過別看他當時破開劍陣輕描淡寫,盡顯宗師風範,其實你的劍陣沒少讓那個老不死的膽戰心驚,只是老頭子的臉皮厚,你看不出來而已。他不打腫臉充胖子,嚇得你只守不攻,萬一你順手殺了拓跋菩薩,他怎麼溜回去跟北莽女帝交差?”
她冷笑道:“怪我咯?”
沒有等到預想中那傢伙針尖對麥芒的反駁,她更加火冒三丈,氣呼呼地道:“某人沒能一口氣宰掉對手,還差點兒被人拿了頭顱回去領賞,真是厲害,不愧是天下四大宗師之一!如果我沒有記錯,當時江湖上還說什麼繼王老怪之後的新武帝咧,嘖嘖,是某人花錢雇人幫著在江湖上瞎咋呼的吧。”
徐鳳年有氣無力地道:“拜託,那個當時差一點兒就被我做掉的人物,不是什麼三腳貓貨色,是拓跋菩薩啊!如果不是李密弼冒出來攪局的話,那麼我這個時候就已經大搖大擺地跑到涼莽邊境上,單騎出陣,槍頭上掛著他們北莽軍神的腦袋了好不好。那樣北莽的士氣就會墜入穀底,比邊境上殺了他們二十萬騎軍還要有用。簡單說來,就是我們北涼可以少死十萬人……”
薑泥才不管什麼如果不如果,打斷他的癡人說夢,嗤之以鼻道:“結果還不是喪家犬般躲到這裡。”
徐鳳年笑道:“我是喪家犬的話,你好到哪裡去?我們豈不是成了狗男女?”
薑泥破天荒沒有還嘴,沉默不語。
徐鳳年勉強坐起身,望向窗外的燈火如晝:“拓跋菩薩恢復得肯定比我要快,加上一個精於截殺和設伏的李密弼,我們只能拖延時間往南走,等徐偃兵和澹台平靜帶人南下,迫使拓跋菩薩和李密弼放棄追殺。我想,最多再熬個半旬,他們兩人就會主動放棄,秘密返回北莽。這場賭博,雙方的風險都很大,就算李密弼捨得拉上拓跋菩薩一起跟我對賭,北莽太平令也不會答應,拓跋菩薩知道其中輕重。”
姜泥冷冷地開口問道:“你什麼時候能下地走路?”
徐鳳年苦笑道:“大概還需要兩天。拓跋菩薩和李密弼循著痕跡追到雪蓮城也許只用一天,這意味著你恐怕還得再打上一場。當然,這是最壞的結局,如果我的運氣沒這麼差,也許他們如今已經在北返途中了。”
徐鳳年突然滿臉疲憊,十分無奈地道:“不過我現在的運氣,好像不怎麼好。”
薑泥皺了皺眉頭:“就你這半死不活的德行,怎麼跟人要雪蓮?”
徐鳳年笑道:“你該不會認為堂堂一座雪蓮城沒有我北涼隱藏實力的一席之地吧?”
薑泥忍不住轉頭問道:“這家客棧是北涼諜子開的?”
徐鳳年打趣道:“你覺得會這麼寒酸嗎?”
最憎惡被這傢伙牽著鼻子走的薑泥怒目相向。
徐鳳年倚靠著床欄,微笑道:“勞煩你跟老掌櫃去要一份夜宵。”
薑泥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樓下跟那個滿臉晦氣的八字眉老頭兒要了一份食物,然後在三樓多要了一間屋子。既然從頭到尾客棧都沒跟他們要銀子,那她也就放下心來擺一擺闊綽了。徐鳳年只看到老掌櫃端著食盒進入屋子,沒有看到她的身影,松了口氣,笑眯眯地道:“掌櫃的,放心,住宿銀子絕不少你一文。做生意的,都講究一個馬無夜草不肥,不知道掌櫃的在雪荷樓那邊有沒有門路?我聽說雪蓮城的雪荷樓是西域南邊一等一的銷金窟,來這兒買不買得到雪蓮只看緣分,但是吃不吃得到雪荷樓的女子,就得看兜裡的銀子足不足了。我呢,銀子有一點兒,趁著那位跟我慪氣分房睡了,就想逮著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白來雪蓮城一趟……”
年紀一大把的掌櫃頓時會心地笑了,不過很快就愁眉苦臉,小心翼翼地道:“實不相瞞,城裡的客棧酒樓都有這些大大小小的門路,就是想著怎麼把客人伺候高興了,乘興而來盡興而歸嘛。老頭兒我的悅去客棧既然敢打出這麼個名號,當然也有自己的門道,只不過公子可能有所不知,雪荷樓的姑娘那架子可大得很,跟宮裡的娘娘似的,別管啥身份,那些女子一概不出樓待人接客,倒是其餘幾家的姑娘沒有這麼講究,老頭兒也能搭上線,讓姑娘們花枝招展漂漂亮亮地來這兒,神不知鬼不覺,保管公子家那位不知曉,而且公子喜歡啥口味的也能事先說好。退一步講,若是公子怕不對胃口,老頭兒也能賣張老臉,讓她們多來幾位便是,盡著公子挑順眼了……公子,要不然?”
徐鳳年搖頭笑道:“其他巷子的姑娘就算了,咱們吃的就是雪荷樓這招牌,姑娘水靈不水靈不是最重要的,回去能跟哥們吹噓才是最要緊的,否則哪裡吃不是吃,你們雪蓮城的女子還真能比中原青樓的花魁好看?掌櫃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這樣好了,掌櫃的,我以前有個朋友算是雪荷樓的常客熟客,在那邊也是砸下好幾千兩銀子當水漂耍的人物,你去找雪荷樓的老鴇,就說拂水郡有個姓徐的公子哥的道上朋友要找樓裡的花魁出來喝酒,價錢讓她們出,只要敢喊價,我就敢出價。掌櫃的,你只要把話傳到,不管事情成不成,咱們退房結帳的時候,我都會額外加上這筆‘車馬費’。”
老掌櫃一聽,樂壞了,屁顛屁顛跑去牽線搭橋。
沒過多久,徐鳳年就看到房門打開,門口站著那個皮笑肉不笑的她。不等他解釋什麼,她摔門就走。
不到半個時辰,房門被輕輕敲響,徐鳳年平靜道地:“進來。”
兩名女子走入屋內,兩人刻意換上了普通衣衫,摘下遮掩面孔的帷帽後,才發現一位徐娘半老,一位正值妙齡,都是風流從頭流淌到腳的出彩女子。
看到徐鳳年的容貌後,那年輕女子的視線還有些好奇和審視,本就一路上戰戰兢兢的豐腴婦人則是嚇得直接就撲通跪下了,也不敢多說半個字,大氣都不敢喘。
徐鳳年柔聲道:“宋夫人,起來吧,坐著說話。就算是整個離陽公認狼心狗肺的祿球兒,私底下也很敬重宋夫人。”
婦人眼睛通紅,起身後施了一個萬福,這才坐下。
徐鳳年笑問道:“這位就是雪荷樓的下任花魁於清靈?”
已經認出徐鳳年身份的婦人點點頭,畢恭畢敬地回答道:“于清靈是雪蓮城的孤兒,自幼便進入雪荷樓,是奴婢一手栽培的心腹,但為謹慎起見,直到四年前才在拂水房三等房入檔,去年立下一樁小功,今年開春剛剛晉升二等房,目前負責盯住本城頭號地頭蛇劉懷璽。此人綽號‘劉將軍’,是雪蓮城土生土長的人物,手下可供直接調遣的人馬有千餘,而且在南詔那邊也很有影響力,其中數支熟苗勢力都對劉懷璽感恩戴德。奴婢懷疑劉懷璽最早是離陽趙勾扶植起來的角色,但三名趙勾諜子在去年秋冬接連暴斃,劉懷璽如今是否已經被北莽或是西蜀策反,就需要於清靈去找尋蛛絲馬跡,假若能夠為我拂水房招徠,於清靈也算無愧二等房的身份了。”
徐鳳年笑道:“劉懷璽能夠在幾大勢力中輾轉騰挪,左右逢源,不斷壯大實力,從一群市井潑皮中脫穎而出,站穩腳跟,不過三十五歲就已經成為西域南部的一方諸侯,這麼一個有魄力有手腕的梟雄,自然極有魅力,諜報上說連南詔那個離陽郡王的女兒也心甘情願做他的幕後女人,不惜為他私奔逃婚。”
婦人看了眼傻乎乎站在那裡不知所措的女子,輕輕笑道:“羊入虎口,能功成身退是最好,就算屍骨無存也不奇怪,但如果為虎作倀,那就是罪該萬死。於清靈既然入了拂水房,就分得清公私。”
接下來一句話盡顯“宋夫人”身為頂尖諜子的鐵血風采:“如果出了紕漏,不用咱們拂水房吩咐,奴婢自己就能清理門戶,用人不明的奴婢也自會跟褚大掌櫃請罪。”
於清靈咬了咬嘴唇,站在那兒,亭亭玉立,越發惹人生憐。
徐鳳年不置可否,望向那個在雪蓮城家喻戶曉的動人女子:“於清靈,你覺得劉懷璽是怎樣的一個人,說心裡話。”
她仍是猜不出這個年輕公子哥是何方神聖,但既然能讓雪荷樓有“太后娘娘”綽號的宋夫人如此鄭重其事,甚至不惜作踐自己到自稱“奴婢”的地步,於清靈相信肯定是大駕光臨雪蓮城的拂水房大人物,忐忑之餘,小心地醞釀措辭後,回答道:“心狠手辣,但有情有義。”
徐鳳年一笑置之:“雪蓮城最近有沒有現成的雪蓮?”
婦人說道:“巧了,不但有,而且有兩株。一株是劉懷璽府上出動大隊採蓮人尋到的,另外一株是城中少年從他爹的遺言中獲知的消息,等了整整六年,其間四次前往雪山查看蓮花苞,歷經千辛萬苦才在今年摘回。前者在待價而沽。傳言劉懷璽的初衷是將那株雪蓮贈送給南詔郡王府,當作是給老丈人賠罪,後來好像是西蜀和南疆兩大藩王轄境的織造局都有購買意向,要進貢給當今皇后,取媚離陽趙室新君,但是也有一位在此等待多年的中原頂尖高手,放出話去願意為劉懷璽賣命換取雪蓮,好像是想給一名女子治病。在那採蓮少年帶著那株雪蓮和背著一位失去雙腿的老人返城後,各方勢力又開始了新一輪的角力。畢竟雪蓮此物,太過可遇不可求,在三十年前就賣到一株三萬兩白銀的高價,如今更是有價無市,十萬兩都未必買得著了。那個無知少年偏偏一根筋,說他的雪蓮不賣,要送給馬家堡的一名少女。那女孩兒是馬家堡堡主的千金,早就在父輩的安排下定了門當戶對的娃娃親,也許是跟那採蓮少年有過交集,才讓少年如此執著,拼著性命都不要了。如今少年和那株儲藏在冰窖中的雪蓮被那個中原高手堵在門口,兩人之間應該達成了某種協議,沒有那個劍道宗師的庇護,少年恐怕早就連屍體都找不到了。”
宋夫人放低聲音問道:“需要雪荷樓爭奪那兩株雪蓮?如果需要……”
徐鳳年擺擺手道:“不用雪荷樓插手,告訴我兩株雪蓮的準確地點就行了。”
宋夫人眼神熾熱而堅毅,沉聲道:“拂水房既然在此城設立雪荷樓,難道只是擺設?試問涼、幽兩州邊境已經戰死多少人了?雪荷樓就算死絕,又能死幾人?”
徐鳳年笑道:“宋夫人說過,雪荷樓公私分明,我也該如此。”
宋夫人搖頭道:“不一樣!”
徐鳳年看著那個像是隨時要慷慨赴死的婦人,平靜地道:“我說了算。”
宋夫人愣了一下。
徐鳳年瞥了眼房門那邊,咳嗽一聲,對宋夫人說道:“麻煩夫人去讓客棧幫我隨便準備一輛馬車,我要馬上去採蓮少年那邊,夫人給那馬夫指個路就行。對了,多給客棧掌櫃一些銀子。這之後如果有需要,我一定會找你們雪荷樓;如果沒有,你們也不要擅作主張,你就當是拂水房的規矩。”
兩輛馬車在客棧外分道揚鑣,宋夫人面無表情地蹲坐在車廂內,很快就要去劉將軍府以身飼虎的於清靈壯起膽子想要詢問什麼,眼睛緊閉的宋夫人冷硬地道:“不該問的別問。”
另外一輛馬車裡,徐鳳年斜靠廂壁坐著,薑泥則正襟危坐,後背貼靠著那個紫檀劍匣,臉色陰晴不定。
馬車七繞八拐,來到一條狹窄陰暗的巷弄口,那個憨厚的馬夫停下馬車,掀起簾子,歉然道:“公子,小姐,巷子小,馬車進不去,得你們自己往前走個三十四步。”
薑泥率先下車,撂下一句:“自己扶牆走。”
徐鳳年滿臉苦笑,在那個馬夫的攙扶下下了車後,讓那馬夫不用等人先回客棧,他還真是扶著牆才能前行,要多狼狽就有多狼狽。薑泥的步子倒是不大,就在前頭五六步遠的地方緩緩而行,只是不忘譏笑道:“要是去了那雪荷樓過夜,明兒還不是扶牆都走不動了?”
這還不止,她雪上加霜來了一句:“‘其他巷子的姑娘就算了,咱們吃的就是雪荷樓這招牌’,嘖嘖,不愧是天字號的紈絝子弟,這話聽著就是花叢老手才能說出口的。”
徐鳳年氣笑道:“偷聽別人講話也這麼理直氣壯?”
姜泥冷哼道:“我耳朵靈光,否則你以為我樂意聽到這等污言穢語?”
兩人來到一棟沒有圍牆的破敗黃泥屋前。薑泥背著紫檀劍匣,雙手環胸而立,徐鳳年一隻手搭在她肩頭才能穩住身形,只不過她一個閃身躲掉了,徐鳳年只好彎著腰,雙手撐在膝蓋上。屋前臺階上坐著一個橫劍在膝上的中年男子,應該就是那個雪蓮城眼中堪稱武道宗師的中原劍客了。徐鳳年不認識這麼一號人物,似乎在雪蓮城待了四五年的對方也沒有認出他和薑泥。至於四周黑暗中潛伏的那些傢伙,徐鳳年雖然是風吹即倒的孱弱體魄,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通過意識感知得一清二楚。他雖然對付不了李密弼和拓跋菩薩,但要在這裡大開殺戒,都不用動一根手指頭,何況有薑泥在身邊,只要不是武評十四人或者只差一線的大宗師趕來蹚渾水,都不算個事。那個劍客目不斜視,神情冷漠地道:“劉懷璽那株雪蓮我不管,但屋內這株雪蓮我已經預訂了,你們走吧,要是不死心,可以,問過我的劍。”
徐鳳年大口喘氣,抬頭盯著那個高手風範顯露無遺的中年劍客,笑問道:“斗膽問這位大俠,有什麼響噹噹的綽號?”
劍客沒有答話,倒是屋內傳出一個爽朗且滄桑的大嗓門兒:“什麼狗屁大俠,老夫當年手下敗將之一的東越董元睿,一隻手就能幹倒的玩意兒。如今這江湖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這等貨色拎了把破劍也算一個人物啦?老夫那一輩那才是真的英才輩出,不說其他,就說跟老夫交過手的,有那用槍的涼地霸主王繡,還有酆都綠袍老祖,勉強算是高手,老夫當年與他們過招,不過是練練手而已,只有個姓李的劍客,算是老夫的命中宿敵,不過亦是惺惺相惜……”
但是屋內又有個稚嫩嗓音打斷老人不著邊際的吹噓:“行啦行啦,你還是我從雪峰山洞裡背出來的,好漢不提當年勇,知道不?吃你的大餅吧!”
徐鳳年一頭霧水,轉頭望向薑泥。她嘴角動了動,冷冷地道:“根本沒這麼一個人,羊皮裘老頭兒從沒跟我提起過。”
徐鳳年嘀咕道:“氣機如今也就是二品小宗師都不到的水準,估計巔峰時勉強到達一品門檻,不過這口氣,比李老頭那會兒可還要氣吞山河。”
然後徐鳳年看到姜泥向前走去,不由得問道:“幹啥?”
姜泥淡然道:“進去揍得他滿地找牙,省得在那裡吹牛不打草稿。”
徐鳳年哭笑不得道:“人家都一大把年紀了,還不許老頭子過過嘴癮?再說了,他這滿腔豪氣遍數江湖英雄豪傑,不還是把李老頭放在榜首了嗎?就憑這一點,我就想跟這位‘老前輩’喝幾碗酒。”
薑泥這才停下腳步,只是突然側頭望向巷弄拐角處。徐鳳年順著她的視線望去,是個牽著一匹棗紅駿馬姍姍而來的豆蔻少女,她有一種初生牛犢獨有的一往無前的氣質,什麼都可以不管不顧。
少女走入這龍潭虎穴後,警惕萬分地看了眼徐鳳年,在薑泥那邊就是展顏一笑了,這讓徐鳳年有些鬱悶。
少女牽著馬喊道:“洪樹枝,你別傻了,趕緊給那株雪蓮隨便找個買家,聽到沒有?我就說這麼多,走了!”
少女背對屋子後,儘量不讓哭腔太過明顯:“以後……咱們各走各的!”
一個面黃肌瘦的少年火速沖出屋子,滿臉淚水,他一邊用手擦拭淚水一邊喊道:“馬上弓,你爹說過,只要我採摘到雪蓮,他就不讓你嫁給那個渾蛋!”
少女轉過頭,憤怒地道:“我爹他只是想讓你死在雪山裡,你這個傻子!就算你采到了雪蓮又怎麼樣?!”
少女抬起手臂遮住臉,嗚咽道:“我們不可能在一起的……”
少年也哭道:“我不管,我現在也不要你跟我在一起了,反正那個傢伙不是好東西,只要你不嫁給他就行了,我就會很開心了啊!”
徐鳳年依舊彎著腰,看不清表情。
然後薑泥走近,一腳踢在他小腿上。
徐鳳年問道:“咋了?”
她瞪大眼睛,怒氣衝衝:“你不管?”
她很快兇神惡煞地補充道:“你要是不管,我管!”
徐鳳年笑了,一手放在後背上,緩緩直起腰,笑臉燦爛:“容我喘口氣,喘口氣先。管,怎麼不管?”
徐鳳年看著那少年少女,感慨道:“真好。”
破敗的屋子,明朗的月光,陰冷的巷弄。
橫劍的武道宗師,傷心的乾瘦少年,握鞭的豆蔻少女,扶腰喘息的病秧子,背紫匣的絕色女子。
在所有鬼鬼祟祟趴在屋頂的夜行人看來,眼皮子底下這幅畫面,讓大半夜跑來喝西北風的他們覺得沒有那麼枯燥乏味了。夜行人分為好幾撥,各有各的恩主,其中人數最多且身上有一股沙場氣焰的,正是來自劉懷璽府邸的銳士,他們也佔據著視野最開闊的兩座毗鄰屋頂,腰間懸佩的兵器皆是戰刀,不過種類可謂五花八門,既有刀身修長望之如禾苗的苗刀,也有從北莽南朝流入西域的戰刀,甚至一名頭領模樣的黑衣人攜有一把有些年頭的舊式涼刀,只有熟諳北涼邊軍的內行,才能發現那是一柄弧度相較步刀更加突出的騎軍馬刀。隨著北涼對刀弩的管束越來越嚴,這些早年流散民間的涼刀,其身價也水漲船高,能輕鬆賣出動輒七八百兩銀子的天價。在離陽江湖上,有一把涼刀掛在腰間,只要不是那種一眼看穿深淺的膏粱子弟,都能讓人不由自主地心生忌憚。
一個傢伙湊近佩涼刀的黑衣人,小聲說道:“齊頭兒,下邊那個背紫色匣子的娘兒們可真是俊啊,比來咱們府上做客的紫竹仙子還要好看,要不咱們就直接動手?整座雪蓮城都是咱們的,只要進了城,小命還不就等於攥在咱們手裡了?齊頭兒,將軍不是說你缺個媳婦兒嗎,我看這娘兒們就很好。兄弟們剛才商量好了,那株雪蓮送去將軍府上,這娘兒們直接綁去頭兒你那宅子,今兒咱們就給你辦喜酒鬧洞房,也不枉費咱們挨凍了一宿!”
被手下慫恿當個山大王的黑衣人下意識地撫摸著刀鞘,理智戰勝了欲望,搖頭道:“不要壞了我義父的大事。”
他正是雪蓮城土皇帝劉懷璽的嫡系心腹,曾經貼身追隨劉懷璽在十萬大山中數進數出,這才被賜予這把劉懷璽愛不釋手的涼刀。他此行是要盯著那個用劍的中原人。劉懷璽對那株雪蓮是志在必得,因為公開揚言要上供給西蜀某個姓名同字的女子,據說她是極其動人的美人,只可惜是一個連劉懷璽都招惹不起的人物。府上採蓮人獲得的那株雪蓮則另有隱秘用處。他因為是少年起便跟隨劉懷璽的螟蛉子之一,才有資格接觸到一些內幕。據說如今離陽有新十大門派,南疆龍宮位列其中,新宮主林紅猿不但是南疆江湖的執牛耳者,更與燕剌王世子殿下趙鑄關係匪淺。義父到底在圖謀什麼,他不清楚,但絕對不會局限于雪蓮城,義父私底下不止一次流露出對中原的嚮往。
“齊頭兒,你瞧,那傢伙好像不知死活要橫插一腳,咋辦?”
那位劉懷璽收養的螟蛉子皺了皺眉頭,從牙縫中擠出一個字:“等。”
那個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攪局的癆病鬼把少年少女喊到一旁,嘀嘀咕咕,就像個蹩腳的賬房夥計。果然少年滿臉狐疑,那身世不俗的少女更是毫不動心。少年少女眼界的寬窄高低是一回事,遭逢巨變之際,這點兒戒心肯定還是有的。憑空冒出個一根手指頭就能輕輕推倒的陌生人,卻給他們畫一張大餅,誰信?當屋頂上的螟蛉子又偷偷看了眼那絕色女子,尤其是看到她的視線投向那讀書人模樣的年輕人後,一向自認鐵石心腸的他驀然一陣熱血上湧,然後就瀟灑地躍下。十幾號多年相依為命的兄弟也不甘落後,紛紛落地,除了三名弓箭手默契地繼續留在屋頂,其餘人都為馬上就可以春宵一刻的齊頭兒助陣,人人臉上都有輕浮笑意,就差朝那女子喊出一聲嫂子了。徐鳳年正說得口乾舌燥,跟那少年說自己只要雪蓮,就能保證少女不嫁人。少年其實有些心動了,倒是那出身雪蓮城外大戶人家的少女不留情面地揭穿了“謊言”。徐鳳年說自己能護著他們安然離開雪蓮城,她就說你先跟那臺階上的中原劍客打一架,贏了再談其他。徐鳳年說行,她又說城裡的劉將軍身邊高手如雲,她爹的馬家堡也有一百騎兵和兩百弓箭手,你不但要打贏劍客,還得去將軍府和馬家堡再打兩架。徐鳳年本意是怕答應太快,讓兩個孩子誤以為自己沒有誠意,就隨口問了句劉懷璽有多厲害,結果少女就丟了個白眼,說他其實就是個想做無本買賣的江湖騙子,就是想把雪蓮騙到手然後趕緊跑路。徐鳳年體力不支,就蹲下身,抬頭想要說話,不想這副德行更是遭到了少女的鄙視,她“善解人意”地讓徐鳳年躺著說話,腿不酸腰不疼,更省力。徐鳳年笑著說江湖上真正的高手哪裡是飛來飛去裝大爺的,都是像他這樣喜歡示敵以弱裝孫子的。少女嘴巴不饒人,說徐鳳年不是裝孫子,而是真孫子。一直在旁邊看戲的少年想笑又只能忍著笑,對徐鳳年偷偷做了個幸災樂禍的鬼臉。
徐鳳年對少年笑駡道:“這還沒過門,就是她主內又主外了,以後你就不怕夫綱不振?”
性情憨厚卻不是真傻的少年嘿嘿笑著。少女勃然大怒,握緊馬鞭指著這個越說越不像話的傢伙,滿臉寒霜,要他趕緊滾蛋。結果徐鳳年隨後說了一番話就讓她徹底平靜下來:“怎麼,禍害洪樹枝深陷險境,良心不安,就想著最不濟也要讓我和那個漂亮姐姐這麼兩個外人不要摻和其中?你這丫頭的心腸是不是也太軟了些……”
那幫劉懷璽豢養的鷹犬正要大打出手,卻見腰佩涼刀的人抬手止住了他們,輕聲道:“有些不對勁。”
緊接著屋內傳出猖狂笑聲:“你們這幫遇見真佛不識佛的瓜娃子,瞎嚷嚷個錘子!”
一道身影如野馬奔槽撞開紙糊一般的泥屋牆壁,飄掠而出,先是躍過了那名紋絲不動的劍客頭頂,接著在徐鳳年和薑泥中間一穿而過,最後撞入那劉懷璽麾下銳士的隊列中。那名久經廝殺的劉府螟蛉子怒喝一聲,拔刀後雙手握刀,以身催刀,快步前沖,不走直線的步伐異常繁複且輕靈,雜糅了西蜀形意和南唐通臂的老架子,手上動作則十分乾淨,大劈大砍,迅猛地一刀朝那身影當頭劃下。
從屋內躥出的身形一閃即逝,眨眼間就與螟蛉子擦身而過,不但一腳踢在了後者的胸膛上,還空手奪走了那柄戰刀。前者衝勁仍是不減,直撲那堵斑駁不堪的小巷牆壁,將刀刺入牆,身形翻動,等到被敬稱為齊頭兒的年輕人止住踉蹌後退的身形轉頭望去時,就看到一個兩條小腿至膝蓋以下好像都被利器削掉的老頭就那麼坐在那柄心愛的戰刀上,顧盼自雄,朗聲道:“呦,年輕人有點兒斤兩,只不過不幸對上了老夫,再給你二十年水磨工夫,仍是不夠看啊!”
霸氣四溢的老傢伙瞥了眼那個沒有阻攔自己出屋的中年劍客,憤憤不平道:“老夫此次重出江湖,在這破爛小城等了這麼多天,除了臺階上那個空有殺人劍卻沒殺人心的榆木疙瘩,竟然就沒有一個識趣的傢伙主動來燒香敬神?難不成非要老夫大開殺戒,才能讓你們這幫眼拙的井底之蛙明白你們雪蓮城來了位陸地神仙?”
姓齊的雪蓮城地頭蛇扭頭吐出一口血水,眼神陰鷙冰冷,抖了抖手腕,笑問道:“老神仙真要跟將軍府為敵?”
老人桀桀笑道:“什麼狗屁將軍府,一幫睜眼瞎,真惹惱了老夫,頃刻間就要你們雞犬不留!”
徐鳳年這時候對悄然走近自己的薑泥笑道:“學著點兒,看看人家老前輩是怎麼行走江湖的,多有風範。我跟你說,咱們紈絝子弟這行呢,不懂邪魅一笑的話,那絕對是紈絝江湖的雛兒。同理,江湖上的邪道高手,這種桀桀笑聲那只是入門的本事。正道人物嘛,那必定得是仙風道骨的,一招過後,要負手而立,晚上,尤其是月夜,最襯景。你想啊,擺出仰頭望月架勢的話,既有宗師氣度,又不傷眼,反觀白天大太陽就不太行,刺眼。不過也有辦法,那就是細眯著眼,沉默不語。千萬別說話,狠話大話都要不得,一說出口就降了身份,你什麼都不說,反而讓旁觀的路人,比如我們這一大撥,覺得高深莫測。”
薑泥沒好氣地道:“你無聊不無聊!”
徐鳳年瞪眼道:“這可是我親自闖蕩江湖後總結出來的金玉良言,別人想聽,我千金不賣!”
那個豎起耳朵偷聽徐鳳年“傳道授業”的馬家堡千金小姐很快拆臺道:“果然是個狡猾的江湖騙子!”
少年聽得尤為津津有味,覺得這話真有道理,雪蓮城那些個富家子弟,每次在街上調戲姑娘,可不就是喜歡邪魅一笑嗎?還有每次打開摺扇都很乾脆,啪一聲就打開了,啪一聲就又合攏了。他就怎麼都學不來那笑容,當然也買不起那扇子。所以少年充滿好奇輕聲問道:“還有嗎?”
徐鳳年得意揚揚地哼哼道:“有啊,這裡頭學問深似海。小子我問你,你們雪蓮城有沒有外號是‘紫’字開頭的女俠,要麼喜歡穿紫衣,要麼喜歡用紫色配飾,肯定有,對不對?”
少年一驚一乍,滿眼欽佩,使勁點頭道:“公子,你神了!這一年裡就有三四位神仙姐姐是這樣的!”
少女撇嘴道:“猜出這種事情有什麼了不起的,我們雪蓮城還多的是那種穿白袍子腰間掛上兩把刀的外鄉少俠呢,人人都稱自己是某個人的關門弟子,不是喜歡酩酊大醉躺在街面上看月亮,就是挑個不高的城牆爬上去坐著假裝發呆,要不就是喜歡跑去雪荷樓樓下賣弄詩詞。我爹說他們身手確是有些,但跟雪蓮城的頂尖高手比起來差遠了,還說這群少俠不是小時候腦子給驢踢了,就是長大後腦袋給門板夾過,讓我只要瞧見他們一定要繞著走。”
徐鳳年語重心長地道:“小姑娘,你不懂,這些志存高遠的少俠,都是年輕有為前程似錦啊,他日必成大俠!”
少女沒搭理這傢伙,惡狠狠地剜了一眼少年洪樹枝:“神仙姐姐?”
少年縮了縮脖子,靈機一動,現學現用,開始仰頭望月。
在那個老頭說了句話後,場中劍拔弩張的形勢急轉直下:“老夫聽說你們主子劉懷璽的一些事蹟,分明是野心勃勃的人物,你捎話給那什麼將軍府,就說只要他姓劉的肯雙手供上十柄名劍、黃金千兩和一棟占地百畝婢女百人的宅子,老夫就勉為其難做他的首席客卿,哪怕日後對上了天下前十的高手,他也自有與之叫板的底氣。”
嘴角還有血跡的那個姓齊年輕人臉色陰晴不定,最終灑脫一笑,抱拳道:“只要前輩拿得下那名礙眼的劍客,讓晚輩取走雪蓮交差,晚輩自會盡力將前輩引薦給義父。”
少年慌了,喊道:“老頭子,你不是說要收我做徒弟嗎?說下山後就傳授給我輕輕鬆松成為天下第一人的絕世武功嗎?”
老人哈哈笑道:“傻小子,就你那份粗鄙根骨,老夫就是給你幾十本上乘秘籍,你也練不成高手。老夫當初要是不這麼說,你會幫我破去洞內陣法?”
老人突然望向那個病懨懨的年輕人:“你小子資質倒是馬馬虎虎,想不想入我門下?老夫此次東山再起,註定要天下揚名,你只要答應,老夫就讓你雞犬升天。”
老人話鋒一轉,望向那個背負紫匣的年輕女子,想著真可謂驚豔到了極點,就算當年自己恣意江湖的時候,也沒瞧見這般動人的女子,若是能夠用作鼎爐,自己未必不能重返武道巔峰。老人毫不掩飾他的貪婪眼神,咂巴咂巴嘴巴,嘿嘿笑道:“不過呢,你身邊的女娃兒得歸老夫,此等一品寶鼎,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啊。至於你,年輕人,一個娘兒們算什麼,只要有了世間第一流的武功……”
徐鳳年笑眯眯地道:“得了得了,本來還想跟你聊幾句的,想聽一聽當年羊皮裘老頭兒所在的江湖是怎麼個光景。你呢,畢竟好歹是跟東越劍池董元睿交過手的江湖前輩,雖說慘敗到給人用‘六隻蜻’砍斷了兩腿,但活到這個歲數也不容易。可既然你自己想不開,那就沒辦法了。你啊,得謝我,如果不是我,你這會兒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姜泥冷哼一聲。
徐鳳年沒有笑意了:“如果我沒有猜錯,你就是那個惡名昭彰的鑄鼎師吧,擅長拿女子做鼎爐,以采陰補陽增長自身修為,連魔教逐鹿山都不樂意收納的下三爛貨色。”
董元睿,六隻蜻,鑄鼎師,逐鹿山。
好不容易才在那座雪峰山洞掙脫牢籠的老人心頭巨震。
徐鳳年大概是說累了,又蹲下身輕輕喘氣。只是除了薑泥之外,所有人很快都呆若木雞,甚至連那個中原劍客也大驚失色,因為他橫於膝上的佩劍不論他如何壓制,都自行脫鞘掠出。
那柄“飛劍”緩緩來到徐鳳年肩頭,微微顫鳴,如小鳥依人,如老馬遇主。
老人嚇得肝膽俱裂,他遠離江湖很多年,但是眼力見兒還在:“吳家劍塚的馭劍術!”
老人趕緊扯開嗓子喊道:“這位公子,咱倆好好說話,莫動手!你我能有今日修為皆不容易……”
飛劍如奔雷,直刺而去。
老人顧不得保持那盤腿坐刀的高手姿態,身形迅速拔高幾尺,堪堪躲掉那柄釘入牆壁的飛劍。
飛劍劍尖一旋而退,在牆壁上鉤出些許黃土,拉開距離後,又一次刺殺而去。
那位離開屋子後一直裝大爺裝宗師的老人手肘猛敲牆壁,就想要翻牆而逃,可是飛劍驟然加速,一個斜挑,出現在他頭頂,老人只好氣沉丹田使出千斤墜。
那柄飛劍如同調戲一般,每次都有意無意只差一線讓那老人恰好驚險地躲過劍尖,免去一劍透體的淒慘下場,但又絕對無法離開那堵牆壁。
在雪山中憋了幾十年的老色坯想死的心都有了,不斷嚷著一些在場雪蓮城中人聽不懂的怪話:“不是那馭氣飛劍,是更上乘的飛劍術!
“你小子到底是吳家劍塚什麼人?為何分明不是你親自養出的他人劍,卻能為你的神意牽引?!
“你難道是那當代吳家劍冠,那女子是你的劍侍?
“老夫知錯了,你小子……不,大爺你就行行好,劍下留人吧!”
更讓老人絕望的是那傢伙還有閒心抬起手臂,拔走了那柄刀,輕輕握在手中。
半炷香後,精疲力竭氣機衰竭的老人在身體被刺穿二十餘劍後,被一劍透過嘴巴掛在牆壁上,劍垂直入牆,所以才有如同掛屍的殘忍效果。
徐鳳年握著那柄涼刀,瞥了眼屍體,好像是猶不解氣,飛劍掠出,以快於之前無數的速度一次次刺入牆壁,一連串砰砰砰聲響乍起,屍體甚至沒有下滑半寸,就那麼給一點兒一點兒刺成了一團肉泥。
徐鳳年站起身,當他將視線投向那個劉懷璽的螟蛉義子的時候,後者如遭撞擊,後背轟然撞在牆壁上,當場死絕。牆壁倒塌,兩具屍體都消失在眾人的視野中,眼不瞧見,心不驚悸。徐鳳年在收刀後又握住飛回手中的刀鞘,將那柄涼刀放入刀鞘,然後系掛在自己腰間,不理睬巷中還有屋頂上包括劉府在內的那幾撥都快嚇尿了的夜行人,對少年少女做了個鬼臉,笑眯眯地道:“怎麼樣,這下總該信了吧?像我這種真正的高手,不用站著,蹲著就很瀟灑了。站著的話,那叫一個玉樹臨風,都不敢照鏡子,怕嚇到自己:天底下竟然還能有我這般英俊的絕世高手?”
薑泥翻白眼道:“德行!”
少年護在少女身前,少女躲在少年身後,她牙齒打戰,輕聲說道:“厲害是厲害的,不過腦袋肯定也被門板夾過。”
倔強的少女扯了扯少年的袖子:“對不對,樹枝?”
少年嘀咕道:“對。”
但是他很快就裝傻扮癡,隨後補了兩個字:“的吧?”
徐鳳年心意一動,那柄借用片刻的長劍飛回那個劍客鞘中,他微笑道:“謝了。”
那個本以為在西域小小雪蓮城自己已算頂尖高手的中原漢子站起身,沉聲道:“是晚輩感謝前輩的教劍之恩才對。”
徐鳳年一笑置之,然後整個人的氣勢渾然一變,再沒有先前的頹敗跡象,轉頭對薑泥說道:“事實上,我恢復得並不慢,甚至要比拓跋菩薩更快,早在兩天前就可以自己行走了。現在他和李密弼入城了。你已經救了我一次,這一次我也有了勝算,不是必輸無疑,你就別管我了,先帶著這兩個孩子離開雪蓮城,安頓好他們,你就回西楚吧。”
徐鳳年停頓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嬉皮笑臉地道:“可能有一天,我也會去找你。到時候你就知道我有多厲害了,知道我是不是新武帝了。”
徐鳳年獨自走向巷弄,右手按在涼刀刀柄上,背對薑泥:“當年曹長卿帶走你,是我攔不住。只要這一次不死,那就是誰都攔不住我了。”
就在這個時候,少年少女看到那個傢伙突然一個踉蹌,差點兒就摔倒在地。
原本還有些莫名感動的少女忍不住笑出聲:“還是蹲著英俊些。”
少年嗯嗯點頭。
那個已經把那位“駐顏有術”的劍道前輩視為神仙人物的中原漢子也有點兒不忍去看。
只是在心存惻隱的同時,這名劍客悚然一驚。
剛才自己好像聽到了拓跋菩薩和曹長卿這兩個名字?
這位前輩不但跟曹長卿是舊識,而且此時的對手是那天下第二的拓跋菩薩,甚至值得拓跋菩薩與人聯手追殺到雪蓮城?
這位前輩難道是從未在江湖露面的陸地劍仙?
只是下一刻,他就覺得不像了。
遠處,表情僵硬的薑泥一個長掠來到徐鳳年身後,一腳把這個傢伙踹了個狗吃屎,憤怒地道:“你還裝高手裝上癮了?”
薑泥在巷弄拐角處停下腳步。
這一路逃亡,是停是走,如果停步又是怎麼個打法,是蜻蜓點水還是不死不休,都是徐鳳年說了算。今夜也不例外。
緩步走出小巷的徐鳳年望向街道。果然什麼事情往運氣最壞的地步去想就會是那麼回事,很省心省事。運氣最好,是李密弼和拓跋菩薩晚上半天入城;運氣一般的話,就是兩人已經捨棄他這顆魚餌返回北莽。徐鳳年歎了口氣,然後眼神複雜地望向她。
薑泥只是安靜地等待下文。
徐鳳年輕聲道:“這次不按老規矩走,咱們要盯著李密弼那老狗殺才行,先前那些場把拓跋菩薩當成目標的廝殺,其實不過是障眼法。如今恢復一定元氣的拓跋菩薩鐵了心要走,沒有徐偃兵他們攔截,我們是留不住的。但是就像事先說好的,萬一出現最糟糕的狀況,你先撤,我殿后。”
薑泥不置可否,猶豫了一下,問道:“你知道北莽為何會那麼放心顧劍棠坐鎮的東線嗎?”
徐鳳年反問道:“不是因為確定離陽朝廷會按兵不動?”
薑泥冷笑道:“這麼簡單?”
徐鳳年背靠牆壁,輕聲道:“諜報上倒是有消息說太安城有一撮人按捺不住,大膽提出兩遼邊軍不能幹瞪眼,不妨跟北涼遙相呼應。當然,算不上援手,但可以像薊州袁庭山那樣撈取不少邊功,只不過這種嗓音很快就給顧劍棠直接彈壓下去了。其中,以侍郎身份巡邊的許拱一開始強烈主戰,後又突然倒戈,隻字不提主動出擊一事,在太安城那邊惹下很多非議,本來就不多的聲望徹底降入穀底,甚至有人揚言要讓這位兵部侍郎大人做一輩子的邊陲侍郎。拂水房只知道盧升象有一封八百里加急密函傳入京城,直達禦書房,至於奏章上說了什麼,拂水房就沒那份通天本事去弄清楚了。”
薑泥欲言又止。
徐鳳年微笑道:“還是別說了,我就當有個意外擺在東線那邊,反正兩遼的死活,我想管也管不著,東線若是糜爛不堪,也是顧劍棠頭疼。”
薑泥沒有直接給出答案:“你覺得天底下誰最恨顧劍棠?”
徐鳳年愣了一下:“顧劍棠因為有滅國之功,才得以躋身春秋四大名將之一,南唐不去說,根本就沒怎麼打,倒是先前攻下東越,打了些可圈可點的精彩戰事,真正跟顧劍棠有徹骨國仇家恨的人物,應該只有東越遺民。”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可那東越連皇室都早就給收拾得服服帖帖,有點兒名氣的武將都死得差不多了,東越文臣則是最早歸順離陽趙室的那撥人,成為早年張、顧兩廬之爭中張巨鹿的馬前卒,尤其是禦史台和兵部以外的五科給事中,幾乎半數是東越文臣出身,最出名的那對父子禦史,永徽後十年中,年年都要彈劾顧劍棠的兵部。但是這些人,真說起來,也就是給顧劍棠這位大柱國撓癢,說不定兩遼的顧劍棠巴不得他們多罵幾句,否則也坐不穩位置。大將在外,從來不怕內廷文臣計較那點兒雞毛蒜皮,相反,怕只怕名聲太好。”
薑泥嗤笑一聲。
徐鳳年一臉恍然地哦了一聲。
她疑惑地道:“真猜出來了?”
徐鳳年點點頭。
薑泥撇了撇嘴,很是不屑。
徐鳳年道:“不就是王遂嘛。”
她瞪大眼睛。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還真是?”
她使勁搖頭。
徐鳳年滿臉無奈。
第四章 於無聲處起驚雷 於平地上升月輝
兩騎奔赴雪蓮城,入城後,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的細碎聲響在依然喧嘩的不夜城中顯得無足輕重,幾個醉漢正蹲在酒肆外的街旁“不吐不快”,其中一人無意間抬頭看到那朦朧燈火照映出兩名騎士的面孔,也沒怎麼上心,喉嚨壓抑不住地一動,朝著那兩騎方向就是一通“天女散花”。酣暢淋漓地吐過之後,醉漢覺得舒坦了許多,結果發現其中一名白髮騎士冷冷地望過來。那醉漢咧嘴一笑,拿袖子胡亂擦了擦,不承想天雷勾動地火一般,腹部又是翻江倒海,雙手撐在地上就嘔吐起來,然後他吐著吐著就覺得有些不對勁,晃了晃腦袋,使勁瞪大眼睛,才看到石板上一攤猩紅,然後他的腦袋就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再沒有睜眼的機會。醉死醉死,漢子就這麼醉著死去。對於老人的洩憤,另一名神情萎靡的中年騎士沒有說什麼,設身處地,他恐怕也會有胡亂殺人的心思。先後兩次大手筆的佈局,上次殺燕文鸞,這次殺徐鳳年,北莽江湖的頂尖高手差不多折損了一半,關鍵是都沒能建功,那張從南朝一路蔓延到北涼的蛛網也給扯得支離破碎,老人再怎麼修身養性,也難免怒火中燒。白髮老人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自嘲一笑,輕聲道:“北院大王,容我最後賭一把,賭那姓徐的不甘心就這麼打個平手,會親身涉險,在這雪蓮城等我們上鉤。徐偃兵和澹台平靜大概在六個時辰後到達,在這期間,如果徐鳳年不但主動露面,而且故意露出破綻跟咱們繞圈子,我可以答應你,不論機會看上去如何千載難逢,我都會收手,安心北返,在徐偃兵、澹台平靜入城前撤離雪蓮城。”
拓跋菩薩點點頭。就他個人而言,這場兩人轉戰千里的生死搏殺,在那一劍飛至之時就已經收官落幕,拓跋菩薩輸得起也放得下,大不了將來換一盤棋局再戰便是。拓跋菩薩經此一戰,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無論是心境還是修為,都大有提升。當然,自己同時成為徐鳳年砥礪武道錘煉氣數的磨刀石也在所難免,將來那場換命廝殺只會更加兇險,拓跋菩薩對此心中有數。但是李密弼既然有救命之恩,拓跋菩薩也就順著這位影子宰相的心意一路南下。他不會為了那場爭奪天下第一人的兩人之戰而刻意養虎為患,如果能早早殺掉徐鳳年,拓跋菩薩不會有任何心結,就像他先前對徐鳳年所說,在他眼中,江湖從來不算什麼。他眼中只有躍馬中原,成為新北莽的開國功臣第一人,繼而成為後世史書上當之無愧的“武功”第一人。八百年來,大秦失鼎,各國逐鹿,中原兵法大師和沙場名將層出不窮,佼佼者如大奉王朝的中興三將,大奉王朝覆滅前差一點兒就成功力挽狂瀾的雙璧,大楚開國後在青雲閣上掛圖的十二位將軍,春秋九國對峙爭雄,諸子百家中縱橫家和兵家趁勢而起,兩枝並茂,比如前期東越號稱“以一人之力獨敵大楚”的“軍神”李公麟,數次率領騎軍揚鞭大漠的無雙儒將韓漁夫,接下來便是春秋四大名將,“人屠”徐驍、西楚“兵甲”葉白夔、東越駙馬王遂、顧劍棠。如今又有曹長卿、董卓、盧升象等人開始拿十萬數十萬甲士做手中棋子,談笑間引領江山格局,種檀、謝西陲、寇江淮這些年輕人也火速崛起。
李密弼舉目望去,見一棟高樓翹簷處月色、燈火兩相爭輝,老人突然輕聲笑道:“聽聞北院大王向來不喜好附庸風雅那一套,唯獨收藏了大奉朝開國功臣袁風神的一幅字帖。後世好事者喜好給先人排列座次,被大奉開國皇帝譽為‘邊疆長城’的袁風神因為英年早逝,相比同代武將,名聲不顯於青史,故而名次極為靠後,心、眼比天高的黃三甲也曾有‘兵家兩憾’一說,把袁風神與及冠之年便臨危受命手握一國命脈的駙馬爺王遂並列為時不我待的‘命奇’武人。”
拓跋菩薩對李密弼並無好感也無惡感,無須畏懼,也無須討好。在北莽,能夠做到拓跋菩薩這種心態的人物,一隻手就能數出來,連前任北院大王徐淮南,先後兩任南院大王黃宋濮和董卓都做不到。為了北莽千秋大業鞠躬盡瘁半輩子的老人感慨道:“我從來就不喜歡什麼江湖,大概跟年少時負笈遊學的所見所聞有關係。春秋九國對轄境內的江湖人士都有招徠,大楚視為籠中雀,南唐看作堂前燕,後來離陽也給那些江湖草莽頒發一隻繡鯉的袋子,意思很清楚:你們不過是趙家的池間鯉而已。”
老人鬆開馬韁,搓了搓手,呵了口氣,笑眯眯地道:“這些年來,我就像一個漁翁,幫著陛下照看庭前那座小池塘。也難怪離陽人自負,總說北莽無江湖,因為他們有李淳罡、王仙芝、鄧太阿、曹長卿,如今又有由徐鳳年領銜的一大撥後起之秀。我們北莽確實沒有真正的江湖人,五大宗門裡的四個,都是陛下的裙下臣,你這位北院大王是武將,洪敬岩是柔然共主,好不容易出了呼延大觀和洛陽,都跑到離陽去了。害得連你這位北莽軍神都得在涼莽大戰前專程跑去離陽江湖走一遭,去那徽山看一看。”
拓跋菩薩有些訝異,印象中,李密弼一直是個信奉“百言百當不如一默”的幕後人。當年他憑藉戰功第一次走入那座宮城時,看到兩個兩鬢灰白的長者竟然就那麼坐在殿外的臺階上啃著大棗。其中,他對手握半國兵馬的徐淮南並不陌生,拓跋菩薩年輕時能夠在北庭軍伍中扶搖而上,在那群頭頂慕容、耶律兩大姓氏的勳戚權貴中脫穎而出,徐淮南不偏不倚地袖手旁觀起了很大作用。那次他覲見皇帝陛下,大半時間都在殿外耐心等候,記憶最深刻的是那個跟徐淮南一起的老人,見到他後,老人那種斜眼一瞥的審視眼神,如同一尾盤踞在陰暗角落吐芯的蛇,尤為冰冷。從頭到尾,都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徐淮南在和顏悅色地與他寒暄客套,另外那個老人,像是難得從潮濕穴中滑出來曬一曬太陽的老蛇,就那麼面無表情一口一口啃著幹棗,等到被召入大殿面聖時,他的脊樑仍是陣陣發冷。
李密弼大概不會知道自己曾經給未來的北莽軍神帶來那種震撼的感觸,轉頭笑道:“春秋尾聲那場洪嘉北奔,我北莽坐收漁翁之利,但是不少遺民都自認為無根浮萍,一心想著重返故土,就算活著做不到,死了也要子孫把骨灰帶往南方。我李密弼跟徐淮南一樣,也是遺民,只不過他們有心葉落歸根,我從來沒有這個念頭。醫書上有一種植物,能治療毒蟲蛇傷,叫蒲公英,種子離開枝葉後隨風遠飄,落地即生根,落在何地,何地便是家鄉。”
拓跋菩薩雖然因從不涉北莽兩姓“家事”為女帝信賴器重,但是北庭南朝這些年的風吹草動,他不是沒有察覺。李密弼之言,拓跋菩薩大致猜得出其中深意。事實上,二十年來,北庭大族打壓南朝那些個後進成為甲、乙兩等的華族,多半就是使用這類伎倆,捕風捉影潑髒水很是熟練。只是從作為北莽諜子祖宗的李密弼嘴中說出,拓跋菩薩就不得不萬分重視了。
老人扯了扯馬韁,減緩坐騎速度,憂心忡忡地道:“這些年來,我就做了兩件事:明面上照看魚塘,暗地裡清掃庭院落葉。後者可以說是捕捉那些在他鄉破繭的蝶,一隻一隻收入籠中,我一直樂在其中,但是可惜成效不大,到最後連陛下都覺得是我大驚小怪了,雖然還不至於猜忌是養寇自重,但這幾年越來越興趣缺缺。尤其是徐淮南的死,讓陛下很是傷感。我知道,陛下對於此事是有愧疚和怨言的。愧疚的是君臣二人沒能善始善終,讓徐淮南死於非命;怨言是朝我來的,因為正是我的提防和懷疑,才讓那姓徐的年輕人有機可乘,拿走了徐淮南的頭顱,讓整座北庭蒙羞。但是我有一種直覺,哪怕我挖了二十年也沒挖出一根筍鞭,可在王庭和南朝,肯定有那麼幾條居心叵測的漏網之魚,隱藏極深,在苦苦等待某個時機。”
拓跋菩薩皺眉道:“既然連先生都挖不出,就算真有幾條漏網之魚,已經相隔二十年,他們如何能夠成事?”
老人緩了緩語氣,笑道:“我比不得那位太平令,也不同于你拓跋菩薩和董卓,對軍、政兩事都是外行人,更談不上什麼高瞻遠矚,但是常年做著那些好似發生在眼皮子底下的髒活,養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好習慣,那就是務求先把近在咫尺的人和事都弄清楚,否則就會寢食難安。我一門心思盯著那些個起起伏伏的大族豪閥,不像你們當中很多人,還在跟北涼鐵騎死磕,就已經把眼光放到了更南邊的太安城、中原和那條廣陵江。我有句話一直想問,但又不能問,今日只有我跟北院大王兩人,不知你能否解惑?”
拓跋菩薩沉聲道:“先生請問。”
李密弼的語氣格外生硬:“難道除了我李密弼,就沒有人想過北涼會贏、北莽會輸嗎?”
確定王遂是北莽東線的定海神針後,徐鳳年看上去雖然雲淡風輕,但心中卻是波濤洶湧——這個消息實在是太過驚世駭俗了,比起上陰學宮齊陽龍入京成為顧命大臣毫不遜色。中原陸沉,無數英雄風流被雨打風吹去,要麼為國盡忠,要麼避世逃禪,要麼背負兩姓家奴的惡名進入離陽廟堂,還有很多人則就此在山林草莽中和市井陋巷間隱姓埋名。天下第十一的王明寅,南唐第一名將顧大祖,遠遁北莽的西蜀太子蘇酥和陸秀夫,在北莽落草為寇的薊州韓家唯一遺孤都是如此。若非徐鳳年走入江湖,攪起風波,他們可能就這麼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一個個小泥塘中就此沉寂,不會再次闖入世人的眼簾。王遂的複出,蟄伏二十年後的橫空出世,無疑最為突出,尤其是此人選擇了北莽,必然會對整個天下的格局產生巨大而深遠的影響。因為這個風流倜儻的東越駙馬爺是昔年的春秋四大名將之一,用兵最為出神入化,最擅長以少量兵力戰勝強大敵人,是春秋兵家“楚越奇正”中的那個“奇”,真真正正與兵家葉白夔並肩而立。就事論事,當時尚未封王的徐驍,更多是憑藉所向披靡的徐家鐵騎著稱於世,個人調兵遣將的本事無法跟葉白夔、王遂兩人相提並論,對此,徐驍在子女面前也從不遮掩,極少稱讚同輩人物的“人屠”甚至從不掩飾自己對王遂的欣賞,就連李義山也說,如果把處處以王道之師自居的葉白夔換成精於偷襲奔襲、喜歡大幅度轉移兵力、善於騎步結合靈活運用、從不去打背水一戰的王遂,徐家兵馬都沒辦法完成西壘壁之戰的合圍之勢。
王遂竟然身在北莽,自然是大不幸。但不幸中的萬幸,則是王遂沒有出現在涼莽正面戰場上,而是在東線牽制顧劍棠的三十萬兩遼邊軍。
按照離陽宗藩法例,藩王不許私見藩王,但是在更早之前,當時東越國祚猶存,就已經有一樁“王不見王”的趣事。一位是東海之濱某座城的女婿,姓王;一位是東越皇帝的女婿,恰好也姓王。王仙芝和王遂,一位是從不過問廟堂榮衰的江湖宗師;一位是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的實權駙馬爺,井水不犯河水的兩人不知為何鬧得很僵。
看到徐鳳年陷入沉默和越來越凝重的臉色,薑泥平淡地道:“當年北莽那趟遊歷,我和曹叔叔拜訪過王遂。曹叔叔勸過王遂,希望他為大楚效力,但是被拒絕了。王遂說東越輸給離陽是大勢所趨,非戰之罪,至於東越覆滅,他沒有什麼解不開的心結,但是輸給顧劍棠,是他王遂繼年輕時輸給王仙芝後的第二件奇恥大辱,他要在兵力相當、大勢相當的情況下,跟顧劍棠再打一次。”
徐鳳年自言自語道:“都是花甲之年的人了,怎麼還這麼孩子氣?軍國大事又不是小孩子過家家,今天你打了我一拳,明天我就要多踢你一腳。”
薑泥神情古怪:“王遂提到過你,他聽說你練刀以後,跟曹叔叔打了一個賭,王遂賭你將來肯定可以成為武道大宗師。”
徐鳳年笑道:“這有什麼好賭的,不是板上釘釘的事情嗎?你那位棋待詔叔叔這也願意跟著押注,不是當散財童子冤大頭嗎?賭注是什麼?”
薑泥沒好氣地道:“曹叔叔沒有說你無法成為宗師,只是把你的成就放到了跟他自己一般的高度,但是王遂卻說你能夠跟王仙芝幹一架。”
徐鳳年摸著小半旬沒刮的扎手胡楂:“王遂眼光獨到啊,有機會一定要請這個老傢伙喝酒,就沖他這份眼力,我可以先幹三大杯為敬。”
薑泥破天荒笑眯眯地道:“你知道為什麼王遂這麼看好當時不過一品金剛境界的你嗎?”
徐鳳年哪裡猜得出王遂這麼個成精的千年老王八是怎麼想的,隨口說道:“相貌?”
薑泥好似遭受重創,憋氣得無言以對。
徐鳳年震驚地道:“王遂真是以貌取人?”
薑泥心情壞到極點,不願意再說話。
徐鳳年開始自顧自地推敲起來:“王遂出身高門士族,年少時放浪形骸,為氣任俠,及冠後才浪子回頭,習武僅五年,刀劍槍弓十八般武藝就樣樣爐火純青,尤其是劍術不俗,連劍池宋念卿和柴青山對他也頗多讚譽。王遂年輕時又是東越公認的美男子,朝中那些個身世出眾的婦人少女都喜歡昵稱其為‘檀郎’。這麼說來,他跟我是同道中人啊,難怪難怪……”
薑泥忍不住就要踹上一腳,徐鳳年早有預料,轉頭就是一個瞪眼。大概是早年被欺負慣了,哪怕如今是如陸地神仙般禦風千里的女子劍仙了,她也當場就下意識地縮回腳。徐鳳年猶自氣呼呼地道:“說,你這毛病跟誰學的?是曹長卿,還是老太師孫希濟?”
姜泥冷著臉嘀咕道:“要你管?!”
徐鳳年揉了揉屁股。不久前小巷中那一腳,讓他好不容易經營出的高手風範毀於一旦。他突然滿臉憤怒,陰陽怪氣地哼哼道:“聽說你們西楚廟堂上有個年紀輕輕的小白臉,姓宋,名頭很大,大到連太安城都‘聞其面至白,美姿儀,蕭蕭肅肅如松下清風,高而徐引’,很多人吃飽了撐的說這傢伙經常遊歷山川,被那村夫樵夫誤認為仙人下凡。連齊陽龍也在趙篆面前為其延譽,說那姓宋的文采斐然,天下年輕士子一輩,作詩詞文章,如同龍宮探驪龍,唯獨此人獲珠,其餘不過是麟爪。所以現在離陽有‘龍章鳳姿’一說,就是說這傢伙的文采,以及……”
薑泥假裝一臉茫然,打斷了徐鳳年的絮絮叨叨:“‘龍章’我是聽說過的,宋茂林嘛,大楚史上最年輕的翰林院學士,如果不是曹叔叔珠玉在前,他會是最年輕的棋待詔。至於什麼‘龍章鳳姿’啊,什麼‘北徐南宋’啊,什麼宋茂林的文章和某某某的姿容交相輝映啊,我是都不知道的。”
徐鳳年氣笑道:“那小白臉也好意思跟我並列?我一隻手就能撂倒一千個宋茂林。不就是寫了篇馬馬虎虎的檄文嗎,我看也就那麼回事,謫仙人個屁!”
薑泥依舊是那副無辜的模樣:“這樣啊,如果我沒有記錯,孫老太師誇過他一篇檄文可當十萬兵呢。”
然後她開始低頭掰手指:“離陽中書令齊陽龍說他文采好,有謫仙人之風;門下省‘坦坦翁’說此人的科舉制藝水平不輸孫寅;國子監左祭酒姚白峰說他‘知書且達理’;加上我們大楚的孫老太師說他檄文寫得有氣勢,曹叔叔說他棋藝只遜色範長後一線,天底下最有學問的十個人,這就有五個人說他的好話了,我再數數看,好像還有……”
徐鳳年翻白眼道:“打住打住,那小白臉也就是在士林文壇有丁點兒名氣,你再看看你所謂某某某?”
姜泥故意左看右看,就是不看徐鳳年:“誰啊?哪裡哪裡?我怎麼看不到?”
徐鳳年伸手輕輕按住薑泥的額頭,不讓她搖晃腦袋。
薑泥拍掉他的爪子,鄙夷地道:“你無聊不無聊,去關心一個遠在天邊的廣陵道讀書人?北莽百萬大軍都一股腦兒壓到北涼邊境上了,你顧得過來?”
徐鳳年看著薑泥的眼睛,輕聲問道:“據說你們西楚廟堂上有大半文臣都建言姓宋的與你……”
姜泥再一次打斷徐鳳年的言語,臉色如常,平淡的語氣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小事:“之前還有人提議寇江淮,接著是謝西陲,然後才是他宋茂林。”
徐鳳年臉色陰沉,沉聲問道:“他曹長卿在做什麼?如果說是他太忙,顧不上你這位大楚公主,也沒見他一路打到太安城腳下。如果說他很閑,那麼連廟堂上幾張破嘴都管不住?就這樣,還想複國?”
薑泥搖頭道:“曹叔叔已經很好了。”
徐鳳年欲言又止。
薑泥輕輕吐出一口氣,望向燈火漸暗的街道遠方:“怎麼說?是主動迎戰,還是慢慢耗著,等他們找上門來?”
徐鳳年瞬間恢復吊兒郎當的模樣:“先前好不容易積攢出那麼一口氣,結果給你一腳踹沒了。那就等著吧,雪蓮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大概還有個把時辰。”
薑泥疑惑地道:“不走?我們反正都逃了一路,不在乎這次吧?”
徐鳳年沒有說話,反身走回巷中,姜泥默然尾隨其後。馬家堡的千金小姐馬上弓和貧寒少年洪樹枝都還在,那名中原劍客也賴著沒離開,顯然是對那株雪蓮沒死心。看到劍仙“前輩”和容顏絕美的背匣女子返回後,中年漢子神情複雜。他心知肚明,兩位神仙中人也是奔著雪蓮而來,他搶是絕對搶不過的,求也多半求不來,但一想到那個每月必須靠著遼東老參吊命的她,只好一咬牙,對徐鳳年抱拳道:“前輩,那株雪蓮能否割愛給在下?晚輩邵牧,願意拿性命來換!”
徐鳳年愣了一下,搖頭道:“這株雪蓮我必須要,沒什麼好商量的。”
邵牧神色悲苦,閉眼後猛然睜眼,毅然決然道:“那在下只好跟前輩請教一二了!”
徐鳳年擺擺手笑道:“你不妨等上一晚,如果到天亮時分我還留在城中,你可以拿命去換劉懷璽府上的那株雪蓮。如果我已經離城,你再跟那個孩子做買賣,無非幫他去馬家堡走一趟,以你二品小宗師的實力,隨意拿捏一個私人堡寨想必不難。”
有個古怪名字的少女壯著膽子反駁道:“我們馬家堡的護院教頭江湖人稱‘魏鐵槍’,一杆蘆葉槍,精鐵鑄成,長一丈二,僅槍頭就有一尺三寸,厲害得很!我曾經親眼見過魏教頭一槍洞穿三副鐵甲!再說了,我馬家堡還有一支來去如風的騎軍!就算雪蓮城的那座劉將軍府邸,也不敢小覷咱們馬家堡!”
邵牧一笑置之。
倒是徐鳳年蹲坐在邵牧身邊的臺階上,笑眯眯地道:“聽上去你家十分兵強馬壯啊!問個問題,祖上是當地人,還是從中原遷徙過來的?”
少女小心翼翼地道:“你問這個做甚?”
徐鳳年見她不願意回答,也就不再追問,開始凝神養氣。
邵牧猶豫半天,終於還是忍不住好奇,問道:“前輩難道真要跟那北莽拓跋菩薩一較高低?”
徐鳳年嗯了一聲。
饒是自認見慣大風大浪的邵牧也咋舌。
既然能跟北莽軍神過招,最不濟也該有一品指玄的修為,甚至有可能摸到了那傳說中的天象境的門檻了吧?
姜泥本意是看不慣這傢伙故作高深,冷哼著拆臺道:“已經打了大半旬還是一個月來著?還不是沒分出勝負!”
邵牧兩顆眼珠子差點兒都迸出眼眶,下意識地咽了咽唾沫。
徐鳳年笑著不說話。
雖說在遠離中原江湖消息閉塞的雪蓮城待了幾年,但邵牧也不是完全與世隔絕,委實想不出誰有這份通天本領,難不成是自己有眼無珠,身邊坐著的這位前輩,是那“桃花劍神”鄧太阿?否則用劍的高手中,劍池宋念卿和“東南第一劍客”柴青山都是老頭子,“棠溪劍仙”盧白頡還不至於有這份能耐,歲數也仍是對不上。邵牧從中原趕赴雪蓮城期間,在西蜀境內倒是聽說吳家劍塚的劍冠吳六鼎帶著一名女子劍侍開始行走江湖。剛才那個死在“前輩”劍下的老傢伙也是如此猜測,提及了養劍和飛劍,不過邵牧不覺得吳六鼎短短幾年內就可以達到跟拓跋菩薩全力廝殺大半旬的高度,再不世出的武學天才,沒有經歷一場場命懸一線的搏殺,沒有經歷多位最頂尖武道宗師的“喂招”,憑藉天賦躋身一品境界不難,但要擁有武評十人的修為仍是難如登天。
半個時辰後,少女昏昏欲睡,少年強撐著眼皮子。徐鳳年抬起手臂,那頭六年鳳劃破夜空斜墜而下,徐鳳年取出那截纖細竹筒內的密信,如釋重負。
薑泥投來詢問的視線。
徐鳳年開懷地道:“徐偃兵撇下所有人,單槍匹馬殺到雪蓮城外了,最多半個時辰後就可以入城。”
薑泥哦了一聲:“那我等半個時辰。”
徐鳳年搖頭道:“不用,既然徐偃兵比我預料早這麼多趕到,那你可以放心返回廣陵道了。”
然後徐鳳年轉頭分別對少年和邵牧說道:“洪樹枝,去把那株雪蓮拿來,我自然會幫你完成心願。邵牧,最遲明早我就能給你要來劉懷璽的那株,記得送完雪蓮後立即趕往北涼,你在幽州或者陵州隨便一座驛站自報名號,到時候會有人把你帶到我面前,總之,你邵牧的這條命,我收下了。”
少年既雀躍又忐忑,漲紅了臉:“當真?”
徐鳳年輕輕振臂,讓那頭海東青重返夜空後,點了點頭:“我的劍術如何,你是親眼見過的。”
少年歡喜地蹦起來,火急火燎地去屋內捧出一隻鐵匣子。匣內儲冰,冰裹雪蓮。徐鳳年接過匣子,交到疑惑不解的薑泥手上:“送你的。”
徐鳳年指了指她脖子上的傷口,又指了指自己的臉頰,笑道:“雪蓮大概是世間女子最好的養顏之物了。”
不給姜泥拒絕的機會,徐鳳年看著她,平靜地道:“還有,捎句話給曹長卿,就說讓他放心,有些地方,北涼鐵騎熟門熟路。”
徐鳳年眨了眨眼睛:“要是不介意再幫我捎句話的話,麻煩你跟那姓宋的小白臉再說一句,什麼豐神玉朗的謫仙人,我會打得他爹娘都認不出來。”
薑泥抱著匣子,不說話。
徐鳳年笑道:“撐半個時辰而已。我其實需要單獨面對拓跋菩薩和李密弼打一架,我要讓拓跋菩薩的心境徹底受損,下一次捉對廝殺就有更多勝算了。放心,一旦見機不妙,我要跑很容易。這一路我始終在休養生息,足夠我跟他們玩半個時辰的貓抓老鼠了。”
薑泥還是沉默。
徐鳳年打趣道:“怎麼,不捨得走?”
薑泥呸了一聲。
徐鳳年揮揮手:“去吧去吧。”
薑泥表情僵硬冷漠,轉過身,大涼龍雀飛出紫檀劍匣,橫浮在身前,她輕輕躍上,轉瞬間便如虹而逝。
邵牧又一次呆若木雞。
又他娘的是一位劍仙?!
啥時候咱們離陽江湖裡陸地劍仙這般滿大街了?
少年對少女咧嘴傻笑道:“我就說吧,真是神仙姐姐!”
少女一腳踩在少年腳背上,少年金雞獨立,齜牙咧嘴。
約莫半炷香工夫後,少女看著那個站在臺階上始終望著仙子消失方向的男人,輕聲問道:“你是騙她的,對不對?”
徐鳳年笑了笑,轉身對邵牧說道:“你帶著兩個孩子去雪荷樓,說我答應給你一株雪蓮,宋夫人會不計代價幫你跟劉懷璽討要,然後讓雪荷樓安頓好他們。走吧,從後門走。”
在邵牧帶著少年少女離去時,依稀聽到一陣馬蹄聲從遠處的小巷中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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