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背景小考（簡體書）

這本小書所收錄的是近年來筆者所寫與“魯迅的背景”相關的幾篇“考證性”文章。因此，準確地說，這幾篇文章所討論的不是“魯迅”，而是“魯迅的背景”。

魯迅的一生雖不長，但其成長、學習、生活、工作、寫作的“背景”，即魯迅及其作品中所涉及的時代、社會、政治、文化、人物、事件、風俗等，可謂包羅萬象，不勝枚舉。“魯迅背景”的形成，歸功於魯迅在中國思想文化上的崇高地位及其巨大的能量和輻射力。“魯迅先生原是一個普照一切的太陽。”因為他是“太陽”，他所普照的範圍就遠而且大。

本來，如果沒有魯迅，很多人和事多不入時人“法眼”，亦不必入時人“法眼”。然而，有了魯迅，無論是犖犖大端，還是竹頭木屑，無論是大人物，還是“小夥計”，無論是“大歷史”，還是小風俗，被魯迅的“太陽”這麼一照，頓時金光閃閃，讓人另眼相看。

葉兆言在寫王金髮時說：“歷史上一些重要人物，由於他們在座標上特別亮眼，於是就成為發現另一些人的參照係數。這另一些人物並不亮眼，他們已經沉澱在歷史的泥沙中，只有通過比較和對照，才能像文物一樣出土。”沒有魯迅，也會有王金髮，只是王金髮固然有其傳奇般的歷史，但終不免“沉澱在歷史的泥沙”中，正因為有了魯迅，人們更容易知道王金髮，進而關注王金髮。

事實上，無論是魯迅生前，還是死後，只要能與他沾上邊，都能引起人們的興趣和關注。於是，“魯迅的背景”就顯得格外廣大、龐雜。一個魯迅，涉及近現代中國政治、社會、文化的方方面面；一個魯迅，能帶出一批近現代歷史人物。如果說其他人有如一個地攤、雜貨鋪的話，魯迅則是一個百貨商店、購物中心。而像他那樣堆滿了琳瑯滿目的思想文化商品的大商場，在中國“多乎哉，不多也”。

這就是“魯迅背景”的形成和存在。於是，對“魯迅研究”來說，除過“魯迅的本體研究”外，自然還有“魯迅的背景研究”。

魯迅背景客觀而巨大的存在是魯迅背景研究的基礎，而對魯迅本體研究的過度關注，以至於研究“山窮水盡”，帶來一定程度的審美疲勞。這時，魯迅背景研究顯得“柳暗花明”，新人耳目，是為魯迅背景研究的動力。

這就有如看戲，自然我們這些看戲的應當關注的是誰在唱、唱什麼、唱得如何，但問題在於魯迅的大戲天天唱、月月唱、年年唱，我們看戲的人多多少少都覺得有些膩味。“阿毛被狼吃”的慘劇固然能博得魯鎮的人們的同情，並供他們咀嚼鑒賞，但祥林嫂日復一日地嘮叨，時間久了，“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後來全鎮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因此，當我們看魯迅的大戲時，就不由自主地心有旁騖，東張西望，盡看那美輪美奐的舞臺、咿咿呀呀的樂池、五光十色的燈光，還有那臺上無足輕重的配角，甚至無關緊要的龍套等。而這後者，就是魯迅的背景研究。

況且，主角固然重要，但沒有背景的襯托甚至支撐，主角就會黯然失色，或無法理解。1942 年，毛澤東在講到如何研究中共黨史的時候，提出一種“古今中外法”。“就是弄清楚所研究的問題發生的一定的時間和一定的空間，把問題當作一定歷史條件下的歷史過程去研究。所謂‘古今’就是歷史的發展，所謂‘中外’就是中國和外國，就是己方和彼方。”b 可見，看不到或者輕視事物的時空背景，就無法對事物本身進行客觀的、準確的把握。

而當前脫離史料、脫離背景、玄虛的魯迅研究越來越多。孫郁曾慨歎說：“國內的魯迅研究有種越來越脫離史料的跡象，缺乏對於20 世紀上半葉那個時代具體語境的瞭解，玄虛的地方有點多。當時，我身邊的幾位前輩都有扎實的根底，不尚虛言，很少空話。這種治學精神一直在啟示我、滋養我。”這也是我們還不能輕視魯迅背景研究的原因。

這本書的幾篇文章正是“看戲”時“走神”的產物，它討論的不是魯迅本身，而是魯迅的背景。然而，如上所述，魯迅背景的“弱水三千”，何等廣大，本書只能取一瓢飲之。

這本書討論了魯迅祖父周福清的科場舞弊案，青年魯迅在南京就讀的兩所軍事學堂，以及他的終生摯友許壽裳命殞臺島一案等內容。

1893 年的周福清科場舞弊案是一個“老話題”，也是魯迅家族從“小康”陷入“困頓”的轉折性事件，同時也是影響和左右魯迅人生的一個關鍵性事件。對於此一事件，以往我們通過對“官方文獻”的挖掘和研究，“基本上”厘清了周福清賄考案的來龍去脈。

由於此案件是件“哄動了一時”的“欽案”，當時報刊，特別是《申報》，對此案進行了相對密集的跟蹤報導，並就此案發表了一些評論，這部分文獻鮮見被人提及和使用。從當時報刊上對此案的報導和反應中，我們可以瞭解周案發生的背景（其時科場的普遍舞弊情形，以及當年發生的包括周案在內的“上達宸聰”的三大科場弊案，周最終受到重罰正是在此一背景下發生的），補充周案的過程（案發後的緝拿及入監後的審訊），還原周案的細節（訊問時周福清“理曲氣壯”“恣意逞刁”的表現），辨析官府的應對（崧駿奏摺的曲護和用心），特別是知曉當時社會的輿情。

1898 年到1902 年，青年魯迅先後在南京的江南水師學堂、江南陸師學堂附設的礦路學堂求學數年，在這裡，他從“周樟壽時期”進入到“周樹人時期”。對這兩所曾經打開其文化視野、刷新其知識結構的新式軍事學堂，後來魯迅、周作人及魯迅的同窗對他們當年的學習、生活都有所回憶，這些材料都是今天人們認識和討論這兩個學堂的重要文獻。只是這些材料偏重個人記憶，多是印象式的描述，相對個性、感性。顯然，僅僅依據這些材料來瞭解這兩所學堂是不夠的。除此之外，我們還能從當時的官方檔案、報刊中找到與這兩所軍事學堂相關的材料，有了這些文獻，我們就大致可以弄清這兩所學堂的開設緣起、建造招考、課程設置、生活作息、考核成績，以及水師學堂起初的“辦理合法”和後來的“烏煙瘴氣”，陸師學堂的冒名槍替和退學風潮等。從中可以一窺當年魯迅學習生活之環境。

眾所周知，許壽裳是魯迅的終生摯友，他們是同鄉、同學、同事、同志。1948 年2 月18 日，許壽裳在臺北寓所不幸為歹人所殺害。是謀殺，還是仇殺？一時眾說紛紜，該案現場慘烈，案情離奇，曾轟動一時，然而今人對此一舊案的瞭解又殊為有限，通過當年警方對該案的分析檢討，以及當時報刊對此案的相關報導等材料，我們大致可以瞭解許氏慘案的案發現場、案情分析、偵破經過、緝拿兇犯、案犯伏法、各界悼懷諸情形。

要之，這本小書系鄙人最近數年陸續所寫，依託一點“新鮮材料”，對幾個“魯迅背景”進行“史實考證”的文章。

這幾篇文章曾分別發表於《魯迅研究月刊》《新文學史料》《上海魯迅研究》《文匯報》等報刊上。2021 年，值魯迅誕辰140 周年，筆者不揣譾陋，將此數篇拙作湊成一冊小書，複承商務印書館之謬愛，得以印行，以為魯迅先生誕辰之紀念，並就正於方家。

2021 年7 月31 日於愈白齋

前言

周福清科場舞弊案再考

守正之士，鹹懷憤歎

弊案頻發，光緒震怒

理曲氣壯，恣意逞刁

崧駿奏摺，曲折良多

秋後待決，庚子出獄

江南水師學堂考

懲前毖後，大治水師

覓地建堂，延請教習

妥議章程，招募俊秀

英文習練，作息緊湊

辦理得法，力讀勤學

每況愈下，烏煙瘴氣

始勤終懈，民國轉型

江南陸師學堂考

仿照德制，造就將材

冒名槍替，濫竽充數

甄別優絀，獎敘優等

苛待學生，請願督憲

礦路學堂考

開礦富國，亟於儲材

發現礦藏，因礦設學

風氣開通，教授西學

發現秘本，編纂礦志

許壽裳臺島血案考

身首幾斷，現場破壞

一把鑰匙，順藤摸瓜

靈前示眾，魂兮歸來

附

後記

金陵訪事友人雲，江南陸師學堂自開辦迄今，昀經三載，各學生已一律卒業。總辦錢琴齋觀察稟知兩江督憲劉峴帥，示期本月二十日親加考試。計堂中學生一百二十名，分為四隊，日步隊、日馬隊、日炮隊、日馬炮新隊，每隊各三十名。是日，天甫黎明，成裝束整齊，由教習率同晉謁本學堂總辦，俄而府縣各官先後戾止，鹽巡道江甯藩司暨督中協城守協亦聯旆而來，辰巳之交，長江水師提督黃芍巖官保節鉞遙臨，司道府縣兩協迎入花廳，序坐甫定，金陵新關稅務司教堂司鐸，與夫旅居省垣之各西人成具公服，佩寶星，聯翩薈萃，蓋先期由峴帥折柬相招也。鐘鳴十下時，峴帥鳴騶蒞堂，中西各官齊至階下恪恭迎入坐定，略敘寒暄。錢觀察稟請開考，峴帥頷之，遂由觀察導至演武廳，廳之正中排設兩公案，左督憲，右提憲，皆南向，東西兩旁，各設數公案，司道以下居東，兩協以下居西，各西人則在簷前依次列坐。四隊學生，鷺翹鵠立，肅靜無嘩，觀察趨詣督憲前請令，峴帥商之官保，傳令先試步隊。於是步隊三十人，趨前獻藝，先演步法，後列陣，動作進退，變化無端，各極五花八門之妙，峴帥顧而色喜，各賞給銀牌二面。次試炮隊，先於五十碼外，設一紙人為的，學生三十人共舁巨炮四尊至演武廳陛下，安置平穩，裝配子藥，以次輪流開放，每人連放三出，中的者多，試畢，峴帥各賞銀牌一面。再次考馬炮隊，學生三十人合力從演武廳後挽五炮車出，在操場中安放木馬五，將五炮從車上拆下，置諸木馬之背，作運動機括勢，作裝放藥彈勢，作策馬使行勢，良久仍由木馬背上將炮卸下，還置車中，峴帥雖不甚愜意，亦各賞銀牌。最後考馬隊，學生三十人分作三班，每班十馬，併發追風逐電，超軼等倫，既而三十馬排成十字，忽又分為兩行，為六隊、為十隊，忽又改作方圍、圓圍，均能齊止齊行、不先不後，峴帥官保暨中西各官大加稱賞，每人各賞銀牌二面，事畢。錢觀察乃請同蒞堂中午膳，時已鐘鳴一下矣。①
四隊之中，步隊、馬隊表現不錯，炮隊時有未中，而馬炮隊做得都是一些“假動作”，峴帥因之“不甚愜意”。
學生表演過打炮，但還沒打過槍。“峴帥以陸師莫重於槍炮，各學生操炮課程固己早經面試，須再試放槍打靶以定優劣，爰示期本月十二日親臨考試。”②於是，劉坤一再來學堂考試打靶。
是日清晨，四班學生成戎服攜槍齊集演武廳。去廳一百五十碼設立高五尺、寬二尺五寸之鐵靶靶心作八卦形，八方填寫數目自一字至十一，字居中則寫十二兩字。平日操槍工課以中數目字為優等，中靶而不中數目字者為次等，不中靶者為劣等。鐘鳴十下，峴帥升座演武廳，傳令五人一排同時開槍打靶，自巳至酉僅試六十名，尚有六十名以時將薄暮，不必作全豹之窺，乃鳴騶返節轅，觀察命通堂學生排隊鳴槍恭送。聞峴帥之意，將於諸生中擇其殊尤出眾者，派往泰西遊歷，俾成有用之材，其餘則撥入沿江各要隘炮臺效力。①
本擬挑選一些優等學生赴西遊歷，然而，由於經費問題，此舉不得不取消。但對這屆畢業生來說，此時陸營正改習洋操，亟需教習，這批畢業生正好有其用武之地。劉坤一奏稱：“江南陸師學堂已屆三年畢業，各該學生於泰西戎事實力講求，確有心得，迥非專襲皮毛者可比。江南各軍業經改練洋操，自應將此項一二等優生分發各營旗，教習測繪及一切攻守機宜，俾各勇丁取法有資，日臻精進；各學生亦可藉事歷練，以儲異日將領之材，實於武備大有裨益。”②報上亦雲：“本擬擇其尤者派員帶赴泰西各國遊歷，而以其次撥往各要隘炮臺營伍當差，嗣以遊歷之舉，川資經費需用浩繁，因思目今三江陸營改習洋操，需人教習，爰將頭二兩班學生分派各營，俾得悉心訓練，其三四兩班則令留堂再習數月，陸續派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