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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渡(全2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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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風渡(全2冊)(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69.8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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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願我如長風,渡君行萬里。一場捉弄,一世情緣。溫婉閨秀×桀驁公子
2、晉江超人氣作家墨書白繼《山河枕》後巔峰權謀代表作!晉江文學城2019年度古言組十大佳作之一!
3、唯願以此肉身為她遮風擋雨,護她衣裙無塵、鬢角無霜。
4、31萬+收藏,44億+積分,9.8讀者評分!熬夜看完!年度好書!有口皆碑!傾情力薦!
5、全文精修,《長風渡·終結篇》敬請期待!
6、同名大型古裝電視劇《長風渡》由愛奇藝攜手知名導演尹濤火熱籌拍中!同名廣播劇火熱播放中!

柳玉茹為了嫁一個好夫婿,當了十五年模範閨秀,卻在訂婚前夕被逼嫁給了名滿揚州的紈絝顧九思。
嫁了這樣一個人,她這輩子算是毀了。
尤其在嫁過去之後,她才知道這人也是被迫娶的她。
柳玉茹心死如灰。

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三天后,她醒悟了:嫁了這樣的紈絝,還當什麼閨秀。
於是成婚第三天,這位出了名的溫婉閨秀抖著手、提著刀,用盡畢生勇氣上了春風樓,同爛醉如泥的顧九思說了一句:“起來。”
之後顧九思的境遇大起大落,都是這個女人站在他的身邊,用嬌弱又單薄的身子扶著他,同他說:“起來。”
於是他哪怕被人碎骨削肉,也要從泥濘中掙扎而起,咬牙背起她,走過這一生——唯願以此肉身為她遮風擋雨,護她衣裙無塵、鬢角無霜。

作者簡介

墨書白
晉江文學城超級積分作者,能駕馭各種題材,擅以小人物寫大情懷。
已出版作品:《山河枕》

名人/編輯推薦

這本小說真的很好看,有時候想落淚,有時候又感覺熱血沸騰。每個人物都有閃光點,故事不牽強也不俗套,真的很好看。
——耶
文章有格局,有溫情,有遺憾,有悲喜,非常不錯的文。
——給我減肥
真的,看完這部我得休息一周才能看小說了,感覺這裡面的人都是活生生的,好像是真人一樣。
——冉冉的阿瓚段嘉許的只
真的好好看,一開始只是被文案吸引,以為只是一篇甜甜的古言,可是劇情卻是一波三折,引人入勝,真的非常喜歡,最後江河重生這個番外又彌補了我心中淡淡的遺憾,總之這本書看得我非常滿足,希望作者大大繼續努力啊!!!
——段嘉許的隱婚小嬌妻
浪子回頭金不換,夫妻同心利斷金。簡短一句來作評。超級喜歡你,劇情文筆齊頭並進!
——寧一一

目次

第一章 初相識 1
第二章 姻緣錯 33
第三章 訓頑夫 64
第四章 禍事起 97
第五章 少年願 130
第六章 高樓傾 160
第七章 生死隨 190
第八章 重啟程 219
第九章 知世事 250
第十章 鋒芒露 281
第十一章 知相思 309
第十二章 亂揚州 339
第十三章 命輪轉 368
第十四章 訴深情 399
第十五章 守孤城 428
第十六章 天地證 459
第十七章 入東都 489
第十八章 宿敵見 521
第十九章 庫銀案 549
第二十章 生不離 579

書摘/試閱

長風渡
墨書白

第一章 初相識
夢裡是漆黑的長夜,她在路上摸索著,提著一盞燈,走得很急。
月光落在羊腸小道上,映著她瘦削的影子在搖晃的燈光中仿若幽冥使者提燈夜行。
不遠處,小巷盡頭,燈火通明,有許多人站在那裡,議論聲中夾著哭喊,男人的怒吼和女人的尖叫交織在一起,似地府被拖到了人間,聽得人頭皮發麻。
她走出小巷,混入人群,心跳加快,只聽旁人議論道:“顧家這是犯了什麼罪啊?”
“哪裡是犯了罪。”圍觀的人道,“不過是王大人缺了糧餉,宰頭肥羊罷了。”
她側頭看去,說話的人是城東說書的一位先生。他消息極為靈通,歎了口氣道:“梁王謀反後,範軒領兵入東都,說是清君側,卻在一夜間殺了所有李姓子孫,而後挾持太后令百官擁他為帝。他不過是一個幽州節度使,就敢自稱天子,其他各方英雄誰能服氣?於是各地節度使都打著滅反賊的名義自立為王。亂世來了,咱們王大人也不過是順勢而為罷了。”
“不過也怪這顧家。”說書先生用扇子一指,所有人把目光落在那朱紅大門之前。大門前有一個女子,正被官兵抓著頭髮拖出來,叫得聲嘶力竭。然而眾人十分冷漠,聽著那說書先生道:“他家本就富庶,當年仗著與梁王沾親帶故就在揚州橫行霸道。他家那兒子顧九思向來不成氣,整日賭錢生事,若非當年他打折了王大人那長子的腿,今日這場災禍或許還輪不到他們。”
“是啊,”說起顧九思,有人立刻附和起來,忙道,“他當初不僅打折了王大人那長子的腿,我還聽說,他還當街縱馬差點兒踩死了九生他娘呢。”
這話一起頭,所有人都議論起來。不過頃刻之間,柳玉茹就清楚地聽到,原本不過是一個喜歡打架賭錢的紈絝子弟突然就變成殺人放火、無惡不作的混世魔王。
她覺得呼吸困難。
她也不知自己為何有這樣的情緒,只是清楚那九生他娘本就是個以訛錢為生的人,平日裡所有人都對那婦人罵罵咧咧,現在九生他娘卻成了一個純良孤苦的老婦人。
而他們說的那王大人的兒子,那才是個真正的色中餓鬼,不知道糟蹋了多少好姑娘,只是仗著家大勢大,所有人拿他沒有辦法。
她靜靜地看著一切,捏緊了手裡的燈籠,然後看見一個衣著華貴的女子被一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拖了出來。隨後一個男人追了出來,大吼道:“娘!”
追出來的青年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玉冠早已歪斜,如綢的墨發淩亂地散開,衣衫上沾染了血跡,臉上全是眼淚和怒意,饒是如此,仍舊沒有使他的容貌折損分毫。
他有一雙桃花眼,眉如遠山,整個人生得極為秀雅,但因他長得極為高瘦,眉宇間又帶著疏朗之氣,哪怕五官十分精緻,也不顯得女氣,反而讓人覺得清雋儒雅、如松如竹。
在他出現的一瞬間,原本議論著的人頓時止住了聲音。所有人看過去,只見拖著他母親的那人轉過頭去,將手搭在他母親的肩頭,笑著道:“顧九思,你不是挺能耐的嗎?現在怎麼就只知道哭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整個人微微顫抖,可還是道:“王榮,一人做事一人當,你放開我娘。”
“你這是什麼話?”王榮笑起來,手裡輕輕甩著鞭子,“你們顧家跟隨梁王謀反,這罪是你一人能當的?你放心吧,你娘不會死的。我父親向來寬厚,你們家的小孩兒、女人,我們都會留下。哦,對了,你還沒有兒子是吧?”
說著,王榮似乎是覺得有些可惜,歎了口氣道:“唉,你也沒娶個妻、納個妾,家裡也就剩下你娘和你爹的那幾個妾室能賣了,不過她們人老珠黃,也只能賣到最下等的暗窯去,可惜了。”
“王榮!”顧九思怒吼。
王榮看見他的模樣,大笑起來:“這樣不正好嗎?有人好好照顧你娘,你和你爹走得也沒牽掛。”
顧九思不說話了,攥緊了拳頭。
雨淅淅瀝瀝地下起來,旁邊都是女人的尖叫聲。他們府中的男子是無論如何都要死的,於是一個個持劍擋在女子身前,似乎想要護住妻兒。
顧九思靜靜地看著王榮,目光絕望又悲戚,整個人像一隻被囚於絕境中的孤鶴,高傲中帶著決絕。
他終於道:“王榮,你要怎樣才願意放了我娘?”
“怎樣?”王榮笑起來,摸了摸下巴,想了想,“要不,你給我磕三個頭,今後當我的乾兒子吧?當了我的乾兒子,你也算我爹的孫子了,說不定我爹會放你們顧家一馬呢。”
聽到這話,顧九思睫毛微顫。
柳玉茹靜靜地看著。雨越下越大,打濕了她手裡提著的燈。圍觀的人因著這大雨也陸陸續續離開,只剩柳玉茹站在那裡,面色平靜,無悲無喜。
好久後,她聽見顧九思低聲道:“好。”
說著,他顫抖著身子,低下了頭,彎了膝蓋。
也就在那一瞬間,王榮身邊的女子驟然從袖中抽出利刃,猛地朝王榮的腹部捅去。旁邊侍衛反應得極快,在女子抽刀的那刻就揮刀砍了過去。顧九思高喝一聲,猛地撲到那女子身上,然而四面八方都是刀劍,母子二人當場被十幾把刀劍刺穿了身體。
“我兒……”女子微微顫抖,抬起染血的手覆在顧九思的面容上,喘息著道,“甯做太平犬……不做亂世人……輪回路上,莫要走錯了路……”
顧九思沒有動,鮮血大口大口地從口中嘔出來。女人慢慢閉上了眼睛。他單膝跪在地上,低聲應了句:“孩兒……遵命。”
而後他從自己身上抽出了刀,慢慢站了起來。雨水混著他的鮮血一路漫延,漫到了柳玉茹的腳下。他提著刀轉身,渾身染血,在電閃雷鳴間,仿若修羅。
眾人驚得不由得後退了一步。
那人卻提著刀一步一步朝她走了過來。
“救我……”他沙啞出聲,目光死死盯住了她。“柳玉茹,”他叫出她的名字,“救我!”

柳玉茹是被雞鳴聲驚醒的。
她睜開眼時已是辰時,太陽剛剛出來,溫柔的光線落在房間裡。丫鬟印紅捧了剛從院子裡採摘的鳳仙插入花瓶中,笑著看向柳玉茹道:“小姐醒了?”
柳玉茹輕輕喘息著,沒有回話,滿腦子都是那雙絕望又痛苦的眼睛。印紅皺了皺眉頭,走到柳玉茹身前,不由得問道:“小姐可是魘住了?”
印紅的話讓柳玉茹慢慢回神。等反應過來,柳玉茹輕拍自己的額頭,歎息道:“是做了個噩夢。”
那不僅是個噩夢,還有些荒唐。
她不僅夢到了和她素昧平生的顧九思,居然還夢到了梁王謀反引得天下大亂。
眾人皆知梁王乃忠心耿耿的西南異姓王,手握重兵,曾數次救天子于危難之中,為了讓天子放心,還把自己的一家老小送到了東都作為人質以打消眾人的揣測。他若是要反,大約早就反了,還會等到現在?
雖然她不知道如今的幽州節度使具體名誰,但也知是姓趙,絕不是她夢裡那個範軒。
而顧九思和王榮……他們兩家一直交好,怎麼會有顧九思把王榮打斷腿一說?
一番細想下來,柳玉茹頓覺可笑,自己竟然被這樣的夢境給嚇住了。
她怎麼會夢到顧九思呢?
她不由得想,覺得自己也是太奇怪了。
她和顧九思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顧九思是揚州城裡有權有勢的富豪家中的嫡子,而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布商之家不受寵的嫡女。她之所以知道顧九思,無非因為這位少爺平日在揚州城裡鬧個不停,走到哪兒都能聽聞其人其事罷了。
她今日聽說他在春風樓一擲千金博花魁娘子一笑,明日聽聞他在賭坊豪賭萬兩白銀一夜輸光。偶爾她上集市也會遇見顧九思,這個公子哥兒十分顯眼,常常身著白衣,一手拿個摺扇,一手提個鳥籠,一張英俊的臉上笑容春風得意,眼角眉梢俱是傲慢之意。
人長得英俊,做事又如此招搖,旁人想認不出他都難。
她不知道顧九思認不認識她,想來也可能認識,畢竟她在揚州城也頗有名氣,但有這名氣不是什麼值得慶賀的事,原因無他,她的名氣就是出了名的處境艱難。
在揚州,她家勉強擠進富商之列,以絲綢布料為營生。她的父親柳宣生性風流,母親蘇婉則是父親應父母媒妁之言所娶,故而雖然是正室,卻不受寵愛,加之身體不好,這麼多年也就生了柳玉茹一個女兒,反倒是妾室張月兒生了兩兒一女。
沒有一個兒子,于這個時代便是女子最大的錯,於是蘇婉雖為正妻,家中卻是由張月兒掌管中饋。蘇婉有名無權,那自然過得也不甚如意,於是整個揚州城的人都知道柳宣寵妾滅妻,都對蘇婉和柳玉茹十分同情。
生活在這樣的環境裡,柳玉茹便學會了守規矩、識時務、知進退,見誰都是三分笑。不做任何逾矩之事,成為一個標標準准的大家閨秀,找個妥妥當當的人體體面面地嫁了,安安分分地過上一輩子,這就是她一生的規劃。
她是個極有目標和執行力的人,為了過好這一生,很早就確定了目標:嫁給葉家的大公子葉世安。
葉家與他們這些商戶不同,乃士族出身,早先葉家就住在柳家對門,兩家算得上是字面意思的門當戶對。柳玉茹與葉家大小姐葉韻交好,常去葉家串門子。柳玉茹早早看出來葉家家風正,不嫌貧愛富,葉家老太太也喜歡她。而葉世安,這位公子早些年還未去白鷺書院時柳玉茹見過幾次,那時他還小,不大看得出相貌,但人也長得算端正,雖然不大愛說話,做事卻很踏實,小的時候就是一干童生裡功課最好的,日後或許能爭個功名。葉世安人不錯,葉家也好,她嫁過去差不多就能實現“安安穩穩過一生”的目標。
為了嫁給葉世安,她常去葉家找葉韻,去了就陪著葉韻一起照顧葉老太太,哄葉老太太開心。這麼一照顧就是七八年,葉老太太也對她上了心——與其讓孫兒娶一個不知根底的女人,倒不如娶知根知底又貼心的柳玉茹。
於是柳玉茹前日及笄,葉老太太親自上門來當了她的賓客,私下裡同她道:“過些時日,我再單獨來找你父母聊聊。”
得了這話,柳玉茹自是明白了葉老太太的意思,便一直等著。
等到了今日,柳玉茹用水清洗了臉,讓自己從噩夢中清醒過來,便聽印紅高興地道:“小姐,葉老太太來了!”
柳玉茹聽到這話,心飛快地跳起來。

柳玉茹很想上前廳去聽一下葉老太太是如何說的,可晚輩未經召喚就過去,始終是不妥的。等了許久之後,終於有人過來讓柳玉茹上前廳去。柳玉茹已經梳洗完畢,深吸了一口氣,跟著侍女到了前廳。
廳裡坐了三個人,葉老太太坐在正上方左邊的椅子上,柳宣坐在右邊,而張月兒笑意盈盈地坐在柳宣身旁的椅子上同葉老太太說著話。
柳玉茹先是愣了愣,隨後迅速低下頭來,遮住了那一絲不悅的情緒。
葉老太太見她進來了,高興地道:“來來,玉茹,坐過來說話。”
柳玉茹抬頭朝著葉老太太笑了笑,還是恭恭敬敬地先行了禮,得了柳宣的應許才到葉老太太身邊坐下。
葉老太太握著柳玉茹的手,笑著道:“玉茹啊,你是我見過最乖巧、有禮的姑娘了。我以前就想著,柳家的家教這樣好,能教出這樣好的姑娘來,若這姑娘是我的孫女,那就太好了。”
“老夫人哪裡的話,”柳宣給葉老太太倒了茶,笑著道,“還是因為玉茹常在您的身側,您教導得好。葉家書香門第,讓我們玉茹也沾染了些墨香。”
雙方互相恭維了一番後,柳宣終於跟柳玉茹說了正事,輕咳了一聲,道:“玉茹啊,今天老夫人上門來是和我們商議你的婚事。她希望你能和葉家大公子結秦晉之好,我們便叫你過來問問,你怎麼想?”
聽了這話,柳玉茹壓著心裡的激動,溫和地道:“玉茹聽爹娘的。”
大夥兒笑了起來,柳宣道:“那便定下了。不過大公子如今正在參加鄉試,不知提親得到何時了?”
說著,柳宣似乎是有些憂慮,道:“我聽說顧家那位大公子也到了年紀,他母親正到處給他相看,前陣子才上了劉家的門。”柳宣轉過頭去,同葉老太太道:“老夫人,得抓緊些。”
在座所有人都明白柳宣的意思,顧九思是揚州出了名的霸王,但顧家家大勢大,顧九思的父母自然想讓兒子娶揚州城最好的姑娘。只是這揚州凡是好姑娘都看不上他,怕就怕他退而求其次,來求娶柳玉茹這樣姑娘拔尖、家世一般的,到時候顧家仗著家世逼迫,姑娘就是不嫁也得嫁了。
只是顧母既然去了劉家,應當不會再來柳家,畢竟劉家姑娘劉雨思的背景比柳玉茹的更好一些。柳宣如今說起來,也不過是給柳玉茹添點兒面子而已。
而柳玉茹聽到“劉家”,下意識地抬眼看了看,心裡有了幾分不安。劉雨思是她的手帕交,與她情誼深厚,顧母居然去了劉家?
她垂眼琢磨著,等一會兒得去見見劉雨思。
而葉老太太聽了柳宣的話,也沒多想,只是道:“您放心,等鄉試完畢,我立刻讓我兒帶著世安上門提親。”
“那不如讓葉老爺先來提親吧?”張月兒適時開口,“這本也是長輩的事,大公子回不回來倒也無妨,先定下來,以免後面再生變故。”
“這怕是不行,”葉老太太搖了搖頭,“我兒的一個朋友出任幽州節度使,我兒趕去慶賀,還未歸來。”
聽到“幽州節度使”,柳玉茹下意識地問:“可是姓範?”
所有人看向了她。
柳玉茹愣了愣,自己都沒明白為什麼會突然問出這一句話。
或許是早上的夢境一直讓她有些精神恍惚,然而話已經問了出來,也不是什麼大事。她刻意放柔了聲音,假裝懵懂道:“新任的幽州節度使大人,可是姓範名軒?”
“你怎麼知道?”葉老太太有些詫異。
柳玉茹心裡猛地一驚,猶如受到了當頭一棒,然而面上不顯,只是道:“聽朋友提起,之前我還不信,節度使這樣的官位豈是說換人就換人的?”
“原是如此。”葉老太太笑起來,“你說得是,不過這範軒在幽州任職已有十三年,根基深厚。上一任節度使病去,臨死之前舉薦了他,這才讓他當上了節度使。”
聽到這話,柳宣點著頭,感慨道:“人生際遇啊……”
親事差不多說完,葉老太太閒聊了一會兒,便起身離去。
等葉老太太走後,柳玉茹回到屋裡,讓印紅退下,整個人便焦躁起來。
她來到書桌前,開始拼命寫著夢裡的信息。
“幽州節度使范軒”“顧九思”“王榮”“梁王”……
她把夢裡所有的事都寫了一遍,看著上面的字,腦海裡浮現出了顧九思的那雙眼。
“救我……”
她慢慢閉上眼睛。
范軒……這到底是巧合,還是預知?
這或許是巧合吧?
柳玉茹拼命地說服自己,或許過去就聽過這個消息,只是忘了……
她找了無數理由,然而過了許久還是忍不住站起身道:“去幫我同月姨娘說一聲,我要去劉家一趟,請她應允。”
如今張月兒掌著後院的事,柳玉茹要出門需張月兒的允許。
印紅不解柳玉茹為什麼這樣吩咐,只能提醒道:“是不是該先同夫人說一聲婚事?”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歎了口氣:“你說得是,當同母親說一聲才是。”說著,她便提步去了蘇婉的房裡。

蘇婉的房裡常年帶著藥味,蘇婉躺在榻上,正低頭看著一本話本。
柳玉茹走了進來,仔細地檢查了屋內的擺設,確認下人沒有怠慢蘇婉之後才坐到她身邊,道:“母親,你可聽說今日葉老太太上門了?”
“聽說了,”蘇婉輕咳著,笑著道,“你父親讓人來請我,可我病著,不好見客,便讓月姨娘過去了。”
柳玉茹聽著這話,並沒有揭穿蘇婉的謊言。柳玉茹知道蘇婉是為了讓她這個女兒心裡舒服一些,否則親生女兒的親事,不讓嫡母出面,卻讓一個妾室去待客,真是莫大的恥辱。
柳玉茹心裡微酸,卻笑著從旁邊端了茶給蘇婉,將今日的事詳細說了一遍。
“葉家的聘禮應是給得豐厚,所以月姨娘和父親著急,就怕葉家悔了這門親事,才催促著定下。”柳玉茹笑著道,“母親您放心,我嫁過去不會受委屈的。”
然而聽了這話,蘇婉卻皺緊了眉頭。
她似乎想說什麼,最後卻歎息了一聲,無奈地道:“你父親這樣不妥,會讓人看輕的。”
柳玉茹心中苦楚,自己如何不知道呢?可是自己也不能當著母親的面哭訴,畢竟母親也做不了什麼,說起來不過徒增傷感。於是柳玉茹假裝什麼都不懂,道:“母親您多想了,葉家老夫人可疼我了。”
看到女兒傻樂的樣子,蘇婉也不知該擔心還是該慶倖,最後只能長歎一聲,囑咐了柳玉茹幾句一定要規規矩矩之類的話。蘇婉也累了,便躺下睡了。
從蘇婉這裡走出來,柳玉茹歎了口氣,看著院子圍牆圈出來的一方天地,心裡盤算著:以後嫁到了葉家也不知道能不能經常回來看望母親。想了片刻,她終於提步動身,同張月兒請示過後急急去了劉府。

路上柳玉茹讓人去劉府給劉雨思下了拜帖,好讓劉雨思早做準備。
然而一進屋,柳玉茹就看出劉雨思應當是剛哭過。柳玉茹走上前去,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笑著拉過劉雨思道:“今日這是怎麼了,腫著眼來見我?”
一聽這話,劉雨思的眼睛立刻又紅了。柳玉茹給旁邊的丫鬟使了個眼色,讓丫鬟退了下去,便單獨拉著劉雨思步入園子,同劉雨思道:“你且先哭著,我拉著你逛逛園子,等你心情舒暢些再同我說話?”
聽了這話,劉雨思吸了吸鼻子,似是要笑起來,然而最終還是笑不起來,強行揚了幾次嘴角後,終於道:“算了,在你這兒我也不強顏歡笑了。”
“到底是怎麼了,且說出來聽聽?”
“顧家老爺來了我家一趟。”劉雨思艱澀地開口,“就前兩日,顧家老爺和夫人一起來的,把我叫到了正堂,看了我幾眼,誇了幾句,給了我一個玉鐲子,就讓我退下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皺起眉頭:“他們這是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但我爹娘琢磨著,”劉雨思一說起來頓時又要哭了,“他們怕是來給顧九思說親的。”
不出所料的答案讓柳玉茹歎了口氣,她腦海裡閃過夢裡顧九思的一雙眼,心裡琢磨著,且不說這夢是真還是假,這個親是不能結的。

柳玉茹和劉雨思見面的時候,三個青年穿著劉家下人的衣服,低著頭走在花園裡。
三個人裡,兩邊的人稍矮一些,中間那個個頭兒高上許多,於是三人走在一起就成了一個典型的“山”字形。
他們三個雖然穿著下人的衣服,看上去神色僵硬,但舉手投足間並不顯膽怯,明顯不是下人的模樣。尤其是走在中間的那個,走著走著,還從袖子裡掏出了一把扇子,輕輕戳了戳前面的青年,道:“陳尋,你到底搞什麼鬼?”
“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走在前面的陳尋道,“九思,你別著急。”
“你這話說了大半天了。”顧九思不滿地道,“在外面的時候說混進劉府了告訴我,現在混進劉府了你還不說,你是不是討打?”
“我來替他說。”走在最後的楊文昌忍不住了,有些興奮地道,“我們這是帶你來看你媳婦兒的!”
“我媳婦兒?!”顧九思猛地頓住了步子。
楊文昌差一點兒撞在顧九思的身上,看著顧九思震驚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害怕地道:“對啊。”
“我哪兒來的媳婦兒?”顧九思皺起眉來,“我怎麼不知道?”
“你爹娘前兩天上劉府了,”楊文昌小心翼翼地道,“你不知道哇?”
聽到這話,顧九思深吸一口氣,收了扇子就要走。旁邊的楊文昌和陳尋立刻拉住他,小聲道:“別走別走,都來這兒了,好歹看一眼再走,先確定她長得怎麼樣。”
“長成天仙也不成!”顧九思低喝。
陳尋還要往下說,被楊文昌往假山後面推去。楊文昌用又急又低的聲音道:“有人來了!”
三個大男人驚慌失措,趕緊躲進了假山洞裡。山洞裡有些窄,三個大男人擠在一起,顧九思還不忘用扇子戳陳尋。陳尋咬著牙不說話,捏住顧九思的扇子,兩個人在山洞裡默默對視,用眼神廝殺。這時候外面傳來了聲音,是兩個少女在交談。
三個人聽了半天,聽明白了,原來這就是劉雨思,而且人家不想嫁給顧九思,正為此哭得傷心欲絕。而從稱呼上看,另外一位說著話的少女就是這揚州城那家寵妾滅妻出了名的柳家的嫡女柳玉茹了。
於是三個人也不打鬧了,開始認真聽著兩個少女聊天,就聽劉雨思聊到動情之處哭著道:“玉茹,顧家家大業大,我真怕我爹為了錢就這麼應承了,真嫁給了他,讓我怎麼活?”
柳玉茹聞言歎了口氣,握住了劉雨思的手,溫和地道:“我明白,你的苦我都理解,若換作是我要嫁給他,我便是立刻投了這湖的心都有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的臉色不太好看了。他的兩位兄弟都看著他,顧九思故作淡定地打開了扇子,假裝沒聽到,輕輕搖著扇子。楊文昌默默抬手按住了總是試圖打自己臉的扇子。
三個人聚精會神地聽著對話,就聽見柳玉茹給劉雨思出主意:“不若這樣,我們去打聽一下他的好惡,到時候與他的喜好反著來,逼著他來退親。”
“逼著他來退親?”劉雨思愣住了。
柳玉茹點點頭,繼續道:“比如說,我聽聞顧九思至今未婚配,主要是他對妻子的要求甚高。他討厭遵守繁文縟節的大家閨秀,尤其討厭張口就是聖人經典的。你今日回去便將四書五經好好讀一讀,尤其是勸學類的,好好記下來,改日見了他,便時時刻刻勸誡他。”
聽到這話,陳尋和楊文昌都看著顧九思,朝顧九思豎起大拇指,用眼神讚歎:這姑娘厲害呀。
顧九思沒說話,眼裡帶了幾分鄙夷之意。
接著他們又聽柳玉茹道:“我還聽聞,他厭惡矯揉造作的女子,尤其是主動靠近他的。你日後若是見了他,需捏著嗓子說話,他若說一句重話,你就哭,說話千萬別太有條理像個正常人,一定要說不清楚話,做不清楚事,就知道和他要錢。”
“這……”劉雨思猶豫,“這不大好吧……”
“你莫做得太明顯。”柳玉茹笑了笑,“人前便不要同他有什麼正面接觸了,你私下偶遇他幾次,噁心他幾次便好。他的名聲這樣,就算他說你的不是,大家也會覺得是他詆毀你。”
“好。”劉雨思下定決心,“你說得對,若我不噁心他,他就得找我麻煩了。”
“還有,”柳玉茹認真想了想,“他從不參加春花宴。有一日葉家擺酒,他來之後,有一個侍女靠近他,他連著打了兩個噴嚏。那侍女身上的香囊是最次的濃香,用花瓣所制,他或許不喜濃烈的花香,甚至不喜歡花,我去替你找一個濃烈的香包,到時候你見了他記得把味道弄在帕子上,在他面前多扇一扇。”
楊文昌和陳尋更同情顧九思了。
顧九思聞到太濃烈的花香就容易打噴嚏,甚至滿身起紅疙瘩,這種事都被這個姑娘觀察出來了,若她真的去認認真真調查一下顧九思,或許顧九思還要遭遇更多的不幸。
顧九思聽著兩個姑娘計劃著如何整治自己,以退掉自己這門親事,不由得怒火中燒。
顧九思直到聽到劉雨思擔心地道:“若到如此地步,他還是想娶我怎麼辦?”再也聽不下去了。
他感覺自己受到了莫大的羞辱,於是在陳尋和楊文昌都沒反應過來時,突然沖出山洞,提高了聲音道:“你放心吧,我絕對不會娶你!”
柳玉茹和劉雨思同時回頭,柳玉茹對上那張今早才在夢中出現過的臉,頓時就呆了,劉雨思卻皺起眉道:“你說什麼?你……你是哪個院的下人?你怎麼會在這裡?你……”
劉雨思有些反應不過來,斷斷續續地問著,而柳玉茹看顧九思一挑眉一張口,便知顧九思是要自報家門。
然而在這後院之中見著顧九思,劉家是萬萬不敢把他怎麼樣的,到時候傳出去,吃虧的還是她和劉雨思。
於是柳玉茹也顧不得其他,當機立斷上前一步怒喝道:“哪裡來的奴才敢擅闖後院?!來人,把他給我拖下去,扔出府!”說完,她拉著劉雨思掉頭就跑。
顧九思被柳玉茹這麼一吼,居然當場蒙了片刻。等反應過來時,他和剛剛出了假山洞的楊文昌、陳尋三個人,已經被不知道情況的家丁團團圍住。
這是劉府家丁生平第一次遇到這樣偷入劉府的人,雖然搞不清楚賊人是誰,但覺得必然只是一些不入流的宵小,於是使出了十二分幹勁,上前就要擒住三個人。
然而三個人平日慣常在街上打架鬥毆,尤其顧九思自幼學武,一身好武藝,在人群中左躲右閃,一手撈一個好兄弟就跑。三個人被家丁追了一路,隨後攀牆而出。
等三個人甩開追兵,衣冠不整、氣喘吁吁地靠在牆上時,陳尋終於道:“那姑娘膽子也忒小了,二話不說就喊人,真是跑得累死我了。”
“她膽子小?”顧九思聽到這話,嘲諷出聲,“她明明是揣著明白裝糊塗,怕咱們壞了她們的名譽!柳玉茹這‘黑蓮花’,外表聖潔,內心怕是像九曲回廊,如淤泥深溝,心機可比劉雨思深多了。”
“怪不得,”聽到這話,楊文昌喃喃道,“我說就她那樣子,怎麼能嫁給世安兄?”
“你說她嫁給誰?”顧九思下意識地回頭。楊文昌奇怪地道:“就那個,白鷺書院的第一名,葉世安哪。聽說葉家老太太早就放話了,孫媳婦兒必須得是柳玉茹。這事你不知道?”
顧九思神情茫然,腦子裡閃過剛才那個姑娘的模樣。
她看上去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個姑娘,家世普普通通,長得平凡無奇,性格循規蹈矩,除了心思多一點兒沒有其他閃光點。就她那樣的,配那個早就被大學士蘇文收為關門弟子、所有人都知道他前途無量、但是讓自己特別討厭的偽君子葉世安?
顧九思想了想——可以!他同意這門婚事!
顧九思對葉世安的印象,幾乎來源於自己的爹顧朗華。
顧九思他爹雖然是個商人,卻喜愛詩詞,一心指望兒子能好好讀書,考個功名。
然而顧九思對讀書向來沒什麼興趣,打小就貪玩,為了激勵兒子,顧朗華便常常以葉世安為榜樣教育顧九思,故而顧九思對葉世安的印象非常差。如今知道葉世安要娶柳玉茹這樣一個心思活絡長得又普通的姑娘,顧九思不由得有些幸災樂禍。
顧九思勾了勾嘴角,轉念一想,便用扇子戳了戳陳尋,同陳尋道:“你找人給我盯著柳玉茹去。”
“盯著她幹嗎?”陳尋愣了愣,隨後睜大了眼道,“九思,你不是看上柳玉茹了吧?”
“你胡說八道什麼呢?!”顧九思一扇子敲在陳尋的腦袋上,怒道,“我是這麼沒品位的人嗎?我告訴你,就算全天下的女人都死絕了,我也不會娶她!”
“那你讓陳尋盯著她一個姑娘做什麼?”楊文昌有些警惕,總覺得顧九思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顧九思挑了挑眉:“她今天這麼收拾了我,我就算了?你們就算了?我和你們說,她如今可是葉世安的未婚妻,葉世安欺壓我們,如今她又這麼打我們的臉,這樣我們都不反擊,還算得上是男人嗎?”
楊文昌和陳尋一聽,覺得頗有道理。
葉世安是揚州城裡所有紈絝子弟最討厭的對象,仗著學業好欺壓他們,現在他的未婚妻也欺壓他們,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們必須反擊!
三個人迅速達成共識,陳尋立刻去找街頭小弟安排下去蹲守在柳玉茹家門口,有任何風吹草動都不要放過。
三個人在那邊商量著要怎麼對付柳玉茹,而這邊,柳玉茹拉著劉雨思一路狂奔回了小院。
柳玉茹同劉雨思說明了情況,在劉家安撫了劉雨思一番,讓她放下心之後才回了家。
坐在馬車上,柳玉茹不免頭疼起來。
這下子,劉雨思是不會嫁給顧九思了,按照顧九思那脾氣,他絕對不會娶劉雨思,只要顧九思不同意,他家這樣寵他,也不會勉強他。只是顧九思和自己的梁子,怕是就這樣結下了。
她一貫是小心謹慎的性子,頭一次冒失了些,就招惹了顧九思這樣麻煩的人,好在她要嫁人了……柳玉茹想到這一點,舒了口氣,放下心來。她馬上就要嫁人了,只要嫁給了葉世安,顧九思就算對她不滿,也要看在葉家的面上就這樣作罷吧?
顧家可以看不起經商的柳家,可對士族出身的葉家,無論如何都是要給幾分薄面的。而且她畢竟只是個小姑娘,顧九思一個大男人應該也拉不下臉來找她的麻煩。
然而她還是有些不放心,便巴望著葉世安能趕緊回來將親事定下來。

後續幾日,柳玉茹一面打聽著葉世安的消息盼著他回來,一面讓人看著顧府的動態。隔了沒兩天,印紅就笑著走進屋子,道:“小姐,你聽說了嗎?顧老爺昨兒個氣得追著顧大公子打到了大街上。”
聽到顧九思的名字,柳玉茹的手顫了顫。她低頭繡著花,裝作無事,道:“怎麼了?”
“聽說是為了婚事。”印紅收拾著桌子閒聊,“顧大公子滿大街嚷嚷,說他的婚事他做主,他不答應,他的爹娘去誰家提親都算不得數。顧老爺氣瘋了,聽說從家裡提了根棍子就追著顧大少爺打了出來。”
說起這事,所有人都笑了起來,柳玉茹也忍不住笑了。
她不由得想起那個夢來。
顧九思這個人其實算不上壞,平日也就是行事荒唐了些,傷天害理的事倒也沒做過,在揚州城鬧笑話反而是常有的事。這樣一個人雖然討厭了些,但若真是夢中那樣的下場,未免太過淒慘。
柳玉茹歎了口氣,一時也不知道夢中的事是真是假,若是真的,自己又能做些什麼呢?
她思索了很久。旁邊的印紅插好了花,見柳玉茹發著呆,便笑著道:“小姐可是覺得無趣了?不若上街買些胭脂吧。”
柳玉茹聽到這話回過神來,這才想起來,自己的胭脂近來也用完了,而蘇婉的房裡也需增添一些。想了想,她便起身,道:“那出去逛逛吧。”
如今長大了,在府裡待的日子是一日一日少下去,柳玉茹便想對蘇婉好一些,能多給母親買些東西就多買些,也算自己作為女兒的一番孝心。
柳玉茹如此想著,同張月兒請示過後便上了街。

她一出門,陳尋安排的小乞兒便趕緊去報了信。
顧九思、陳尋和楊文昌正在賭場裡賭錢,顧九思一聽柳玉茹出了門,頓時不賭了,拖著楊文昌和陳尋氣勢洶洶地去找柳玉茹。
他們商量好了,柳玉茹怎麼對付顧九思,顧九思就怎麼對付她。
柳玉茹讓劉雨思學顧九思最討厭的樣子,顧九思就去學柳玉茹最討厭的樣子!
而柳玉茹最討厭什麼?
顧九思琢磨了一下,其他的他不知道,但是有一點他知道,柳玉茹很討厭他。畢竟那是柳玉茹親口說的——“若換作是我要嫁給他,我便是立刻投了這湖的心都有了。”
她既然這麼討厭他,他就要趕緊去噁心她!
三個紈絝子弟的思路非常簡單。他們直奔柳玉茹去的地方,到的時候,柳玉茹正在胭脂鋪裡挑著胭脂。她是這裡的常客,店家知道,柳玉茹出手並不闊綽,但脾氣好,為人和善,和那些驕縱的大家千金不一樣。所以雖然柳玉茹出手不算大方,但店家與她的關係還算不錯,正給她介紹著新款。
柳玉茹看中了一款最新的胭脂,但詢問了價格後,便有些猶豫,正在思索間,突然聽見一聲熱情的呼喚,那聲音裡仿佛含了蜜一樣,從店外傳來:“玉茹妹妹!”
一聽到這聲音,柳玉茹便僵了身子。她下意識地抬頭看去,就看見胭脂鋪門口三個公子哥兒正抬腿跨進來。為首的是顧九思,一身正紅金線繡雲紋長袍,頭戴銜珠金冠,手中握著一把摺扇,面上笑若桃花,豔麗非常。而在他身後,楊文昌一襲藍袍,陳尋一身青竹綠衣,兩個人都拿著摺扇,跟著顧九思搖著扇子進來。
這本是女眷待的地方,他們三個大男人卻沒有絲毫臉紅的意思,其他女眷都嚇得趕緊用團扇遮著臉躲開。柳玉茹雖然反應慢了半拍,卻還是很快回神,轉身就往胭脂鋪的後堂走去。
“玉茹妹妹!”陳尋馬上反應過來,大步一跨,就攔在了柳玉茹前面。
柳玉茹趕緊轉身,楊文昌立刻堵住了柳玉茹的另一條去路。
柳玉茹和丫鬟被三個大男人團團圍住。
顧九思整個人往旁邊的櫃子上斜斜一靠,懶散地道:“玉茹妹妹,買胭脂呢?”
顧九思有一副好皮囊。他這麼隨便的一個動作,若是旁人做起來大約就是沒精打采、軟了骨頭,他做出來卻是慵懶中透著優雅,還帶了幾分說不出的冶豔。
印紅被這架勢嚇得瑟瑟發抖,柳玉茹也是強作鎮定,趕忙轉頭同店家道:“掌櫃的,男客到這兒來,不方便吧?”
聽到這話,掌櫃立刻走過來,勉強地笑著同顧九思道:“顧公子,這裡是胭脂鋪,您看您過來,我這裡的客人都……”
“哦,沒事,”顧九思打斷了掌櫃的話,抬眼朝著掌櫃拋了個“懂事點兒”的眼神,直接道,“今天你這兒的胭脂,我都買了,這不就不影響其他客人了?”
說著,顧九思轉頭看向柳玉茹,放柔了聲音道:“玉茹妹妹,你想要什麼胭脂就拿,哥哥送你。”
“顧公子,您說話注意分寸!”印紅終於爆發了,顫抖著聲音道,“我們家小姐是清清白白正經人家的姑娘,您這樣……您這樣……”
“我怎樣?”顧九思笑著詢問,“小丫頭,你說說,我怎樣了?”
“顧公子,”柳玉茹露出委屈又害怕的表情,有些惶恐地道,“我不知您今日尋玉茹是做什麼,您與玉茹是雲泥之別,向來沒什麼交集,若是我的兄弟、家人有什麼得罪您的地方,還望您見諒。”
柳玉茹想明白了,顧九思今天就是來找麻煩的。她躲不掉,當務之急就是保住名譽,別讓其他人以為她和顧九思私下有什麼交往。所以她上來先撇清了關係,然後暗示大家是其他人得罪了顧九思,她不過是受了牽連。
顧九思看見她這副模樣,頓時有些牙酸,還沒開口,就聽柳玉茹繼續道:“顧公子,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得饒人處且饒人,我為我的兄弟、家人向您道歉,煩請您不要繼續為難我了。”
柳玉茹說著,眼眶就紅了。在旁人看來,那完全是一副良家婦女被欺淩的模樣。
旁邊的楊文昌和陳尋頓時有些慌了,他們的良心遭到了譴責——竟然把人欺負哭了?他們是不是過分了?
顧九思卻清楚柳玉茹的那些小九九,噝了一聲,忍不住感慨道:“你可真能裝啊!”
“顧公子……”柳玉茹一聽這話,眼淚啪嗒啪嗒地就下來了。
楊文昌慌亂地道:“九思,要不算了……”
顧九思一看旁邊的人倒戈,心裡的火噌噌地就上來了。
這個女人……這個女人!
他有些忍不住了,深吸了一口氣,終於決定使出一個兩敗俱傷的絕招。他笑起來,臉上的表情如春風化雨,溫柔地道:“玉茹妹妹,你哭什麼呀?我不是為難你,是喜歡你啊。”
柳玉茹聽見這話,頓時有些發蒙。
她呆呆地抬頭,看著對面強作深情的男人,有種一巴掌抽在對方臉上的衝動,然而她還要故作嬌羞、茫然外加幾分震驚:“顧公子,您切勿玩笑!”
“玉茹妹妹!”顧九思上前一步,柳玉茹後退了一步。顧九思看著柳玉茹那矯揉造作的姿態,忍住了把人扔進外面湖裡的衝動,柔聲道:“我哪裡是玩笑?我是對你一見鍾情,再見傾心,今生今世,非你不娶!”
柳玉茹感覺自己輸了。論臉皮,她真的贏不了顧九思。
看著柳玉茹幾乎偽裝不下去的樣子,顧九思忍不住揚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柳玉茹看他這個樣子,算是明白顧九思有多小氣了。她沉默了片刻,知道再這樣下去,顧九思怕是會追著她不放。
她歎了口氣,乾脆小聲道:“顧公子,上次的事,我向您道歉。那也是無奈之舉,女子閨中名譽重要,那日是我的不是。今日您找了我的麻煩,也算扯平了,還請您高抬貴手,可否?”
顧九思聽著柳玉茹的話,皮笑肉不笑地道:“不是說嫁給我就跳湖嗎?我現在都向你求親了,趕緊的,時不我待啊玉茹妹妹。”說著,仰了仰下巴,小聲道,“護城河就在你的後面,去跳。”
柳玉茹沒說話,抿了抿唇,整個人氣得發抖,壓著火氣道:“顧公子,您一定要我跳了這河才肯罷休?”
顧九思想了想。其實看見柳玉茹被他氣得發抖還認認真真地向他認錯,他也就沒有那麼生氣了。沒那麼生氣,他也失去了戲弄柳玉茹的心思,於是琢磨片刻後露出一抹笑,摸了摸下巴道:“也不是,但你得說一句‘葉世安是個大渾蛋,不如顧九思玉樹臨風、英俊瀟灑、才思敏捷、人品端正’。”
這些都是以前他爹誇葉世安的話。
聽到這話,柳玉茹有些蒙,張了張口,努力回憶著剛才的詞語,磕磕巴巴地小聲道:“顧公子說的是,葉……葉公子是個大渾蛋,不……不如您玉樹臨風、英俊……”
“瀟灑。”顧九思提醒她。
“對,”柳玉茹點點頭,繼續磕巴道,“英俊瀟灑、才思敏捷、人品……”
“端正。”
“嗯,端正。”柳玉茹繼續點頭,趕忙道,“您乃正人君子,品性高潔,斷不會為難我一個小女子的。”
顧九思聽到這話,嘖了一聲,隨後道:“你這人還怪會說話的。行了,”他抓了個胭脂盒在手裡拋著,“走吧。”
得了這句話,柳玉茹如蒙大赦,趕緊就要離開。
然而她提著裙子才往外走了幾步,顧九思就叫住了她:“等一下。”
說著,顧九思抬眼看向內堂裡正用扇子遮著臉的姑娘們,道:“大家一人挑一盒胭脂吧,記我賬上。”
聽到這話,姑娘們面面相覷,隨後有幾個想了想,大著膽子就挑了起來。
有人開了頭,大家都跟著去挑挑揀揀。顧九思也不說話,提著扇子,吩咐了自己的小廝留下付錢後,就招呼著楊文昌和陳尋走了。走到柳玉茹身邊,他朝著柳玉茹上下打量一番,仰了仰下巴道:“站著做什麼?去選啊。”
柳玉茹愣了愣。
顧九思挑眉:“瞧不起我?”
“不敢,只是……”她的話沒說完,顧九思突然將一盒胭脂扔給了她:“拿著,再挑幾盒。以後嫁給葉世安,”他壓低了聲音,明亮的眼裡帶著光彩,認真地道,“給我好好收拾他,嗯?”
說完,他便大笑著帶著人走了。
柳玉茹愣在原地,捧著手裡的胭脂,呆呆地想著顧九思最後那一挑眉的樣子。
這盒胭脂,正是她方才捨不得買的那盒。
顧九思走出店鋪,楊文昌有些奇怪地問:“你送她們胭脂做什麼?”
“怪不容易的。”顧九思搖著扇子。
陳尋也有些奇怪:“什麼怪不容易的?”
顧九思歎了口氣,有些憐憫地道:“就是剛才,她突然一轉口氣向我道歉的時候,我突然覺得這個姑娘也沒那麼討厭。”
他抬手翻過扇子,遮住頭頂的陽光,抬頭看向春風樓翹起的屋簷下掛著的風鈴,皺著眉道:“我才覺得這麼欺負她好像有點兒不厚道,畢竟,”顧九思抿了抿唇,“她也活得怪不容易的。”
柳玉茹拿著那盒胭脂,好久後才反應過來。
店裡的姑娘都忙著挑選胭脂,倒也沒人聽清顧九思和她的交談。印紅也去挑了一盒胭脂,回來的時候看見柳玉茹手裡拿著胭脂,笑著道:“小姐,您不再選一盒嗎?”
“嗯。”柳玉茹垂下眼簾,如今店裡的姑娘都在挑胭脂,自己若不挑,倒顯得異樣了。
柳玉茹悄悄將胭脂收在了袖中,上前去挑選了幾盒。掌櫃看著她,笑著道:“柳小姐,顧公子就是這個脾氣,您別介意。他向來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定是您的兄弟在賭場上贏了他,他來找您出口氣,您忍一忍就罷了,也沒什麼的。您瞧,他出了氣,便拿銀子買高興了。”
“您說得是。”柳玉茹歎了口氣,“讓姐姐看笑話了。”
柳玉茹在店鋪裡挑著胭脂,顧九思又回了賭場繼續賭錢。兩人剛才的那番對話卻迅速傳到了顧家。

顧朗華正在廳裡對著自己的夫人罵顧九思。他怒氣衝衝地道:“這小兔崽子不知好歹!他以為我給他定親是為什麼?我還不是怕他親舅舅把他拖到宮裡舉薦。他長成這樣,萬一真讓哪個公主看上了,他受得了這個氣嗎?”
“你也別氣了。”顧夫人江柔歎了口氣,“九思說得也對,畢竟是他的婚事,他得找個自己喜歡的人。你這麼稀裡糊塗地給他定了親,他娶個不喜歡的人,終究是不妥當的。”
“那什麼算妥當?尚了公主就妥當了?!”
兩人正爭執著,管家急急忙忙地從外面趕了過來。
“老爺!夫人!”管家高興地道,“找著了!”
“找著什麼了?”顧朗華和江柔都有些好奇。
管家高興地道:“少爺的意中人啊!”
聽到這話,江柔首先出聲,提高了聲音道:“九思有意中人?!他怎麼不和我們說?”
對比江柔,顧朗華則沉穩些,道:“你怎麼知道九思有意中人了?”
管家將侍衛帶回來的話說了一遍,高興地道:“少爺都說了,非這個姑娘不娶,這不是意中人是什麼?老爺,這姑娘我知道,也派人打聽了。這是個好人家的姑娘,脾氣是頂好的,模樣普通了些,但也不算差。娶妻娶賢,少爺喜歡,那最重要不過了。”
“你說得是。”江柔緩過神來,忙道,“那你趕緊準備一下,再打聽打聽那姑娘的情況,若真是好姑娘,我明日就和老爺上門提親。”
管家得了吩咐,趕緊退了下去。
顧朗華回想著剛才管家的話,轉頭同江柔道:“夫人,這事怎麼看都有些奇怪啊。”
“是奇怪啊。”江柔歎了口氣,“九思向來什麼都同我說的,如今有個喜歡的姑娘卻未曾同我提起過,還是這麼普通的一個姑娘,他們是怎麼認識的?”
顧朗華沒說話,仔細想了想,同江柔道:“提親的事,你先不要同九思提起。反正這姑娘是他自己說了非她不娶的,我們先把親事定下來,這次絕不能讓他瞎鬧騰了。”
“這……”江柔有些猶豫,“提親這麼大的事,不同九思說……不太好吧?”
“無妨。”顧朗華擺了擺手,“再拖下去,等你哥哥提出讓九思入京,咱們再推拒就晚了。”
聽到這話,江柔便明白了。
顧朗華已經不想管顧九思是因為什麼說這話了,總之顧九思說了這話,到時候顧朗華也就有了理由和兒子爭下去。
柳玉茹是土生土長的揚州人,過去普普通通,就是一個標準的大家閨秀。管家隔日就帶了畫像和柳玉茹的生平回來。顧家夫婦十分滿意,對自己那不靠譜的兒子能找個這麼靠譜的姑娘,覺得再好不過了。
“不過有一個傳言,”管家猶豫了片刻,還是說了出來,“聽說葉家的老夫人十分喜歡柳小姐,兩家的婚事大概是私下定下了。”
一聽這話,江柔頓時急了:“那是定了?”
“沒有。”管家趕忙道,“都是傳言。”
“這樣吧,”顧朗華想了想,沉穩地道,“我們親自上柳家去,把情況問清楚。若是兩家定下了,那自然是君子不奪人所愛;若是沒定下,總該是由柳家選的。”
管家明白了顧朗華的意思,隔日便同江柔擬出了聘禮的清單,帶著人直接去了柳家。

顧家夫婦到柳玉茹家裡時,柳玉茹還在屋中照顧蘇婉。
江柔和顧朗華過來,誰都沒想到他們是來提親的,於是柳宣也就沒有召柳玉茹出來。
顧家家大業大,張月兒和柳宣都有些忐忑,一面揣測著顧朗華的來意,一面同顧朗華閒聊。聊了一會兒後,顧朗華笑著道:“前些時日聽說貴府有了喜事,似乎是柳大小姐和葉家公子定了親,可有此事?”
聽了這話,柳宣同張月兒對視了一眼,張月兒腦子活絡,瞬間便明白了顧朗華的來意。
她說今日顧家怎麼會上門,原來是沖著柳玉茹來的。
柳玉茹是蘇婉的女兒,張月兒對柳玉茹一貫不大喜愛,但面子上得過得去。張月兒看出柳玉茹對婚事的謀劃,明白她是想嫁個好人家。
柳玉茹嫁了好人家,聘禮就多,聘禮進了柳家大門,日後都是留給她張月兒的兒子的,於是張月兒也樂意讓柳玉茹謀劃。原先葉家來,張月兒已經很滿意了,葉家的聘禮不菲,所以她急著將柳玉茹嫁過去。可是同顧家比起來,葉家的身家又算得上什麼?
張月兒想得極快,在柳宣猶豫之時,便笑著道:“這都是謠言,我們玉茹同葉家大小姐乃閨中密友,所以我家同葉家走得近些,但婚嫁之事是全然未曾提過的。如今葉家的大公子還在趕考,哪裡有時間說這些?”
柳宣看著張月兒睜眼說瞎話,頗為不安,但話已經說了出去,他也不好駁張月兒的臉面,只能點頭道:“未曾定親。”
江柔和顧朗華對視一眼,都舒了一口氣。江柔也沒有繞彎子,開門見山就說了來意:“實不相瞞,今日我們上門來,是想為小兒九思求娶柳大小姐。”
說著,江柔就將柳玉茹誇讚了一通,又將顧九思誇了一通,終於說到了重點,對身旁的侍女揮了揮手,轉頭同柳宣道:“我們顧家是直爽人家,做事都得講誠心,若是二位同意,這是顧家下聘的禮單,明日我們便會過來正式下聘。若是二位覺得有什麼不妥,可以同我們說一聲,我們能做到的,都會做到。”
聽到這話,張月兒的眼睛亮起來,她笑意盈盈地看著柳宣接了禮單。那禮單從長度上來看已經十分驚人,而其中的數額對柳家這樣的普通商戶來說更是巨大。張月兒看著柳宣的表情,哪怕柳宣已經儘量故作鎮定,可他的眼神仍舊出賣了他,於是張月兒心中便有數了。
柳宣看完禮單,將禮單交給了張月兒。張月兒看著上面的數額,連呼吸都有些不暢,可還是輕咳了一聲,故作惋惜道:“我雖不是玉茹的生母,但玉茹是我們家的嫡女,我也是把她當成親生女兒看大的,錢財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顧公子那邊是不是誠心。”
江柔來之前已經將柳家摸了個透徹,自然十分清楚張月兒是個什麼樣的人,明白所謂的“誠心”是什麼。
江柔看了一眼顧朗華,笑了笑道:“我們家人不大會說話,也說不出個花樣來,故而只能用金銀表達誠意,但萬萬沒有辱沒柳大小姐的意思。人這一輩子,唯有實實在在的東西才是能握在手裡的,您看是吧?”
“這樣吧,”顧朗華輕咳了一聲,“東街那邊我們還有五個鋪面,都歸到這份聘禮裡,您看如何?”
東街是揚州城最繁華的街道,一個鋪面就價值不菲,更何況五個!
哪怕是顧家,這也是出手闊綽了。
張月兒知道見好就收,看了一眼柳宣,壓抑著內心的激動道:“老爺,顧公子本就是青年才俊,能看上玉茹,是玉茹的福分,您看……?”
柳宣聽著張月兒的話,目光落在禮單上,一面擔憂著柳玉茹的未來,一面又捨不得這些真金白銀。
他掙扎了許久,終於道:“敢問,顧公子對這門婚事怎麼看?”
顧家夫婦他接觸了,是好相與的,柳玉茹嫁過去應當不會受累。顧九思雖然……雖然荒唐了些,但一個女人活得好不好,重要的還是那個男人喜不喜歡她。
聽到這話,江柔笑起來:“若不是我兒傾慕柳大小姐,我們又怎麼會如此大費周折?”
柳宣舒了一口氣。他就說顧家這樣的人家,就算低娶,也該先去劉家才是。
柳宣笑起來,正打算說去問問柳玉茹,就聽張月兒道:“那便是天作之合,月老欽點的好姻緣了!我們玉茹以前也說過,顧公子相貌堂堂、古道熱腸,是不可多得的好男兒!”
柳宣變了變臉色,然而這時江柔將話接了過去:“柳小姐當真是如此說的?”
“是啊。”張月兒同江柔攀談起來,“我們玉茹與顧公子雖然沒有什麼交情,但對顧公子也是讚賞有加的。”
“那太好了,”江柔轉頭看著柳宣道,“柳老爺,那明日我們便來正式下聘,就這樣說定了吧?”
柳宣看這兩人一唱一和,話都說到這裡了,也反對不了了。認真想了一下後,他覺著婚姻這事本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柳玉茹向來溫婉乖巧,不管是嫁給葉世安還是顧九思,對於她來說,應當沒有什麼區別。
於是柳宣點了點頭,笑著道:“那明日柳某恭候二位大駕了。”
柳宣起身同張月兒一起送走了顧朗華和江柔。
柳宣回身,歎了口氣道:“這事你去同玉茹說一聲吧,你們女子說這些話也方便些。”
張月兒笑著應下,抬手挽著柳宣的手,同他道:“放心吧老爺,顧家這樣的人家比葉家好多了。葉家規矩多,顧家人好說話,家中有權有勢,又只有顧九思一個兒子。顧九思雖然性子荒唐了些,可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只要顧九思喜歡咱們家玉茹,玉茹就能過得好。”
“你說得是。”柳宣舒了口氣,“還是你思慮得周到。”
“您別擔心了,我去同玉茹說說。”張月兒溫柔地道,“玉茹年紀小,婚事這樣重大的決定,還是我們老的替她相看好才是。”
張月兒安撫了柳宣一番,柳宣放下心來便重新去忙生意上的事了。等柳宣離開後,張月兒召人來打聽了一下柳玉茹和顧九思的事,便聽說了胭脂鋪的事。
張月兒聽著笑起來,坐在椅子上同旁邊的侍女道:“蘇婉是個沒本事的人,她這個女兒倒是招人喜歡。行吧,你就拿著這個由頭過去同玉茹說,她行為不檢,禁足半月。先把婚事定下來。讓下人管好了嘴,訂婚前誰要是讓她知道了這事,我就把誰發賣出去!”
侍女明白張月兒是動了真格的,忙道:“您放心,絕不會有人嘴碎的。”
張月兒點了點頭,想了想,又道:“說話好聽些,她現在還巴巴地等著葉世安回來定親呢。你多哄哄她,等和顧家的親事定下了,我再去勸她。”
“明白。”侍女笑著道,“您放心吧,奴一定把事辦得妥帖,她畢竟是未來的顧少奶奶,不會得罪的。”
“可惜了,”張月兒歎了口氣,“我也沒個合適出嫁的女兒,雪兒年紀太小了,不然葉家也不錯。”
“這柳玉茹啊,”張月兒低頭看了看禮單,嘲諷一笑,“可真值錢。”
柳玉茹得了張月兒讓自己禁足的消息時,有些意外。
張月兒對柳玉茹算不上好,但為了討柳宣的歡心,一向是一副慈母姿態,雖然是個妾室,但是為人處世不落正室半分風度。這些年來,張月兒雖然從不培養柳玉茹,但向來也不拘著柳玉茹,為了顧九思的一樁戲弄讓柳玉茹禁足,這便讓柳玉茹有些詫異了。
來傳話的侍女桂香看出柳玉茹的疑惑,笑了笑,解惑道:“大小姐也別怪月姨娘,姨娘說了,您如今和以前不同,禁您的足也是為了傳出去說我們柳家家教嚴,是為了您的名聲著想,還望您見諒。”
桂香這番話合情合理,若非柳玉茹深知張月兒的品性,幾乎都要覺得張月兒真是再好不過的姨娘了。
然而柳玉茹清楚知道張月兒是個無利不起早的人,張月兒突然這麼為自己著想,柳玉茹不由得有些不安。不過柳玉茹面上不顯,老老實實地接受了這個禁足的懲罰。
送走桂香後,柳玉茹從房裡拿了針線,便帶著印紅在小院裡坐著繡花。
印紅是個直率的,有些疑惑:“您說月姨娘怎麼突然轉性了,都開始真心實意地為您著想了?”
柳玉茹繡著花的手頓了頓。她想了想,終於道:“大約是怕我和葉家的婚事出什麼變故吧。”
畢竟柳玉茹的婚事對張月兒而言,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柳玉茹沒有兄弟,日後柳家的家產都是張月兒的兒子繼承,所以這些年來,柳玉茹想要謀求一門好的婚事,張月兒心知肚明,也從不阻止。
因為沒有核心利益的衝突,她們的關係還類似於盟友,所以這些年來,柳府內宅一向和睦。而柳玉茹清楚,在自己母親沒有兒子的情況下,能讓母親過得好的唯一辦法,就是自己嫁得好。
柳玉茹嫁得好,張月兒就算看在柳玉茹的面上,也要好好對待蘇婉。
在這個時代,于女人而言,出生是第一次投胎,決定了婚前的命運。婚姻是第二次投胎,決定了一生的命運。柳玉茹相信這個道理,所以從懂事以來,日日夜夜費盡心機,就為求一門好姻緣。如今她終於求到了,或許張月兒也是因此改變了態度吧。
柳玉茹想著,放心了不少。
她繡好了一對鴛鴦,覺得眼睛有些疼,便放下針線,起身去了屋裡。
“小姐,”印紅知道她要去做什麼,不免有些奇怪,“又讀書啊?”
柳玉茹應了一聲,將一本《小石山記》拿了出來,柔聲道:“上次去葉府,阿韻同我說,葉公子之前讀過這本書,十分喜歡。我須跟上,日後同他才好有些話說。”
印紅聽到這話,歎了口氣:“小姐,您可想得太遠了。為了和葉公子說得上話,您都快成才女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笑笑,沒多說什麼,低下頭去翻閱這本《小石山記》。
從她決定嫁給葉世安起,就一直在和葉韻打聽他的情況。葉韻知道柳玉茹的心思,作為閨密,也從不遮掩。葉世安看過什麼書,喜歡什麼東西,柳玉茹都一清二楚。這些年來,為了日後能同葉世安好好相處,柳玉茹讀了葉世安讀過的書,學了琴棋書畫,能寫幾首上得了檯面的詩,還臨摹了一手和葉世安極為相似的小楷。
柳玉茹默默地付出了這麼多努力,就等著有一天能嫁給葉世安。一個人努力得久了,付出得多了,難免就有了一些錯覺。她同葉世安沒見過幾面,也沒說過幾句話,葉世安從十三歲起就去了白鷺書院,她對他的印象都停留在十三歲以前,可就是這樣,她心裡也覺得,自己似乎是、也應當是喜歡葉世安的。
她從沒想過嫁給其他人。
柳玉茹看著《小石山記》,心裡想像著葉世安翻看這本書的模樣,猜想著他會想什麼。看完的時候,柳玉茹歎了口氣,抬眼看向印紅,有些苦惱地道:“你說葉公子什麼時候才回來啊?”
“放心吧。”印紅笑著道,“葉公子很快就回來了。”說完又小聲道,“很快就回來娶您了!”
“別瞎說!”柳玉茹推了印紅一把,卻笑意不減。
柳玉茹私下會放縱一些,印紅也知道。兩人玩鬧了一陣,柳玉茹才洗漱睡下。
睡前,她睜著眼看著旁邊的書,也不知怎麼的,就忍不住開口小聲道:“葉公子,你要快點兒回來,我這輩子可就靠你了。”說著,她將書抱進懷裡,仿佛抱緊了自己所有的期望。

第二天清晨,柳玉茹照常起身。她先是臨摹了幾幅字帖,不久後就聽到了外面的喧鬧聲。她覺得有些奇怪,便同印紅道:“你去看看,怎麼回事?”
印紅應了聲,然而出去沒片刻便折回來道:“小姐,守在外面的侍衛說您被禁足了,我也不能出入。他找人去看了,等一會兒回我們的話。”
柳玉茹點了點頭,始終覺得有些不安。過了一會兒,外面送了早飯過來,柳玉茹同來送飯的侍女道:“勞煩您去同月姨娘說一聲,便說我想去見見母親,可否?”
侍女應聲下去。
柳玉茹等在屋中,印紅同她道:“小姐,要不您先吃點兒東西,等吃完了再去看看?”
柳玉茹知道印紅說得也是,總不能什麼事都沒搞清楚就先慌了。於是柳玉茹故作鎮定,用了早飯,然後等著人來。
然而她坐了沒一會兒就覺得眼皮有些沉重,這樣突如其來的強烈困意讓她有些不適,她忍不住道:“印紅,我怎麼這樣困?”
“困?”印紅有些疑惑,“小姐要不睡一會兒?”
柳玉茹有些迷糊了,困得不行,便由印紅扶著上了床。
印紅笑著道:“小姐可是昨夜沒睡好?今天困成這樣。”
柳玉茹沒回答,頭一沾在枕頭上便徹底昏睡過去。
這一覺睡得綿長,她醒來時已經是下午。
印紅輕輕喚她:“小姐,小姐。”
柳玉茹愣了愣,印紅忙道:“小姐,起來了,月姨娘來了,說是有話要同你說。”
柳玉茹聽到這話,忙坐起身來。她的頭有些疼,這種突如其來的不適讓她警戒起來。她仍舊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可也只能強撐著起身,梳洗過後到了外堂。
張月兒已經等候了一會兒,看見柳玉茹進來,面上露出了幾分哀愁之色:“玉茹……”
柳玉茹看見張月兒的表情,心裡就咯噔一下。
張月兒歎了口氣道:“玉茹,我今日來是要同你說一件事。今日,”張月兒猶豫著道,“今日,顧家來下聘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猛地睜大了眼。她幾乎是一瞬間就明白了發生了什麼——然而也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顧家來下聘了。顧家怎麼會來下聘?
柳玉茹的身形晃了晃,旁邊的印紅連忙扶住她。
印紅也慌了。她清楚柳玉茹有多想嫁給葉世安,也知道柳玉茹日日都在等著葉世安,怎麼就……怎麼就會有顧家來下聘這種事呢?
“父親,”柳玉茹由印紅扶著,艱難地開口,“父親……怎麼說?”
“老爺他已經應下了。”張月兒惋惜地道。
柳玉茹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張月兒站起身來,握住柳玉茹的手,柔和地道:“玉茹,這事我知道你難受。可是你父親也是為你好。”
柳玉茹輕輕顫抖,咬著牙關,一言不發。
張月兒拉著柳玉茹坐下,語重心長地道:“其實原先你要嫁入葉家,你父親就有顧慮。葉家是書香門第,規矩嚴,我們是商戶之家,你嫁過去,怕別人會輕慢了你。而且葉世安如今已去參加科舉,未來前途無量。若他去了東都做官,日後怕是又有其他際遇。萬一他當了陳世美,你成了糟糠妻,到時你的日子就難了。”說著,張月兒又露出幾分難過的神色,“而且你真到了東都,山高水遠,日後父女難以相見,你父親心裡也十分難受。正巧顧家上門提親,你父親想著,顧九思這人雖然不學無術,性子也放蕩了一點兒,但顧家家大勢大,顧夫人的兄弟在東都擔任高官,顧老爺又是揚州的首富,而顧九思沒什麼建樹,日後也不會去東都,你就可以留在揚州,靠著這金山銀山吃上一輩子。而且我們也同顧家談過了,顧老爺和顧夫人十分看重你,日後你嫁過去就是穩穩的正室大夫人,家中還不是由你說了算?你將銀子攥在手裡,顧九思那性子,就隨他去好了。”
柳玉茹不說話。她已經在張月兒的話語裡慢慢地平靜下來了。
她知道發生了什麼。顧家來提親了,以顧家的財力,必然許下了重金。重金面前,嫁個女兒算什麼?得罪葉家算什麼?能把錢攥在手裡才是最重要的。張月兒為什麼罰她禁足?今天早上她為什麼吃了早飯就困?那都是張月兒為了定下這門親事做的事,就怕柳玉茹出來鬧,怕柳玉茹不答應!
可柳玉茹怎麼甘心?
柳玉茹幾乎是咬碎了銀牙。她花了這麼多年才等到了葉世安,將自己一輩子的期許都給了葉世安。到頭來他們卻告訴她,她要嫁給顧九思?這個揚州城裡所有的大戶千金都避之不及、聞之色變、人人都罵是混世魔王的顧九思?他們說什麼為了她好,說什麼日後坐吃金山銀山,若這是真的也就罷了,可若那個夢才是真的呢?如今幽州節度使已經是范軒,若那個夢是真的,嫁給顧九思,她賠上的不僅是一輩子,還是一條命啊!
她固然不畏死,可她死了,母親怎麼辦?母親只有她一個孩子,一個無子的女人在家中隨時面臨著被休棄的危險,她若是死了,誰來給母親撐腰?誰來照顧母親?而且,她若真的沒了,母親還活得下去嗎?
柳玉茹心裡想著,整個人都冷了下去。
張月兒見柳玉茹不說話,拍了拍柳玉茹的手,溫柔地道:“玉茹啊,你別想不開。你若嫁進了顧家,夫人也會過得很好的。且不說其他的,就說夫人的病吧。以前大夫就說了,夫人這病啊,就得靠一些名貴藥材養著,只是咱們家沒這本事,找不到夫人要用的藥,你若嫁進了顧家,這天下什麼奇珍異寶找不過來?玉茹,”張月兒半是勸導,半是威脅地道,“為你母親想想,嗯?”
柳玉茹不說話了,睜開了眼睛。她突然就冷靜下來了,靜靜地看著張月兒。
被這樣一雙清明的眼睛看著,張月兒的心裡突然有些發寒,覺得被柳玉茹看明白了所有的想法,可又覺得不大可能。柳玉茹不過一個十五歲的女娃娃,能明白什麼?張月兒心中的顧慮一閃而逝。
片刻後,柳玉茹低下頭,有些難過地道:“我……我可否同母親商量一下?”
“傻孩子,”張月兒溫和地道,“你父親已經決定了,聘禮也收下了,你還有回頭路嗎?你要是退了親,便再也找不到顧家這樣的人家了。”
這一點張月兒沒說錯,如果真去退了親,柳玉茹這輩子或許就只能下嫁一些貧寒子弟、屠夫商販了。
柳玉茹沉默了片刻,做出認命的姿態,繼續道:“既然父親和月姨娘已經定下了,那便定下吧。但葉家那邊……總該有個說辭。”
“這個你放心,”張月兒立刻道,“我已經派人去同葉老夫人說了,顧家這麼突然下聘,誰都沒想到,但顧家家大勢大,我們也不敢得罪,葉老夫人會理解的。”
柳玉茹說不出話了。張月兒謀劃著一切,沒有給柳玉茹留半點兒商量的餘地。這一刻,柳玉茹很想撕破臉,和面前這個女人同歸於盡——然而理智克制住了衝動。
柳玉茹甚至含著眼淚,低著頭,啞著聲音道:“姨娘做事如此周全,玉茹也放心了。”說著,她站起身來,柔聲道:“姨娘,也到了我母親用藥的時間了,我放心不下,想去照顧一下,不知可否?”
張月兒沉默了片刻,心裡琢磨著,柳玉茹終究是要嫁給顧家的,能不結仇就不要結仇。現在的柳玉茹看上去也沒想明白這是怎麼回事,自己繼續當個好姨娘未來才能釣大魚。
於是張月兒柔聲道:“若你不嫌累,便去看看,多照顧照顧你母親。如今你也定親了,咱們也不用做樣子給外人看了,這禁足令便免了。”
“謝姨娘。”得到允許,柳玉茹感謝了一句,張月兒心滿意足地走了。
張月兒離開後,柳玉茹抬起頭來,捏著拳頭,神色冰冷。
“小姐……”印紅有些害怕,“怎麼辦……我們要怎麼辦?”
柳玉茹道:“你把外院的芸芸叫來,讓她跟我一起找我娘去。”
印紅雖不明白柳玉茹要做什麼,但也應聲去了。
柳玉茹獨自坐在屋內,咬著牙關。她終於低下頭去,讓眼淚肆意地流了出來。
完了。她清楚,不管她再怎麼努力,再怎麼報復,她這輩子已經完了。

印紅很快把那個叫芸芸的姑娘帶了過來,這時候柳玉茹已經哭完了。
柳玉茹在印紅來之前用水清洗過自己的臉,現已平靜下來,若不是那雙有些泛紅的眼,根本看不出她哭過。
芸芸身材苗條,長得清麗溫婉,站似弱柳迎風,十分惹人疼惜。柳玉茹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隨後問:“芸芸,你母親可好些了?”
聽到柳玉茹問話,芸芸忙道:“謝大小姐費心,我母親好多了。”
“芸芸,”柳玉茹歎了口氣,“今日叫你過來,便是想問問你,我不久後就將出嫁,日後在柳府,你可能幫襯我母親一二?”
芸芸愣了一下,柳玉茹忙道:“我只是問問你,你若願意,那就留下,你若不願意,也不用勉強。”
芸芸聽後便明白了柳玉茹的意思,笑起來:“小姐說笑了,奴婢家貧,又生成這副模樣,尋常人家去不得,去大戶人家,要麼當歌姬,要麼就是……能成為大夫人開臉的妾室便是福分,又怎會不願意?”
“我是怕委屈了你。”柳玉茹遲疑著道,“你畢竟這個年紀……”
“小姐,”芸芸歎了口氣,“奴想得明白。其實能榮華富貴地過一輩子,奴覺得沒什麼不好。況且大小姐對芸芸恩同再造,芸芸心中愧疚,能幫著小姐照顧夫人,芸芸也覺得高興。”
得了這句話,柳玉茹放下心來,拍了拍芸芸的手,吩咐了芸芸兩句後,便讓人給芸芸洗漱。
芸芸換了衣服,隨柳玉茹去了蘇婉的房裡。
蘇婉還在房中熟睡。她本就病弱,時常覺得困倦無力,一日之中大部分時間只能臥床休息。柳玉茹不敢打擾,在房裡候了一會兒,蘇婉慢慢醒來,柳玉茹忙上前去服侍著蘇婉起身。蘇婉用茶淨口,被柳玉茹扶著到了飯桌前,柔聲問:“今日我聽外面十分熱鬧,是不是葉家來下聘了?”
聽到這話,在場的所有人都愣住了。蘇婉未覺有異,拿了筷子,繼續同柳玉茹道:“葉家下了聘,這事也就算定下大半,我特意讓人去打聽過,葉公子是個好兒郎,日後你嫁了他,我也就不擔心了。”
“母親……”柳玉茹猶豫著開口。
蘇婉回過頭來,看著柳玉茹,有些疑惑:“嗯?”
“不是葉家。”柳玉茹終於出聲。
蘇婉微微一愣,眼中帶著不解之意。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來,看著蘇婉認真地道:“來下聘的不是葉家,是顧家。”
蘇婉面露驚色,握著筷子,忙出聲問:“哪個顧家?”
“顧九思。”柳玉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了這個名字。蘇婉整個人都呆住了。
“顧九思……”蘇婉猛地反應過來,“就是那個整日賭錢鬥毆、不思進取、仗著家裡的權勢為非作歹的顧九思?!”
全場沒有人說話,柳玉茹垂下眉眼,蘇婉喘息起來。柳玉茹見蘇婉情況不好,忙上前去扶,然而在柳玉茹觸碰到蘇婉的一瞬間,蘇婉猛地噴出了一口血。
印紅驚叫起來,柳玉茹忙讓人去喚大夫,硬把蘇婉扶到床上躺下。
蘇婉掙扎著要起身,一向柔和的面容上帶了怒意:“我要去找你父親……我要去找他!他這是連最後一點兒廉恥都不要了……這門親事不能定,不能定!”
“母親!”柳玉茹一把按住蘇婉,大吼,“沒用了!”
蘇婉整個人呆住了。
柳玉茹紅了眼,低聲道:“聘禮已經下了,哪個正兒八經的好人家都不可能娶一個退過婚的女子。母親,”柳玉茹嗓音沙啞地繼續說,“我沒的選了。”
蘇婉沒說話,呆呆地看著屋頂,整個人呈現出一種絕望來。“玉茹……”很久後,蘇婉聲音沙啞地開口,“是我沒用啊。”
蘇婉生不出兒子,時時刻刻都怕丈夫休了她,若被休了,那就是蘇家的奇恥大辱,她除了一條白綾掛在橫樑上自盡以外別無選擇。蘇婉這一輩子活得小心翼翼、戰戰兢兢,就想著柳玉茹能有個好出路,誰知道最後還是走到了這一步。蘇婉知道女兒為了嫁入葉家付出了多少努力,而柳玉茹這麼多年的付出就因為顧家白花花的銀子而付諸東流,一生的幸福也被柳宣親手葬送。蘇婉恨啊。
蘇婉捏緊了拳頭,恨不得拉著柳宣、張月兒連同這柳家上下的人一起去死。可蘇婉不能,若真的做下什麼,柳玉茹的名聲怎麼辦?或許連顧九思都不會娶柳玉茹了,那女兒這一輩子還要不要過了?
蘇婉深陷在絕望裡無法自拔。柳玉茹看著蘇婉的模樣,緊緊抓住了母親的手,抹了一把眼淚,忙道:“娘,你別亂想。我是願意的。”
蘇婉緩緩看過來,眼裡全是了然之意。
“你願意什麼啊?”她的聲音沙啞,“這些年來你總是報喜不報憂,總說你過得好。可你過得好不好,心裡怎麼想,娘怎麼會不知道?可娘做不了什麼,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受委屈,讓張月兒討巧賣乖,希望她能看在我們母女識相的分兒上,對你好一些。”
“可如今呢?”蘇婉落下眼淚來,“她這是把你賣了啊。”
“娘,沒有,”柳玉茹笑起來,擦著眼淚道,“真的,我願意的。其實顧九思人特別好,顧家會來提親,也是因為我和他先認識了,他幫過我,我們覺得對方人都挺好的。”
說著,柳玉茹忙把自己和顧九思的相遇過程胡編亂造一通,生生說成了一個一見鍾情的故事,又給顧九思加了許多沒有的事,把一個紈絝子弟說成了一個雖稍愛惹事但有著赤子之心的青年。
“上次給你買的胭脂,就是他送我的。他見我捨不得買,又怕單獨送我對我名聲不好,就買下了一個胭脂鋪的胭脂,給每個人都送了,其實就是為了給我送。他對我好,真的,我嫁給他不會受氣的。”柳玉茹半真半假地說著。
蘇婉一時竟也聽不出來真假了,只撲簌落著眼淚,拉著女兒的手埋怨著自己的無能。


第二章 姻緣錯
蘇婉的情緒穩定下來,大夫也來了。大夫給蘇婉看了病之後,確認她是怒火攻心、氣血逆行,開了幾張方子,又給蘇婉施針之後才離開。
大夫走後,柳玉茹見蘇婉緩和下來,猶豫了一下,拉住蘇婉的手柔聲道:“母親,我與顧九思定親已是定局,你也別多想了。當務之急是另一件事。”
蘇婉轉過頭,看著柳玉茹冷靜的表情。
柳玉茹接著道:“顧家此番下聘,聘禮必然不少,否則父親不會冒著得罪葉家的風險和顧家結親。但以張月兒的性子,我的嫁妝怕是不多,到時若讓人笑話,我在顧家就真的抬不起頭了。”
聽到這話,蘇婉認真起來,應聲道:“你說得是,我得為你去爭這嫁妝……”
“母親,先別提這事。”柳玉茹平靜地道,“顧家才下聘,離成親還有一些時日,您與父親的感情向來算不上好,張月兒得寵,你此刻與她爭沒有勝算。”
“那如何是好?”
“芸芸。”柳玉茹出聲。芸芸從印紅身邊走出來,給蘇婉和柳玉茹行了個禮,柔聲道:“見過大夫人。”
“母親,”柳玉茹握著蘇婉的手,沉聲道,“我出嫁之後,芸芸會替我照顧您。”
蘇婉看著走過來的姑娘。這姑娘看上去不過十八九歲,生得清麗可人,被柳玉茹稍做打扮,便像大家千金一般。
蘇婉呆呆地看著芸芸。幾乎在看見芸芸的面容的一瞬間,蘇婉便想起了柳宣書房中的一幅畫。
柳宣是真心實意地愛過一個姑娘的,只是聽聞那姑娘去得早,及笄不久便身患惡疾去世,讓柳宣念了一輩子。
蘇婉也好,張月兒也好,都與那畫中人極為相似,而芸芸更是有一張像極了那個女子的臉。
蘇婉立刻明白了柳玉茹的意思。
“母親,之前我將芸芸打發到外院,一來是不想和張月兒結仇,這麼多年,我們也相安無事地過來了,二來也是怕你難過。可今非昔比,我要走了,你一個人在府中,我放心不下。”
“我明白。”蘇婉應聲。若放在以前,蘇婉心中或許還有幾分難過,然而此時此刻,看著女兒的面容,蘇婉握住女兒的手,道:“我都明白。你就將她留在我這兒,明日我會裝病讓你父親來看看我。”
三人商量了一陣子,夜深了,柳玉茹才走出房門。
柳玉茹走到庭院中,想了想,道:“印紅,你等一會兒去打聽一下,顧家送來的聘禮到底有哪些東西。”
像顧家這樣的人家,下聘時會有專人大聲報禮單上的內容,只要是在院中的人就能聽見。印紅應了聲便去了。不久後,印紅回來同柳玉茹報了聘禮單的內容。
柳玉茹聽完後抿了抿唇,立刻道:“印紅,你找幾個靠得住的人,讓他們立刻去賭場找顧九思,若是找到了,就替我遞封信。信我寫給你,讓他把地契改成我的名字。”
地契的轉讓需要得到官府的紅印,顧家下聘太快,但官府的紅印不可能這麼快拿到,鋪面應該只是被寫入了禮單而已。地契是這份聘禮中唯一還沒送到柳家又極為值錢的東西。為了防止顧家把地契的主人寫成柳宣,她需趕緊行動。
印紅聽了這話,有些猶豫:“小姐,這樣做會不會讓顧家看不起?”
“你以為顧家不知道我們家的事嗎?這揚州城誰不知道?你看,葉老夫人也好,顧夫人也好,她們來了誰又問過我母親一句?不就是都知道柳家妻不如妾,我母親根本說不上話嗎?”柳玉茹苦笑起來,“我早就是個笑話,又怕丟什麼臉?”
“小姐……”
“你也別擔心了,”柳玉茹歎了口氣,“我讓你傳話便是有把握,顧九思本性不壞。”
哪怕他看上去張揚跋扈,可是從他送她胭脂這事來看,她就知道這是個好人。他是個護短的人,心裡也沒什麼規矩,既然讓顧家來求親,必然也是對她有幾分心意的,這話告訴他,他頂多日後笑笑她罷了。
印紅想了想,覺得柳玉茹說得也有道理,於是等柳玉茹寫了信,便連夜讓幾個熟識的家丁出去找人。
清晨時分,家丁把人找到了。這時候顧九思已經在賭場裡賭了一天一夜,輸得身上一分錢都沒有了。他踏著晨光打著哈欠往家裡走,走了沒幾步,就被人攔住了。
顧九思覺得莫名其妙,打量了那家丁一番,打著哈欠道:“你今日若說不出個攔我的由頭,就別怪我打你。”
“顧公子,”家丁把信交給了顧九思,認認真真地重複了一遍印紅讓帶的話,“我家小姐說了,既然有心成為夫妻,就勞煩公子多護著她些。”
顧九思聽得莫名其妙。他展開信,一面看信,一面皺著眉道:“你在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是不是找錯人了?爺是顧九思,什麼夫妻不夫妻的……”話沒說完,顧九思突然察覺有些不妙。他看了看信的內容,又想起自家老爹的作風,立刻抬頭問:“你家小姐是誰?”
“柳家大小姐……”
“柳玉茹?”顧九思提高了聲調問道。
家丁看著顧九思的反應,有些摸不著頭腦。
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頓時明白發生了什麼,咬著牙道,“好……好得很。”說著,顧九思就要往家裡沖。
家丁忙攔住顧九思,著急地道:“顧公子,地契……”
“地什麼契!這種婚事都答應,你家小姐腦子有病啊?!”說著,顧九思一把推開那個家丁,“再攔著,爺就打斷你的狗腿!”
顧九思這麼一喝,家丁也不敢再攔了。
顧九思氣勢洶洶地往家的方向沖,一面沖一面罵:“這個糟老頭子,把我的話都當耳邊風了嗎?”
家丁實在搞不清顧九思的意思,只能回了柳家。
印紅守在家門口,見家丁回來了,忙問家丁:“怎麼樣?顧公子怎麼說?”
家丁漲紅了臉,沒好意思說話。
印紅焦急地催:“你倒是說句話啊!”
“顧公子……顧公子說,”家丁吞吞吐吐,不好意思地道,“小姐腦子有病……”
印紅將家丁的話原原本本地送到了柳玉茹的耳朵裡。柳玉茹喝著茶,氣得手發抖。
印紅讓所有人都退了下去,慌亂地道:“小姐,您也別把自己氣壞了,先想想其他辦法。顧公子看上去也太不靠譜了,要是夫人這邊沒把您的嫁妝搶到手,您嫁到顧家後要怎麼辦?”
“有病……”柳玉茹顫抖著手,咬牙重複著。
印紅有些迷茫:“小姐?”
柳玉茹終於忍不住了,失去了一貫的冷靜和風度,猛地將茶杯摔在了地上,怒喝:“顧九思他全家都有病!”
柳玉茹算是搞明白了。顧家這一家子,老的沒搞清楚情況就敢來下聘;小的瞎說話惹事,整天就知道賭錢,對婚姻大事一無所知。顧家拿別人的婚姻當兒戲,上上下下沒一個靠譜的……有病,顧家全家都有病!
柳玉茹生平沒恨過幾個人。就是對張月兒,柳玉茹也不過覺得大家利益不同罷了,畢竟誰也算不上是好人。然而這一刻,柳玉茹是真切地記恨上了顧九思。
聽家丁說了顧九思的態度,聯想到顧家近來的動向,柳玉茹大概能猜測出是怎麼回事了。顧家老爺和夫人應是打算給顧九思找一個合適的人,結果顧九思自己不樂意,但他放話要娶她這事被人傳到了他父母的耳朵裡,於是他父母乾脆先斬後奏把親給定了。她這麼多年的辛苦謀劃、經營,就因為顧九思的一句話全毀了!
柳玉茹覺得有無盡的委屈湧上來,夾雜著深深的無力感。她深切地感受到何謂命若螻蟻。她的一生在顧九思眼裡,不,在顧家人眼裡,不過是一句玩笑話罷了。
柳玉茹不知道顧九思會不會幫她,甚至猜想著,在顧九思的眼裡,或許她嫁到他家還是攀龍附鳳了。
顧九思的確是這麼想的。
他不明白柳玉茹為什麼會突然同他定親,就算他父母上門提親,她也大可拒絕,怎麼就同意了呢?她不是要跳湖嗎?她這樣有心計的女人……
想到這裡,顧九思似乎明白了什麼。他不由得猜想柳玉茹是不是看上了他家——所以這一切都是她算計好的吧?若真是如此,顧九思也毫不意外,他對柳玉茹的心機沒有半點兒輕視的意思。
顧九思氣勢洶洶地回了家,直接沖到了自家大門前,怒吼:“爹!顧朗華!糟老頭子!你給我出來!”
顧朗華和江柔剛剛起床便聽見自家寶貝兒子在外大吵大鬧,顧朗華氣得立刻從床邊找出了棍子,怒駡:“小兔崽子又無法無天了!”
說著,顧朗華沖出大門,怒吼了一聲:“你還敢回來?!”
“柳玉茹是怎麼回事?”
看著顧朗華的棍子,顧九思這次半點兒不虛,手裡拿著柳玉茹的信,毫不退讓地道:“你們去柳家定親了?怎麼都不同我說一聲?”
“說一聲?你是我兒子!”顧朗華氣得口不擇言,全然忘了最初的打算,怒道,“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讓你娶誰你就得娶誰,你還要造反?”
“我上次不是和你說過嗎?”顧九思當即大喝反擊,“我不同意的親事誰都不能勉強!除非我說要娶,不然就算你是我爹,我也絕對不會屈服!”
“可是,”江柔看見父子倆針鋒相對,有些猶豫地道,“這個姑娘不是你說要娶的嗎?”
“我什麼時候說要娶了?”顧九思覺得莫名其妙。
旁邊的管家趕緊出來提醒:“公子,就是在胭脂鋪的時候哇,許多人聽到了。”
“是呀是呀,”站在江柔身後的侍女趕緊出來補充,“全城人都知道了。”
顧九思蒙了。他想起來了,片刻後語氣弱了下來,道:“我……我那是玩笑話,這也能當真?”
“婚姻大事豈容玩笑!”顧朗華擺出姿態,叱喝,“說了話就要負責,不然你這不是敗壞別人的名譽嗎?你平日小打小鬧我可以不管,你要真敗壞了人家姑娘的名譽,那就是一輩子的事!”
“那她嫁給我就不是一輩子的事?”顧九思立刻反駁,隨後擺擺手道,“我不管,趕緊去把婚事退了,她馬上就要嫁給葉世安了,你們在胡鬧什麼?”
“你是擔心這個啊?”江柔頓時放鬆了。她以為是因為柳玉茹要嫁給葉世安,兒子不願仗勢欺人所以按壓住心意。於是她連忙解釋:“我們提親的時候打聽過的,沒有這回事,柳家說了,柳小姐心儀的人是你呀。”
聽到這話,顧九思感覺像是有天雷轟過他的腦子一樣。
柳玉茹喜歡他顧九思?柳玉茹不喜歡那個前途無量的端方君子葉世安,反而喜歡他這個不學無術、賭錢鬧事的紈絝子弟?她是腦子壞掉了吧!
但很快,顧九思就反應過來了。柳玉茹腦子沒壞。比起葉家來說,他們顧家更有錢,規矩更少。他顧九思是獨子,又總是讓父母操心,柳玉茹嫁過來之後,他娘一定會把生意和中饋交給她打理。柳玉茹嫁過來,從錢這件事上來說可真是一點兒都不吃虧。而他作為夫婿雖然愛玩了一些,可是除了愛玩也沒其他毛病。如果就是沖著錢,她嫁給他比嫁給葉世安好太多了。
這一瞬間,顧九思突然覺得柳玉茹這個女人真是噁心透了。或許柳玉茹要嫁給葉世安這個消息也是她故意放出來迷惑他的,就是為了接近他,讓他關注她,給他下套!
他一想就怒火中燒,立刻道:“不管怎麼樣,這門婚事我不認,我不娶她!”
“胡鬧!”這次顧朗華拿出了從未有過的威嚴,怒道,“親已經定了,你要是把人家的親事退了,讓柳小姐怎麼辦?你這就是毀了柳小姐的一輩子!”
“是她毀了我的一輩子!”顧九思怒喝,“我要娶也要娶個我喜歡的人,憑什麼被她這麼算計著、被你們這麼逼著娶她?”
“我逼你?”顧朗華冷笑,“‘非她不娶’是不是你說的?”
這句話讓顧九思哽住了。片刻後,顧九思反問:“這話也能信?”
“男子漢大丈夫,敢說就敢做,做不到就不要說。你說非她不娶,我們如今給你定下來了。你現在要退婚,可想過這姑娘的一輩子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顧九思完全不能理解,“她該找個喜歡的人,該做喜歡的事。退了婚就退了,她還能白綾一條上了吊、短劍一把抹了脖子?她一輩子除了嫁人就沒其他事了?你們簡直是莫名其妙!”
“九思!”這一次,便是一貫寵愛他的江柔都忍不住了,皺起眉頭訓他,“女子與男子終究不同,你若退了這門親,要別人怎麼看她?別人會怎麼說她?誰又會娶她?九思,難道你會娶一個退過婚的女人?”
“我若喜歡她怎麼不會?”顧九思立時反問。
顧朗華和江柔都愣了。這一刻,他們徹底明白,兒子在他們一貫的放縱和寵愛下一直有著和這個世道格格不入的想法。
顧九思離經叛道,覺得一切思想與他不同的人都是懦弱無能的。
江柔無法與兒子爭辯什麼,許久後,只能無奈地道:“九思,玉茹與你不同。她是正兒八經的大家閨秀,沒有你這樣的勇氣,或許你今日退婚,明日她就會因羞愧自盡。”
“那你們為什麼這麼著急定親?”顧九思冷冷地看著江柔。
江柔歎了口氣,走下臺階,溫和地道:“你舅舅之前便已來信,要帶你入東都給你安排個位置,看你有沒有機會被公主殿下看上。可這事若成了,便是毀了你半生的前途。駙馬就是聽著好聽,一輩子不能有實權,只能看著公主的臉色過日子,過得憋屈。你不瞭解你舅舅的性子,他提了這個要求,等他真的過來要帶你走,我們也攔不住。所以在他來之前,我們得幫你把親事辦了。你一直也沒個看上的姑娘,好不容易看上了一個,我們只想著趕緊先定下來。”
“胡說八道!我不走,舅舅還能逼我?”顧九思滿臉不服的樣子。
江柔苦澀地笑了:“九思,人這一輩子總有許多迫不得已的事。哪怕是我們這樣的人家,在權勢面前,也只能是‘迫不得已’。”
顧九思冷笑:“藉口!”
顧朗華看出顧九思是聽不進去了,直接道:“你要是聽不明白,就給我滾回房間去思過,也不用想了,就老老實實地等著成親!”
“我不成親!”顧九思立刻道,“我要退婚!我這就去……”
“來人,把他拿下!”顧朗華大喝一聲。
庭院裡的侍衛頓時朝著顧九思沖了過去。顧九思在人群中左躲右閃,整個顧府的侍衛都擁了過來,鬧騰了許久,才把顧九思壓住,顧九思被捆了個結結實實。
“把他給我關房裡去,成親之前就給我關著!誰都不能把他放出來!”
所有人都看出顧朗華是氣急了。顧九思被人押著,東踹一腳西打一拳地被押了回去。
顧九思在房間裡罵了一個早上,嗓子都罵啞了才停下來。
他拿著柳玉茹的信,閑著沒事,看著柳玉茹信上的內容。不得不說,柳玉茹這信寫得倒是挺好的,言辭懇切,一副小女兒家的姿態。信裡說了她在家裡受的委屈,還請他幫忙搞定地契的事。他看著信,氣得笑了,覺得柳玉茹的算盤打得啪啪響。但是氣了一會兒後,理智讓他認識到,柳玉茹這信裡說的八成是真的。
柳家那亂糟糟的一家子人大家都清楚,顧九思也不傻。顧家上門提親,給了這麼多錢,柳家肯定要爭瘋了。顧九思是看不上柳玉茹,但更看不上柳家其他人。一想到白花花的銀子都給了那寵妾滅妻的柳宣和他那上不了檯面的妾室,顧九思就不高興。
顧九思想了一會兒,讓人把江柔叫了過來。
江柔過來時,看見顧九思盤腿坐在床上。他一開口,沙啞的聲音頓時令江柔心疼得不行,她忙道:“兒啊,我讓人給你燉雪梨湯去。”
“那個……娘,”顧九思坐在床上,神色有些不自然,“我有件事要拜託你。”
“你說。”
“那個……”顧九思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很坦蕩的一件事,為什麼變得有那麼幾分說不出的奇怪味道?他不敢看江柔,故作不在意地道,“既然成親這事改不了,那個柳玉茹也算半個顧家人了。他們家你也知道,那些聘禮估計都得落在那個什麼小妾手裡,我想著怪噁心的。你……”
“我明白。”聽著顧九思說這話,江柔笑起來,心裡頗為寬慰,覺得他終於知道心疼人了,雖然他嘴上說不願意,但實際上還是關照柳玉茹的。於是江柔道:“這事我想過了,這次聘禮裡最貴重的就是那幾畝田和東街的鋪面,這些我都落了她的名兒。等地契蓋了紅印,我還得送過去,到時候我會再敲打一下她家裡人。嫁妝的事,我會指名要柳小姐的親娘來操持。”
聽到這話,顧九思放心了不少。他還覺得有些彆扭,撇撇嘴道:“就隨便照看一下,她家那小妾太噁心,我沒有其他的意思。”
“是是是。”江柔抿著嘴笑,“我明白呢。”
顧九思和江柔的打算,柳玉茹是不知道的。
柳玉茹搞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後不再指望顧九思,讓母親安排了芸芸在房裡侍奉。當天晚上,柳宣就留宿在了蘇婉這邊。
蘇婉照著柳玉茹的話,沒立刻抬高芸芸的身份,只讓柳宣日日到自己這邊來找芸芸。柳宣心中有鬼,也不敢同張月兒說,就日日借著找蘇婉的名頭跑來找芸芸。芸芸是個嘴甜的姑娘,哄得柳宣全然不知天南海北了,而蘇婉也放下了以往端著的架子,顯得異常端莊大方。柳宣不由得對蘇婉有了憐惜之情,覺得自己從前對蘇婉過分了些。

就這麼過了半個月,柳家和顧家都忙著籌辦婚事。顧九思被他爹關著,柳玉茹每日練字,求個平心靜氣。
半個月後,江柔上門來,將田契和地契親手交過來。
上門送錢的,柳宣自然盛情接待,江柔和張月兒、柳宣說了一會兒話後,突然道:“過了這麼久了,還沒見過柳夫人和大小姐呢。”
聽到這話,張月兒面上一僵。若放在以往,柳宣肯定會藉口說蘇婉身體不好,然而近來他心裡對蘇婉存著幾分愧疚與憐愛之意。柳宣心知蘇婉定想親自操持柳玉茹的婚事,於是輕咳了一聲,在張月兒詫異的目光下同下人道:“將夫人和小姐請過來。”
張月兒心裡有些慌亂。
沒多久,柳玉茹就扶著蘇婉進門來。
江柔這才見了柳玉茹。
大家都說柳玉茹生得平常,江柔卻看出柳玉茹的骨相其實生得極好,只是臉蛋尚未長開,還帶著些稚氣,五官沒有舒展開,整體便顯得平常。日後眉眼長開了,柳玉茹也是個清雅美人。
柳玉茹扶著蘇婉進來,一舉一動都顯得十分規矩。柳玉茹雖然生在柳家這樣的小門小戶裡,卻不比江柔在京都見過的大家閨秀遜色半分。
這都是柳玉茹在葉家學來的,葉家是清貴門第,孩子們的教養都極好。
柳玉茹感覺到江柔打量的目光,沒有抬眼,規規矩矩地立在蘇婉身後。
江柔笑著和蘇婉寒暄了一陣才道:“我差點忘了,今日是來將聘禮中的田契和地契送來的。按理說,聘禮下到柳家該留給玉茹的兄弟,但玉茹也沒個親兄弟。我們又想著,這次我們家給的聘禮太厚,玉茹的嫁妝你們也難湊,於是乾脆將這些鋪面和田產都落在了玉茹的名下,你們再隨便陪嫁些金銀就好了。”
“什麼?”聽到這話,張月兒猛地抬頭,“你們將田契、地契的名字落成了玉茹的?”
別說張月兒,柳宣的臉色也不太好。江柔面色不變,而蘇婉和柳玉茹都呆了。
過了好半天,張月兒先反應過來,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江夫人說笑了,玉茹還有兩個弟弟,怎麼能說沒有兄弟呢?”
“弟弟?”江柔有些詫異,露出愧疚的表情來,“那是我沒搞清楚了,之前聽說大夫人只有一個女兒,名下也未撫養其他孩子,原來大夫人還有其他孩子……”
“未曾。”這次蘇婉開口了。蘇婉不是個會繞彎子的人,雖然無子這事是她心頭的傷,可此刻她也覺得江柔說得對極了。她面不改色,平靜地道:“我名下沒有其他孩子。”
江柔疑惑地看向張月兒。
柳宣輕咳了一聲:“那個……我的兩個兒子都是月姨娘所出。”
聽到這話,江柔低下頭,用帕子輕輕捂了一下嘴,似乎是笑了又生生克制住。江柔這一副模樣看得在座的人心裡都有些微妙,張月兒更是覺得自己是江柔在笑話的那個人。柳宣也感覺臉上火辣辣的,江柔什麼都沒說,他便覺得自己鬧了個大笑話。
“喀……柳老爺,”江柔抿唇,抬頭笑著道,“嫡庶有別,哪個大戶人家會讓庶子繼承家業?凡是有頭有臉的人家,哪怕正房無子,也是正房從妾室名下挑選出一個孩子來,把孩子過繼到自己名下,再把這個孩子當作嫡子撫養大。這個……玉茹是嫡女,身份不一樣。”
江柔這一番話說出來,眾人的臉色都變了。
柳家的情況外人都知道,只是大家從來不說,畢竟誰閑著沒事管別人家的事?大家頂多私下議論一下。這麼明著打臉的,還是頭一次。可打了又怎麼樣?這是顧夫人,是揚州首富顧家,柳家又能怎樣?
柳玉茹低下頭,憋住了笑。她頭一次覺得嫁進顧家也是個不錯的選擇,也是頭一次遇見這樣一個女人。
顧夫人只是這麼氣定神閑地喝著茶,就把柳宣和張月兒的臉打得啪啪作響。蘇婉微微顫抖著手,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快意。
這時張月兒反應過來,忙道:“那就算不落在玉茹的兄弟名下,也該落在我們老爺的名下啊!你們下了聘禮,落在玉茹名下,不是又帶回去了嗎?”
“月夫人,”江柔聽了張月兒的話,笑眯眯地道,“這就是我考慮的第二點了。我們顧府若將田契、地契落在了柳老爺名下,柳府的嫁妝打算給多少呢?”
這話說出來,大家的臉色就變了。只有柳玉茹神色平靜,鎮定如初。蘇婉是又擔心又害怕,不知道江柔是敵是友。柳宣和張月兒則是徹底黑了臉,覺得江柔太過分了。
張月兒原本想著,柳家收了聘禮,找些聽著好聽又不值什麼錢的東西給柳玉茹做嫁妝就可以了。顧家財大氣粗,聽聞顧朗華也是個心善手松的人,張月兒覺得顧家既然一開始沒談嫁妝的事,之後自然也不會談。誰承想如今親事定了,顧家卻來談嫁妝了。
柳宣同張月兒的想法差不多,但作為父親和一家之主的理智提醒了他,再如何惦記著顧家的聘禮,也不能丟了臉面。
柳宣輕咳了一聲,反問江柔:“顧夫人以為怎樣合適?”
“柳老爺說笑了,”江柔笑了笑,神色柔和地道,“我也就是問問,具體怎樣安排還是你們顧家的事。我們也不是貪圖姑娘的嫁妝的人家,只是嫁妝是新娘子的臉面,我怕大夫人沒有經驗,所以特意來問問。”
江柔一句話就把嫁妝的事安排給了蘇婉,張月兒迅速反應了過來,忙道:“這事不勞姐姐費心,顧夫人問我就好。”
江柔聽著,目光落在柳宣的身上。她似笑非笑地問:“所以,如今這柳家不是大夫人在管,是一個妾室在管嗎?”
柳宣沒說話,想著剛才江柔刺他的話,臉有些疼,若此刻再承認張月兒管家,臉就被打得更疼了。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蘇婉。蘇婉也不說話,扭頭看向一邊,死死地捏著扶手,眼裡含了眼淚,明顯是受了極大委屈的樣子。
柳宣的心裡湧出幾分愧疚之意,他正想開口,就聽張月兒道:“顧夫人有所不知,我家大夫人身體不好,平日就讓我幫襯著。”
“所以親生女兒的嫁妝也讓你幫襯咯?”江柔笑著詢問,眼裡是已經掩飾不住的笑意。
柳宣忍不住了,低聲呵斥張月兒:“顧夫人說話,哪有你說話的地方?”
聽到這話,張月兒整個人都呆了。她從未想過柳宣會這樣同自己說話,突然聯想到柳宣近來總往蘇婉那裡跑,頓時覺得柳宣與蘇婉之間似乎有些不可告人的親密。張月兒在柳府順風順水十幾年,被嬌縱慣了,此刻咬了牙關扭過頭去,乾脆不說話了。
柳宣見張月兒不說話,也落個清靜,輕咳了一聲,同蘇婉道:“夫人,嫁妝這事既然是你管,你就同顧夫人多說幾句吧。”
聽了這話,蘇婉應了聲後就同江柔商量起來。蘇婉不是個得寸進尺的人,估摸著顧家給的聘禮,報了個數。這個數不算大數目,但算上顧家給的田契、地契,作為嫁妝也算體面。江柔得了話,高高興興地走了。
江柔一走,張月兒就鬧了起來,憤怒道:“她這不是等於什麼都沒給嗎?咱們還要倒貼嫁妝過去,這到底是嫁女兒還是送銀子?”
“你別鬧了。”柳宣被張月兒吵得頭疼。張月兒這些年來越發囂張,張口閉口都是銀子,和芸芸根本沒法比,甚至一貫安靜的蘇婉都比張月兒強些。柳宣心中不由自主地有了對比,但他對張月兒還有些感情。他想起顧家的錢來,便不滿地道:“夫人,不是我說你,這些錢你該同她爭一爭。”
“老爺,”蘇婉歎了口氣,“爭一筆錢,得到的只是一筆錢,丟掉的卻是我們整個柳家的面子。老爺您還有前途,不能因為這種蠅頭小利留下一生的污點。這錢財的事,您也別擔心,我會從我的嫁妝裡拿出錢來貼補玉茹的。”
一個為錢吵吵鬧鬧,一個想著丈夫一生的前途還打算自己拿錢補貼,高下立判。柳宣突然覺得自己以前是瞎了眼嗎?他有些煩躁了。
當天晚上,柳宣又歇在蘇婉房裡,蘇婉安排了芸芸侍奉他。他酒足飯飽,抱著芸芸歎了口氣,道:“你說這人怎麼今天一個樣,明天一個樣呢?”
芸芸柔聲道:“若是心慕郎君,自然事事為郎君著想。”
芸芸的話點到為止,柳宣卻聽明白了。若是心在自己身上,人不就事事為自己著想嗎?張月兒哪是為了柳家爭這錢哪?這明明是為了她自己和她的兩個兒子!柳宣心中憤憤。
第二天醒來,柳宣看著蘇婉病弱的樣子,心裡充滿愧疚感。他歎了口氣,同蘇婉道:“婉兒,玉茹的嫁妝不必你補貼了,柳家也不缺這點兒銀子。我原本就給玉茹備了嫁妝,你送去就好。”
蘇婉聽到這話,連忙推辭。她越推辭,柳宣越愧疚。最後蘇婉終於答應了,柳宣雖然心疼,但看著蘇婉感激的眼神又想:也行吧,反正顧家下聘時給的銀錢也不少,不管怎麼算,柳家都賺了。
經歷了這一番折騰,柳玉茹的嫁妝終於定了下來,此時婚期也近了。

顧九思已經被關在房裡好幾天了,感覺自己已經被關瘋了,每天就是坐在門邊,一下一下地敲打著門,有氣無力地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柳玉茹也把自己關在了房裡,但她是因為怕自己再在外面溜達就會忍不住逃婚。當然,這也就是想想,她是不敢的。顧家的聘禮他們收了,婚期定了,鴛鴦戲水的床單、被套也繡好了,哪裡還容她反悔?只是一想到要嫁給顧九思,想到那個夢,她就覺得透不過氣來。
成婚的前一夜,柳玉茹沒能睡熟,迷迷糊糊地又做了那個顧家被抄家的夢,只是這次她不再是旁觀者。夢裡她被人拉扯著從門口拖了出去,聽見王榮用噁心至極的語調道:“以前老子要你,你給老子裝清高,現在還不是要被賣到勾欄?”她驚叫著從夢中醒過來,一身冷汗,看著床單,對嫁給顧九思這件事產生了無盡的恐懼感。
這時外面已經開始點燈了,大夥兒忙著貼喜字。
印紅從外面走進來,笑著道:“還沒叫小姐,小姐就自己起了。”印紅走到柳玉茹面前,覺得有些奇怪,道,“小姐怎麼了?額頭上全是汗。”
柳玉茹動了動眼珠,緩過神來。剛才是做夢,她清楚。她安慰著自己只是一個夢罷了,可還是害怕。她向來不信怪力亂神之說,但這夢太真實,難免讓人難以心安。
印紅看出柳玉茹的呆滯,不由得笑著道:“小姐是太緊張了吧?”
“無妨。”柳玉茹搖搖頭,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鎮定下來。嫁給顧九思是無法逆轉的事了,自己不能為了這麼一個夢而毀了這門已經定下的親事。她沒有這麼荒唐。
柳玉茹直起身來,在侍女的侍奉下起身換上了喜服。
她的喜服是早早備下的,上面的刺繡都是她一針一線繡出來的。繡這些圖樣時,她想的是:如果能嫁給葉世安,到時候他或許會誇她心靈手巧。
葉世安……
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柳玉茹也不知道為什麼,想起這個名字,驟然就有幾分心酸與委屈。她感覺這不是一個名字,而是自己的七年時光。
她從八歲第一次認識到自己得嫁一個人時,心裡想著的就是葉世安。或許其中有盤算,但這念頭裡多多少少帶了些少女情懷的。縱然她和葉世安說過的話不過是年少時的那麼幾句,從葉世安十三歲去白鷺書院後,他們就沒有再見過,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喜歡的是葉世安還是自己心裡的那份期盼,可是無論如何,這都是她生命裡堅持得最久、最認真的一個念頭。如今她卻不得不放棄了。
這事來得猝不及防,此刻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真的無法回頭了。眼淚忍不住湧出,她自己都說不清那是什麼感覺,但莫名地就撲簌落了淚。
蘇婉早早起身,來替柳玉茹梳頭發,看見女兒坐在鏡子前咬著牙關一言不發地哭著,心裡頓時如被刀割一般。
蘇婉抱緊了女兒,聲音沙啞地道:“你的苦我明白……都明白……”
柳玉茹一心一意想要嫁給葉世安,付出了這麼多的努力,到頭來卻換來一場空,還要轉頭嫁給一個生平最看不上的男人。這樣委屈絕望的心情,蘇婉作為母親自然知曉。可她們又能怎麼辦呢?若柳玉茹是個男子,退婚便退了,可再如何要強她也只是個姑娘家啊。
蘇婉抱著柳玉茹,哭得比柳玉茹還要傷心。
柳玉茹連忙吸了吸鼻子,拍了拍蘇婉的手,道:“娘,沒事的,你別難過。人家說出嫁的時候都要哭一哭才吉利,我就是隨便哭一下。”說著,她忙抹了眼淚,強笑著道,“來,上妝吧,我沒事的。”
看著柳玉茹的模樣,蘇婉心裡更難受了。蘇婉握住了女兒的手,反復地道:“我明白的……”
蘇婉明白的。女兒這樣乖巧懂事,凡事都自己一個人承受著,就怕她這個做母親的操心。其他人只知道在母親懷裡哇哇大哭的時候,柳玉茹就學會了躲在角落裡偷偷抹淚,怕蘇婉發現,怕蘇婉擔心。如今柳玉茹長大了,便是這樣委屈一輩子的事,也是打掉了牙往肚裡吞,強顏歡笑,怕蘇婉擔心。可柳玉茹是蘇婉生下來的,蘇婉怎麼會不明白?
蘇婉拉著柳玉茹的手勸慰,嗓音都啞了:“娘幫不了你什麼,你別擔心娘,娘也不擔心你。你想哭就盡情哭出來,娘不會擔心你。”
柳玉茹笑著道:“娘,我還要出嫁呢。我也沒什麼好哭的了,就是圖個吉利哭一下而已。”
母女倆說著話。柳玉茹上了妝,穿上喜服,戴上鳳冠,最後蓋上蓋頭,等著顧九思來迎親。
然而她等了許久才聽外面道:“來了來了。”
柳玉茹有些緊張,不斷地絞著手帕。片刻後,只聽大門砰的一下被人一腳踹開,隨後她就聽見顧九思帶著憤怒的聲音:“趕緊起來,走了。”
柳玉茹: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這是催她趕路呢。
見柳玉茹不動,顧九思頓時要發火。
顧朗華冷聲道:“九思。”顧九思頓時想起今天早上在房間裡挨的那一頓劈頭蓋臉的亂揍以及現在還被吊在家裡的小廝。
顧九思痛苦地閉上眼,走到柳玉茹面前,將紅綢的一端遞給她,僵硬地道:“抓著,跟我走。”
柳玉茹不說話,知道顧朗華和江柔應該在,願意給江柔這個面子,於是握住紅綢站起身來,跟著顧九思跨出門去。
顧九思走在前面。他雖然不太願意,但回頭時發現柳玉茹蓋著蓋頭,估計不太好行走,心想:一個姑娘家,若是出嫁的時候摔下去,估計要成為全城的笑話。不管怎麼樣,這個人也要成他的夫人了,雖然他不想承認,可不妨礙別人覺得她是。於是顧九思有些不滿地哼了一聲,低聲提醒:“前面有個坎子。”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後抿唇笑了笑,突然就沒那麼生氣了。
柳玉茹坐到了轎子裡,顧九思放下轎簾,上了馬。
轎子抬起來,迎親隊伍吹吹打打,柳玉茹坐在花轎裡,感覺周邊一片喧鬧。她沒有任何一刻比此時更清醒地認知到,她過去作為柳小姐的人生結束了,她的另一段人生即將開啟。當時她以為開啟的只是她作為顧夫人的人生,卻不曾想過開啟的會是一段傳奇。
十五歲的柳玉茹坐在轎子裡,一面擔憂著自己的未來,一面緬懷著自己的過去。然後她就聽見喧鬧的聲音中夾了一句“大公子,你慢著點兒”。
這揚州城裡能被稱為“大公子”的有很多人,可是她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一刻心跳驟然加快。她顫抖著手,突然很想掀開自己的蓋頭。她特別想看一眼,看看外面這個大公子是不是她曾日思夜想的那一個。
她十三歲才初有少女模樣,十五歲成人,而葉世安走時她剛剛十歲,牙都沒換完。她從未以一個少女的身份見過葉世安,這個人卻是她少女時期的全部。
她一直規規矩矩,從不曾離經叛道,然而那一刻突然湧出一股力量讓她掀起了自己的蓋頭,然後悄悄地把轎簾拉開了一條縫。
也就是這一刻,有人打馬而過。公子玉冠白衫,廣袖卷起的一股梅花清香從她鼻尖繚繞而過。她清晰地看見了對方的面容,哪怕五年未見,依舊從那輪廓分明的面容清楚地辨認出——
這是葉世安。
就在她出嫁這一日,葉世安回來了!
柳玉茹整個人愣在花轎裡。她掀開蓋頭時其實並沒有想過葉世安會真的回來。她算過時間,這個人剛剛參加完鄉試,按理來說應該還要休息幾日才會回來。
他此刻出現在這裡,讓她腦子裡有些亂。他為什麼提前回來?會不會是……會不會……?
柳玉茹的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個不可能的想法,她立刻停止了自己的思緒。她素來是個冷靜自持的人,這個念頭太過危險。她深吸了一口氣,將它生生壓了下去。
柳玉茹垂下眼眸,蓋著蓋頭,在一片吹吹打打聲中到了顧府門前。
她讓自己什麼都不想,從顧九思手裡接過紅綢,跟著顧九思走了進去。周邊是禮官唱禮聲,是劈裡啪啦的鞭炮聲,是許多來顧府門口討紅包的人的恭喜聲。她在喧鬧中跨過了顧家的門檻,到了禮堂,然後和顧九思拜了天地。沒有什麼預想中的羞澀或緊張感,這和她過去所期盼的婚禮全然不同。此時此刻,她的內心平靜又茫然,感覺這就是個儀式,她也沒什麼好想的。
拜過堂,便有人扶著柳玉茹進了新房。柳玉茹等在新房裡,規規矩矩地蓋著蓋頭,一動不動。屋裡就留下印紅守著,外面的喧鬧和新房裡的安靜呈現出強烈的對比。
印紅取了些點心,同柳玉茹道:“小姐,您早上什麼都沒吃,要不先吃些東西吧?”
“不了。”柳玉茹道,“蓋頭要等郎君來取,若不慎弄掉了,不吉利。”
聽到柳玉茹這話,印紅愣了愣,放下盤子,歎了口氣。
印紅是跟著柳玉茹長大的,自然知道柳玉茹放棄了些什麼,此刻看著柳玉茹對這段婚姻低了頭,心裡不知道怎麼的就有些難過。
“今兒個我在外面,”印紅猶豫著道,“瞧見葉大公子了,他趕路趕得很急,您說他是不是……?”
“慎言。”柳玉茹出聲提醒。印紅的話落在柳玉茹心裡也不是沒攪起波瀾,只是理智讓柳玉茹克制住了自己。柳玉茹平靜地道:“如今我嫁到了顧家,就是顧家的人。往日種種,莫要再提,若讓人聽見,恐惹是非。”
印紅知道柳玉茹說得有道理,不甘願地應了聲是,不再說話。
酒席一直辦到了夜裡,顧九思遲遲未歸。
外面傳來腳步聲,沒過一會兒,柳玉茹就聽見了開門的聲音,隨後卻是葉韻的聲音。
葉韻同其他人道:“顧夫人讓我來陪陪新娘子,你們下去吧。”
聽見葉韻來,柳玉茹不免有些詫異。周邊的人都下去了,葉韻站在門口猶豫了片刻才走近。葉韻坐到柳玉茹身邊,歎了口氣,道:“我來陪陪你,如今也沒有其他人,你便把蓋頭取了吧,等一會兒蓋上就行了。”
“規矩不可廢。”柳玉茹答得恭敬,“咱們就這麼說話也是無妨的。”
“你呀,”葉韻有些無奈,也沒勉強,“張口‘規矩’閉口‘規矩’,心卻比誰都野,你這樣心口不一,日後要吃苦頭的。”
柳玉茹聽著葉韻說話,感覺仿佛還是未出嫁的時候,心裡突然就湧出了幾分難過的情緒。她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想和葉韻打聽一下葉世安的消息,然而又知道不妥,於是只道:“你怎麼過來了?”
“我在前面的酒席裡吃著酒呢,”葉韻道,“是顧夫人來找我,說你一個人在房裡等得久了怕你無趣,讓我來陪陪你。”
聽到這話,柳玉茹心裡有些暖意。江柔是個好婆婆,對柳玉茹的好,柳玉茹是記在心裡的。
“顧夫人有心了。”
“那可不是嗎?”葉韻嗑著瓜子,歎了口氣,“有時候我也不知道你嫁進顧家是好還是不好。我奶奶雖然喜歡你,可也的確做不到顧夫人這樣好。我娘就更別說了,不找你的麻煩就是好的了,只是你向來規矩,我娘估計也找不出你的什麼錯處。”其實葉韻如今說這些話有些不妥,柳玉茹卻沒攔著——她素來知道葉韻的脾氣。
葉韻隨口道:“哦,我哥回來了,你知道吧?”
柳玉茹沉默了片刻才道:“不是說還有一陣子嗎?怎麼這麼快回來了?”
“你和顧家定親的消息傳過去了,我哥就提前回來了。”葉韻說完這話,又遲疑了片刻,終於道:“玉茹,這事你別怪我哥。”
柳玉茹聽了這話,一時說不出話來。
葉韻慢慢地道:“你還沒及笄的時候,奶奶就給我哥去了信,問了同你定親的事,我哥說聽家裡的安排。後來顧家上門求了親,我奶奶……也就作罷了。畢竟顧家不是好相與的人家,我奶奶的性子你也知道……”
葉韻沒有明說,柳玉茹卻是知道的。
葉家這種高門大戶,對名聲看得這樣重,且不說顧家先定親,他們絕不會讓自家大公子娶一個定過親的女人,就算真的要和顧家爭,也絕不會為了一個平平無奇的柳玉茹爭。
柳玉茹心裡清楚,所以從一開始就沒寄希望于葉家。
而葉韻似乎是怕柳玉茹記恨葉世安,接著解釋:“可我哥不是這樣想的。他知道你和顧家定親後就給家裡來信了。信裡說顧九思不是個好歸宿,還說君子守諾,我們葉家既然已經早早和你說好了,就該上門同顧家把事情說清楚。他說顧老爺是個講道理的人,不會仗勢欺人,所以我哥這次特意趕回來……”
“但也晚了。”柳玉茹平靜地說,聲音裡聽不出波瀾,可喜帕之下,眼淚早已停不住了。她突然很慶倖沒有取下蓋頭,沒有讓葉韻看到自己狼狽的樣子。
葉韻雖然不知道柳玉茹已經哭了,卻也知道此刻柳玉茹絕對不會高興,歎了口氣,安慰柳玉茹,道:“事已至此,嫁給顧九思其實也未必不好。至少顧九思喜歡你,比我哥強一些。我哥只是看著不錯,其實為人冷心冷情,只一心撲在仕途上,當他的妻子很辛苦的。”
“顧九思好哇,雖然不著調,可他家有權有勢,他揮霍一輩子也沒事。最重要的是他喜歡你,心疼你,你看,他願意為了送你一盒胭脂而買了整個胭脂鋪的胭脂,這事大家可都羡慕極了。玉茹,”葉韻拉著柳玉茹的手,柔聲道,“別恨我哥,也別難過,以後你會過得好的,嗯?”
很久後,柳玉茹壓著聲音道:“你別擔心,我想得明白的。”
“那就好。”葉韻松了口氣,忙道,“你不知道,這些時日為了這件事,我幾乎都睡不著覺。我怕你恨我家,恨我哥,也怕你過得不好,怕你不搭理我了。咱們一塊長大,對我來說你比我那些姐妹都親,你千萬別因為這事和我疏遠了。”
“不會的。”柳玉茹歎了口氣,柔聲道,“阿韻,我有些累了,你讓我休息一下,好嗎?”
“好好好,”葉韻忙答應了,“你休息,我先出去了。”
柳玉茹一個人待在房間裡,終於克制不住地小聲嗚咽起來。如果她從未看到過希望,或許還沒什麼。可原來最想要的那個人曾經只差那麼一點點就同她在一起了,原來葉大公子也想娶她。這叫她怎麼能甘心?
柳玉茹感覺自己的內心起起伏伏。她恨顧家毀了自己半生的心血,恨顧九思的幼稚妄為。但江柔的好和顧九思那偶爾的貼心言行又讓柳玉茹不能恨得徹底。柳玉茹不知自己的命運該怪在誰身上,只能躲在喜帕之下無聲咽淚。她哭了許久,終於停住了淚水,趁著沒有人,起身給自己補了妝,又重新坐回床上。
外面的人聲已漸漸散去,突然又有一陣喧鬧聲越來越近,隨後柳玉茹就聽見門砰地被人踹開,有人摔在屋子裡,門就哐一下被關上。緊接著,她就聽見顧九思憤怒的聲音響了起來:“放我出去!顧朗華,你有種就放我出去!這親我已經成了,你還要幹什麼?你還要逼著我,難道非逼死我不成?!”
“閉嘴!”外面傳來顧朗華憤怒的聲音,“給我把窗戶也鎖死,今天他敢出房門,就打斷他的腿!”
“我呸!”顧九思朝著顧朗華怒駡,“你這個老騙子,說好成了親就算了的,現在你關我又是怎麼回事?你不講信用!你放我出去!不然我和你沒完!”
這次顧朗華不和顧九思說話了,直接讓人釘死了窗戶和門,留了侍衛在院子外面就帶著人走了。
顧九思坐在門邊罵,柳玉茹就坐在床邊頂著喜帕靜靜地聽著。
顧九思罵了一會兒,罵累了。他從地上起來,找了水喝了一口,喝完了才發現柳玉茹還端端正正地坐在床上,當場被嚇得後退了一步。隨後他緩過神來,話語帶了些許被嚇到後的結巴:“你……你頂個帕子坐那兒幹什麼?你沒睡啊?”
“您沒回來,”柳玉茹讓自己什麼都不想,用恭敬的聲音麻木地道,“喜帕未揭,玉茹不敢入睡。”
“你不會自己揭啊?”顧九思感覺有些莫名其妙,但還是走過去一把掀開了柳玉茹的喜帕,然後端著水杯走回了桌子邊。柳玉茹神色平靜地坐在床上,顧九思回頭看了她一眼,見她一動不動,皺起眉來:“蓋頭掀了,你一動不動地挺在那兒裝死屍呢?大半夜的別嚇唬人了,趕緊洗洗睡了。”
“郎君還未同我喝交杯酒。”
聽到這話,顧九思嚇得手都抖了一下,回頭看向床上坐著的柳玉茹。柳玉茹的神色看不出喜怒,好似一潭死水,沒有半分兩個人初見時的靈動。
他靜靜地注視著她,片刻後突然道:“你當真是心甘情願嫁給我的嗎?”
柳玉茹不說話,抬眼看著顧九思。
顧九思握著酒杯,有些緊張,磕磕巴巴地道:“其實我也知道,揚州城的大家閨秀沒一個看得上我的,我除了有錢和有臉,其他什麼都沒有,大家看不上我也正常。我也沒想讓誰看上。我這輩子就想娶個真心喜歡我,我也真心喜歡的姑娘,和她和和睦睦地過一輩子。”
“所以呢?”柳玉茹不明白他要說什麼。
顧九思想了想,倒了杯茶,討好地跑過來坐在她面前的椅子上,給她遞了過去。柳玉茹捧著茶,一言不發。
顧九思諂媚地道:“柳小姐,我知道其實你是個心思通透、十分聰明的女人。”
柳玉茹抬眼看他,讓他繼續。
顧九思笑了笑,隨後道:“所以我想和你打個商量,我知道你喜歡的也不是我這個人。要不這樣,以後呢,家給你管,你也可以拿著我家的錢去掙錢,等你掙了很多很多錢,有了立身之本以後,要是看上了誰,或者我看上了誰,咱們就和離,怎麼樣?”
聽到這話,柳玉茹猛地睜大了眼,驚恐地看著顧九思。
顧九思沉浸在自己對未來的美好設想裡,認真地規劃著:“我想過了,你們女人之所以在意名聲,就是為了嫁個好人家,嫁個好人家也是為了過得好。那如果你自己就能讓自己過得好,你就可以不用嫁個好人家,不用嫁個好人家,人家愛說什麼不說什麼也就不重要了對不對?
“人一輩子就這麼幾十年,誰也不能委屈了自己,不能白白在這世上走一遭。柳小姐,以後你要成為一代女富商,然後遇到一個真心愛你的人。他真心愛你,自然會娶你。同喜歡你的人過一輩子,那才叫一輩子。若那人不愛你,你都是個富商了,自己一個人過也沒什麼。
“而我呢,也會遇到一個我喜歡的姑娘,當然,遇不到就算了,我一個人鬥蛐蛐鬥一輩子也挺好的。但如果遇到了,我想同她好好過。我既然喜歡她,斷不能委屈了她,所以我想過了,早晚咱們得分道揚鑣。因為我沒這麼偉大,沒辦法為了你的一輩子就搭上我的一輩子。我知道你現在接受不了,可我這些話你好好想想,咱們有很長時間,你慢慢想,等想明白了就知道,我這個法子真的挺不錯的。”
柳玉茹說不出話,整個人都在顫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遇到這樣的人。她的牙關都在打戰,內心惶恐不已。她咬著牙道:“既然……你不喜歡我,為何要娶我?”
“這該我問你呀,”顧九思一臉莫名其妙的表情,“既然你不喜歡我,為何要嫁我?”
“你答應了婚事,搞得咱們倆都進退兩難。我不娶你,你要去死;可我娶了你,得葬送我這輩子的幸福。我不能坐以待斃啊。咱們好好商量,”顧九思神情認真,“我相信有一天,你一定會接受和離這個想……”
顧九思的話沒說完,柳玉茹已經忍無可忍,啪的一巴掌就抽在了顧九思的臉上。顧九思整個人被打蒙了,隨後就聽到柳玉茹爆發式的哭聲。
“滾!你給我滾!”
顧九思整個人都是蒙的,呆呆地捂著臉,很久都沒回過神來。
柳玉茹再也克制不住,直接撲在床上號啕痛哭。她怎麼就嫁給了這麼一個人?……怎麼就嫁給了這麼一個人?!
紈絝子弟也就罷了,沒個正經也就罷了,若真像葉韻說的那樣對她有幾分心還好,可他對她是全然無意的!不僅無意,他還當她是沖著顧家的錢財嫁過來的,一心想著給她錢讓她和他和離。他說的那些邪門歪道聽著好聽,若真做起來,怕是他剛同她和離,她就要被眾人用唾沫星子淹死了!她不知道顧九思怎麼會有這麼莫名其妙的想法,想來想去也只覺得他是不滿被迫著娶了她才故意羞辱她的。
她也無力解釋了,就算顧九思知道了她是被逼著出嫁的又怎麼樣?如他所說,誰會為了另一個人的幸福賠上自己的幸福?顧九思若真存了和她和離的心思,早晚是要休了她的,就算不休了她,也絕不會讓她過得好。女子若沒有丈夫的憐愛,哪怕是正室,一輩子過得怎麼樣她不清楚嗎?她娘蘇婉就是前車之鑒,柳宣之所以沒有休了蘇婉,一來是因為蘇婉忍氣吞聲,二來也是因為張月兒上不了檯面,而蘇婉是地地道道的大家千金。可柳玉茹呢?對顧家而言,柳家絕對不在他們考量的範圍內,她也沒有能讓柳家更上一層樓的兄弟,顧九思若真遇到了心儀的女子,根本不可能為了柳家而不休她!
柳玉茹越想越絕望,一想到自己只差一點兒就能嫁給自己掛念了許多年的葉世安,更覺得眼下已經沒什麼盼頭了。她整個人失控了,趴在床上號啕大哭。
顧九思被她哭蒙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捂著臉道:“被打的是我吧?”
回應他的是更大的哭聲。
顧九思感覺這哭聲哭得他一個頭兩個大,趕緊勸她:“別哭了別哭了,我不說了。你哭得我頭疼。唉,算了,你吃東西沒?”
柳玉茹不說話,繼續哭。顧九思的肚子咕咕叫。他早上起來就被他爹打,然後出去接親,接著就一直在外面被拉著喝酒,飯沒怎麼吃,酒喝了一肚子。他起身來到桌子邊,拈了塊點心,倒了杯茶,一面吃一面觀察柳玉茹。柳玉茹一直在哭,顧九思就不明白了:怎麼有人能哭成這樣子?
他端了糕點過去,歎了口氣,道:“別哭了,吃東西吧,吃點兒東西,人會高興很多的。”
“滾開!”柳玉茹回了聲。
顧九思也來了脾氣,看著柳玉茹的眼淚,煩躁地道:“你這個人到底是有什麼毛病?好心當驢肝肺啊?我不就是和你商討一下未來的規劃嗎?你不是喜歡葉世安嗎?怎麼我給你指條明路你還哭個沒完了?”
顧九思一面說著,一面斜靠在旁邊的柱子上,吊兒郎當地吃著糕點,含糊不清地嘀咕道:“我和你說,你別哭了啊,隨便哭一下就行了,我這個人脾氣很不好的。”然而柳玉茹不為所動,啜泣的聲音不絕於耳。顧九思終於忍不住了,爆發道:“你到底哭個什麼啊?!”
他放下盤子,氣勢洶洶地道:“不就是說未來可能休你嗎?這有什麼大不了的?到時候我肯定會給你安排好出路的,你怕什麼啊?你喜歡的不是葉……”話沒說完,顧九思突然頓住了,仿佛驟然明白了什麼一樣猛地睜大了眼,詫異地看著柳玉茹,“你不是喜歡我吧?”
一聽這話,柳玉茹更控制不住自己了,放聲大哭。喜歡他?她怎麼可能喜歡這種人?!
顧九思卻仿佛找到了一切的核心,又驚又怕,看著床上的柳玉茹,一時居然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麼多年了,頭一次有人喜歡他,他感到有那麼一絲……羞澀和彆扭。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放柔了聲音,態度好了許多,輕咳了一聲,道:“那個……你的心意我明白了,可是我的確不能回應你,你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你別把心放在我身上。如果你要錢,這是小事,我們顧家有的是錢。可你要是要我的心,那就太難了。”說著,他歎了口氣,眼裡帶了憐憫之意。
之前想著柳玉茹千辛萬苦地盤算著嫁進他們家就是為了錢,他真的是又氣又煩,如今知道柳玉茹居然是因為喜歡他,心裡倒真有些替她感到悲哀了。
他不喜歡這種類型的女人。他喜歡的女人該是閃閃發光、和這個世界全然不一樣、讓人看一眼就能被吸引的那種,而柳玉茹太普通,也太規矩了。
一想到這將是一段他無法回應的感情,而柳玉茹又犧牲了這麼多,顧九思就有些愧疚。他也不大聲和她說話了,只放低了聲音,小聲地哄著她:“別哭了,未來的日子還長,你還有時間慢慢想。雖然我不喜歡你,可你既然嫁進來,我娘也會對你好的。我爹娘為人都很好,你別擔心。”
她又不是嫁給他爹娘!柳玉茹差點兒嘔出一口血來。她不想理他,只是一個勁兒地發洩著自己委屈的情緒。
顧九思就在一旁做小伏低地勸:“不哭了不哭了,我給你說笑話吧。來吃點兒東西,餓壞了多不好。柳小姐啊,情愛傷身,你別把心思放在我身上了,你以後要往‘錢’看,真金白銀,那才是最重要的。你這麼聰明的人,怎麼想不透這個理呢?來,停下來,好好休息一下。你休息好了,明天我帶你去花錢。等你把大把大把的銀子花出去的時候,你就會感受到,人世間如果有什麼痛苦無法痊癒,一定是因為你的錢不夠多。”
“來。”顧九思從懷裡掏出了一張銀票。這是他的最後一招了,以往只要他拿出銀票,誰都不會不對他露出笑臉,但他不確定這會兒能不能管用。他將銀票放到柳玉茹懷裡,認真地道:“你也哭累了,抱著這張銀票好好睡吧。”
柳玉茹沒說話。她是真的哭累了。她被顧九思扶到床上,顧九思替她卸下了鳳冠,幫她脫了鞋,還小心翼翼地給她蓋了被子。柳玉茹就蜷縮著抱著銀票在床上抽噎。
顧九思靠著床坐在地上。
柳玉茹終於不哭了。顧九思聽著身後傳來的熟睡的呼吸聲,歎了口氣。他的心好累,人好疲憊。他一個紈絝子弟,為什麼要面對這麼複雜又沉重的感情羈絆?他在感慨之下摸了摸自己的口袋,再一次確定,人真的要多帶點兒錢在身上。當一張銀票沒法解決問題的時候,你還能有另一張。
柳玉茹睡了一夜,抱著銀票醒了。她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內心平靜而麻木,什麼都沒想。
在徹底宣洩後,那些痛苦和憤怒的情緒傾瀉而出,但隨之而來的是對未來的茫然和絕望。她不知道自己這麼多年的堅持是為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未來將要如何走下去。
再如何聰慧機敏,她也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哪怕她已經及笄,可度過的這短短十五年遠不足以讓她的內心成熟。人可以用十五年熟讀四書五經,卻無法用十五年換來一顆能坦然面對世事的心。
她不想再抗爭了,決定徹底放棄。她躺在床上,不想動,不想說話,不想吃東西,什麼都不想。
顧九思也沒敢招惹她。在下人把大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立刻跑了出去。他想了一晚上,想好了。他不能就這麼認命,要反抗顧朗華!他要讓柳玉茹熄了對他的心思!他要用行動表達他的反抗!於是他連夜從新房裡掏出了自己藏著的私房錢,還換好了衣服。在下人開門的瞬間,他一路狂奔出了顧府。顧府的下人被自家少爺逃跑的速度給驚到了,面面相覷,片刻後趕緊報告了顧朗華。
這時顧朗華和江柔剛起身。顧朗華聽說顧九思跑了,只擺了擺手,道:“跑了就跑了,兒媳婦兒呢?兒媳婦兒還好吧?她沒跑吧?”
來稟報的管家愣了愣,有些茫然地道:“沒跑。”老爺不關心兒子,反而這麼關心兒媳婦兒嗎?
聽說柳玉茹沒跑,江柔和顧朗華都松了口氣。
江柔道:“兒媳婦兒還在就好,九思跑了就跑了吧。”
管家:這兒子大概不是親生的。
江柔和顧朗華的寬容顧九思是不知道的。顧九思拼了命地跑出了顧府,根本沒敢停,一路狂奔到了自己常去的酒樓,進了包間派人給楊文昌和陳尋送了信,又喝了口小酒,才覺得有了幾分安全感。然後他就在酒樓裡等著楊文昌和陳尋,等了半個時辰,兩個公子哥兒衣衫不整地跑著來了。
關上門後,兄弟三人面面相覷。短暫沉默後,楊文昌朝顧九思拱手,道:“恭喜恭喜……”
“別恭喜了,”顧九思痛苦地捂著額頭,“我感覺我的頭都快炸了。”
“炸什麼啊?”陳尋走到桌邊倒了杯酒,勸慰道,“不就娶個女人嗎?也不是多大的事。柳玉茹不就是貪圖顧夫人的身份嗎?你給了她就是了,以後咱們該怎麼玩就怎麼玩,你也別擔心。”
“不,”顧九思痛苦地道,“她要是只貪圖錢就好了,問題是我昨晚才知道,她不是沖著錢來的。”
“那她是沖著什麼來的?”楊文昌有些蒙。他們三個早就達成一致了,柳玉茹就是沖著錢來的,沒有其他可能。
顧九思抬起頭,歎了口氣:“她,是沖著我來的。”話裡帶了幾分憐憫之意。
“她想報復你?”楊文昌驚訝地道,“這個代價有點兒大吧?”
“不,”顧九思認真地道,“她喜歡我。”這話剛出口,陳尋的一口酒就噴了出來,噴了對面的楊文昌一臉。
陳尋連忙道歉:“對不住對不住,我太震驚了。”
楊文昌面無表情地讓陳尋擦著臉,轉頭看向顧九思:“我也太震驚了。”
“誰不是呢?”顧九思喝了口酒,“人這輩子就是感情債最難還,她要錢還好,要我這顆心,我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了。”
“你想讓她死心?”楊文昌明白過來了。
顧九思點了點頭:“她早點兒死心就能早點兒放棄,免得她越陷越深,我也難辦。”
“這好辦,”陳尋道,“讓一個女人死心太簡單了。”
“怎麼說?”顧九思看過去。
陳尋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你在春風樓上睡上三天,保證她死心。”
顧九思沉默了。
揚州最有名的風月之地春風樓也是顧九思以前常去的地方,只是他以前都是陪著楊文昌和陳尋去的。顧九思不太喜歡這種地方,比起春風樓,更喜歡賭坊和酒樓。吃喝嫖賭,除了嫖,別的他都喜歡。因為他有錢,去哪裡都是貴賓。當年春風樓花魁的初夜競價,他為了給楊文昌慶生也曾一擲千金,因而他在風月場上也頗為有名。
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有什麼比成婚第二天丈夫就去青樓的打擊更大?而對顧朗華來說,有什麼比兒子成婚第二天就上青樓更氣的?
顧九思稍微一想便點了頭,同陳尋道:“好,咱們去春風樓!”說完,他便帶著陳尋和楊文昌高高興興地去了春風樓。
三人到了春風樓後,樓裡的管事把姑娘們帶過來,讓姑娘們一排一排地站好,然後走到顧九思面前,恭恭敬敬地詢問他:“不知大公子可有什麼偏好?我們這裡的姑娘各有所長,唱曲、跳舞、彈琴、吟詩、投壺……您若有什麼喜歡的,奴才可給您推薦幾位。”
顧九思聽了,認真地想了想,隨後抬頭:“有會打葉子牌的嗎?”
管事愣了愣,下意識地發出一聲:“啊?”
顧九思接著問:“有會賭錢的嗎?”
管事:這是來找姑娘的還是來賭錢的?
然而顧九思畢竟是貴客,管事很快叫了平日裡喜歡打牌、喝酒、搖色子的姑娘上來。顧九思興高采烈,立刻讓人架起了賭桌,在一片吹拉彈唱之中高興地賭起錢來。

顧九思找到了玩樂之處,而柳玉茹還躺在床上一動不動。
她知道顧九思離開了,但並不想問他去了哪兒,也不想問自己接下來該做什麼。反正日子已經這樣了,她也沒有了任何經營的心思。至於什麼規矩不規矩的,她也沒心思想了。
她像一隻躲在龜殼裡的烏龜,不願意再去看這世界的任何一點兒變化。
印紅見柳玉茹久久不叫人伺候起身,便進去看了一眼。見柳玉茹木然地看著床邊一動不動,印紅不由得有些害怕,小心翼翼地推了推柳玉茹,道:“小姐?”見柳玉茹不說話,印紅關上門,急急地走到床邊,同柳玉茹說道:“小姐,您怎麼了?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小姐,您說句話,”印紅拉著柳玉茹的手,很焦急,“昨晚姑爺怎麼您了?您怎麼還穿著喜袍啊?你們……”印紅愣了一下,小聲地問,“你們……沒圓房啊?”
柳玉茹垂下眼眸,印紅見她有了回應,趕緊道:“小姐,您回我一聲,我害怕。”
“印紅……”柳玉茹感覺喉嚨乾澀,“他要休了我……”
“什麼?!”印紅驚詫不已。
柳玉茹蜷縮在床上,抬手捂住自己的臉,聲音沙啞地道:“他說了,他不喜歡我。他說他以後會有喜歡的人,要對那個人好,所以早晚會休了我。他讓我早做打算……”
“印紅……”柳玉茹微微顫抖著道,“我該怎麼辦?……怎麼辦啊?……”
若她被休了,這一生該怎麼辦?自己在顧家不得寵愛,母親又該怎麼辦?這次母親親自操辦嫁妝,自己帶走了那麼多錢財,如果沒有顧家撐腰,等柳宣反應過來,等張月兒重新得勢,母親的日子要怎麼過下去?柳玉茹一想到這些、想到未來,就感到絕望。
印紅也慌了,看著柳玉茹,好半天才道:“小姐,姑爺……姑爺肯定是胡說的!您別難過,親是他們家提的,顧夫人很好的。顧夫人對您很滿意,也不會不管顧公子。您別怕,別難過,啊?顧公子現在是不知道您的好,等他知道了,愛您、疼您還來不及,怎麼會休了您?”
柳玉茹沒說話,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印紅說的是安慰她的話還是真話,她的心裡比誰都有數。
她已經哭過了,也不想再哭了,可是未來能做什麼,該怎麼辦,真的一點兒都不知道。
印紅勸著,想讓柳玉茹吃點兒東西,柳玉茹還是保持著最初的姿勢,沒有半分變化,像是完全死了心。印紅歎了口氣,接著道:“您就算不吃東西,也該起來給顧夫人和顧老爺敬茶。您剛來,總該有點兒規矩,不然咱們會被笑話的。”
柳玉茹垂下眼眸:“就說我病了吧。”她歎了口氣,“我現在,真的……已經很累了。”
印紅不敢再逼柳玉茹,便出去給柳玉茹帶了話。
江柔和顧朗華得了消息,對視了一眼。
印紅在一邊站著,一動不敢動。
顧朗華有些尷尬,片刻後輕咳了一聲:“既然玉茹身體不適,那先休息好再來。我今天讓九思去辦點兒事,所以他早上才走的,讓玉茹別放在心上。”
這話剛說完,一個小廝就急急忙忙地跑進來,喘著氣道:“老爺,不好了,大少爺去了春風樓!”
顧朗華的臉色難看至極,江柔有些不自然地輕咳了一聲,轉過頭去。印紅則暗中捏緊了拳頭。新婚第二日就上青樓……這個姑爺,縱然是紈絝子弟,也……也太荒唐了!
顧朗華在反應過來後也不多說什麼,果斷地從旁邊提了棍子便怒氣衝衝地要出去打顧九思,江柔卻伸手攔住了顧朗華,溫和地道:“老爺,總不能打他一輩子。他如今也是成了親的人了,總不能一直像個孩子一樣讓您管教。”
“這個兔崽子!我不管他,他豈不是要飛?”顧朗華氣得大罵。
江柔拉著他坐下,笑著道:“老爺,這次我來管吧。您也別氣了,這兩年您打他的次數少嗎?他做事雖然沒個章法,但也不會亂來,這次會跑到青樓去,還不是同您賭氣?以往他沒成親,您這樣打也罷了,若今日您還要將他抓回來打,以後他和玉茹的日子怎麼過?”
顧朗華聽到這話,遲疑了一下。
江柔勸他:“九思本就對這門親事不滿,覺得是玉茹和咱們合夥算計他,您今日再幫玉茹出頭,九思要怎麼想玉茹?夫妻之間的事,外人要是插手,那就是一團亂麻。將他抓回來打一頓容易,可您打完了,玉茹和九思是要結仇的啊。”
江柔的話說到這裡,顧朗華終於松了口,扭過頭道:“那你去管,看看你倒是有什麼法子。”
“這事不在我們身上,”江柔笑著道,“在玉茹那邊呢。”
得了這話,顧朗華終於不再說話。江柔站起身來,轉頭看向印紅。印紅正等著江柔去找顧九思的麻煩,卻聽江柔溫和地道:“你家小姐現在方便見客嗎?”
印紅愣住。
江柔接著道:“她既然不來見我,我便去見見她吧。”說著她便點了人,讓人叫了大夫,隨後直接踏出房門。
印紅反應過來時,江柔已經到了房門口。印紅也不敢說太多,只能跟在江柔身後,來到柳玉茹的房中。
柳玉茹還睡著,江柔帶著人輕聲進了屋中。柳玉茹背對著所有人,蜷縮著睡在床上,身上還是那件喜袍。江柔當即便知發生了什麼,不由得歎了口氣,走到柳玉茹身邊。
柳玉茹感受到身後站了個人,睜開眼,慢慢地轉過頭來,便見到江柔溫柔地看著自己。
“玉茹,”江柔關切地道,“我聽說你身子不適,便來看看你。你可好些了?”
見來人是江柔,柳玉茹略遲疑後,還是坐起了身,打算給江柔行禮。
江柔趕忙按住柳玉茹,同她道:“你難受就先躺著吧,我們家沒這麼多禮數,我讓大夫來給你看看。”
柳玉茹是沒什麼事的,但此刻內心麻木,也不想遮掩,便躺了回去。
江柔招呼大夫來給柳玉茹診脈時,柳玉茹也沒什麼反應。大夫仔細地診斷了一下,倒也沒說是怎麼了,只說了一下柳玉茹身上之前就有不大好的地方,說要調養。江柔也沒多說,點了點頭讓大夫去開方子,又吩咐人給柳玉茹準備吃的,然後轉過頭來,靜靜地看著柳玉茹。
江柔的大丫鬟見狀便領著其他人出去了,房間裡只剩下了婆媳兩個人。江柔打量著柳玉茹,柳玉茹此刻的模樣絕對算不上好,昨夜哭了半夜,妝都哭花了,眼睛也哭腫了,整個人看上去死氣沉沉的,完全不像一個新娘子。
江柔歎了口氣,給柳玉茹掖了掖被子,慢慢地道:“昨夜你和九思是怎麼了?”
柳玉茹垂下眼眸,並未出聲。江柔猜測著問:“是九思同你說了胡話吧?”
柳玉茹還是不說話。江柔看著柳玉茹的樣子,卻笑了:“我去提親前,同誰打聽,別人都同我說你是個大家閨秀,守規矩得很。怎麼你今日嫁到我家來,卻不是這樣呢?”
“顧夫人,”柳玉茹終於出聲了,平靜地道,“我本是不願嫁的。”
江柔愣了愣,沒想到會聽到這麼一句話。過了好半天她才回了神,道:“可……可我提親時,你姨娘同我說,你心慕九思。”
柳玉茹嘲諷地勾了勾嘴角:“夫人又不是不知我家的情況,我姨娘說的話也能信?”
“但你爹就在旁邊啊,”江柔整個人都蒙了,“你家……你……”
她一時不知該怎麼說下去了。
她是知道柳家內宅不平的,但是柳宣在外素來還算是個懂事理的人,在她得到的消息裡,柳宣雖然寵著張月兒一些,但是對子女並不怠慢。至少柳玉茹這些年來的吃穿用都不曾短過,作為嫡女該培養的東西也都沒落下。兒女都是父母的心頭肉,更何況柳玉茹還是嫡長女——父母對第一個孩子的感情總是深一些的,就像江柔將顧九思放在心尖上一樣。江柔怎麼都想不到柳宣會做出這種事來。妾室在女兒的婚事上胡說,做父親的都不阻攔一下的嗎?
江柔一時也動了怒,但怕嚇著柳玉茹,壓住了怒氣,儘量溫和地道:“那我問你,你家與葉家到底有沒有結親?”
“是打算結親的。”柳玉茹神色麻木,實話實說,“葉老太太親自上我家說了媒,我家裡已經同意了,葉大公子鄉試歸來便會上門提親。”
“這簡直是荒唐!”江柔聽了這話,忍不住怒喝。
柳玉茹抬眼看了看江柔。
江柔站起身來,在屋中來來回回走了幾圈。花了這麼大功夫促成的親事,兒子不願,姑娘不喜,他們還生生得罪了葉家。江柔閉上眼睛,深深吸氣,算是明白柳玉茹如今的態度是怎麼回事了。江柔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克制著喝了口水。
緩了許久,江柔終於冷靜了下來。事情已經發生了,孩子們怕是比他們這些當家的人還慌。她抬頭看了一眼神色麻木的柳玉茹,心裡有些憐憫。她猶豫了片刻,回到柳玉茹的身前來,斟酌著用詞,遲疑了半天,才看著柳玉茹慢慢地道:“柳姑娘,這事是我們顧家不夠謹慎,沒有及時查明你與葉家的婚事。這個錯,我給你賠個不是,還望見諒。”
柳玉茹沒說話,心裡其實是有些詫異的,可這情緒很淡,淡得無法在她的心湖中產生一絲波瀾。她垂了眼眸,平淡地道:“這樣的私事,本也不足為外人說,夫人就算有心也難以知道真相,本應是我家告訴夫人實情。此事我並不責怪夫人。”
江柔看著柳玉茹的樣子,便明白這也是個懂道理的姑娘,雖惱恨柳宣,卻無法將此事遷怒到柳玉茹身上來。她看著柳玉茹,歎了口氣,接著道:“只是如今事情已經這樣了,柳姑娘作何打算?”
“我能作何打算?”柳玉茹苦笑,“婚成了,我難道讓顧九思真把我休了不成?我來了顧家,便是要好好過日子的,還有什麼可以選?”
江柔沉默了。
柳玉茹深吸了口氣,說得極為艱難:“可不是我不過,是顧九思不過啊!顧夫人,”柳玉茹紅了眼眶,“他新婚之夜便說要休了我,如今又不見了人影,您讓我如何過下去?”
“我本已認命,嫁給他這樣的人,這輩子也不多指望什麼,可是至少要讓我把日子過下去……他若真的休了我,這便是逼著我去死啊!”
江柔靜靜地聽著,揣摩著柳玉茹的話。十幾歲的小姑娘,言語裡的嫌棄不遮掩半分,江柔不由得苦笑:“所以,玉茹,你是想讓我們幫你把顧九思找回來嗎?”
“找回來又能做什麼?”柳玉茹無奈地說,“找回來了,再跑一次,再找再跑,多來幾次,我要跟他給揚州城演一齣笑話嗎?”
“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辦呢?”江柔繼續問。
柳玉茹搖著頭。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什麼都不想了。
“就這樣吧,”柳玉茹聲音沙啞地說,“我認命了,他就是這樣一個人,愛去哪兒去哪兒,愛做什麼做什麼。顧夫人,您就讓我留在顧家多吃一口飯吧。就這樣吧……我不想再打算了,不想再理會了……”
“我受不了了……”柳玉茹低泣,“受不了了啊……”
命運一次次地捉弄她,反復無常。她本以為康莊大道就在眼前,卻驟然跌進了深淵。小心謹慎地活了這麼多年,到頭來,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她不想爭,也不敢爭了。


第三章 訓頑夫
江柔看著趴在床邊哭的姑娘,忍不住歎了口氣,抬手輕拍著柳玉茹的背。這種無聲的安撫讓柳玉茹的哭聲小了,她小聲抽噎著。
過了很久,江柔道:“柳小姐,哭夠了便停下,哭過了,當重新站起來才是。”
柳玉茹沒有說話,江柔扶起她,讓旁邊的人遞了帕子。
柳玉茹擦拭著眼淚,江柔看著她慢慢地道:“我知道你心裡苦,但是人跌倒了,要麼站起來,要麼躺下去。站起來難,但站起來了就能繼續走;躺下去容易,可躺下去了,路也就走到頭了。”
“道理誰不知道呢?”柳玉茹自嘲道,“可是顧夫人,這條路,我看不見啊。”
江柔沉默了片刻,慢慢地道:“我知道你對九思不滿,覺得他是個紈絝子弟,一無是處,同葉世安比起來,似乎不是個做丈夫的好人選。我說這些話,並非偏袒我兒,只是你回不了頭,顧家也回不了頭,但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我希望這場婚事是結親,不是結仇,所以你要是願意,我便同你說說我的想法。”
“夫人請說。”
“我兒的確是個紈絝子弟,不如葉大公子上進,但我兒本性純良,從未做過什麼傷天害理之事,除了好賭,其他多有節制。他從不沾染女色,外界盛傳的他在青樓為花魁一擲千金,也是他為好友所擲。他今年十八,但至純至善。他想要的姻緣是一生一世一雙人,比起當今許多男子來說,至少在感情這件事上,他不會虧待妻子。”
“感情真摯,對他喜歡的人而言是蜜糖,對他不喜歡的人而言,便是砒霜。他如今要休我,不就是為此嗎?”柳玉茹苦笑,“我倒寧願他能花心一些,至少能留我一條生路。”
“可感情這事,哪裡有上來就知道喜歡不喜歡的呢?”江柔笑了笑,“這世上多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我,也是蓋頭掀起的那一刻,才知道老爺是什麼模樣。能在婚前便相知相許的人,若非因緣際遇,便是逾越了禮教。那麼多的夫妻,也是成了親,日復一日地相處著,才生出了情意。
“九思過去沒有喜歡的女子,甚至沒有與女子說過幾句話。我們之所以覺得他喜歡你,便是因為他唯一說過‘喜歡’的,說過‘要娶她’的姑娘就是你,縱使這是誤會,在感情這事上你也比其他姑娘早了一步。”
柳玉茹垂下了眼眸。
江柔看出柳玉茹的不情願,便道:“我不是讓你去討他歡心,是希望你別為難自己。你先看看九思,得認可他,覺得他並非一無是處,才有走下去的路。若你心裡只想著他已經無藥可救,你厭惡他,憎怨他,那日後怎麼辦?當真就把自己關在這屋子裡過一輩子嗎?”
“你若真這樣做,就是自己為難自己,”江柔歎了口氣,“你受的委屈不會結束,這輩子也這樣搭上了。”
柳玉茹無聲落淚。江柔有些無奈,接著道:“我並不指望你一定要與我兒兩情相悅,你不喜歡他,我也能理解。可是我希望你既然來了顧府,就用心去過日子。能幫你的,我都會幫。今日九思去了春風樓,這是你與他的第一樁矛盾,你今日如何選擇,如何做,決定了你們倆未來的路。你有何打算,可以告訴我。”
柳玉茹聽到這話,整個人都在顫抖。春風樓……新婚第二日,他竟去了春風樓!他將她的顏面置於何地?他這是要讓她變成全揚州的笑話!
“顧夫人說的會幫我是如何幫?”柳玉茹問。
“這取決於你要我如何幫。”
“我若要夫人此刻就去幫我把顧九思帶回來,狠狠地罰呢?”
“可以。”江柔沒有半分遲疑。
柳玉茹的唇微微一顫。
江柔抬眼看她:“還有呢?”
“顧夫人,”柳玉茹聲音沙啞地說,“這是您的兒子,您這樣幫我,我不懂。”
“玉茹,”江柔抬手將頭髮別到耳後,“我說過了,我想結親,不想結仇。九思在這事上不對,我不會偏袒他,顧府既然讓你當了少夫人,不管是怎麼回事,陰錯陽差也好,騙婚也罷,姑娘的轎子抬進了我家,我便會盡我所能地讓這段姻緣往好的地方走。人的一生總會遇到不順,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這種時候往好的地方走。
“其實說句實話,以我的私心來說,你嫁入顧府,只會比嫁到葉家更好,不會更壞。只要你願意好好過,我與你公公性格寬厚,你不需要守那些繁雜的規矩,日後想管理中饋、經商、讀書,我都可以教你。以九思的性子,他若不休你,就絕不會納妾,後院必然安穩。他本性純良,之所以會在成親後上春風樓,一來是因為不知道你的處境,只當你是與他爹合謀騙他,二來想找他爹的麻煩,但不懂你的苦處。可是你只要告訴他你的苦處,他便會承擔這個責任,替你想辦法。”
“你不要斷然否定這門婚事,”江柔淡然地道,“至少試著去瞭解一下九思是個怎樣的人。”
柳玉茹聽著江柔的話,沒有出聲。江柔靜靜地等著,好久後,柳玉茹卻道:“您剛嫁給顧老爺的時候,是怎樣的情景?”
“他啊?”江柔輕笑,“那時候也是混,在外面養了個外室,婚後納了好幾個妾室。”
柳玉茹眼皮動了動,聽著江柔道:“這本也是常事了,但那時我年輕,喜歡他,便想不開,日日同他鬧。後來經歷了許多事,風雨同舟了許多年,終於走到現在。他收了心,妾室都養在了後院裡,都是些可憐人,便留在院子裡過日子,若找到合適的人家,便送她們一筆錢去了。”
“哦,我並非讓你也學我。”江柔突然想起來,這姑娘正是最敏感的時候,忙道,“我過得不能算是順遂,隨口一說而已。”
江柔又說了些舊事,見柳玉茹情緒穩定下來,便讓她休息,自己起了身。臨走前,江柔道:“可要我去把九思帶回來?”
柳玉茹張了張口,終於道:“罷了……”
帶回來,那顧九思與她怕真的就再沒有回頭路了。
江柔笑了笑,叮囑了幾句好好休息,便轉身離開。
等江柔走後,柳玉茹呆呆地坐在房中,一言不發。
印紅走進來,低聲道:“小姐……”
柳玉茹抬手止住了印紅的話,輕聲道:“讓我想一想。”
印紅不敢開口了,就看見柳玉茹站起身來,慢慢走到了棋桌邊。
柳玉茹以往很少對弈。母親雖然不拘著她,但總覺得女兒家還是以女紅針線為根本。只是因為聽說葉世安酷愛下棋,所以她才認真學過。此刻她需要什麼讓自己平復下來的事,於是就坐到了棋桌面前。
她神色很平靜,完全看不出什麼異樣,印紅不敢打擾她,就讓她靜靜坐著。
印紅記得當年柳玉茹第一次這樣子,是張月兒剛剛進府,讓她和蘇婉搬出主院,她到柳宣面前又哭又鬧,結果卻被柳宣打了一耳光回來。那天她就是這樣,一言不發,把自己關在了房裡。等出來之後,她就會甜甜地叫張月兒姨娘,從此進退有度,能說會道。然而在此之前,印紅還記得柳玉茹其實是個會爬樹、喜歡玩彈弓、會護著蘇婉和柳宣吵架的野丫頭。
她不知道柳玉茹這一次會做什麼,然而清楚知道,柳玉茹一定會選出一條最好的路來。
而柳玉茹坐在棋桌面前,拈了棋子,靜靜和自己對弈。棋子落下時,她覺著自己的人生仿佛在經歷了一場暴雨的清洗,被放在火熱的岩漿裡灼燒,銼骨揚灰後,又重塑新生。
人之一生,最重要的能力,從來不是順境時能有多聰明,而是逆境時,你有多堅韌。
她靜靜扣著棋子,慢慢思索著。
她自知樣樣算不上拔尖,就唯有在“堅韌”二字上,比常人要多那麼幾分,能夠快速調整心態,能夠迅速學習,適應周邊環境。
就像當年張月兒來到柳家,她就能迅速把自己從大小姐變成一個普通小姐,收斂起對張月兒的敵意,同對方討巧賣乖,在柳宣和張月兒手下也得到憐愛。
如何討得別人喜歡,是她同張月兒學的;如何能成為一個讓人稱讚的閨秀,是她在葉家學的。
她有著超凡的學習能力,而今天遇見江柔,這是她生命裡從未見過的女人的類型,她就在腦海裡把這個女人仔仔細細地剖析,去認真地思考著江柔的所有邏輯。
她站在江柔的角度去審視這個世界。
她嫁了一個不算喜歡的男人,這個男人甚至比顧九思更差,因為他風流多事,妾室許多。可她不曾放棄,一步一步經營,讓這個男人成了今天與她一生一世一雙人的好丈夫。
聽聞早些年顧老爺並不算富裕,甚至有些浪蕩,如今的顧朗華卻是長袖善舞,這或許也是江柔的功勞。
她花重金下聘,替自己的寶貝兒子迎娶了媳婦兒,費盡心機替兒媳婦兒掙來了嫁妝,結果這個兒媳婦兒不僅對自己家心懷怨恨,還沒半點兒規矩,與她對話毫無分寸,可她仍舊能不惱不怒,站在對方的角度上開導勸解對方,規劃出一條對所有人都好的路子。
若是其他人家,以顧家的權勢,今日就她這樣的所作所為,直接關起來收拾一番也好,或者是休棄回去也好,有的是法子磋磨她。可江柔能對她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期盼著她能夠真正收心。
柳玉茹長長舒出一口氣來。
居高而不自恃,位下而不自棄,這份胸襟,是她少見的。
然而終究是意難平,道理她都明白,情緒卻難收斂。
可她已經知曉,這份情緒不能繼續下去,一個人倒一次黴不要緊,怕的就是倒黴之後一直陷在情緒之中,然後一而再,再而三地做錯事。
於是她沒有說話,就是坐在棋桌前,反復對弈。
然後她讓印紅將過去侍奉顧九思的人都叫了過來,讓他們詳細說著顧九思的過去。
他怎麼長大,做過什麼事,是什麼性子,喜歡什麼。
她就讓對方說,她靜靜聽,手中黑白棋子交錯落下,她在落棋的聲音中,在腦海中慢慢去勾勒出顧九思的過去、未來。
她大概能摸索清楚這個人。
他心底柔軟善良,喜歡貓貓狗狗,會給路邊的野貓野狗餵食。
他有自己的責任心,做事常嚷嚷的就是一人做事一人當,最怕的就是連累無辜。
他很講義氣,對自己的兄弟從來都是兩肋插刀。
他有一個大俠夢,常常夢想行走江湖……
他想盡辦法逃出顧府,挖狗洞、用梯子爬牆,甚至自己製作了許多攀牆工具;他還愛藏私房錢,房間裡到處都是他藏的銀票,防著他爹娘用金錢控制他;他武藝極好,原本他的師父,現在都要帶著許多人才能制服他……
柳玉茹拼命去尋找這個人的優點,試圖客觀地去評價這個男人,他是善是惡,是真的無藥可救,還是只是過於天真。
她聽到第三天,該聽的都聽完了,而內心裡那些火,該滅的也滅了。
她抬起頭,終於說了三天來的第一句話。
“大公子在哪兒?”
聽到這話,印紅先是愣了愣,隨後反應過來,結巴道:“我……我這就找人打聽。”
柳玉茹點點頭,隨後讓印紅準備了熱水,沐浴,更衣,上妝。
她將最後一根頭釵插入髮絲中間時,去打聽消息的人回來了,恭恭敬敬地道:“少夫人,大公子現在還在春風樓。”
柳玉茹毫不意外,顧九思以往在賭場一待就一個月不回來的情況都有,現在去了春風樓,也就三天沒挪地方,算不得什麼。
她點點頭,起了身,隨後便先去拜見了江柔和顧朗華。

江柔和顧朗華聽見柳玉茹來了,顧朗華嚇得手抖了抖,咽了咽口水,也不逗自家的鸚鵡了,回頭同江柔道:“我眼皮子跳得厲害,總覺得心慌。”
江柔歎了口氣,搖搖頭道:“小孩子的事,我們聽聽就好了,別管。”
沒一會兒,柳玉茹就上門了,江柔和顧朗華坐在上位,柳玉茹恭恭敬敬地行了禮,顧朗華趕緊讓她起來,同她道:“我們顧家也沒這麼多規矩,你別太見外。”
“玉茹是晚輩,該有的規矩還是要有的。”
柳玉茹面色平和,精緻的妝容使她整個人看上去神采好了許多。她抬起頭來,溫和地道:“前些時日玉茹身體不適,沒有來給公公婆婆敬茶,還望公公婆婆見諒。”
“這不關你的事,”顧朗華一說起這事就來氣,皺著眉道,“都怪九思那兔崽子。玉茹啊,你嫁過來,讓你受委屈了,九思小時候身體不好,我們就沒敢下狠手管他,長大了就來不及了,但我也沒想到他這麼渾,你等著我把他抓回來,一定讓他給你賠禮道歉!”
“公公說笑了,”柳玉茹神色平和,沒有因為顧朗華的話開心,也沒有什麼不滿,說話聲音清晰平緩,聽得人也跟著平靜下來,她慢慢道,“大公子一直是這個性子,天真爛漫,玉茹也是知道的。玉茹嫁到了顧家,也就是顧家的人,大公子過得好,那便足夠了。大公子喜歡出去玩,那便出去玩吧,也沒什麼的。”
聽著這話,江柔和顧朗華面面相覷,顧朗華心裡更害怕了。
如果柳玉茹直接發火,他還沒這麼瘮得慌,現在柳玉茹說得這麼好,直覺告訴他——要完。
柳玉茹不知道顧朗華的內心,低著頭,做足了恭敬的姿態,繼續道:“玉茹今日前來,一是同公公婆婆見禮,二是想來瞭解一下家中情況,想知道日後在顧家,有什麼需要玉茹注意的地方。”
“其他倒也沒有,”顧朗華斟酌著道,“只要你和九思能過得平穩順遂,閒暇時候再督促他上進些就好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心中琢磨著,猶豫著開口道:“公公的意思是,希望大公子讀書上進?您這樣的意思,以前同大公子說過嗎?”
柳玉茹清楚顧朗華應當是沒說過的。如果顧朗華早有這樣的心思,以江柔和顧朗華的能力,能把顧九思管教成這樣?
“此一時彼一時,”不出柳玉茹所料,顧朗華也沒遮掩,歎了口氣,直接道,“以前覺得他高高興興過一輩子就是,所以從來沒要求過他上進讀書。但現在不一樣了,我如今還是希望他日後能夠有些本事,哪怕家裡護不住他,他也能護住自己。”
“公公的意思是,家中有什麼變故嗎?”
柳玉茹將目光落到江柔身上,眼裡帶了疑惑之意。江柔明白柳玉茹的意思,也不同柳玉茹繞彎了,接過話道:“顧家雖是揚州的富商,但其實根在東都,我哥哥在東都任吏部尚書。我哥哥本想要九思入東都,然後給他謀個一官半職,再將他舉薦給公主殿下以求前程。東都政局不穩,我們不願九思捲入朝政中,所以才急著給九思尋一門親事。”
江柔的話並不連貫,柳玉茹卻是明白的。皇帝三個月不上朝,很可能沒有多少時候了,那接下來自然會有一番皇位紛爭。而顧九思的舅舅想要穩固位置,和某位有權的公主結親。可是……
柳玉茹皺了皺眉頭,如今皇帝子嗣單薄,也早早定下了太子,怎麼看都不是會有奪嫡之爭的模樣,顧家怕什麼呢?
柳玉茹心思轉了轉,腦海裡浮現出那個夢來——
“梁王謀反後,範軒領兵入東都……”
“當年仗著與梁王沾親帶故,就在揚州橫行霸道……”
她心神一凜,沉住了心緒,假作隨口道:“不知舅舅在東都可有什麼立場?與哪位王爺可有什麼關係?”
“站的自然是天子的立場。”江柔抿了口茶,淡然地道,“與皇親國戚的關係談不上,只是我有一位侄女,是梁王的側妃。”
柳玉茹聽到這話,心怦怦跳起來。
第二次了,夢裡的事第二次應驗了!那真的只是個夢嗎?一切真的只是偶然嗎?!
柳玉茹克制著情緒,端起茶杯,用喝茶的時間給自己一點兒思考的空間。
如果那個夢是真的,那顧家還有多少時間?顧家如果倒了,她作為顧九思的妻子還跑得了嗎?!
她的手心出了汗,放下茶杯後,她終於將自己準備好的話說了出來:“如今既然家中有了變故,局勢不比過去,大公子這性子的確要改一改了。男兒家,不說榮華富貴英雄一世,也總該有些可以依仗的本事,公公婆婆覺得可是?”
“那是自然。”顧朗華歎了口氣,“過去我們想得不長遠,就想著他過得高興就行。如今再想管他,他根本不聽勸。”說著,顧朗華抬頭看向柳玉茹,“玉茹,你剛嫁進來,日後怎麼相處,人人看的都是最初的規矩,這規矩你得給他立起來,千萬不能再讓他囂張下去了。他確實不懂事,可我看得出來,你是個知書達理的姑娘,要好好管教他啊。”
“公公,”柳玉茹露出為難的模樣,“你們畢竟是大公子的父母,都無法管教他,我作為妻子,怕是……”
“不怕!”一聽這話,顧朗華立刻知道柳玉茹在怕什麼,“你去管,我給你撐腰,他絕對不敢對你怎麼樣。”
“我畢竟是個女子,最多也就是勸他一二,要是他不聽,他走了我也沒辦法……”
“這個你別擔心,”顧朗華立刻道,“我將院中頂尖的高手二十人全交給你,專門用來管教他,他要不聽勸,你就把他抓回來,要打要罵,讓他們給你打下手就好!”
柳玉茹愣了愣。雖然她的確是這個意思,但本來只是想要兩個小廝,沒想到顧朗華居然執行得這麼徹底……
“玉茹嫁過來了,”江柔跟在顧朗華後面接著道,“我也該歇一歇了。這些時日家中的大小事務就交由玉茹代管,有什麼不清楚的都可以來問我,日後熟悉了,中饋一事就徹底交給玉茹吧。”
好了,小廝也有了。柳玉茹心裡有了底,江柔和顧朗華怕是在管教顧九思這件事上已經徹底沒有辦法了,於是直接放權讓她放手去幹。
“有公公婆婆這樣支持,玉茹就安心了。玉茹這就去找大公子,勸他回來讀書。”
“好好好。”一聽“讀書”兩個字,顧朗華激動得幾乎熱淚盈眶,又怕柳玉茹第一戰就遭打擊以至日後太過消極,於是又囑咐道,“勸一次勸不了也沒關係,只要能把人帶回來就行了,讀書這事從長計議。要是沒勸回來也沒關係,不要怕失敗,九思這孩子性情頑劣,一次失敗沒什麼大不了的。”
“公公婆婆放心。”柳玉茹像一個將軍對皇帝許下必勝的承諾一樣,神色沉穩,言語間沒有半分猶疑,“我一定會把大公子帶回來的。”柳玉茹又轉向江柔,道:“婆婆,我想先熟悉一下家中的人,不知可否派一個嬤嬤幫著我熟悉情況?”
“陳嬤嬤。”江柔知道柳玉茹要做什麼,忙將身後的嬤嬤喚了過來,同陳嬤嬤道,“這些時日你就跟著少夫人,幫她熟悉情況。”
“王壽。”顧朗華也同身後的侍衛道,“你把家中好手都清點出來,跟著少夫人,以後少夫人讓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千萬別讓少爺欺負了少夫人。”
陳嬤嬤和王壽都站了出來,應聲之後,規規矩矩地向柳玉茹行了禮。柳玉茹笑著點了點頭,而後同江柔和顧朗華拜別。
柳玉茹領著陳嬤嬤和王壽到了院子裡,讓兩人將家中的下人都叫了過來,所有的侍從和僕人一字排開,站滿了院子,然後一個個地給柳玉茹報了名字和差事。柳玉茹熟悉了情況後,坐在椅子上喝了口茶,慢慢地道:“以後我就是你們的少夫人了,未來在顧家,還望各位多多照顧。”
所有人靜靜地聽著,沒人敢發聲。
柳玉茹溫和地說完這句話,話鋒一轉,隨後道:“婆婆將中饋交給了我,日後便是由我管事,我希望我的夫婿能好學上進,所以希望家中規矩一些,乾淨一些,免得干擾了大公子讀書,你們可明白?”
“明白明白。”跪著的下人趕緊應聲。
柳玉茹站起身來,道:“七日後我會將新的家規發放下去,所有人按照家規行事。今天我便同大家說說第一條家規,這第一條規矩便是:顧府上下都必須以幫助大公子讀書上進為第一要務,不得幫助大公子做任何不利於學業之事,大家可明白?”
這次沒人敢應了,大家都沉默著。
柳玉茹平靜地道:“我現下要去抓大公子回來,必要時還會對大公子做一些非常之事,若我下令,你們不得違抗。記好了,如今管著顧府、管著你們的月銀身契的人是我,不是你們的大公子!若有人陽奉陰違,甚至公然違抗,一律發賣出去。可都聽明白了?”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看向了柳玉茹身邊的陳嬤嬤和王壽。陳嬤嬤和王壽朝著柳玉茹行了禮,認真地道:“全憑少夫人吩咐。”
得了這話,眾人明白了,如今顧家的掌權人的確是換了。於是眾人咬了咬牙,低頭大聲喊了句:“明白!”
柳玉茹點了點頭,開始吩咐人做事:“你們先去佈置書房,將筆墨紙硯、四書五經這些讀書人該有的書都備齊了,再把大公子以前看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書、玩樂用的東西、珍藏的酒……總之,所有會干擾讀書的東西,全給我收起來,等我回來再處置。”
“還有,把以前大公子挖的用來逃出府的洞全給我堵上,梯子全部搬走,翻牆工具也都扔了,再找幾個工匠,把牆再砌高一些,確保他翻不出去。印紅。”柳玉茹叫道,印紅趕緊上前,應聲道:“是。”
柳玉茹吩咐印紅:“去臥室裡搜一圈,把大公子藏的銀票全都找出來,確保他沒有任何私房錢。然後準備好洗澡水、醒酒湯,還有一些吃的,再讓裁縫準備三十套素色長衫,衣服不要有花紋,舒服即可。這些衣服專門給他穿著讀書。”
“是!”印紅大聲應下。
旁邊人聽著柳玉茹的吩咐,都預感到顧九思的日子可能不太好過了。
吩咐完家中的事,確保顧九思被抓回來就再跑不掉之後,柳玉茹轉過身。這一轉身,她就看見房間裡掛著的一把刀。那把刀不大,柳玉茹提著剛好。這是顧九思過去花重金買下的,鑲嵌著寶石,看上去十分漂亮,被他當成裝飾品掛在房中。柳玉茹盯著那刀看了一會兒,走上前去從牆上取下了刀。
僕人們看著柳玉茹拿下刀,頓時感覺有些不好。一向侍奉顧九思的小廝木南頓時開始心慌,有種想趕緊跑出去報信的衝動。可是一想到現在當家做主的人是柳玉茹,木南又沒有這種勇氣了。
於是木南混在人群裡,聽著柳玉茹問:“大公子是不是還在春風樓?”
王壽站出來應道:“是。”
柳玉茹點點頭,平和地道:“點四十個人,隨我去一趟吧。”
王壽沒有遲疑,立刻點了四十個人,二十個頂尖好手,二十個普通侍衛。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到春風樓的時候,顧九思還在睡覺。他喝了一夜,此刻尚未完全醒酒。
柳玉茹的轎子停在春風樓前,老鴇便知大事不好,趕緊去樓上想要叫醒顧九思。
而柳玉茹走下轎子,同王壽道:“將春風樓圍起來,確保任何一道門、任何一扇窗都走不了人。”
王壽應了。
柳玉茹一個人手裡提著刀站在春風樓門口,仰頭看向春風樓的牌子。
她的手微微顫抖。她知道只要自己今日上了這春風樓,那一切就都回不了頭了。一個提著刀帶著人上青樓堵自己丈夫的女人,永遠都洗不掉善妒的名聲,她過去辛苦經營的形象都將付諸一炬。所有曾經誇讚她的人或許都會覺得自己看走了眼,而葉家或許也會慶倖,覺得幸好沒有娶她這樣的潑婦回來。甚至葉世安……
柳玉茹心裡微微一顫。她想到這個名字就覺得有些難過。別人怎麼看她,她都能忍受,但一想到葉世安或許也這麼想,她的心就像被針紮了一樣。那是她曾經嚮往並為之努力了這麼多年的人,無論如何,她都希望他覺得她很好。可是這條路她必須走。
她告訴自己,嫁給了顧九思,一切都不一樣了。她得為自己的未來謀一條出路。
她不指望顧九思能夠喜歡她。她已經從別人的口述中知道了顧九思是一個多麼看重感情的人。如果他是柳宣那樣只貪圖女子美貌、溫柔的人,她或許還能奢望自己能夠通過努力讓顧九思愛上她。可一個會許諾一生一世一雙人的男子,對待愛情太認真,也把愛情看得太重要了。她自知給不了顧九思想要的愛情,所以也不奢望他的愛情。
她要的只是顧家少夫人乃至大夫人的位置;要的是自己能夠出人頭地,讓母親母憑子貴,一輩子安享富貴榮華;要的是顧九思這輩子都不能休她,若有朝一日顧九思真要去尋求愛情,也必須是他離開顧家!
所以她一定要逼著顧九思讀書、入仕。只有當了官,才會有名聲和律法約束著顧九思,讓他不能隨便休棄她;而顧九思當了官,有了功績,才能讓她當上誥命夫人,讓她出人頭地,讓任何人都不能看輕她和母親半分!
柳玉茹捏緊了刀,深吸了一口氣,大步走進春風樓。
外面已經圍了許多看熱鬧的人。春風樓二樓的雅閣之中,葉世安正和朋友說著東都局勢,突然聽到了一陣喧鬧。
葉世安一回頭,就看見一個小姑娘。她身著白色素衣、藍色繡花廣袖長裙,手裡提著一把刀,微微顫抖著走上了春風樓的臺階。她的神色堅定中帶了幾分害怕,整個人像一個奔赴戰場的戰士,又像一朵頂開了石頭盛開的花。
“呀,這不是柳家那個大小姐柳玉茹嗎?”耳畔有人發出驚訝之聲。
“她來這裡做什麼?”
“不是來抓顧九思的吧?”
說到這兒,所有人大笑起來。有人擺手道:“不會,她是出了名的舉止妥當,哪裡會來這裡……”
話沒說完,就聽見三樓的門被人砰地一腳踹開,隨後就傳來姑娘的一聲大喝:“顧九思,你給我起來!”

老鴇沖進顧九思的房裡,焦急地喊道:“顧大公子,您快醒醒,您家裡來人了!”
顧九思睡得迷迷糊糊,揮了揮手,不耐煩地道:“別吵我。”
“您快醒醒吧,”老鴇看著顧九思完全迷糊的模樣,忍不住拍著床板道,“您家裡人是提著刀來的,怕是來者不善,您快醒醒啊!”
“吵死了!”顧九思煩躁地吼了一聲,道,“萬事有我頂著,滾出去!”
老鴇被這麼一吼,也不敢再說話了,開門出去時,便看見柳玉茹提著刀上了三樓,趕緊用帕子遮著臉走了。
柳玉茹到了門口,先是恭恭敬敬地敲了門:“郎君。”
屋裡沒反應。柳玉茹是讓人確認過的,就是這間房,屋裡沒反應,他要麼是睡實了,要麼就是跑了。
於是柳玉茹開始拍門:“顧九思。”
裡面的顧九思被吵得頭疼,用手捂住了耳朵,蓋上了被子,側過身假裝沒聽見。
柳玉茹怒了。她今日既然來了,也沒打算再顧及什麼名聲。於是她退了兩步,隨後猛地踹了一腳,門震了震。接著她又是一腳,門有些鬆動了。最後她加速跑了幾步一腳踹下去,哐的一下,房門終於被打開了。
然後她就看見顧九思躺在床上睡得正香。柳玉茹怒從心頭起,再也沒忍住,吼了一聲:“顧九思,你給我起來!”
這一聲吼得樓上樓下的人都聽見了,顧九思自然也被震醒了。他還有些迷糊,只聽見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直覺不好,下意識地一側身,哐的一下,一把刀就直直地貼著他的臉落在了他的身側。他這次徹底清醒了!
柳玉茹冷冷地看著他,顧九思的心跳得飛快,他感覺到了柳玉茹這種不死不休的氣勢。他咽了咽口水,顫抖著握住柳玉茹握著刀柄的手,聲音有些發抖,道:“冷靜一點兒……有話……好……好好說……”
“起來。”柳玉茹神色冷漠地說。
顧九思飛快地點頭:“起來起來,這就起來。”
柳玉茹拔了刀,轉身向後走去,將門關上。顧九思懶洋洋地起了身,帶著一身酒氣坐在柳玉茹對面,打著哈欠道:“你來做什麼啊?”
“不知郎君何日歸家?妾身特來迎接。”柳玉茹答得恭敬。
顧九思的目光落在柳玉茹提著的刀上,他輕嗤了一聲:“帶著刀來迎接?你可真想得出來。”
“郎君在外也已流連數日了,是該回去好好讀書,爭一個好功名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著柳玉茹:“你說什麼?你讓我回去做什麼?”
“讀書。”柳玉茹吐字清晰。
顧九思倒吸一口涼氣:“你腦子沒病吧?”
“郎君,”柳玉茹認真地開口,“您今年年近十八,再有兩年就將弱冠,您得為您的未來想想。您的父親已是揚州富商,就指望著您求取功名……”
“停停停,”顧九思面露痛苦之色,他抬起扇子,“打住打住,你這念經一樣的話我聽了千百遍了。我說,柳玉茹,”他盤著腿,看著面前跪坐著的女人,拿出自己從未有過的正經態度和對方打著商量,“咱們這婚事,我也是受害者,我娶也把你娶了,名聲也給了,錢也給了,你要什麼給什麼。咱們以後呢,你過你的日子,我過我的日子,你看行不行?”
柳玉茹抬眼看他,對他的反應絲毫不感到意外。
顧九思一隻手放在膝蓋上,給自己倒了口茶,言辭懇切:“你很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生平最煩你們這些講大道理的人。這些道理,你跑到私塾裡去找那些秀才說,他們會聽,你和我說有什麼用?咱們現實一點兒,我爹是揚州首富,我舅舅是吏部尚書,我表姐是梁王側妃,我這一輩子就算什麼都不做,拿著我家的田地收租,拿著我家銀子放貸,都夠我吃一輩子了。你說我這麼苦去讀書幹嗎呀?”
柳玉茹抿了口茶,聽著顧九思給她算帳:“我給你算啊,我們家錢莊,一年放貸,一本一利,每年利息翻一番。我家每年至少要借二十萬兩銀子出去,一年淨賺二十萬。等以後我當家了,好心給他們減一點兒利息,一年五成,那也是十萬。除了錢莊,我們家還有地,還有鋪面,就算我家所有的生意都垮了,咱們吃利息和租金也夠吃一輩子了。我說柳玉茹,你看不上我,嫁給我是挺委屈的,可在錢這事上你絕對不虧。咱們各玩各的,開開心心地過一輩子,行不?”
“那要是沒一輩子呢?”柳玉茹平靜地說。
顧九思有些茫然:“什麼意思?”
“顧家為什麼能放貸而不被人賴帳?為什麼能有這麼多田而不被人眼紅?那是因為你舅舅在朝中身居高位,若有朝一日時局變了,顧家的靠山倒了,懷璧其罪,你覺得顧家會有什麼下場?”柳玉茹冷笑,“這麼多銀子,作為一個什麼都沒有的土財主,你守得住?”
顧九思愣住。這麼多年來,第一次有人同他這麼說,畢竟從來沒有誰敢當著他的面咒他舅舅倒臺的。然而一時間,他居然就明白柳玉茹說的情況完全有可能!
他心裡有些慌,可面上不顯,輕咳了一聲:“那也沒辦法了。要真到那時候,就隨遇而安吧。”
“我呢?”柳玉茹冷冷地盯著顧九思說,“你榮華富貴了一輩子,到時候兩眼一閉就算了,我呢?你父母呢?你為我們想過嗎?”
“那都是命。”顧九思歎了口氣,擺了擺手,道,“你也別多想了,到時候我爹娘會想辦法的。”
柳玉茹閉上眼睛,捏緊了刀,忍住了拔刀的衝動,不停深呼吸。
顧九思輕咳了一聲,給柳玉茹倒了茶:“別氣了,消消火。”
“顧九思……”柳玉茹顫著聲音道,“你可知,我本是可以嫁給葉世安的?”
顧九思微微一愣。
而這時候,葉世安剛剛走到房門前。
他聽到柳玉茹踹了門,想了想,還是決定過來看看。葉家和柳家畢竟是世交,而柳玉茹又是葉韻的好友,還是他……曾經的……顧九思這人性子太渾,又是個愛打架鬧事的小霸王,葉世安怕顧九思真動了手,讓柳玉茹吃虧,便打算上來看看,不想剛到門口就聽到了這話。
葉世安愣了愣,一時有些尷尬,但還沒來得及退回去,就聽見柳玉茹繼續道:“你知道我為了嫁進葉家,嫁給他,做了多少努力嗎?”
“我不到十歲,就開始學著成為葉家人喜歡的人。”她睜開眼,眼眶微紅。
顧九思呆呆地看著柳玉茹,看著面前這個眼淚簌簌而落,卻依舊姿態優雅的姑娘,聽著她道:“我讀過他讀過的每一本書,臨過他寄給葉韻的每一封家書,背完了葉家所有的家規。我偷學琴棋書畫,想讓自己像個大家閨秀。我花了那麼多年去努力學習,以為自己就要成功了,會嫁一個如意郎君,這一輩子會有一個好的結果,會和我的郎君相敬如賓、舉案齊眉……”她痛哭出聲,“可是你、你們顧家,毀了這一切!”
“我……”顧九思出聲。
柳玉茹打斷他的話:“我知道,你們無辜。我知道,我該恨我母親軟弱、妾室當權、父親貪財,你們顧家也不知道,你們什麼都不知道……可是,那句娶我是不是你說的?”
被她盯著,顧九思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是你說的娶我,顧九思。”她認認真真地看著他,“你離經叛道,以為這世界上所有人都像你一樣不在乎人言,可是你說這句話的時候難道就沒想過?葉家聽了這句話,可能會毀掉這門婚事;你家聽了這句話,可能會來我家下聘;其他人聽了這句話會覺得我舉止不檢點……你只覺得那是玩笑,可以一笑而過,可是你毀掉的……是我一輩子的幸福。”她咬著牙說完。顧九思的臉上終於失去了一貫的笑意,他靜靜地凝視著對面哭訴的姑娘。
顧九思突然發現,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有這樣在生活中苦苦掙扎的人。他想起自己以前聽過的故事,皇帝對著百姓道:“何不食肉糜?”
“抱歉……”他垂眸。
柳玉茹抬手,猛地一巴掌扇在了顧九思的臉上。
“道歉有用嗎?”她大喝,“我那麼多年的努力,那麼多年的經營,都毀在你的一句玩笑話上了!你說一句抱歉就夠了嗎?”
“你聽好。”她一把抓住他的衣領,貼近他的臉。她哭花了妝,整個人卻像一隻小豹子,眼神明亮又堅定,帶著足以劃破這世間所有險惡的勇氣:“顧九思,我不管你願意不願意,你說了那句話,你顧家把我迎娶進門,你讓我成了你的妻子,就得為這件事負責。
“我這輩子既然和你綁在了一起,我本該得到的東西,你就都得給我!我要一個能夠頂天立地、扛起家族大業的夫君,要一個能一輩子護住我和我的孩子的夫君,要的不是你這種只知道吃喝玩樂遇到事就靠爹娘的孬貨!
“葉世安能做到多好,你就得做到多好。我失去的東西,你都得還給我。從今天起,你給我回家去好好讀書,要是再敢來賭場、青樓這些亂七八糟的地方,”柳玉茹踩在桌子上,單手拔了刀,一隻手一把抓著顧九思的領子,另一隻手將刀架在顧九思的脖子上,“我宰不了你,就拿著這把刀抹脖子死在你顧家的大門口!你聽明白了嗎?”
“冷靜……”顧九思看著已經徹底紅了眼的柳玉茹,咽了咽口水,什麼話都不敢說了,只能顫抖著儘量用平和的語調道,“你……冷靜。”
而站在門外的葉世安回過神來,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他得趕緊走,這一段對話對他而言信息量太大,太可怕了。他完全不需要擔心印象裡那個柔弱的玉茹妹妹會被顧九思打死,現在需要擔心的只有顧九思今日會不會血濺春風樓。但是想想,顧九思血濺春風樓……那就濺吧,也算為民除害了。
柳玉茹平靜地看著面前似乎已經完全不知所措的顧九思,然而正是這種平靜讓顧九思覺得有些害怕,頸上的刀是無所謂的,其實以顧九思的身手,在她動手前他就能搶下這把刀,可是柳玉茹這樣的狀態讓他害怕。
顧九思是真的相信此刻的柳玉茹是豁出性命在和他談論這件事。他不敢繼續和她開玩笑了,此刻清楚地知道,對柳玉茹而言,嫁入顧家是多麼絕望的事。
如果真如她所說……那麼,她本該是喜歡葉世安的吧?
顧九思的腦子裡閃過這麼一絲念頭,愧疚感瘋狂地湧了上來,他有些慌張。他想和她說,他願意成全她和葉世安,卻又怕自己說錯話,過了很久才結巴道:“你……你把刀收起來,我們慢慢聊。”
“回家去聊。”柳玉茹只有這一句話。
顧九思頭痛地道:“好好好,回家回家,這就回去。”
柳玉茹收了刀,站起身來,恭恭敬敬地站在一邊,像一個再溫柔賢淑不過的妻子。
顧九思拉了拉衣服,柳玉茹警惕地看著他。顧九思伸了個懶腰,往內間走去,柳玉茹忙問:“你要去做什麼?”
“換套衣服。”顧九思歎了口氣。
柳玉茹立刻抓住了他的袖子,淡淡地道:“不必了,家中備好了衣服,我們這就回去吧。”她不確定顧九思會不會在換衣服的時候逃了,說著就拖著顧九思往外走。
顧九思被她拖著下樓,一面走一面歎氣:“何必呢?就換套衣服的時間,有這個必要嗎?”
柳玉茹不說話,顧九思感覺周邊的目光都看了過來。
他有些尷尬,朝著看過來的人吼:“看什麼看?不怕看瞎眼啊?!”
大家壓著笑,紛紛轉過頭去,卻用餘光瞟過來。
顧九思感覺自己的面子都丟盡了。和柳玉茹一起進馬車的時候,他忍不住埋怨道:“你來找我就找我吧,我也不是個不聽勸的人,這麼大的陣仗,你讓我的面子往哪兒擱?”
“你需要面子嗎?”柳玉茹抬眼看他。
顧九思感到莫名其妙:“我不要面子的嗎?”
“以後就不需要了。”柳玉茹說著,將一本《論語》砸了過去,淡淡地道,“看書,從今天開始你就別隨便出門了,好好讀書。等今年放榜了,去看看葉世安考多少名,日後參加科舉,你不能比他差。”
“柳玉茹,”顧九思一聽這話就急了,“你這個人就這麼虛榮、愛攀比嗎?他考多少名關我什麼事?”
柳玉茹冷笑:“我若不嫁給你,可就是葉夫人了。”
顧九思被這話噎了一下。他知道柳玉茹說的也是實話,但心裡還是有些不舒服。他將書一扔,不高興地道:“我不和他比。”
“比不贏是吧?”柳玉茹彎腰將書撿起來,撣了撣上面的灰,“沒事,我也沒指望你能贏。”
顧九思賭著氣道:“我原本還有幾分愧疚感,現在聽著你這話,一丁點兒愧疚感都沒了!”
柳玉茹從旁拈了葡萄,垂眸剝著葡萄皮,道:“沒事,我也不稀罕你的愧疚感。反正這書你讀也得讀,不讀也得讀。”
“我不讀!”顧九思大吼了一聲,“我看你能把我怎麼辦,我要下車,我……”
他的話沒說完,柳玉茹的刀就橫在了他面前。
“你下。”柳玉茹冷笑著道,“你今日下了車,不是你死就是我死。”
顧九思看著柳玉茹,她的神色完全不似偽裝。她雖然笑著,眼裡卻不帶半分溫度:“反正我這輩子已經被毀了。”
顧九思聽到這話,咽了咽口水。過了半天,他有些煩悶地回到了剛才的位置上,小聲嘟噥道:“整天死啊死的,你這個人說話太不吉利了。”
柳玉茹:“呵。”
一行人到了顧府。車一進顧府,顧九思就趕緊跳了下去。
他已經想好了,柳玉茹他是鬥不贏的。他心裡愧疚,看著柳玉茹就自動矮了一截,所以得去找他爹娘,他爹娘肯定有辦法說服柳玉茹。
他一路小跑著去了顧朗華和江柔的房裡,柳玉茹慢悠悠地跟在後面,侍女捧著葡萄跟著。柳玉茹邊吃邊走,大老遠就聽到了顧九思浮誇的哭聲。
“爹!娘!我快被逼死了!”
“他平時就這麼浮誇的嗎?”柳玉茹回頭問旁邊的丫鬟。
旁邊丫鬟憋著笑,小聲地回答:“大公子一貫不著調的。”
顧九思不著調,柳玉茹是知道的。可她沒想到,不著調這種事也會傳染。她心裡一直覺得江柔是女中豪傑,顧朗華也算老一輩中的風流人物。她沒想到一踏進院子就看見顧九思抱著顧朗華的腿,號啕著求他們做主,而這對之前明明看著很正常的父母居然也真信了顧九思的話,江柔心疼地看著顧九思,顧朗華神色為難。
柳玉茹心裡沉了沉,突然就明白顧九思這性子是怎麼來的了。
柳玉茹輕咳了一聲,進了內堂,柔聲道:“公公、婆婆。”
一聽見柳玉茹的聲音,顧九思號得更大聲了:“娘!你要為我做主啊!我不讀書,不想讀書!我讀書就頭疼、肚子疼,全身疼!我難受啊!”
“不讀了,不讀了,”江柔趕緊道,“算了算了,我再想想辦法……”
“婆婆,”柳玉茹溫和地道,“大公子如今年近十八了,還猶如稚子,為人父母,總得為孩子的前程考慮,您說是吧?”
這話讓江柔頓時清醒了幾分,江柔有些為難地看著顧九思,看著顧九思那祈求的眼神,心裡就像刀割一樣。
柳玉茹站在顧九思背後,柔聲道:“公公婆婆還是先休息吧,我這就帶著夫君回去了,您二位就不用操心了。”
“是呀。”顧朗華先出聲,“柔兒,咱們既然說好了,就讓玉茹管好了。”
“爹!”顧九思震驚地看著顧朗華。
江柔不敢看顧九思,握著顧九思的手拍了拍,咬牙道:“九思,娘也是為了你好。”說著,江柔便放開了顧九思,站起身來。
顧九思更加震驚了,大喊了一聲:“娘!”
江柔轉過身,由顧朗華扶著趕緊步入了內室。
柳玉茹站在顧九思身後,溫柔地道:“郎君,快起來讀書吧。”
快起來讀書吧……快起來讀書吧……快起來讀書吧!這句話像魔音一樣在顧九思的耳邊回蕩,好半天他才反應過來,顫抖著聲音道:“你……你對我爹娘做了什麼?!”
“郎君,”柳玉茹歎了口氣,“我這都是為你好哇。”
“不不不,”顧九思搖著頭道,“柳小姐,玉茹妹妹,柳仙子,是我錯了,我不該招惹你。我們坐下來好好商量一下,我真的不適合讀書,除了讀書你讓我做什麼都行。我從小身體不好,不適合讀書的,讀書會頭疼……”
“肚子疼,全身疼。”柳玉茹幫他說了下去。
顧九思拼命點頭。
柳玉茹微微一笑:“那關我什麼事?我只在意能不能當誥命夫人呀。”柳玉茹說得十分坦然。
顧九思臉色煞白,咬著牙道:“柳玉茹,你不要欺人太甚了!”
“哦,”柳玉茹神色平淡地接話,“你這是在威脅我?”
“對,”顧九思怒道,“你再這樣,我就……我就……”
“你就怎麼樣?”柳玉茹面色不變。
顧九思在大廳裡亂竄,似乎在尋找什麼。柳玉茹喝著茶,靜靜地看著他。
顧九思找不到他要找的紙筆,便轉過頭來,氣勢十足地道:“我就休了你!”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在內室的江柔和顧朗華對視了一眼,顧朗華立刻去提棍子,江柔按住了顧朗華,搖了搖頭。
柳玉茹喝了口茶,平靜地道:“我就問你最後一次,去讀書嗎?”
“我!不!讀!”顧九思答得氣勢十足。
柳玉茹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喝了一聲:“王壽!把他給我關到書房去!”
顧九思聽到這話,冷笑了一聲:“這可是我家……”話音還沒落地,顧九思就看到侍衛魚貫而入。
“大公子,得罪了。”王壽行了一禮就向他攻來。
顧九思非常悲憤:“王壽,連你都背叛我!”
“這不叫背叛。”王壽神色平靜,“我現在的主子是少夫人。”
顧九思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快崩潰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他只是去了一趟春風樓,柳玉茹不是那個憋著哭的柳玉茹了,他爹娘不是疼愛他的爹娘了,連他的小師父王壽都不是他的師父了!
顧九思一面和不斷沖來的侍衛對打,試圖沖出顧府,一面悲痛欲絕。
柳玉茹帶著印紅看著顧九思一個人在院子裡打鬥,他上躥下跳,身手敏捷。
印紅有些疑惑:“大公子不是說自己身體不好嗎?”
“他不是身體不好,”柳玉茹淡淡地評價,“是腦子不好。”
印紅:“小姐言之有理。”
顧九思昏天黑地地打了一個下午,終於在侍衛的車輪戰中被扣下押進了書房。
顧九思被扔進書房時,感覺又冷又餓,全身都痛,然而房間裡什麼都沒有——只有書!書!書!他感覺自己的頭快炸了。他坐在冰冷的地面上休息了一會兒,爬了起來,開始敲門。
“喂!關我就算了,給點兒吃的啊!”
回應他的是他以前的小廝木南顫抖的聲音:“大公子……少夫人說了,背完《論語》第一則,才准吃飯。”
“滾蛋吧,餓死我算了!”顧九思怒吼。
木南縮了縮脖子。
柳玉茹站在門口,轉頭同印紅道:“今晚烤只羊吧。”
印紅疑惑不解。
柳玉茹繼續吩咐道:“就在院子裡烤,再準備點兒美酒。”
印紅笑了,高興地道:“好!”
顧九思在書房裡睡了一覺。他是被一陣香味喚醒的,羊肉的香味混合著美酒的清香飄入他的鼻間,他用力吸了吸鼻子——更餓了。
他聽見了外面的歡歌笑語,而他的肚子咕咕作響。好餓,真的好餓,他撐不住了。他艱難地伸出手,在黑夜裡點了燈,拿出了《論語》。外面的所有人興高采烈,房間內的他一個人痛苦不堪。他一面背,一面有些想哭。
其實他很聰明,小時候所有夫子都這麼誇他,在饑餓的逼迫下,他背得更快了。很快,他就開始拍門:“柳玉茹!柳玉茹!你給我開門!”
柳玉茹正喝著酒吃著肉,就聽見顧九思急切的喊聲:“留根腿骨給我,我會背了!”
所有人面面相覷,又紛紛看向柳玉茹。
柳玉茹輕咳了一聲,將羊肉放下,拍了拍手站起身來,走到了房間門前,溫和地問:“郎君可是餓了?”
“我一天沒吃東西,你說我餓不餓?”顧九思被她問得惱火。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不高興的聲音,心裡居然莫名有些高興,這幾天來的煩惱因為顧九思的不開心而減輕了許多。她暗中斥責自己不對,這種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的行為,她是不太贊成的。於是她克制住自己內心那點兒小小的歡樂,繼續道:“那妾身這就放郎君出來,可郎君出來後需老老實實地將《學而》背完才能吃飯,郎君沒有意見吧?”
顧九思本來想罵人,可是在罵人的前一刻,理智阻止了他。他知道這麼爭吵下去,只會無限延長自己挨餓的時間。柳玉茹是吃飽喝足和他吵架的,他的嘴皮子再利索也掩蓋不了他被餓得頭暈眼花的事實。於是他深吸一口氣,道:“行,趕緊!”
柳玉茹讓人將顧九思放了出來。顧九思一看見院子裡烤好的羊肉,眼睛就直了,直直地朝著羊肉奔了過去。柳玉茹正要出聲阻止,就聽見顧九思一面語速極快地背著書,一面趕緊給自己倒酒夾肉,然後在眾人驚訝的眼神裡,一面吃一面背。
等背完了,顧九思打了個嗝,喝了口酒,終於覺得舒服了。他抬眼看向柳玉茹,頗為得意地道:“怎麼樣,爺厲害吧?崇拜吧?”
柳玉茹看著顧九思的樣子,抿唇笑了,覺得面前這個人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剛剛做出點兒小成績,就趕緊過來邀功。她輕咳了一聲,走到顧九思身前去,給他推了兩道涼菜。
顧九思吃飽喝足後,覺得人生滿足了,站起身來搖了搖扇子,道:“行了,爺睡了。”
“郎君。”
柳玉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來,顧九思抖了抖——他現在聽見“郎君”兩個字就覺得害怕。
果不其然,柳玉茹道:“不如讓妾身給您介紹一下您接下來的生活吧?”
“不用,不需要,不可以,謝謝。”顧九思語速極快,抬腿就想溜。
柳玉茹坐在原地,溫柔地道:“妾身不想關您的。”
聽到這句話,顧九思抬起的腿僵在了空中。柳玉茹搖了搖茶杯裡的茶,看著倒映在裡面的月亮,溫和地道:“回來。”
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當真就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柳玉茹先領著顧九思去洗了個澡,然後將提前準備好的衣服給顧九思換上。顧九思被迫穿上一身素色長衫,然後被逼著在腦袋上束上了一條寫著“勤勉”的布帶,接著跪坐到了柳玉茹的身前。
如今在大廳這些會有外人來的地方,或是書房這些有功用的房間雖已多用椅子、凳子,但在私人場所內還是以跪坐為主。
柳玉茹喝著茶,看著跪坐在自己面前神情悲憤又敢怒不敢言的顧九思,滿意地打量了一番。
不得不說,顧九思這皮囊長得是真的不錯。人家都說葉世安清俊,好似梅花仙君。柳玉茹卻覺得,只從長相來看,顧九思才是真正的仙人之姿。
他眉似遠山,眼如桃花,哪怕穿著這樣素淡的衣衫,也遮不住眉眼間的豔麗之色。他的面容生得偏女相,但骨骼棱角分明,便顯出幾分英俊,帶著一種如花如月的華麗輕奢之美。
柳玉茹靜靜地打量著他,突然覺得,其實若是往好的地方想,顧九思雖行事荒唐,但脾氣好,長得好,又有錢,這門婚事,她倒也不算吃虧。畢竟她不過中人之姿,又只是小門小戶裡不受寵的千金,若不是這番陰錯陽差,顧九思和她絕不會搭在一起。
顧九思見柳玉茹久久不說話,抬眼沒好氣地道:“要說什麼就快說吧,我累了,想睡覺。”
“哦,”柳玉茹收回思緒,“是這樣,我同您以前的夫子聊過您讀書的進度了,為此給您做了一個規劃,日後您每日子時就寢,卯時起身讀書。我會為您請一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專門教您四書五經;再請一位先生,專門為您講解當今天下局勢;還有一位雜家,教您算帳、分辨糧食等;最後由您的父母親自教您經商往來。”
聽到這些,顧九思倒吸了一口涼氣,道:“你這是打算逼死我!”
柳玉茹沒理會他,繼續道:“每日我會定時叫您起床,然後陪您去上課,每日上午學儒學,大約兩個時辰;而時政與雜務在每天下午的一個時辰裡交錯進行。晚上我會陪您讀書,完成白日裡老師留下的功課。每隔五日,我會陪您一同去店裡看公公婆婆如何打理商鋪,每個月您會有三日休息時間,可自由安排,但不允許到青樓、賭坊等地去。”
“只有三天?”顧九思提高了聲音。
柳玉茹笑著道:“公子可是覺得時間太長,不利於您上進?要不改成一日?”
“不不不,”顧九思趕忙揮手,“三日吧,三日挺好的。”
柳玉茹點點頭,繼續道:“這些時間裡,郎君要戒酒、戒玩樂,您的拜帖我會替您審查,合適的不會阻攔,不合適的便一律推了。為了不影響郎君的心境,郎君出入的房間我會重新佈置,衣衫我已經全部重新準備了,您過去那些花花綠綠的衣服不利於修心,日後郎君就穿今日這身衣服吧。”
“不好吧……”顧九思苦笑,“我一套衣服天天穿也不好。”
“沒事,”柳玉茹微笑,“妾身為您準備了三十套,您可以一天換一套,保證一定是一模一樣的。”
顧九思:很好,你夠狠。
“郎君可有什麼想說的嗎?”柳玉茹看著顧九思憤恨的眼神,輕搖著手裡的扇子。
顧九思忍了又忍,憋了又憋,終於道:“柳玉茹,你到底打算做什麼?”
“什麼做什麼?”
“你是不是想折磨我出氣?”顧九思大著膽子說出來,“所以才想了這麼一個辦法,逼著我讀書?”
柳玉茹轉動著手中的團扇,沉默了片刻,道:“郎君可知道,玉茹未來的榮辱都系在郎君身上了。日後郎君飛黃騰達,玉茹便享富貴榮華;郎君落魄,玉茹便落魄。玉茹過往的好友都知道玉茹與葉家的關係,如今玉茹嫁給了郎君,不知多少人在看笑話。”柳玉茹轉頭看向顧九思,苦笑,“若郎君比葉世安好,她們自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若郎君比葉世安差,她們的嘲笑與指點便免不了了。我終究是個俗人,想活得風光漂亮些。所以我希望郎君能比葉世安好,讓我不被嘲笑,有風風光光的一天。”
聽到這話,顧九思有些詫異,彆扭地道:“呃……我可以給你買很多漂亮的衣服、簪子……”
“那些都沒用。”柳玉茹抿了口茶,淡淡地道:“郎君有錢,可這些年受到的嘲笑還少嗎?”
顧九思愣了愣,柳玉茹的話在他的心上劃出一絲淺淺的傷口,不太疼——其實他也不知道這疼應該如何定義,這或許該是很疼的,可是他自己已經麻木了。小時候他也曾想過當人上人,可是被比較、被嘲笑久了,也就習慣了。他覺得當個紈絝子弟,總比努力後再被人嘲笑要好。
柳玉茹往前探了探身子,打量著他,道:“其實您很聰明,我說的話,您也聽得明白。您本可成為俊傑,承擔起重擔,只是不願意而已。”
“我不行……”顧九思有些尷尬,鮮少有人這麼真心實意地評價他,他趕忙道,“我讀書真的不行。你換條路吧,換條路我幫你爭面子。”
“如今時局變了,您知道吧?”柳玉茹突然換了個話題,“天子已經三個月不曾臨朝,您的舅舅急於和公主結盟,您的父母著急讓您讀書,郎君難道不曾察覺到變化嗎?”
顧九思沒說話,聽著柳玉茹的話,心裡有些沉悶。
柳玉茹接著道:“公公婆婆終究會老的,您就算不為自己考慮,也該為他們、為我考慮一下。若日後他們被人欺辱,我被人欺淩,您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而無能為力,您還覺得無所謂嗎?”
“你說的話,”顧九思斟酌著慢慢地道,“我都明白,但不會有這麼一天……”
“因為您父母會規劃好所有的路,是嗎?”柳玉茹笑出聲來。
顧九思沒有回答,柳玉茹眼裡含著笑,仿佛看透了他的心一般。她接著道:“這話到底是您自己安慰自己,還是別人安慰您?您是不敢去面對現實,還是真的對現實一無所知?”
顧九思垂著眼眸,這一次終於失了聲。
他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水杯,聽著柳玉茹道:“我之所以讓郎君讀書,不是走投無路,是因為我知道你可以。我知道葉世安讀書有多努力,也知道你有多聰慧。葉世安能做到的事,你都可以做到,只是你從來不去做。”
“我不行。”
“你可以。”柳玉茹斷言。
顧九思抬眼看著面前的姑娘,柳玉茹的眼神沒有半分退縮,兩人靜靜對視。
顧九思的眼神有些閃爍,柳玉茹突然道:“你若能贏過葉世安,當個大官,替我爭一個誥命,我就原諒你。”
她似乎摸透了他的心思,知道他最柔軟的地方。
他之所以一直胡鬧作妖卻始終沒有出格,甚至一再忍讓,就是因為心中清楚,這一場婚事是因為他的一句玩笑話。他的愧疚讓他無條件地退讓,卻又控制不住自己的小脾氣要掙扎。他這樣孩子氣的善良與鬧騰,她都瞭解得清清楚楚。
顧九思有些錯愕。他突然發現,面前這個姑娘似乎比他爹娘更明白他。
他的眼神直愣愣的,沒有半點兒遮掩。柳玉茹被他直視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跳加速,輕咳了一聲,錯開眼神。
夜風夾雜著花香吹拂過來,姑娘的髮絲輕輕地落在她潔淨的臉龐上。
她穩住了心神,再一次開口:“顧九思,就算是為了我,你努力一次,行嗎?”
聽了這話,顧九思沉默著沒出聲。
後來柳玉茹想起來,其實這話是有些曖昧的,只是那時候他們倆都沒想到這些。於感情一事上,他們都沒什麼閱歷。柳玉茹只是想讓他對她心懷愧疚,而顧九思也只覺得柳玉茹說的話其實也對,他讓人家失去的東西,總得給人家爭回來。
只是……超越葉世安,對顧九思來說太難了。
他打小就生活在葉世安的陰影下。小時候他身體不好,一日裡總有大半日在喝藥。他學東西雖然快,但是看書的時間稍微長些,就容易頭疼。那時候揚州城大半的小少爺都在一起讀書,每日晨間抽人起來背書時,顧九思但凡看過的都能流利地背出來,沒看過的自然一個字都背不出來。但夫子是不會問為什麼沒看過的,那是揚州城最好的私塾裡最嚴格的夫子,只會劈頭蓋臉地罵顧九思不上心。
葉世安坐在顧九思的後面,顧九思每次背不出來時,葉世安便站起來,流利地背完後面的內容。於是夫子上門時,總要同顧朗華說上一二。
爹娘不忍心罵顧九思,但也時常會誇葉世安:“葉世安怎麼這麼聰明啊?”
起初顧九思躲在被子裡哭,江柔一見他哭便心疼得不行:“寶貝不哭了,比不過就比不過了,咱們家也不靠讀書吃飯,你高高興興的就是了。”江柔覺得自己只是安慰孩子,但這些話落在顧九思心裡,就成了他後來的遮羞布。
他是不敢去同葉世安比的,也不想比,反正爹娘都說了,高興就好。
如今柳玉茹再如何鼓勵他,顧九思心裡都有那麼幾分害怕。可這是生平頭一次有人這樣肯定他,說他能比葉世安更好,他又不忍心讓她失望,於是憋了半天才道:“我……我試試吧。”說著,他慌忙起來,道,“你先睡吧,我再去看會兒書。”
柳玉茹點了點頭,顧九思便離開了。印紅進來扶起柳玉茹,柳玉茹起身吩咐道:“你讓廚房給少爺燉碗吊梨湯,我聽著他聲音有些啞,讓他潤潤喉。”
“小姐對他這麼好做什麼?”印紅有些不滿,把柳玉茹扶到了床邊,“您就是太心善了,要不是他,您現在可就是葉少夫人了,哪能在這兒操這個閒心?您這是嫁人嗎?這明明是多了個兒子!”
“淨胡說!”柳玉茹用團扇輕輕地敲了印紅的腦袋一下,坐在床邊歎了口氣,道,“印紅,以後就別叫小姐了,叫少夫人吧。”
印紅嘟著嘴不說話。柳玉茹抬眼看她,也明白她的意思:“我知道你是為我抱不平,可是人得往好的地方看。其實顧九思有一萬種法子整治我,可顧家也好,顧九思也好,他們都沒有這樣做,反而不斷給我讓步,這不是因為我多有能耐,而是他們讓著我。他們之所以讓著我,也是他們好心。能走到今天,顧家誰都不是傻子,便是顧九思,在外面你又見他讓誰欺負過?”
印紅靜靜地聽著,柳玉茹看著外面輕輕搖動的柳條:“這樁婚事,算起來也是張月兒使壞,我爹貪財,我若是把所有氣都撒在顧家身上,現在自然可以作威作福,但誰又能忍誰一輩子?過些時日,顧家好好待我,若我還記恨,他們自然有的是法子整治我。我不如把這些事都放下,好好過日子。我既然當了顧家的少夫人,吃著顧家的米,穿著顧家的衣,就不能有太多其他的心思了。”
印紅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些許哀愁之色:“理是這個理,可是我想想吧,還是替您難過。畢竟葉大公子……比姑爺,要好太多了……”印紅越說越小聲,柳玉茹聽著卻笑了。
“你別這樣說。”柳玉茹柔聲道,“葉大公子有葉大公子的好,但郎君也有郎君的好。且不說其他,我便問你,若今日這事發生在葉世安身上,你覺得可能嗎?”
若柳玉茹提刀去堵葉世安,葉世安怕是一回家就下休書了,哪裡還會坐下來委屈巴巴地和柳玉茹談這些?
印紅愣了愣。柳玉茹笑著道:“郎君看著兇惡,其實脾氣比葉大公子好了不知道多少。你看郎君的身手,若是真打起來,他哪裡會跑不出去?他不過是不想傷了院中的家丁,所以才收手。而且呀,郎君比你我想像的聰明得多。你想想,他花了多長時間背完的《學而》?怕一刻鐘都沒有,葉大公子都沒這記性。郎君只是不上心,”柳玉茹搖著扇子,“若是上心,他怕是比葉大公子聰明多了。”
他比葉世安聰明多了。回來拿東西的顧九思聽見了,愣在門口。旁邊的木南看著他的模樣,一時有些疑惑,小聲地叫他道:“公子?”顧九思抬起手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從窗縫裡悄悄地看了裡面一眼,裡面燈光溫柔,女子坐在床上,笑容恬淡又柔和,像是春日的夜風,輕輕拂過他的面頰,飄進他的眼裡。
他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直起身來,朝木南招了招手,便領著木南回了書房。
他點上燈,翻開了書,靜靜地看著書,突然覺得這一次是真心,而不是勉強,真心想要補償柳玉茹。
她是個好姑娘,他想,總該讓她過得好一些。

第二天柳玉茹醒的時候,已經是卯時。
柳玉茹起來後,詢問旁邊的印紅:“大公子昨兒個沒回房來?”
印紅給柳玉茹插著簪子:“大公子昨晚是在書房睡的。”
“起了嗎?”
“沒,”印紅憋著笑道,“木南一早就在門外候著了,說叫不起來,讓您過去。”
柳玉茹點了點頭,便進了書房。
書房裡,顧九思睡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呼吸深沉又綿長,看上去睡得香極了。
木南為難地站在一邊,道:“少夫人,我叫了好幾次,公子都聽不到……”
“無妨。”柳玉茹微微一笑,“端盆水來。”
那一天清晨,顧九思知道了什麼叫“醍醐灌頂”。
他被水潑醒的時候,整個人是蒙的,一抬眼就看見了柳玉茹的笑容。
“郎君,睡得好嗎?”
顧九思下意識地想開口罵人,又想起昨天晚上這姑娘坐在床邊搖著扇子的樣子,一口氣憋在了胸中,臉色變了又變。周邊的人嚇得瑟瑟發抖。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道:“還好。”說著,他站起身來,接過帕子擦了把臉,然後換上了一身素色長衫,把寫著“勤勉”的帶子綁在了自己頭上,信心滿滿地道,“柳玉茹,我一定會超過葉世安的!”
柳玉茹微微詫異,隨後忙道:“郎君有這樣的想法,那真是再好不過了!”
“柳玉茹,”顧九思認真地看著她,“等我超過了葉世安,幫你爭了誥命,那時候我們是不是就互不虧欠,你可以尋找你的幸福,我也可以尋找我的幸福了?”
柳玉茹聽著這話,嘴角含著笑,轉動著扇子道:“那是自然。”
顧九思深吸了一口氣,拍了拍她的肩:“你放心,你失去的東西,我都會幫你爭回來!”說著,顧九思滿懷壯志地走出了房門。
他先是洗漱,然後用飯。因為老師授課的時間是定好的,他起晚了,只能一面趕著去上課,一面匆忙地吃東西。
柳玉茹跟在他身後,幫他算著時間。
早上兩個時辰的儒學,學完之後,顧九思才喘息片刻,柳玉茹就趕緊讓人將飯菜端上來,一面給顧九思夾菜,一面道:“郎君,你多吃些,下午還有課,在這之前你先做點兒功課,不然晚上做不完。快吃,千萬別餓著了。”
顧九思被逼著迅速地吃了午飯,開始做功課,然後就迎來了下午的老師……
一天過去,顧九思做完功課回房的時候,累得幾乎走不動了。柳玉茹扶著他,精神奕奕地道:“郎君再堅持一下,您還有一篇《論語》要背。”
“背不了了……”顧九思幾乎要哭出來了,“柳玉茹,你讓我去睡吧,我真的受不了了,背不了了……”
“顧九思,你清醒一點兒!”柳玉茹怒喝一聲,顧九思瞬間一個激靈,站直了身子。
“能背嗎?”柳玉茹認真地看著他。
挨餓的恐懼感湧上心頭,顧九思瘋狂地點頭:“能!”
顧九思是背著書睡著的,咚的一聲,他的頭就磕在了桌上。柳玉茹看著顧九思睡覺的樣子,覺得他像極了一個孩子。他的睫毛很長,在夜裡微微顫動。
“烤羊腿……”他低喃了一聲。
柳玉茹輕笑出聲來。她關他的那一次給他的影響也太大了。
她輕輕推了推他,溫和地叫他:“郎君,起身了。”
“柳玉茹……”顧九思迷糊著開口,“對不起……”
柳玉茹微微一愣,看著面前像個孩子一樣的男人,瞬間覺得內心被柔軟填滿。
她突然覺得嫁進顧家,嫁給這個男人,或許也並不是一件壞事。顧九思固然紈絝無能,可比起葉世安,顧九思至少有一點好——有心。
她與葉世安相識這麼多年,對葉世安而言,她或許也不過是家族間交往中的“玉茹妹妹”而已吧?
她輕笑著用扇子敲了敲顧九思,柔聲道:“起了。”
扇子把顧九思敲疼了,他噝了一聲,捂著腦袋抬起頭來,不滿地道:“你做什麼?”
“起來,去睡吧。”
顧九思揉著被她敲疼的地方,不高興地道:“還沒背完呢。”
“不背了。”柳玉茹站起身,“放你的假,去睡吧。”
聽到這話,顧九思的眼睛頓時亮了,他高興地起身跟著柳玉茹,道:“這可是你說的,我可沒偷懶。”
柳玉茹看著他亮晶晶的眼睛,忍不住用手戳了一下他的額頭,嗔笑著道:“瞧你這出息。”
“喂,你別老是打我的腦袋啊,打傻了你就當不了誥命夫人了!”
柳玉茹沒理他,招呼著他往前走。
顧九思猶豫了片刻,道:“我還是睡書房吧。”
“嗯?”柳玉茹挑眉,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還是想著有一天他們會分開的,所以想盡可能地不占她的便宜。她歎了口氣:“郎君,你成親頭一個月就與我分居,我在名聲上過不去。”
顧九思被她說得皺起了眉頭。他認真想了想,隨後道:“那我打地鋪。”
柳玉茹:這說得好像她很想讓他上床一樣。
“行吧。”柳玉茹淡淡地道:“地上可大了,你想怎麼睡就怎麼睡。”
當天晚上,顧九思高高興興地打了地鋪。他幸福地睡在地上時,柳玉茹也不知道怎麼的,就突然很想對他動手。她也沒遮掩。或許在顧九思面前,她已經完全不想遮掩。於是她從旁邊抓了一個枕頭,猛地朝顧九思狠狠地砸了過去。枕頭砸在顧九思的臉上,顧九思一動不動,仿若挺屍。柳玉茹冷哼了一聲,躺到床上,蓋起被子。顧九思聽到她睡了,才小心翼翼地把臉上的枕頭拉下來。他歎了口氣,看著天花板。女人的心情果然陰晴不定,他未來的日子會有多難過,可想而知了。
接下來顧九思每天重複著早讀書、午讀書、晚讀書的悲慘生活。他過得渾渾噩噩,每次哭著喊著說不讀了,柳玉茹就鼓勵他:“你要努力啊,郎君,一定要超過葉世安。”
超過葉世安……超過葉世安……超過葉世安……這句話每日迴響,顧九思就時時掛念著葉世安的成績。
沒過幾天,鄉試放榜,所有學子都趕著去看,顧九思沒參加考試,卻比參加了考試的人還要緊張。他大清早起來就讓木南去打聽消息。柳玉茹只見顧九思坐立不安,但不知他在緊張什麼。
中午時分,木南終於回來了。顧九思遠遠看見木南回來,就急急地跑到門口迎接。木南跑過來,喘著粗氣。顧九思急忙問:“怎麼樣?葉世安考得怎麼樣?”
“解……解元……”木南喘著粗氣說。
顧九思臉色蒼白。
木南怕他沒聽清楚,又重複了一遍:“第一名,解元!”
聽到這話,這十幾天的早起晚睡,每日發的愁,積攢的一切情緒都在這一刻爆發,顧九思再也支撐不住,兩眼一翻,當場暈了過去。
周邊的人都擁上來,大聲地喊他:“公子!你怎麼了公子?!”
顧九思悲痛欲絕。他怎麼了?他要死了!
第一名!鄉試第一名,葉世安未來還可能會考中會試第一,殿試第一,第一,第一,永遠第一。
自己怕是拼了這條小命也追不上啊……
顧九思一暈,整個顧府人仰馬翻。
江柔和顧朗華趕了過來,看著顧九思幾天內瘦了一圈,心疼得不行。
江柔對著柳玉茹,斟酌著道:“玉茹啊,萬事不可操之過急,這孩子打小也沒吃過什麼苦,你一下讓他這樣勞累,會出事的啊。”
柳玉茹歎了口氣。她知道顧九思沒吃過苦,卻也沒想到會柔弱成這樣。看上去精神頭這麼好的一個人,說暈就暈,實屬罕見。她低頭道:“婆婆說得是,玉茹知錯了。”
見柳玉茹讓步,江柔也不好再說什麼。但江柔觀察著柳玉茹的神色,也知道柳玉茹絕不會這樣罷休。江柔看著躺在床上的顧九思,心疼得不行,慢慢地道:“玉茹啊,其實人這輩子有許多路要走,也不一定就是要讀書。九思不適合,你也別逼他了……”
“那他適合做什麼呢?”聽見這話,柳玉茹抬眼看著江柔。
江柔被問得噎了一下。
柳玉茹重複了一遍:“婆婆覺得,郎君適合做什麼呢?”
江柔沉默了,柳玉茹試探著道:“郎君武藝高強,不若送到軍中……”
“不行不行,”聽了這話,江柔立刻道,“我們家就九思一個孩子,戰場兇險,九思若有個三長兩短……”
“婆婆,”柳玉茹歎了口氣,“您在我心中,一直是個聰明至極的女人,怎麼在郎君這事上就看不開呢?”
“習武的路子走不了,就只能從文,無論是經商還是做官,哪裡有不需要讀書的?既然讀了書,當然要往最好的路子走,如今這揚州城裡,哪戶富商家中沒有幾個出仕的子弟?郎君沒有親兄弟,若不去考個功名,日後就只能靠他的表親、堂兄弟,但這些親戚都在東都,二位遠在揚州,他日二位年邁,該郎君撐起顧家了,那時他們還會賣郎君這個面子嗎?”
這話讓江柔沉默了,柳玉茹慢慢地道:“就算他們賣這個面子,郎君只是一位商人,地位終究差了些,公公婆婆已是揚州首富,可舅舅要從東都來將郎君帶走,公公婆婆也毫無辦法,不是嗎?與其攀附他人,不如自力更生,您得為郎君的未來著想。您得想著,他今日之所以要吃這般苦,就是因為年少時過得太無憂無慮。人這一輩子總要吃苦的,這時候該吃的苦這時候不吃,未來就會加倍地還回來,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江柔沉默了許久,歎了口氣,點頭道:“你說得是。”
“而且,”柳玉茹喝了口茶,出聲道,“郎君其實很聰明,這些時日我觀郎君之才,以為不低於他人。所以我希望公公婆婆日後不要再說郎君做不到什麼,有什麼不行。於我心中,他就算拿了狀元郎,我也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
江柔靜靜地看著柳玉茹,柳玉茹低頭道:“兒媳一時心急,出言冒犯了。”
“無妨,”江柔吐出一口濁氣,“你說得是,是我和朗華糊塗了。你好好照顧他。”說著,江柔起身,拍了拍柳玉茹的肩膀,溫和地道,“你是個好孩子,九思娶了你,我很放心。”
柳玉茹垂下眼眸,心裡微微一動,有那麼幾分歡喜之意。她畢竟只是十五歲的人,被長輩誇讚,難免有些飄飄然。
柳玉茹恭恭敬敬地送江柔出去。
到了門口,江柔突然道:“等九思的身體好些了,他陪你回門後,你也抽點兒時間,我帶你去幾個鋪子看看。”
柳玉茹愣了愣。
顧家的產業太大,顧老爺一個人管不過來,所以有一部分產業是由江柔管著的。這事放在其他人家就是駭人聽聞,居然有讓妻子管著產業,還讓妻子同外人談生意的。可對顧家來說,這再正常不過。柳玉茹知道,去幾個鋪子看看,就是讓自己接手顧家生意的第一步。江柔……竟要兒媳也一樣經商嗎?
柳玉茹的心突突地跳。
她面色沉穩地應了,然後恭敬地送走了江柔。


第四章 禍事起
柳玉茹壓著心裡的激動,折回內間來,便見顧九思醒著。他睜著眼看著屋頂,似乎在發呆。
柳玉茹走到顧九思身邊,坐到床邊給他搖著扇子,道:“郎君可覺得好些了?”
顧九思應了一聲,隨後又歎了口氣,道:“我已無礙了,是不是要讀書了?”
“今日先休息吧。”柳玉茹笑了,“我陪你說說話好了。”
“哦,”顧九思面色漠然,“我不想說話。”
“那你陪我說說話吧。”柳玉茹撐著頭,靠在顧九思身邊。
顧九思被她的話逗笑了,笑著看她,道:“你的臉皮怎麼這麼厚了?”
“你娘讓我陪她去鋪子裡看看。”柳玉茹按捺著心裡的激動,面上的笑容卻遮都遮不住。
顧九思感覺到她的開心,轉頭道:“看看就看看,你高興什麼?”
“我猜她是想讓我學著做生意。”柳玉茹以為顧九思不明白,又補充了一句。
顧九思嘿了一聲,滿不在意地道:“不就是做生意嗎?值得你這麼高興嗎?”
說著,他突然想起以前柳玉茹在柳家的身份,便明白過來了。他想了想,隨後道:“我娘讓你陪她去看看,估計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這塊料。你不是想讓我讀書當官嗎?我們的家業也不能荒廢,她估計就是想著,以後我當了官,家裡的產業就交給你了。”
聽到這話,柳玉茹睜大了眼:“你說……你說……”
“顧家未來都是你的。”看著柳玉茹被震驚到的樣子,顧九思突然高興起來,給她讓了位置,側著身,頭靠在手上,笑著問她,“怎麼,高興傻了?”
柳玉茹沒說話,深呼吸了幾下,有些忐忑地道:“那你說,我成嗎?”
顧九思愣了愣。頭一次看見柳玉茹這麼忐忑的樣子,他驟然笑出聲來。
柳玉茹見他笑得沒頭沒腦的,有些不滿,伸手去推他:“你笑什麼?”
“柳玉茹,”他高興地道,“你也有今天哪?”原來面對未知事物忐忑不安的不是只有他一個人。
柳玉茹忍不住伸手去掐顧九思,顧九思趕忙往床裡退。他一邊躲著她,一邊叫喊:“哎呀,疼疼疼,饒了我吧姑奶奶,你最厲害、最凶了……”
柳玉茹被他逗笑了,一面笑,一面掐他。
顧九思躲了一會兒,實在忍不住了,抓住她的手道:“好了好了,別掐了,我輸了。”
“放手!”柳玉茹故作兇狠地看著他。
“那你可不能掐我了。”說著,顧九思放開了她的手。
柳玉茹哼了一聲站起來,同他道:“你休息一下,這兩天找個時間陪我回門。”揚州的風俗是滿月回門,如今也到回門的時間了。
顧九思懶洋洋地應了一聲。看著柳玉茹坐在鏡子前,他抬手撐起頭,溫和地道:“你也別擔心了。”
柳玉茹卸發釵的動作頓了頓。顧九思打著哈欠道:“你放心吧,那幾個小商鋪我都能管,你這麼厲害,肯定管得下來。”
聽了這話,柳玉茹才反應過來顧九思是在說接手生意的事。許久後,她垂下眼眸應了一聲:“嗯。”
這些天來,顧九思終於睡了一個好覺。第二天起來,柳玉茹見他精神不錯,便讓人去柳家送了帖子,領著顧九思回門。路上柳玉茹一直囑咐顧九思:“到了我家,你少說話,表現得對我好就行了。”
顧九思點著頭,認真地道:“放心吧,我保證給你爭面子。”
“還有一件事……”柳玉茹皺著眉說。
顧九思抬眼看她。
柳玉茹思索著道:“我想將張月兒最小的孩子過繼到我母親名下,你……”柳玉茹頓了頓,隨後道,“算了。”
她想,這麼複雜的事顧九思也做不了。
顧九思看了她一眼,已經明白了她要做什麼,撇了撇嘴,扭過頭去,沒有多話。
顧九思領著柳玉茹回門,剛到柳家大門口,柳玉茹便看見柳宣領著蘇婉站在門口,張月兒同芸芸一起站在後面。這麼多年了,蘇婉第一次站回這個位置,柳玉茹一看見,便知道母親這些時日過得不錯。柳玉茹眼眶微紅,微微低頭,隨後就感覺到顧九思握住了她的手。
眾目睽睽之下,顧九思神情關切地問:“夫人怎麼哭了?可有哪裡不適?”
柳玉茹:不,我不需要這麼做作的關愛。
但柳玉茹不能拂了顧九思的面子,便勉強笑了笑,柔聲道:“見到父母,喜極而泣罷了。”說著,她便領著顧九思上前去,恭恭敬敬地給蘇婉和柳宣行了禮。
見顧九思規規矩矩地行禮,柳宣舒了一口氣。慣來聽說顧九思行事張狂,柳宣本來還擔心會在眾目睽睽下被打臉,誰承想顧九思居然這麼給面子,當即高興了許多,連忙招呼顧九思進去。於是顧九思陪著柳宣,柳玉茹扶著蘇婉,一家人歡歡喜喜地進了柳家大門。
顧九思一心想著給柳玉茹爭面子,一頓飯下來,不是給柳玉茹夾菜,就是在噓寒問暖。在座的人都看得面面相覷,柳玉茹的臉也紅了個通透,顧九思卻渾然不覺。旁邊的下人有忍不住的,抿嘴偷笑;張月兒心中不屑,既覺得顧九思太沒規矩,又不得不豔羨;而蘇婉看見柳玉茹過得這樣好,便低下頭,悄悄紅了眼眶。
一頓飯吃完,顧九思被柳宣拉去喝酒。大概是對顧九思的期望太低,顧九思稍稍表現,柳宣便對他印象極好。
柳玉茹則被蘇婉帶回房裡,蘇婉同柳玉茹說了近些日子的情況:“如今張月兒的心思全在芸芸身上,同你父親吵得厲害,你父親看見她們就頭疼,來我這裡便來得勤快了。我倒也不覺得有什麼,他來或不來,我也不甚在意了。只是大家看見他抬舉我,便對我好了許多。倒是你,”蘇婉看著柳玉茹,關心地道,“那顧大公子對你……”
“挺好的。”聽到這話,柳玉茹便笑了,柔聲道,“娘,九思比外界傳的好多了,他對我很好。”
“他在家,”蘇婉有些不好意思,指了指大堂,“也是那般模樣嗎?”
柳玉茹紅了臉,點了點頭,小聲道:“您放心吧,他是真心疼我。”
“那就好。”蘇婉舒了口氣,點了點頭,道,“女人能被丈夫這般寵愛,一輩子便沒什麼好擔心的了。”
柳玉茹笑而不語。以往她覺得蘇婉說得沒錯,如今卻已經無法認同,但也知道蘇婉這樣想了一輩子,要轉變太難了,於是也只是笑著陪著蘇婉說話。說了一陣後,她想起今天的來意,同蘇婉道:“如今您和父親的感情也好了,趁著這個機會,也該為未來打算一下。我想了想,我婆婆那日說的話也不是沒有道理,您如今沒有孩子,不妨過繼一個。若是搶了芸芸的孩子,怕她會寒心,如今月姨娘最小的孩子尚不滿兩歲,不如我今日同父親提這件事,您看……?”
“你提……怕是不好吧?”蘇婉有些擔憂。
柳玉茹歎了口氣:“總不能由您來說。如今父親之所以愛來您這裡,就是覺得您性情淡泊,不爭不搶,若是您開了這口,父親怕是會不喜。”
蘇婉沉默了。
柳玉茹想了想說道:“您別擔心,九思在呢,父親就算不高興,也不敢說什麼。”
蘇婉和柳玉茹說了一下午的話。晚飯時,大家正說著話,柳玉茹看著張月兒抱著的孩子,笑著道:“榮弟如今也快兩歲了吧?”
聽到兒子被提到,張月兒頓時有了幾分底氣,笑著道:“是呢,快兩歲了。”
“會說話了嗎?”柳玉茹問。
“還不大會,但會叫娘了。”張月兒說著,催著柳榮道,“榮兒,來,叫一聲娘給大家聽聽。”
孩子嘰裡呱啦地說了一堆,也沒吐出個清晰的字音來。顧九思噗地笑出聲來。張月兒看過來,顧九思低頭道:“對不住,這孩子太好笑,我沒忍住。”
眾人一時陷入沉默。
柳玉茹淡淡地看了顧九思一眼,顧九思立馬收斂了笑意,坐端正了。這個細節才讓蘇婉真正放下心來。
見張月兒的臉色有些難看,柳玉茹忙道:“姨娘您別同他計較,九思就是孩子脾氣。”
“顧大公子天性率真,”張月兒勉強地笑著道,“哪裡有什麼好計較的?”
“如今月姨娘膝下已經有了兩個兒子,玉茹看著十分羡慕。玉茹總想著,如今玉茹嫁出去了,母親身邊總該有個人照顧,父親,您說是吧?”說著,柳玉茹就看向了柳宣。
張月兒抱著孩子的手忍不住緊了緊。柳宣聽著柳玉茹的話,點了點頭。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柳宣道:“你說得是,你母親膝下是該再有個孩子。不如這樣吧,”柳宣直接道,“月兒,榮兒就交給夫人撫養吧。”
“老爺!”張月兒驚叫出聲,“這……這……榮兒還小,”她的腦子轉得極快,忙道,“他若離了我,不行的!”
“月姨娘這話說得有意思了,”顧九思懶洋洋地開口,“哪家的男兒離了娘就不行的?又不是什麼軟骨頭,姨娘,孩子還是得交給大夫人養,免得走彎路。”
張月兒聽出自己這是被暗諷沒眼界,牙都要咬碎了,只恨自己那些年還是對柳玉茹和蘇婉太好了,就該早早弄死蘇婉,又或是把柳玉茹隨便嫁給個糟老頭子做妾室,讓她們母女一輩子翻不了身。然而現在說這些都太晚了,她抱著孩子哭哭啼啼地鬧起來。
柳宣見張月兒在顧九思面前鬧,頓時大怒,讓人把張月兒拖了下去,隨後便同蘇婉說起過繼這件事來。飯後柳宣又留顧九思喝了一會兒酒,才讓柳玉茹和顧九思回去。
到了馬車上,柳玉茹還是覺得有些奇怪:“今日我父親怎麼這麼好說話?”她原本想著,讓柳榮過繼過來肯定要費一番周折。
顧九思用手撐著頭,靠在窗戶邊上笑著道:“這你得誇我。”
柳玉茹轉過頭去,顧大公子紅衣金冠,眼裡含笑,月光落在他白如玉瓷的皮膚上,給他籠上了一層淡淡的光華。他的笑容懶散中自帶風流,竟讓柳玉茹有那麼一瞬間有些恍惚。
見柳玉茹不說話,他伸出手朝她招了招:“發什麼愣?快誇我呀。”
“誇你什麼?”柳玉茹回過神來,覺得有些不自在,扭過頭去,用團扇給自己扇著風。
顧九思撣了撣衣服,頗為自豪地道:“我下午便同你爹說起這事了。”
“嗯?”柳玉茹回頭看他,好奇地問,“你說什麼了?”
“我說呀,那些大戶人家的妻子都有個兒子,沒有的也要過繼一個,你娘孤身一個人,我擔心哪。我還說我本來打算給我小舅子送好多東西的,可惜你也沒個弟弟。我要是把東西給妾室的孩子,還打壓著你娘,那我心裡多不高興啊。”
“就這樣?”柳玉茹愣了愣。
顧九思挑了挑眉:“不然你要怎樣?”
“你這樣說話,會不會……”柳玉茹斟酌著道,“太直接了?”
“所以我說你呀,”顧九思用扇子輕輕地戳了一下她的額頭,嘴角帶著笑,“做事就是想太多。你以為你爹為什麼這麼多年沒休了你娘?”
柳玉茹皺起眉,猶豫著道:“因為休妻這事……傳出去不體面?”
顧九思歎了口氣,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柳玉茹,直接道:“你爹是要臉的人嗎?他不休你娘完全是因為你娘是蘇州蘇家的千金小姐,休了你娘,他上哪兒再娶這麼體面的女人?上哪兒找那麼得力的舅哥?所以呀,你爹寵張月兒也是在不得罪蘇家的前提下寵。你娘要是早早地鬧了,你爹還敢這麼寵著張月兒嗎?”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慢慢地道:“男人家……也要這麼算計嗎?”
“男人也是人,”顧九思嗤笑,“是人就貪財,就好權。在你爹心裡,女人算什麼?如今他想要巴結顧家,自然會對你娘好,我提了要求,還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只要孩子過繼到你娘名下,我就給孩子送東西,我們顧家送東西是隨便送的嗎?你爹心裡算得清楚著呢。”
柳玉茹不說話了。
顧九思搖著扇子等著柳玉茹誇他。等了一會兒沒見柳玉茹有反應,顧九思不滿地道:“你怎麼不說話?”
“顧九思。”柳玉茹這次沒叫他郎君了。她慢慢回過味來,抬眼看著面前吊兒郎當的人,詫異地道:“你……你挺厲害呀。”
至少在琢磨人心這件事上,顧九思比她通透太多了。他想人想得簡單,每件事都往本質上想,繞開了規矩和表面那些冠冕堂皇的話,每次都是直擊要害。對柳宣這樣的人,顧九思手到擒來,只是面對柳玉茹這種和他根本不在一個思路上的行走的牌坊時,才無從下手。
顧九思聽著柳玉茹的誇讚,挑了挑眉,把手搭在窗戶上,頗為驕傲,道:“叫夫君。”
柳玉茹聽了話,高興地蹲到顧九思邊上去,給他捶著腿,討好地道:“夫君,你太厲害了。你再給我說說張月兒,你說這人怎麼樣?”
“茶。”顧九思見柳玉茹這般討好自己,心裡頓時飄了起來。
柳玉茹趕緊給他倒茶,眼巴巴地看著他。
顧九思喝了口茶,看著柳玉茹那崇拜的眼神,忍不住笑了:“柳玉茹,”他笑著道,“我發現你挺能屈能伸哪。”
“那是,”柳玉茹立刻道,“成大事者必須有這種魄力。”
顧九思哈哈笑起來,拉她起來讓她坐在他邊上。
他酒後興致高,柳玉茹問,他就高談闊論,從張月兒、芸芸一路說到他身邊認識的各個人。
這些時日,柳玉茹讓夫子給他說了天下局勢,他心裡也有了底。柳玉茹見他像是醉了,什麼都說,便忍不住問:“那你覺得,梁王如何?”
聽到這個名字,顧九思的眼中閃過一絲冷意,他冷笑道:“亂臣賊子,其後必反。”
柳玉茹驟然一驚,還要再問什麼。
顧九思卻兩眼一閉,靠在馬車上,不高興地道:“我要睡了,不要吵我。”
之後無論柳玉茹再如何搖他,他都不肯再多說了,這話卻刻在了柳玉茹心裡。柳玉茹一夜未眠,在床上輾轉反側。
第二天清早,柳玉茹醒過來就蹲在了顧九思的地鋪邊上,開始搖他:“顧九思,顧九思。”
顧九思抬手捂住自己的耳朵,不滿地喃喃:“不是說好了給我放假的嗎?我好累,好疲憊,好困……”
“你再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就讓你睡。”
顧九思捂著耳朵,假裝什麼都聽不到。
柳玉茹把他的手拉開,忙道:“你為什麼說梁王會反?”
“嗯?”顧九思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我說了?”
“對,”柳玉茹肯定地道,“你說了。”
顧九思艱難地想了想,憋了半天,才終於道:“瞎說的吧……”
看著柳玉茹的臉色,顧九思知道自己不能再睡了。他坐起身來,痛苦地道:“我就是有這個感覺。梁王這人太假了。你說他有兵有權,什麼都為皇帝想好,還把自己家裡人送去當人質。要是他真的忠心,把兵權交回來呀。你看,他這兩年打了三次仗,每次都叫朝廷增兵,但我看了覺得好幾場戰鬥都是可以追擊,有機會把敵方一舉殲滅的,但他就不,你說這是為什麼?
“我就想啊,你說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外敵他是能打贏的,但他怕狡兔死走狗烹,也知道皇帝懷疑他,所以早已經開始琢磨著謀反了。只是現在時機還沒到,所以他就裝乖,故意讓陳國出兵騷擾邊境,通過這種打著玩一樣的仗反復讓朝廷增兵。”
“你怎麼知道他可以一舉殲滅敵軍?”柳玉茹好奇。
顧九思歎了口氣:“我以前在賭場遇見過好多次從梁王的封地來的人,他們給我複述過那邊的情況。我也是瞎猜的,作不得數。”
柳玉茹不說話了。
顧九思抬手抱著頭,很久後,抬眼看她:“你還有沒有要問的問題?要是沒有我想睡了。”
“睡吧。”柳玉茹抬手就把他的頭按回了枕頭上。
顧九思一沾枕頭,立刻就閉上了眼睛。宿醉真的容易頭疼。
柳玉茹琢磨著顧九思的話。經過這段時間的瞭解,她覺得顧九思說的話大多是有道理的,他說他是瞎猜的,但柳玉茹覺得,這可能比許多人認認真真地分析情報得出的結論要准得多。畢竟情報可能是假的,但在賭場裡隨便說的話沒有作假的必要。
柳玉茹想了一會兒,外面傳來印紅的聲音:“少夫人,大夫人叫您過去。”
柳玉茹回神,連忙洗漱好去了大堂。
江柔已經等在那裡了,見柳玉茹過來,笑著道:“來,吃過早飯,我便帶你去鋪子裡看看。”
柳玉茹低頭應聲,同江柔一起吃飯。
江柔問了一下回門時的情況,又問了柳玉茹之後的安排,隨後道:“等九思習慣了讀書,你也不用時時盯著九思的功課了,就騰點兒時間到生意上來。”
“聽婆婆的吩咐。”
江柔帶著柳玉茹用過早飯,便領著她去了鋪子。江柔將她介紹給鋪子裡的所有人,詳細地給她講了所有鋪子的運作。每個鋪子的選址、盈利的方式、採購的來源……江柔毫無保留,都跟柳玉茹說了。
她們去過江柔手下所有的鋪子之後,江柔取了一個賬本,手把手地教柳玉茹看賬,而後同柳玉茹道:“如今剛好到了查帳的時候,你幫我將所有的賬查一遍吧。”
柳玉茹微微一愣,知道這是江柔給她的考驗,雖然心裡忐忑,卻還是應了下來。
回到家時,顧九思沒在家,柳玉茹詢問了下人才知道顧九思是出去玩了。想著顧九思已經許久沒去見他的朋友了,她也沒有再管,自己洗漱之後就坐到了桌邊看賬本,最後忍不住倒頭趴在書桌上睡著了。
顧九思玩了一天,興高采烈地回到家,就看見柳玉茹倒在桌邊。見她手邊是個賬本,旁邊是算盤,顧九思愣了愣。
他上前搖了搖柳玉茹:“柳玉茹,醒了,去床上睡。”
柳玉茹迷迷糊糊地睜開眼,似乎是困極了。顧九思看見她的眼神,歎了口氣。他太能體會這種困到極致被人吵醒的感受了,於是乾脆彎下腰,小心翼翼地將柳玉茹打橫抱起來。柳玉茹比他想像中更輕,他抱著她走向床邊。
柳玉茹迷迷糊糊地看見顧九思的面容,小聲地問:“你回來啦?”
她沒罵他,這是顧九思的第一個想法。於是他高興許多,應了一聲,又催促她:“別說話,趕緊睡吧。”
柳玉茹應了一聲,再次閉上眼。她太困了。
顧九思將柳玉茹放到床上,又給她蓋了被子,這才去隔壁洗漱。
他正洗著澡,又忍不住問木南:“少夫人今天做什麼了,怎麼這麼累?”
“大夫人帶少夫人去熟悉鋪子了,”木南早猜到顧九思會問,提前打聽好了消息,“聽說大夫人把今年查帳的事交給少夫人了。”
顧九思愣了愣。他知道每年查帳時是他娘最忙的時候,不由得道:“這麼大的事,就交給她啦?”
“是呀。”木南一邊給顧九思搓背一邊道,“大家都說大夫人是在栽培少夫人,不久之後,家裡的事說不定都是少夫人說了算呢。”
“現在不就是她說了算嗎?”顧九思翻了個白眼。但想了想,他又道:“那她一邊監督我讀書,一邊管賬,豈不是很辛苦?”
那自然是辛苦的。
之後的幾天裡,柳玉茹每天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她沒去管顧九思,顧九思倒也沒給她找麻煩,只是乖乖讀書。印紅幫柳玉茹看著顧九思,說顧九思近來也還算努力,雖然偶爾開小差,但他也克制著,沒做什麼出格的事。柳玉茹點點頭,也沒再多管。說到底,柳玉茹不能真管顧九思一輩子,給他開了這個頭,但這條路走不走得下去還得看顧九思自己。
一開始柳玉茹看賬比較慢,後來就看得快了,每天先算帳面上對不對,然後去鋪子裡盤點,每次一去就是一整天,回來的時候都已是大晚上了。有時候回來還弄不完,她只能熬著夜來做。顧九思常常睡在地鋪上,看著屏風後一直亮著的燈火。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努力的人,沒見過如此自律、克己的姑娘。
那姑娘的身影落在他的眼睛裡,帶著溫暖的燭光,她就這麼慢慢地、慢慢地浸入了他的生命,只是那時他渾然不覺。
好在事情都是慢慢地好起來的。柳玉茹做得多了便熟悉了,江柔又教她談生意,先帶了幾次,後來便放手讓柳玉茹自己去談。
一位遠道而來的幽州商人想訂一批布料,柳家本來也以布匹為主要貨源,於是這件事就由柳玉茹去談。那天天氣正好,柳玉茹由木南和印紅陪著,進了早就訂好的包間裡。對方叫周燁,據說他的養父在幽州的駐軍中任職,因此周燁偶爾會幫軍隊採購。這批布料就是為了軍隊過冬採購的。
柳玉茹猜想這人應當已經上了年紀,否則不會被派來做這樣大的事。因而進了包間,見到裡面是一位二十歲左右的青年時,柳玉茹愣了愣。周燁面容英俊,身材帶著北方男子特有的結實感,看上去帶著一種陽剛之美。他見了柳玉茹,也有些詫異,但他極好地掩飾住了情緒,恭敬地朝著柳玉茹行禮。柳玉茹壓著心裡的忐忑,自我介紹道:“周公子,妾身柳玉茹,乃江老闆的兒媳。如今江氏商行暫由我接管,因此布料一事由我來與您商談。”
“顧少夫人年紀輕輕就被委以重任,必有非凡之能。”對方極會說話,恭維著柳玉茹,請柳玉茹入座。
周燁善於言談,脾氣溫和。兩人都是實誠做生意,倒也一拍即合。談好了數量、價格、運送方式等具體信息後,雙方便簽了契約。他們又寒暄了一番,也到了回去的時間。周燁看了天色,禮貌地道:“我送少夫人回去吧。”
“不用了。”柳玉茹笑了笑,“我帶了家丁,周公子自便就好。”
周燁點了點頭,但還是送柳玉茹下了樓。
一行人剛走了沒幾步,走廊上就傳來一聲大笑:“喲,這是哪家的小娘子呀?大白天的,怎麼跟著其他男人一起從包間走出來,還勾勾搭搭的?”
這一聲叫喚出來,全場都安靜了。大家尋聲回過頭去,只見走廊上立著一個男人。那人看上去也就二十五六的樣子,卻一身頹靡之氣。他似乎是喝高了,站都站不穩,雙頰通紅。
柳玉茹跟著大家回頭,目光觸及那青年的瞬間,整個人就僵了。在此之前,她是沒見過這人的,可是對這張臉一點兒都不陌生。這是王榮。這就是她夢裡那個被顧九思打斷了腿,然後懷恨在心要殺了顧九思的王榮!
她反應過來,立刻轉過身便要走。
周燁卻立在原地。雖不知這人是誰,但他為人正直,解釋了一句:“公子慎言,我與這位夫人只是洽談生意,並無其他逾矩之處,家中長輩皆知曉,公子切勿污言穢語。”
“哦。”王榮意味深長地開口,“是家裡長輩讓你出來做這些的呀。”他把“做這些”三個字咬得極重,眾人都聽出了其中的味道。
見周燁面色不佳,柳玉茹小聲地提醒他:“周公子,這是官宦子弟,切勿與他起衝突,清者自清,公子別招惹了麻煩。”
周燁冷哼了一聲,全然不將“官宦子弟”四個字放在眼裡。
柳玉茹不由得看了他一眼,想起周燁似乎也是個官宦子弟。她抿了抿唇,同周燁道:“周公子,走吧,畢竟這是揚州。”
聽到這話,周燁遲疑了片刻,終於轉過頭去。
這時王榮卻走了下來,大聲道:“別走哇,小娘子,你伺候了這位公子,也同我玩一玩唄?”
“王公子,”木南上前來擋在柳玉茹面前,恭敬地道,“我們夫人是顧家的少夫人,還望公子放尊重些。”
“你說是顧家就是顧家?”王榮冷笑了一聲,“怕不是冒充的吧?”說著,王榮便上前去端詳著柳玉茹道:“乍一看是清白小菜,仔細看著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王榮用扇子去挑她的下巴,柳玉茹避開了。
她捏緊了拳頭,繃直了背,冷聲道:“王公子,今日我的身份已經說明了,你還要借酒裝瘋,打的就是顧家的臉。你就算不想著自己,也想想王大人,到時候東都一封摺子參上去,倒不知王公子挨不挨得起家裡的板子?!”
“你!”王榮抬起扇子就要抽過去。
周燁一把抓住了扇子,厲聲道:“王公子,既然身為官家子弟,當嚴於律己做出表率。你今日執意裝瘋賣傻,可是真打算與顧家為敵?”
王榮沒說話,死死地盯著周燁,似乎是在衡量。過了許久,王榮冷哼了一聲,突然抬手捂住頭,露出頭疼的表情,道:“哎呀,醉了醉了,人都看不清了。來人哪,扶我下去吧。”
王榮走了,柳玉茹才松了拳頭。她舒了口氣,同周燁道歉:“周公子,這次牽連到您,給您惹麻煩了。”
“無妨。”周燁擺擺手,道,“這種敗類,就算今日不是少夫人,周某也不會袖手旁觀。”
“王家在揚州有權有勢,如今他拿我沒辦法,必會找您的麻煩,您還是趕緊離開揚州為好。布料的事我會辦妥,您就放心好了。”柳玉茹話裡帶了幾分歉意。
周燁笑著道:“無妨,他也不敢拿我怎麼樣。”見柳玉茹面露擔憂之色,周燁看了看天色,“少夫人,還是我送您回去吧。”
見難以拒絕,柳玉茹無奈地歎了口氣,點了點頭,便上了馬車。周燁駕馬護著柳玉茹回了顧府,柳玉茹坐在自家的馬車裡,心裡思索著等一會兒如何同江柔彙報此事。
柳玉茹心裡有些害怕,但更多的是委屈和難過。她不知道江柔過去有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但凡做生意,總是要出去談的。這生意場上總不能女人和女人談,男人和男人談,大買賣也總是機密的,得私下單獨談。但男女共處一室,哪怕有小廝、丫鬟,也總會讓人說閒話,不知道江柔是怎麼處理的?而且王榮為什麼突然找上門來?柳玉茹這樣威脅了王榮,之後又會不會有什麼問題?……
柳玉茹腦子裡的念頭紛繁雜亂。馬車正慢慢地往顧家走,外面卻突然傳來了熟悉的打馬聲。
柳玉茹聽見那熟悉的聲音急促地喊著“駕”,不由得趕緊掀開了車簾,只見顧九思穿著一身素衣,正從她馬車邊上過去。
柳玉茹愣了愣,隨後急忙叫出聲來:“顧九思!”
顧九思甚至沒有看她,只是道:“你回去!”
柳玉茹蒙了片刻,看到顧家的家丁在後面駕馬追著,忙攔下一個人來,焦急地問:“大公子這是做什麼去?”
“大……大公子聽說王榮欺負了少夫人,”家丁喘著粗氣,焦急地道,“從家裡搶了馬,說要去折了他的腿!”
一聽這話,柳玉茹臉色煞白。
周燁在旁邊笑了笑:“原來這位就是顧大公子,當真是少年意氣。少夫人您也別擔心,大公子大概就是隨便說說,過去吵一架也就罷了。”
“不,不是。”柳玉茹緩過神來,忙道:“趕緊把大公子攔下來,快去!”
她緩了口氣,又同周燁道:“周公子,我家夫君性情暴烈,我得去看看,謝謝您一路相送,改日再見。”
周燁猶豫了片刻,點了點頭:“那少夫人保重。”
柳玉茹應了聲,馬上又坐進馬車,同車夫道:“趕緊去追大公子。”
他們追不上,王榮的腿就真的會折了。
顧九思的馬騎得飛快,家丁尚且跟不上,更別提乘著馬車的柳玉茹了。
顧九思一路飛馳到了柳玉茹談生意的酒樓,一把抓了一個小二,怒氣衝衝地問:“王榮在哪兒?”
小二哆哆嗦嗦地指了三樓的一個包間,顧九思立刻三步並作兩步沖了上去。
顧九思一腳踹開了房門,怒喝:“王榮何在?”
王榮喝酒喝迷糊了,抬起頭來見是顧九思,興致高漲,道:“喲,我說是誰呢?”他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來到顧九思身前,“原來是顧大公子。”王榮上下打量了顧九思一番,笑了起來,“顧大公子不是一向愛出風頭嗎?今日穿得這樣素淨,怎麼,”王榮湊過去,笑道,“披麻戴孝哇?”
王榮的話剛說完,顧九思就在大家的一片驚叫聲中抓著王榮的領子把人摔了出去。王榮從樓梯上一路滾了下去,酒樓內的人都驚了。
顧九思沖出來,抓著王榮的領子道:“不是給我橫嗎?咱們就看看揚州城誰最橫!來,再給老子橫一個。”
“顧九思你瘋了?”這下王榮清醒了,憤怒地道,“你這樣,我爹不會放過你的!”
“你爹?”顧九思嘲諷道,“我舅舅還不放過你爹呢!你王榮辱我顧家在前,我收拾你是天經地義!你爹又能說什麼?”
“你胡說!”王榮忙道,“我怎麼辱你顧家了?”
“方才你找麻煩的那個人是我顧家少夫人,是我媳婦兒!你還說沒找我的麻煩?”
“哦,你說這個啊,”王榮露出討好的笑容,“九思,都是誤會。我喝高了,不知道……”
話沒說完,顧九思就一巴掌抽在王榮的臉上:“現在知道了?”
王榮的侍衛圍了過來,都看著兩人,又都有些猶豫。王榮往旁邊啐了一口,也怒了,嘲諷道:“顧九思,你可不能怪我不知道。哪個大戶人家的女人能這麼抛頭露面還和一個男人走在一起說說笑笑的?我可沒想到你家這麼不要臉哪。”
“我可去你的吧。”顧九思就差沒啐在王榮的臉上了,“你全家都活得像縮頭烏龜似的就見不得我娘子活得好?她愛做生意我就讓她做,她愛逛街我就讓她逛,老子寵她對她好,還輪得到你這畜生來說三道四?老子今天可告訴你了,下次你見到她,給我退避三舍有多遠滾多遠!”
“顧九思,”王榮氣笑了,“你可別給我耍橫,不然我怕你以後沒處哭去。”
“哈,”顧九思笑出聲來,“那我現在就讓你哭!”話剛說完,顧九思就一拳朝著王榮砸了過去。
這拳頭出得又狠又快,王榮嚇得連連後退,趕緊叫救兵:“來人!來人!”
旁邊的侍衛一擁而上,顧九思在人群中身手靈巧地左躲右閃,最後一把抓住王榮就將人直接提了起來,把王榮的腿壓在樓梯上就一腳踩了下去。只聽哢嚓一聲,王榮頓時尖叫出聲,痛得當場眼淚橫流。
顧九思一手抓著王榮的頭髮,一手捏著王榮的咽喉,將王榮擋在身前,朝著沖上來的人怒喝:“誰敢再上來一步試試!”
誰都不敢上來了,王榮發出聲聲哀號。
顧府的家丁和柳玉茹一前一後地趕到時,看到的就是這個情景。
顧九思的頭髮有幾縷落在臉頰邊上,俊美的面容上帶著少有的狠厲之色。顧九思一人面對十幾個侍衛卻毫不畏懼,甚至拍了拍王榮的臉,冷笑道:“我說讓你哭,沒騙你吧?”
王榮哭著說不出話,已經疼得沒法思考了。
顧九思抬眼,目光掃過全場,面色冷峻地道:“我同你們說清楚,在我顧家,男人是人,女人更是人。我顧家的女人就要活得肆意,活得堂堂正正,男人能做什麼,她們就能做什麼。以後誰再在背後胡說八道,我不知道便罷了,若知道了,誰說的我就打斷誰的狗腿!”
抓著王榮的頭髮的手又用力地扯了一下,顧九思道:“我之前的話,聽懂了沒?”
“聽懂了,聽懂了。”王榮連忙求饒道,“大公子,我錯了,以後見著少夫人我就退避三舍。”
“還橫嗎?”
“不橫了。”王榮哭著道,“揚州城,您是爺,您最大。”
顧九思滿意了,甩開了王榮。王榮身邊的侍衛趕緊上前查看傷勢。
顧九思拍了拍手,從樓梯上走下來,才注意到柳玉茹。他微微一愣,隨後道:“你在這兒做什麼?不是讓你回去嗎?”
柳玉茹的面色複雜極了。她看了看正在哀號的王榮,又看了看面前一臉無所謂的表情的少年,過了許久,歎了口氣,無奈地道:“回吧。”
事情已經發生了,她只能想想以後怎麼辦了。
顧九思……終究還是打斷了王榮的腿。而那個夢,現在她再安慰自己那只是一個夢也太過勉強了。
回去的路上,他們沒有再乘坐馬車。柳玉茹提了一盞燈,靜靜地走在前面。顧九思跟在她後面,明顯地感知到柳玉茹情緒不佳,也不敢多說什麼。
走了一會兒,他終於低聲道:“我就是氣不過。我覺得我沒做錯。”
柳玉茹不說話。
顧九思垂下眼眸,慢慢地道:“你別操心了,我和他們打打沒事的。王榮他爹不過是揚州的節度使,雖然我打斷王榮的一條腿,但有我舅舅在,我們不會有事的。”
聽了這話,柳玉茹歎了口氣,終於頓住了步子,轉頭看他:“顧九思,”她的聲音裡帶著疲憊感,“風水輪流轉,人在盛極時,總該給自己留條後路。你這樣……”她沒說完,最後只是搖了搖頭就轉過身繼續往前走去。
天晚了,夜風吹來有些涼。顧九思往前走了兩步,將外衣脫下來披在她身上,從她手裡接過了燈,和她並肩而行。
顧九思不滿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所以也不會隨便欺負人的。今天他都欺負到你頭上,欺負到我們顧家頭上了,要是我還不出這個頭,還是個男人嗎?”顧九思說得理直氣壯,“跟在你身邊的家丁都是我以前總帶著的,他肯定認識,還裝作不認識來找你的麻煩,明顯就是來找事的。他會無緣無故地找事嗎?我不信。他肯定是聽到了什麼風聲,比如說我家不行了之類的。這種人,就算咱們現在讓了,如果有一天咱們家真的倒了,那時他也不會放過咱們的,只是看欺辱到哪個程度而已。他現在就是在試探,要是我們今天服了軟,以後他就會一步一步地變本加厲。今天把他打回床上躺著,咱們至少能安靜三個月呢。”
柳玉茹沒說話,睫毛顫了顫。她認真地想著顧九思的話。王榮不會無緣無故地來找他們的麻煩,這人不算個聰明的公子哥兒,喜怒都形於色。顧九思說得有道理,王榮必然是知道了什麼。柳玉茹披著顧九思的衣服,突然就打了個冷戰。
顧九思注意到了,皺了皺眉頭,道:“還冷啊?”
柳玉茹愣了愣,正想說不冷了,顧九思卻突然伸過手來攬住了她的肩頭,用寬大的袖子蓋住了她的背,將她半擁在懷裡。柳玉茹呆呆地看著面前的人。顧九思的臉上帶了討好的笑。
他一手提著燈,一手攬著她往前走,高興地道:“是不是不冷了?”
柳玉茹垂下眼眸,沒有說話,只覺得心跳得有點兒快。
她跟著他的腳步,聽見他道:“以前我和楊文昌、陳尋兩個人通宵賭錢,冷的時候擠一擠就不冷了。你別覺得我在占你的便宜,我是把你當好兄弟!”
柳玉茹哭笑不得,接過他的話頭,道:“那我真是謝謝你了。”
“所以呀,你也別天天愁眉苦臉的了。”他安慰她,“你看,人遇見事總能想到辦法的。你冷了我給你加衣服,還冷我們就擠一擠。事情發生了,咱們就會有辦法。你別想太多。”說著,他的語氣裡帶了幾分鄭重之意,“咱們倆成了婚,雖說指不定以後會分道揚鑣吧,但是只要你還是我的夫人,我就一定會護著你。你別擔心,我不會讓你有事的。誰若欺負你……”
“你就打斷他的狗腿。”柳玉茹笑著接過話。
顧九思認真地點頭,頗為贊成:“正是。”
“顧九思。”柳玉茹低頭看著兩人交疊在一起的影子,眼皮半垂,遮住了眼睛裡的神色。她不敢瞧他,小聲道:“你之前不是挺討厭我的嗎?我嫁給你,你不生氣,不想找我的麻煩嗎?”他怎麼反倒這樣幫著她,護著她?
顧九思聽了這話,嗐了一聲,道:“我又不是個不知好歹的人。你真心對我好,我心裡都知道。你讓我讀書,逼著我戒賭上進,都是怕我未來會出事。雖說你也是為了你的誥命夫人吧,”顧九思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她的臉,慢慢地道,“可是你對我的心,我都知道哇。
“我這人吧,你對我好,我也不會對你壞。而且你終究是因為我的過失才嫁到我家來的,我就算怪也是怪我爹娘,怪你爹娘,萬萬怪不到你的頭上。不僅不該怪你,我還得護著你,讓你不後悔嫁給我才是我該做的。”
柳玉茹沒說話,靜靜地聽著,突然覺得心頭有些酸楚。
顧九思這人太講道理。他面對善惡是非,心如明鏡,分辨得真真切切,誰應得善報,誰該食惡果,他心裡早已有數。而這樣的公正,她這麼多年來從未得到過,頭一次有人給她,就給得這麼熾熱,這麼真摯。他能當著所有人的面,肆無忌憚地宣稱“老子寵她對她好”。她的心因之柔軟又酸楚。
她吸了吸鼻子,終於道:“顧九思。”
“嗯?”
“你真好。”
“這不是廢話嘛。”顧九思斜瞟了她一眼,得意地道,“我早同你說過,我天下第一好。真的,嫁給我,”他的語氣很認真,“你賺大了。”
柳玉茹:不能誇,她知道了,這個男人真的誇不得。不誇他就已經上房揭瓦了,誇完簡直要上天攬月。活在這種極度爆棚的自信裡,他一直所向披靡。

兩人一起回到顧家,剛進門,江柔便著急地迎了上來。看見柳玉茹,江柔心裡鎮靜了些。
江柔看了一眼顧九思,按捺住憂心,看著柳玉茹問:“我聽說王家的大公子今日欺負你了,可有此事?”
柳玉茹應了一聲,隨後道:“也不知道是怎麼的,他突然裝作看不出我的身份,說了些難聽的話。”
江柔聽著,歎了口氣:“女子在外走動,這是常事,你別放心上去。我明日上他家去找他父親說說,總該要出這口氣。”
“倒也不用了……”柳玉茹有些尷尬,覺得如今該是王家上門找顧家說說了。
江柔見了柳玉茹的神情,心裡頓時發沉,斟酌著道:“可是九思動手了?”
“動了。”顧九思果斷開口,毫不遮掩,“我說打斷他的腿,就打斷他的腿。”
“你!”聽了這話,哪怕是一貫好脾氣的江柔都忍不住提高了聲音。
顧九思卻毫不在意地道:“娘你也別覺得難做,明兒個我跟你上王府賠禮道歉,你就當著他爹的面把我的腿也打折算了。我不怕!我就算是被打斷腿,也要讓這王八蛋知道,我顧家的人不是他能隨便招惹的!”
“你呀你。”江柔聽著顧九思的話,慢慢緩過神來,有些無奈。江柔一貫知道兒子的脾氣,柳玉茹一出事,便有家丁趕著回來報信了,以王榮那些話,他被打斷腿也不為過。可是今時不比往日,江柔只能道:“九思呀,你也該長大了,有許多事不是非要靠蠻力出頭的。王榮今日找玉茹的麻煩,也還要偽裝成不認識顧家,你直接同他撕破臉皮,就是打了王家的臉,原本有理,也被你這一架打得沒理了。”
顧九思嗤笑:“什麼有理沒理,不過都是大家的遮羞布。我們顧家有權有勢,他便一句話都不敢說,若我們顧家失勢,以王家那小人的德性,他們還不把我們的皮給扒了筋給抽了?娘,”顧九思上前道,“你同舅舅說一聲,讓他想個法子把王榮他爹調走,這才是永絕後患。”
“胡鬧!”江柔冷聲叱呵。她看著顧九思,覺得有些疲憊了,歎了口氣:“罷了,我同你父親商量一下,明日你便同你父親去王家道歉去。”江柔又吩咐下人,“將大公子關到佛堂去。”她又看向顧九思,緩慢地道,“九思呀,你這性子,真該磨一磨了。”
下人上前來,就要去拉顧九思。
顧九思一甩袖子,直接道:“不用了,我自己走著去。”
顧九思自己去了佛堂,柳玉茹看著,也不知道該跟著誰。
江柔看了柳玉茹一眼,便道:“玉茹同我來吧。”
柳玉茹擔憂地看了顧九思一眼,跟著江柔進了屋。江柔進了屋,坐在椅子上抬手揉著太陽穴,像是有些疲憊。
柳玉茹給江柔倒了茶,小聲勸慰:“婆婆也別頭疼了,這一次九思是衝動了些,但也不全無道理,王家欺人太甚,我們若是一言不發,便顯得可欺了。”
“我也明白。”江柔從柳玉茹手裡接過茶,有些無奈,“若是放在以往,九思這樣做,我覺得沒什麼不妥。只是今日……”江柔猶豫了片刻,道,“本來這些事不該同你們這些小輩來說,讓你們徒增煩憂,但是九思如今將事情鬧得這樣大,我想還是要同你們說一下的,至少讓你們心裡有個底。如今聖上……怕是對梁王有了戒心。”
聽到這話,柳玉茹心裡微微一顫。
江柔斟酌著道:“具體的消息,我也打聽不到,如今大家都在觀望著。我兄長在朝中雖然身居高位,但同梁王關係深厚。若聖上真對梁王起了疑心,那我們便得小心謹慎,至少不要留下什麼把柄。要是有什麼事情傳到京都去,怕是會拖累我兄長。”
“那……九思今日的事情……?”
“怕是被人下了套。”
柳玉茹聽了,歎了口氣。
江柔繼續道:“九思其實說得不錯,如今結了怨,趕緊將王家調離揚州才是緊要的事。可九思不明白,節度使一職與其他職位不同,屬�軍職,與軍隊關係密切,要王家離開他的大本營,你要把他調到哪兒去?讓節度使換一個地方就等於把這個節度使手裡所有的權力全部給拔了,誰又肯幹?如今你舅舅自顧不暇,哪裡能騰出手來動王家?”
江柔這麼一說,柳玉茹稍加思索,便已經明白了那夢境的來龍去脈。
皇帝病重,懷疑梁王有二心,想在死前為兒子剷除這個心腹大患,沒想到將梁王逼得造反了。王家如今必然已經知曉消息,就等著從顧九思身上下手,尋個給顧九思的舅舅降職的理由。顧九思的舅舅倒了,梁王反了,後來梁王又被幽州節度使范軒所殺,天下大亂,而顧家富可敵國,自然成了王家眼饞的對象……柳玉茹暗中捏緊了拳頭。
江柔還在揉著額頭,慢慢地道:“不過也不必太過驚慌,王家在東都沒什麼人,應當不會這麼快知道消息……”
“不,婆婆,”柳玉茹忙道,“我們不能往好的地方想,今日一定是王家給九思下了套。”
江柔抬頭看向柳玉茹,柳玉茹急切地道:“舅舅是顧家的靠山,是無論如何都倒不得的。咱們不能留把柄給王家,更不能讓他們把這把柄送到東都去。若王家真打算給咱們下套,不會只有白天那一件事,他們必然還有下一步動作,要將顧家推到風口浪尖上。說不定,此刻王大人已經抬著王榮來顧府道歉了!若他真到顧府來道歉,顧家就洗不掉蠻橫之名了!”
聽到這話,江柔頓時面色煞白。
“拖不得。”柳玉茹立刻道,“您現在就得帶九思去道歉,不但要道歉,還要讓王大人看到我們服軟了,得讓所有人都知道顧家服氣了。”
江柔一聽這話,心疼得不行,深吸了一口氣,閉上眼睛。許久後,江柔才開口:“你說得對,將九思叫來,我這就帶他過去。”
柳玉茹應了聲,忙去了佛堂。
顧九思正盤著腿在佛龕前吃雞腿。
柳玉茹看見他的樣子,便忍不住笑了:“誰給你的雞腿?”
“木南啊。”顧九思毫不遮掩,從旁邊的侍從手裡拿了帕子,優雅地擦了擦嘴,隨後道,“只說把我關在佛堂,又不是要餓著我,也就你這狠毒婦人能對我下那種狠手。”
柳玉茹聽了,抿了抿唇。她看著顧九思那張狂的樣子,一想到接下來要說的事,不知道為什麼驟然有些難過。
顧九思上下打量她一番,直接道:“有事就說吧,別吞吞吐吐的。”
柳玉茹看了旁邊的侍從一眼,侍從趕緊就退下了。佛堂裡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柳玉茹走到顧九思身前,蹲下身來看著他:“你娘要帶你去王家道歉了。”
“這麼快?”顧九思有些詫異。
如今都已經入夜了,道歉他們也該明天去才是。
柳玉茹苦笑了一下,解釋道:“我說了,也不知道你能不能聽懂。陛下如今對梁王起了疑心,王榮這事怕是個套。”柳玉茹說完,也覺得自己說得太簡潔了。怕顧九思聽不明白,她正打算再解釋一下,便聽見顧九思道:“我不後悔的。”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看著她,一雙眼清明透徹。他道:“其實在去揍他的路上我就想過這個可能了,但還是決定要打他。這事不難解決,我同我母親去道歉,當著大夥的面折我一條腿,這事就是送到東都去,上面也不好追究了。”說著,顧九思歎了口氣,笑了笑,話裡卻帶了幾分苦澀之意,“看來,顧家是要有風雨了。”
柳玉茹沒說話,心裡有些難過。她看著面前的人,感覺他似乎突然長大了,又或者說,他其實一直心思清明,只是過去有那個條件,他就放縱著自己,如今卻不得不逼著自己去想那些從不願意想的事。柳玉茹也不知道怎麼了,明明起初希望這個人能夠上進成熟一些的,然而如今他真展露了那麼幾分成熟,她反倒覺得,人還是永遠像少年一樣未經風雨更讓人歡喜。
顧九思看著她的樣子,笑了:“你這是什麼表情?我這個要斷腿的人都不難過,你難過什麼?”
“顧九思……”她歎了口氣,頓了頓,道,“你放心,我陪你去。你的腿若真斷了,我把你背回來。”
“哪兒輪得到你呀?”顧九思站起身來,同她一起出去,還如以往一樣吊兒郎當地笑著,“我們顧家還沒沒落到要少夫人背人的地步吧?行了,”他捏了捏她的臉,“愁眉苦臉什麼?這事我早想好了,別愁。”
柳玉茹不說話。她走在顧九思身邊,他們的衣袖摩擦在一起。她清晰地感覺到顧九思的袖子在微微顫抖——他終究是怕的。那一刻,柳玉茹清晰地意識到:顧九思聰明,可在他有限的人生經驗裡,當他的父母第一次示弱,他意識到家族需要他成長,需要他去面對風雨時,找不到上上策。他心裡也發虛,只是不說。
柳玉茹清楚地感覺到了這份不安,走在長廊上,情不自禁地就握住了他的手。顧九思詫異地回頭。柳玉茹靜靜地看著他,目光堅韌又溫柔。
“你別怕。”她說。那一刻,像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安撫他、擁抱他。
“我陪著你,我會扶著你起來,你不會丟臉的。”
顧九思端詳著她,不知道為什麼,從那一刻起,他的手沒有再抖。
他努力地笑起來:“行啊,謝謝你了,我的少夫人。”

顧九思跟著柳玉茹出來時,江柔已經等在門口了。
江柔看見顧九思來了,心裡松了一大口氣,也不多說其他的,直接道:“趕緊走吧。”說著,江柔便起身上了前面一輛馬車。
顧九思和柳玉茹上了後面一輛車。顧九思撇撇嘴,柳玉茹瞧見了,小聲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娘肯定覺得我會大鬧一場,”顧九思壓低了聲音,一邊同柳玉茹一起上車,一邊嘀咕道,“現在瞧見你來了,心裡指不定覺得你多厲害呢,管得住我。”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持著團扇朝著他輕輕一敲:“我這不是正管著你嗎?”
“這不是你管著我,”顧九思嗤笑,“這是老子樂意。”
柳玉茹:好好好,你最厲害。
柳玉茹同顧九思坐在馬車裡聊著如今的局勢。兩人都還是孩子,在過去,柳玉茹的世界只有後院的那一小片天,顧九思則過著賭場、酒樓、家三點一線的日子,因此兩人對時局都沒什麼深入的認識。成婚後,顧九思系統地學了這麼一陣兒,說起來已經頭頭是道,而柳玉茹在外面做生意,聽生意人談得多了,也有些不同見解。
“天下十三州,淮南最為富庶,但論兵力還是幽州最為強盛,我聽說那些北方大老爺們兒向來看不起揚州這些靡靡之地。若天下真的亂了,揚州怕會變成一塊人人垂涎的肥肉。”顧九思吃著花生歎息道,“我就希望天下太太平平的,我還能繼續揮金如土,當個公子哥兒。”
“我覺得北方的官爺倒也不是像你說的那樣看不起淮南,”柳玉茹斟酌著道,“近來我認識了一個幽州來的公子,從他的言談來看,幽州確實覬覦揚州,但對揚州倒還是十分慎重的。他說打仗這事,不是兵悍將勇即可,糧草這些物資、軍備也是戰場關鍵。既然這樣,若真是亂了,揚州固然是一塊肥肉,但也不是誰都敢動的,畢竟,雖然將士不算驍勇……”
“但是有錢哪。”顧九思笑著接過話頭,隨後拋著花生道,“知道我和你說的話了吧?銀子真是人的歡悅之本。”
柳玉茹對顧九思這樣的不著調言行有些無奈。
顧九思想了想,道:“幽州來的公子?來做什麼的?”
“說是要給軍中收一些布匹……”
“這就怪了,”顧九思摸著手裡的花生米,“軍中的物資不都是由朝廷出的嗎?還要幽州私下單獨採購嗎?”
“說是幽州天冷,朝中發放的棉衣難以禦寒。他家是行商的,想制一批成衣送給軍士們。”
“有這麼好的商人?”顧九思脫口而出,“怕不是朝廷克扣了過冬的銀子,範軒又要不到錢,自己掏的腰包吧?”
“這倒不是。”柳玉茹笑了笑,“那日我問過這位公子,他說幽州地處邊境,常有外敵騷擾,為了避免煩瑣的流程,先帝就給了幽州一些特權。幽州的鹽稅無須上交國庫,可用於採買朝廷不能及時發放的物資。所以同樣是節度使,幽州節度使的權力可比淮南節度使的權力大多了。”
有獨立的軍隊,有經濟大權,幽州儼然已是一個小國,與年年上供朝廷,兵少將少的淮南相比,幽州節度使的權力自然大得多。
“那……”顧九思驟然想到,“梁王的封地在西南邊境,他也……”
“也是如此。”柳玉茹接話。
這話一說,兩人對視了一眼。
顧九思沉默了片刻,慢慢地道:“下次你要再同這個公子談什麼,我陪你去。”
柳玉茹點了點頭,心裡的不安感更濃了些。
既然擁有獨立的財政權和軍權,那這些地方的士兵怕是不知天子只知王了。
對這世界多瞭解一點兒,柳玉茹就感到離動盪又近了幾分。
“九思,”她忍不住開口道,“回去之後,咱們尋個合適的地方,將產業轉移出去一些,不能將家當全放在揚州。”
顧九思抬眼看向柳玉茹。這姑娘面色鎮定,可眼裡的擔憂之意藏都藏不住,他瞬間便明白了柳玉茹心裡的害怕。他坐到她邊上,像對待自己的兄弟一樣抬手搭在她的肩上。攬住柳玉茹的那一瞬間,顧九思覺得有什麼不對,直覺讓他意識到柳玉茹和楊文昌、陳尋是有區別的,但他一時也想不明白那具體是什麼。他琢磨了片刻,覺得是她的個頭比較小。
柳玉茹算不上消瘦,但骨架小巧。觸碰到的是女兒家獨有的柔軟身體,顧九思忽視了那種想要捏捏她的衝動,寬慰道:“柳小姐就不必操心啦,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著,你呢,就好好吃,好好喝,好好睡,想幹啥就幹啥,千萬別操心。這人呢,操心多了,就會老得特別快,你千萬別自恃年輕貌美就拼命糟蹋,到時候年紀輕輕就滿臉皺紋,頭髮稀疏,那可就太不值得了。”
柳玉茹本想嚴肅一些,但被顧九思這麼一說,就忍不住笑出來了。她用團扇遮住自己的笑臉,在他懷裡道:“你這人,怎麼就沒個正經的時候?”
“我很正經啊,”顧九思大大方方地把手一張,認真地道,“我是很正經地在安慰你好嗎?”
柳玉茹拿團扇敲他,顧九思嘻嘻哈哈地躲。兩人正玩鬧著,馬車突然一頓,柳玉茹撲上前去,顧九思忙扶住了她。
外面傳來江柔詫異的聲音:“王大人。”
柳玉茹和顧九思對視了一眼。柳玉茹趕忙掀起車簾的一角,只見前面的江柔的馬車停下了。江柔的馬車前站了一群人,為首的是一個中年男人,身材魁梧,卻顯得一身緋紅色官袍有些不倫不類。中年男人身後的僕從抬著擔架,擔架上躺著的正是被打斷腿的王榮。
柳玉茹回過頭,小聲道:“是王善泉。”
顧九思趕緊湊過來,兩個人從車簾縫隙裡往外看。
江柔沒想到會在路上遇到王善泉,一看王家的架勢,心裡就抹了把冷汗,頓時慶倖柳玉茹機敏。這王善泉竟然真的大晚上就帶著人上門了,怕是剛把王榮的腿給包紮好就來了。
江柔假裝偶遇,看著王善泉道:“王大人!您怎麼在這裡?我正打算拜謁貴府呢!”
王善泉聽到這話微微一愣,似乎也沒有料到這種情況。王善泉趕緊鞠躬道:“顧夫人,王某也是要上顧府拜訪的,沒想到這就遇上了。”不等江柔說話,王善泉接著道,“小兒在酒樓與令公子發生衝突,王某得知後心中忐忑,所以特意帶著孩子上門道歉,希望顧夫人大人不記小人過,看在小兒已經斷了腿的分兒上饒過小兒吧。”
王善泉說著便退了一步,給江柔鞠了一躬,道:“老夫在這裡替小兒賠不是了!小兒酒後失言,不知那女子是貴府少夫人,只是心生傾慕之意便起了結交之意,沒想到因此得罪了大公子。都是小兒的不是,大公子打也打了,罵也罵了,我們都認了,還請顧府高抬貴手,就此算了吧。”
王善泉上來就將事情歪曲成了顧九思因妒生怨。顧九思在馬車裡聽得咬牙,低聲道:“我真想現在就出去打死他。”
柳玉茹抓住了他的袖子,怕他真沖出去,小聲地勸他:“別這麼衝動,等婆婆叫咱們出去我們再出去。”
江柔聽著王善泉的話,歎了口氣,慢慢道:“王大人,不瞞您說,我聽了這事也很不安,所以才立刻帶著孩子上門,想要給您道個歉。顧家只是商賈人家,我兒性情衝動,見貴公子因我兒媳貌美而說了些話,一時激憤下了重手,這是我顧家教導無方。我已訓斥了九思,王公子看得上我兒媳玉茹,那是玉茹的福氣,不過就是嘴上說幾句,又算得了什麼?雖然別人對你的妻子誇讚幾句什麼合他的胃口,要你妻子陪他耍玩一下,但畢竟被家丁死死地攔住了,也沒真成事,你又怎能下這麼重的手呢?王大人您說是吧?”
這話一說出來,王善泉的臉色頓時有些難看,路旁圍觀的人頓時便明白了來龍去脈,都在竊竊私語。
顧九思看了柳玉茹一眼,小聲道:“你等會兒千萬別下馬車。”
“怎麼了?”柳玉茹覺得奇怪。
顧九思忙道:“你下去了,我娘說他因你貌美而見色起意這事就站不住腳了!”
柳玉茹忍不住狠狠地擰了顧九思一把。
顧九思疼得倒吸涼氣:“你這兇狠的婦人!”
柳玉茹瞪他。
外面的王善泉很快反應了過來,忙道:“顧夫人誤會了,我兒不過是讚賞少夫人氣度高華,心生結交之意,而且當時他真沒想到那是顧家少夫人,若是知道,我兒是打死也不敢招惹的啊!如今我兒的腿都已經被打斷了,還請顧夫人放我兒一條生路吧!”
說著,王善泉就要跪下,江柔忙讓管家去攙扶,王善泉卻執意要跪,一面跪還一面道:“我知道此事在夫人心中已經有了定論,是無論如何都說不清了,老夫只能用這一輩子的面子求大夫人寬恕,請大夫人放過我兒……”
“王大人你這是做什麼?!”江柔有些慌了,王善泉是節度使,無論此事到底緣何而起,只要王善泉今日跪了,這事傳到東都,那就是顧家讓一個節度使在兒子的腿被打斷的情況下還要跪下來求饒。顧家一介商賈,行如此之事,打的是朝廷的臉面、天家的臉面!
一見這情形,柳玉茹頓時慌了,忙推著顧九思,小聲催促:“你快去跪啊!”
顧九思立刻反應過來,王善泉做到這種地步了,他們顧家得把姿態擺得更低。
顧九思掀了簾子,直直地沖了出去。他猛地沖到了王善泉面前,一把拉住了王善泉,大喊道:“王大人,你放我顧家一條生路吧!”
聽到這話,眾人都愣住了。
柳玉茹急了——讓他去下跪示弱,他怎麼這般強硬?!柳玉茹連忙下了馬車,疾步趕到了人群中間攔住了顧九思,道:“九思,別鬧了,快認錯吧。”她慌慌忙忙地朝著王善泉和王榮道歉:“王大人,對不住,我夫君性情衝動,稚兒脾氣,您千萬別見怪。”她一面說,一面去扭顧九思,“你快放手!快道歉哪!”
“王大人,”顧九思沒有放手,看著王善泉認真地道:“今日出手打了王公子,這是我的過失,我願意道歉,然而在此之前,我希望王公子先向我妻子道歉。”
“顧大公子……”王善泉的唇微微顫抖著,看著像是氣急了,“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顧九思很平靜,抓著王善泉,沒有半分退縮。周圍都是看熱鬧的人。顧九思開口道:“今日我夫人到酒樓談生意,不知為何,王公子無端出言侮辱,敗我夫人名節,我夫人性情軟弱,不想爭辯,只想離開,王公子卻不肯放過她,硬是要她留下作陪。我家的家僕以及同我妻子商談生意的朋友奮力搭救,才保住我妻子不受屈辱。”
“你撒謊!”王榮坐在擔架上怒喝道:“我不過是讚揚了少夫人幾句,問她是哪裡人氏,怎麼就成出言侮辱了?”
“我是不是撒謊,將當時在場之人都拉出來問一圈不就清楚了嗎?”顧九思轉過頭去,看著王榮,冷靜地道,“陪著我夫人外出的家僕都是在我身邊服侍慣了的,你我二人也常常會在各種宴席上相遇,你說不知那是我顧府的少夫人,這讓我如何相信?是了,王公子尊貴,怎會認得我顧家的家丁?但即使認不出這是我顧府的少夫人,你只把她當作普通的女子,她也不該任由你這樣羞辱,難道身為節度使之子便可為所欲為?難道這世間,一個姑娘不是顧府的少夫人,你就可以調戲、羞辱?你王家有權有勢,便可不講道理?”
這番話說出來,在場的百姓交頭接耳。王善泉給王榮使了個眼色,王榮憤怒地道:“如今還不是你說了算嗎?你舅舅在東都當著尚書,你顧家是揚州首富,我父親不過是一個地方官員,還敢招惹你不成?”
“是,我舅舅確實是尚書,可國有國法,朝有朝綱,尊卑有序,我顧家不過商賈之家,難道能越了王法,越了朝廷去?王大人,您乃當朝節度使,國之棟樑,當朝大臣,若向我顧家下跪,那就是要把我顧家逼成千夫所指的罪人了。我今日動手打了王公子,此事不假。身為百姓,我越過王法行私刑,這是我的不是,九思願受處罰。可我也是我妻子的丈夫、我家的兒子,若我妻子、我家受辱,我還不聞不問,又是什麼丈夫、什麼兒子?”
“九思……”江柔呆呆地看著顧九思,從未想過自己的兒子能說出這番話來。她素來知道顧九思本性純良,卻從未想過兒子能這樣有擔當。
顧九思放開王善泉,退了一步,朝著江柔鞠了個躬:“身為人子,卻做此錯事,讓母親擔憂,這是兒子的不是,這是九思的第一樁過錯。”
顧九思轉頭看向王善泉,再鞠一躬:“王大人作為慈父,我傷及貴公子,令王大人心痛難忍,這是九思的第二樁過錯。”
“顧大公子……”王善泉想說什麼。
顧九思沒理會他,轉頭朝著東都的方向深深鞠躬:“身為大榮子民,以商賈之身越尊卑之禮,動手傷了王公子,縱然是為護妻護家,卻也難辭其咎,此為九思的第三樁過錯。”
顧九思站起身來,看向王善泉,平靜地道:“九思不懂這世上諸事的彎彎道道,只知道有錯要認,有罪要罰。今日九思有錯,便認了這錯。我打斷了王大公子的腿,便以一腿相償,但在此之前,敢問王公子,你的錯,你認不認?!”
王榮有些慌了,看向王善泉,王善泉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處理。江柔同王善泉打太極,王善泉還能應對,可是面對顧九思這樣撕破臉豁出去的人,王善泉反倒一下子不知怎麼辦才好。戴慣了面具,驟然看見這樣真實的愣頭青,王善泉不知該如何處置。
沒得到王善泉的回復,王榮只能硬著頭皮道:“若是與一個女子說幾句話就算過錯,那這個錯我也只能認了。”
王榮的話剛說完,顧九思就從旁邊家丁的手中抽出刀,朝著自己的腿砸了過去。柳玉茹下意識地想去攔,然而人群中的另一隻手更快,一把截住了顧九思的手。眾人看過去,見是一個極其英俊的青年。
柳玉茹愣了愣,慢慢道:“周公子?”
“顧大公子敢作敢當,品行高潔,周某佩服不已。”周燁將顧九思的刀取下來,笑著看向眾人:“但周某以為,此事是王公子有錯在先,顧大公子至情至性,為護妻子挺身而出,雖有罪,但也情有可原。另外顧大公子還要幫著我押送貨物,若是斷了腿,我這邊就有些難辦了。”說著,周燁笑著取下了腰上的皮鞭,轉頭看向王善泉,道:“王大人,在下以為,不若將打斷腿換成打二十鞭,給您出個氣,您看行嗎?”
“你是誰?”王善泉皺起眉頭,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青年頗為不滿。
周燁笑了笑,恭恭敬敬地行禮,道:“在下乃幽州周高朗的義子周燁,見過大人。”
一個人如果只需要報名字而不必報稱號,那必然是非同凡響的人物。顧九思和柳玉茹雖不太清楚這是什麼人物,但也知道這必然不是什麼小角色,於是沉默不言。孩子們不知道,江柔和王善泉卻是清楚的。所以聽見周高朗的名字時,江柔和王善泉都愣了愣。周高朗乃幽州軍中的一員悍將,當年與範軒同為幽州前太守的左膀右臂,范軒任文職,周高朗為武將,沙場百戰,未有敗績,乃一國殺伐之利器。如今范軒任幽州節度使,周高朗就更受器重。范軒和周高朗兄弟情深,如今雖然是範軒執官印,但幽州可以說是範、週二人共同治理。而周燁竟是周高朗的兒子!
王善泉反應極快,立刻道:“竟是周公子!公子言重了,我兒雖受重傷,但也沒有讓顧大公子也受一番折磨的道理。罷了罷了……”王善泉擺擺手,又給江柔行了禮,歎息道:“顧家不計較犬子之過,王某不勝感激,既然誤會解除,便就此作罷。”
“王大人言重了,”江柔歎息道,“孩子之間的事,還望不要傷了兩家和睦才好。”
兩人寒暄一二,王善泉便帶著王榮要走,卻聽顧九思道:“站住。”
這話引來了所有人的目光,柳玉茹知道顧九思的脾氣上來了,趕忙去拉他的衣袖,手卻被顧九思反手握住。
顧九思將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手裡,盯著王榮道:“你還沒給玉茹道歉。”
“你別太過分!”王榮受不了了,怒道,“顧九思,你不要仗勢欺人!”
“我不仗勢欺人。”顧九思從周燁手中取過鞭子,走到王榮面前,猛地一甩鞭子。
王榮嚇得縮了縮身子,卻見顧九思反手把鞭子甩到身後,啪的一下,身上便皮開肉綻。
眾人瞠目結舌,連周燁都愣住了。
顧九思盯著王榮道:“我說了,做錯事就要道歉。王公子,可知錯?”
王榮被嚇蒙了,只見顧九思揚手又是一鞭。鞭子落得太狠,不帶半分情面,血從顧九思的白衣裡滲了出來。
顧九思盯著王榮,再一次重複:“王公子,可知錯?”
王榮不說話,顧九思便一鞭子接一鞭子地抽。顧九思面色慘白,連站都有些站不穩,冷汗大顆大顆地落下。
“王公子,可知錯?
“王公子,可知錯?
“王公子……”
“夠了!”江柔再也忍不住,撲上前去按住顧九思的手,紅著眼眶道,“夠了,九思,夠了啊!”
她看著面前似乎是驟然長大的顧九思,清楚他的意思,也正是因為知道才心疼。
顧九思在為柳玉茹討一個公道。他要王榮把這個錯認下來,王榮認了錯,顧九思挨了這二十鞭,未來顧家無論如何也是清清白白的。顧九思打了王榮,已領了這二十鞭的罰;為什麼打王榮,王榮認了。顧九思這一番心思,江柔明白。
江柔身為母親,一直呵護著顧九思,就是希望他能夠一直無憂無慮。當看見顧九思突然變得成熟,看見他用他的方式反抗,看見他的剔透心思與鮮血時,江柔心疼得難以自抑。她感到羞愧,為人父母,沒能護好自己的孩子,這是她的過失。
她拉著顧九思的手,哭得嗓子都啞了:“九思……夠了……”
“娘,”顧九思轉頭看著江柔,蒼白的臉上浮出笑容,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傷,“我沒事的。我都快弱冠了,是個男子漢了,您別這樣,讓旁人看了笑話。”
江柔想說的所有話都被堵在嗓子裡,她只抓著他拼命搖頭,止不住地落淚。然而顧九思態度堅決,抬起一隻手攔住她,隨後猛地又抽了一鞭。
顧九思揚聲道:“十五鞭,王榮,道歉!
“十六鞭,王榮,說話!
“十七鞭……
“十八……
“十……九……
“二……二十!”
顧九思的聲音已經顫抖得快讓人聽不清了,他幾乎站不穩了,但仍死死地盯著王榮:“王公子,我的二十鞭……抽完了。”他苦笑起來,“你欠的道歉……還不肯給我顧家嗎?”
王榮不敢說話,驚恐地看著顧九思。顧九思的背上鮮血淋漓,鞭子上也帶了血肉。顧九思拖著鞭子往前走了一步。
王榮再也控制不住了,看著顧九思的樣子,捂著頭大叫起來:“我道歉!我錯了!少夫人對不起!我錯了!”
聽到這話,顧九思頓住步子,轉過頭朝柳玉茹揚起笑容:“他給你道歉了。”顧九思的聲音很輕,臉上的笑容很真摯。柳玉茹靜靜地看著他,說不出心裡是什麼感受。多年以後,她歷盡紛繁世事,回頭再看,才明白該如何形容。
那一刻的顧九思像一道光。在這個黑暗的世界裡,其他人都戴著面具張牙舞爪,只有他一個人真實又固執地照亮世間,看得人眼眶發紅。
她忍不住笑了,只是笑著笑著眼睛就有些模糊。
“傻子。”她開口。怎麼會有這樣的人呢?怎麼會有一定要分個是非討個公正,說不讓她受半分委屈,就死活要給她討個道歉的傻子呢?
顧九思笑了,想說些什麼,就在開口的時候,突然覺得眼前一片模糊,直直地往前倒去。柳玉茹急忙上前一把將他抱在了懷裡。
旁邊的人都慌了,江柔忙吩咐:“快將大夫找來!”
周燁也立刻道:“他這傷動不得,旁邊有個醫館,我去拿擔架。”
顧九思倒在柳玉茹懷裡,小聲問她:“我厲不厲害?”
柳玉茹想哭,卻又有些想笑。這次她沒再用團扇敲他了,聲音沙啞地道:“厲害,太厲害了。”
顧九思聽著,心滿意足地閉上了眼睛。
多得周燁幫忙,柳玉茹和江柔好歹將顧九思弄回了顧府。周燁有處理傷口的經驗,大夫接手時還好生誇讚了一番。
顧朗華這時也趕了回來,看到顧九思,又聽下人說了前因後果,怒道:“王善泉欺人太甚!我這就去……”
江柔見周燁在,忙拉住顧朗華,小聲道:“我們裡面說。”說著,江柔就拖著顧朗華進了內間。
柳玉茹同周燁一起坐在外堂。柳玉茹愣愣地坐著,心思系在顧九思身上。周燁看著,遲疑了片刻,安慰她:“少夫人不必憂心,大公子正值盛年,身體強健,靜養一段時日應該就沒有大礙了。”
柳玉茹聽到周燁開口,趕忙回神,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道:“今日讓周公子看笑話了。”
“哪裡,”周燁歎了口氣,“王家欺人太甚,我也是看見了的。只是周某在東都人微言輕,不能為大公子說什麼。”
“周公子俠肝義膽,今日肯出面說這幾句,顧家已是感激不盡了。”柳玉茹連忙道謝,“若是沒有周公子,我家郎君此番怕是要斷一條腿了。”
“這二十鞭子可不比斷腿輕鬆,”周燁脫口而出,“朝堂上被二十鞭打死的文臣也不是沒……”話沒說完,周燁便覺得這話有些不妥,“不過我看大公子武藝高強,應當無事。”
“謝公子吉言。”柳玉茹笑了笑,“今日周公子首次登門,卻是這樣的情形,實在是不好意思。改日我家郎君休整好,必好好宴請公子以表謝意。”
“這些都是小事。”周燁擺了擺手,“大公子能康復才是最好的。夜深了,周某便不叨擾了。”
柳玉茹送走了周燁,回了房間。顧九思的傷口已經處理好了,他趴在床上,睡得迷迷糊糊的。
他的額頭上全是汗,柳玉茹擰了帕子,輕輕地為他擦著。顧九思閉著眼,迷迷糊糊地道:“今天我背疼,不想睡地上了,咱們擠一擠行不行?”
“好。”柳玉茹的聲音很輕,她擰了帕子,又開始給他擦著手。
顧九思睜開眼,把一隻手墊在下巴下,趴著轉頭看她:“你怎麼突然這麼好脾氣了?是不是今天被我迷住了,感覺我特別帥?特別迷人?”
聽到這話,看著顧九思頗為得意的表情,柳玉茹忍不住笑了。她不敢亂推他,只能嘴上回擊:“顧九思,你這張口就吹捧自己的本事是跟誰學的啊?”
“我這叫吹捧嗎?”顧九思正色道,“這都是大實話,我這個人從來不說假話。”
柳玉茹被他逗樂了。顧九思看見她笑,松了一口氣,剛轉過頭,就聽見柳玉茹道:“另一隻爪子。”
顧九思將另一隻手伸過去,不滿地道:“什麼爪子爪子的,這叫手。”
柳玉茹低著頭,仔細地給他擦著手指。顧九思有些累了,眯上了眼睛,感覺柳玉茹這樣給他擦著手很舒服。
旁邊下人看著兩個人,悄無聲息地下去了。
柳玉茹想了會兒,終於道:“以後別這樣了。”
“嗯?”顧九思睜開眼。
柳玉茹沒敢抬頭看他,小聲道:“其實道歉不道歉我也不在意。你以後得學著圓滑一些,別這麼直愣愣的。今天是你誤打誤撞,你太過直率,反而讓王善泉無措。但人的運氣不會總這麼好,你這樣的性子,半分不肯低頭,以後要吃虧的。”
顧九思沉默了一會兒,慢慢地道:“我知道了,以後我不給你和娘惹麻煩。”
“我不是……”
“開心嗎?”顧九思突然問。
柳玉茹有些詫異。她抬頭看著顧九思,眼裡帶了些茫然之意。顧九思把臉貼在手上,歪著頭看她:“看著王榮被嚇到,給你道歉,心裡有沒有一點兒高興?”
柳玉茹沒說話,顧九思接著道:“陳尋小時候的脾氣和你很像,被人欺負了屁都放不出來,我帶著他把欺負他的人一個個地揍了,他聽到那些人給他道歉,高興得哭了。”
說著,顧九思將手從柳玉茹的手裡抽出來,拍了拍她的肩,道:“我知道你以前過得委屈,但沒事,既然你成了我的人,我會罩著你。”
柳玉茹聽著這樣幼稚的話,又不由自主地有些想哭。顧九思轉頭看她,頗為得意地道:“我說讓你別擔心,就……你……你又哭什麼呀?你這人怎麼這樣啊?眼淚不要錢哪說哭就哭?”看著柳玉茹的眼淚啪嗒啪嗒地掉,顧九思趕緊勸她,“行了行了,我以後不這麼莽撞了,我換個法子,我想想辦法,別哭了,好不好?今天幹翻了王家,這是一樁喜事,你別這麼喪氣。你要想,我打折了王榮的一條腿呢,而且今天我打了這二十鞭,王家怎麼說都沒道理,傳到東都也不可能給我舅添麻煩,二十鞭換一條腿,咱們賺了啊!”
柳玉茹聽著顧九思的話,哭笑不得。顧九思伸手刮了一下柳玉茹的下巴,滿不在意地道:“別哭了,來,給爺笑一個。”
柳玉茹忍不住笑了,顧九思點了點頭:“這就對了,高興點兒嘛,有我在,你有什麼委屈的呢?你一直這麼哭哇哭的,會讓我覺得我這個丈夫當得很失敗,你總不能讓我學周幽王給你點個烽火臺不是?”
“我心裡是高興的。”柳玉茹小聲開口,“有人這樣對我好,我心裡高興。”
“那你還有什麼好哭的?”顧九思有些茫然。
柳玉茹吸了吸鼻子,低聲道:“我就是心疼。”
聽到這話,顧九思愣了愣。陳尋和楊文昌是說不出這樣的話的,這一刻,他終於覺得柳玉茹同他的那些兄弟有些許不同。他有些不知所措,轉了轉頭,慌亂地道:“哦,沒事,我以前常打架的,皮糙肉厚,沒關係。你別擔心,我休息兩天,只要你放我去賭場,我馬上就能站起來了!”
“嗯,好。”柳玉茹吸著鼻子點頭。
顧九思有些害怕了:“你……你別這樣啊。柳玉茹,你正常一點兒。你也別覺得我有多好,你要想啊,如果沒有我,你就嫁給葉世安了。葉家好哇,”顧九思說著,歎了口氣,“葉家人裡當官的多,雖然葉家也沒出什麼大官,但是他們不站隊,不結黨,天下再怎麼亂,他們都能好好的。我們家啊,成也舅舅,敗也舅舅,你嫁過來,我若再不對你好一些,你這日子也太慘了。”
顧九思停了口,猶豫了片刻,抬眼看向柳玉茹,躊躇道:“柳玉茹,如果……我是說如果哈,如果以後顧家走到了要被抄家滅族的地步,你千萬別犯傻。”他認真地道,“活著比什麼都重要,我給你休書,你可千萬別覺得是我想休了你,別覺得我對你不好,嗯?”
柳玉茹愣了,顧九思轉頭看向前方,聲音平靜地說:“我這人雖然有點兒沒譜,但不壞。你本來就無辜,我是打心底希望你這一輩子能夠好好的。”
一輩子平平穩穩,好好的。


第五章 少年願
顧九思說的話讓柳玉茹愣了愣,她一時竟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她和顧家人待久了,便明白顧家人說話做事的思路。若是放在以前,聽見顧九思說休她,她會覺得這人想逼死她,如今她卻真真切切地知道顧九思是在為她打算,這是為她好。
顧九思有一雙眼睛,這雙眼睛能勘破這世上包裹在真實外面的虛妄的東西,直接看到本真。因此他說的話大多也是實話。他休了她,只要她有錢,扛得住流言蜚語,她的日子還是一樣過。甚至有了足夠的錢和足夠的權勢,她還能過得比現在更好。
他如今考慮的是,如果有一日顧家真的倒了,如何給她謀劃一條出路。其實以他現在所掌握的信息來說,他想得太早了,怕是被今日的事嚇著了。而柳玉茹也不知道那個夢會不會成真,如果成真了,她是會接下這份休書,還是會留下來與顧家生死與共?
她不知道。
夢裡的哭喊聲、江柔的鮮血、顧九思滿身利刃一步一步朝她走來時她的惶恐猶在眼前。柳玉茹很喜歡顧家,可自知自己不過是個凡人,若真的到了那日……柳玉茹眼眸低垂,自己怕是要走的。
這樣的念頭讓柳玉茹唾棄自己。
顧九思看她不說話,趕緊道:“我瞎說的,不會有那一日的,我爹娘可厲害了,你別擔心。我就是被嚇到了,”顧九思露出浮誇的害怕表情,眼神卻有幾分認真,“我是真沒見過我娘這麼讓著人的時候,就是心裡害怕,你別被我帶歪了跟著瞎想。”
“我知道。”柳玉茹歎了口氣,“你睡吧。”
柳玉茹簡單洗漱過,便熄了燈躺到顧九思邊上,拉上被子,在黑夜裡睜著眼睛。
“其實你想的可能情況也是有幾分道理的。”她突然開口。
顧九思有些疑惑:“嗯?”
柳玉茹道:“我們要做最壞的打算。如果真像你說的,梁王有一天反了,你表姐是梁王的側妃,你舅舅與梁王關係深厚,你覺得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顧九思沒說話。
柳玉茹側過身,看見顧九思趴在黑暗裡,他把臉貼在手上,似乎是在認真地思考。
“我不知道。”顧九思想了許久,終於道,“我掌握的信息太少了,我怕現在想的都是錯的。”
“如果按照你所掌握的消息來推測,你覺得會發生什麼呢?”
“你怎麼總問我啊?”顧九思歎了口氣,“你也知道,以前的我只管喝酒、賭錢、鬥蛐蛐,哪裡想過這些?”
“可是……”柳玉茹直接道,“我就覺得你想的都對。”
顧九思微微一愣,被這麼一誇,有些不好意思。躲開柳玉茹帶著期待的目光,他道:“好好好,那我就隨便說說,你也隨便聽聽,千萬別當真啊。”
“你說你說。”
“接下來吧,就要看我舅舅和皇子有沒有親戚關係了。如果我是我舅舅,現在要做的一定是拼命把家裡的孩子再送一個到宮裡去,和皇子或者公主結親,他日梁王叛變,也可作壁上觀,先看看戰況再說。”
“所以你舅舅打算讓你尚公主。”柳玉茹恍然大悟。
顧九思下意識地道:“那我舅舅豈不是知道梁王要反?”
兩人對視了一眼。柳玉茹看著顧九思震驚的表情,抬手想要拍拍他的背安慰他,又想起他背上有傷,於是方向一轉,摸了摸他的頭,安慰道:“沒事沒事,都是我們瞎想的,作不得數的。”
“你摸什麼頭,摸狗呢?”顧九思翻了個白眼。
柳玉茹沒收手,反而笑眯眯地道:“你頭髮柔順,手感很好哇。”
顧九思哽住了,頭一次被柳玉茹堵住了嘴。他紅了臉,扭過頭去,小聲道:“你怎麼這麼不矜持,男人的頭是能亂摸的嗎?”
“可你是我的夫君哪。”柳玉茹一本正經地說。
顧九思立刻道:“那也不能隨便摸!”
“嘖,”柳玉茹反擊道,“真小氣。”
顧九思半天才反應過來,轉過頭說道:“我說你現在怎麼伶牙俐齒的?”
“哦,”柳玉茹平靜地道,“你現在開始瞭解我還來得及。”
“來不及了。”顧九思神情悲傷。
“怎麼說?”
“我要是休了你,怕你不是伶牙俐齒,而是鐵齒銅牙,能一口一口地把我撕碎那種。”
柳玉茹被顧九思逗笑了,在被窩裡咯咯笑著。兩個少年人就這麼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有時說的是正事,有時就繞到了一些奇怪的事上。顧九思的人生經驗比柳玉茹的豐富得多,他說的都是她沒聽過、沒見過的事。他說他在街頭鬥雞,在賭坊賭大小,在酒樓宴請江湖豪傑。柳玉茹聽到離奇之處會睜大眼,一副不肯相信的樣子,顧九思就會笑很久。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到困了,迷迷糊糊地就睡過去了。半夜時分,顧九思迷糊著睜眼看了一眼,就看見柳玉茹側著身,頭靠在他的肩上。她像只貓兒似的緊挨著他。他也不知道怎麼的就抬手撫了兩把她的頭髮,然後心滿意足地睡了。
第二天早上柳玉茹醒過來,顧九思就打著哈欠道:“你將王先生請過來,這幾日我就在房裡上學吧。”
王先生是柳玉茹專門請來講天下局勢的先生,她聽了顧九思的話便明白了顧九思的意思。如今他備考科舉怕是來不及了,畢竟下一場考試已是三年後,即使三年後考入朝廷,也才剛入仕,但梁王已經有了這樣大的動作,顧家怕是等不到顧九思入仕升官了。顧九思當下要做的就是將最核心、最重要的東西先學下來。柳玉茹的心沉了沉,雖然昨夜的談話被玩笑著打了岔,但顧九思在心裡已經有了定論。
她應了聲,讓人去請了王先生,而後便要去找江柔和顧朗華。顧九思叫住她,柳玉茹回過頭,看見顧大公子趴在床上,夏花盛放在他身後的圓窗之外。
他忽地笑了,笑容若春花綻開,帶了天地繪筆描出的一抹好顏色:“小娘子,做你該做的事,莫要憂心了。”他突然來了這麼一句說輕浮不算輕浮,說莊重不夠莊重的話,像是陌上公子隨口說的玩笑話。
柳玉茹讀出了這份風流之意,紅了臉,小聲啐了一口:“浪蕩!”她轉身便領著人出去了。
顧九思逗了柳玉茹,趴在床上拍著床板笑出了聲。
柳玉茹走出長廊,心跳才恢復正常。她以往見過的男人大多是葉世安那樣的,恭敬有禮,說話的時候規規矩矩地站在簾子外面,唯恐逾越了規矩。第一次見顧九思這樣放浪的人,她覺得新奇又無奈。顧九思脾氣放肆便算了,偏偏還有這樣一張好皮囊。無論男女,骨子裡都是愛美的。且不說顧九思確實是塊璞玉,哪怕真是個草包,那也是個金玉其外的草包,這是整個揚州城都無法否認的事實。
柳玉茹緩了緩神,冷靜下來才去了大堂。江柔和顧朗華已經起了,兩人正憂心忡忡地說著什麼。柳玉茹進去後,給兩人行了禮。
顧朗華漫不經心地應了,隨口問:“九思怎麼樣了?”
“郎君還在休養,大夫說再過五天就能下床了,只是傷了元氣,怕是要調養一陣子。”
“不落病根就好。”江柔聽著,心裡又有些難受,隨後道,“過一會兒我同你公公去看看他。他還在睡著吧?”
“郎君醒來後,便讓人請王先生過去了。”柳玉茹實話實說。
江柔和顧朗華微微一愣,江柔先反應過來,慢慢地點著頭敷衍道:“好,他想多學點兒東西也是好事。”
顧朗華點點頭,卻歎了口氣:“以往總逼著他讀書,”顧朗華苦笑,“如今他真讀書了,倒高興不起來了。”
江柔垂眸看著茶杯中的綠湯,有些恍惚:“是呀,我但願他一輩子長不大,可哪兒有一輩子長不大的孩子?”說著,江柔苦笑,“他願意上進,也是好事。總不能事事都讓玉茹一個人操心,畢竟是當丈夫的人了。”
“哪裡會事事都是我操心?”柳玉茹笑起來,“如今我與郎君都還小,全靠公公婆婆照顧著。但九思現在主意大著呢,思路清晰敏捷,兒媳做事還是聽他的。”
“玉茹莫要妄自菲薄,”說起這些,江柔面上終於有了笑,“昨日全靠玉茹機敏。若我們真到今日再去王家,王善泉就搶先一步了,咱們無論如何都會顯得不夠真誠。玉茹雖然年紀小,但做事周到謹慎,可比我們強多了。”
柳玉茹聽著,連忙推拒,不敢應下這份稱讚。
三人用了早點便一起去房中看顧九思。
顧九思正在上課。柳玉茹走到門前便聽見顧九思不斷詢問王先生。顧九思似乎將滿朝文武的姓名、職務都一一記了下來,正想著瞭解更多的細節。有些時候王先生也答不上來,顧九思便接著問下一個問題。
時間到了,王先生從屋裡出來,見顧朗華一行人站在門口,面露尷尬之色,匆匆行了禮便走了。三人進屋時,顧九思正在喝茶。
顧九思吩咐木南:“王先生知道得還不夠多,你按照我說的,將十三州地方官員的姓名、生平、性格全給我打聽一遍,送來給我。”說完他才發現門口站了人。他抬眼看去,詫異地道:“爹?”
“公公婆婆來看看你。”柳玉茹說。
然而顧九思覺得莫名其妙,道:“看我做什麼?娘來就算了,爹你來做什麼?今天你看不看我,我背上的傷都不會好,趕緊該做什麼做什麼去吧。咱們家都快完蛋了,你個糟老頭子快去做點兒有用的事……”
“郎君!”柳玉茹看著顧朗華鐵青的臉色,忙撲了過去,小聲制止,“住嘴吧!”
顧九思莫名其妙地看了柳玉茹一眼,江柔拉了拉顧朗華的袖子。顧朗華冷哼一聲,甩了袖子,和江柔一起坐到顧九思邊上,冷著聲音問:“可好些了?”不等顧九思說話,顧朗華就接著道,“看你罵得動人,想必是好多了。”
“行了行了,”顧九思不耐煩了,道,“有話就說,別拐彎抹角的。”
“你這個逆子……”
“老爺,不是說好好說話嗎?”江柔嗔怪道。
顧朗華僵住了,坐下來乾脆一句話不說,扭頭看向窗外,不搭理顧九思了。
顧朗華不搭理顧九思,顧九思嗤笑,也扭過頭去,看向另一邊的窗戶。不理就不理,誰誰是孫子。柳玉茹看著這陣勢有些想笑,卻又要板著臉。
江柔輕咳了一聲,柔聲道:“九思好些了,我和你父親也放心許多。昨天的事,我夜裡和你父親商量過了。我們覺得後續的處理應該同你和玉茹一起來做。畢竟你們也成親了,不是孩子了,我們不能凡事都大包大攬,總要讓你們學著些。”
顧九思聽了這話,垂著眼眸低低地應了一聲。
江柔抿了口茶,接著道:“昨兒個我和你父親商量了,王善泉這事明擺著是沖著你舅舅來的。我們暫時不能確定王家背後的人是誰,可能是陛下,也可能是其他人,但無論如何,只要顧家還留在揚州,就難免有風險。王善泉是節度使,咱們商家不與官鬥。”
“嗯。”顧九思應聲道,“母親想得周到。”
“那是我想的!”顧朗華突然出聲。
柳玉茹沒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顧朗華聽到笑聲,有些尷尬。柳玉茹也有些尷尬,忙低下頭,假裝什麼都沒發生過。
江柔輕咳了一聲,接著道:“我們在揚州的產業太大,全都搬走也不現實,去新的地方也要有個適應期,所以我和你父親就想著先去探探路,看十三州裡哪裡合適一些。到時候我們就先在那邊開幾個店,然後逐漸將重心轉過去。在揚州的土地、莊園我們也會慢慢變賣,但這事咱們不能讓人發現,畢竟咱們也預料不到王善泉會做些什麼事。”
柳玉茹想了想,道:“那……地點何時才能定下來呢?”
“快則一兩個月,慢則半年。”江柔皺著眉,“我已經派人去京中尋我哥哥打聽消息。如今他沒有給我們消息讓我們準備,可見形勢還算不上嚴峻,我們也不必杯弓蛇影,先好好過日子吧。”
柳玉茹沒說話,暗暗揣摩著,若是病重的皇帝決心除掉梁王為新皇帝鋪路,那梁王謀反就是不久之後的事了。依照那夢境看,江尚書也逃不開,不僅逃不開,或許還牽扯頗深,所以如今也不敢給顧家通風報信,這或許就是最後顧家沒能逃出揚州的原因。
柳玉茹思索著如何開口,許久後,終於道:“婆婆,不如去幽州吧。”
江柔有些意外:“為何?”
“咱們如今重新擇地安家,看重的就是三個方面:一來要易於經商,這樣我們作為商家才能立足;二來要上下安穩,我們能好好生活;三來要交通便利,這樣我們過去才不會太過麻煩。就這三點來看,首先幽州位居邊境,與北梁交易頻繁,向來尚商,且不如淮南富庶,我們過去,商機諸多。”
顧朗華點著頭,應聲道:“的確如此,只是……邊境戰亂頻繁,幽州是不是不太安穩?”
“這個……公公不必擔心,我們不去最前線的城池,”柳玉茹解釋道,“我專門查過,幽州雖然多戰,但也多是北梁騷擾。大榮強盛,幽州築有長城,大榮建國以來長城之內未有一戰,所以幽州長城之外多戰,但長城之內十分安穩。而且如今讓我們憂慮的其實是舅舅,兒媳揣測著,舅舅出事,或許便是梁王……”
“慎言!”顧朗華打斷了她的話。
江柔卻抬了手,同柳玉茹道:“如今都是自家人,出了這門,話就爛在肚子裡。”
“玉茹都敢說,你個老頭子怕什麼?”顧九思趴在床上說。
顧朗華怒道:“逆子閉嘴!”
顧九思嗤笑,仰了仰下巴,同柳玉茹道:“繼續說。”
“到時天下必有動盪,只是大亂小亂的區別罷了。幽州兵強馬壯,又有鹽稅免貢之權,可為一國。縱使天下真的亂了,先亂的也必是揚州這種兵弱民富之地,而幽州則應是外亂內穩,反而是最安全的。”
“那……”江柔想著,慢慢道,“若說兵強馬壯,有鹽稅免貢特權,十三州中也不止幽州如此,為何非幽州不可?”
“這就是第三點,”柳玉茹道,“此番不可大張旗鼓,否則王善泉絕不會坐視不理。我們要將大筆資產在短時間內轉移走,幽州交通最為便利。”
“這……”江柔有些想不明白,“幽州與我們隔著兩州,怎麼會便利?”
“幽州沿海。”這時候,顧九思突然點出來,江柔和顧朗華恍然大悟。
他們竟忘了!淮南之地最善用船,大宗貨物皆走水路。比起陸運,水運載重量大,成本小,時間快。幽州雖然和他們隔著青州與永州,可是他們可以從水路入海,然後沿海到幽州!到了幽州之後,他們就不必擔心王善泉等人,再轉陸路,就安全得多。
而且若是走陸路,每一個州都要遞交一次入關行文,然而海運的話,除了必須停靠的幾個碼頭之外,幾乎沒有官府所在,而碼頭也主要是漕幫在管,官府勢力極弱,這樣他們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舉家遷至幽州。
“玉茹真是太聰慧了。”江柔忍不住感慨,“假以時日,玉茹必將有一番作為。”
從未聽過有人這樣形容一個女子,柳玉茹愣了愣,輕咳了一聲,道:“玉茹只是胡亂想想,還需婆婆和公公定奪。”
“行。”顧朗華立刻道,“你這法子可行。我在漕幫有幾個朋友,這些時日我們就想辦法將地都賣了,換成黃金白銀,和古董字畫一併走水路運出去。我再派人在那邊開店,買一條船,早早做好準備,如果出事,咱們就直接離開揚州!”
“那為何……不直接離開揚州?”柳玉茹斟酌著道,“不瞞大家,其實早在之前我便做過一個夢,這夢不大吉利。我夢見王榮找了顧家的麻煩,顧家……所以我想著,能早走還是儘量早走吧。家產可以讓下人幫著變賣,我們先走比較好。”
“玉茹,要出揚州並不是你想的這麼容易的。”江柔耐心地解釋,“無論是走水路還是陸路,只要我們走出百里,就必須有揚州官府開具的路引才能出入城池。路引上還要寫明從哪裡出發,到哪裡,做什麼。
“顧家是揚州大戶,揚州每年的稅賦我們占了大半,官府盯得緊。平日若我出行,老爺就得留在揚州,若老爺出行,我和九思就得留在揚州,從無舉家出行的情況。若是我們舉家申請路引,去的還是幽州,怕是路引沒到,兵馬就先到了。他們隨意尋一個理由將你拖一拖,你也沒有辦法。而若是沒有路引,揚州百裡外,你哪個城都進不去。”
柳玉茹從未出過揚州,這是頭一次考慮路引的事情,不由得道:“那怎麼辦?”
“所以我們得先弄一個假身份。”顧朗華開口,“我會私下買通人先給我們弄四個身份文牒,再拿著這個文牒去官府開路引,然後我們買艘船去幽州,只在我們需要補給的時候停靠的碼頭看一下就行了。碼頭上多是漕幫的地方,管得不算嚴格,應當無事。”
“那又需要多久?”柳玉茹焦急地問。
顧朗華想了想,回道:“快則一個月,慢則兩三個月。”
“這中間若是出事了……”
“玉茹,”江柔拉住柳玉茹的手,柔聲道,“只是一個夢,切勿為此傷神。有警惕心是好的,但是為此惶惶不可終日便得不償失了。”
“夫人說得對。”顧朗華說著,站起身,“我這就去辦,儘量快些。”
“老爺。”江柔叫住顧朗華。顧朗華回頭,江柔笑著囑咐:“路上慢行,切莫著急。”
“知道了。”顧朗華笑了,有些無奈,“我多大人了你還操這個心?”顧朗華說完,擺擺手便走了出去。
顧朗華出去後,江柔抬眼看向柳玉茹,道:“近來查帳查得如何?”
“還有三家鋪子的賬沒查完,”柳玉茹恭敬地回答,“再過五日便可給婆婆一個結果。”
“辛苦你了。”江柔點了點頭,安撫道,“熬過最初的這一陣子便好了。”
“不辛苦的,”柳玉茹卻笑了,“婆婆教我這些,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江柔舒了口氣:“你看得明白就好。”
聊了一會兒,江柔又囑咐顧九思好好休息,便起身離開。
等江柔走了,柳玉茹回頭輕輕推了推顧九思,道:“你怎麼對你爹這樣?”
“這老頭子壞得很。”顧九思輕嗤,“我和他的事你別管了。”
“顧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多大了?怎麼還跟個孩子似的?”
“你怎麼不問我爹多大了還跟個孩子似的?”顧九思抬手捂住耳朵,“不聽了不聽了,我要睡覺了。”
“別睡,”柳玉茹拉他,“聽我幾句勸,別總和你爹鬧。”
“哎呀你別管了。”顧九思乾脆用被子蒙住頭,“不聽,不想聽。”
柳玉茹拿他沒辦法,歎了口氣。她走出去,讓人將賬本都搬了過來,然後就坐在了顧九思邊上。顧九思睡覺,她便開始算帳。她對數字有種超常的敏銳感,看過十幾家鋪子的賬本,現在不用算盤也能算清楚,於是她也不打擾顧九思,低頭默默對賬。
顧九思在翻頁聲中睡過去。午後的陽光催人入眠,樹葉在風中沙沙作響,蟬鳴聲在外面此起彼伏,柳玉茹一抬眼就看見顧九思睡得正酣。她不自覺地笑了,覺得這人過得也太自在了。可看見他趴著的姿勢,她才意識到這人還背著一身的傷呢。她靜靜地看著他的睡顏,許久後搖了搖頭,笑著低下頭去,覺得顧九思真是個孩子。
顧九思一覺睡到下午。他一睜開眼就下意識地擦了擦嘴角,柳玉茹看見便笑了,顧九思這才發現柳玉茹也在。
他有些尷尬,道:“笑什麼?你趴著睡也一樣。”
“醒了?餓了嗎?”
“還好吧,”顧九思打了個哈欠,趴在床上像青蛙一樣活動著手腳。
柳玉茹到他邊上坐下,一邊給他捏手臂一邊道:“想吃些什麼?我讓廚房做了送過來。”
顧九思張口就開始點菜。在生活上,他從不委屈自己。柳玉茹轉頭吩咐下去。給他捏了手腳,她又按照他的要求找了本遊記給他。
顧九思向來不愛看那些正兒八經的書,只對一些打來打去的故事和地圖遊記感興趣。他閑著沒事,翻看著遊記,不時偷瞄柳玉茹一眼。柳玉茹一直在看賬,顧九思醒了,她也就不再心算,開始撥弄算盤。顧九思就聽見算盤被打得啪嗒啪嗒響,時不時偷瞄,柳玉茹不免覺得好笑,回頭看他:“你看我做什麼?”
“我說,”顧九思放下書,疑惑地問,“一直看賬本,不累嗎?”
柳玉茹愣了愣,笑起來:“一直看遊記,不累嗎?”
“我是放鬆。”
“我是喜歡。”柳玉茹伸展了身體,讓僵硬的肩頸舒服一些,拿起算盤搖了搖,道,“我喜歡數銀子的感覺。看銀子多了、少了、對不對,我就覺得開心。我啊,就想看著賬面上的銀子漲漲漲。我同你說,上次我出去,掌櫃叫了我一聲柳老闆,我高興壞了。”
“這有什麼好高興的?”顧九思覺得奇怪。
柳玉茹認真地想了想:“大概因為這是屬�我自己的稱呼吧?”
“柳姑娘”是天生的,“顧少夫人”是顧家給的,只有“柳老闆”代表著她自己的努力,縱然這裡面也有幾分別人的幫助,可歸根到底事情是她在做。
柳玉茹本以為顧九思不明白,顧九思卻點了點頭,認可了她:“說得對,我也希望有一日人家能叫我一聲顧大俠。”
“那好,”柳玉茹點頭道,“要不這樣,以後你把顧家給我,我賺錢,每個月固定給你一部分錢,你去闖蕩江湖,怎麼樣?”
“好,”顧九思點點頭,“到時候我行俠仗義,做了好事就寫下‘柳玉茹之夫’幾個字,保證你名聲大噪,到時候大家都去你店裡買東西。”
“胡說八道!”柳玉茹不高興地糾正他,“你該寫上我的店鋪的名字才對!”
這話讓顧九思大笑起來:“好好好,寫你的店鋪的名字,到時候,咱們一起名揚海內好不好,柳老闆?”
柳玉茹和他胡扯一通,吃過飯又各自做各自的事,柳玉茹算帳,顧九思看書。
蠟燭燃了一根又一根,柳玉茹終於看完了最後一筆賬,這時候顧九思已經能下床走動了。

顧朗華忙於處理家當,每日在外奔波。江柔則雇了許多書生,將顧家與王家的事寫成了一出“化干戈為玉帛”的戲。戲中顧家大度明理,王家囂張跋扈,顧九思自鞭二十看哭了許多看客,大家紛紛稱讚他的赤子之心。這齣戲雖然不指名道姓,但揚州城內的人都知道在說什麼。沒多久,王善泉便讓人到處抓唱戲的人。
得到消息時,顧朗華還在屋中喝茶,江柔放下茶杯,淡淡地道:“淮南境內,這戲就不唱了,去東都唱吧。”
院子裡,顧九思正在柳玉茹的攙扶下散步。顧九思小聲地道:“我娘生氣了,王善泉要倒黴。”
柳玉茹抬頭瞪了他一眼:“好好走路。”
兩人正走著,就見管家走進來。管家恭敬地同顧朗華和江柔道:“老爺、夫人,方才周公子派人帶了消息來,說他的僕人在三德賭場惹了些麻煩,不知老爺和夫人是否認識賭場的人,能不能去幫個忙?”
“周公子?”顧朗華有些茫然,“哪位周公子?”
“說是周燁周公子。”
聽到這個名字,柳玉茹和顧九思對視了一眼,這個忙必須幫。無論是因為周燁之前的幫忙,還是因為周燁的身份,這個忙他們都要幫。
只是顧家一向和賭場這種地方沒什麼交集……
顧朗華和江柔正為難著,就見顧九思努力地快步走進來。
顧九思激動地道:“我去,三德賭場我熟!我去幫周公子!”
眾人無語,第一次發現了顧九思賭錢的作用。
“你去什麼去,去了還回得來嗎?”顧朗華不高興了。但想了想,顧朗華又發現除了這個兒子,好像真沒什麼能去三德賭場的人。最後顧朗華只能擺了擺手,道:“去去去,少拿點兒錢,別亂賭了。”
得了這話,顧九思興高采烈地讓木南備馬。他整個人容光煥發,神采奕奕,完全不像一個走路還要扶著的病秧子。
他這個樣子讓所有人都有些無奈。
顧朗華忍不住道:“玉茹跟他去。”
“啊……啊?”柳玉茹有些發蒙,讓她去賭場?然而她很快就反應過來了,連青樓都去過了,去個賭場算什麼?於是她笑了笑,柔聲道:“郎君且等一等,我去取刀。”
“不必了!”顧九思一聽這話,忙道,“我是去辦正事,大家放心,我絕不會在那裡賭錢的。”
顧朗華:“把銀子全放玉茹身上!”
對這個結果,顧九思表示很不開心,但還是帶著柳玉茹去了。
下了馬車,顧九思先掀了簾子走進去。柳玉茹跟在後面,還沒進去,就聽見裡面有人大聲問:“顧公子買大買小?”他還沒到賭桌邊,旁人知道他的脾氣,直接就開始下注了。
顧九思正要回答,柳玉茹猛地把簾子一掀,站到顧九思身後,朗聲道:“大也不買,小也不買,今日顧公子不賭。”
全場靜默,大家都看著柳玉茹。對很多人而言,青樓和賭坊總是先後都要去的,於是今日在場的,大多是當日目睹過柳玉茹提刀上青樓的人,其中就包括了顧九思的好友陳尋和楊文昌。
陳尋咽了咽口水,下意識地問:“刀呢?”
他這一聲詢問在一片安靜中顯得特別嘹亮。顧九思走到他面前,抬頭推了他的頭一把,直接道:“刀個鬼,我來找人。見過一個長得很英俊、北方口音、二十出頭的男人嗎?”
“哦,見過啊。”楊文昌立刻接口,“半個時辰前還在旁邊的賭桌那兒呢,我聽說他的兄弟欠了錢不肯還,現在他們都在後院。”
三德賭坊的後院就是專門來處理一些見不得光的事的。
顧九思皺了皺眉,應了一聲,用身子遮住自己的動作,抬手從袖子裡拈出一錠銀子放在了楊文昌面前,小聲道:“買小。”說完他直起身來,轉身朝著後院走去,柳玉茹寸步不離地跟在身後。
楊文昌感慨地搖頭:“可怕,太可怕了。”
陳尋點頭道:“還好沒有姑娘看得上我。”
楊文昌抬眼看他:“這事也能拿出來慶賀?等等……的確值得慶賀。”楊文昌將顧九思給的銀子啪嗒放在了桌上,揚聲道,“大!”
顧九思領著柳玉茹要進後院,剛到門口,就被兩個壯漢攔住了去路。兩個壯漢見是顧九思,有些為難,道:“九爺,您知道三德的規矩,這個後院……”
“我懂。”顧九思道,“叫老烏鴉過來,他們今天帶走的那人是我朋友,這事我來管攤子,按規矩來。”
壯漢們猶豫了片刻,一個諂媚的聲音從後院裡傳了出來:“喲,九爺!很久不見了!”一個老者從院內走出。
顧九思朝柳玉茹仰了仰下巴:“賞。”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拼命地朝她擠著眼:“愣什麼愣?賞啊!”柳玉茹反應過來,忙給了老者一兩銀子。
老者高興地收下了,笑著問:“這位是夫人吧?”
“嗯,”顧九思懶洋洋地應了聲,又問,“你們今天留了個人?”
“九爺消息靈通。”老者笑著道,“今日可是為此而來?”
“對,”顧九思扇子一抬,“帶路吧。三德有三德的規矩,我曉得,我不會亂來。”
老者猶豫了片刻,但還是點了頭,道:“那九爺同我來。”
顧九思從鼻子裡應了一聲,跟著老烏鴉往前走。柳玉茹跟在後面。她頭一次來這種地方,心裡又是新奇又是害怕,目光偷偷瞟來瞟去。
顧九思看見了,直接道:“要看就大大方方看,偷偷看什麼?”說著,他又轉頭看向老烏鴉:“這女人沒見識,你別笑話。”
柳玉茹:“……”
老烏鴉連忙道:“少夫人第一次來,頭一回來都是這樣的。能陪著您過來,少夫人也算是女中豪傑,十分開明了。前些時日九爺不來,我們上下都擔心是少夫人不讓您來呢。”
“她敢不讓我來嗎?”顧九思看著柳玉茹這敢怒不敢言的樣子就有些高興,想為了自己的顏面再吹兩句牛,“我要賭她還管得住?我在我們家向來說一不二,讓她往東她不敢往西,也是看她乖巧,今天才帶過來。”
一行人走到門口,顧九思朝著守門的人仰了仰下巴,吩咐柳玉茹:“賞。”
柳玉茹保持微笑,將銀子遞給守門人。兩人進了房裡,便看到房裡黑壓壓地站了一堆人;周燁坐在賭桌前,額頭上冒著冷汗;旁邊的一個少年被壓著跪在地上,嘴裡被堵了帕子,似乎十分惱怒。
顧九思也沒說話,從容地落座,同柳玉茹道:“給我擰塊帕子擦擦手。”
柳玉茹微笑,走到邊上擰了帕子,又坐到顧九思身邊給他擦手。這麼使喚柳玉茹,顧九思心裡暗喜不已。柳玉茹看著他的笑,靠近了,用平靜且溫柔的聲音小聲道:“你等著。”顧九思一個激靈,忙坐直了身子,抽回手,輕咳一聲:“可以了,可以了。”
他轉過頭,看向旁邊的周燁,道:“周兄,我來得遲了,見諒。”
周燁聽著這話,勉強擠出一個笑容來:“顧公子能來,在下已很感激,哪裡還說晚不晚的?”
顧九思笑了笑,直接道:“周兄的事就是我的事,不必客氣。”說著,顧九思轉過頭去看向坐在對面的男人。
對面的男人看上去三十出頭,個頭瘦小,一隻眼用黑布遮掩著,讓人覺得有些陰險。
顧九思似乎與之十分熟悉,道:“竟然驚動了楊老闆,看來這次的事不小啊。”說著,顧九思往前探了探身子,“楊老闆,我這哥們兒是輸太多了?”
“是呢,”楊龍思笑起來,看著有幾分古怪,“這位范小公子輸的可不是小數目,九爺確定要管?”
顧九思轉頭看向周燁。
周燁渾身僵硬,小聲又迅速地道:“那是與我一同出來的公子,身份尊貴,絕對不能有差池。今日我們本要離開揚州,他想再見識見識揚州的風情,自己大清早地就來了賭場,然後這裡的人帶著他賭什麼……跳馬。他以為只是普通下注,不承想……”
聽到“跳馬”二字,顧九思頓時變了臉色。
柳玉茹有些好奇,小聲問:“什麼是跳馬?”
“就是賭大小,”楊龍思笑著解釋,“二兩銀子開局。”
“二兩銀子?”柳玉茹睜大了眼,“二兩銀子,就算是賭一夜也賭不了多少錢……吧?”怎麼會鬧得讓周燁被困在這裡的地步?
“開局二兩銀子,”顧九思神色嚴肅,張合著手中的摺扇,解釋道,“但是每過一局就要加錢。第一局二兩,第二局四兩,第三局十六兩,第四局二百五十六兩,第五局六萬五千五百三十六兩,以此類推……每一局叫一馬,因此叫跳馬。”
柳玉茹瞬間明白過來,下意識地道:“小公子賭了多少局?”
“六局。”楊龍思笑眯眯地道,“在下是個厚道人,零頭便不算了,四十二億兩白銀,九爺,您要幫周公子墊付嗎?”
這是不可能的。四十二億兩白銀,便是一國幾十年的稅收都沒有這麼多。
顧九思張合著小扇,斟酌著道:“楊老闆,您這就是玩笑話了,這個數額,普通人哪裡給得出?您這樣賭,就不怕官府怪罪嗎?”
“顧大公子不必拿官府壓我,”楊龍思淡淡地回應,“在下做的是明碼標價的實誠生意,賭錢這事,願賭服輸,便是告到官府去,也是我有道理。這位范小公子一時湊不上錢,在下可以理解,把借條打上,先付三千萬兩,餘下的這輩子慢慢還也無妨。”
眾人面面相覷,不要說四十二億兩,哪怕把周燁的家底掏空了,他也湊不出三千萬兩銀子。
周燁怒道:“你這是騙他年紀小……”
“年紀小就能欠債不還了?”楊龍思淡淡地抬眼,“年紀小就能為所欲為?他年紀小不懂事是你們教得不好,沒有讓我們賭坊來優待他的道理。規矩就是規矩,今兒個他若不給錢就走出了我們三德賭坊的門,日後個個都學他,我們的生意還怎麼做?”
說著,楊龍思抬手將飛刀甩到了那少年的腳邊:“要麼卸了四肢,要麼欠債還錢,總得給楊某一個說法。”
這話出來,整個氣氛都僵了。楊龍思身後的人都亮出了刀子,柳玉茹有些害怕。她頭一次見到這種陣勢,手不由得微微發抖,但她努力讓自己平靜一點兒,不要太丟人。她在心裡反復告訴自己:“沒事,別怕,他們不會怎樣的……”但是不知道怎麼了,刀光總落進她的眼裡,讓她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快了許多。周燁比她更緊張。周燁捏著拳頭,全身肌肉繃緊,像是隨時要動手。楊龍思眯起眼,周燁的手下意識地放在了腰上。柳玉茹盯著這一切。在這千鈞一髮之際,一隻手突然覆在了柳玉茹的手上。
顧九思歪在椅子上,聲音懶散地道:“不就是錢的事嗎?這麼嚴肅做什麼?你們看,都把我這小娘子嚇成什麼樣了。”顧九思抬眼看向楊龍思,話裡帶了幾分責怪,“楊老闆,女人膽子小,你別這麼嚇唬她。”
沒人說話,眾人蓄勢待發,唯獨顧九思還是平日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甚至有撥弄她的手的閒情逸致。
楊龍思盯著他,目光不善。
顧九思仿佛完全沒看到一般。大家都捉摸不透,面前這個男人到底是傻到根本對四十二億兩白銀沒什麼概念,還是真的胸有成竹,對這事沒有半點兒壓力?
柳玉茹被他握著手,也不知道為什麼,心就放下了。她垂著眼眸,靜靜地等著對方的回應。
楊龍思突然笑了:“那顧大公子的意思是,這錢您幫他還?”
“還哪。”顧九思應得乾脆,“願賭服輸,欠債還錢,江湖規矩。”
“顧公子!”周燁急了,忙道,“在下……”
“沒事,”顧九思推開周燁,往前探了探身子,道,“只是在下賭興來了,還錢之前也想同楊老闆賭上一把。”
楊龍思冷著臉,沒有說話。
顧九思把手搭在桌上,道:“聽說楊老闆能聽聲辨色子,九思不才,還請楊老闆與我再賭一次跳馬。”
楊龍思盯著顧九思許久,笑了:“顧大公子年輕氣盛,為了朋友總會做些糊塗事。雖然顧家家財萬貫,可楊某覺得還了四十二億兩白銀,顧家怕也不能再賭一次跳馬了。”
“楊老闆,咱們明人不說暗話,”顧九思道,“跳馬只要開賭,就沒有回頭路,賭的哪裡是錢?賭的就是全副身家,加上性命。您覺得這范小公子的命值三千萬兩,於是四十二億兩變三千萬兩,那您看一看我顧九思值多少?我能同您賭多少局?”
楊龍思眯起眼。
顧九思笑著伸手:“楊老闆,就這一早上,您若賭贏了,此後莫說淮南再無第二人能與您匹敵,您便是富可敵國也未可知啊。”
“若是輸了……”楊龍思小聲道,“那就是傾家蕩產,流落街頭。”
“不一定啊,”顧九思提醒他,“您還有四十二億兩白銀沒收回來呢。”
楊龍思笑了一聲:“楊某虛長大公子幾歲,見過的風浪比大公子見過的多太多了。楊某倒是敢賭,只是少夫人,”楊龍思將視線投向柳玉茹:“您確定讓大公子賭嗎?”
柳玉茹的手微微顫抖,她抬眼看向顧九思,顧九思靜靜地看著她,目光十分沉穩。
柳玉茹覺得自己是瘋了。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被顧九思這麼看著,就覺得他能行。他一定有什麼法子。她要相信他,他肯定行。
於是她聽見自己那顫抖的聲音道:“賭!”
這讓所有人都感到意外。楊龍思皺起眉頭道:“少夫人,您確定?”
“確定,”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道,“夫君說要賭,自然有他的分寸,我信他。”
旁邊的周燁聽了,也莫名地放心下來,深吸一口氣,開口道:“把我也算上。”見顧九思轉頭看過來,周燁認真地道,“若是顧兄輸了,我周某傾家蕩產也要幫您把債還上。”
這話讓顧九思笑了,顧九思擺了擺手,道:“不必不必,在下有分寸。”說著,顧九思看向楊龍思:“楊老闆,開門是客,您說過,規矩就是規矩,如今我要和您賭跳馬,您要是不賭,煩請給我找個莊家,我要同三德賭場賭。”
顧九思這一番話說得利落,楊龍思沉吟著,不敢應聲。開賭場的人,客人要賭,那就得賭,若是見好就收,以後三德賭場的名聲就毀了。
旁邊的人都有些心虛,老烏鴉小心翼翼地道:“老闆……”
“怎麼?”顧九思笑起來,“楊老闆縱橫賭場這麼多年,還怕我一個毛頭小子不成?”
話說到這份兒上,楊龍思再不應戰就沒法做人了。
楊龍思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抬手道:“請。”
楊龍思便領著顧九思一行人走了出去。賭場裡的人見顧九思和楊龍思一起走出來,頓時沸騰起來,紛紛打聽著發生了什麼。
“顧九思要和楊老闆賭跳馬。”
“跳馬?瘋了吧?!那不都是騙外地人的玩意兒,哪個揚州城的人會賭這個的?”
“這次顧九思他爹怕是要把他打死了。”
楊文昌和陳尋還在賭,聽見顧九思的名字,頓時變了臉色。陳尋和楊文昌跟過去,便看見顧九思帶著周燁施施然落座。
楊文昌擠過去,著急地問:“九思,他們說你要賭跳馬?”
“對呀。”顧九思隨口應了一聲。
陳尋也急了:“你瘋啦?!這要是輸了你會被你爹打死的!”
“無妨,”顧九思擺了擺手,道,“我心裡有譜。平時我鬧著玩呢,這次我認真賭。”
“你……”
“九爺,先簽了契約。”老烏鴉端著一份寫明瞭規則的契約上來。
柳玉茹審閱過才交給顧九思,顧九思匆匆掃了一眼,大筆一揮,龍飛鳳舞地簽了字。他那字醜得扎眼,柳玉茹眼皮一跳,腦子裡浮出的第一個想法是——還得請個書法師父。
賭跳馬這事不常見,聽說顧九思和楊龍思開局,整個賭場的人都興奮了,圍了過來。顧九思簽完字,旁邊的人給顧九思和楊龍思遞了熱毛巾。
兩人擦過手,楊龍思道:“按規矩,您來挑戰,賭什麼本該是我們賭場來定,但是顧大公子年少,算是楊某的晚輩,所以楊某願意讓顧大公子一步,大公子來定吧。”
“無妨。”顧九思擺擺手,“什麼都行,我無所謂。”
楊龍思看著顧九思的模樣,不由得笑了:“大公子還是謹慎些好。”
聽到這話,顧九思像是有些無奈:“您讓謹慎,那就謹慎吧。賭大小如何?”
楊龍思抬了抬手,旁邊的人拿了色子來。顧九思突然道:“停一下。”顧九思站起身來,抬手掂了掂色子的重量,笑了笑:“沒問題。”他又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楊龍思面不改色地說:“大公子多慮了,在下不會做這種事。”
“賭得大了,自然要謹慎些。既然三德賭場如此講信譽,這樣吧。”顧九思指了指旁邊的柳玉茹,道,“你去搖。”
柳玉茹愣了愣,楊龍思皺起眉頭。
顧九思微笑著道:“內子是揚州名門閨秀,從未接觸過這些,楊老闆放心吧?”
楊龍思沉默,比起賭場裡的熟手,柳玉茹的確更乾淨些。
柳玉茹沒有出聲,也沒退縮,大方地起身站到了賭桌邊。
顧九思看著楊龍思,道:“楊老闆,今日咱們先定個規矩,七局為止,中間不可棄賽,若您棄賽,不但要將這小公子的賬一筆勾銷,還要倒貼五萬兩白銀給他們賠禮道歉。若我棄賽,便算是徹底認輸,明日你就可派人上顧家清點財產。若我們都堅持到了最後,就看最後各自輸贏多少,如何?”
“九思!”陳尋聽著著急,顧九思抬手止住了他的話。
楊龍思面不改色,抬手道:“請。”
所有人都看向了柳玉茹,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舉起了色盅。她的力道有些小,顧九思便給她做示範,甩著手道:“這樣甩,用力點兒!手沒力氣全身一起甩!大力一點兒讓色子動起來!”柳玉茹聽著這話,一瞬間什麼緊張、擔憂都沒了。她翻了個白眼,舉著色盅,又穩又狠地搖起來。
她一搖色子,楊龍思就閉上了眼。顧九思動了動耳朵,轉過頭小聲吩咐旁邊的人:“給我端盤蜜瓜上來。”他的聲音不大,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和楊龍思的身上,柳玉茹聽得咬牙,簡直想揪著他的耳朵吼他:你清醒一點兒哪!你正賭著全家的家當啊!你輸了全家就完了,完了啊!
她一直搖個不停,想等顧九思回過頭來認認真真地聽聽色子,誰知道顧九思是回頭了,卻是在認認真真地等蜜瓜。於是柳玉茹就一直搖,她手上的肌肉都酸得不行了,顧九思的蜜瓜也端上來了,他吃了口瓜,才道:“你還沒搖夠啊?”
柳玉茹受不了了,哐的一下放下了色盅,覺得好疲憊。
顧九思將蜜瓜的籽吐進盤子裡,抬手就將玉牌丟到了“小”上。楊龍思慢慢地睜開眼睛,將自己的玉牌放到了“大”上。
“開,開,開。”旁邊的人都在催促。
柳玉茹揭開蓋子。三顆色子,按規則,十點以下是小,十點以上是大。
三、三、五,十一點。
柳玉茹面色慘白,周燁的面色也不太好。楊龍思舒了口氣,笑道:“看來是楊某勝了。”
顧九思吃著瓜,似乎也有些詫異,勉強擠出一個笑容,道:“楊老闆是棋高一著。來,繼續。”
第二輪,顧九思神色認真,似乎開始認真聽了,柳玉茹放心了許多。
這次必然要成功了。柳玉茹和周燁都信心滿滿地想著。
押注開蓋,楊龍思露出笑容:“看來又是楊某贏了。”
顧九思的臉上露出了幾分擔憂之色:“沒想到楊老闆這樣厲害,顧某真是後悔啊……”
楊龍思心裡對顧九思的戒備徹底放了下去,只覺得顧九思是個草包,一時被江湖義氣沖昏了頭就開這個局。楊龍思放鬆下來,接下來的三局都贏得異常輕鬆。顧九思每次都能精准地押在輸的那個點上,押小開大,押大開小。
楊龍思贏得順暢,心情都好了許多,叫了杯茶來,又勸對面愁眉苦臉地撐著下巴的顧九思:“顧大公子不如早點兒認輸吧,若是真到了第七局,怕是把顧家全抵上也還不起了。”
“橫豎都到這步了,”顧九思歎了口氣,“總得賭下去,大不了我就在這兒還一輩子債,以後還要楊老闆多多照顧哇。”
楊龍思就差沒開口嘲諷了,抬手讓柳玉茹開第六局。
然而柳玉茹不敢開了。第六局輸了就是四十二億,顧家就真的完了。她不知道顧九思的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是這麼一直輸他們是真的輸不起了。她太害怕了,抬眼看向顧九思,嘴唇顫了顫。
顧九思在她開口之前抬起手指,搭在了自己的唇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這一刻他的神色異常鎮定,帶著一種讓人信服的自信。但他瞬間又變回愁苦的樣子,詢問道:“玉茹可是搖不動色子了?堅持一下,就剩最後兩局了。”
楊龍思一直盯著顧九思,把顧九思的一舉一動都收在眼裡,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再次舉起色盅。這時旁邊的周燁也有些忍不住了,站起身就要說話,卻被顧九思一把按住。顧九思靠過去,附在周燁耳邊輕聲道:“莫慌,我有法子,等我鬆開你,你就偽裝出好像是知道了什麼所以很鎮定,但又想要遮掩的樣子。不要慌亂。”說完,顧九思便直起身,認真地聽著柳玉茹搖動色子的聲音。
柳玉茹落下色盅之後,顧九思抬起眼看向楊龍思,笑道:“楊老闆,請。”
楊龍思沒說話,緊緊地盯著顧九思。
不對勁。多年的江湖經驗讓楊龍思多疑又敏感。憑藉著自己的直覺,楊龍思無數次躲過生死大劫。連著贏到現在,楊龍思有些飄飄然。可是在這一刻,楊龍思猛地反應過來——不對勁。顧九思前段時間才在路上怒斥王善泉。普通百姓看不明白,楊龍思卻明白其中發生了什麼。一個能如此靈巧地化解危機的公子怎麼會是一個草包?如果顧九思不是草包,又怎麼會因為江湖義氣隨便來賭這麼大的賭局?顧九思來賭,就一定是有把握的。顧九思檢查過色子,還讓他的人來搖色子,但現在已經是第五局,到第五局了……顧九思竟然沒贏過一次!
楊龍思猛地變了臉色。顧九思的賭技楊老闆是清楚的,這個公子哥兒就算不能一直贏,也絕不會連著五把一把都沒贏過!除非顧九思一直都清楚點數,是故意輸的!
楊龍思的呼吸有些急促。如果顧九思完全有贏的實力,那為什麼要輸?對方為的就是留住自己,不讓自己提前離席。為的就是麻痹自己,讓自己就這樣飄飄然下去,直到第七局。第六局已經賭到了四十二億兩白銀,第七局就會賭上他楊龍思所有的身家,賭上他楊龍思的命!如果自己止步於第六局,就得抹平周燁的賬,還得損失五萬兩白銀。可若是賭到第七局……賭到第七局……
楊龍思的額頭冒著冷汗。他在腦子裡瘋狂計算著,顧九思到底是真的輸了五局,還是裝的?為什麼柳玉茹會在打算放棄之後被九思簡單的一個動作勸服?他們之間有什麼協議?為什麼周燁會在瀕臨崩潰後突然鎮定?顧九思到底跟他說了什麼?顧九思到底是在唱空城計,還是真的……真的下了套?
楊龍思一言不發,顧九思看著,故作憂愁的表情下,那雙似笑非笑的眼裡似乎帶了些嘲笑的意思。一開始楊龍思真的以為顧九思很慌亂,此刻卻覺得這份慌亂做作得很,完全不像是真的。
顧九思還有心情吃蜜瓜,一面吃著還一面催促:“楊老闆,押注哇。”
“你……”楊龍思的呼吸都有些不穩了,他頓了頓,“你先來。”
“哦?”顧九思笑起來,“你確定?讓我先來?”
楊龍思急切地點頭:“你先來。”
顧九思靠在椅子上,隨意地將玉牌扔出去,玉牌落到了“大”上。
柳玉茹深吸一口氣,開了蓋子。
小。
顧九思連輸六把了!
楊龍思呼吸不暢。
顧九思歎了口氣,似乎有些無奈,道:“又輸了,來來來,第七局。”
“等一下!”楊龍思叫住了柳玉茹。所有人都看向楊龍思。老烏鴉有些茫然,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顧九思也抬眼看向楊龍思:“楊老闆,怎麼了?”
楊龍思的腦子飛速地轉著,若是他贏了,能得到顧家所有家當;若是輸了……那就是……那就是傾家蕩產!而自己會輸嗎?顧九思能連著輸六把,六把都只差一點兒,明明就是知道如何贏故意輸的!顧九思根本沒有展露真正的實力,這是在下誘餌,要一步一步地走到第七局再一把翻身,讓他楊龍思傾家蕩產!若自己此刻認輸,只是賠五萬兩白銀。若是第七局輸了,那就……那就……楊龍思臉色慘白,心裡卻有了數。
楊龍思抬起頭,慢慢地道:“我認輸。”
眾人譁然,顧九思的神色也帶了一絲震驚。他站起來,像是有些慌亂,道:“楊老闆,只差最後一局……”
聽到這樣的挽留,楊龍思頓時肯定了自己的結論。輸成這樣,若沒有贏的把握,顧九思怎麼還敢留到第七局?於是楊龍思立刻道:“烏鴉,給周公子清點銀子,送他們出去,這一局,我認輸。”說完,楊龍思站起身來,領著人迅速回了後院。
所有人都有些茫然。
陳尋站在顧九思的背後,還處於徹底蒙了的狀態,疑惑地道:“就這麼……認輸了?”
“怎……怎麼回事?”楊文昌也有些看不明白。
烏鴉把那少年放了,周燁趕緊上前詢問那少年的情況,沒一會兒,烏鴉便拿了銀票出來,把銀票交給了周燁。
顧九思吃完了最後一口瓜,見事情了了,就同陳尋和楊文昌告別。
陳尋小聲問:“你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我們都見不著你了。我能不能上你家去串門子?”
“來。”顧九思小聲道,“提著書來,說是來和我一起聽課的。”
陳尋:“……”
顧九思伸了個懶腰,朝著柳玉茹招了招手,笑著道:“媳婦兒,過來。”
柳玉茹剛剛放鬆下來。她出了一身的汗,整個人疲憊不堪。她走到顧九思身邊,顧九思站起身來,將手搭在她的肩上,和大夥兒打了聲招呼便領著周燁還有那個范姓少年走了出去。
“顧大公子,您可太厲害了。”周燁讚賞不已,“那楊老賊必然是看出您的賭技出神入化,不敢應戰。顧公子有此絕技,也是非凡之人,顧……”
一行人還未走遠,剛進巷子,周燁的話也還沒說完,顧九思就雙腿一軟,險些站不住。周燁和柳玉茹趕緊扶住他。
眾人都有些詫異,柳玉茹著急地問:“你怎麼了?”
“腿……腿軟……”顧九思結結巴巴地道,“撐不住了,你們誰來背我回馬車上吧,我真的走不動了。”
周燁、柳玉茹、范小公子:“……”
周燁作為這中間唯一一個身強體壯能背起顧九思的男人,義不容辭地承擔了這項責任。安置好顧九思,柳玉茹見周燁要走,忙問:“周公子是今日要啟程?”
“本是如此打算的。”周燁歎了口氣,“但出了這事,還是過兩日再走吧。”
“那不如到顧府用個飯吧。”柳玉茹笑著道,“上次的事,我們沒能及時感謝周公子。我與郎君早就想請周公子吃頓飯,但郎君的傷勢遲遲未愈,因而拖延至今。”
周燁遲疑了片刻,道:“那周某叨擾了。”周燁帶著那少年上了周家的馬車,跟在顧家的車後。
顧九思上了馬車便癱在那裡,一邊揉肚子一邊道:“可撐死我了。”
“吃了什麼撐成這樣?”柳玉茹擦著汗問。
顧九思歎了口氣:“你沒看見我吃了一整個瓜?”
“那不是你想吃的嗎?”柳玉茹覺得有些奇怪。顧九思的確吃了許多瓜,但她沒想過他是硬塞下去的。
顧九思擺擺手,痛苦地道:“都是因為緊張,不吃點兒瓜,我怕我裝不下去了。”
“喂,你給我說說,”一說這個,柳玉茹就來勁兒了,“你是不是真的賭錢特別厲害?”
“我要是真的這麼厲害,我爹還不讓我泡在賭場裡當個賭神?”顧九思翻了個白眼。
柳玉茹覺得奇怪:“那你怎麼能連著輸六次?”
“那不是我厲害,”顧九思道,“是楊龍思厲害。這六次裡面,有三次是他先押注的,我只需要壓他的反面就可以了。如果讓我只聽色子的聲音,我能贏一兩次,但是要每把都贏就不太可能了。可楊龍思可以,他以前在賭場聽聲辨色子幾乎沒失手過。”
“那另外兩次呢?”
“一次是我看他的眼神,再加上自己聽的,猜的。”顧九思解釋道,“另一次,也就是第六局,其實我對輸贏已經無所謂了。我輸了,他會覺得我是賭技超群故意給他下套;我贏了,他會覺得我是打算翻盤了,在故意嘲諷他。
“他能坐到這個位置,就是因為很會預測風險。這次賭得太大,他的心理壓力大,加上他本來就多疑,總懷疑我在給他設套,腦子裡多轉兩圈,自然就覺得不如給我們五萬兩白銀把我們打發走算了。”
柳玉茹明白了。顧九思摸色子、讓她搖色子、叫蜜瓜吃,都是為了干擾楊龍思的判斷,讓楊龍思捉摸不清顧九思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之後顧九思根據楊龍思的判斷下注,讓自己連輸,達成一個不正常的輸贏情況。接著顧九思再通過和她對視、和周燁對話等細節,利用她和周燁的反應給楊龍思一個“顧九思還有後招”的錯覺。在這麼大的壓力下,與其冒著傾家蕩產的風險賭下去,楊龍思自然會選更穩妥的那個方案。
而顧九思所做的這一切也是基於對楊龍思的瞭解。楊龍思賭的是大小,顧九思賭的是人心。想明白這一點,柳玉茹豁然開朗。
她不由得感慨道:“顧九思,你總是超出我的預料。”他有著出乎她意料的善良和出乎她意料的聰慧。
顧九思擺擺手,痛苦地道:“也就這一次了,你不知道,我的心跳得快炸了。其實我坐在椅子上的時候腿就軟了,真怕他會賭到第七局。我連輸七局,顧朗華一定會把我的人頭提到楊龍思的門口去的。”
柳玉茹笑著用團扇敲他:“淨胡說,把你爹想得這麼壞。”
“我沒胡說,是你不瞭解他啊。”顧九思趕忙道,“真的,你要知道他以前對我做過多少殘忍的事,就瞭解了。這根本不是親爹。”
“別瞎說了。”柳玉茹推了他一把,“你爹可疼你呢。”
“拉倒吧。”顧九思翻了個白眼,“他從小就只會打我。”
“呃……”柳玉茹遲疑了,“但我聽說你父母都很寵愛你。”
顧九思聽著這話,也沒說話。過了好久後,他才道:“不過是這揚州城的人給我的行徑找個由頭罷了。”他把手搭在窗戶上,看著外面人來人往的街市,“人都是很奇怪的,看見一個行事乖張的人,就會覺得必然是他的父母溺愛他,否則他不會無法無天。許多人覺得若是一個孩子不聽話,打一頓便好了,若是孩子做得不對,必然是打得不夠狠。”
“我很討厭這樣的想法。”顧九思露出嘲諷的笑容,道,“所以吧,他越打我,我就越是要同他反著幹,我越同他反著幹,外面就越愛說他不夠嚴厲,就一直這麼循環下去。我小時候身體不好,常常是他要打我,我娘死命攔著,家裡烏煙瘴氣的。”
“那你聽話不就好了?”柳玉茹覺得有些奇怪。
顧九思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傻啊,他打我,我就聽話,只要有這麼一次,他就會覺得打我是有用的。以後只要遇見問題,他就會想著打了就好了。你以為那些想著打了就能教好孩子的人的想法是怎麼來的?就是因為他們打完孩子,孩子就忍氣吞聲地變乖巧了。他們都覺得自己的孩子、別人的孩子都是這樣,唯獨你的孩子被打了還不聽話,一定是你太寵愛孩子了,不肯下狠手。”
“我和你說,這世上很多看似莫名其妙的事情其實都是有緣由的。你知道少年人為什麼都要叛逆一陣子嗎?因為我們骨子裡的一些東西告訴我們,我們得這樣反過來教育父輩的人,讓他們知道打是沒用的,不能用打來教育孩子。所以有一次我爹氣急了失手打斷了我的一根肋骨我都沒服軟。我只能自己變好,絕對不是讓他們逼著變好的。”
柳玉茹被顧九思的一番話說得愣愣的。
顧九思抬手在她面前揮了揮:“你在想什麼啊?”
“哦,”柳玉茹回了神,“我覺得你的這個想法聽上去稀奇古怪,但又有幾分道理。”
“我說的話向來有道理。”
“不過……”柳玉茹有些疑惑,“打你沒用,那你為什麼會被我從春風樓逼回來讀書呢?”
顧九思聽了這話,僵了僵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扭過頭去,小聲地道:“我不是……我不是覺得對不起你嗎?我要是不答應,萬一把你氣死了……”他倒是不怕血濺春風樓,以他的身手,若打起來,受傷的絕不是他。他怕的是柳玉茹這一根筋的腦子,怕的是她真抹脖子吊在他顧家大門口!
柳玉茹微微一愣,看著面前這人,突然想起一句話——君子可欺之以方,難罔以非其道。不知道為什麼,她的心裡突然生出一種荒唐的想法。在這短短十幾年中,她所接觸過的男子裡,包括葉家那些謹守家規的子弟,沒有一個人能像顧九思這樣將這句話踐行到底。顧九思這個一直被人罵作紈絝的浪蕩子弟,似乎在以一種不可言說、難以為常人所理解的方式踐行著他內心的君子之道。
他固守自己內心的道,又對責任服軟。所以並不是她在管教顧九思,而是顧九思以退讓的方式在教導她。
她覺得這個人在她心裡種下了一顆種子,他的離經叛道、莫名其妙被放進她心裡,生根發芽。她像是闖入他的世界的一個旁觀者,靜靜地觀察他、瞭解他、挖掘他。顧九思是她預料之外的寶藏,她每挖掘一次都能收穫新的驚喜。
她笑著轉過頭去,看著揚州城外吆喝著的攤販,柔聲道:“那我謝謝你了。”
她用團扇抬起車簾,陽光落在她秀麗的臉上。她的面容帶著溫柔與沉靜,她抬眼看鳥雀從屋簷振翅飛起,白雲和藍天相映成趣。
“謝謝你給了我一個新開始。”
——一個真實、波折又肆意的新的人生。

柳玉茹和顧九思一起回到府中,下了馬車,便瞧見周燁也領著那范小公子下來了。范小公子似乎受驚不小,下車時面上還帶了些慌亂之色,嘴裡反復咒駡著楊龍思。周燁微皺著眉頭,靜靜地聽著,倒也沒有作聲。
周燁領著少年到了顧九思和柳玉茹面前,道:“這位公子是我一位叔父的兒子,年方十四,叔父想要讓他歷練一下,便讓我帶著他過來。小玉,見過顧公子和顧少夫人。”
范玉敷衍地朝著顧九思和柳玉茹拱了拱手,一言不發,明顯是不大看得上顧九思等人。周燁有些尷尬,正要解釋,就被顧九思突然攬住肩頭。
顧九思摟著人就走,直接道:“周兄,走,我們喝酒去,讓這小孩子自己玩兒去吧。”
一聽這話,周燁便知不好。
範玉果然怒了,道:“你叫誰小孩子?!”
“哦,你不是小孩子?”顧九思回頭嗤笑,“那怎麼一點兒規矩都不懂?我救了你,又算是你兄長的朋友,你就這個態度?”
“你這賤商……”
“範玉!”
遭了周燁的叱呵,範玉的臉色也變了。范玉轉頭冷哼了一聲,道:“這飯我不吃了,你愛吃自己吃,我回去了。”說完,範玉轉身又上了馬車。
柳玉茹皺眉看著,有些擔憂。雖然周燁沒有明說,可這既然是他叔父的孩子,又姓範,也就只能是幽州節度使范軒的兒子了。他們顧家還打算搬到幽州,顧九思卻把那小公子得罪了,日後顧家該怎麼辦?但這些憂慮此刻也不能說出來,柳玉茹歎了口氣,見顧九思拖著周燁往家裡走,便跟了上去。
來的路上兩人已讓家奴去報了信,江柔和顧朗華早就設好了宴席,酬謝周燁當日的搭救。周燁是個實誠人,不太會說話,但心裡對顧九思懷著感激之情,便端起酒杯來,道:“話不多說了,今日多謝顧公子,話都在酒裡了!”一杯酒下肚後,周燁看著小杯子,皺了皺眉頭。
顧九思立刻吩咐:“上大碗來!”
周燁笑了笑,轉頭同顧朗華解釋道:“我們幽州人喝酒都是用大碗,頭一次用這樣的小杯子喝酒,總覺得心意不夠。”
雖然顧家人包括柳玉茹都不太理解這種“心意都在酒裡”是什麼邏輯,但是顧家經商,跟幽州等北方的人也接觸得多,顧朗華忙道:“周公子不必解釋,這些我們都明白,今日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權當在家中,自便就好!”
周燁笑著應了。
一行人吃吃喝喝後,江柔和顧朗華先離席去,就由柳玉茹和顧九思陪著周燁去了庭院裡,顧九思和周燁聊天,柳玉茹跪坐在一旁倒酒。
顧九思把今日如何算計楊龍思的事解釋了一番。周燁感慨不已,贊道:“顧公子年紀輕輕便有如此城府,真是人中龍鳳。公子若在幽州,在下必當舉薦一番。可惜公子在揚州,在下能幫上忙的地方不多。日後只要公子有用得上周燁的地方,儘管開口。”
“周兄不必這樣客氣,”顧九思擺了擺手,“上次周兄仗義執言,我顧家上下都感激不盡,今日這些都是分內的事,周兄若一定要說什麼感謝不感謝的,未免生分了。出門在外,總當有個朋友關照,周兄不必多想。”
“顧公子說得是,”周燁頗為激動地道,“周某不才,想結顧公子這個朋友,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顧九思笑了:“周兄說笑了,若不是朋友,顧某又怎會去賭場?你我本就是朋友,周兄不必多說。日後有用得上九思的地方,周兄大可開口。”
周燁聽了放下心來。顧九思傷勢未愈,被禁了酒,此刻只能無奈地喝著枸杞菊花茶,看著周燁大口喝酒,便有些心癢。
顧九思抬頭看了柳玉茹一眼,小聲道:“讓我喝點兒吧?”
周燁大笑起來,同柳玉茹道:“少夫人便讓他喝些吧,戰場上多的是人受了傷喝酒提神的,不妨事!”
柳玉茹有些無奈,瞟了顧九思一眼,終於給顧九思倒了一杯酒。顧九思端了酒才抿一小口,就做出滋味無限美好的模樣來,逗得周燁和柳玉茹都笑出了聲。
顧九思想了想,同柳玉茹道:“來,我喝不了酒,讓周兄這麼幹喝多沒意思?要麼我同周兄劃拳,你來替我喝?”
“我哪裡會?”柳玉茹有些無奈,“而且,你劃拳要我喝,你不覺得臊得慌嗎?”
“少夫人說得是,”周燁笑著道,“哪裡有男人劃拳讓女人擋酒的?”
“那不一樣,”顧九思道,“你不知道,我在家是吃軟飯的,我們家以後要靠我夫人賺錢養我呢。”
周燁一口酒噴了出來。
柳玉茹忙道:“玩笑話,他說的都是玩笑話。”
“你別推諉呀,要對自己有信心!”顧九思說著,又轉向周燁:“周兄我同你說,以後你見著她別叫少夫人,得叫柳老闆。你叫一聲,她心裡能美一天。”
“你別胡說了!”柳玉茹覺得臊得慌。她私下裡和顧九思嘚瑟也沒什麼,但沒想到顧九思會拿到人前來說。
顧九思嬉皮笑臉地哄她:“那柳老闆,喝點兒唄?”
“你別說了,我喝就是了。”柳玉茹紅著臉說。
顧九思教了周燁南方的玩法,和周燁劃拳。
給周燁備下的是北方的烈酒,給柳玉茹上的是南方的果酒,大家一面劃拳,一面說笑,一面喝酒。柳玉茹沒喝過酒,只覺得滋味甜甜的,其中還帶了些果香。她喝得有些急,顧九思劃了沒幾輪,柳玉茹就哐的一聲倒在了桌上。
顧九思下意識地道:“就這酒量啊?!”
旁邊的印紅有些無奈地道:“少夫人就沒喝過酒,您也太為難她了。”
“你這丫鬟大膽,”顧九思的話裡沒半分威脅之意,他故意板著臉道,“怎麼敢這麼同我說話?!”
印紅翻了個白眼,扶著柳玉茹就走了。
周燁在旁邊悶笑:“你家小丫鬟厲害呀。”
顧九思故意歎了口氣:“家門不幸,我的地位太低了,我心裡苦。”見柳玉茹被扶到一邊了,顧九思又高興地道,“來來來,她醉了,咱們痛痛快快地喝一場!”
眾人:原來顧九思在這兒等著呢。
周燁有些哭笑不得:“九思,”周燁換了稱呼,足見親昵,“你若將這聰明勁兒放到正事上,恐怕早就在揚州揚名立萬了。”
“揚名立萬什麼呀?”顧九思擺擺手,“揚名立萬無非就是為了多賺點兒錢,多得點兒尊敬,可我生來就是揚州首富的兒子,有什麼買不到的?又有什麼求不得的?既然沒有,我還往上爬做什麼?”
周燁聽著顧九思的話,沉思起來。過了許久,周燁慢慢地道:“往上走,倒也未必只圖權勢,你的位置越高,能做的事就越多,也就能為百姓多做一些事。”周燁苦笑了一下,“不過這也只是我個人的想法。幽州不如楊州富庶,外戰內貧,物資也沒有揚州豐富,不靠海的那些地方連水都珍貴。每次我到揚州來,都覺得此地是人間仙境。每次看到揚州城中歡歌笑語的景象,我都希望幽州的百姓也能享這一番光景。”
“其實北方物資貧乏,主要原因還是土地貧瘠、商貿不夠發達。”顧九思淡淡地道,“若北方像南方一樣,水路四通八達,運輸費用少,貨物成本低,再找到自己的優勢所在,以北方牛馬換南方米糧,以北方山珍皮草換南方綾羅綢緞,北方自然不會太過貧瘠。北梁也是如此,若他們能學會耕種,能固定地生產什麼東西來與大榮交換,保證他們的糧食供應,他們自然就不會年年來進犯幽州。畢竟這世上爭來爭去爭的不過是個活命的路子。”
周燁感慨地點頭:“你說得是。”說著,周燁又笑起來,道,“沒想到你年紀輕輕,還有這番見解。”
“都是人,”顧九思輕笑,“賭錢要想賭好,學的就是人。況且我家本就是經商的,我再如何頹靡紈絝,也逃不過耳濡目染。說到底,不過是我投胎時夠努力罷了。”說著,顧九思又高舉起酒杯,“來來來,喝酒喝酒。”
周燁見顧九思想法獨特,來了興致,便聊起國家大事。周燁給顧九思講天下的大事,講自己的野心和抱負。
周燁喝高了,口齒不清地道:“我以後……要讓所有百姓都吃得上飯,穿得上衣服……不會被凍死、餓死。每個人都要好好地活著……要有尊嚴地……好好活著……”
顧九思聽著周燁的話,也不知道怎麼的,感覺胸中熱血沸騰,高興地舉杯:“好!九思就祝願周兄他日如願以償!”
顧九思喊得大聲,柳玉茹迷迷糊糊地睜了眼,看著遠處喝著酒的人,就聽見顧九思重複的那一句話——
“我以後,要讓所有百姓都吃得上飯,穿得上衣服,不會被凍死、餓死。每個人都要好好地活著,要有尊嚴地好好活著。”
她不由得彎起嘴角。是呀,她也想平平安安、有尊嚴地好好地活著。她求了一輩子,其實求來求去,求的不過就是“尊嚴”二字。
顧九思和周燁都喝高了,激動起來還拜了把子。柳玉茹被風吹得清醒了些,看著他們覺得有些好笑。
深夜,下人把三人扶回去休息。柳玉茹同顧九思一起躺在床上,顧九思喝多了高興,一直笑眯眯地看著她。
柳玉茹抬手捏了捏他的鼻子,忍不住道:“都要大禍臨頭了,還高興什麼呢?”
“一輩子長著呢,”顧九思閉上了眼,還在笑,道,“能高興一天是一天,事沒來,愁也沒用,還不如高高興興的呢。”
柳玉茹看了他一眼,笑笑沒說話。
顧九思是能萬事不愁的,她卻不能,他們成長的環境不同,性子也不同。
柳玉茹把眼閉上了:“睡吧。”
一覺到天明,柳玉茹如往常一樣早早起身。宿醉讓她有些頭疼,但她還是強撐著去問了安。她回來時,顧九思也起了,周燁來和顧九思辭行。
男人和男人之間的情誼,一頓酒就夠了。
周燁道:“九思,我這就要回幽州了。你到了幽州,若有什麼事便到望都來找我。”
“行。”顧九思笑著道,“我們家正要到幽州去置些產業,到時候你別嫌棄我事多就行。”
“你家要到幽州開店?”周燁有些疑惑。
顧九思歎了口氣:“商不與官鬥,和王家鬧成這樣,我們待在揚州也為難。所以我們就想著,先到處看看,遇到合適的地方便搬過去。”
“那你來幽州就對了。”周燁笑起來,“我父親和范叔叔都是公正明理的好官,你們來,不會受欺負的。”周燁要來紙筆,把周府的地址寫給了顧九思。頓了片刻,周燁又道:“九思,如今天下局勢不穩,有些事我不好多說,但是你要照顧好自己的家人,一旦有事,立刻離開揚州到望都來尋我。你若來不了,就讓家丁來找我。我們雖然交情不多,但我心中是將你當作兄弟的,只要是我能做的事,我必會盡力。”
顧九思看出周燁的認真,知道此人並非玩笑,便也收斂了平日嬉皮笑臉的模樣,認真地道:“周兄放心,我不是逞強的人。說實話,你說的我心中都有數,若真到了山窮水盡之時,還望周兄能給條生路。”
周燁歎了口氣:“互相幫扶著,這是自然。”


第六章 高樓傾
顧九思親自送走周燁,回過頭就看見柳玉茹站在門口,她的神色有些憂鬱。
顧九思笑了笑,走到她身前,抬手撫平了她的眉心,笑著道:“別愁了,一切都會好的。”
顧九思是這麼說,柳玉茹卻放心不下。
之後的一個多月裡,柳玉茹陪著顧朗華和江柔處理了部分產業。顧家家業太大,他們不敢做得太明顯,否則會引起恐慌。所以他們只能儘量找外地人,賣出去後也不聲張,只讓柳玉茹偷偷地去其他城鎮將銀票分批兌換成黃金帶回來。同時顧朗華借著賣米的生意將黃金、古董、字畫等藏在米糧中,用以運載的大船也已經買下了。一部分財產都用船運轉移了,為了保險,他們又委託了幾個鏢局,將餘下的財產從陸路分批送走。管家顧文領著一批得力的掌櫃,隨鏢局一起前往幽州。
至此,柳玉茹已經把顧家的產業摸熟了,顧家的賬、管事們的長處、鋪子的經營模式她都牢記於心。這段時間,顧九思每天都在學習,現在再學什麼四書五經來不及了,江柔請了幾位大儒來給他講課,想著若是遭逢亂世,顧九思或許還能當個謀士。柳玉茹和顧九思只有每天晚上躺在床上的時候,才能隔著兩床被子嘀嘀咕咕地聊一陣子。慢慢地,柳玉茹習慣了遇事就和顧九思說,他總有一套歪道理,卻總能把她勸服。
船從幽州回來的那天,路引和文牒終於辦了下來。他們時時帶著自己的身份文牒,以防萬一。家裡開始挑出門的日子,他們得悄悄離開,被發現得越晚,他們成功離開的概率就越大,否則跑到一半被王家抓回來,那才是功虧一簣。另外,他們要走水路,尤其是這樣的長途旅行,擇日很重要,近日陰雨綿綿,實在不適合遠航。
大家都盤算著,柳玉茹卻突然病了,或許是突然間放鬆下來,整個人便垮了一般。她早上在鋪子裡查著賬,突然暈了過去。
顧九思正在書房裡聽課,有人來報這事,顧九思急急忙忙地趕回了房間,然後就看見柳玉茹躺在床上。
“夫人憂思過度,”大夫歎了口氣,“又太過疲憊,氣血不足。老夫開個方子,夫人吃了能好轉些,但最重要的還是凡事想開一些,若是想不開,鬱結於胸,恐有大礙。”
顧九思站在簾子外靜靜地聽著,沒進去。
過了一會兒,柳玉茹問:“大夫辛苦了,可有什麼藥吃了能開心些?”
大夫笑起來:“少夫人說笑了,若世上有這種藥,怎麼還會有愁苦人?”
“是我愚昧了,”柳玉茹歎了口氣,“我儘量吧。”
大夫給柳玉茹開了方子,印紅送大夫出去,就見顧九思站在門口。顧九思抬手朝印紅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印紅便低頭領著大夫走了出去。顧九思這才進去,裝作什麼都沒聽到,笑著同柳玉茹道:“聽說你暈倒了,我嚇得不輕,特意過來看看。”他嬉皮笑臉地仔細打量了她一番,“我看你面色紅潤有光澤,怎麼也不像會暈倒的樣子呀?”
柳玉茹嗔笑道:“你就不會說些好聽的?”
顧九思坐到床邊:“無礙吧?”
“沒事的。”柳玉茹搖搖頭,“你該做什麼做什麼,不用特意來看我,有印紅守著呢。”
“唉,你這個女人太可怕了,我好不容易找到個藉口逃出來透透風,你就要趕我回去。”說著,顧九思靠了過來,溫和地問,“你累不累?”
柳玉茹歎了口氣:“累是有些累的。”
“那我替你扇風,”顧九思從她手裡拿了團扇,輕輕地扇著,柔聲道,“你睡吧。”
不知道為什麼,他一過來,柳玉茹就覺得心裡很踏實。他坐在她身邊,輕輕地給她扇著扇子,她很快就睡過去了。
柳玉茹醒過來時已經是深夜。見她醒了,顧九思就讓人上了飯菜,同她一起吃飯。
柳玉茹覺得奇怪:“你還沒吃?”
“等你呢。”顧九思笑著道,“你一個人吃飯,多寂寞。”
柳玉茹笑了笑,這人無心的話,她聽了卻生出幾分難過的情緒。
顧九思看出她的情緒,便道:“我這話讓你不高興了?”
“倒也沒,”柳玉茹怕他誤會,解釋道,“我只是想起了一些小時候的事。”
“嗯?”
“小時候去上學,回來得晚了,家裡人是不會等我吃飯的。”柳玉茹笑著道,“誰都不會給我留飯,也就管家人好,會給我剩幾個菜。等我晚上回來了,就一個人吃飯。”
顧九思靜靜地聽著,眼前浮現出一個小姑娘的身影。小姑娘一個人坐在桌前的燭光下,一個人吃飯。其實讓人難過的不是一個人吃飯,而是在這偌大的家裡,沒有一個人肯等她、能等她。
“那你母親呢?”顧九思不由得問。
柳玉茹笑了笑:“我怕姨娘介意我和我娘親近,所以也不能每天都去我娘那兒。而且這種事也不是天天發生,偶爾一次,我也不想讓她操心。”柳玉茹歎了口氣,“她身體原本就不好,還要操心我的事,怎麼受得了?”
“柳玉茹,”顧九思輕歎一聲,“你過去過得當真不容易。”
“也還好,”柳玉茹苦笑,“算起來已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了。至少沒人克扣我的衣食,外面看著,我還是嫡出的。這日子已經比許多人過得要好了,不是嗎?”
“你放心吧。”顧九思看著她,認真地道,“以後只要咱們在一起一日,我便陪你吃一日飯。”
柳玉茹愣了愣。
顧九思鄭重地道:“再不讓你受委屈了。”
“我不……”柳玉茹的話沒能說完。看著那雙清澈而堅定的眼睛,她張了張口,卻再也說不出半個字了。
顧九思道:“你不想讓你娘操心,那是你為人子女所懷有的孝心。不讓你受委屈也是我作為丈夫的責任。你以後有什麼喜歡、不喜歡、委屈、難過的事,都同我說,別悶在心裡。”話音剛落,柳玉茹的眼淚也落了下來。她自己都沒察覺,顧九思倒先慌了:“你怎麼哭了?”
“我……”柳玉茹慌忙抬手去擦,下意識地道,“我沒事……”
顧九思有些無奈:“柳玉茹,我才說的話,你怎麼就記不住呢?”他直起身,抓住她擦眼淚的手,看著她認真地道,“你跟我說,你委屈。”
柳玉茹呆呆地看著他,顧九思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得清晰又肯定:“你委屈,你難過,你想哭。
“你只是難過而已,有什麼錯呢?”
柳玉茹的睫毛顫了顫,她垂下眼眸,眼淚順著臉龐落了下來。
沉默了片刻,她吸了吸鼻子,抬起頭看著顧九思,道:“從未有人同我說過這樣的話,見笑了。我都習慣了……那些話我的確說不出口。”說著,柳玉茹露出了溫柔的笑,“但是你能明白,我很開心。”
顧九思愣了愣,覺得心輕輕地抽動著,有點兒疼。如果此刻這個姑娘號啕大哭,他或許還不覺得這麼難受,可她就這麼溫柔又內斂地落著眼淚,他就覺得這人太讓人心疼了。他輕歎了一聲,走到她的身前,伸手將她攬到了懷裡。他不再出聲,她的眼淚悄無聲息地浸透了他的衣衫。他這才發現,沉默不語比喋喋不休更有分量。
柳玉茹靠在少年懷裡,聽著他的心跳,依靠著他,頭一次覺得心酸和悲傷是可以被化解的。她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安慰,他的溫柔驅散了她內心積壓已久的陰鬱情緒。
“小的時候,我娘身邊的嬤嬤同我說,小時候的很多東西是會影響人一輩子的。”柳玉茹抽泣著說。
“她瞎說,哪兒有一輩子都改不了的事?”顧九思輕輕地撫著她的背,開解她。
“是呀,”柳玉茹慢慢地道,“顧九思,我覺得……如果你一直對我這麼好,很久之後我可能就不會總是患得患失的了。”
顧九思抱著柳玉茹,聽著她的話,揚起嘴角。那一刻,他沒有想起他們所謂的約定,也沒有去想未來的事,只希望柳玉茹能高興一點兒,希望她不再需要把眼淚壓在笑容下面,希望她能夠想哭就哭想鬧就鬧,那麼他對她一直好下去,也沒什麼大礙。
於是他勾著嘴角道:“行,這事包在我身上了。”
柳玉茹低笑出聲。
顧九思歎了口氣,摸著柳玉茹的頭髮,有些無奈地說:“你說說,你這樣的脾氣,得是受過多大的委屈?”
“也沒受過多少委屈……”
“那你往日在家中都過的是什麼日子?張月兒是怎麼進你家的,說來聽聽?”
顧九思問了,柳玉茹也不隱瞞,細細地同他說起來。她為嫁進葉家費盡心機,為自己的嫁妝使盡手段,一樁樁,一件件,她都告訴了他,因為她知道顧九思不會在意這些。顧九思一面聽一面笑,時不時誇一句:“你厲害呀。”
一直說到深夜,她說想念娘親了,這麼多年,因為怕張月兒不高興,自己和娘在一起的時間太短了。
他告訴她沒事,以後會見到的。
她嘟囔著,聲音越來越小,最後睡了過去。她臉上全是眼淚,睡著了還用手抓著他的袖子,像貓兒一樣靠在他身邊。
顧九思借著月光看她的面容,突然覺得她長得有點兒好看。她似乎是瘦了一點兒,五官都立了起來,皮膚也好了許多,月光為她蒙上了淺淺的光暈。顧九思突然很想親親她。這個想法湧現出來,顧九思立刻暗罵自己無恥——居然對自己的兄弟起了這種心思!他和柳玉茹,那是這世上最純潔的戰友情,他絕對不能讓這些齷齪的念頭玷污這種純潔的友誼。於是他趕緊往床邊縮了縮,抱緊了自己的小被子。
柳玉茹第二天起來,竟覺得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暢快感。她的精神好了許多,江柔和顧朗華見她還是體弱,便道:“再休養幾日,畢竟水路難行,養好了再走,不然路上有的折騰。”
他們決定等柳玉茹養好了再走。休養了兩日,柳玉茹自覺無礙了,顧家決定再過兩日便趁夜離開。
後日就要動身,顧九思突然讓柳玉茹明天早點兒回來,柳玉茹覺得有些奇怪,但還是答應了。

第二天早上,顧九思起得出奇早,坐在門邊看柳玉茹選衣服。見她選了套素色衣衫,他忙攔住了:“這套不好看,選套好看的。”他替她挑了一套淺粉色的籠紗長裙,還同她商量妝容,甚至親自拿了畫筆來,認認真真地為她描了眉。
柳玉茹不知道他這是做什麼,但覺得他要告訴她時便會告訴她,於是始終沒問。她早早地去了鋪子裡,查看一圈後便回了顧府。路上她揣測著顧九思的心思,思來想去也想不透,許是他有事要帶她出門?到了顧府,她下了馬車便問印紅:“大公子今日可用心聽講了?”
印紅抿著唇笑了笑:“聽說用心了。”
柳玉茹點點頭,往大堂走去。她剛踏入院門,劈裡啪啦的鞭炮聲就響了一圈。她嚇了一跳,只見顧九思跳了出來,他身後還跟著楊文昌和陳尋。楊文昌抬手甩上聯“福如東海一世平安”,然後陳尋甩開了下聯“壽比南山萬事順遂”,接著顧九思拉開橫批“賀壽大喜”。
柳玉茹愣了愣。顧九思朝她走去,習慣性地把手搭在她的肩頭,高興地道:“生辰快樂啊柳玉茹。”
柳玉茹抿起唇,想遮掩一下笑意,嘴角卻克制不住地微微彎著:“讓郎君費心了。”
“別裝了。”顧九思輕嗤,道,“心裡樂開花了吧?”
“郎君。”柳玉茹道,“總歸要給我留點兒面子。”
顧九思大笑著摟著柳玉茹進去。柳玉茹一進門就看見蘇婉坐在大堂上,芸芸也在。蘇婉抬起頭來,看見愣住的柳玉茹便笑起來:“九思特意讓顧夫人請我來,”蘇婉溫柔地道,“讓他們費心了。”
“娘……”柳玉茹說話的聲音都顫抖了。
江柔在旁邊笑了,溫柔地道:“站著做什麼?還不去和你娘說幾句話?”
柳玉茹疾步走上前去,到了蘇婉面前,久久說不出話來。最後她顫抖著聲音也還是只能叫出一聲:“娘……”柳玉茹以為嫁了人就不容易見到蘇婉了,沒想到自己過個生日便能見著了。
蘇婉被柳玉茹的情緒所感染,也有些傷懷,歎了口氣,道:“本來是給你慶生,倒把你惹哭了。”
“女兒……女兒這是喜極而泣,”柳玉茹連忙笑起來,轉過頭去看江柔和顧朗華,道:“公公婆婆費心了。”
“這算什麼費心?”江柔笑著道,“九思過生辰年年都是一番折騰,這是你在顧家過的頭一個生日,我還覺得簡單了。”
“不簡單,”柳玉茹心底有說不出的情緒湧上來,她拼命搖著頭,“很好了。你們對我……很好了。”這是頭一次有人為她慶祝生日,頭一次有人為她做這麼多事。
“好啦,”顧九思走上前來,把手搭在她的肩上,道,“你娘這次要住上幾天呢,還有的是時間。今天你就先聽我安排,我保證你這個生日過得高高興興的,嗯?”
“好。”柳玉茹想都不想便應下來,“聽郎君的。”
眾人笑著落座,有楊文昌和陳尋兩個活寶在,一頓飯吃得其樂融融。
吃過飯,柳玉茹便同蘇婉一起進了房裡。蘇婉說起柳府時很平和,可見這些時日過得不錯。柳玉茹放下心來,同蘇婉說顧九思的事。蘇婉靜靜地聽著,看著女兒眉飛色舞的模樣,能明顯地感覺到柳玉茹這一次說起顧九思時的情緒和上一次是不一樣的。蘇婉含笑看著。
柳玉茹回過神來,才覺得自己似乎太放肆了,低下頭小聲道:“女兒說多了。”
“無妨,”蘇婉笑了笑,拍拍柳玉茹的手,溫和地道,“九思是個好孩子,對這樁婚事,當初我也多有芥蒂,如今卻覺得你嫁給他真是一樁好事。”
柳玉茹低低地應了一聲,沒敢同蘇婉說顧九思的那些離經叛道的話。關於那些話,柳玉茹如今也不願意想了。
柳玉茹說起了正事:“娘,有件事我得給你通個信。”
“嗯?”
“如果我要離開揚州,你能否隨我離開?”柳玉茹認真地問。
蘇婉呆住了,顫抖著聲音問:“你……你說什麼?”
“我的意思是,”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我得尋一條生路。娘,這世道要亂了,留在揚州可能會有危險。但我離開之後,也不知道這輩子能不能回來,你要不要同我一起走?”
女兒可能一輩子不回來……蘇婉的手微微顫抖起來,她不敢想像再也見不到女兒的場景。
柳玉茹見蘇婉猶豫,便道:“娘,到時候是要打仗的,也不會有人在意名節不名節的事了。你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難道你對爹還有情意嗎?你還要同他在一起嗎?”
蘇婉沒說話,垂下眼眸,唇輕輕顫抖著。柳玉茹繼續道:“我與父親,如今你只能選一個。你若願意同我一起走,到時候我通知你,你找個藉口,帶上要帶走的人到顧府來,偷偷溜出來也行。到時候我們一起離開,從此天高海闊,再也不回來了。”
“可是……可是我始終還是柳夫人……”
“到時候就不是了。”柳玉茹平靜地道,“到時候天下大亂,誰又顧得了誰?”柳玉茹認真地看著蘇婉,道,“娘,你若不走,我不強求,這是你的選擇。但我要離開揚州,若不走,我必死無疑。”柳玉茹神色堅定地說。
蘇婉沉默了很久。像是想明白了什麼,她深吸了一口氣,隨後道:“就當柳夫人死了吧。我只有你一個女兒,自然是你去哪裡,我就去哪裡。”蘇婉紅了眼,聲音沙啞地道,“玉茹……你不在我身邊的這些時日,我特別後悔,很難受。我總在想,當初怎麼沒多和你說幾句話,多陪你一會兒……”
聽著這話,柳玉茹微笑起來,抓著蘇婉的手,垂下眼眸溫柔地道:“娘,以後我們還有很長的時間,我們會一起生活。你就當我是個兒子,以後我會賺很多很多錢,你會過得很好。”
“好……”蘇婉拉著柳玉茹的手,聲音沙啞地道,“有錢沒錢沒關係,只要娘能多見你幾面,看見你活得好好的,知道你有夫君疼愛,你平平安安的,就夠了。”蘇婉含著眼淚道,“我也幫不了你什麼。你覺得我能做什麼,讓我做什麼都行。”
“我就希望你好好的,”柳玉茹吸了吸鼻子,“高興一點兒,別守著那渾蛋了。”
兩人正說著,外面傳來了敲門聲。
“柳玉茹,走了。”顧九思在外面高興地喊,“我帶你去看好東西。”
蘇婉抬眼看看門外,又看向猶豫的柳玉茹,笑了笑,道:“去吧,娘會一直在這裡等你。”
柳玉茹應了聲,和蘇婉道別後便起身走了出去。顧九思、楊文昌和陳尋站在門口,正嘀嘀咕咕地說著什麼。
柳玉茹一出來,楊文昌和陳尋立刻道:“嫂子好。”
柳玉茹有些羞澀,低頭應了一聲就站到了顧九思身後,小聲道:“郎君。”
“走,今天我帶你出去玩。”顧九思高興地道,“都是你沒見識過的東西,你不知道這世上有多少好玩的事,我早該帶你出來花錢的。”
柳玉茹抿嘴笑了。顧九思從懷裡掏出了一遝銀票,道:“今天我帶了許多銀子,咱們放開了花!”
柳玉茹輕歎了口氣,但看著顧九思眉開眼笑的模樣,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抿唇笑了笑。
顧九思領著他們,一行四人首先到了一家鬥雞的場子。
柳玉茹跟在後面,覺得很新鮮。
顧九思大搖大擺地走進去,同柳玉茹道:“這裡就是我平時鬥雞、鬥蛐蛐的地方,大家買了雞或者蛐蛐,再一起下注。我的雞是這兒的雞王,是當初我花千金購下的。”說著,顧九思把她帶到了一個金邊籠子前。顧九思給了伺候的小廝一錠銀子,小廝連連道謝,將金邊籠子裡的雞抱了出來。
顧九思抱著雞同柳玉茹炫耀道:“看見沒?這就是我的雞,金元帥!”
柳玉茹抿著嘴笑:“它叫金元帥?”
“對,”楊文昌立刻接話,“這是我和陳尋起的名字。本來九思叫它鐵將軍,可鐵哪兒有金闊氣?將軍哪兒有元帥風光?”
“有道理。”柳玉茹點了點頭。
顧九思抱著雞,同她道:“走,我帶你鬥雞去。”
一行人走到場邊,顧九思把金元帥放在邊上,一邊認真地擦著它的毛一邊道:“寶貝,今天爺可就靠你了,你要好好打知道嗎?回來給你上等的糧食吃,乖。”說著,顧九思還低頭親了它一口。柳玉茹用團扇遮著臉笑。等顧九思走過來,她輕輕地用團扇拍了拍他,道:“髒死了。”
“哪兒呢?”顧九思趕忙道,“金元帥天天有人打理的,和一般的雞不一樣,不髒。”
金元帥髒不髒柳玉茹不知道,可它的確和別的雞不一樣。它的體形不算特別大,和對面的肥雞比起來要精壯許多。它上了場,整只雞精神抖擻,器宇軒昂的樣子。它傲慢地踱著步子,那目空一切的神態讓柳玉茹忍不住笑了:“這下我可真信這是你養的雞了。”顧九思知道她是在埋汰他,冷哼了一聲。
兩隻雞打了起來,對面的肥雞朝著金元帥急速沖來,金元帥靈巧地圍著場子快速繞圈。
柳玉茹皺起眉頭:“它是不是怕了?”
“怕什麼怕?!”顧九思有些激動,“元帥,沖!別怕!沖啊!”
周邊的人喊成一片,柳玉茹在這樣的氣氛下也有些激動,忍不住給金元帥加油。顧九思將銀子放進她的手裡,催促她:“快,下注下注!”
柳玉茹有些蒙,顧九思就從她背後探過來,拉著她的手啪地按在她前方不遠處的一個檯子上。下了注,顧九思也沒有退回去,就伏在她身上,還在激動地喊著:“元帥!對!快,揍它!揍它!”
“揍它!”錢放了下去,柳玉茹頓時覺得有些不一樣了。她開始期待著贏,開始怕輸。於是她的目光一直放在雞的身上,她和顧九思一起給金元帥加著油。
只見金元帥猛地一啄,徹底把對方擊垮。見金元帥勢如破竹,對肥雞窮追不捨,柳玉茹和顧九思一起歡呼起來:“贏了贏了贏了!”眾目睽睽之下,顧九思一把抱緊了她。旁邊的楊文昌和陳尋也抱在了一起,片刻後,楊文昌突然道:“我怎麼感覺有些不對?”
陳尋回頭看了看顧九思和柳玉茹,他們用了十幾年的這個表達兄弟情誼的動作,突然就變得有些奇怪了。陳尋和楊文昌鬆開了對方,輕咳了一聲。
這時候柳玉茹才覺得不妥,趕緊退了一步,同顧九思道:“喀,剛才放肆了。”
顧九思也有那麼些不好意思,但不能表現出來,不然就更尷尬了,於是趕緊拍拍柳玉茹的肩膀,道:“無妨,我們兄弟都是這樣的,你把自己當我的兄弟就行。來來來,快把我家元帥抱過來,可把小寶貝嚇壞了。”
鬥完雞,顧九思便領著柳玉茹去了賭場。一行人在賭場裡賭得昏天暗地,柳玉茹激動地押著大小,搖著色子,還學會了打麻將。等他們走出賭場,天已經黑了,一行人去酒樓裡喝酒高歌。顧九思來了興致,帶著柳玉茹、楊文昌和陳尋一起出了城。
柳玉茹不會騎馬,顧九思三人卻是縱馬慣了的。顧九思讓柳玉茹坐在前面,自己攬著她,然後帶著兩個兄弟一路禦馬出了城。
柳玉茹坐在馬上,馬背有些顛簸,夜風夾雜著寒意,她身後的人的溫度卻讓整個夜晚都變得柔和起來。她的髮絲輕輕拍打在他的臉上,她看著遼闊的夜空、廣闊的土地,聽著周邊的蛙聲蟲鳴,還有身後楊文昌和陳尋的高歌,感覺到天高海闊,一種說不出的暢快感噴湧而出。
“來來來,”楊文昌在後面追著顧九思,大聲道,“九思來一首。”
顧九思大笑著道:“你就是想騙你爺爺唱幾聲。”
“嫂子在,”陳尋追上來,笑著看向柳玉茹,道,“嫂子想聽,對不對?”
“喲,是呢,”顧九思低下頭來,“我家小娘子還沒聽過我唱曲,來,今天我為你唱一首。”
柳玉茹的臉有些紅,她以為按照顧九思的性子,這時候他會唱點兒逗弄她的曲子。然而少年忽地高喝一聲,唱的是——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他的歌聲很嘹亮,帶著少年的輕狂氣勢,好像這世上什麼憂愁、什麼煩惱都與他沒有半分干係。他身上的少年人的狂放與驕傲引得她熱血沸騰。
他猛地提高了聲音:“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他低頭笑著看著她,星光映在他的眼裡。他的聲音顯得溫柔,他低聲道:“與爾同銷……萬古愁。”
柳玉茹的心狂跳不已,她慌忙低下頭去,不敢多看。
旁邊的楊文昌和陳尋大笑起來:“嫂子害羞了。”
柳玉茹急了,輕輕地啐了他們一口:“孟浪!”
“聽到沒?”顧九思斜睨著旁邊的兩人,似笑非笑地道,“我媳婦兒說你們孟浪呢。”
“九思,嫂子哪是說我們孟浪,”楊文昌道,“說你呢!”
一行人胡扯了一路,到了郊外的河邊,馬跑累了,他們下馬走了一會兒。顧九思怕柳玉茹走不動,便讓她坐在馬上。他牽著繩子,領著她慢慢地走。走了一段路,快到陳尋家裡的門禁時間了,楊文昌便和陳尋一起走了。兩人走之前給了柳玉茹禮物,陳尋恭敬地道:“嫂子,生辰快樂。我們這位兄長雖然看著不著調,卻是個十足的好人,小弟祝你們白頭偕老,祝您高高興興,一生順遂。”
“我說你話怎麼這麼多?”顧九思不高興地踹了他一腳,“趕緊走,小心你娘又揍你。”
陳尋笑呵呵地走了。顧九思看著坐在馬上的柳玉茹,想了想,道:“嗯,再玩一會兒吧?我們接下來幹什麼呢?”
“聽郎君的。”
“那我教你騎馬吧?”顧九思溫和地道,“人這一輩子,總有遇上事的時候,不會騎馬不成。我牽著馬,你感覺一下。”
柳玉茹答應了。在回城的路上,顧九思給她唱了首小調。他的歌聲溫柔又平和,搭配著月光,讓人覺得這世界都溫柔了幾分。
“郎君哪,”柳玉茹忍不住開口,“明年,我還過生日嗎?”
聽到這話,顧九思笑了。他回過頭來:“你傻呀?生日當然是過的。”他又轉過頭去,隨口道,“以後每一年我都陪你過生日。年年都不一樣,年年都高高興興的,好不好?”
柳玉茹低笑著沒出聲。她心裡想:好呀。她好想一直過這樣的生活,有個人給她牽著馬,給她唱著歌,讓她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兩人在城外漫步時,王家已經雞飛狗跳。
王善泉拿著字條,想了想,又確認了一遍:“你確定顧家要跑?”
“是。”前來稟報的男人恭恭敬敬地道,“安排在他們府中的探子說,他們昨日已經開始收拾行李,應當就是這幾日了。”
王善泉琢磨了一會兒,道:“點兵備馬,我們立刻去顧府。顧府的人可都在?”
“暗樁今日被調了出去,屬下暫時不知。不過這麼晚了,他們明日又要走,應當都是在的。”
“那立刻去顧府。”
“大人,”幕僚有些猶豫,“就這麼貿然過去,不大好吧?”
“無妨。”王善泉擺擺手,道,“江城在朝中已經自顧不暇,陛下正等著機會將他和梁王一網打盡呢。陛下不知道梁王的厲害,等陛下動了江城,把梁王逼反,這世上哪裡還有什麼天子?都是一群名不正言不順的貨色,到時候天下便是我們自己的。”
“您說得極是,”幕僚思索著,又說“到時候得增兵,要增兵就得有錢,直接向這些富商要錢,他們怕是不會應允,得用些鐵血手段。顧家富庶,過去又對大人多番羞辱,從他們開始也是應當的。”
“照著陛下的意思,江城也就這些光景了。”王善泉思索著,隨後道,“咱們先動手,拿下了顧家,江城倒了的消息也該傳過來了。今日咱們若不出手,放他們到了幽州,那白花花的銀子到了幽州就回不來了。”這樣想著,王善泉打定了主意,吩咐道,“榮兒不是一直記恨顧九思嗎?去把榮兒叫來。”

王榮領了命,立刻點了親兵去顧家。
這時顧朗華和江柔正準備睡下。江柔歎息道:“我心裡總有些不踏實,怕明日走不了。”
“不用擔心,”顧朗華勸道,“咱們做得隱蔽,無論是準備路引還是東西裝船,都是分開人來做,除了咱們一家人,誰都不知道咱們要走。我準備了陸路和水路兩條路,到時候若一條不通,就換另一條。咱們的路引水路走得,陸路也走得,別擔心了。”
“你說得……”江柔的話還沒說完,外面忽地傳來兵馬之聲。
兩人對看了一眼,顧朗華警覺不好,立刻道:“你帶上必要的文書,領著柳夫人,趕緊從地道出去,若一個時辰後我未趕到,你就不要等了,直接開船。”
“那你怎麼辦?”江柔一把抓住顧朗華,有些焦急地問。
顧朗華拍了拍江柔的手,溫和地道:“你放心,到時候我會想辦法,你直接出淮南,在第三個停靠口淮城等我,我會想辦法過去的。”
江柔匆忙地點了點頭,知道此刻不能遲疑,便迅速收拾東西。
顧朗華走出門,剛到大門前,便看見王榮領著官兵正和家丁爭執。顧朗華站在門口,雙手籠在袖中,笑著朗聲道:“王公子,稀客啊。”
王榮冷笑道:“顧朗華,你可知罪?”
“王公子說笑了,”顧朗華有些疑惑,“我顧家向來本分,何罪之有?”
“梁王意圖謀反,江城與其勾結,你顧家參與其中,你敢否認嗎?”
“王公子,”顧朗華淡淡地回應,“說這些話,你可有證據?”
“如今已有人證,物證就在你府中,一搜便知!”王榮大喝。
顧朗華笑了:“王公子這話倒是有些意思了,也就是說你手裡現在沒證據。既然沒證據,你怎能說顧家有罪?既然顧家無罪,又為何要平白被人搜查?”
“放肆!”王榮怒喝,“如今我是奉命搜查,顧朗華,你不敢讓路,是不是心虛?!”
“我心虛?”顧朗華大笑,“心虛的怕是你!是你爹!江尚書剛出事,你王家便急不可耐地要搜我顧府,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王家不過是眼紅我顧府的銀兩,尋著由頭來搶劫罷了!一堆山賊賊子,還敢打著朝廷的名義行事。我就問你,你說江尚書謀反,可有證據?!怕是他還未受審,你們就急急趕來了吧?!”
江城必然還未定罪,否則顧家不可能一點兒消息都沒收到。梁王肯定也不會這麼早就謀反,所以此時必然是皇帝想對梁王動手,才乾脆給梁王安了個謀反的罪名,再由此將江城秘密關押起來。這一切都是暗中進行的,事情還沒放到明面上來,所以作為商家的顧家才不知道,而王家或許早就得了皇帝的命令,因此動手這樣早。
顧朗華在心裡謀劃著,面上絲毫不顯慌張,道:“你王家想要找我顧家的麻煩,可以,不過你去問問你爹,今日他動了我顧家,當年揚州賑災銀兩一事,他怕不怕?”
聽到這話,王榮愣了愣,見顧朗華臉上毫無懼色,一時竟也拿不准主意。王榮看不出顧朗華是裝腔作勢,還是真的抓著王家的把柄。
“王公子,”顧朗華看他露怯,大方地道,“你年紀小,這事你做不了主,趕緊問你爹去。”說完,顧朗華讓人給王榮搬了凳子、倒了茶,就這麼悠閒地坐在門口。
王榮咬了咬牙,抬手道:“將顧府團團圍住,一隻鳥都不能飛出去!”
顧朗華和王榮僵持著的時候,江柔領著蘇婉等人迅速地從密道裡出去了。
蘇婉跟在江柔身後,有些不安,道:“顧夫人,我們就這樣走了,玉茹和九思怎麼辦?”
“我們先出去,我派人去尋他們。”江柔迅速地道,“您放心,不會有事。”
江柔和蘇婉沿著密道一路出去。
一個月前才挖的密道並不算長,只延到了離顧家不遠的一個鋪子裡,江柔領著人出了密道,便派人去找顧九思,自己領著人往碼頭趕去。
顧九思還在城外教柳玉茹騎馬,這匹馬性子溫馴,柳玉茹這時候已經能駕著馬小跑了。他們玩鬧了一會兒,顧九思牽著馬帶著她慢慢地往城門走去。快到城門時,他們隱隱聽到了喧鬧之聲。
顧九思笑著回頭同柳玉茹道:“揚州就這點好,不管多晚都這麼熱鬧。”
柳玉茹笑著應聲:“是呀,也不知道去了幽州,還有沒有這樣的繁華景象。”
柳玉茹正說著,就見楊文昌和陳尋疾馳而來,顧九思拉停了馬,站在原地皺起眉頭。顧九思心中忐忑,只覺這兩人去而複返必定不是什麼好事,卻也沒表露出來。
楊文昌和陳尋一路飛奔到顧九思身前,陳尋焦急地道:“九思,你家被官兵圍了。”
“被官兵圍了?!”柳玉茹驚了,立刻問,“誰帶的人?”
“是王榮。”楊文昌皺著眉頭,把兩個人拉到暗處,迅速地對顧九思道,“你們現在不宜回府,不如先在城外留著;我們去城裡打聽情況,一旦有動靜立刻通知你們。”
“不必了。”顧九思打斷他的話,心亂如麻,用了好大力氣才鎮定下來,隨後道,“你們不必替我打探消息,也絕不要再和我們聯繫,立刻回去收拾些細軟,先出了揚州城再說。”
“九思,”陳尋擔憂地道,“這是發生什麼事了?”
“我一時半會兒說不清。”顧九思急促地道,“你們只需知道幾件事,揚州城可能會亂,王榮打算拿富商開刀,他與我有仇,你們又向來和我交好,他怕是不會輕饒你們。你們迅速帶著家人離開揚州,情況若是不對,立刻離開淮南!”
“至於嗎?……”陳尋有些結巴,感到難以置信,“王善泉雖是節度使,但也不能這麼目無王法吧?”
“要是天下亂了,哪裡還有什麼王法?”顧九思抬頭看了陳尋一眼。
楊文昌面露震驚之色,一把抓住顧九思,嚴肅地問:“你說的都是真的?”
“絕無兒戲。”顧九思冷靜地說。
楊文昌恍惚了一瞬:“陳尋,我們立刻回去通知家裡。”楊文昌又轉過頭來,認真地看著顧九思:“九思……”他一時似乎想說很多話,良久,狠狠地抱了顧九思一下,紅著眼道,“今日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望君珍重。”
原本大大咧咧的顧九思,在這一刻竟也有些傷懷。顧九思點著頭,歎息道:“去吧,日後局勢平穩了,我還回來找你們喝酒。”
楊文昌和陳尋翻身上馬,疾馳離開。
柳玉茹抓著韁繩,看著揚州的方向。她心裡掛念著蘇婉,卻還要強作鎮定,低頭看向顧九思,開口問:“郎君打算如何?”
“我們先去碼頭。”顧九思神色平穩,“我父母必有辦法,若他們都沒有辦法,我們去了也沒用。我們到碼頭等著,等他們來了就立刻開船。”
柳玉茹有些著急:“可是……”
顧九思翻身上馬,一手抓住韁繩,一手握住她的手,他的手有些顫抖,可他還是道:“玉茹,我們去碼頭。”
那一瞬間,柳玉茹驟然明白了:他也在怕,也在掛念。她不知道是什麼在逼著他成長。她蜷縮在他的懷裡,夜風夾雜著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他們兩個像是在寒冬裡互相依偎的小動物,她依靠著他,他則把懷裡這個人當成了一種信念,她束縛著他,不讓他做出傻事來。
他們剛才的位置距離碼頭不遠,兩人一路狂奔到碼頭,顧九思找到了原本安插在碼頭上的人。這艘船是顧朗華悄悄買下的,掛在漕幫的名下。顧朗華本就和漕幫的人相熟,這樣一來,王家就算知道顧家要走,也想不到顧家會有一條船。顧九思清點了人手,就和柳玉茹坐在甲板上,靜靜地看著揚州的方向。
夜裡江風更冷,顧九思抬起手攬住她,為她遮擋著風。
“我有點兒害怕。”柳玉茹看著燈火通明的揚州,聲音飄在夜裡,“我娘還在那兒,我好怕她走不出來。”
顧九思苦笑:“我也是。我爹娘都在那裡,我好怕他們沒有辦法……我派了人進城,如果天亮前沒有消息……”顧九思抿唇,好半天才顫抖著聲音道,“我們就開船。”
柳玉茹不敢說話,緊緊地抓著顧九思。她知道顧九思這個決策是最理智的,可是她做不到。娘還在城裡,自己怎麼可能開船?!有些話她說不出口,可是心裡明白,如果這時候和顧家脫離關係,她們母女憑著柳家和蘇家,或許還是能活下來的,可是她說不出口。前一刻還想著要這麼在顧家過一輩子,此時顧家落難,自己又要同顧九思說棄他而去?她做不到。
於是柳玉茹只能靜靜地看著面前的少年。顧九思看著她含著眼淚的眼睛,似乎讀出了她眼裡的意思。
他輕輕地笑了,柔聲道:“若是一封休書就能讓你安枕無憂,我巴不得給你,可是玉茹,那沒有用。”他眼裡也含了淚,“人心哪裡這麼好?如今皇上逼梁王謀反,是皇帝天高地遠,不知梁王深淺,其實以梁王的實力,攻入東都不過是早晚的事。各地的節度使早就打好了算盤,誰都不會對東都施以援手的,到時天下大亂,節度使手掌兵權便是一地之王。天下混戰,王家豈止是要找顧家一家的麻煩?他要找的,是整個揚州所有富商的麻煩,他要的是銀子。揚州很快就會出事,你一個弱女子,我怎麼能留你在那裡?”
柳玉茹被他說愣了,可反駁不了。她知道顧九思說得沒錯,王家哪裡是為了那麼點兒仇怨大動干戈?王家是盯上了顧家的錢哪!柳玉茹的內心涼成一片,她絕望了,感覺自己像是漂在水裡的水草,被人斬斷了根。她這一輩子的牽掛就是蘇婉,要是蘇婉出了事,對人世間她還有什麼可掛念的呢?柳玉茹想起夢裡王榮對待江柔的手段,整個人如墜冰窟,不自覺地哆嗦了一下,顧九思忙將柳玉茹抱進了懷裡。
“你別怕。”他笨拙地安慰她,“我娘很聰明,你娘會沒事的,我們都會沒事的。咱們只要等著就行了,玉茹,你看看我。”顧九思叫著她的名字,柳玉茹呆呆地抬眼,看向顧九思。顧九思勉強擠出一個笑容:“我們所有人都會沒事的,信我,嗯?”
柳玉茹不敢說話,可能是習慣了相信這個人,在這樣的絕境下,居然也覺得還有那麼點兒希望。她緩慢地點了點頭,顧九思舒了口氣,抱緊了她。他抱得很緊,仿佛是在從她身上汲取某種力量。
他們就這麼靜靜地等著。
等到半夜,他們聽到了急促的馬蹄聲。兩個人猛地站起來,趕緊到了船邊,然後就看到江柔騎著馬,帶著許多人趕過來。
“他們來了!”柳玉茹的眼淚頓時落了下來,她回頭看向顧九思,高興地道,“來了!他們趕上了!”
顧九思靜靜地看著遠處,看了很久才反應過來,猛地退了一步,坐在了甲板上,虛脫地道:“來了就好。”他深吸一口氣,翻身站起來,跑到船艙裡道,“人來了,準備開船!”喊完這一聲,他回到了甲板上。顧九思掃視一圈,發現不對勁,詢問江柔:“娘,那個糟老頭子呢?”
江柔的手微微顫抖,她克制著情緒,指揮眾人上船。
顧九思頓時察覺到不對,沖上前去抓住了江柔的手,道:“我爹呢?!”
“他還在府裡。”江柔扭過頭去,看著江水故作平靜地道,“咱們等著,再過一刻鐘他不來,我們就開船。他會走陸路,我們出了淮南,在淮城接他。”
“他怎麼出來?”顧九思焦急地問,“他如今還在府裡,必然是在和王榮周旋給你們爭取時間。你們走了密道,王榮又盯著他,他不能暴露你的行蹤,就不可能走密道,這樣他又如何出來?!”
“你別問我了……”江柔顫抖著聲音道,“他說能來,那就是能來!”
顧九思愣了,江柔推開他,急急地走了進去。顧九思站在船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柳玉茹安置好了蘇婉和芸芸,又回到了甲板上。她走到顧九思旁邊,柔聲問:“九思,人都到了吧?方才我看見了婆婆,公公呢?”
顧九思回了神,努力控制住顫抖的手,勉強地擠出一個笑容:“他馬上就來了。”說著,他整了整柳玉茹的衣衫,溫和地道,“你先去休息吧,我想在甲板上再看看揚州城,等我爹來了,我們就走了。”
“那你多看看,”柳玉茹歎了口氣,“我去看看該帶的文件都帶好沒。”
開船之前,要將必要的東西檢查一遍,見江柔的情緒不是很好,柳玉茹便去檢查東西,再回過頭來,顧九思已經不在甲板上了。柳玉茹愣了愣,進了船艙四處尋找顧九思,遍尋不見,回房卻看見桌上留了一封信。
那是一封放妻書,上面端端正正地寫著顧九思的名字。
“願娘子相離之後,重梳蟬鬢,美掃蛾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和韻之態。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數月歡喜,便獻柔儀。伏願娘子千秋萬歲。”
柳玉茹的手微微顫抖,她急急地喘息著。
她的腦海裡突然浮現出顧九思當初趴著和她說話的模樣,他曾對她道:“活著比什麼都重要,我給你休書,你可千萬別覺得是我想休了你毀約,別覺得我對你不好,嗯?”
如今這封休書真的給她了,而她也真的知道,這輩子他不會對她不好。可是她感覺不到半分喜悅,只覺得心上仿佛破了個洞,風嘩啦啦地吹過去,好疼。
船已經開了,他們慢慢地離開了碼頭。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抓著信趕緊沖到了江柔身邊,急促地問:“婆婆,公公呢?”
江柔背對著柳玉茹,躺在床上,聲音沙啞地道:“他說他打陸路來,咱們去淮城等著他。”
“公公怎麼會沒來?”柳玉茹低喘著。江柔遲遲不語。
很久後,江柔才艱難地道:“王榮來得太急,他在為我們爭取時間。”
聽見這話,柳玉茹的身子晃了晃,她頓時明白顧九思去做什麼了!顧九思那樣的性子……那樣的性子!
柳玉茹不敢作聲,怕驚到江柔,遮掩著神色,恭敬地道:“公公既然說能來,自然有他的打算,婆婆不必擔心,先好生歇息吧。”柳玉茹退了下去。
她手裡捏著休書,呆呆地站在原地,從窗戶裡看到揚州越來越遠。
她或許這一生都不會再見到那個人了。
那個明媚又驕傲、如太陽一樣光芒四射的少年,為她挨打,和她玩鬧,在賭場上豪賭身家,帶她賭錢、鬥雞、唱歌、跑馬。
他給了她不一樣的人生,凡事總想著她。這是她一生從未遇到過的、對她這樣好的人。
而她就要失去他。
她的眼淚模糊了眼睛,她想讓自己回去,想用理智告訴自己,分開了就是分開了,活著比什麼都重要,卻挪不動步子,滿腦子都想著他牽著馬走在她的前方唱著小調,同她說,他以後每年都要給她過生日。
她想救他……
這個念頭閃現出來,她感覺自己仿佛是瘋了,內心有了一個越來越清晰又瘋狂的念頭。
她想救他。這麼好的人,她不想放棄他!
她這輩子可能都遇不到這麼好的人了,他給了她這麼多東西,甚至在最後一刻,他都是選擇了先將她安穩地送上船才去救父親。他這樣好,她又怎能負他?!
當這個念頭出現,她就再也無法回頭。
她咬著牙,乾脆走進了房裡,迅速地收拾了銀子、身份文牒、路引等東西,提著她以往常常用來嚇唬顧九思的刀,帶上了一些傷藥、毒藥和迷藥,又取了冪籬。她疾步走到船艙,吩咐下人:“給我一條小船。等我走後,你再告知大夫人,拜託她護著我娘,大公子回去救老爺了,我回去,拼死也會把大公子帶回來!”眾人愣了。柳玉茹厲喝道:“快去!”
這艘船的一應事務是柳玉茹和顧朗華一同操辦的,她在下人中威望極高,這麼一吼,管事的人立刻去辦了。
印紅趕到柳玉茹身邊來,焦急地問:“少夫人,你這是要去做什麼?”
“印紅,”看著船夫將小船放下去,柳玉茹抓住印紅的手,認真地道,“你好好照顧我母親,護著她,知道嗎?!”
“少夫人,”印紅死死地抓著柳玉茹,“姑爺去了就去了,您去了也沒用的啊!”
“他性子莽撞,我得去勸著。”
“要是勸不住怎麼辦?!”印紅哭喊起來,“您就不想想大夫人?大夫人就您一個女兒,您要是……要是……大夫人怎麼辦?”
柳玉茹愣了愣。片刻後,柳玉茹慢慢地道:“郎君以誠待我,我當以死殉之。”
旁邊有人來回話:“少夫人,船好了。”
“我會回來的,來人,拉著她!”柳玉茹推開了印紅,背著包裹,戴著冪籬,攀著麻繩梯子從船上下到了小船上。
印紅趴在船頭,哭得撕心裂肺,一時也忘了禮數,大喊著:“小姐!小姐!”
柳玉茹站在小船的船頭,看著那遠去的大船,長歎了一口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個選擇,但也並不後悔。她在船頭朝大船的方向跪下,叩首:“女兒不孝,就此拜別。”
甲板上的喧鬧聲驚動了蘇婉和江柔,她們到了甲板上來。蘇婉看著那遠去的小船,聲音顫抖地問:“她……她回去做什麼?!”
管事的人站在江柔身邊,低聲道:“少夫人方才說,大公子回去救老爺了,拜託您護住柳夫人。少夫人說,她這番回去,必定拼死也會護住大公子,讓大公子平安回來。”
江柔沒說話。
濕潤的江風輕拂而過,蘇婉軟了腿,江柔一把扶住她。“柳夫人,”江柔看著揚州城,眼中含淚,神色平靜,“他們必當平安歸來。”蘇婉用手捂著嘴。柳玉茹這一拜讓多年來軟弱不堪的蘇婉有了為人母的自覺。蘇婉沒讓自己哭出聲來,聲音沙啞地說:“您說得對……我們等著他們。”等他們平安歸來。

柳玉茹下船時離岸邊還不算遠,她上了岸便立刻去租了匹馬,直接往顧府趕去。她才學會騎馬,不敢騎得太快。到了顧府附近,她將馬藏好,提了一盞燈,匆匆往顧家走去。
月光落到青石板路上,她走在這小巷裡,驟然驚覺,此情此景竟和那場夢裡的情景別無二致!她頓住步子,有些害怕。她怕自己走上前去,便會像夢裡一樣看見顧九思滿身兵刃地倒在她面前。她遲疑了片刻,深深地吸了口氣,告訴自己不會的——事態已經變化了,這一次江柔已經走了,那麼顧九思也不會有事。夢裡他讓她救他,這一次她便來救他了。她絕不會放棄他。
她提著燈,匆匆轉過青石巷道。她聽見不遠處有人尖厲的叫聲,心跳變得極快,然而還是告訴自己,往前,必須往前。她走在小巷裡,四處張望,此時顧府周邊已經圍滿了人,王善泉和王榮站在顧府門口,而顧朗華守在門前,家丁都持刀擋在顧朗華身前。
“顧老爺,”王善泉笑著道,“您說的事都是子虛烏有的,拿不出證據,您就別忽悠犬子了,趕緊束手就擒,免得徒增麻煩。”
“你說我沒證據就沒證據?”顧朗華嗤笑,“我手裡的證據都已經交給了禦史大人,只要我死了,我保證東都大獄的簿子上必有你的名字。”
聽到這話,王善泉低下頭輕輕地笑了。
柳玉茹看著王善泉的笑,心裡暗道不好。若是放在以前,這樣的話大概是能嚇到王善泉的,可是現在……若王善泉已經存了作亂的心思呢?
若王善泉也想趁著梁王一事自立為王,那麼東都的一個禦史又能拿他如何?
顧朗華似乎也想到了這些,面上看似不在意,心裡卻有了幾分慌亂。
王善泉輕咳了一聲,道:“顧大人,清者自清。您這話嚇嚇孩子就算了,在下也只是不想做得太難看,若是敬酒不吃,您可就只能吃罰酒了。”
顧朗華沉默了許久後,輕歎一聲,低聲道:“說來說去,不過是為了錢。王大人,若顧家願將錢全部捐贈出來,可能抵了這罪過?”
“顧老爺玩笑了,”王善泉的聲音平和,“朝廷法度,怎能用錢來收買?今日不是王某要將您如何,而是您犯了王法啊。”
“這麼說,”顧朗華閉上眼睛,“王大人是不肯放過顧家了。”
王善泉這次不再遮掩,坦然道:“正是。”
顧朗華深吸了一口氣,大喝道:“列陣關門!”說完,顧朗華便朝著屋裡直沖去,然而王榮的士兵動作也極快。
王榮率先一個箭步沖上去,就領人抵住了大門。隨後兩方人馬混戰中,人群裡猛地沖出一個身影。那人一腳踹開抵著大門的人,提刀直接抵在了王榮的脖子上,對著周邊的人大喝了一聲:“都給我退下!”這竟是顧九思!
顧九思穿著一身粗布麻衣,手上提著的是一把鐮刀,頭上戴著箬笠。正是因為這身裝扮,他才能一直藏在人群中沒被發現。王善泉看見顧九思,臉色頓時變了,顧九思換了衣服站在這裡,證明他是出逃後回來的,那麼……王善泉猛地回頭,吩咐手下:“立刻封鎖城門和各處碼頭!搜查顧家名下所有產業!通知淮南境內各城,嚴查顧家欽犯,把通緝令全部發下去,給我把人抓回來!”
“你回來做什麼?!”顧朗華看著顧九思,怒喊。
顧九思把刀架在王榮的脖子上,沒有回頭看顧朗華,只說了一個字:“走。”
府裡的地道不能這麼快被發現,顧九思得把人都攔在門外,讓顧朗華順著地道離開。一旦被發現,只要王家的人在密道口點煙,那麼密道裡的人走得慢些都會被熏死在裡面。
“走個屁!”顧朗華怒喝,“你把這兔崽子給我,你走。”
“我武功高,擋得住,再拖延誰都走不了!”顧九思猛地回頭,提高了聲音說道,“一大把年紀了能不能不要任性了?!”
“可我是你爹!”顧朗華也提高了聲音,“哪裡有讓兒子為爹擋刀的道理!”
“顧九思,”王善泉抬手道,“你放了榮兒,我們可以好好談。”
“放我們出城。”顧九思果斷地道,“要麼沒的談。”
“你們是朝廷欽犯。”王善泉歎息一聲,“要提條件,也該提個合理一點兒的。”
“王善泉,”顧九思冷著聲音說道,“你不過是要錢而已,顧家的錢我們可以都留給你,你為什麼就不肯放我們一條生路?”
“放你們一條生路?”王善泉嘲諷地笑了,“要嚇猴我總得殺雞,不是你們也總有下一個,個個都和我要生路,我是活菩薩嗎?”
“錢都已經到手了……”
“我要的只是錢嗎?!”王善泉怒喝,“我要的是你跪著!”
王善泉豈止是要顧九思跪著,是要用顧家的血,逼著整個淮南的世家都給王家跪下,如果不是抄家滅族,又怎能震懾他人?
“顧九思,”王善泉冷聲道,“今日你給我跪下,我尚且可以給你留一條生路,你反抗得越厲害,我越是留你不得。你今日敢將刀架在我兒子的脖子上,我便要用你顧家上下所有人的血祭他!”
“爹……”王榮的聲音顫抖了。
王善泉聲音溫和地說:“榮兒,做人得有點兒志氣,別像個窩囊廢一樣,被人把刀架在脖子上。”
“王善泉!”顧朗華怒喝,“這可是你的親兒子……”
“我有十六個兒子!兒子算個屁!”王善泉大喝道,“給我放箭,給我上!”
話音剛落,士兵便猛地撲了上來。
顧九思將顧朗華一推,然後死死地堵在大門前,大喝了一聲:“老頭子你給我走!”
顧朗華站在門口,愣住了。顧朗華想打開那道門,但又清楚,打開了也不過是送命而已。
顧九思提著刀在外面瘋狂砍殺,大聲道:“你不要我娘了?!你快滾哪!”
顧朗華猛地一震。對……還有江柔。他們父子不能都斷送在這兒,顧九思已經保不住了,自己必須回去。如果自己也死了,江柔怎麼辦?顧朗華用盡所有理智,顫抖著轉過身去,沖到密道裡。他在密道裡狂奔,不敢回頭。
而顧九思站在門口,手裡提著一把搶來的刀,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他對黑壓壓的士兵大喊:“來!給爺爺來!”
柳玉茹看顧朗華進了門,就知道顧朗華一定是去了密道。
密道的另一個出口在顧家的另一處產業裡,王善泉已經派人去清查顧家所有的產業,柳玉茹不知道那邊的密道會不會被發現,可此刻也顧不上那麼多了。顧九思孤身突破重圍,正一路朝著王善泉殺過去。
王善泉看出顧九思擒賊先擒王的意圖,有了王榮的前車之鑒,不敢鬆懈,乾脆徹底退出了戰局。王善泉上了馬車,同幕僚道:“儘量活捉,不行就殺了。若這小子不死,日後揚州怕是個個都要來這麼一遭。”幕僚拱手送走了王善泉。
顧九思還在人群裡麻木地揮著砍刀。他身上的衣衫被血染汙,周圍打成了一片,看熱鬧的鄰里都躲了起來。柳玉茹環視四周,見不遠處是一家糧油店,就趁亂奔了進去。此刻店裡的人都跑了,她找到盛油的罎子,把油一盆一盆地端出來。柳玉茹貓著腰,躲在陰影裡往巷子外倒油。顧九思一個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柳玉茹仍怕被發現,心跳得飛快。她用油把巷子口鋪滿了,又馬上將餘下的油、屋裡的麵粉、衣服……一切容易被點燃的東西都搬上了二樓。
這時候顧九思的身上已經帶了刀傷,他喘息著,還堵在顧府門口,始終沒有讓任何人靠近一步。手裡的刀已經卷了刃,他又從敵軍手中奪下了一把。他身後是顧府的大門,他依靠著它,堅守著,不肯退讓一步。肩上的傷口流著血,他看著眼前黑壓壓的人,這一刻是真真切切地覺得自己是要死在這裡了。他捂著傷口喘息,士兵們被他殺怕了,誰都不敢上前。
“愣著做什麼?!他一個人,你們這麼多人,還怕他不成?!活捉賞百兩,取其人頭賞五十兩,上去!”得了這話,士兵大喝一聲,再次沖了上去。顧九思低低一笑,抬眼的那一刻突然瞥到不遠處亮起了零星的火光。那是一間鋪子的二樓,那扇窗前,女子的青衫隨風而動,她把手中的火把朝著人群猛地砸了過來!顧九思睜大了眼,那一瞬間,火光沖天而起。
柳玉茹站在樓上,瘋了一般開始從上面往下潑油!
油一盆接一盆地潑了出去,下面的士兵驚叫起來:“有幫手!”
“有幫手來了!”
“在二樓!”
有人發現了柳玉茹,但柳玉茹也顧不得了,閉著眼睛用盡自己所有力氣將剩下的麵粉潑了出去。
她從前做飯時,曾經不小心讓麵粉落入火中,當時那一點兒麵粉當即炸開了。她不知道那是偶然還是必然的情況,然而這已經是如今她能夠想到的唯一辦法。麵粉隨風飛散,她慌忙躲進了屋中,迅速趴下。火舌瞬間將麵粉吞噬,火勢驟然增大,地動山搖,此處成了一片火海。周邊的木樓迅速燃燒起來,柳玉茹所處的屋子也劈裡啪啦地燒起來了。她匆匆趕下樓去,就見一樓已經站滿了士兵。柳玉茹拔出刀來,雙手顫抖。她恐慌地看著四周:“你們不要過來……”
就在這時,顧九思踹門而入。他單手提刀,活生生地劈出一條血路,抓住她的手,焦急地道:“走!”周邊兵荒馬亂,許多人為避火紛紛逃散,只剩下一些訓練有素的王善泉的親兵還追著他們。柳玉茹捂著口鼻大聲道:“右邊的巷子裡有馬!”顧九思立刻抓著她,往右邊的巷子沖過去。
“放箭!”後面有人大喊,“不計生死,放箭!”
柳玉茹上了馬,箭如雨而來,顧九思抬手用刀斬斷飛來的利箭,立刻翻身上馬,隨後疾馳而去。如今城門已經被鎖了,他們根本無法離開揚州城。顧九思不知道顧朗華在哪裡,正思索著去處,就聽見柳玉茹道:“去湖邊!”顧九思掉轉馬頭朝湖邊奔去,後面的士兵緊追不捨。柳玉茹緊緊地抱著顧九思,將頭埋在他懷裡,聞見了他身上的血腥味。
“你怎麼來了?”顧九思的語調有些生硬。
柳玉茹抱著他,沉默了許久,只輕輕說了一句:“我對你放心不下。”
“柳玉茹,”顧九思的聲音裡沒帶半分情緒,“我發現你這個女人,真是厲害得很。”
顧九思騎術了得,七拐八轉就讓身後的士兵落了很大一段距離。到了湖邊,顧九思二話不說帶著柳玉茹跳了進去。兩人剛沒入水中,就感覺箭密密麻麻地落了下來,柳玉茹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顧九思抱住了。
水流讓一切都變得遲緩,柳玉茹只能感覺到顧九思拉扯著她。兩人一起奮力往外遊去,都憋足了氣,實在不行了才忽地抬一下頭,換了氣又馬上下潛繼續遊。他們不敢停,一路隨著水流遊下去。身後是追兵的馬蹄聲與腳步聲,岸邊有獵犬的吠聲,顧九思將腰帶的一端纏繞在她的手上,另一端纏繞在自己手上,兩個人靠著這根腰帶不至於在水流中失聯。
柳玉茹完全不敢想自己還有沒有力氣,只知道追著顧九思的身影,拼命地往前遊。然而顧九思的動作越來越慢,過了一會兒,他竟不再有動作,徑直沉了下去!柳玉茹奮力將他拽起來,只見他臉色煞白,他的背後還插著一支羽箭!柳玉茹來不及多想,迅速地用腰帶將他的腰綁上,然後拖著他繼續往前遊。河水冰涼,水流湍急,她奮力地往前沖著,幾次都感覺快要沒有力氣了,可一看見旁邊被她拽著的人,就又生出了幾分力氣,繼續往前遊。她覺得水流就像這紛亂的人世,所有人都在裡面苦苦掙扎。
她終於沒有了力氣,突然想哭,想號啕大哭。她抱著顧九思冰冷的身軀,勉強又劃了一下水,牙齒咯咯直響,感覺到自己在水裡翻滾。她真的沒有力氣了。
“顧九思……”她用額頭輕輕地觸碰著他的額頭,艱難地道,“活下去……”
活下去,他們都要活下去。她一路走來,如野草,如螻蟻,是自己在拼命生長,奮力掙扎,總是逆著這世間給她的一切,不斷往上沖,如今老天爺想讓她死,她也要逆流而上,絕不會這麼輕易地死去!
她和他在水裡順流漂著,她不肯睡過去,儘量用最省力的方式漂浮著,隨水而去,水中的水草劃得她遍體鱗傷,也不知道熬了多久。終於,天明了,她看見了遠處的河岸。柳玉茹深吸了一口氣,用攢了許久的力氣抓著顧九思遊到了岸邊。一上岸她就癱到了地上,她急促地喘息著。
“起來。”她和自己說。數到十,她就得起來。她要把顧九思帶回去,好好地、完完整整地帶回去。她給自己倒數,數到一的時候,再一次站起來。她拖著顧九思,艱難地往陸上走去。
顧九思感覺到自己被拖到岸上,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玉……茹……”他的聲音很沙啞。
柳玉茹動作微微一頓,聲音乾澀地問:“你起得來嗎?”顧九思轉頭看她。柳玉茹勉強地露出一個笑容:“我沒力氣了。”
疲乏和傷口的疼痛一起湧來,若放在以往,他是起不來的了。可如果不走,王家的人早晚要追上來。而且面前的女子還沒倒下,他又怎能倒下?於是他咬著牙關,忍著疼,艱難地站了起來。他們互相攙扶著,一步一步地往密林中走去。柳玉茹雙唇發白,他們誰都不敢說話,害怕說了話,就再也走不動路。
兩人一路走到密林深處,終於找到一個隱蔽的山洞。兩人進去,顧九思用草遮住洞口,坐到柳玉茹身邊。柳玉茹拿出傷藥給他處理了傷口,又從包裡拿出泡開了的餅,兩個人吃了一點兒。
柳玉茹靠著顧九思,輕輕閉上眼睛。顧九思抬起手攬住她的肩。他們什麼話都沒說,既沒問“你怎麼來了”,也沒問其他人如何。兩個人互相依靠著,像是在這人生裡只有彼此了。
柳玉茹和顧九思休息了一會兒,恢復了一些力氣。這時候顧九思的傷口疼起來,柳玉茹明顯地感覺到他的身體開始發熱。她有些慌亂,但很快鎮定了下來。她從瓶瓶罐罐裡找了藥出來,讓顧九思服下。
顧九思看著柳玉茹的樣子,忍不住笑了:“你怎麼這麼聰明,還知道帶這麼多藥出來?”這些藥都被裝在瓷瓶子裡,用木塞塞緊,防水防光,藏得嚴實。柳玉茹想起來就來氣,瞪了他一眼,道:“誰跟你似的,一聲不吭就知道跑。我今日要是不來,你怎麼辦?”顧九思笑笑不說話,把手枕在腦後,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柳玉茹狠狠瞪了他一眼,檢查了他的傷口,低聲道:“咱們先休息一下,存點兒力氣,然後我們去城裡找個地方落腳,你養傷,我去打聽公公的情況。我找到公公,等你養好傷,我們一起去幽州。”
顧九思垂下眉眼,低聲道:“嗯。”
“我出去撿點兒柴火。”柳玉茹說著站起身。
“別走太遠,”顧九思神色溫和地說,“就在我聽得到聲音的地方,如果出了事我好過去。”
“我可求求您了,”柳玉茹忙道,“受了傷就好好歇著吧,我要是出了事你就好好地躲著,可千萬別出來送死。”
“那怎麼成?”顧九思打趣道,“小娘子為我出生入死,我自當生死相隨呀。”
“滾。”柳玉茹啐了一口,“若不是你爹娘只有你一個孩子,我才不管你。”
顧九思笑出聲來,全然不信。柳玉茹憑空生出幾分不好意思,趕忙起身出去。她過去從未試過獨自進山,即使手裡提著刀,心裡也是有些害怕的。她怕遇到壞人,更怕遇到野獸。好在現在晴空朗朗,陽光給了她勇氣,若是夜裡,她就不敢出來了。
她隨意撿了些樹枝,她回到洞裡,顧九思一看就笑了:“你這是去撿柴的,還是去撿棍子的?”
“就你話多。”柳玉茹不高興了,“有本事你去。”
“濕的樹枝燒不起來。”顧九思提醒道,“幹了的才行,那種踩著嘎嘣脆的更容易點燃。”
柳玉茹愣了愣,低頭敲了敲懷裡抱著的樹枝,想了一會兒才想明白,臉瞬間紅了。她懶得搭理他,又轉過身去,重新撿了一堆柴火回來。她拿出柴火,打開了鐵盒子,從裡面拿出火摺子來,在顧九思的指點下生了火。生好火後,她灰頭土臉的,顧九思就在一旁笑,指著她的臉道:“好了好了,現下真成小花貓了。”
“顧九思。”柳玉茹有些惱了,“你不氣我就不舒服是吧?”
“我就是隨便說句實話,怎麼就成氣你了呢?”顧九思神情無奈。
柳玉茹拿他沒辦法,便道:“你少說兩句話,省省力氣吧。等你好些咱們就上路。他們肯定會順著河流來搜查的,咱們沒多少時間的。”
顧九思點點頭,道:“等你有力氣了,我們便走。”
“我是有力氣的,”柳玉茹歎了口氣,道,“我就是擔心你的傷。”
箭落在顧九思的肩上,柳玉茹不敢拔,只能斬斷了箭尾方便他活動。他的背上有一條斜劃過整個背的刀傷,手上也有一道大傷口,其他的小傷更是不計其數。
柳玉茹想了想,還是不放心,便起身道:“我出去探探路,搞清楚了路,等一下我們好直接走。你在這兒好好休養,別再浪費力氣了。”顧九思應了一聲,沒有多話。
柳玉茹站起身,走到外面,順著一開始來的方向走去。
城市一般是順著水流而建,她如今必須先帶著顧九思進城找個大夫,再找個地方躲起來,等顧九思好些了再走。如今他們有假的文牒,在淮南找一個落腳的地方,變了裝深居簡出,興許能躲過搜捕。柳玉茹思索著,小心翼翼地順著河流的流向走。走了沒多遠便聽到馬蹄聲,她連忙躲了起來。那聲音很近,似乎只有一個人,柳玉茹感到有些奇怪。過了許久,她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籲!”柳玉茹猛地睜大了眼,只見一個素衣公子駐馬河畔。他緊皺著眉頭,看著柳玉茹和顧九思上岸的方向,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那人竟是葉世安!
葉世安來做什麼?柳玉茹完全想不通。她不敢貿然露面,哪怕是一起長大的鄰家哥哥,此時此刻也不可輕易相信。
葉世安駕馬在周邊轉了一圈,然後就走到了樹林邊上。他四處查看,竟找到了他們剛才走過的路。他一面走,一面用劍另外劈砍出幾條不同方向的路來。柳玉茹遠遠跟著,看著他的動作,有了一個猜測。葉世安或許……是在幫他們遮掩痕跡?這個想法讓柳玉茹放鬆了幾分,然而她還是不敢完全鬆懈,仍遠遠跟在葉世安身後。見藏身的山洞被發現,她立刻急了。葉世安要揭開遮掩著洞口的荊棘,柳玉茹再也藏不住了。她迅速拔刀沖過去,將刀抵在了葉世安身後,厲聲喝道:“不許動!”
山洞裡的顧九思瞬間睜眼。他翻身起來,握著刀彎下腰,警惕地聽著外面的動靜。
葉世安被刀抵著,也沒有慌張,舉起手來,平靜地道:“玉茹妹妹,我沒有惡意。”
“你來做什麼?”柳玉茹警惕地詢問。
葉世安淡淡地道:“救你們。”
“你為何要救我們?”柳玉茹還是不放心,“此刻我們是欽犯,你不怕葉家受牽連嗎?”
“唇亡齒寒,今日是顧家,焉知來日不是葉家?再說,顧公子與我曾是同學舊友,你又是我的世交鄰妹。”葉世安開口,“王家如此肆意妄為,無論是出於道義還是利益,我都不會放任不管的。”
柳玉茹其實已經信了,葉世安的為人她是知曉的,可如今顧九思重傷,她又只是一個弱女子,這刀若撤了,誰都拿葉世安沒有辦法。
葉世安歎了口氣:“玉茹妹妹,我若真想對你們怎麼樣,直接帶著王家的人過來就是了。我單獨來找你們,又能有什麼好處?”
“玉茹,”顧九思的聲音從裡面傳了出來,“放下刀吧。”
聽到顧九思的話,柳玉茹終於找到了一個支持者,放下刀來,歎了口氣道:“抱歉,葉哥哥,今時不同往日,我得警惕些。”
“這是好事。”葉世安不以為意地點了點頭,走上前去,撥開門口的荊棘,看見了躺在裡面的顧九思。顧九思把刀放在手邊,看著葉世安,嘴角帶著笑:“這種情況下還能見到你,我真是沒想到哇。”
葉世安打量顧九思一番,直接同柳玉茹道:“玉茹妹妹,你將我的馬牽過來吧,等一會兒我們一起把他抬上去。前方兩裡外就是大道,我的小廝帶著馬車候在那裡,你們先上馬,我給你們牽著馬。”
“好。”柳玉茹趕緊去牽馬。
顧九思有些不高興,道:“我自己站得起來,又不是死了,哪裡要你們抬?”
葉世安沒理會,伸手就要去扶他。顧九思看著葉世安的手,冷笑一聲,撐著刀就站了起來。
葉世安面無表情,淡淡地道:“英雄。”說完,葉世安轉過了身。顧九思非要自己上馬,葉世安似笑非笑地道:“英雄請上馬。”
一聽這話,柳玉茹心裡就發緊,顧九思現在的傷勢,他哪裡能自己上去?她趕緊道:“我扶你……”
“不用。”顧九思本還猶豫著,一聽柳玉茹的話,就咬牙抓了韁繩翻身上了馬。
柳玉茹:不用這麼要面子,面子早就沒了,真的。
柳玉茹不好當著葉世安的面數落顧九思,就輕咳了一聲。顧九思朝她伸出手,道:“我拉你。”
“不用不用。”柳玉茹哪裡還敢讓他拉,趕緊自己爬了上去。她坐在顧九思背後,手裡抓著韁繩,顧九思像是被她抱在懷裡。顧九思皺了皺眉,道:“你下去,到我前面來。”
柳玉茹明白顧九思糾結什麼,覺得顧九思真的是無聊透了,就沒搭理他,轉頭同葉世安道:“葉哥哥,不如我先領著九思到前面去,將他安置在馬車裡,再回來接你?”
“也行。”葉世安點了點頭。他們不好放柳玉茹一個女子在林子裡,也不能放顧九思一個傷患在林子裡,最妥當的辦法就是葉世安自己慢慢走,柳玉茹和顧九思出去了,再讓家僕回來接葉世安。
柳玉茹同葉世安說了聲抱歉,便載著顧九思駕馬往林子外走去。
顧九思的臉色不太好看。他們走遠了,看不見葉世安了,顧九思便小聲地道:“你當著他的面這麼抱著我,成什麼體統?”
“喲,”柳玉茹忍不住笑了,“你也會講體統啊?”
顧九思有些不好意思。他過往的確是不把什麼體統放在眼裡的。於是他換了個話題,道:“你們說話怎麼這麼肉麻?都不會叫名字的嗎?柳玉茹就柳玉茹,一定要喊成玉茹妹妹;葉世安就葉世安,一定要叫成葉哥哥?你怎麼不叫我顧哥哥?”
“從小就是這麼叫的,”柳玉茹解釋,“突然改了倒顯得生疏,多尷尬啊。”
“那有什麼尷尬的?”顧九思不滿地道,“你嫁了人,改個口又怎麼了?哦,你這麼一口一個葉哥哥的,以後讓外面的人聽見了,我的臉往哪兒放?”
柳玉茹有些無奈。顧九思胡攪蠻纏,但她不想同他理論這些,便道:“好好好,那以後我不叫了行不行?”
“他也不能叫。”顧九思道,“他得叫你顧少夫人!”
“顧九思,”柳玉茹哭笑不得,“你怎麼總管這些莫名其妙的事啊?不就是這麼兩個稱呼,你糾結半天做什麼?”
“這哪裡是兩個稱呼?”顧九思理直氣壯地說,“這是我的顏面!”
“行行行,”柳玉茹無奈,歎了口氣,道,“我知曉了,你別嘀咕這事了,我的頭都被你說痛了。你一個大男人這麼婆婆媽媽的,不煩嗎?”
顧九思冷哼了一聲,扭過頭去,大概也是覺得自己說得多了,再說下去不像個樣子,就不再多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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