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從所願：我知道病是怎麼來的

就像我們必定是自願來到這世界一樣的
我必定曾呼求過這場病

隱匿個性散文集

沒有哀悼、捨棄隱喻，
不被意義綁架的――
疾病書寫

掏心掏肺、不留隱私地揭露有癌日子，
從發病、到復發過程，一路追抵命運的緣由：
「我知道病是怎麼來的」

寫給曾經或正受困病身的朋友們，
盼你也能藉由書中有笑有淚的文字，
看見屬於自己的一抹微光。


愈到人生的後半段，我就愈感覺到那種彷彿來自宇宙彼端的――戲謔但並非完全惡意的笑聲――奇怪的是，在那笑聲的混音之中，竟也有我的一份。
彷彿當我哭泣的時候，另一部分的我卻笑著說：「哭什麼啊？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隱匿


病是怎麼來的呢？
這是每個人畢生都會思考到的問題。詩人隱匿以自身疾病的經驗，運用散文的誠實體，書寫近四十篇文字，緩緩歸結出耐人尋味也極具個性的答覆：「病從所願」，匯成最新散文集。
敘事要從八年前的手術談起，一道長約二十公分、形狀彷彿巨大問號的開刀疤痕，沿著這道蜿蜒曲折的線條，她於此展開心靈與肉身的雙重觀察、回望、省思、重新整理，期間遭逢傷口惡化兩次、重新縫合兩次，以及第四年時癌症復發……漫漫求醫路程，視角有時主觀有時旁觀，平靜刻畫出醫病變化風景。
全書分量最重的第三輯中，她細數過往，直面黑暗，探究家族基因、人格特質與生活環境，進行自我與疾病關係史調查，宛如記錄個人生命史：出社會首份工作是茶葉行門市小姐，從當了十一年書店老闆娘的深淵中轉身，接著告別心中的淡水河、自人妻恢復到獨身，中年南漂新生活……唯不變的是貓奴、寫詩人身分；她用文字告訴我們，回憶並不束縛，反而是前進的力量，總總病苦中不失笑謔與溫馨情節，乃至有了新發現：胸口的凹陷處變成貓咪最愛的睡窩、開始覺得食物有滋有味、月亮始終沒有分別地照亮花朵與垃圾，終而幽幽醒覺病是怎麼來的。


◆特別收錄「疾病之詩」十二首，與數幀台南生活光影、貓隱，還有童年一瞥。

隱匿
寫詩、貓奴。
著有詩集：《自由肉體》、《怎麼可能》、《冤獄》、《足夠的理由》、《永無止境的現在》、《0.018秒》。
有河book玻璃詩集：《沒有時間足夠遠》、《兩次的河》。
散文集：《河貓》、《十年有河》、《貓隱書店》、《病從所願》。法譯詩選集：《美的邊緣》。

業從於願

我的天命是寫詩，詩必須誠實，但留白可以很多，因此一首詩的完成必須仰賴讀者的協助，每一次閱讀，都能讓一首詩更加完整，但也永遠沒有完整的可能。

然而，寫散文時我卻無法留白，甚至無法選擇性地披露一部分，而將另一部分隱藏起來，這次的書寫就是這樣，當我寫到一萬多字的時候，無論怎麼看都覺得不對，只好先放著，蹉跎了一段時日之後，我才發現了癥結：原來過去我的散文主角幾乎都是貓，隱身於貓的身後，讓我感到隱匿而安全。但這次是要寫自身的疾病，就像將赤身露體的自己公諸於世，這讓我感到不安，因此一開始我採取迴避的寫法，但這樣的文字，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我有點想放棄，但書寫和逃避的兩種渴望，同時襲擊著我，而就在猶豫不決的這段期間，彷彿來自宇宙的某種暗示，竟有兩位罹患乳癌的朋友聯繫我，希望能從我這位資深病友身上，得到一些資訊或者勇氣之類的東西吧？當然我是有問必答，也給出我所能給的最好的建議和鼓勵，然而，當對話結束以後，我卻非常清楚，這樣的回答距離「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還非常、非常遙遠。畢竟罹癌已經八年了，我對這場病的想法不是簡單的問答可以講完。

終於我不再猶豫了，決定將那一萬字刪掉，重頭來過。我說服自己，生命短暫，必須把握不知還剩多少的日子，持續書寫，而在這浮華的世上，肯定會有人需要這一則平凡的小故事，儘管它可能無法激勵人心，但至少有笑有淚，還能讓人放鬆心情――比方說一定有人會這麼想：「唉呀，像這樣苟且的態度都能存活，那麼我也沒問題了。」――更重要的是，在書寫的過程中，我再次發現了誠實的力量。

當然誠實未必能治病，卻能讓自己更清楚地看見，一道從手心的生命線橫切而過的軌跡。儘管我仍困頓於肉身的限制，我仍有太多偏見和盲點，我站立的位置還不夠遠，但是藉著疾病與書寫，我似乎有機會成為一個「被騙得比較少的人」（英國詩人拉金詩集名稱），或許這樣便已足夠了。

「與其說現在活著，但將來總會死的，還不如說，儘管終將一死，但是，現在活著。」這是井上靖的詩――雖然有些無奈，但是現在活著，所以我必須努力讓自己相信，生命是有意義的，而在這世上唯一能說服我的，唯有寫作，必須掏心掏肺、毫無保留地，在泥濘中前行，追問到底。

佛教有「業從於願」的說法，大意是說，人的心願若是夠強大，就有可能改變累世的業障。很慚愧的，我對疾病的書寫，並非出自什麼強大的願力，反而是強大的求死之心，將這命定的疾病召喚而來，然而在書寫中，我看見了它（或祂）的由來和去向，我期待或許有人也能藉由我的文字，看見屬於自己的一抹微光。

〔序〕業從於願

〔輯一〕發病
病是怎麼來的
其實我知道
哭包
乳房
開刀
住院
傷口惡化
重新縫合
傷口再度惡化
小問
僵化的醫療
改變
醫院

〔輯二〕復發
誤診
再次手術
拒絕化療
放射線治療
和醫生的對話兩則
以死為前提
甜粿

〔輯三〕緣由
飲食
運動
人格特質
基因
認真就輸了
固執
起源
陰謀論
史蒂諾斯
坐下來寫
把美夢化為地獄的能力
我即奧客
貓奴地獄
必然的結果
重大的決定
老闆娘後遺症
舊人與新居
修復關係
趨吉避凶

〔附錄〕疾病之詩12首

〈乳房〉

不管有多不情願，既然進入了正常的醫療程序，接下來的第一步就是要開刀了。

一開始隨便找的那位女醫師，儘管我對她印象很好，可是她太年輕了，我在網路上搜尋之後發現：她才剛從學校畢業！然而這是大手術，就算是我，也希望能找有經驗的醫生，畢竟手術失敗可能不是死亡，而是傷殘啊，我當然不願冒險。詢問了一些朋友之後，找到一位風評很好的權威名醫，我便帶著已確診的一大堆檢查報告轉診了。

因為乳房上除了一顆肉眼可見的腫塊之外，還有不少鈣化或可疑的纖維囊腫，因此菜鳥和資深的醫生建議的醫療方式是一樣的：開刀切除右邊的乳房，全部。

我對此毫無意見，也沒有什麼情緒波動，當醫生問我切除後是否要重建，亦即在原處做義乳時，我完全沒有遲疑，立刻拒絕了。那種心情是：我好不容易可以拋開這鬼東西，為何要重建它？

西西在接受乳房切除手術之後，寫了一本《哀悼乳房》，以我的心態來說則應該是「歡送乳房」吧？

我想起西蒙‧波娃說過：「輕易就接受老這件事的人，根本沒有熱愛過生命！」對這句話我完全無言以對，確實，我就是這樣的人，一個生無可戀的人，又怎麼會在意乳房或者年紀呢？

但我認識一些病友，她們確實因為乳房是女性的象徵，而選擇保留，但也因此而必須接受化療等更傷害身體的醫療，我雖然極不贊同這樣的做法，但多少也能理解吧？畢竟我也曾是愛美的女性，只是那個我，比我的乳房更早死透了。

換句話說，或許珍惜乳房的女人，是令人羨慕的吧？那些糾結與不捨，等同於熱愛生命，並相信自己的身體仍然具有魅力。可是說真的，我還是很想發問：必須保有乳房才能繼續存在的魅力，究竟算什麼呢？依靠乳房吸引而來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東西？

後來我在網路上看過兩張照片，都是和我一樣動過手術的「少奶奶」，一位是白種人，一位是台灣人。因為已經失去了乳房，所以儘管袒露上半身，卻一點也沒有色情的意味，再加上攝影技術、背景的安排以及化妝，照片可以說……是美麗的。

原因當然是因為模特兒本來就美，況且她們還直直地瞪視著鏡頭，一副老娘已經不需要討好你們這些無聊觀眾的表情，這讓真正的主角――胸口上一切而過的刀痕，似乎顯得不那麼可怕了，甚至還營造出一種無所畏懼的勇者形象。

但也是在看過照片之後我才知道，原來其他人的手術刀痕都是乾淨俐落的一字形，唯獨我的，不僅曲折蜿蜒、長度較長，而且還呈現出問號的形狀！

不久我再度轉診，別家醫院的醫護人員也告訴我，他們從未見過這樣的手術刀痕。然而說真的，當我第一次從鏡子裡看見這個問號――長約二十公分，線條上覆滿了縫線，縫線邊緣的膚色紅腫，從縫線裡幾乎隨時會流下血淚來――望著鏡子，我其實，有一點驚喜，夏宇的詩句脫口而出：「這不美嗎？」

對我來說，這比原來沒有任何用處的乳房更美，所以當護理師推薦我去疤軟膏時，我一點興趣也沒有。尤其聽說，亞馬遜女戰士會將右邊乳房切除，以便將弓拉得更滿，雖然這可能是訛傳，但用來鼓舞像我這樣的「少奶奶」，仍然具有力量。畢竟，不管怎麼說，既然已經開始治療，我勉強也可以算是抗癌女戰士吧？雖然是被逼上戰場的，雖然癌細胞即是我的細胞。

再後來，我發現胸口這一處平坦甚至內凹的區域，發揮了意想不到的作用――成為貓咪最愛的睡窩――「甜粿」和「樣子」這兩隻公貓平常感情不錯，卻常為了搶奪在這裡睡覺的權利而大打出手。

貓咪們就像在傾聽什麼似的，側著頭，下巴往上翻，耳朵貼住我胸前那被夷為平地的區域，一隻腳屈縮著，另一隻腳則直直地伸向前方，身體安放在我的肩臂之間，屁股則穩穩地坐落於我的手肘之上……每當這時候，我總覺得貓咪就像一把拉滿的弓箭，而我們的目標毫無疑問的，就是那甜美的夢境了。

如果說原生乳房是為了給自己的小孩哺乳，那麼，我後天的乳房也是類似的作用，而且哺育的對象更多、使用期限更久――這麼一想，我簡直得意洋洋。


〈陰謀論〉

愈到人生的後半段，我就愈感覺到那種彷彿來自宇宙彼端的――戲謔但並非完全惡意的笑聲――奇怪的是，在那笑聲的混音之中，竟也有我的一份。

彷彿當我哭泣的時候，另一部分的我卻笑著說：「哭什麼啊？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

因此不管什麼時候，我總無法全心全意地沉浸於悲傷或快樂之中，我總覺得舉頭三尺或者就在體內，有什麼力量在操控著我。我隱約察覺到，我的這一生早已被安排好了，在一切看似合理的偶然事件的掩蓋之下，藏著一份早已寫好的故事。早已完成的結局，像一個陷阱，等候著無知的我，毫無意外地陷入其中。

往壞處想，我就像命運的棋子，被玩弄於股掌之間；往好處想，我的人生是有使命的，我在這個事先寫好的故事中，儘管充滿了苦痛淚水和自我懷疑，但我自有收穫和體會。而這些無從捉摸的事物，都將化為文字，堆疊成幾本書――而那也就是我的墓碑吧。

從很小的時候開始，我的志願就是寫作。我不知這執念從何而來，因為身邊完全沒有寫作者，就連喜愛閱讀的人也沒有。可是我卻對這個天外飛來的志願異常執著。

當我還非常小，連幼稚園小班都不能去上時，我就已經有記憶了。有一年過年前，我看著不識字的阿嬤正要把春聯倒過來貼，我糾正了她，她卻嗤之以鼻，但我非常堅持，甚至唸出了春聯上的幾個字，這讓她遲疑了，終於去詢問了我爸，結果證實我是對的。大人們很吃驚，都不知道我是怎麼學會認字的。

等我上小學之後，成績優異，每次考試之後，爸爸問我想要什麼獎品，我一定要求買書，從無例外。當時我住的小鄉村根本沒有書店，只有文具行，因此我必須搭公車或騎單車到七公里遠的鎮上，在那邊的書店裡，沒有任何指引，我便找到了赫曼‧赫賽，接著是卡繆、紀德、卡夫卡，然後是《紅樓夢》和《老殘遊記》……

記得有一次我泡在浴缸裡，把《天地一沙鷗》看完，感動得痛哭流涕，竟接著看了第二次，浴缸的水早就冷了，我一邊讀、一邊發抖……後來被我媽從浴缸拖出來，打了一頓。那時已經是國中了，遭到打罵的我，唯有更加堅定自己的確就是那獨特的海鷗岳納珊。

因為懷抱著寫作的志願，我當然想走學院的路線，想像中，作家必須很有學問才行，無奈腦子有洞，國二開始課業成績兵敗如山倒，最後，完全沒準備就上了考場。勉強考到彰化區第二志願的高中，且意外地發現，我的國文科竟是中部地區這份試卷的最高分。據說其他科目的最高分都在台中一中和女中。

高中讀了將近一年，我非常痛苦，總覺得這套填鴨式的教育，應該是一種刑罰，目的是殺死像我這樣的人，但為了從小的志願，我勉強忍耐著。然而有天我翹課到台北，探望一位在美工科讀書的好友，看著她那副藝術家一般的打扮，以及賃居處的波希米亞風布置，我的羨慕打從心裡滿溢了出來，而我那脆弱的對高中教育的堅持，則在一瞬間就瓦解了。

我很快說服了父母、辦理休學，只用幾天的時間準備考試，並且也順利考取了那間美工科。說起來繪畫雖然不是我的真愛，但我也是有天分的，還拿過不少獎。我國中的美術老師很欣賞我的畫，還記得他很鄭重地在我的畢業紀念冊上畫圖，並在那圖案中間寫著對我的祝福：「開創『美』的人生！」

搬到台北的第一年，北淡線火車即將停駛，一位當時也在台北讀書的青梅竹馬，帶著我去搭乘最後一班列車。這應該是我第一次來到淡水，卻立刻被這全台八大美景之一所懾服――其實，誰能不被淡水的美所撼動呢？――並且感覺到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熟悉，彷彿我曾在此生活過，且留下了許多回憶。

就讀美工科期間，我也經常藉故到淡水閒晃，帶著畫板或相機，在河邊對著觀音山和舢舨船上的水鳥發呆。

兩年後，我從美工科畢業，這時我仍執著於必須念大學，將來才能寫作的想法，於是我上了一年的補習班，但就在大考前夕，我捫心自問，發現自己是發自真心地厭惡著學校生活，美工科的教育唯有雪上加霜而已……最後一刻，我逃走了，沒參加大學聯考。

更離譜的是，我還和當時的男友一起搬到淡水去住，租了一間看得到淡水河和觀音山的套房。就這樣，二十歲的我，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還沒有捷運的淡水。

我試圖尋找與寫作或編輯相關的工作，依據的只是校刊編輯的經驗，當然失敗了，於是我只好在街上隨處漫走，看到店家貼出徵人的告示就進去詢問。我記得有一家KTV願意雇用我，但就連我都看得出來，他們的需求並不單純……最後，我選擇了一家知名的連鎖茶葉店，接受了禮儀與泡茶師的訓練，成為穿制服的門市小姐。

此後兩年，我經常坐在窗口，隔著層疊的屋頂和街道，凝視著觀音山安靜地仰臥，祂的長髮向著淡水河出海口的方向迆邐而去。

後來我離開淡水，到台北市上班，期間也曾回到淡水租屋，這次更靠近出海口了，可惜只住了一年，因為工作又搬回台北。一直到我結婚，定居於八里，終於在淡水河岸步道上，開了一家書店，在那個正對著觀音山的位置，待了十一年。算起來，我在淡水河畔（包含八里）總共住了十八年。

我始終認為，在此之前的種種，彷彿是一場陰謀，為的是將我帶到淡水河與觀音山前，讓我在此度過命定的苦與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