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光及其它

2022年度瑞典「蟬獎」（Cikada Prize）得主陳育虹最新詩作
《霞光及其它》

（「蟬獎」是瑞典的詩歌獎項，創於2004年，為紀念1974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的瑞典詩人Harry Martinson百歲冥誕所設，名稱來自他1953年的詩集《蟬》（Cikada）。
其創作深受東方詩歌影響，因此蟬獎以東亞傑出詩人為獎勵對象，授予以漢語、日語、韓語、越南語創作的詩人，表彰東亞詩人成就外，亦望東亞詩歌獲得更多矚目。
早年得獎者多為日、韓、中國詩人，楊牧於2016年是首位獲獎的台灣詩人，2022年的陳育虹則為第二位。）

《霞光及其它》為陳育虹的第八部詩集，分為三卷：
卷一「海鷗詩學」，收錄抒情短詩和組詩；
卷二「落葉拼圖」，則是長達六百行的敘事詩，致敬所有倖存於戰爭的母親與書寫過戰爭的前輩；
卷三「本事」，除了近五百行的同名敘事長詩外，另輯十五首短詩。

陳育虹指出，敘事詩的創作屬於「計畫性書寫」，在顧及內容和結構之餘，還得要嚴謹地把關最重要的「濃度和密度」。〈落葉拼圖〉與〈本事〉兩首長詩，從起草到完稿，分別花費了近一年半的時間，寫作過程幾乎「帶著強迫感」。不過，寫作完成、出版之後，就是讀者的事了；她引述畢卡索的話：「藝術家最多僅完成作品的百分之五十，其餘一半要由觀賞者完成。」她強調，「詩，更是這樣。」

陳育虹

祖籍廣東南海，生於台灣高雄，文藻女子外國語文專科學校（現文藻外語大學）英國語文系畢。旅居加拿大溫哥華十數年後，現定厝台北。

出版詩集《關於詩》、《其實，海》、《河流進你深層靜脈》、《索隱》、《魅》、《之間》、《閃神》等；以《索隱》獲2004《臺灣詩選》「年度詩獎」，以《之間》、《閃神》獲2017「聯合報文學大獎」，2022年榮獲「瑞典蟬獎」（Cikada Prize）。

另譯有英國桂冠女詩人Carol Ann Duffy詩集《癡迷》、加拿大文學女王Margaret Atwood詩選《吞火》、美國桂冠女詩人 Louise Gluck詩集《野鳶尾》、美國詩人Jack Gilbert詩集《烈火》、加拿大女詩人Anne Carson詩集《淺談》等。

卷一　海鷗詩學
　英吉利灣
　曼陀羅
　慢活論貓
　阿赫瑪托娃城
　鴿子
　狩獵
　裝修
　花的博愛論
　影子――我的流浪貓
　乳房攝影
　片面
　火山
　法式性別論
　預言・耶路撒冷
　遠端――病毒2019
　切（1928-1967）
　靜物・敘利亞
　尋找馬諦斯的尼斯
　第十三張塔羅
　沒有貓＋1
　夜行之子
　謫仙
　雪――小札格斯台淖
　立春
　蛻
　問候
　羅漢松
　海鷗詩學
　欒花――悼

卷二　落葉拼圖
　落葉拼圖

卷三　本事
　僵局
　黑曜石
　如果
　距離 之一
　菅芒
　就醫
　砌牆
　距離 之二
　二分法
　需要
　修補
　傾斜
　距離 之三
　本事
　幾何
　這裡

代跋
　音色

　附錄
　作品發表刊物及日期
　未結集詩作一覽表（存目）

試閱3首詩 

英吉利灣

　之一　霞光
　i
大退潮
冰河藍的早晨
潮浪裡巴赫還在
鸕鶿還在
漂流木還在
貝殼鑲邊的海
還在――事實是

這海
是海鷗的
他們沈思，散步，覓食，談天
（他們的語言
並不比波蘭語難懂）
他們踩著我的影子
不介意我靠近

在這裡我不孤單
海不離開
岩石不離開
（一樣的海
不一樣的浪花……）
遠處的鞦韆還在
一切都熟悉

咖啡屋還在
我沒有進去
我必須更忐忑些

　ii
但這海
仍然是所有人的
有人推著獨木舟
有人推嬰兒車
一些老去的拖著步子
一步步，一些人與狗奔跑

一隻沙鷸，就這麼
一隻，瘦伶伶
也飛快奔跑――
整個一生，碧許說
她活得像隻沙鷸
在不同的國與洲的邊界
奔跑，尋找些什麼……

天空由藍轉紅
有人在沙灘留下
名字，留下漂流木和貝殼
築起的海沙屋
留下情歌與吻
下一陣浪會捲走
這一切――那麼

就讓我傳給你一些海浪
的聲音，一些海鷗
（他們知道
我要說什麼）傳一些
霞光，仍然燦爛

之二　流沙
　i
蒲福七級疾風
下弦月努力把海推上
海灣，潮水失衡
十五度
流沙繼續流失

這海灣是一座教堂
環狀，中世紀式
在夜晚整座教堂都是
海鷗的（他們各自選擇
一塊岩石坐穩）
路過的神賜下
神諭，筆跡近似
七級風，片片斷斷
我記下：愛…自由…
星星…祂是這麼說的嗎

de sidere，desire
慾望來自星星
星星能左右我們嗎
沙灘壓著幾塊
鎮紙，平滑如新

　ii
更遠是藍蛤蠣的
無名塚
集體墳場――粉碎的
天堂。或許粉碎

是藍蛤蠣
的真相，好比枯萎
是夜光藻的
――形體不可靠
貝德麗采說：形體會遮蔽
真相。那麼（我忍不住
問）米開朗基羅
到底釋放或遮蔽了岩石
的真相？

夜裡我看到海鷗
把腳印松針般
拋在沙灘
它們的形體
輕輕浮在水面

　之三　劇場
　i
這海灣我們必定走過
岸邊的板凳這時
空著（等待著……）
防波堤邊有人牽著鐵馬
看海，傳臉書
有人大口吃漢堡
警笛自遠而近

長得像梵谷的
流浪漢拖著家當對他的
毛小孩比手語
可能他也畫畫
可能也孤獨
他比Giacometti的雕塑
更薄

安全距離外
狀況外，我看著
他的慢動作，彷彿
突然闖入劇場的觀眾
看到片段劇情
連同情都可能不正確

都是陌生人
別過頭，我們
都是陌生人

　ii
天色純潔
幾隻純潔的烏鴉
飛過，一些葵屬薄荷屬
緊握著夏日餘溫
濱當歸從岩石抽出
乳白的蕾絲花

拍婚紗的東方情侶
忙著布置場景
海藻，羽毛或漂流木
（還需要什麼嗎
攝影師問）

口袋藏了一疊
黑白照片的老演員
興沖沖向我展示他的
過去，他的眼睛仍然藍
他仍然倚著漂流木
聽布拉姆斯

空氣飄著大麻
有人不知怎麼留下
一隻鞋

　之四　未來式
　i
下雨
每一顆沙都沉靜下來
粉碎的海貝要為這淨土
重建一張星圖
（九月，木星與土星
逆行）這是適合
回憶的季節，而海
並不在意

我知道海
不在意時間，時間
只屬於屬於時間
的我們。失去時間
我們在時間的廢墟外
如何再開花，而你

願意給我一點點時間嗎
或者，一隻蝴蝶

　ii
或者讓我用未來式
對你說話……

蛇莓將要結果
野雁將要成群
太陽將要出現
（既便已經傍晚）這將是
最後最美的夏日

送走
送走夕陽的人
一艘艘船停泊好
你將看到水光為它們
顫抖，你將看到
海的潔癖――今晚
再一次海會將沙灘洗淨
攤開，鋪平
像一疋絹，嶄新的

另一些海鷗
另一些人
將寫下明天的腳印

*碧許，Elizabeth Bishop (1911-1979)

曼陀羅

花時間
看一朵花
有多少時間
時間從死亡開始
從空無
從一把麝香的號角

曼陀羅曼陀羅
我呼喚你莊嚴的名字

這是一座神殿
小小的壇城
（見此花者
其惡自除……）
每一瓣花都住著
一個神，你是多神論的
神祕主義者

名字與色相
這森羅的佈置
受
愛
取
有。啊曼陀羅曼陀羅

旋轉，旋轉
畫一個圓弧
更大的圓弧
進入交錯的時間而慾望
與死亡
禁止進入你迷幻的

道場啊密教舞者
只有你的野性能匹配
這名字――
莊嚴的曼陀羅
曼陀羅，曼陀羅
我呼喚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