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個邪惡預兆

在很多年前那個晴朗無雲的週末，他起了個大早，興沖沖地跳下床，奔入廁所洗臉刷牙，接著將整齊堆疊在床頭的高級童裝穿換上身，踩著動物造型的絨毛拖鞋蹦跳出房。
他躲伏在樓梯旁伺機大聲吼叫，將上樓的女僕嚇出一臉鐵青，跟在他身後的老管家皺起眉頭要他別這樣，但他不理，對老管家扮了個醜陋的鬼臉。
這獨棟華麗別墅的主人——他的舅舅太疼他了，使他覺得自己是王，沒人能夠忤逆他，人人都要聽從他，他也總是有辦法令大家聽他的話。
他笑呵呵地來到餐桌前，跳著入座，使得椅子發出碰的一聲。老管家瞪他，他反而嘟起嘴巴朝老管家噴射唾沫。跟著，他一口喝下大半杯新鮮柳橙汁，對緩步走來的舅舅比手劃腳地述說某一種大型甲蟲，黑黝黝的殼像是戰士的盔甲，長長的犄角有如騎士的大劍。
四天前，舅舅答應他，要在這個假日一同前往一座山郊，踩踏芬芳青草，摘採野花，抓大甲蟲。他期待極了，每一天都與美夢相擁入睡——他好想抓大甲蟲。
舅舅和藹地笑著，但臉色蒼白。老管家遞來藥丸和水，舅舅接過並吞服，苦笑著對他說這幾天身體狀況變糟，恐怕沒辦法帶他去郊遊踏青了。
他瞪大了眼睛，將吃了兩口的三明治扔到盤子上，跳上椅子，不停跺腳、嚎啕大哭，拒絕吃飯。
舅舅費了很長的時間哄他，一直笑著，沒有發一丁點兒脾氣。
他終於答應吃飯，條件是吃完飯後，老管家得帶他出門，去百貨公司購買最新上市的模型玩具。
老管家是個嚴峻且一絲不苟的人，他正色拒絕，並說明舅舅的病情比想像中還要嚴重，自己得時時刻刻在舅舅身旁照顧。
他才不理，他哭，他不吃飯。
舅舅哈哈笑了，說這有什麼問題，爽朗地答應他，只要他吃飯，就讓老管家帶他去買玩具。
他破涕為笑，抱著舅舅親了一下。
老管家哼了一聲，別過頭去，他認為主人太溺愛這個外甥了。

吃完飯後，他穿上新鞋，那是雙小小的皮鞋，鞋尖泛著發亮的白。
他費力地推門出去，那門很大，因為屋子大。
他和老管家乘上私家轎車，讓司機將他們載往市內最大的百貨公司。

□

在百貨公司十樓的兒童遊樂區，他得意昂揚地走在前頭，老管家提著數袋玩具跟在後頭。他嚷著要坐遊樂區裡的碰碰車，一坐就不想下來了，銅板一枚枚地投進投幣口，碰碰車四處衝撞，和其他孩子交戰著。
老管家不停地看錶，著急地出聲喊他，他卻不理。老管家十分惱怒，斥責他不懂事。他又嘟起嘴巴，轉動方向盤，碰碰車擦過場地邊緣，將嘴巴當作砲管瞄準，「呸」地一砲打在老管家的西裝褲上。
老管家瞪著眼睛吹著鬍子，他可樂歪了。
老管家取出手帕擦抹唾液，一面看著錶，十分擔心，主人病得很重——很重、很重，隨時都會倒下，而自己帶著這頑劣小子玩鬧太久了，無論如何得回去一趟。
老管家喚來了司機，要司機顧著他，等他玩夠了，再載他回家。
在老管家離開的半個小時後，他終於玩累了，說想要喝冰涼飲料。
司機憋尿憋得難受，說得先上個廁所。
他很頑皮，搶先撒完了尿，朝著司機屁股狠踹一腳，大聲吼叫著要玩捉迷藏，說完一溜煙便跑了。當司機狼狽地洗了手，穿扣著皮帶追出廁所時，只聽見一陣小皮鞋奔踏聲，和那頑劣的笑聲。
他機伶地在百貨公司各樓層中溜來溜去，藏在衣服堆中、專櫃角落。司機找不著他。
他滿足地溜出百貨公司，溜到車邊，想著待會兒要如何嘲笑姍姍來遲的司機。
但他等了很久，等不到司機，不耐煩了起來。他口中咒罵著，嚷嚷著說回去一定要叫舅舅開除司機。
他的眼睛狐狸般地左右瞧，高傲地看著每一個路過的人，他心裡在想：「哼，看什麼看，你們這些窮人家。」
當他看到一個穿著黑色大衣的男人朝他迎面而來時，他突然收去了高傲的神態，感到哆嗦了起來，沒有原因。
那男人身上的黑大衣飄揚著，步伐緩慢而沉重，雙手插在口袋裡，頭戴一頂黑帽子，帽沿壓得極低，頭也低著，看不見面容。
當男人離他更近時，才緩緩抬頭。
他見到一張陰鬱死白的臉、詭譎上揚的嘴角，和那彷彿蘊藏著無盡邪惡的晶亮雙眼。
他讓這雙眼睛嚇得退後好幾步，不由得發出氣喘吁吁的聲音。
男人緩緩開口，用一種奇異的語調告訴他，司機不會回來了。
他不相信，四顧張望，大聲喚著他幫司機取的難聽綽號。
男人露出無辜的神情，雙手自口袋中緩緩抽出，各自抓握著殷紅黏膩的五根手指，手指根處還露出森白斷骨。
他狂嚎尖叫，認出其中一根手指上套著的，是司機無時無刻都戴著的婚戒。
他轉身奔跑，大叫舅舅的名字，大叫管家的名字。
黑衣男人大大咧開了嘴巴，像是在笑，大步走著，跟在他後頭。
他淒厲地哭，一雙小腿風車似地奔跑，一雙亮白小皮鞋奔踏過人行紅磚、凹陷水窪，他每每回頭，黑衣人便離他更近了。他見到黑衣人的腳下瀰漫出黑暗，每走一步，地面都生出蛆蟲和毒蛇、焦黑和腐臭。
那令人膽寒的黑暗比黑衣人的步伐更快，漫捲覆蓋過四周，捲上了他的腳，捲上了他的腿，他動彈不得，低頭看去，雙腳讓黑漆地上快速生長出的藤蔓糾纏緊縛，那些藤蔓像蛇一樣地在他腳上攀爬捲動。
黑衣人緩緩走來，摸摸他的頭、拍拍他的臉，他感到讓那男人摸過的地方，都留下令他驚懼噁心的爬搔感。
黑衣人輕輕抓起他的左手，以森白的手指在他左手背上畫著⋯⋯寫著⋯⋯
寫下七個預兆——七個邪惡的預兆。

第二章
第二個預兆將要出現

床板喀啦啦地響著，莫維其全身不停地哆嗦。他蜷縮在黏膩髒黃的雙人床最角落，雙肩後背緊抵著牆角。
床旁的小櫃上堆放著奇形怪狀的廉價驅魔道具，全都是他匆忙間在巷角那陳舊的雜貨店中買來的。地上則堆滿了空的飲料、酒類瓶罐，以及吃完或沒吃完的食物包裝。他身上披著一件不知多久沒洗、滿布污跡的外套，數個口袋中也塞滿了各種莫名其妙的符籙、經書、聖水瓶、十字架等玩意兒。
他的兩隻眼睛紅通通地睜著，驚恐地掃看房中四周。天花板的日光燈是亮白色的，房中一共有七盞燈同時亮著，但他仍然不能安心。
他不安地起身下床，再度檢查門上的每一道鎖，而房中的窗也早以木板牢牢釘死。
牆上還有一扇小氣窗，裝有抽風機，平時他以布遮蓋著那小氣窗，若覺得氣窒悶煩，他便會揭開那塊小布，開動抽風機。他偶爾會在日落時分，從嗡嗡轉動的風扇葉片形成的朦朧空間往外頭看，假如能夠看到黃澄澄的夕陽，便會使他安心些，不那麼害怕。他伏靠在抽風機前，嚥下一口口水，見到太陽緩慢地沒入遠方高樓群，橙紅的夕陽餘暉將要褪滅了。
他轉身跨過那台癱垮在門邊的老舊電視機，那是他自己砸的——兩天前當他轉開電視，發覺電視中不是熟悉的節目，而是一行行反覆不停出現的鮮紅血字時，他便發了狂般地以球棒將電視打爛。
昨天，當接起突然響起的電話，聽見陌生而冷酷的聲音呢喃著和他說話時，他也將電話線拔斷，將電話狠狠地朝地上一砸。
因此，他失去與外界聯繫的所有管道了，小小的套房將他與外面世界隔離，他僅能每天透過架在小氣窗上的抽風機空隙看看陽光。
他突然覺得口乾得難受，便打開一旁半人高的小冰箱，取出僅剩三分之一的礦泉水，用右手拿著礦泉水瓶，以左手摸找杯子。他的左手纏著密密麻麻的紗布，一層一層將左手仔細包裹綁覆，僅露出五根手指，好似拳擊手戴上拳套前的模樣；右手腕上則有一圈褐紅色的細疤，疤痕形狀不甚規則，纏繞著他整隻手腕。
每一只杯子都是髒的，他覺得頭昏眼花，連日來的緊張和焦慮使他疲憊至極，他索性擰轉開瓶蓋，就著瓶口灌水。
他發現瓶中流動的水是渾濁的黑藍色，嚇得哇喊一聲，將喉中的水全嘔了出來，他瞪大眼睛，驚懼至極地看著地上那灘黑藍色的污水漸漸轉至透明，又恢復成透明的礦泉水。
接著他聽見了笑聲，「嘻嘻」、「嘿嘿」地從不知何方傳來，又像是在門外，又像是在窗外，又像是在廁所中。他大叫著奔回床上，緊緊抓捏著枕頭旁的鋁製球棒，將身子縮得死緊。
電視機沙沙響了，他陡然一驚，抹抹眼睛，那台歪倒在門邊、電線被扯斷、爬著三道大裂痕與無數細碎裂痕的電視螢幕，發出了亮光和聲音，緩緩閃耀著。在那支離破碎的螢幕上，組合出模模糊糊幾個紅字——

第二個預兆將要發生

倒落在櫃上的電話這時也陡然乍響，只響兩聲，就轉換成說話聲音，一聲一聲地呢喃著：「第二個預兆將要發生⋯⋯」
燈一盞一盞地滅了，莫維其將身子縮得更緊。
莫維其拉來被子將自己裹得更緊，摀著耳朵、遮著眼睛。他感到絕望而無助，沒有人能幫助他。
他已經痛苦三年了，他不知道為何「他們」會找上自己，當極少數時候他幸運地夢見童年生活時，會覺得夢境中的自己彷彿置身天堂，醒來時也總會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