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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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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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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凌性傑專文導讀
王盛弘、孫梓評、郝譽翔、馬世芳、劉梓潔瀟灑推薦!

將往事留在永恆的泡沫裡
校園、學運、酒吧,不羈的靈魂在時代的迴旋中消瘦,
張經宏唱出動人的生命情調,輕彈哀感頑豔的崎嶇之旅。

張經宏暌違多年推出全新散文集《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以寫實手法鋪述諸多人生處境,也以魔幻的小說之筆開拓散文新風貌。
開篇即拉開記憶的〈抽屜〉,尋覓世紀末的青春,為校園和酒吧裡不羈的靈魂,勾勒生動鮮明的輪廓,再以清淡之筆點描人在歲月中的浮沉。〈私語李維菁〉閒聊起許涼涼、老派約會與日劇,投射出輕盈又巨大的時代感。輯二青春年少或戀愛傷逝的〈點歌時間〉,〈在路上〉車廂中傾瀉的歌曲,在在銘記了一代人的相遇與心事。〈週記簿〉拉回教育現場,學生「出類拔萃,匪夷所思」的歌詞神句,老師「苦口婆心,文情並茂」的詩詞評注,原來老師、學生、家長、同事都同在一個道場修行課業。〈溫泉雜想〉一輯在城崎溫泉的颱風夜獨遊,那智清瀧飛瀑滌盡塵凡,或優游出入於佐藤春夫、谷崎潤一郎的宅邸,剖析張愛玲、松本清張、岩井俊二等人的文學與電影。同名篇章從在熱水器築巢的老鼠,走進柳宗元〈永某氏之鼠〉的課堂,旁徵博引幾則教學與創作連動的實例,進一步懷想鼠族地下水道的祕密社會,鼠輩世界的口白和隱喻幽默有趣。
張經宏以小說般引人入勝的人物刻畫來憶念往事,學生宿舍的日常、街頭運動的鏗鏘,喝酒飲茶一杯下肚,對社會的變貌和生命的回顧,觀察細膩又省思深刻。從生活即景到旅遊手記,在城市、教室或旅途中,聆聽他人和自己內心的聲音,思考繁盛興衰的生命情調。人生如行旅,張經宏用旅人白描的筆法、廣闊的視野,看盡人事變遷,剖開陰翳晦暗,哀傷中有明媚風光,從容走向自我療癒之路。

作者簡介

張經宏
台大中文所碩士。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時報文學獎、倪匡科幻小說首獎等。並以《摩鐵路之城》獲九歌200萬小說獎首獎。另著有散文集《雲想衣裳》、《晚自習》,少兒小說《從天而降的小屋》,小說《出不來的遊戲》、《好色男女》等。

推薦序

在永恆的泡沫裡,大約在冬季——讀張經宏《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 凌性傑

對散文家來說,離開往事的方式,可能是把那些無法輕易放下的事寫出來,藉此讓心情得到最好的安置。有些事如果太早說出來,很可能因為情緒太過飽滿而顯得彆扭。有些事若是擱置太久,或許因為心緒索然便失去訴說的意願。在剛剛好的時刻,以適切的語調,把想說的統統說出來,是寫散文最理想的狀態。我很羨慕張經宏,在《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裡,擁有這種最理想的狀態。面對非說不可之事,可以說得一派悠遠淡雅,這才是真正的散文味。
我在一個陰雨的午後讀完這本散文,那時空氣濕潤但不黏膩。點上一支京都仁和寺帶回來的櫻花線香,煙縷線條柔和,迂迴纏綿,緩速上升然後飄散,化入虛空之中。我對香道一竅不通,在屋內燃香不過是想要擁有香氛,順便沾染一些風雅氣息而已。焚香時觀察香煙裊裊,感受空氣的流動、香味的聚集與擴散,很容易就陷入沉思,讓心理時間慢下來。曾聽有人這樣說起焚香之事:「燃我一生之憂傷,換你一絲之感悟。」閱讀張經宏《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也有類似的感覺。春蠶吐絲,蠟炬成灰,都是無可迴避的命運。然而命運是什麼?命運是無法回到吐絲之前,命運是明知力不可為卻還是匍匐前進,命運是每個人為自己的業力負責。所謂業力,我無法將之等同為命定,大概只能想成是意念的累積、行動的結果。
因為張經宏的文字,我相信書寫可以創造實相。提姆‧戴斯蒙(Tim Desmond)《在殘酷的世界中挖掘生命的美好》提到佛家思想的「苦、集、滅、道」四聖諦,我很喜歡他的詮釋方式。他說:「在巴利文中,車輪與輪軸完美契合稱為sukha(樂),兩者無法嵌合則稱為dukkha(苦)。」若是依照這樣的理路去思考「苦諦」,眾生的苦果、人類承受的所有痛苦,不會是只有表面意義上的苦痛,應該可以視為「崎嶇的旅程」。《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最迷人、最珍貴的部分,正是記載那些崎嶇的旅程。寫散文永遠是「當下」的,而「當下」一瞬即逝。書寫的過程,把往日崎嶇一一篩選過,只留下自我與世界磨合的靈光,這是張經宏散文獨有的美,而且美到不行。書寫者有時現身、有時隱身,但他的視線始終充滿眷戀,虔敬地凝視已經消失的一切。
《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輯一「原來的我」、輯二「點歌時間」,收錄的每一篇文章都是苦心孤詣之作。憶舊懷人本來就是散文常見的題材,事過境遷之後處理個人的體驗和情感,是無比私密的行動。這類文章要寫得好看,或者取材於特殊經驗,或者展現獨到的用情方式、敘述語調。「原來的我」因緣具足,二十世紀末的學運、社運、時代氛圍作為襯底,有風采、有個性的人物躍然紙上。學長、G、W、貓姊、阿綠、北橫女孩……,這些人物列傳與敘述者「我」相對照,正可以讓「我」找到意義的座標。我直覺以為,張經宏書寫這系列人物的時候,大概在深深嘆息,「我」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這才驚詫,看待生命中重要他人的眼光,經過幾番折射之後,也是探照自己本來面目的方法。
寫散文常遇到一些關隘跨不過去,有些事情但願自己知道就好卻又非寫不可。於是書寫者無法連名帶姓稱呼那些人,只好以代碼或暱稱來召喚他們。邀請往日貼身相處過的人進到自己的文章裡,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氣。張經宏文章中安置的許多代碼,一方面含藏強烈的真情實感,一方面統括世事的滄桑無常,我想那也是遍歷人生的行動代號。
彼與我相遇又分離,相互補足人生的印記,即使時光的音訊杳無蹤跡也都已經不可惜。
然而,往事終歸是有痕跡的,不管你願不願意想起。《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用了最多的典故,大概是國語流行歌曲。二十世紀八〇、九〇年代勁歌金曲無數,黏著力很強,每當一首歌的旋律響起,很容易連結到一段特殊的記憶。不禁要感謝,我們的時代提供主旋律(多麼鮮明的共同回憶),至於人生這回事,不過是各唱各的調而已。畢竟是盛世之音,怎麼唱都好聽,怎麼過活都有樂趣。當感官記憶盡情敞開,張經宏有他自成一格的用情方式,試圖將往事留在永恆的泡沫裡。永恆的泡沫裡,我隱約聽見〈大約在冬季〉:「輕輕的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張經宏在台北度過最青春璀璨的時光,當年的身體髮膚都成為他的記憶體。我因而有點惋惜,自己當年在台北求學的生活怎麼過得那麼乏味無趣。
輯三「溫泉雜想」透露過日子的方法,有一股慵懶鬆散的美。跟著張經宏一起閱讀、看電影、旅行、野地宿營,順便安放了太過浮躁的情緒。此前,當我陷入無話可說的荒野,當我在職場情緒過勞渴望脫身的時候,常常溫習《雲想衣裳》、《晚自習》這兩部散文集。讀張經宏說生命的故事,想著他毅然決然辭職的舉動,我做不到的事看著有人能夠辦到,這就足以形成安慰。又或者,看著人家心裡的情意結糾纏繳繞,而自己不用親身經歷,暗自僥倖地嘆氣,其實這樣也很好。寫散文的人分享不俗的知見與品味,已經夠吸引人了。若是願意從紅塵滾滾走來,告訴你必須瀟灑與必須俗氣的道理,那會更有樂趣。
我們如何參與回憶,決定了我們往後將會成為怎樣的人。《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把諸多蒙塵的回憶逐一清理,拂拭乾淨,形成一面光潔的鏡子,照出來時路也照出生命的去向。我小心翼翼地對鏡自照,感謝這樣的一本散文集,明白意念可以創造實相,也明白實相裡可以充滿溫暖。因為有了這份溫暖,即便永恆只是一個泡沫,那也是很好的。

目次

推薦序 在永恆的泡沫裡,大約在冬季——讀張經宏《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 凌性傑

輯一 原來的我
抽屜
沒有堤岸的河流
中庭之樹
阿綠的房間
阿綠的故事(續)
北橫的那個女孩
長安東路下雨了
一九九零。向前行
原來的我
私語李維菁

輯二 點歌時間
太巴塱之歌
紐約的演唱會
靜夜時光
世紀末的最後一天
點歌時間
在路上
週記簿
想要的生活

輯三 溫泉雜想
溫泉雜想
和歌山記遊
那智清瀧回想
主人不在家——訪佐藤春夫宅邸及其他
昨日重現——訪河井寬次郎紀念館
閒說張愛玲
松本清張還魂小記
岩井俊二和《被遺忘的新娘》
如果在冬夜,一隻老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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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的耳朵是驢的耳朵

書摘/試閱

私語李維菁
 二十年後再見,聊起從前,許多事不是當年的那樣了。儘管我們都給出了同一個下午的若干輪廓。

有些恍惚的下午,來到容易恍惚的地方。先是在文學院轉角的電話亭裡,有個熟悉的背影,是麗莎。那個年代出門在外,對某人起心動念,非聽到這人的聲音,手裡得揣住一把硬幣,兩個人固著在線路的兩端,能說的真心與謊言,也就那樣了。偏偏是一座走過的人都看見,誰站在那亭子裡。
麗莎和我稍後在酒吧遇見。我們一同翻看琳恩的相簿,一本粗拍的婚紗。山林晨霧,蟬翼白紗,預計還要再拍一天。維菁也來了。建議與讚美簇擁琳恩:捧花少些,妳本身的質就很足了。還有手勢。應該有更出來的飾物,杯子或書本。
「是在拍家具店的型錄吧。」麗莎說。
然後,有人插科打諢:「好想找人養啊。」悠長的一嘆惹得眾人發笑。
「這人說這話沒在羞恥。」維菁說:「公平嗎?」

散場大家都很開心。不過二十五六的我們,不及現在的一半年歲,卻覺得自己好老。那時候,所有的果子還在樹上,走過的人習慣低頭,聽自己踩過落葉的腳步聲。沒有人有手機,彼此識得眼中的你,不是手指滑過的你。不需被認出或渴望被認出,各自安分。大家貼著無可名狀的時光,從黃昏坐到深夜,分一點夜色的恩寵。
琳恩是朋友之中最愛逛女書店的。她上過外文系老貴婦的法文,課後愛上前問東問西。老貴婦年輕時聽過西蒙波娃的演講,「搞什麼女性主義,」琳恩轉述:「找個實在的男人比較正確,一次解決兩個問題。」

幾年後,麗莎跟朋友南下,回飯店前來我家小坐,說起琳恩,完全斷了聯絡。隔年麗莎又來電,問我記不記得那司機?短髮眼鏡女孩。
開車的不是個眼鏡男?後座一盒螞蟻四溢的奶油酥餅,踏墊我清理了半天。
不不,麗莎說,還有一個女孩,酥餅是她送的。人家還記得你哪。

麗莎不和我來往,能想到的,就是這樣了。
「也不是生了什麼芥蒂,就是老了懶了。都抓來掌嘴。」維菁說,麗莎後來成了動保界的德雷莎修女。人一旦引貓狗為知己,再親的朋友總是有隔,除非對方也招來貓貓狗狗。
「這樣講,我有點懂了。」

一四年的秋天,我們一同回望二十年前。那時維菁開始寫作了?從來不談這個。只知道她在弄藝評,偶爾把採訪的備料跟朋友說,時間到了回去做功課。這是她的習慣,解散或要續攤由她,不會硬ㄠ,相處起來頗舒暢。
我很後來才知道,這樣暖身的晃遊,對某些作者很是必須。目光流動或放空之後,這燈下寫作的夜,若正好在前往書未催成墨未濃的路上,可有好受的了。

有個藝術家早年被維菁刨根究柢地追訪過,私下怨惱:不就鋪陳些技法師承、畫廊學派的浮詞,也能弄出像樣的稿子。作者怎麼這般說一不二?
這,就不知是誰對誰的不敬了。維菁說過這類的事,氣到槌桌。「好帥喔,莫氣莫氣。」聽出是敷衍,她回敬兩個不上不下的白眼。
也許這性格耗些了元氣,日常的她犯起無邊無際的憊懶,誰都難救。幾回見她伸直胳臂,臉歪在桌上,喂,振作啊,貓出一隻手撥她,也不理。得要她自個兒正經,長出氣勢。這在她的寫作裡,發作過幾回。她有篇論村上春樹的雜文,千餘字吧,用了硬碰硬的姿態,從《聽風的歌》起頭,寫得很淡,卻很透,揣想了村上的高度,也仰攀而上來一同觀看。不是弄個情境來鋪墊村上。她把自己放上去了啊。非常用力、用功,沒在晃點。
聽我這樣說,「花了我好多時間啊,可是得到的迴響不多。」畢竟是開心,對於自己的在乎也不掩藏。
我那時的手機是諾基亞,「妳看,」借了她的點了臉書,「我寫的就這幾個讚。」
真羨慕你,維菁說:「輕易就示弱。」
我本來就弱,「所以得找個真心的人。」
「講得像用上了求生的手段。」
「全憑一廂情願。」我說:「這檔事扯上境界,只會自苦。」
「這倒是。」

然後聊起了許涼涼、老派約會。當年許涼涼藝驚四座,「老派」那邊(彼「老派」非李氏「老派」)有些雜音:銳利有餘,敦厚不足。然向來講「敦厚」的,骨子裡多藏著「看,這才叫做敦厚」的氣味,企圖引他人就範。正格的敦厚哪裡是這樣。若恃「敦厚」為一種美學標的,何妨不相為謀。要說文章敦厚到見識了本人,才訝於相逢何必曾相識,也不是沒有。
「許涼涼好多的不正確啊。」
「那是自然。」維菁說。
也只淡淡一筆,無意攤開來細論。想想何必,還有更多的亂七八糟可說,無須於此爭長論短。隔年她出《生活是甜蜜》,我捎去一段朋友的讚詞,維菁沒說什麼,感覺她那頭遠遠地跑走了。她是這樣地在乎啊,自己的東西是好是壞,她比誰都清楚。也許後來較真了,知道更多的無可奈何,更不用端出來指指點點。
之後她敲我,就找齣日劇來聊。松田龍平不用很帥就能演得很帥,綾野剛蓋頭蓋臉,生怕被看出是個會演的,常盤貴子、竹內結子的門牙,使她們笑的眉目特別好看,典型的明眸皓齒。一個一個品頭論足,互通有無。

她有個弟弟住南屯,說好了來台中,帶她看看這邊的貴婦,和她們的男人。也看了我手機拍的一段搖晃的樹影。她看得專注,是風,樹葉搖動而看見了風。往高鐵站走去的路上,說起若二十年前,要去夜唱也是可以,但這個年紀,都成了自己認可的清教徒,乖乖練起瑜伽、詠春拳,推推我的肩膀,記得運動啊。
聽姊姊的。
有一個瞬間,那個風特別柔軟,空氣嗅嗅就飄出一縷終夜神迷的,不知誕自何處的清香又來到身邊。
也許我們都以為,再一個二十年,還能同在一處瞎聊。沒有下次了。

告別式的前夜,幾個朋友前去上了香。入夜台中驟冷,快速路上的車子呼呼奔著,電台出來熟悉的歌聲,最末的幾句入了心,竟讓車子奔過了頭。這環中路是一個大圓,錯過了再繞一圈就是。記下的歌詞回頭一查,彭佳慧〈貴人〉。
唉那歌裡說的,只怕維菁看了啞然失笑。
這下好了。想和她說話,只能翻翻書,最好不要睡前。《有型的豬小姐》有篇小品〈年歲以及一點點什麼關於它的〉:「今天要照昨天以及往常那樣,活一天。」怎麼讀都是前不見明日,後不見來人。時間在倒數,寫下的一字一句,誰能看見?看了又如何?這,是她的天問了。

這兩年聽聞有些讀者,把〈老派約會〉數篇一看再看。每讀一回便嘆:怎麼還有沒見過的句子。是全心接受之後而發的,紙頁上的每一行字,他們要化為己有,甘心為這些字句帶來的,只有自己的心領神會。浸潤,反覆。這些,若沒有早些年的游疑,沒有任性地大把浪擲而後自我淘洗的作廢時光,不會有老派約會,許涼涼。
在這個物質與意念過度繁衍,且逼驅著文明往堆積與崩毀相生相解的,不斷辯證頡頏的時代,這樣的興盛本身,何其可疑。而或許是一兩篇烙下於讀者深心處的,輕盈也可以巨大:一隻蝴蝶與一座高牆厚垣的城邦,團繞曲折的迷宮,孰輕孰重,孰短孰長?
於百花盛放自證自明的眾神國度裡,只要兩三篇,不用太多,從這個那個讀者的目光深處劃過,一直劃過,劃出了自己的軌道。漸漸地更多人抬頭:她在那兒。
對了維菁,有沒有人說妳長得像菅野美穗?她老公是堺雅人。

在路上
我疑惑那是怎樣的打開:有幾次我搭上朋友的車,長長的靜默伴著冷熱不調的話題,車子在未及更新的地圖,社區與社區的巷弄曲折之間,駛上意味不明的小徑,恰恰是廣播裡的那首歌來了。一首許久未聽見的,一不小心就洩漏隱衷,猜想這主播的年代或許與你重疊,你和他同在一條河流中,讓他帶領,和許多的過去相遇。
某段旋律讓你想起某些事某個人。聽歌是進入另一個世界的窗口,通往魔法世界的月台。主持廣播的委實重要。他講他的,簡單勾提幾句,不吵人不自嗨,然後爽快進歌。這樣的相遇不是沒有,但不能期待。開車的人眼觀四面之餘,他其實也在神遊。副駕的那人也很重要。「往這裡,往那裡,」一路指指點點很煞風景。握住方向盤的那人常進入半開悟狀態。某個玩重機的朋友說,後面那緊緊抱住油箱缸的可以是不同的阿咩啊,但風馳電掣的瞬間,你會清楚這個抱「對或不對」。記憶會回來找你。「興來每獨往」常常是聰明的態度。
如果風景泛泛,路途尋常,那麼駕駛需要的是安靜,一些驅趕睡意、排遣無聊的音樂。這些穿越潮濕混濁的空氣,黏貼窗框的葉片觸動了你之後證明,你總會遇到對的音樂:原來我們的心還有空隙,容納一首歌的風息。因此你聽得特別傾心,所有的紅燈聽命於你,意志延伸每個車輪。有時車子恰恰駛出了頻道的邊境,切進電台的那歌戚戚囃囃泛起毛邊。美好的遇合常常不活在你循環播放的操控之中。

還沒有藍芽的年代,提姆幫我找了一具名片大小的MP3,儲歌約莫數百首。喜或不喜,汰除更新,全憑己意。小器物連接一根通往喇叭的電線,我反覆聽到後來,喜歡的感覺跑走了。「這很正常。人就是這樣,」提姆說:「難搞。」
提姆是二十多年前教過的學生。那是個台中郊區突然冒出的,沒有光榮的歷史,也不知未來如何的新學校。學生們很寶,有的超級能睡,有的跟你說百來步外,九二一塌陷的民宅那邊,有個腳不著地的鬼魂,每天中午穿過惺忪的陽光,來到飲水機前喝水。
有的考試作弊。被抓到學務處,「你看見我偷看幾題?兩題?那我還你四題。」學生跟抓他的老師說。有的上課喝酒。桌下擺了兩瓶空罐,在學務處一臉紅通通:「被抓到的這一瓶,都不冰了。上一節的比較好喝。」上一節的老師在幹嘛?上一節是我的課。有一個女生,喜歡別輛校車上的男生,每天校車開走之前,兩人偎在那男生校車的最末一排﹙十分鐘的戀愛﹚。好幾次全車盯著司機走到最後面:「同學,這樣可以了喔。」
這事終於傳到學務處。兩造家長見面的那天,據在場的老師說,女生的父親看了男生一眼,「妳給我丟這個臉!」朝女兒的頭臉一陣狠打。「你打死好了。」父女都用足了力氣,幾隻會議桌腳磨出軋軋的號泣聲。
有天下課,「別看有的靜靜的,」某同事靠住二樓欄杆,望著遠方的球場:「這些學生,性格很烈的。」
提姆在他們班很能睡,走廊上遇見不怎麼搭理,卻是畢業後十年,接到他的電話。「老師真的是你。」當年應學校要求,老師必須留手機號碼給學生。十年後他從床下清出國文課本。
我們聊得很順,之後約在市區見面。若不是他招手,我幾乎認不出。他那時開一輛改裝車,烹痴烹痴的電音,整個人卻有一種清澈。是眉目打開後看得進去的五官,清澈底下透出滄桑,具體的事件不明。
這種車在中南部不算少見,卻是第一次坐上。跟散步的老先生手掛一台收音機,走到哪都要昭告世人同一個意思。一輛車就是一個陣頭。提姆說,這處處鬼遮眼的怪路,驀地冒出一條鬼影,如此性命交關,卻誰都沒在跟誰客氣。來者若是三寶,「那更該提醒他生人迴避。」宮廟平安符不如電音管用。抱歉了,不常路過的地方,人家不會知道你是誰。
然後聊起當年課堂的「創意寫作」,就拈幾件隨手可見的事物:板擦、粉筆、掃把、垃圾桶,二十分鐘寫個百來字的短文,無須起承轉合。忘了是誰,他寫垃圾桶:

我是垃圾。跟許多沒人要的東西塞滿桶子,放學時讓值日生提著跑到校園角落,摀住鼻子倒進黑暗的環保車和更多的垃圾一起。但是值日生,我又跟著你手上的桶子回到教室了。因為我是口香糖。

也提及當年的某些老師,哪個有被好好愛過,儘管現在的他(她)們單身一人。
你們怎麼知道。

提姆很愛聽沒有手機的年代,人們如何把自己送到心儀的那人面前,站定了,「你也在這裡。」往前一步,種種細節。如今手機是城牆。手機是觔斗雲。手機讓不可能認識的滑著滑在一起,又刪除彼此。手機幫忙生出各種隱微的觸動,無事生非的讚。讓認識的兩人從來離不開手機,在溫泉溪邊,在賣場,帳棚裡,朝自身的社群作態,滑出自己的虛擬值。

後來他換了正常的車,帶一個阿尼基南下,才知道他在日本住了一段時間。阿尼基鬍碴滿腮,威嚴的小肚,家裡從事五金零件批發,提姆負責提包包,像個小助理跟前跟後。這回到了台北街頭,阿尼基遇見幾個朋友。大家都來了。對某些日本人來說,台北秋天的午後嘉年華,跟某些台人嚮往熱帶島嶼的意思一樣,提姆說。像是去到南方的歡樂之城,帶著朝聖、見證此生的心情,在無水的彩虹岸邊,觀看各色鮮豔的人魚。
遊行的隔天,提姆開車來我家門口,三人一同去西屯。阿尼基對此地超商的置物非常好奇,一列一列,一排一排,像是參觀博物館的陳設,細細參詳。我和提姆在角落小桌邊,說起當年陪社工系的女孩逛商圈,騎樓下零落的幾個背包攤販,「那個就是了。」我目光投向十幾公尺外,一個神色飄忽的男子,「他有妳要的東西。」女孩豪氣地上前探問:「老闆,片子怎麼賣?」「一片兩百,六片一千。」女生像是點三種冰:「泰國、日本、歐美,各來兩片。」老闆邊找貨邊問:「妳不會是警察吧?」又轉頭對我:「你也要的話,可以更便宜。」
誰教你一臉尋尋覓覓,提姆說。車子開上大肚山,我們聊到真崎航。東瀛甲片首席男優。和翻雲覆雨前,參與的一方禮貌地:Douzo﹙請﹚。像是請對方踏入電梯還是就座。半帶羞澀半是邀請,之後似戲非戲地神鬼交鋒。「這是什麼文化呢?」
那是你有所不知。提姆說,多少人就衝這鄰家男孩兒淡淡的一聲有禮的問候,說不盡的性感。「他們就是這樣,」甲片的流派繁衍,都分門別類成那樣了,日常若不意撞見同事查看型錄,或掃過別人的桌面發現這個,說聲「抱歉」都太有事。心照不宣,不動聲色是上策。「他們就是這樣。」不信,你問後面那個。
阿尼基問起前面戚戚簇簇什麼?經提姆翻譯,「你怎麼跟老師聊這個啦?」照後鏡裡,阿尼基紅上耳根的臉頰兩球麻糬。
提姆從照後鏡遞出一個眼色,「這算什麼。」
有一小段時間,車上沒了音樂。番薯田盡頭的矮樹叢後方,白雲一簇一簇擦過發亮的海。我怎麼那麼鈍感呢。

和提姆最近一次見面已是三年前。手機的音樂可接上藍芽喇叭,大肚山此去十數公里,幾無叉路,向左向右,山景綿延,海色隱約。是莫文蔚唱的〈外面的世界〉。那個年代的情歌似乎簡單一些,「我擁有你」四個字倒過來:「你擁有我」,就是一個完整,一段過去。一首歌。
聲音真是奇妙的東西。樹就那樣,雲就那樣,一有了好聽的聲音,樹還是那樣,雲也是,卻觸動了很多的靠近。那聲音再形式化一些,就是音樂了。音樂不言說。言說經常摻雜著謊言。再美再動人的言說皆難逃這一讖言。
我沒在阿尼基那邊了。 提姆說。
又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啦。
然後來了一首〈台北下的雨〉。略經世故而帶著飲泣的敘事風,在這煙灰一層一層弄髒擋風玻璃的秋天,潮濕如此必需。怪了最末一句:「像太平洋的風一直擁抱台北下的雨。」
太平洋的風不是在巴奈、胡德夫的老家那邊?
「聽歌需要那麼沾黏?人家唱的,是一個感覺。」提姆說:「而且他是揚州人。」說起有一陣子他的夢裡,抽象變幻成具體:貨車後斗沉沉馱住一整幢社區的大樓,來到他賃居的小屋窗前。他小心翼翼靠近。那是困了他好一陣子的思緒。他認出來了,它來跟他道別。

喔。沒事的。

走完了大肚山,又從沙鹿這頭上山,月光袒露,萬戶窸窣。番薯田遠處一塊擎高的招牌,又有新店開張了。大肚山的闊氣是,誰都有整夜綿延的夜景,一路看到天明。提姆的車依舊開得很好,靜靜滑過暗處的遠山與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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