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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中燕(全2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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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中燕(全2冊)(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69.8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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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T$ 419 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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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晉江黑馬作者白糖三兩作品,與《東宮》《朕與她》《春花厭》齊名的晉江古言虐文,11億積分,10萬收藏,打動萬千讀者;
2.全文重新修訂,力邀知名插畫師容境、正版青團子繪製封面及插畫,值得期待;

3.強取豪奪上位男徐墨懷 × 堅韌不屈農家女蘇燕。高高在上的皇帝,愛上低入塵埃的農女,由掙扎著不肯承認,到卑微地乞求對方回到自己身邊。
4.若是重來一遍,蘇燕寧願徐墨懷在野外凍死,被野狗咬死,怎麼樣都行,就是不要再被她遇見了。
5.“燕娘,你如今可還後悔?”
“有些事你最好不問。”
“至少如今你還在,你會陪著我。”
“也只能如此。”
他們只能糾纏到死,永不相配,卻永不放手。

徐墨懷是目中無人的太子,是雲端衣不染塵的貴人。而蘇燕不過一介農女,大字不識。
一場兵變,他被折斷脊樑,落入塵泥,亦遇見了她。
他騙她,棄她,利用她重回高臺,站在萬人之巔做了天子。
她愛他,信他,再見他卻只能伏於街邊,如臣民般恭迎新帝。
只有愛,能讓她捨棄自由。
後來,她被強留於宮中。徐墨懷賜她金屋珍饈、百般寵愛,想著她不過一介農女,這青睞於她而言,已是天大的恩賜了吧?
她卻是關不住的燕子,便是拼了命,也要從這籠中飛走。
好多年以後,徐墨懷獨自坐在空蕩的大殿裡,回憶起往事。
那時,蘇燕認真地計劃在後山開墾菜田,掰著指頭數為了買布花了幾文錢,再眼含期冀地說著對往後的規劃。她指著院子裡光禿禿的棗樹說:“這棵樹結的棗子可甜了,等它結果了,我摘給你嘗嘗。”
他終究沒嘗到那棗子的滋味。

作者簡介

白糖三兩

晉江文學城新銳作者,所著小說情節跌宕起伏,情感濃烈,具有很強的戲劇衝突。不是個有趣的人,但希望能筆耕不輟,砥礪前行,克服拖延症,一直寫有趣的故事,帶給大家快樂。代表作:《籠中燕》《羨陽春》。

名人/編輯推薦

女主其實一直在反抗,而男主到最後完全改變了自己。他放棄了賴以生存的權力,到最後什麼都不要了,只想和女主在一起。女主的內心獨白是想馴服男主,但又怕,所以三番五次逃,但不知什麼時候,男主已經匍匐在她腳邊了。
這不是一個救贖的故事,只是一段扯不清的孽緣。這篇文裡,男女主的愛戀充滿了人性的微妙,世間之事總是不如你意,男女主都想要一個完美的愛人,但到了結局,男主沒女主不行,但女主也不想拋下男主了,彼此各退一步,女主不再計較男主的神經質,男主也不在計較女主的懦弱,他們得到了一個有缺點的真實的愛人。真實的愛情很多就是這樣,充滿了相互妥協和相互折磨,只有磨掉身上尖銳的部分,才能合在一起。
——網友方相氏

我真的覺得男主好慘,童年悲慘,以為最親近的母親和長姐都想要他死,他從沒感受到過溫暖與愛,蘇燕也看不到他一步步退讓和後來的小心翼翼,最後唯一的兒子卻要他死。莫淮不愛蘇燕,徐懷墨才是愛她的那一個,可在她眼裡莫淮是溫潤如玉愛她慕她的少年郎,徐懷墨是欺她辱她看不起她的瘋子。我原本以為他們有阿瑾,徐懷墨和蘇燕可以互相治癒,沒想到阿瑾要父親死,蘇燕狠心訣別。
——網友冷然而歌

我真的很喜歡強取豪奪的言情文,要有強娶,要有火葬場,火葬場還必須很爽。我特別喜歡看女主逃,逃得艱難、刺激、驚心動魄,結果又被抓回去。這種強取豪奪狗血文,寫得好的真是太少太少,我宣佈這本書在強取豪奪中排第一!
——網友汪

目次

上冊
第一章 莫淮
第二章雲泥
第三章返京
第四章青環
第五章逃跑
第六章奴籍
第七章中宮
第八章美人

下冊
第九章嫣娘
第十章造反
第十一章長安
第十二章變天
第十三章懷孕
第十四章離宮
第十五章慈雲觀
第十六章 重逢

書摘/試閱

《籠中燕》正文前五萬字


第一章 莫淮
01
連綿的春雨總算停歇,馬家村的上空放了晴。抬頭遠望,是一片碧空如洗,煙絡橫林。
蘇燕從山上下來,衣服上都沾了泥水,髮絲也被雨霧打得微濕,背後的籮筐裡裝了些草藥和野蕈子。因為走了很久,她現在已經有些累了,額上都沁了層薄汗。即便是這樣,她也沒有要歇息的意思,一心想著快些回去做飯。
蘇燕住的地方在觀音山腳下,這個村子裡的人大多姓馬,蘇燕母親是避禍來了此地,早在蘇燕十三歲時就去世了,後來蘇燕就跟著隔壁瞎了一隻眼的跛腳大夫采藥換錢。一直到十六歲,她都孤零零的,不過現在不一樣了。
想到家中還在等候她的人,蘇燕不禁加快了腳步,踩在田埂的水窪裡,濺起一片水花。
眼看著就要到了,不遠處一個走路晃晃悠悠的男人提著半隻羊腿走近,蘇燕認出來人,皺著眉頭避讓,男人卻突然壞笑著伸手來抓她。
蘇燕二話不說,直接將柴刀拎起來,瞪著他,毫不客氣地說:“馬六,你這只手不想要了吧?”
馬六本來還不懷好意,想摸她兩把,看到她手上那把被磨得鋥亮的柴刀,立刻退縮了,訕笑道:“跟你逗趣兒,怎麼還動上刀子了?來我家,有羊肉湯喝。”
蘇燕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她忌憚地往後退了一步:“不要臉的東西,呸!誰稀得跟你逗趣兒?!”
馬六是村裡出了名的流氓,見誰家小娘子生得貌美便去輕薄。無奈他父母是不講理的,一向慣著不成器的兒子,反罵那些受他欺負的姑娘不知羞恥,嘴裡沒個乾淨的詞。前陣子馬六因在鎮上戲弄了衙役的妹子,被狠狠打了一頓,他爹娘花錢打點才把他救出來,眼下他又不知死活,招惹蘇燕。
蘇燕孤身一人生活,加上她母親名聲不好,時不時就有不要臉的好色之徒在她家附近轉悠。馬六就曾翻過她家的院牆,被她養的大黃狗追著咬,嚇跑了。後來馬六的爹娘反倒帶著棍棒來打蘇燕,要不是被人攔著,她只怕要被打個半死。
她現在一看到馬六就避開,平日裡就是不砍柴也要帶著刀,防備這群不要臉的潑皮無賴。
馬六被她一番恐嚇,憤憤地朝地上啐了一口,嘴裡說了一連串下流詞,緊接著還說:“別以為人不知道,你撿了個野男人安置在屋裡,日日跟人好,都讓他摸乾淨了,還當自己是什麼清白姑娘?”
蘇燕攥緊手指一言不發,背著籮筐走遠了才回過頭反唇相譏:“我就是做妓子都瞧不上你!”
馬六怒極來追,蘇燕一路狂奔,大喊著大黃狗的名字。很快狗就從院子裡跑出來,將追上來的馬六給嚇走了。蘇燕這才松了口氣,摸了摸大黃狗的腦袋,朝屋子走去。
“我回來了。”她說起這話,神情都柔和了起來。
屋子裡走出一個身材挺拔、面目俊朗的男人,將她背後的籮筐接過來,道:“方才聽你喊了一聲。”
莫淮說的是正經官話,嗓音溫潤明朗。他背後分明是簡陋的農舍,身上的光彩卻半分未減,好似身處水榭樓臺,貴氣逼人。
她抿唇笑道:“不打緊,遇到一個潑皮無賴罷了。”
他淡淡地應了一聲,便沒有後話了。
蘇燕俯身挑出筐裡的野蕈子和萵菜,嘀咕道:“今日去山裡采了不少蕈子,剛好下了雨,過些日子再去看,說不準就有山筍可以吃了。”
莫淮望著遠處霧氣繚繞的青山,也不知在想些什麼,似乎是沒聽到她的話。蘇燕也不在意,抱著菜去堂前做飯了。
撿到莫淮已經有半年了,那時蘇燕出門幫馬大娘找走丟的小羊羔,無意間在山腳下的灌木裡發現了奄奄一息的他。
當時的徐墨懷連身上的衣物都被樹枝劃爛了,臉上有不少傷,腿被一根尖利的樹枝貫穿,血流得到處都是,淩亂的髮絲也被血凝結成一綹綹的。
蘇燕被嚇了一跳,還以為是個死人,本想找人來幫忙,卻聽到了徐墨懷的喘氣聲。他嗓子啞得像破鑼一般,幾乎用盡了最後的力氣,乞求道:“救我……求求你。”
“不要……不要說出去。”他氣息很弱,蘇燕貼得極近才聽清。
她見這人衣著華貴,應當是家裡遭了禍的貴人,便拉來老牛將他扛回了家,也按照他的意思,並未將此事聲張。也不知他是從何處逃來的,身上的傷嚴重到能看見骨頭,當時已入冬,他冷得瑟瑟發抖、牙齒打戰。
蘇燕將攢了要為自己尋親的錢都用來給他治病了。
莫淮自稱是從長安來的商戶家的公子,因家中叔父妄圖奪家產謀害了他,才落得這般境地。叔父殘忍狠毒,若他傷重又孤身一人的事傳出去,他必定又要被殘害。
莫淮洗淨了臉,雖面上有傷,也不影響他的英俊,舉手投足間更是帶著一種貴氣。蘇燕本來還心疼自己的錢財,但他言語間多次感謝她,又對她好一番誇讚,她便不再計較了。
莫淮總歸是個有錢人家的,日後念及恩情回報於她,她也吃虧不到哪兒去。
如此想著,蘇燕便將他留在了家中養傷,二人朝夕相處,一過就是小半年。
蘇燕做好簡單的飯菜,先去給那跛腳大夫送了一份。她回屋的時候莫淮已經將飯菜在桌上擺好了,又用熱水將筷子涮過一遍,拿乾淨的巾帕擦乾,這才慢條斯理地用飯。
蘇燕知道他是富貴人家出身,規矩難免要多些,早就習慣了他這副矜貴做派。勞累了半天,她幾口吃完了飯,洗漱一番,便又背上了籮筐。
“燕娘,先等等。”莫淮咽下苦澀的茶水,從袖中抽出一張紙遞給她,“我的傷已經快好了,你且幫我將這張告示貼在告示欄旁,若我的親信看到了,也好來尋我回去。”
蘇燕愣了一下,語氣克制不住地失落:“你要走了嗎?”
莫淮走過來,撫了撫她的手,寬慰道:“我總是要走的……不過他們尋到我也需些時日。我回去安排好一切事宜,再回來找你。”
她感受到手上傳來的溫度,面上一熱,羞赧地點點頭,說道:“這次采了不少好東西,等我去鎮上賣了錢,換幾塊好布,回來給你做一身新衣裳。”
莫淮如今走路還有些跛,傷勢尚未好全,只送她到門口,溫聲道:“早些回來。”
蘇燕應了一聲,擺擺手,出了院子。
看著蘇燕的背影,莫淮臉上的笑意漸漸沉下去,只剩冷寂。

從馬家村到鎮上有些腳程,蘇燕特意問過同村的人,搭了他的牛車。正是春種的時候,清明才過,田野間都是忙作的農戶,有認識蘇燕的,會與她打個招呼。
蘇燕小小年紀便沒了母親,自食其力,村子裡的好心人時常關照她,只是偶爾有些嘴巴不乾淨的無賴喜歡無端污蔑她。她隨母親——生得貌美,即便是粗布荊釵也掩不住她的清麗面容,而這免不了會招惹些心懷不軌的人。
鎮子上亂哄哄的,蘇燕下了牛車,小心避過地上積水的窪地。忽聽得背後傳來一陣馬蹄聲,她還未來得及往一邊避退,就被縱馬而過的官兵濺了一身泥水。
她深吸一口氣,強壓下怒氣,回頭看了看那幾個不長眼的官兵,嘴裡低聲咒駡了幾句。旁邊幾個行人也被禍害得不輕,正氣憤地對著那些跑沒影兒了的官兵破口大駡。
蘇燕沒法子,只能自認倒黴。
藥鋪的東家與她相識已久,見她進門便先往筐裡瞄了一眼:“這麼多,得跑好幾裡地吧?”
蘇燕放下筐來與他一起挑揀,說道:“可將我累得不輕,東家若真憐我不易,多算我幾文錢好了。”
藥鋪東家立刻唉聲歎氣道:“這世道不好,誰不是一樣勞苦呢……”
這便是沒得談的意思了。蘇燕也沒指望他真的能多給幾文錢,只笑笑便罷了。東家正說著,有人進來抓藥,他便讓蘇燕先等等。
來抓藥的是鎮上唯一一家私塾的先生,據說是個沒落士族的旁支後人,到他這代勉強能維持溫飽。因有些才識,他便在鎮上辦了私塾,名喚周胥,五官周正,人正年輕。
蘇燕對讀書人總是多幾分敬重,見他來了,便笑盈盈地打了個招呼。
周胥這才注意到蹲在一邊挑揀草藥的她,忙拱手行了一禮,說道:“燕娘子,近日可好?”
“一切都好。”她說完,發現周胥正盯著她衣服上的泥水看,便沒好氣地說:“是幾個不長眼的官兵縱馬濺的泥水,好端端的鎮上怎麼來了這麼多兵將?不知道的還以為天子出巡呢。”
周胥驚訝地道:“燕娘子還不知曉嗎?”
“知曉什麼?”
東家聽著二人談話,忍不住插嘴:“這你都不知曉?去年秦王謀反,太子殞命,連屍首都沒找著,太子党鬧個不停,要推翻秦王統治,恢復正統。也不知怎麼了,聽說太子沒死,還有下落了,秦王又開始四處搜查,如今就搜到我們這裡,鬧得家家雞犬不寧。”
周胥皺著眉,似乎對此事不大贊同:“秦王暴戾,底下人行事也一樣不講理。”
蘇燕仰頭說道:“好在我們只是平常人,這些事與我們干係不大,等他們走了就好。”
周胥歎了口氣,點頭應了,隨後將麻繩上穿著的鯉魚解下分了她一條,說道:“久不見你,剛好今日學生獻了兩條鯉魚,你拿回去煲湯最好。”蘇燕正要拒絕,他又說,“就當還你上次贈我蕨菜的禮,你不必推拒了。”
東家包好藥材遞給周胥,順帶調侃道:“你二人如此般配,結為夫妻恩恩愛愛多好,也不用再分什麼你我了。”
蘇燕忙說:“莫要胡說,平白汙了周先生的身份。”
周胥只笑笑不說話,和二人道別後拎著藥包走了。
藥鋪東家稱過草藥,給蘇燕付了錢。她背著籮筐離開,準備去布莊看看,給莫淮買一塊好布做衣裳。怎麼說他也是有錢人家的郎君,她不想太委屈他。興許是自小生活於富庶人家,與尋常百姓不同,即便是粗布麻衣,他也能穿出十分的貴氣,就像被蒙上了輕紗的美玉,光華不曾被掩去半分。
蘇燕看不懂莫淮給她的紙上寫了什麼,只是照他的囑咐將紙貼到告示欄旁。等到天色漸暗她才歸家,屋裡已經點上燈了。她看到那片昏黃的光暈,心中微微發熱,疲倦好似一掃而空,快步朝門口走去。
莫淮正站在那處,不知在想些什麼,見她回來,淺笑著頷首:“燕娘。”
蘇燕喜盈盈地牽過他的手,仰起臉說:“我回來啦。”


02
蘇燕一向勤勞,什麼髒活累活都肯做,家中雖簡陋,卻也收拾得乾淨整齊。她家不遠處就是一條小溪,浣衣、打水都方便。觀音山下只有蘇燕和跛腳大夫兩戶人家,天黑後一眼望過來,只有兩處昏黃燭光,不比其他人家燈火相連來得熱鬧。
莫淮的到來給蘇燕帶來的遠不止孤寂中的陪伴。
鄉間鰥夫與娶不著媳婦的無賴並不少,蘇燕的母親在世時便頻頻有人騷擾她們,因此她們才將屋舍遷到了這荒僻之地。即便如此,還是有人不依不饒地偷偷摸過來。
蘇燕記得自己年幼時,母親時常會隨陌生男人出去,回來時髮髻總是要淩亂些,衣服上也會沾上草屑和泥巴,但手上有了糧食。
後來蘇燕獨自住在這裡,有的男人甚至想結伴欺負她,被跛腳大夫拿著菜刀給趕走了。再後來跛腳大夫教她把削尖的竹子砌在牆頭,她又養了健壯兇猛的獵狗。即便如此,蘇燕也過得不安心,夜裡從不敢睡得太踏實,倘若院子裡有什麼異動,便立刻將床邊的柴刀抓緊。
莫淮來了以後,她總算能安穩地睡覺了,回家的時候看到屋裡的光,會覺得安心。
白日裡被濺了一身的泥水,蘇燕一回屋就帶著莫淮去打水。等浴桶裡的水差不多夠了,莫淮自覺去院子裡站著,一直到屋子裡響起一陣嘩啦的水聲,門開了,他才轉身朝蘇燕看過去。
屋裡僅有一盞油燈,蘇燕站在背光的位置,微薄的衣衫貼在身上,朦朧的光線勾勒出她玲瓏有致的身形。
“好了。”她找來巾帕隨意地擦了幾下濕發,隨後任頭髮披散在肩頭,背後都是水痕。
莫淮看不過去,索性接過巾帕站在她身後替她將頭髮擦乾。
“夜裡洗什麼頭髮?”
蘇燕這才想起白日裡的事,沒好氣地說:“都是那些不長眼的官兵在街上縱馬,濺了我一身泥水,頭髮上都沾了不少,不洗乾淨如何睡得安生?”
“縱馬?”他手上動作一頓,微微皺起眉。
前朝戰亂,死傷無數,天下的馬都被拉去充公了。如今朝廷修養生息,境況漸漸好轉,但像雲塘鎮這樣偏遠的地方,整個衙門也才有一匹品相不佳的老馬,哪有一堆官兵縱馬的道理?如此看來,只怕要有大事發生。
“聽周先生他們說,是秦王在搜捕太子,他們說大靖的太子要東山再起了。”蘇燕正在整理今日買回來的新布,對這件事並不怎麼上心。
莫淮像是很有興趣,接著問她:“來了多少人?”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今日在街上縱馬的有二三十人。聽聞秦王派兵搜尋整個清水郡,我們雲塘鎮這邊的陣勢還算小的,應當過兩日便走了吧。”蘇燕說著便低下頭去,濕冷的髮絲垂落在莫淮的腕間。
莫淮壓低眸子,一言不發地望著她比畫那塊墨藍色的衣料。他個子高,垂眼便能望見她鬆散的衣襟下白皙細膩的肌膚,胸脯隨著呼吸起伏,像是一團綿軟的雪。
窺見衣下的風景,莫淮也只是默默將目光挪開,神色沒有半點異樣。
蘇燕一無所知地折騰著手裡的衣料,燭火將她的影子映在牆上,隨著微風拂過,影子也微微晃動著。
她掰著指頭費力地算今日去鎮上的收支,心疼地說:“這塊料子花了快半貫錢,還好今日草藥賣得多……”
莫淮面上一片漠然,緊接著又聽她輕聲細語地說:“等明日我得了空,好替你做一身新衣裳。這塊料子我一眼便相中了,你穿上定然極俊俏。”她說到這裡一頓,隨即笑道,“不對,你這樣好看的人,穿什麼都俊俏。”
莫淮怔了一下,捏著巾帕的手指不自覺地收緊,好一會兒才緩緩地舒展了,唇角也微微彎起。
他曾受萬人膜拜,文人名士的稱讚、諂媚之人的恭維,從小聽到大,早已不為所動。如今面對蘇燕用蹩腳的官話說出的質樸誇讚,他心底竟生出了一絲微妙的感受,說不清是怎樣的情緒,但的確不算太差。
“今日勞煩你了,早些就寢吧。”
蘇燕住的屋子並不算大,和多數人家一樣,臥房便是正廳,一些雜七雜八的物件另有偏房放置。家裡多出一個莫淮後,她從山上拖了竹子回來,又做了一張簡易的竹床留給自己睡。二人的床榻緊挨著,中間隔了一張小桌。起初這樣是因為他傷得動彈不得,後來習慣了,他們也懶得重新佈置。只是日後說出去,她的名聲只怕好聽不到哪兒去。
蘇燕的頭髮已經半幹,但她躺下後仍感到頭皮有些涼意。她聽著身旁人平穩的呼吸,不禁去想日後的事。
她為了給莫淮醫治,攢下的銀錢已所剩不多。但還好,他說了日後要帶她一起走,去看繁華的京城,去天底下最好的酒樓。她也能去尋自己的親人,再也不是孤單一人,無依無靠。那個時候,她應該就可以更好地與他相配了。
翌日一早,蘇燕做好早膳,在晨霧繚繞中去割了草回來喂牲畜,又拖了一大桶衣裳去溪水邊洗。
莫淮捏著做工粗糙的毛筆,蘸著難聞的墨寫下書信。蘇燕曬好衣裳,回屋的時候看他神色不耐煩地盯著分叉的筆尖。
“這支不好用,明兒我再替你做一支。”反正院子裡還拴了只羊羔,尾巴毛扯上一把就好了。
莫淮強忍著煩躁,說道:“不必了,勉強一用。”
他怎麼會指望一個不會寫字的人做支像樣的筆?如今秦王來到清水郡,他的部下想必也得到了消息,離開這個偏僻的山村指日可待,他還有什麼好挑剔的?
這度日如年的六個月都過來了,他只需再忍耐幾日,就能徹底從此處脫身……想到這裡,他露出溫柔的笑,說道:“燕娘,你過幾日再去趟鎮裡吧……”他一番交代,蘇燕毫不猶豫地應下了,將信壓在了針線筐裡。
總是留在家中實在無趣,她便詢問:“我要去放牛啦,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山地裡開了好多花,日頭也不曬。”
她眼睛亮晶晶的,顯然是想讓他同去。從前莫淮因為腿傷要好好休養,一直留在家中不曾出去,加上她住得偏,村子裡幾乎沒人知道她撿了個男人回來。如今馬六瞧見了,必定大肆聲張,好在她也不用擔心什麼名聲,日後莫淮總歸是要帶她走的。
莫淮的腿傷已經快痊癒了,只有走得快了才會有些跛,再有十天半個月便能健朗如初,他現在出門走走也不大要緊。
蘇燕又說:“我從集市上買來的舊書你都看完了,留在家中多孤單,這半年你還不曾看過我們住的地方,等走後再回想起來豈不是沒趣?”
聽到這番話,莫淮險些要冷笑出聲。
回想?他為何要回想?這樣無力、憋屈的日子,他還嫌過得不夠嗎?能有什麼好想的?是難以下嚥的茶飯還是簡陋不堪的屋舍?他仿佛一閉眼聞到的都是牛糞的臭味兒,聽到的都是雞鴨沒完沒了的聒噪聲。
他瞥了一眼桌子上那些錯漏百出又極為陳舊無趣的話本,心中實在煩躁,最終還是點了點頭。蘇燕心中歡喜,拉著他就朝外走。
觀音山下是一大片平原,因為多種著莊稼,蘇燕放牛通常要到半山坡去,中途也能順帶采些野菜。如蘇燕所說,正是春光大好的時節,草地綠蔥蔥一片,中間點綴著不知名的野花,白的黃的散落其中,蝴蝶在野地上紛飛起伏。
蘇燕提著籃子采野菜,耐心地教莫淮辨認,絲毫沒有察覺他態度敷衍。
春日的陽光並不曬人,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莫淮在養傷的那段日子幾乎足不出戶,如今反而有些不適應。他看向一旁的蘇燕,她正大喇喇地躺在草地裡,抬起手遮住刺目的光,一頭黑髮被隨意地編成了辮子斜放在肩側。
“我就說此處風景獨好,比在屋子裡悶著要好多了。”她指著那片開得正盛的桃花,語氣有些得意,“這桃樹是我阿娘栽的,結的桃子可甜了,往後摘給你嘗嘗。”
莫淮此刻正為一些事憂心,蘇燕看出來了,便問:“你是不是在擔心回去以後的事?”
他本不想和她聊起這些事,然而此刻的確憂心忡忡。秦王已經派人到清水郡了,他還有數不盡的事要處理,後面也不知還有多少麻煩等著他。但這些事蘇燕一個農女又能懂什麼,他即便與她說了,她也聽不明白。
“叔父在家中頗有威望,我尚且年輕,此番遭他毒手,回去以後不知能否服眾,重新奪回家產。”他想了想,還是換了一個說法告訴她。
蘇燕白嫩的臉頰被太陽曬得微微泛紅,她撐著身子靠近他,笑得有幾分傻氣:“你那麼聰明,肯定不會輸,我第一眼見你便覺得你氣度不凡,日後必定是人上人,絕對不會倒在這個坎兒上。”
聽到這種評價,他有些意外地半眯著眸子,難得露出點兒真誠的笑意:“是嗎?那便托你吉言了。”
山裡一年四季能吃的菜並不多,野菜被人採摘得所剩無幾,蘇燕收穫不大,便提著籃子摘了一籃辛夷花,說回去要做辛夷花餅給他嘗嘗。
經過那繁茂花樹時,她仰起頭,烏黑的髮辮就隨著動作晃蕩,僅有一根洗到發白的桃粉色發帶系著。莫淮眼眸微沉,伸手摘下一朵辛夷花,溫柔地替她別在了發間。
她愣了一下,隨即就彎起眉眼,毫不扭捏地問他:“好看嗎?”
“好看。”他說。
不多時,兩人並排往回走,眼看快到了,忽聽一聲吆喝。蘇燕朝一邊看去,馬六正嬉笑著看他們。
“這樣品貌的男人,難怪你要藏著掖著。”他不懷好意地譏笑過後,眼神頓時兇惡起來,沖著莫淮喊道:“嘿,你還不知道吧,這小娘子可不是什麼乾淨玩意兒,跟她娘一樣,是從娼窩子裡出來的,從小就知道勾引男人,她娘被人睡遍了,她也好不到哪兒……”
話未說完,蘇燕已經從地上拾起一塊石頭猛地砸過去,他閃身躲避,不慎掉進了水田中,滾得一身髒污泥水。他爬起來罵罵咧咧地又要譏諷蘇燕,她卻已經拉著莫淮走遠了。
這些話她都是聽慣了的,換作往日,任馬六如何滿口污言穢語她都不理會。唯獨這次不同,她心底難受得緊,恨不得立刻用泥巴塞住馬六的嘴。蘇燕悶不吭聲,裝作若無其事地離開,卻壓不住心底的委屈和羞憤,氣得眼眶泛紅,淚花也聚了起來。
馬六胡說八道,蘇燕其實不在意,她在意的是莫淮。如今讓他聽到了這些,她滿心都是難堪。
遇到馬六之前,蘇燕還高高興興的,一路看花看雲,連步子都輕快。此刻她低著頭走得很慢,背影都顯得難過。
“燕娘?”他輕輕拽了一下蘇燕的袖子。
蘇燕腳步更慢了,齆聲齆氣地問他:“怎麼了?”
莫淮聽到她的語氣,扳過她的肩,對上她水潤的眸子。
“燕娘?”
他略顯愕然地看著蘇燕,她更覺羞憤,忙抬手用袖子抹了把眼淚,委屈又忐忑地說:“你不要聽他胡謅,我不是……”
莫淮這才知道,平日裡能劈柴宰羊,挑起水都能走得飛快的蘇燕,也會因旁人的詆毀哭紅鼻子。他其實並未將馬六放在眼裡,這種市井無賴于他而言不過是一隻可以輕易踩死的螻蟻,自然也不會對他說的話有什麼反應。雖說鄉音濃重,但他也能聽個大概,無非是折辱人的。且不說他與蘇燕相處這麼久,早已知道她的品性,就算她當真如此不堪,他對她也不過是利用一場,何必在意?
蘇燕低著頭,睫毛被淚水打濕。她想反駁自己並非如此,可母親當初為了養活她也的確做過最下等的流鶯。她沒有十足的底氣來證明她乾淨磊落,也不想為了討得莫淮的認可,和辛苦拉扯她長大的母親撇清關係,心緊緊揪成一團。這時,一隻手撫上了她的臉頰,替她將眼淚輕輕揩去。
“不必和我解釋什麼,我自然不會相信旁人對你的詆毀。”
他嗓音柔和,就像這山間拂過的清風。
發上的辛夷花被風吹得微微顫動,蘇燕的心好似也跟著晃了晃。

03
官兵在雲塘鎮四處搜查,鬧得人心惶惶。蘇燕去鎮上替莫淮送完信,順帶去告示欄看了一眼,上次莫淮托她貼上去的紙已經讓人揭走了。
莫淮得知這個消息,心情似乎愉悅了不少,閒暇時還教蘇燕讀書識字。
蘇燕是在窮鄉僻壤長大的,平日裡都在為吃穿操心,讀書識字是她萬萬不敢想的事,只是心底會沒由來地敬重那些讀書人。她見過的最有才識的人就是周胥,卻不承想能遇見莫淮,即便她大字不識,也覺得他寫出來的字好看極了。
蘇燕會寫自己的名字,是周胥教給她的,只是寫起來歪歪扭扭的,筆劃順序也不對。她才寫了一半,莫淮就忍不住皺眉,隨後俯身握住她的手一筆一畫地教她。
莫淮一隻手撐著桌子,另一隻手教她寫字,二人貼得極近,他幾乎是從背後將她抱住。但他面色坦然,沒有半分不自在,反倒是蘇燕漲紅著臉,大氣不敢出。
他唇瓣一張一合,吐露的氣息落在她的頸側,就像一支小刷子似的,撓得她心上微癢。
蘇燕寫完自己的名字,便說:“阿郎,教我寫你的名字吧。”
身後的人顯然僵了一下,似乎是想到了什麼,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
“好啊。”
直到莫淮嫌無趣了,蘇燕仍握著筆苦練。紙上滿滿的全是“莫淮”兩個字,一開始扭曲到不忍看,最後她寫多了,也漸漸有了個模樣。
蘇燕拿著自己認為寫得最好的那張給莫淮看:“我會寫你的名字了。”
他笑著點頭,看著那兩個字,眼中含了幾分譏誚,評價道:“寫得不錯。”

蘇燕為莫淮做衣裳剩了些布頭。她想起之前去鎮上,看見那些家世稍微體面些的年輕郎君腰間都掛著一個香囊,便去找隔壁的跛腳大夫請教,尋了些提神的草藥,和著曬乾的辛夷花一起,準備做個香囊送給莫淮。
鎮上,官兵到處搜查,蘇燕這些日子便沒怎麼去,也不知如今秦王有沒有找到太子。如今天下大亂,從前她去鎮上總會替莫淮捎去信件,但上次送去的信遲遲沒得到回音,他也沒再寫了。
蘇燕不知道原因,猜測信是他寫給家人的,但是這麼久都沒人來馬家村尋他,興許是迫于他那個叔父的淫威,家人不敢對他伸出援手。
眼看著莫淮的身體好了,她也漸漸擔憂起這些事。替他換上新衣服後,她忽然開口問:“若回了長安,你便能奪回家業嗎?”
“怎麼了?”
她不安地說:“當初你那叔父為了奪家業,對你痛下殺手,若你回去了他又想害你性命,你當真能平安無事嗎?”
回想起初見莫淮時他那身駭人的傷,她心有餘悸,若他再遭人毒手……
比起她的忐忑,莫淮臉上半點兒擔憂也沒有,只沉聲道:“無論如何,我都要回去,本就屬�我的東西,斷不能讓旁人拿走。”
蘇燕歎了口氣,替他將衣帶系好,說起鎮上的事:“現在天下不大太平,鎮上來了好多官兵,聽人說前些日子白水村的外鄉人都被抓走了,鬧得人心惶惶的……”
莫淮收斂了神色,問她:“還有多久到馬家村?”
蘇燕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但是我們村偏得很,也沒什麼外來人,那些官兵只會做個樣子,應當不會查到此處。”
莫淮點點頭,沒再說什麼。
莫淮穿上新衣裳,果真氣派多了,一看便是出身富貴的郎君,站在這昏暗逼仄的屋子裡顯得格格不入,就像那天上的仙鶴落到了雞圈一般。蘇燕心上沒由來地又生出一絲卑怯,仔細地瞧了他幾眼,便低下頭沉默不語。

次日,蘇燕去鎮上賣草藥,順帶去問了一聲莫淮寄的信可有回音,然而這次依舊沒有。她想著必定是莫淮的家人都不肯幫他,因此回去的路上心情低沉了起來。
莫淮的傷已經痊癒,他正百無聊賴地替她喂家畜,見蘇燕回來,便拍了拍手,問道:“臉色不大好,有人欺負你?”
蘇燕搖了搖頭,看他的目光中竟帶了幾分同情。莫淮不知道她又在瞎想什麼,便進屋倒了杯水給她,問:“燕娘,你又去問有沒有回信了?”
她滿面愁容,握著他的手說:“阿郎,我始終放不下心,你寄了那麼多信去也沒個回音,可見家中人都是見利忘義的。你那叔父心狠手辣,若你當真回去與他鬥,再遭他迫害,可如何是好?”
莫淮睨了她一眼,並不打算與她解釋其中緣由:“你怕我死了,無法償還你的恩情?”
蘇燕立刻坐直身子,先是愕然,而後面上染了些怒色,憤憤地道:“你怎的這樣說,我……我不過是……”她說著說著,眼睛竟忍不住紅了起來,用哭腔道,“我知道你是養尊處優長大的,我一介農婦,不敢想著要你報答,不過是與你相處數日有了情分,擔憂你……”
莫淮見她是真的難過,不免有幾分懊惱,忙溫聲安慰:“方才是我逗趣兒的話,你莫要當真,我知你是真心替我著想,這種話日後我不說了。”
蘇燕根本就什麼都不明白,他也不想跟她在這種事上多做糾纏,便由著她的意思。蘇燕在鄉野長大,沒什麼見識,卻絞盡腦汁地為莫淮謀劃,即便她說的那些方案既幼稚又可笑,莫淮也不反駁。
她又說:“若阿郎你鬥不過他也不礙事,只要你身子康健,一切都能從頭再來。要是你累了,我便不尋親,與你回到這屋裡住……”
莫淮像是認真地聽著她說,蘇燕望見他的表情,甚至覺得被鼓舞了。她漆黑的眼睛這才沾染了淚水,此刻就像是在清澈的河底被沖刷過的琉璃,泛著瑩瑩的光澤。她似乎從未被這窘迫的日子給摧殘,半點沮喪、灰心也沒有,眼中都是對往後的憧憬。
“我想過了,後山那塊地好好收拾一下,可以種些葵菜和萵菜。你教我識字算數,我便可以拉著菜去市集上賣了……”蘇燕面色微紅,笑得有幾分傻氣,正滔滔不絕地說起對往後的規劃,又指著牆角說道,“這處還空著,日後我們買個書架放在這裡……”
莫淮掃了一眼狹窄老舊的屋子,目光落在蘇燕寫得歪歪扭扭的字上,忍不住在心中鄙夷,卻仍沒有打破她的妄想,微笑著點頭說:“好。”

制香囊還差兩味藥材,蘇燕背著籮筐去藥鋪賣草藥,順帶找東家買齊全。沒等蘇燕掏出錢,東家便揮手趕人:“去,這麼點兒東西還收錢,我成什麼人了?”
蘇燕笑著道謝,背著籮筐腳步輕快地走了。
這次她沒趕上駕牛車的商販,只能徒步走回去。她回到馬家村的時候已經夕陽西下,晚霞火紅一片,映照在山巒之間,山頭似乎都燃起了熊熊烈火。蘇燕無暇賞景,只想快些回去,然而走著走著,就發現遠處有個人正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朝她走來。
“張大夫!”
張大夫瞎了一隻眼,又跛著腳,平日裡只會去菜地除草澆水,並不會走太遠,如今好端端的走到這裡做什麼?
張大夫瞧見她,走得更快了,蘇燕怕他摔倒,連忙去扶他:“張大夫,你這是要到哪兒去?”
他顫巍巍地捉住蘇燕的胳膊,說道:“馬六帶官兵來村子裡搜查了,外鄉人一律要關進大牢嚴查……”
不等他說完,蘇燕就驚駭地瞪大了眼,滿面怒容,道:“他領著人朝我家去了?”
張大夫看她急得拔腿就要跑,連忙拉住她說:“你這丫頭,聽我說完!”
蘇燕焦頭爛額,急得在原地跺腳:“張大夫,您攔我做什麼?我再不回去阿郎就要被關進大牢了,他還等著回長安去呢。”
張大夫狠狠地往她的後腦勺兒抽了一巴掌,蘇燕這才強忍著慌亂老實下來,緊接著就聽他說:“方才我在地裡擇菜,看到有官兵來,就從小路回去提醒你家那位郎君。他可比你伶俐多了,二話不說就往山溝子裡跑,這會兒估計正想法子翻山……”
蘇燕松了口氣,心中卻還是慌得很,罵道:“狗鼠輩的馬六,世上竟有這種禍害精,我真恨不得放狗咬死這醃臢東西!”
張大夫臉色也不好看,語重心長地道:“如今這禍事算是纏上你了,你要是還想好生過日子,就裝作什麼都不知曉,跟那撿回來的郎君撇清干係,當沒有這號人。官兵問話,你儘管說不知道,村子裡的人也會幫著你。要是官兵上山去尋人,你也莫要作聲,切莫再多管閒事。”
蘇燕想也不想便一口否決:“不行,入夜山裡又黑又冷還有野狼,莫淮只怕連怎麼出山都不知道,還不得被困在山裡好幾天?他不被官兵捉去也要餓死。”
見她態度堅定,張大夫也急了起來,說道:“不聽勸的蠢丫頭!這男人就一張臉能看,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才說了幾句好話你就死心塌地。你跑到山裡幫他,官兵還不得當你是心虛跑了?那馬六又不依不饒,你這家別想要了!”
蘇燕聽了他的話也有片刻猶豫,可很快又說:“馬六是因為我才做出這種事的,倘若他真的死在了山裡,或者被官兵抓進大牢,我此生都不得安穩。您就讓我去吧,待送他平安離開,避過風頭我還能再回來。”
張大夫知道蘇燕是個性子強的人,她認定的事,旁人說什麼都不好讓她改變心意,百般無奈下只好說:“如今你大了,我也管不得你。你們一走,官兵在村子裡找不到人更要起疑,十有八九會搜山。你好生注意著,可別被捉了去。”
蘇燕忙向他道謝,背著籮筐往觀音山去了。
觀音山一帶大小山脈連綿不絕,若是不識路的人進去了,沒個幾天幾夜是走不出來的。山路崎嶇,天黑後更是難行,人稍不留神便會滾落山坡沒了性命。
屋漏偏逢連夜雨,還不等蘇燕找到莫淮,竟開始下起了小雨。夜幕降臨,她只能越發小心地往前走。
蘇燕也不知道找了多久,身上的衣服都讓雨水淋濕了,貼在身上難受得緊。山裡又黑又靜,只有雨水落下的沙沙聲,就像春蠶在啃食桑葉,她的耐心也要被啃食殆盡了。
蘇燕又一次滑倒,累得沒力氣爬起來,坐在地上既頹喪又心焦,滿腦子都在想,莫淮是不是已經走遠了,或是被官兵找到了,不然為何自己走了這麼久也沒看到他的蹤跡……
她滿腦子都是這些,越想越難受,胸腔像灌了水似的悶悶地疼。蘇燕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艱難地爬起來,突然聽到頭頂傳來的聲音。
“燕娘,是你嗎?”
他的聲音穿過淅淅瀝瀝的小雨,像是被打濕了一般,帶著陰冷的寒氣。這沒什麼溫度的聲音卻好似在一瞬間驅走了蘇燕的疲憊與焦灼。
她仰起臉,雨水進了眼睛,澀澀地疼,帶著點兒掩蓋不住的哭腔:“阿郎,我總算找到你了。”

04
莫淮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感受。他在這漆黑又濕滑難行的山林裡走了許久,時刻憂心身後有追兵跟上來,還得注意腳下崎嶇不平的路。
他重傷的那段時間有不少人以為他身死,明裡暗裡倒戈秦王。官兵大肆搜查他的下落,必定會給首告者不少的好處。這個時候蘇燕和他撇清干係才是明智的選擇,最好還要幫著官兵來搜尋他的下落。
離開那個小農舍的時候,莫淮就知道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那裡。他走的時候沒有絲毫留戀,更不曾回頭。此處的動靜會驚動他的部下,本來他離開也就是這幾日的事,接他的人很快就要到了。
莫淮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因此這個時候,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落到秦王手裡,更不能淒慘地死在這深山老林裡。
“燕娘。”他沒想到蘇燕會出現在這裡。至少這一刻,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竟真的有一絲動容。
天黑路滑,她背著籮筐,一路走一路摔,終於來到了他的面前。蘇燕被莫淮一把拽了起來,用力地按進了懷裡。這個懷抱一點兒也不溫暖,只有濕冷的雨水,甚至他的身子都在微微發抖。
蘇燕在觀音山腳下活了十六年,對這座山再熟悉不過,雖然深夜裡路不大好走,但也不至於和莫淮一般毫無頭緒,帶著他找到了一個能遮風避雨的山洞。
這個山洞並不算大,差不多能擺下一張床榻,蘇燕在裡面還能直起身子,莫淮則只能彎腰低頭。好在他們不用繼續淋雨,這比什麼都好。
山上的夜晚比白日更冷,他們都淋濕了,只好緊緊地依偎在一起。連綿的夜雨也不知幾時才停,他們只能穿著濕衣服等著天亮。
“能讓底下的人這樣大費周折,秦王給的懸賞必定不少。那些官兵知道你我二人不見了,免不了要上山搜查,我們只能小心行事了。”莫淮靠著石壁,後背讓石頭硌得發疼,但此刻實在勞累,也沒工夫計較那麼多。
蘇燕倚著他蜷起身子,小聲說:“現在下了雨,他們應該不會上山來找吧?”
莫淮輕嗤一聲,說道:“若是賞金夠多,即便是刀山火海也有人爭著來,何況是區區夜雨。”
她點點頭,歎了口氣:“你怎的這樣揹運?搜查太子的事與你何干?如今竟平白被牽連。聽說那些被抓入官府的人都要被嚴刑拷打一番,我們可千萬不能落在他們手上。”
莫淮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問她:“你既然知道,為何還要來找我?若是你夠聰明,這個時候就不該管我的死活。”
蘇燕愣了一下,說道:“說得輕巧,可不管你死活這種事哪有那麼容易做到?就算是養了許久的牛羊那也是有感情的,何況你是個活生生的人,我當然不能丟下你不管。”
山洞狹窄陰冷,他們唯一能尋到的溫暖就是彼此的身體。莫淮下意識地箍緊了蘇燕,發出一聲極輕的歎息。
“那你待我是什麼感情?和牛羊一樣嗎?”他突然問道。
蘇燕忙說:“當然不是了!”
他笑了一聲,步步緊逼:“那是什麼感情?”
蘇燕漲紅著臉,頭壓得更低了。她突然想起什麼,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
“這是什麼?”莫淮看不清。
蘇燕面頰發熱,說道:“是一個香囊。我在裡面放了幹花和草藥,就是被打濕了。我見別的郎君都有,便給你也做了一個。”
她的意思不言而喻。黑暗中,她看不大清莫淮的表情,卻聽見他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他從她手中接過了那個濕漉漉的香囊。
“燕娘,你待我真好。”他語氣溫柔,仿佛帶著蠱惑人心的能力。
蘇燕感覺自己的手被人握緊,隨著滴答不停的雨聲,旁邊人的聲音像被無限拉長,變得緩慢又潮濕,一點點地侵襲著她的心臟。
“等回到長安,我們便成親。”
她聽到自己說:“好。”

翌日天明,晨光穿透枝葉間的縫隙落在莫淮的臉上。惱人的雨水已經停了,地上卻還是濕滑難行,官兵此時必定正到處搜尋他們的下落。
蘇燕醒來的時候發現衣服還是濕的,不由得唉聲歎氣:“該死的老天爺,非挑這個時候下雨。”
天亮了,她才看清自己不久前為莫淮做好的衣裳如今東破一處西破一處的。他這樣愛乾淨,卻也不得不忍耐衣袍上沾染泥水。
蘇燕想到自己之前為了買布花的半吊錢就忍不住心疼。她還從來沒捨得買過這樣好的布料,如今就像丟了錢一樣難受。
莫淮沒有注意到她情緒低落,回頭看她還在愣怔,不由得皺眉:“我們要快些離開。”
她回過神,點了點頭,伸手拎起自己的籮筐。
“拿它做什麼?”
籮筐裡除了有她在鎮上買的雜貨,還有用油紙包著的半包糕點,是昨日藥鋪東家給她的。她省著沒吃,想帶回來給莫淮嘗嘗。
蘇燕將糕點拿出來,油紙包得很嚴實,只有幾塊浸了一點兒水:“你還沒用飯,吃塊點心吧,也好有力氣趕路。”
莫淮想拒絕,她卻已經將紙包拆開了。糕點被送到面前,他只好隨意拈起一塊送進口中。
民間做的糕點並不精細,又甜又幹,他味同嚼蠟,面無表情地咽下,一言不發地轉過身,沒有注意到蘇燕從期待轉為落寞的眼神。
蘇燕將一塊半濕的點心吃完,品嘗著對她而言難得的美味。她只是失落了小小一會兒,便重新將糕點包好,跟上莫淮的腳步。
長安有數不清的珍饈美饌,這樣的點心在他眼中必定是平平無奇,也沒什麼奇怪的,她當然能想明白。蘇燕只是有一絲難過,她珍惜的東西在莫淮那裡根本不值一提。
山路泥濘難行,蘇燕憑著記憶為莫淮指路。日光逐漸明亮,二人身上的衣裳也慢慢幹透了。
蘇燕正從一個陡峭的小路走過,小心地撥開那些擋路的枝葉,一時沒注意腳下,猛地往一側摔去,好在被她身後的莫淮及時扯住,才不至於滾落到荊棘堆裡。
林間枝條茂盛的藤蔓上長了許多粉白的花,風一吹花瓣就像下雪一樣簌簌落下。蘇燕小時候最喜歡這些野花,雖然秋冬時只剩乾枯的藤,來年卻又是一大片的花叢。
蘇燕忽然拉著莫淮的手,指著那片野花問:“長安也有這樣的花嗎?”
他瞧了一眼,說:“山野間約莫是有的,高門大戶的牆院中卻不曾見過,想來應是野花上不得檯面。”
她眨了眨眼,笑道:“也許是因為他們的院子不比這山野廣闊自在,野花就喜歡長在藍天碧草間呢?”
他無所謂地笑笑:“興許是吧。”
蘇燕跳過一個大坑,發尾在背後一起一伏,輕盈的身姿像只飛燕。
莫淮突然問她:“燕娘,你有什麼心願嗎?”
蘇燕沒有回頭,仍在小心地往前走,邊走邊用輕快的語氣說:“可多了,我都數不清。聽聞洛陽的牡丹開得最好,我還沒見過牡丹是什麼樣子,一直想去看看。我還想多攢些錢,買好看的衣裳,去雲塘鎮最好的酒樓,和那些官家娘子一樣戴那種走路會叮噹響的釵子……”
她說得眉飛色舞,好似真瞧見了那美好的景象。若換作旁人,莫淮只覺得這人又傻又沒前途,可蘇燕這樣說的時候,他竟覺得這個女子世俗得有幾分可愛。
這句話莫淮問過許多人,有人求著升官發財,也有人向他要黃金萬兩,唯獨蘇燕的心願最簡單,她想吃好穿好,去看洛陽的花,去賞長安的景。
他又有些諷刺地想,不過是因為她沒見過世面,只當他是個有錢人家的郎君。若她見過繁華盛景,見過金屋銀屋,必定也不會滿足於這樣微小的願望。
蘇燕輕巧地躍過水窪,回頭看莫淮已經被甩在了身後。她常年在山中采藥,各種陡峭的山坡都爬過,這點兒山路自然不在話下。只是莫淮慢得出奇,蘇燕有些疑惑,便折回去拉了他一把。
蘇燕一觸到莫淮,他便像一座大山一樣壓了過來,險些帶得她一起倒下。莫淮抱著蘇燕,力氣仿佛都被抽走了,他落在她頸項的呼吸又重又熱,本來略顯蒼白的面頰泛起不正常的紅暈。
蘇燕去摸他的額頭,好一會兒才怔怔地說:“阿郎,你好像是染了瘟病……”
說完這句話,她自己也慌亂起來。

05
不用蘇燕說,莫淮自己也能察覺。他從早晨開始便覺得渾身乏力,呼吸滾燙。他一直強忍著不說,誰承想此刻竟撐不下去了。
面對蘇燕關切又無奈的語氣,莫淮有些羞慚。同樣是淋雨後穿著濕透的衣物吹了涼風,蘇燕一個嬌弱娘子無事,反倒是他染了瘟病,無端成了拖累。
蘇燕毫無怨言,強拉著他繼續走,只是因為疲倦,一路上少了很多話。
像蘇燕這樣常年在山野間晃悠的人,山林之中有什麼異動,尤其是任何不屬�這裡的動靜,能立刻分辨出來。
察覺山中突然出現的輕微響動後,蘇燕立刻站住不動,對莫淮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小聲說:“有人。”
兩個人屏息凝神,聽得更清楚了。來的人不算少,腳步雜亂無章,顯然是來搜尋他們的官兵。
蘇燕反應過來,半刻也不敢耽誤,拉著莫淮走得更快了。他們必須在天黑之前穿過這座山,若是走得快,明日天亮就能下山,再走不遠就能到雲塘鎮,屆時官兵再想追上來就難了。
莫淮緊抿著唇,臉色已經不是難看兩個字可以形容的了。那些官兵並未注意到他們,只是在後方慢悠悠地亂晃。蘇燕萬分小心,儘量不引起他們的注意。
然而莫淮高熱不退,狀況越發差了,整個人十分虛弱,幾次險些倒下,蘇燕只能半扛著他走。這樣提心吊膽的一直到夜幕降臨,二人也沒走出去。
那些官兵越靠越近,終於發現了他們的響動,其中一人大呼一聲:“誰在那兒?!”
蘇燕立刻按著莫淮蹲下,兩個人倚在一個微微凹進去的土坡中隱蔽身形,幾個官兵沖過來,在離他們五步遠的地方轉了一圈。
官兵沒找到人,疑惑地說:“方才就是這邊有動靜。”他不耐煩地向同伴抱怨,“這都找了一天一夜了,怎麼還見不著人?夠能跑的!”
同伴歎口氣,說道:“那沒辦法,主事的人說了,這次動靜這麼大,十有八九跟太子脫不了干係。不過無論是不是太子,只要抓到人就能拿五十兩黃金,我們若是走運碰上了,後半輩子就衣食無憂了。”
“我就不信我們這麼多人還抓不住一個逃犯,為了五十兩黃金,翻了這座山也值得。”
幾個人抱怨的時候,蘇燕就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抱著莫淮。她不知道莫淮此刻在想什麼,但是她的心跳得飛快,像擂鼓一樣怦怦作響。
蘇燕死死壓著莫淮,一動也不敢動,連呼吸都放得緩慢,生怕弄出一點兒動靜將官兵引過來。腳步聲遠去許久後,她才慢慢松了口氣。
莫淮有氣無力地說:“燕娘,你不必管我,算了吧。”
冷白的月光從枝葉的縫隙間散落在莫淮身上,他的面容不甚分明。他說這些話的時候,顯得虛弱且可憐。
蘇燕壓低聲音說:“莫要胡說,你若被抓進去必定會被嚴刑拷打,今日我就算背也要背著你離開。”
莫淮已然沒了力氣,額頭滾燙一片,嗓子啞得快說不出話了。蘇燕膽戰心驚地扶著他又走了一段,終於還是累得停下,讓他靠著一塊凸起的大石頭。
莫淮意識模糊,身子無比沉重,昏昏沉沉中,只知道握緊蘇燕的手。他明白,無論如何都不能被蘇燕拋下,她確實只是個卑賤的農家女,卻也是此刻唯一能幫他的人。
一如當初被蘇燕撿到時那樣,莫淮仰起臉,扯著蘇燕的袖子讓她俯下身,從前好聽的嗓音變得沙啞無比,活下去的本能讓他對蘇燕乞求道:“不要留下我一個人……燕娘,你不會丟下我的,是嗎?”
蘇燕半跪著,伸手摸了摸他乾澀的唇:“我當然不會丟下你。那些人應當走遠了,方才我看見一處水窪,附近應該有山泉,我去給你舀口水來。”隨後她又不放心,將剩下的點心放到莫淮的手上,交代他,“你先吃著,不然要走不動了。”
莫淮見她要走,下意識地伸手去拉她,卻落了空,只見她回頭小聲說:“我很快回來。”
他緊抿著唇,呼出的氣息滾燙,一閉眼就是當初在觀音山下等死的情形:隨著血液流失,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氣息正在減弱,即便最簡單的呼吸都能讓他疼得渾身顫抖,像是有刀子在剮他的心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走到今日費了多大的心血。他不會再像一條瀕死的野狗一般躺在山林中苟延殘喘。

蘇燕果真沒有判斷錯,附近有一條巴掌寬的小溪。從石縫間緩緩流出的泉水冰涼清澈,她用手捧著喝了幾口後,摘了一片寬大的葉子折成碗狀舀了水,起身回去找莫淮。
她一路上小心翼翼的,生怕一個不慎就引來官兵,或摔倒灑了手中的水。看到那塊大石頭的時候,她突然聽到些許異樣的響動。
腳踩在樹葉上發出的窸窣聲伴隨著樹枝被折斷的聲音如同幾個棒槌同時在敲打她的神經,蘇燕屏住呼吸,朝樹林中那幾個陌生的身影看去。
那些官兵背對著蘇燕,手上都拿著兵器,只需要再往前走幾步,便能發現莫淮。腦子幾乎炸開了,她想也不想,迅速蹲下摸了一塊石頭,朝山坡丟下去。
那幾個人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朝聲音的方向追了過去。蘇燕往後躲的時候發出了響動,也有人朝她的位置走了過來。她連忙起身,飛快地往前跑,想將他們引得越遠越好。
蘇燕跑了很遠,身後幾人窮追不捨,邊追邊大罵著讓她停下,最後都氣喘吁吁地扶著樹幹喘氣。蘇燕知道自己要是被追到必定沒有好下場,因此鉚足了勁兒往前跑。
幾個官兵本來追得很緊,卻突然丟了她的蹤跡,只能一邊在原地轉圈,一邊氣憤地罵著。方才還在的人影一下就消失了,這實在古怪得很。
眾人不由得心慌起來,一起說了些民間異聞。加上方才看到的人明顯是個女子,難免有人想到山中的精怪,紛紛白了臉色。看了幾圈仍未有發現,他們便唉聲歎氣地走了。
他們說話的時候,不慎滾落山坡的蘇燕一直扒著一棵樹,勉強讓自己不再往下滾。蘇燕方才磕到頭,很疼,有一根尖銳的斷枝直接刺穿了她的右肩,讓她疼得差點兒叫出聲來,咬著手掌才勉強忍住。
此刻她額頭上直冒冷汗,手臂因為這劇烈的疼痛不住地痙攣。被斷枝穿透的地方不斷往外冒血,蘇燕想將樹枝拔出來,然而只要稍微一動,疼痛便會蔓延至四肢百骸。她蜷縮著身子顫抖,不斷地大口喘息。
蘇燕從前上山采藥不是沒有受過傷,但從來沒有傷得這麼嚴重過,疼得幾乎想滿地打滾。
但她想到還在等她回去的莫淮,仍猛地往前探身,將自己和斷枝分開。傷口霎時間血如泉湧,她疼得眼前一黑,險些滾下山去。
眼前沒有路,四周都是及腰的樹枝和荊棘,她捂著肩膀艱難地往回走,每一步都十分艱難。衣服已經被血水打濕了,在夜色中如同綻放了一大團花。
蘇燕捂著傷口的手被染紅了,血水隨著手指流下,滴滴答答地落到地面上。她走兩步就會摔一跤,隨著血液的流失,身子也越來越冷。
她提著一口氣,怎麼都不肯停下。時間似乎被無限拉長,她感覺好像走了一年那麼久,總算見到了那塊大石頭。她的腳步越來越沉重,眼前止不住地發黑,好在終於到了。
蘇燕撐著石頭,虛弱地張口道:“阿郎,我……”
聲音戛然而止,嗓子如同被什麼糊住了,再難發出一點聲音,她只怔怔地看著那處。
大石頭背後,已經沒有人了。

06
雲塘鎮的好些官兵奉命去山中搜尋太子,一連許多日沒有下山。那些官兵多是迫於無奈被拉過去充數的,與特意來鎮上搜查的外地士兵不同,根本不相信堂堂太子能躲在他們這裡。
因此,在秦王的手下為賞金搜山的時候,他們只慢悠悠地跟在後面,準備走個過場便下山歇息。
那些外來的官兵都翻過一座山頭了,雲塘鎮的本地兵還在後邊磨蹭,準備找個時機偷偷下山。幾個本地兵走在一起抱怨,無意中瞥見了地上暗紅色的血跡。幾人循著血跡一路往上,終於見到了靠在大石頭上奄奄一息的女子。
雲塘鎮很小,常在鎮上活動的人基本打過照面,立刻有人覺得她面熟,說道:“這不是經常給藥鋪采藥的蘇娘子嗎?怎麼成了這副模樣?”
同伴說:“采個藥能把自己傷成這樣?她還有氣嗎?”
一個人疑惑地問:“她采藥怎麼跑這兒來了?聽說跟那外鄉人一起跑的小娘子姓蘇,不會是她吧?”
同行的人立刻拍了他一巴掌,沒好氣地說:“管她是不是,一個外鄉人,抓住了功勞也不是我們的,她要真跟著跑了還能傷成這樣嗎?萬事都要等人醒了再說。”
爭執一番後,他們還是將蘇燕帶下山,送去鎮上的藥鋪讓人給她看看。
藥鋪東家見蘇燕傷成這樣,又聽幾人七嘴八舌地說著她身份可疑,便給他們沏了茶水,稱是自己托她去山上采藥的,沒承想傷成這樣。
幾人都是同鄉,雖然這話疑點重重,他們卻沒深究下去,喝了茶便回去了。

蘇燕的右肩被刺穿,留下一個猙獰的血洞,整個前襟被染得猩紅,額頭與手臂上還有大大小小的擦傷。
東家叫來夫人孟氏,忙活了半日才替蘇燕清理好傷口上好藥。眼看她半條命都沒了,東家每隔一刻鐘就去探她的鼻息,憂心她突然沒了氣息。
一直到第二日,昏睡了一天一夜的蘇燕才悠悠轉醒。她睜眼看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下意識地爬起來,卻牽動傷口,疼得呻吟出聲。
孟氏聽見動靜,連忙走進裡屋:“哎呀,燕娘你可算醒了,可把我們嚇壞了。你怎的將自己折騰成這樣……”
孟氏是個熱心的婦人,知道蘇燕身世可憐,從前還時不時將自己的舊衣物送與蘇燕。
蘇燕腦子混沌,不知道自己為何突然到了這裡,問道:“孟娘子,我怎麼會在這兒?”她的嗓子像是叫那粗樹皮給磨過了,聲音嘶啞難聽。
孟氏歎了口氣,起身給她倒了杯水,說道:“衙門的幾個小郎君去山裡找太子,恰好撞見就剩一口氣的你在那兒躺著。好在他們幾個有良心,知道送你過來,不然你這血流幹了,命就保不住了。”
孟氏滿腹疑惑,但看蘇燕面色蒼白,一副有氣無力的模樣,也沒好意思在這個時候追問。
蘇燕喝水喝得急了,猛地咳嗽起來,孟氏拍著她的後背為她順氣,無奈地說:“你說你一個女兒家,怎的要跑去深山老林?難不成那逃跑的外鄉人真與你有什麼干係?”
蘇燕被他們一家救了,也不好瞞著,說:“他是從外鄉來的,受了傷,在我家休養了半年。誰知就要走了,馬六卻帶著官兵來抓人,慌忙中我們只好躲進山裡,誰曉得是這個下場?”
“休養半年?”孟氏愣怔片刻,隨後便對她劈頭蓋臉一頓教訓,“你個不長心的丫頭竟讓外男在家中住半年,出事後你還幫著他逃。現在好了,你為他險些把命搭進去,那個混帳男人去哪兒了?連個影子也沒見著!”
蘇燕仍有些執拗地說:“他當時正發高熱。我摔下山後許久未歸,他興許遇到官兵先躲起來了吧。”
她本來就是要送莫淮離開的,不讓他被官兵抓走才是要緊事,反正二人有了約定,日後總能再相見。
傷口正疼著,蘇燕不敢亂動,只問:“如今我受傷,也不好再去尋他,孟娘子可否替我打聽一下官兵有沒有捉到什麼人?”
東家端了碗藥進來,聽到這話,說:“他們搜了這麼久,應當是沒捉到了,聽說明日那些兵馬就要走了。我就說這兒不可能有什麼太子,他們白費功夫,還鬧得人心惶惶的。”
他將藥遞給蘇燕,語氣沒比孟氏好多少:“還有心思操心旁人呢?要不是找到你的三個小郎君心腸好,你早被送去衙門了。現在人家跑了,你差點兒死在山裡,沒本事還學人好心,出息!”
東家也算看著蘇燕長大的,難免罵得狠些,蘇燕連連說是,低著頭乖巧認錯。
蘇燕聽到他說莫淮沒有被找到,懸著的心也算放下了。她揚著笑臉和他們道謝:“東家和娘子待我這樣好,等我回了家,將新采的一筐藥都給你送來,一文錢也不收。”
東家冷哼一聲,說:“先別盼著回去,那外鄉人跟你有干係,官兵八成兒就在你家守著,要是再缺德些,沒准已經一把火將你那屋子都給燒了。何況你現在爬都爬不起來,別回頭死在路上。”
孟氏打他一巴掌:“嘴裡沒個好話!”
蘇燕知道東家是為她好,也不生氣,只說:“那便多謝東家了。要是可以的話,您見到那幾位郎君,替我向他們道聲謝。”
孟娘子育有一子一女,都早早成家了,家中有空置的屋舍,索性留蘇燕在家裡養傷。
蘇燕沒法兒做重活,便幫東家抓藥。她不識字,東家就教她第幾排第幾個抽屜裡是什麼藥,一來二去,蘇燕就知道那上面的字都是什麼意思了,倒也做得順手。
有人到藥鋪抓藥,她問起抓捕外鄉人的事,始終不曾聽聞莫淮被抓走,便漸漸放下心來。
莫淮若為躲避官兵,先走了也好。之前他便說過接他的人就要到了,現下他應當已經與人重逢,先回長安去了。
蘇燕覺得這沒什麼,也許過不了多久莫淮便能扳倒他的叔父,回雲塘鎮將她接去長安。

雲塘鎮,馬車顛簸地行駛著,晃得人心中煩躁。馬車裡傳來幾聲咳嗽,駕車人立刻繃緊精神,小心翼翼地詢問:“郎君可好些了?”
馬車中的男人沒立刻應聲,好一會兒才冷嗤一聲,說道:“好什麼?”
將士們喬裝成商隊和趕路的人,只為護送這駕不算起眼的馬車。如今裡面那位貴人染了瘟病還未痊癒,暴躁易怒,眾人不敢惹他不快。
馬車從外看著平平無奇,裡面卻極為雅致。桌案上是鏤空的神仙圖,放置著一遝書信,馬車角落還有一個青銅香爐,嫋嫋青煙正在馬車中縈繞。
徐墨懷咽下一口茶水,手指在天青色的茶盞上摩挲而過。越州進貢的汝瓷胎質細膩、工藝考究,與粗糙的茶碗比起來,簡直是雲泥之別,連它們所盛著的茶水也是如此。
前日夜裡在山中,他真有那麼一刻以為自己要死了。他還當自己對蘇燕說上幾句好話便真能哄得她死心塌地,即便危難之時也對他不離不棄,誰知……
興許她是覺得太危險,便暗自改主意,不跟他走了。有那麼一瞬,他真的有些怨恨,蘇燕看似愛他,卻仍毫不猶豫地將他丟下。走到這個位置,他當然知道人不可全信,卻不想連一個卑賤的農女亦是如此。
以蘇燕的身份,在他的宮中做一個灑掃的婢女都不配,可看在兩人的情分上,他也願意大發慈悲,讓她在東宮做一個侍妾,不用留在山村放牛、種地、受無賴糾纏欺辱。
從來沒有人背叛他後還能活著。可徐墨懷的怒火似乎不僅是因為她的背叛,他也不知道自己的憤怒因何而來。
他一身狼狽地被部下迎上馬車,立刻派人去找蘇燕,打算殺了她以泄心頭之恨。然而等人走出一裡路了,他又命人將那侍衛召回。
那不過是一個癡心妄想的農女,他根本不該在意,什麼成婚、什麼往後,不過是泡影。等他召集舊部攻下長安,便會回到金碧輝煌的高臺之上,站在萬人之巔做他的天子,又怎會記得一個賤若草芥的女人?
徐墨懷煩躁不堪,將手中的茶盞丟在案上,發出“哐當”的碰撞聲。隨後他再一抬手,摸到了一個微涼且柔軟的物什。他將那東西取出來,發現是一個香囊,正是那個雨夜蘇燕在山洞中交給他的。
直到現在他才看見這個香囊的全貌,與那件早已破爛不堪的衣裳是一樣的料子,紅色的系帶上歪歪扭扭地繡著“莫淮”兩個字——這是蘇燕寫得最好的兩個字。
他想起什麼,心中仿佛有團火不受控制地燒了起來,閉眼又是蘇燕略顯傻氣的笑臉,怎麼都揮散不去。
徐墨懷再看那香囊,忍不住皺眉。眼不見為淨,他還留著它平添煩惱做什麼?他順手掀開車簾,直接將香囊丟了出去。
侍衛瞧見東西是從馬車裡拋出來的,正想俯身看那是什麼,就聽馬車裡的人冷冷地說:“去看著,誰敢撿起來就剁了他的手。”
這下別說去撿,眾人連看都不敢看一眼了,任由飛揚的塵土將那香囊染得髒汙。



第二章 雲泥
01
蘇燕雖受了傷,幹活依舊十分利索。東家讓她不要急著回家,她幫著外鄉人逃跑,要是村子裡有誰記恨她,如馬六,保不准就趁這個時候咬死不放,等她回去了便會將她送去官府。
這正是蘇燕擔心的事,既然東家和夫人不嫌棄,她便安心地在鎮上暫住。
事情果然如東家所料,她的傷還沒痊癒,那些官兵就都撤走了。
隔壁糧鋪家有個在衙門當差的郎君,東家瞧見了,便對蘇燕指了指,說道:“喏,上次背你下山的就有他一個。”
蘇燕忙走過去,那郎君瞧見她,挑了挑眉,說道:“是你呀,傷好了嗎?”
“謝郎君記掛,之前被幾位救了性命,還不曾親自上門答謝。若不是你們,我恐怕性命不保。”蘇燕說得真誠,目光如水。
那郎君第一次被這麼漂亮的小娘子盯著,不禁臉紅,靦腆地說:“我們在衙門當差,這都是應該的,你沒事了就好。”
如今秦王派下來的兵馬都撤走了,他便囑咐說:“官府追捕外鄉人也都是上頭的吩咐,如今看似沒事了,但保不齊有好事的人喜歡追究,蘇娘子還是在鎮上避一避風頭吧。而且你家中的牛羊都給牽走充公了……”他說到這兒還有些不好意思了,畢竟抓不到人就把人家裡的牛羊牽走,有點像強盜。
蘇燕聽後愣了一下,但也沒有計較太多,說道:“多謝郎君,我肯定記著。”
他點點頭,又交代兩句便走了。蘇燕這才歎了口氣,愁眉苦臉地回了藥鋪。她養了那麼久的家畜,轉頭就被充了公,虧她之前還憂心家中牛羊沒人喂,這下可算好了。
東家聽聞這事,索性說:“正好我店裡缺人打下手,你也無須想著回去,就先在這兒住下,等傷好了再去采藥,還跟從前一個價。”
東家幫了她這麼多,蘇燕也不該計較工錢的事,便暫時應下。
過了許久,蘇燕始終沒有莫淮的消息。她聽聞之前走了幾個商隊,猜到莫淮多半是同這些人一起回去了。
與他分別這些時日,蘇燕實在不習慣,想到當時他啞著嗓子讓她別走,她卻去而不復返,甚至沒回頭多看他兩眼,便總是對此事難以忘懷。
對於分別的事,蘇燕從前幾次想到都覺得心中空落落的,卻未料到他們是以這樣的方式分別的。他們連好好道別的機會都沒有,想來再見是遙遙無期了。

蘇燕又在藥鋪裡住了些日子,傷慢慢好了起來,只是右手臂暫時還不能提重物,更不能抬高。她肩膀上的傷口結了痂,看著十分醜陋。
孟氏替她上藥,每每看到都覺得惋惜,道:“一個女兒家,留這麼大個疤,看著多不好。”
蘇燕苦笑著說:“那也沒辦法,總歸身上大大小小的疤都有了,也不差這一個,穿上衣服誰看得到呢?”
孟氏睨她一眼,小聲說:“你日後的夫君總看得到,若他看了不喜歡,那要怎麼辦?”
蘇燕愣了一下,隨後就想到莫淮說要娶她的事,道:“我相信,日後我的夫君不會嫌棄我身上的疤。”
“你年紀小,哪裡懂那些男人的壞心思?”
蘇燕想了想,又說:“我受了這樣重的傷,日後我的夫君看到疤痕了應當心疼我,若他只嫌這疤不好看,說明他並非良人,不值得我託付終身。”
孟氏覺得她說得也有幾分道理,便沒再多說什麼,只是歎了幾口氣。
沒過幾日,東家讓蘇燕去周家送藥。周胥的私塾離藥鋪有一條街的距離,學生只有十幾人,多是些商戶人家的孩子,上學為的是學會識字算數,日後好繼承家業。
周胥的母親身子不大好,他時常要到藥鋪抓藥。蘇燕送藥過去的時候,看到周胥正帶著一幫孩子在學堂裡讀書。那些破舊的書都是他一筆一畫抄下來再分下去讓學生看的。
周胥家是一個沒落士族的旁支,雖然祖上有人做過大官,但後來失了勢,留給後人的僅有幾本舊書。
周胥身著洗到發白的藍袍,身姿挺拔,模樣周正。他讀書的時候總沉著一股氣,像是時刻要對學生發作。
蘇燕不好進去叨擾,便站在堂外默默地聽著,儘管什麼都聽不懂,還是忍不住心生佩服。
周胥將那些晦澀的話念上一遍,再簡單地解釋出來,底下的學生聽得興致寥寥,唯有堂外的蘇燕聚精會神。沒過多久,周胥就發現了在外偷看的人,放下書朝她走了過來。
蘇燕一怔,隨後不好意思地往後退了幾步,忙對周胥說:“打擾周先生了,真是對不住。”
周胥輕笑一聲,說道:“不算打擾,只是沒想到你來了。有一陣子沒見你了。”
她將藥包遞過去:“東家讓我來為先生送藥。”
周胥對她道了謝,又說:“既然來了,便進屋喝口茶再走吧,快晌午了,學生要回去了。”蘇燕正想婉拒,周胥又說,“前陣子有人贈了我一塊好墨,你之前問我哪裡有賣的,如今正好贈你。”
蘇燕愣了一下,想起什麼後又垂下眼,低落地說:“多謝先生好意,只是我如今用不上了,先生還是自己留著用吧,給我豈不是糟踐了?”
周胥皺了皺眉,卻沒有問其中緣由,只說:“送你不是糟踐。”
蘇燕再次拒絕,他不好強求,說道:“你若得了空,也可以來此處喝口茶。從前我見你有心識字,你若不嫌棄,常來我這私塾看看也並非不可。”
他這樣說倒真戳中了蘇燕的小心思,她道:“那我先謝過先生了。”
第二日,蘇燕和東家交代一聲,天不亮就啟程回了馬家村。好在住的地方偏僻,她回去一時也無人瞧見。
她剛打開門就聽見大黃狗嗚咽著從張大夫的家中跑了過來,在她身邊繞著圈子,尾巴高高地翹起。
“還好你還在。”蘇燕俯身摸了摸它的腦袋,推門進了院子。
衙門的小郎君說得還算委婉,她這本就簡陋的屋子如今像是叫山匪搜刮過一般,連攢下的幾個雞蛋都被拿走了。蘇燕不禁沒好氣地罵了幾句。
翻倒的矮桌上沾染了墨蹟,幾本雜書掉在地上,之前她練字用的紙也都散落在地,被人踩了好幾個腳印。蘇燕撿起來抖了抖,端詳起自己寫的字來。
大多數紙上寫滿了“莫淮”,只有一張紙上規整地寫著“蘇燕”,那是莫淮握著她的手一筆一畫寫出來的。
蘇燕看著這些字,突然想起了周胥說的話,若她不識字,日後豈不是連莫淮寄給她的信都看不明白?
莫淮說過他在長安的地址,她可以寫了信寄過去,總好過二人之間毫無聯絡,讓她日日憂心。

從清水郡到長安,乘馬車日夜趕路也要半個月才能到。
各大士族不滿秦王專橫自負,聽聞太子仍舊在世,始終沒敢在明面上倒戈秦王。徐墨懷回京的消息尚未傳開,就有人得了風聲,先一步站隊。
徐晚音身為徐墨懷的胞妹,想了法子去見他,才看了他一眼便撲簌撲簌地掉起眼淚:“阿兄這是受了多少折磨,竟消瘦成這樣?我夜夜睡不好,還當你真的遭遇不測……”
徐墨懷玉冠束髮,著一身玄色深衣,坐在書案前。他一言不發地聽著她哭,等她哭完了才說:“林家這陣子如何?可有趁我失勢落井下石?”
徐晚音眼神微動,咬著唇搖了搖頭。
徐墨懷睨了她一眼,說:“我說過,你貴為公主,無須看他林照的臉色,若他當真不好,便棄他另尋一位夫婿。”
徐晚音忍著眼淚,說出的話也沒什麼底氣:“他沒有待我不好……的確是我驕縱……”
徐晚音三番五次護著林照,徐墨懷也不好插手他們夫妻之間的事,遂不再追究。
“阿兄這段時間究竟去了何處?”
徐墨懷低垂眼簾,執筆的手頓了頓,凝在筆尖的墨滴落在紙上:“不是什麼要緊事,沒什麼好問的。”
徐晚音點點頭,扭頭對自己的侍女說:“燕娘,去將阿兄的衣裳取來……”
徐墨懷突然抬起頭,待望見那侍女的臉,便沉著眼,語氣不善地問徐晚音:“她叫燕娘?”
“怎麼了?”
他冷冷地道:“給她換個名字。”說完便沒有後話了,連一句解釋都沒有。
徐晚音迷茫地看了看自己的侍女,侍女也委屈得不敢抬頭,不明白自己的名字怎麼就惹太子厭煩了。

02
臨近入夏,蘇燕的傷口又疼又癢,她夜裡時常睡不安生。東家看她手腳麻利,索性雇她在藥鋪裡幫工。藥鋪離馬家村太遠,她不好每天回去,便讓張大夫替她照看大黃。
自從她來了,東家便有意讓她去給周胥送藥,她回來晚了東家也不會說什麼。一來二去,蘇燕和周胥就更熟絡了。
她時常在堂外看著他講課,後來周胥讓她坐到後排跟著學生們一起聽。雖然內容她多半聽不懂,但她的興趣沒有絲毫消減,反而比課上的學生都要認真。
周胥似乎對她這個學生十分滿意,還另外抽出時間教她識字。蘇燕心中感激,又不知如何報答,回了村裡便將自己種的菜擇了一大把,打算給他送去。
張大夫知道她回來,坐在田埂上悠悠地說:“周先生待你還算不錯,模樣也生得端正……”
蘇燕低頭擇菜,漫不經心地應了一聲。
張大夫苦口婆心地勸她:“那外鄉人有什麼好的,叫你如此死心塌地?要我說,他一看就是富貴人家出身,怕是離了這山村回去享福了,哪裡還記得你一個孤女?”
蘇燕聽了這些話心中悶得慌,擇菜的動作也漸漸慢了,最後還是沒法子裝作沒聽見,直起腰說:“張大夫,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有些事三言兩語道不盡。我既然與他有約,便該一心等他回來。他才走了兩個月,我不該輕易斷定他背信棄義,更不能就此變心與旁人相好,無論如何都要有始有終。”
張大夫知曉蘇燕的脾性,蘇燕自小沒了母親,孤苦伶仃,性子卻格外堅韌。好不容易有個人陪著她,白日等她歸家,夜深陪她坐在院子裡看星星,說她不會動心那是騙人的。
蘇燕長在窮鄉僻壤,說不清吃了多少苦,好不容易熬到長大,第一次喜歡的就是一個氣質出塵、貌似神仙的翩翩君子,要她如何能輕易忘卻?只怕是她見過這樣的男子,再難對旁人動心了。
張大夫也不好再說什麼,只盼那男子當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不辜負蘇燕一片癡心。
自從家中被官兵搜查過,村子裡就出了些風言風語,說蘇燕和她娘一樣是上不得檯面的暗娼,背著人做些皮肉生意,還未成婚就和男人睡到一張床上。
蘇燕從小到大不知道被傳了多少難聽話,甚至走在地裡都有不知哪兒來的癩子問她值幾多錢,她對此的回應就是揮起手中的柴刀。她若在意流言蜚語,早就因為羞愧跳河死了。
比起周圍人說莫淮可能背信棄義,蘇燕更擔心的是他是否遭了他叔父的毒手,是否遇到什麼不順的事。
蘇燕將那些被官兵糟蹋了的紙都丟到了灶房引火用,翻找了許久才找到兩張完好的。她找到莫淮寫地址的那張紙,拿去問周胥上面寫了什麼,看看是不是莫淮告知的那一處。
周胥見紙上那短短的一行字,筆走龍蛇,力透紙背,便知是出自士族子弟之手,讓他這自詡才識不凡的人自慚形穢。
士族望門收攬天下才子,他們收集的古籍經典和大家字帖是普通人窮極一生也無法窺見的東西。
周胥手指微微用力,捏著那張紙,問她:“這是你那位友人的字?”
蘇燕點了點頭,見他鐵青著臉,便問:“是有什麼差錯嗎?”
周胥心中鬱結一股氣,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就是堵得厲害。可能是猜到對方出身名門,必定仕途順暢,而他是個沒落的世家子弟,只能淪落在鄉野教些朽木,故而心中生出一絲不可言說的嫉恨。
周胥並未表露自己的不滿,只是沉了語氣,貌似關切地說:“這上面寫著長安崇安坊青環苑,此人大概出身不凡。”
周胥祖上在長安住過的,崇安坊臨近皇宮,宅院都是一等一的貴,住戶有九成是達官貴人。雖說他早知蘇燕撿了個外鄉人回去,卻不想對方竟然來頭不小。
周胥眼神微動,又問她:“他為人如何?”
蘇燕說:“至少他在與我相處的這些時日裡,的確是個謙遜有禮的男子,一看便讓人覺得氣度非凡。他並未因人說我的不好而輕視於我,想來也是位有情有義的人。他處理完要事,定會回來尋我。”
“他告訴你的地方與紙上寫的確是同一處。”
蘇燕立刻高高興興地說:“那便好,這下我能寫信給他了。”
周胥知道她識字不多,肯定無法寫信,便說:“若你不嫌棄,我可以代你寫信寄去。”
蘇燕想了想還是說:“雖然我的字亂七八糟的,但我還是想親自寫給他。不知先生可否教教我,好讓我少出些錯?”
“自然可以。”
說是教,其實就是他寫字,蘇燕照著臨摹罷了,只因她練的字實在太少,即便認識了也不會寫。
信裡的話是蘇燕自己想的,直白質樸,毫無修飾,也沒什麼見不得人的,無非是問莫淮在長安可好,身體是否康健,家中的事是否太棘手。末了她又說了一些無意義的閒話,例如後山被她開墾出一小塊田地,還沒定下究竟種什麼……
大概是不好意思太麻煩周胥,蘇燕沒有寫太多,連莫淮何時歸來都沒有問。周胥看了蘇燕的字,忍不住皺眉,卻也知道她已經盡力了。
滿篇的字唯獨收信人的名字勉強能看,也不知寫出那般字跡的男子看到這些歪歪扭扭的字會有什麼感想。

在偏遠村鎮,消息傳播總是遲緩許多,即便太子平安返回長安的事傳到了這裡,也只引得閒人在茶餘飯後說上兩句,還不如一場大雨更讓他們關心。
徐墨懷早已回到長安。他身處暗處,既是休養也是等待時機,以便看得再清楚些,有哪些膽大包天的人敢趁他不在企圖奪權。
有狼子野心的人又何止一個秦王?不過那些人都有心無力,翻不起大浪,僥倖給自己留了條後路。
此前,皇上想推行科舉制,並將此事交給了徐墨懷。對此反應最激烈的是那些名門望族,他們生怕寒門入仕,擋了他們在朝中的路。
秦王的依附者眾多,其中不乏名門士族。他借勢籠絡士族,想趁此機會奪權,甚至連徐墨懷身邊的人都收買了,險些置徐墨懷於死地。
如今徐墨懷平安回京,這筆賬自然要算清楚。可惜強行推行科舉必定會惹得眾人怨氣滔天,而且科舉制利弊皆有,他只能暫時擱置了。
徐墨懷突然回京,打了許多人一個措手不及,還有人連夜收拾家當想遠走高飛。徐墨懷錶面不動聲色,背地裡的手段卻極為強硬,背叛他的人沒一個落得了好。
秦王膽戰心驚,找了替罪羊擔了謀害太子的罪。如今他也只能將謀權篡位的心思按捺下去,想法子保全自己。
徐墨懷還未成親,東宮僅有的幾個姬妾也未得他臨幸,之前看他失勢,不是跑了便是跟人私通。徐墨懷回去後下令,將姬妾發賣或處死,一個也沒留下。
徐晚音在公主府待得憋悶,便一直在宮中,聽聞徐墨懷發賣或處死了姬妾,便去東宮尋他。
林家是士族中最鼎盛的門第之一,徐晚音如願嫁給了林氏二房的嫡長子林照。丞相之女林馥是林照的堂妹,從小便與徐墨懷訂下婚約。徐墨懷不在的這段時日,林家為壓制秦王與各大士族,出了不少力。
皇室與士族早已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徐墨懷平安歸來後,徐晚音便催他早日與林馥完婚。
“林馥還在守孝,急什麼?”徐墨懷搪塞道。
徐墨懷消失了半年,一回來便急著處理堆積如山的政務,連去見父皇的次數都不多,哪裡還有閒心管別的。
徐晚音立刻說:“林馥都十八歲了,耽誤不得。她的孝期只剩半年,阿兄還是早做準備為好,以免怠慢了人家。”
徐墨懷瞥她一眼,輕聲說:“你究竟是為我還是為林家?到底是嫁出去的妹妹,竟向著外人。”
“阿兄哪裡的話?我自然是向著你。秦王不死,阿兄不能安心,與林馥結親就穩住了林家。何況林馥乃傾城之姿,又是京中數一數二的才女,哪點讓你不滿意了?”
“沒有不滿意。”徐墨懷正批閱摺子,宮人將洗淨的棗端進來。
徐晚音伸手拿了一顆,正要塞進嘴裡,他卻突然抬頭看著她,嚇得她動作都僵住了,愣愣地問:“怎……怎麼了?”
“無事。”他又收回目光,若無其事地低頭看摺子。
那一瞬間,他想起曾有個人站在枯瘦的樹下,仰頭望著空落落的樹枝,一本正經地說:“這棵樹結的棗子可甜了,等它結果了我摘給你嘗嘗。”
徐墨懷捏了捏眉心,暗自歎了一口氣。他回來的這些時日每日都政務纏身,鮮少主動去想蘇燕,卻仿佛做什麼都能看到蘇燕的影子。一支筆,一朵花,一顆棗子,都能勾起些回憶。
“阿兄回來以後好像有點兒奇怪。”徐晚音抱著手臂打量他。
“何處怪了?”他眼睛都不抬一下。
“總是突然發呆,還莫名其妙地喊錯人。”徐晚音補充道,“你宮裡的人也這麼說過。”
徐墨懷面不改色地說:“誰說的?拖下去拔了舌頭。”
“阿兄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沒有。”

03
蘇燕養好了傷後照常去山上采藥,得空便去周胥的私塾跟著念書。她從前寫一封信,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問周胥,如今已好了太多,獨自寫完一段也很少出錯。
蘇燕自知周胥幫了她許多,便時常跑腿給他送藥,還將自己種的菜送給他吃。即將入夏,山中的野桃子應當成熟了,她背著籮筐去采藥,準備順帶摘些野桃子給他送去。
蘇燕徒步翻了一座山,累得氣喘吁吁,終於找到了自己去年看到的桃樹。還未熟透的桃子泛著青,咬下去有些酸。
她摘了幾個丟進筐裡,正想下山,突然想起這座山就是當初她與莫淮躲避官兵的地方,她也正是在此處受的傷。
她心中有些感慨。他們分別有些日子了,她其實很想知道莫淮此刻是否平安。本來她一個人過了好多年,好不容易有人陪了,這人卻突然離開,屋子裡又變得空落落的。
她走到灶房的時候會情不自禁地想起莫淮一邊咳嗽一邊生疏地添柴,最後被煙熏得眯著眼睛往外跑的樣子。
她只能多做些事,似乎忙起來就不大容易想起他了。
很快,蘇燕見到了兩個人分別的地方,大石頭周圍的枝葉鬱鬱蔥蔥,雨水早已將她流在此處的血沖了個乾淨。
她站在大石頭前出神地望了一會兒,轉身離開,突然踩上了什麼東西。她以為是樹枝一類的,沒有留心,然而再一踩感覺不大對,便用腳踢開了上層的落葉。
那是一個泛著黑褐色、長著黴斑青苔的東西,露出的一角隱約能看出是個油紙包。蘇燕蹲下身子,將它抖了抖拆開,裡面的糕點已然發黴,不多不少,還是那幾塊。
她記性很好,一看便知道了——莫淮沒有吃她留下的點心。
臨近晌午,繁茂的枝葉遮去大半日光,蘇燕在樹蔭下蹲了好一會兒。看到這個紙包,她並不意外,只是覺得有些難受。
莫淮大抵不喜歡這糕點,她特意省著留給他,卻沒想過也許他根本就瞧不上,更別談喜歡了。
若是他在,她應該會忍不住發頓脾氣,只因他辜負了自己的一片好心。可她自己心裡也沒底,正如張大夫和孟娘子他們所說的,莫淮這一走,誰知道還會不會回來?
她覺得該有個答案,他生也好,死也好,都應叫她知道。蘇燕無奈地歎了口氣,起身拍了拍土,一腳將那發黴的糕點踢遠了,朝山下走去。

入夏後村子裡蚊蟲更多了,蘇燕從藥鋪拿了雄黃,灑在窗臺和門口,以免蛇蟲鑽進屋裡。
她將汗濕的衣衫換下,準備去河邊打水來洗澡。附近沒什麼人家,蘇燕也樂得自在。她將袖子高高挽起,一雙玉藕似的手臂露出來,額頭上泛著細密的汗。
水聲潺潺,掩蓋了其他聲響。
蘇燕俯身打水,猝不及防被人從後面抱住。一雙粗糙的手死死捂著她的嘴,用力將她往後拖。河邊長著菖蒲與蘆葦,倘若有人將她按倒了做些什麼,也不容易被發現。
那人身上一股騷臭味兒,她幾欲作嘔。才將她按在地上,那人就急不可耐地扯她的褲帶和衣襟,一張嘴就往她的臉上貼。
眼前的人正是馬六,蘇燕噁心得破口大駡,雙腿拼死踹他,又被他死死壓住。蘇燕跟著鄉村僕婦長大,罵人的功夫“爐火純青”,什麼髒罵什麼。
馬六罵罵咧咧地扇了她一耳光,打得蘇燕耳朵嗡嗡作響,卻也讓她趁機掙脫了一隻手。她狠狠地摳馬六的眼睛,疼得他卸了力道,慘叫不止。
蘇燕立刻翻身爬起來,抄起她挑水的扁擔,用了蠻力抽打馬六。她一下打在馬六的嘴上,直打得他牙齒鬆動,半張臉也紅腫了起來。
馬六吐出嘴裡的血,口齒不清地向她求饒:“錯了……算我錯了,燕娘子就饒了我吧,是我糊塗……哎喲!真的不敢了!”
蘇燕氣急了眼,胃裡跟著一陣翻湧。她知道馬六蓄謀已久,打了幾下終究是沒解氣,又一耳光打過去,張口喊大黃來。
馬六一聽“大黃”就什麼都不管了,捂著眼睛如同瞎眼的耗子一般亂竄。隨著幾聲狗叫,大黃跑了過來,追著馬六,咬得他慘叫著跑遠了。
蘇燕心有餘悸,強忍著噁心撿起掉落在地的木桶。她臉上被打了一巴掌,現在還在發麻,也不知道這畜生使了多大的勁兒。
她去河邊洗了把臉,這才冷靜下來。馬家村對她心懷不軌的又何止一個馬六?像她這樣無依無靠的人,誰都想上來欺負她。
如今沒了莫淮,日子一樣要過下去,她還是要攢錢去尋親,離開馬家村,再也不受這污蔑和沒完沒了的騷擾。
馬六的爹娘不講理,如今兒子被蘇燕打得不輕,必定要沒臉沒皮地上門討說法。蘇燕最煩與他們糾纏,和張大夫交代一聲便收拾了衣裳去鎮上,趕在他們來之前避一避。
蘇燕去了藥鋪,恰好撞見周胥。周胥見她臉頰發紅,還有些腫,立刻嚴肅起來,問她:“有人欺負你?”
“是村裡一個無賴,不礙事,他也沒討得了好。”蘇燕想起馬六一嘴的血,只想冷笑。
她從小便在村子裡過活,也不是個任人拿捏的好脾氣,只要能還手就絕不忍著。倘若馬六下次再犯,她便是去衙門蹲大牢也得廢了他下身的二兩肉。
周胥掃了她一眼,又問:“身上可還有傷?”
“自然沒有。”蘇燕說完就將籮筐放在地上,從裡面掏出一個灰撲撲的布袋遞給他,“這是我在山上摘的桃子,先生若不嫌棄就拿回去嘗嘗吧。”
周胥向她道了謝,接過桃子後問她:“你這幾日可還回去?”
蘇燕也正愁此事,說道:“還是不回了,先在東家這兒避著。馬六一家子都是無賴,說不準要找我算帳,我回去定不得安生。他若敢在鎮子上為難我,我便跑去官府找縣令。”
周胥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你若應付不了,來我家避一避也是好的。”
“總是麻煩先生,我心中過意不去。”
周胥笑了笑,說道:“你不想麻煩我,才會讓我心中過意不去。”又問,“近日你可收到那位郎君的回信了?”
蘇燕搖了搖頭,眼神難掩失落:“尚未收到。”
周胥沉默片刻,寬慰她說:“聽聞大靖如今局勢動盪,太子已經回朝,正忙著清掃逆黨,恐怕不日便要登基。京畿道起了兵亂,現在還在鎮壓,興許書信也要耽擱些時日,你且不要太心急了。”
蘇燕點點頭,發現周胥面色似乎不好,問道:“周先生有煩心事?”
他歎了口氣說:“兩年前聖上便說要推行科舉制,然而遭到了名門望族的反對。當朝太子手段強硬,眼看科舉制便要推行了,他又突然出事。即便如今太子回京,也得收斂些,不能再與士族硬碰硬,科舉一事只怕是要不了了之。”
蘇燕聽得一頭霧水,也不知道科舉制是什麼,只明白周胥是希望科舉制推行的,便說:“這科舉制到底是做什麼的?為什麼皇上想推行,那些名門望族還敢不答應?天子不是說一不二的嗎?”
周胥知道和蘇燕說這些她多半是不明白的,便說:“如今在朝為官都看重門第,有才能的人若得不到舉薦也是無用的。那些士族只肯提拔自家人,哪裡輪得到我們這些寒門?若推行科舉制,窮苦學子便能憑才學入仕。”
蘇燕恍然大悟:“周先生想當官啊!”
被她這麼直白地指出來,周胥略感尷尬,小聲說:“周家沒落,我只能屈居山野之間,無顏面對先祖。何況士族中人多腐敗,為官本該是能者居上,機會都叫他們占了去,實屬不公。”
蘇燕聽出他這話是有幾分憤慨在裡面的,便安慰他說:“不是說這太子手段強硬嗎?說不準他是暫時忍著,日後還會推行科舉制。先生有這樣的才學,只在私塾中教書確實是委屈了。”
周胥聽到她這番話,緊皺的眉似乎舒展了不少:“你今日不是還要寄信嗎?若有不懂的便來問我。”
“多謝了。”

皇上的身子只怕是撐不過這個夏天了,宮人們議論紛紛,猜測徐墨懷何時繼位。他本人卻對皇上的身子不大關心,只去見了一面。
面如枯槁的皇上用嘶啞的嗓音交代後事,末了用混濁的雙眼望著帳頂,喉嚨裡發出呼嚕的氣聲,也不知嘴裡在念叨誰,總歸不會是徐墨懷。
徐墨懷雖為太子,卻並不受寵,最初的太子也不是他。不過他的膽識謀略是皇子中最出眾的,最後他扳倒了兄弟,成功坐上太子之位,這件事在宮中也不是秘密。
興許因為幼時就和父皇不親近,如今看著皇上快死了,徐墨懷心中也不難過,反而有些惱火父皇丟了一堆爛攤子給自己。
徐墨懷準備回東宮的時候,有人狀似無意地提起要他添幾位侍妾的事。這幫混帳管東管西,連太子的床榻都要關心,徐墨懷只覺得厭煩,找了理由回絕。
他與林馥的婚期該定下了,林氏家風嚴苛,如果他們都快成親了他還不斷往後院添侍妾,說出去會叫人以為他瞧不上林馥。
東宮靜悄悄的,連樹上擾人的夏蟬都被捕了個乾淨,只有風吹枝葉的沙沙聲。宮人們走動的腳步聲都很輕,和大吵大鬧的蘇燕一點兒都不一樣,蘇燕只要回家了,不等進屋就要喚他一聲。
徐墨懷回到金碧輝煌的殿宇中,那些充斥著雞鳴狗吠的日子似乎一下子就遠去了,屋裡只剩下清雅的松香,再沒有潮濕的黴味兒和牛糞臭氣。他總覺得那些過往就像一場夢,此刻回想起來,一切都顯得很荒誕。

04
蘇燕留在藥鋪幫工,除了上山采藥,剩下的時間都用來跟周胥學寫字。
聽聞蘇燕還在給那位沒了音信的郎君寄信,孟娘子和東家都勸蘇燕不要太上心,以免被那薄情郎給騙了。
但蘇燕始終相信莫淮不會騙自己,他說要娶她的時候眼睛都在發亮,那樣情真意切。
身邊的人見蘇燕死心眼兒,漸漸地也不勸了,萬一蘇燕說的是真話,他們豈不是做了棒打鴛鴦的惡人?只有周胥對她執著於寫信的事不置一詞,只要她來請教,都很樂意幫忙。
本來這樣安生過日子也很好,然而過了沒多久,張大夫就托人給蘇燕傳話,說她的狗不見了。蘇燕只好回到馬家村,滿村子尋狗。田裡和山林她都找遍了,怎麼喊也不見大黃回來。
大黃是張大夫在她母親死後送給她的,她一直養在身邊看家。這些年,大黃不知為她趕走了多少心懷不軌的人。
蘇燕與大黃感情深厚,從前即便是隔得很遠,只要聽到她呼喚,大黃就會飛快地跑到她身邊。然而這次她找了一整日,仍半點蹤跡也沒找到。
天色漸晚,有看不過去的村民悄悄找到她,說昨日看到馬六和他爹拖著一個大布袋子回家去,那布袋子還在往下滴血,逢人問了就說是在山上逮的野豬崽子。
可誰不知道馬六向來遊手好閒,那野豬跑得多快,他們幾個青壯年都抓不住,憑他一個連鋤頭都不拿幾次的馬六和他的癆病爹就能抓到了?
蘇燕聽完這番話,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往頭頂去了,愣愣地站著,簡直要喘不過氣來。等平復過來,她仍怒火中燒,恨不得現在就去將馬六一家子碎屍萬段。
村民說完又勸她:“你就算找上門了,他們一家子能承認?別反再將你打一頓。這事你只能吃個悶虧。”
蘇燕和村民道了謝,回家找張大夫說明此事。張大夫年紀大了,又瘸又瞎,平時只能勉強替她照看著大黃,如今狗丟了,自責不已。
“都怪那無恥的一家子,怎麼能怨到你頭上?”蘇燕寬慰張大夫幾句,臉色仍舊陰沉沉的。她緊握柴刀,一副要去跟馬六拼命的模樣。
“也沒法子,你的狗指定是叫他們吃了,要也要不回來。”她不僅要不回來,還沒地方討說法。只要他們抵死不認,蘇燕就拿他們沒辦法,反正他們也不在乎受人白眼。
蘇燕知道這個道理,可死活咽不下這口氣。大黃儼然是她的家人,哪有家人被打死還忍著的道理?
回到家後,蘇燕將冬衣的暗袋拆開,從裡頭拿出一個玉鐲子。這本是她阿娘給她攢下的嫁妝,當初她餓得喘不上氣也沒想過把這鐲子給賣了,現如今卻覺得要給自己爭口氣,否則就是死了也要念著這些憋屈事兒。
蘇燕變賣了玉鐲子,換了四貫錢回來。她去街市上找開豬肉鋪的兩兄弟,出錢托他們幫自己教訓馬六。
兩兄弟身材魁梧,天熱就敞開衣裳在攤子前剁肉,身上油亮健壯的肌肉跟著砧板抖動,剁砍聲讓人心生畏懼,整條街市的人都不敢招惹他們。
蘇燕是鐵了心要教訓馬六,為了撇乾淨自己,出的錢也就多了些。雖是髒活兒,二人答應得也算爽快。
托了兩兄弟以後,蘇燕手裡還剩下不少余錢。她仔細存起來,準備回頭買了香紙去阿娘的墳前祭拜。
肉鋪的兩兄弟辦事十分利索,不久蘇燕就聽說馬六在街上喝得爛醉,不知招惹了誰,被套麻袋打斷了腿,如今正在衙門哭訴。他們一家子都在那邊鬧,又找不著人,縣令聽得心煩,便著人把他們丟出去了。
蘇燕正在抓藥,聽後恨不得大笑幾聲,本來還心疼那半貫錢,現在渾身舒暢。
東家看出她心情好,打發她去周胥家送藥。
蘇燕到的時候周胥還在教書,她走近了,能聽到幾聲慵懶無力的讀書聲。
蘇燕不急著回去,跟周胥打了個招呼,便去後院替他將藥煎上了。
周老夫人雖身子骨不好,但也是書香門第出來的,身上有幾分傲氣。蘇燕看向她的時候,她正坐在廊下曬太陽,面對蘇燕,連眼皮都不抬一下。蘇燕覺得無所謂,煎好藥就走了。
周胥趕回來的時候發現蘇燕已經走了,看向母親,問:“已經快晌午了,阿娘為何不留蘇燕用飯?”
老太太睜開混濁的雙眼,面上的皺紋如一道道溝壑,嘴裡吐出來的話也有幾分刻薄:“上不得檯面的粗鄙丫頭,總叫她來做甚?”
周胥忍不住皺眉,說道:“燕娘只是出身不好,為人卻是挑不出錯的,何況她還幾次幫著送藥來……”
老太太的眼神一下淩厲起來,她說:“你當我沒打聽過?娼婦生的野種,連爹是誰都不知道,在窮山溝裡長大,也不知讓多少髒漢子摸過。前些時日她還跟一個外鄉人攪在一起,現在叫人騙了身子,轉過頭就想勾引你!世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不知廉恥的女子!”
周胥黑了臉,不耐煩地說:“母親不必聽這些編派人的話,燕娘並非這樣的人。”他頓了頓,又說,“何況燕娘救的那外鄉人未必是騙子,說不準日後就會回來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她不過是長得有幾分姿色,你若上進些,就該好好增進學識,投去望族做門客。日後你若得了賞識,那主家的娘子也不是娶不得,目光何以如此短淺?”
老太太說得憤恨,一時間竟咳嗽起來,周胥雖心中不悅,還是走過去給她拍背順氣。
“孩兒不是目光短淺,阿娘日後就明白了。”周胥沉著面色,沒再說話。

來藥鋪抓藥的人不多,東家索性讓蘇燕去采藥,自己留在鋪子裡照看。蘇燕一直到天黑了才回去。
店門口圍著好些人,一片嘈雜,也不知在吵什麼,蘇燕走近了才發現孟娘子和東家正掐著腰罵人。
坐在藥鋪門口的是馬六一大家子,哭的哭鬧的鬧,馬六慘白著一張臉被他爹娘架著,站都站不穩。
馬六的親戚瞅見了蘇燕,指著她大喊:“她回來了!逮住她送到官府去!”
蘇燕忙往後退了兩步,冷著臉說:“我還當哪兒來的狗吠,原來是你們一家子。說話可是要講證據的,你以為官府是你家?”
馬六他娘立刻扯著嗓子哭喊:“肯定是你找了相好的來打傷我家六郎的腿,要不然你怎麼不敢回去?!我今日定要打死你!”
孟娘子和東家將蘇燕拉到身後,拿著掃帚和鋤頭堵在門口,如兩個門神:“你是哪兒來的潑婦,敢到我家鬧事?想去官府?好啊!我現在就領你去,看縣令抓誰!”
方才氣焰囂張的幾人頓時沒聲了,神色怯怯地望了孟娘子一眼,馬六他娘強撐著氣勢說:“她找人打傷我兒,這賬不能就這麼算了!她要麼跟我們去見官,要麼就做牛做馬一輩子照顧我家六郎!”
蘇燕忍不了了,走出來狠狠啐了她一口:“當真是個醃臢東西,你兒子豬狗不如,這種話你都敢說,也不怕口舌生瘡!”
蘇燕牙尖嘴利,氣得馬六一家漲紅了臉,上來就想打她,場面一發不可收拾。
馬六一家分明是找不著害他兒子的人,又不想就這麼算了,便死活要將罪名安在蘇燕的頭上。他們看准她孤苦伶仃,想硬把她搶回去給馬六當媳婦兒。
可蘇燕這陣子跟街坊都混了個面熟,眾人怎會看著他們硬將她帶走?
這一家子打起架來又扯又掐,被蘇燕打了一巴掌就開始扯著嗓子哭號。
“非說是我讓人打你兒子,你倒說說我好好的讓人揍他做什麼?怕不是你們自己做了虧心事,招人報復了吧?”
蘇燕說完,他們又惱羞成怒地撲上來,一直鬧到官府來人將他們轟走。等人慢慢散了,東家和孟娘子安慰了蘇燕兩句,蘇燕覺得是自己給兩個人添了麻煩,連忙道了幾次歉。
好在東家並未放在心上,只罵了馬六他們幾句便過去了。誰也沒想到,第二日馬六他們一家子又來了,不做別的,就坐在藥鋪門口,見到蘇燕就罵,但凡見到有人進店抓藥,就要說些汙她名聲的刻薄話。
蘇燕沒這家人這麼不要臉面,也不好意思誤了東家的生意,便想著先回村子避一避,孟娘子卻先一步替她找了周胥。周胥聽聞此事沒猶豫,從後門去見了蘇燕。
周胥說:“你回了村子,身邊若沒個人護著,他們只怕要變本加厲地欺辱你。你若不嫌棄,就先去我家住一陣子吧。”
見蘇燕猶疑不定,孟娘子和周胥又勸了幾句,蘇燕這才點了頭,當晚就背著包袱去了周家。周老夫人雖不大待見蘇燕,卻也沒當著蘇燕的面說什麼。
只是蘇燕不是個看不懂眼色的,無法完全忽視周老夫人不加掩飾的輕蔑之色。
在周家住著的幾日,蘇燕不僅幫著整理菜園子,還洗衣、做飯、煎藥,卻沒換得周老夫人的好臉色。而且周老夫人一見到周胥教蘇燕寫字便極不耐煩,好似蘇燕占了周胥的便宜一般。
如今蘇燕回不去家,又不好去藥鋪添麻煩,留在周家太久也不像話。她在信裡和莫淮抱怨了這些事,落筆後才覺得心中空落落一片。其實她自己也不知道這話是說給誰聽的,如今連收信人的死活她都不知道,更難以盼到回信。
周胥溫和有禮,可她總覺得彆扭,只能時常以采藥為藉口偷偷回馬家村。
時間過得很快,入了冬,河邊的蘆花被寒風拂動,翻飛如雪浪。蘇燕的臉頰凍得微紅,頭髮上覆了一層白。
張大夫裹緊了衣裳,聽她念叨自己的心事,冷不丁說了句:“那你怎麼不去找他?”
蘇燕忽然沉默了,扭過頭盯著他看,語氣驚訝:“那可是長安!”
“長安又不是皇宮,你怎麼就不能去了?”
她本來一直盼望去長安,等真的有人讓她離開雲塘鎮去長安看看的時候,她又開始躊躇。
張大夫看穿了她的心思,說:“如今你無牽無掛,還不如去長安看看心上人是死是活,也好做個了結,再不濟你也能去尋你的親人。”
蘇燕想到繁華的長安,有些膽怯,卻又忍不住憧憬。她想了好一會兒才說:“我一個人嗎?”
“這麼多年你不都是一個人過來的?”
蘇燕攥緊手指,吸了吸凍紅的鼻子,說道:“你說得對,那我就去吧。”


05
對於蘇燕要去長安這件事,除了張大夫沒有一個不反對的,連一向待她溫柔耐心的周胥都沉了臉色。然而蘇燕就是一個很倔很擰的性子,下定決心前會猶豫,一旦決定了,任誰都無法更改她的主意。
周胥去見蘇燕的時候,她正在收拾衣裳,準備明日和商隊一同出發,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非去不可嗎?”周胥忍不住問她。
蘇燕停下手上的動作,回過頭略顯無奈地說:“我知道先生是為了我好,可若不親自去一趟長安,我始終放不下心來。”
周胥緊抿著唇,眼神有些冷:“你是想去尋親,還是想找到你那位心上人,就此留在京城不回來了?”
“當然不是。”蘇燕毫不猶豫地否認,接著說,“張大夫還在這裡,我說好了要給他養老送終。我阿娘也葬在此處,我總不能讓她孤零零地留在這兒。若真能找到親人,我也是要回來將他們接走的。”
“那你的心上人怎麼辦?”
提到這裡,蘇燕的神色不自在起來,她低著頭說:“其實我也沒想好。如今我連他的生死都不知,怎麼還能再想旁的?”
“若他出身望族,不願娶你為妻,只讓你做妾呢?”周胥說話很少這樣不留情面。
他比蘇燕看得更清楚,連他這樣的沒落士族都不屑與庶人結親,何況是能住在崇安坊的貴人。即便她是那個男人的救命恩人,對方也絕不可能娶蘇燕回家,最多給她一個妾侍的身份。
蘇燕並未猶豫,立刻說:“那我就回來。”她皺著眉,神情低落,“我不是死纏爛打的人,但為救他花費了不少心血,讓他給我幾貫錢總不過分。做妾是萬萬不能的,我娘說了,那說好聽了是妾,實際上就是奴婢,主人家隨意打殺都沒人管,做什麼都由不得自己,還不如種地、放牛來得自在。”
聽蘇燕這樣說,周胥臉色緩和了些,輕歎一口氣,道:“路上當心,我等你回來。”

從清水郡到長安的路不算近,商隊要運貨,走得也不快。路上下了兩次大雪,耽擱了好幾日,蘇燕連除夕都是和商隊的人一起過的。這個商隊從北邊來,裡面還有幾個金髮碧眼的胡人,運的都是些西域的新奇物件。
蘇燕沒有家人,去年除夕是和徐墨懷一起過的。當時下了大雪,蘇燕支著桌子教他包餃子,莫淮包得歪歪扭扭的。
蘇燕還記得春節當日一早便不見莫淮的身影,她穿好衣裳正要去洗漱,卻見他在院子裡堆了一個半人高的雪人,那雪人一看便是女子的模樣。他腿傷未愈,走路還一瘸一拐的,走了兩步險些摔倒,蘇燕連忙去扶他。
莫淮抓著她的胳膊,突然朗聲念道:“旋穹周回,三朝肇建。青陽散輝,澄景載煥……”
她聽不懂,疑惑地問:“這是什麼意思?”
莫淮的肩上、發上都落了雪花,呼出的白氣讓他的面容有幾分朦朧。眼中的笑意清澈,他道:“是新年祝詞,聽不懂也無甚要緊。”
回首當時,竟然已經過了一年之久,蘇燕裹緊身上的被子,有些出神地想,她已經學會了那個新年祝詞,若是能見到莫淮,定要給他念一遍。
一路舟車勞頓,直到在長安城門口勘合公驗的時候,蘇燕還有些緩不過神來。她竟然就這麼跋山涉水,來到了陌生的長安城。
與雲塘鎮那窮鄉僻壤不同,長安街巷相連,一眼望不到盡頭。路上盡是車馬,各式各樣的攤販商鋪,以及穿著綾羅綢緞的貴人。
蘇燕只敢沿著街邊走,生怕衝撞了什麼人,又忍不住好奇地四處張望。她在雲塘鎮這麼多年,從未在鎮上見過誰家有馬車。可長安城不僅有馬車,車上還雕花鑲玉,好生奢華。
她一路看一路找,沒想到長安這麼大,都快日落了她還沒走到崇安坊。她怕趕上宵禁被抓進大牢,連忙找個客棧住下。
客棧的東家見她是外鄉人,送膳食時順帶說了句:“明日就是上元節,街上有燈會,小娘子要是還想看煙火,就去豐樂坊那塊。聽聞明日還是林丞相的壽辰,去了還能討個賞錢。”
蘇燕道了謝,回了自己的小廂房。
夜裡下了大雪,次日清晨,雪鋪滿了長街,白得刺眼。蘇燕的冬衣不算厚,冷風吹來,她凍得直哆嗦,縮著脖子往崇安坊那邊走去。
正如那客棧東家說的,大白天街上都掛著各式各樣的燈籠,上面畫著花鳥蟲魚,還有不少是寫著字的。蘇燕倘若認出了哪個字,就會在心底暗暗高興。
雪地被人踩過,又被車馬蹍過一遍,已經十分硬實了,她還得小心著不要摔倒。聽人說今天是沒有宵禁的,這些花燈徹夜通明,蘇燕走得更快了些,一心想找到莫淮。
她記得很清楚,去年上元節莫淮跟她說過,燃滿花燈的長安一到夜裡可好看了,恍若人間仙境,有些富貴人家的燈都是用上好的緞子做的。他還說等一切了結,就帶著她一起看花燈,從街頭看到街尾。
離崇安坊只剩一條街了,蘇燕感覺自己的心跳都快了些。
她突然聽見身後傳來陣陣響動,回頭看去,見一大批人正朝此處走來,緊接著就響起了喝道聲。蘇燕只來得及聽見一聲“天子出巡”,便跟著行人齊刷刷地跪了下去。
蘇燕蒙了,沒想到第一次來長安,便撞見了天子車駕。她聽聞這位新帝年輕俊朗,才即位一個月,也不知是何模樣。她心中好奇,卻沒那個膽子抬頭去看。
天子儀仗聲勢浩大,蘇燕僅用餘光便能瞥見旌旗招展,華蓋翩翩。
第一次面對這樣鼓樂喧天、氣勢恢宏的大場面,她渾身僵硬,動都不敢動,也不知這儀仗有多少人。她跪在雪地裡,膝蓋都凍麻了,褲子也叫雪水給浸濕了。
她低著頭許久,風雪灌進了衣領,凍得她一個哆嗦,不小心抬了一下頭。只是一瞬,她恰好瞥見了那華蓋之下的新帝。
蘇燕驀地愣住了,身邊一個熱心腸的大娘趕忙扯了扯她的袖子。蘇燕重新低下頭,卻在一瞬間遍體生寒,腦子裡嗡的一聲,就像有人拿著一桶冰水從她頭頂澆了下去。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那新帝的模樣分明與莫淮別無二致。蘇燕滿心覺得荒誕,於是又悄悄地抬起頭,朝那逐漸靠近的新帝看了過去。
精緻得像畫中人一樣的眉眼在一身華服的襯托下顯得淩厲而冷峻,這一眼,她終於確定了那人就是莫淮。同一刻,她身體裡好似有什麼東西突然碎了。
身子顫了一下,蘇燕覺得眼眶發酸。雪花飄到她的眼睫上,將睫毛打濕成一綹一綹的,她眨了眨眼,肩膀聳動得厲害。
天子車駕走遠了,身旁的大娘嘀咕:“那可是天子,直視龍顏是為大不敬,要受刑……”大娘見蘇燕在發抖,以為她被嚇著了,便不再說了。
直到天子儀仗漸漸走遠,蘇燕的餘光再也看不見那人的車輦,她仍跪在地上沒有起身。按在雪地上的十指已經凍得通紅,她也只是愣愣地看著。
去年除夕,她的心上人坐在她身側包餃子,溫柔且專注地聽她講話。他包出來的餃子醜得無法入眼,但她很高興。
他在辛夷樹下給她簪花,在山洞中撫摸她的臉頰,他的眼神總是熾熱而繾綣,似乎不曾摻雜任何虛情假意。
蘇燕來之前想過很多種可能:也許會有人說莫淮死了,或者說她一個鄉野村婦只能給他做妾,唯獨沒想到竟有人告訴她,他是天子,她不能看,看了就是大不敬,即便那個人曾說要娶她為妻,即便他們早已對視千萬次,即便他們在陰寒的山洞中許下誓言……
蘇燕渾身僵硬,一動不動地跪在雪地裡,任由心上人的車輦從身前遠去,卻不敢再抬頭看他一眼。
雲泥之別,她平生第一次真切地體會到什麼是雲泥之別。

06
徐墨懷雖然即位不久,朝中勢力卻被他牢牢把控,秦王再無翻身的可能。只是如今士族權力過盛,依然是朝廷大患。徐墨懷既想提拔寒門士子,又要安撫那些名門望族,並不是件容易的事。
常沛看著徐墨懷長大,曾任太子少師,如今又被提拔為中書舍人,幾乎是徐墨懷的心腹。
當初徐墨懷被害失蹤,便是他在暗中搜查徐墨懷的蹤跡。常沛清楚,這位新帝看著是端方君子,實際上性格極為惡劣。
徐墨懷多疑傲慢,極少與人交心,夜裡從不讓人靠近床榻。一直到他即位,後院裡的妾侍也沒近過他的身,眾人因此覺得他對林馥一往情深。如今他已登基,後宮再空著便不像話了。
常沛從未見徐墨懷喜歡過哪個女子,索性暗示禮部的人將各種類型的女子畫像給他送去,結果他一個都沒挑。
這日,常沛本想去問問情況,可徐墨懷已經去林府了。
徐墨懷出行的排場著實不小,實際上是為了給林氏面子,好讓所有人都知道天子對林氏一族極為看重。
徐墨懷去的時候大張旗鼓,回程卻很低調。此時正值上元佳節,長安街市掛滿了花燈,亮如白晝。徐墨懷穿著便服,和常沛混在人群中,暗處都是喬裝的侍衛。
雪已經停了,寒風還颼颼地往人的衣襟裡灌。這樣冷的天,倒是半點沒影響百姓對上元節的熱情。
常沛對徐墨懷沒有邀請林馥同遊感到疑惑:“郎君為何不請林小姐一同賞燈?不久後你們便是夫妻,總該彼此熟悉。”
方才在府中,連常沛都看出了,林丞相欲言又止。
徐墨懷目不斜視,似乎對這滿街的彩燈提不起興趣,表情始終淡淡的:“熟悉了又有何用?何況林馥未必真心想跟來。”
他想起林馥那強撐出的笑意就覺得好笑,她分明十分畏懼他,卻不得不為了家族對他曲意逢迎。好在林馥還有幾分姿色,家世、性子也正合適,不會惹出什麼麻煩。
常沛又問:“禮部送來的畫像中,郎君當真沒有一位中意的?”
提到這件事,徐墨懷的眉頭就皺了起來:“沒有。”
常沛見他面色不佳,便沒接著說下去。幼年的徐墨懷與常沛幾乎無話不談,常沛自然知曉他的心結。即便先帝死了,徐墨懷心中依舊無法釋懷。
徐墨懷突然停住腳步,回頭看了一眼。他有一瞬愣怔,但很快轉過身,若無其事地說:“走吧。”
“郎君方才看見什麼了?”
“看錯了一個人。”他腳步微微一頓,有些回憶不受控制地湧現。花燈的光打在他的臉上,他的神情令人捉摸不透。
片刻後,煙火升空,夜空中瞬間升起一簇簇火樹,光芒照亮長街,極致的絢爛轉瞬而逝。
徐墨懷抬起眸子,也不知想到了什麼,竟有片刻失神。他並沒有說什麼,匆匆走了。
路上的行人紛紛駐足,指著煙火興奮地喊叫嬉笑,爭相找個好位置觀賞。
煙花貴重,只有長安城這樣公卿貴族多如牛毛的地方才有這樣盛大的煙火美景可看。蘇燕長到十六歲,還是第一次看到煙花。
即便被冷風吹得瑟瑟發抖,她也要找個好地方,堅持看到煙花放完,天空重歸黑暗。也不知看了多久,她的眼睛都有些酸了,腿也冷到走不動了。她在原地跺腳哈氣,好半天才緩過來。
街上很冷,人卻不少,她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了很遠,從街頭走到街尾,觀賞這些花燈。
蘇燕像是要將這些畫面深深地刻進腦海似的,始終不肯停下來歇一歇。
她來之前聽說,今日新帝那麼大陣仗,是為了給林丞相祝壽。林丞相的嫡女與新帝情投意合,郎才女貌,新帝除了她再看不上旁人,連後宮都為她空著。
蘇燕兀自想著那些話,沒注意到腳下不平坦,一不留神結結實實地摔在了雪地上,額頭生疼。她捂著額頭坐起來,眼眶微微發熱,喉嚨像哽著什麼東西。
蘇燕眨了眨眼,滾燙的眼淚落了下來。她愣了一下,連忙將淚水抹乾淨,緊抿著唇,一聲不吭地繼續走,沒走兩步又停下來抹淚。
可眼淚怎麼都停不下來,終於,蘇燕忍不住了,蹲在地上捂著臉號啕大哭,冰涼的淚水從指縫滲出,悄然融入雪地。
滿街人影綽綽,花燈映照,一片喜氣歡騰的盛景,唯有一人在煞風景地哭。那也不是撕心裂肺的哭法,只是她看著傷心極了,難免讓人覺得悲戚。
行人紛紛猜測她是被情郎辜負了,有人想上前詢問,她卻踉蹌著站起來,繼續朝前走了。
長安離家鄉這樣遠,蘇燕走了很久,走得腳底生了血泡,總算見到了她的心上人。可惜只是匆匆一眼,她就不敢再多看了,以後也見不到他了。
蘇燕一直守到街上的行人慢慢散了,各色花燈一盞盞熄滅,如同她心中一直躍動的火苗一點點暗淡。
她還是有些難過。長這麼大,她是第一次喜歡人,可能有些傻,但是絕對沒什麼壞心。可她的真心在那人眼裡是癡心妄想,是可以隨意踐踏的。
對新帝而言,她不過是草芥,當初那些看似情真的誓言,不過是他遇難時為了讓她幫忙而說的謊言。
他何必如此?他什麼都不說,她也絕不會棄他而去。他何必要騙她?竟讓她像傻子一樣等著他,又自作多情地寫了一封又一封書信。
刺骨的寒風刮在蘇燕的身上,讓她疼得全身顫抖。眼看著長街上的燈火熄滅,眼中的光亮也隨之消失,她吸了一口涼氣,喃喃說:“花燈真好看啊……”


第三章 返京
01
早春多細雨,天氣陰冷潮濕,寒意就像螞蟻似的攀在人身上,似乎連骨頭縫裡都是冷的。
雲塘鎮的學生沒幾個真心好學的,碰上這樣的天氣,紛紛找藉口不來上課。周胥也不惱怒,總歸他們付了束脩,學不學得好都是各人的造化。
不過他並不喜歡這樣的天氣,一到這個時候母親便開始咳嗽,他去鎮上拿藥還要走過一段泥濘的路,若是蘇燕在就好了。想到這裡,他不禁抬頭看了一眼灰撲撲的天。
蘇燕去長安已經有一陣了,不知她是否找到那個男人,又何時才肯回來。
當初見蘇燕執拗,周胥沒怎麼勸她,只因他清楚,能住在崇安坊還被仇家追殺的絕對不會是一般人。那種人如何會娶一個鄉野村婦?便是收她為妾傳出去都是醜聞。士族與寒門之間的壁壘豈是這麼容易打破的?
只是蘇燕此去已有兩個多月,周胥多少有些擔憂。一個女子孤身去長安,路上也不知道會遇到多少磨難。
藥快煎好了,周胥將藥罐子取下,忽聞院門外傳來響動,便起身看向那處。煙雨濛濛中,一個鬢髮微濕、面色蒼白的女子出現。興許是冷得厲害,她唇瓣都在顫抖,看見他後卻揚起了一個笑臉。
蘇燕嗓子有些啞,聲音卻柔柔的:“周先生,近日可好?”
周胥一時失神,手指被滾燙的藥罐子燙到,迅速縮了一下。他對上蘇燕的視線,那絲疼痛似乎也消失了:“燕娘,快進來吧。”
這邊斷斷續續下了半個月的雨,蘇燕蹚過泥水,裙邊髒兮兮的。她想進屋,想起自己的鞋上有泥巴,先去一邊摘了幾片番瓜葉子,混著雨水把泥巴擦掉,這才往屋裡走。
周胥笑了笑,說道:“我家中同是泥地,哪有那麼多講究?”
蘇燕卻垂下眼,說道:“不一樣的。”
周胥給她倒了盞熱水,然後問她:“此去如何?人可見到了?”
他狀似無意地問,心中卻有幾分忐忑。蘇燕還在低頭看著自己髒兮兮的褲腳,也不知在想什麼。
周胥以為她沒聽見,正要再問,就聽她輕聲說:“見到了,他家中並非商戶,是有權有勢的官宦人家,的確是潑天富貴……只是他與我到底是雲泥之別,有些事便只能算了。”
周胥松了口氣,細細打量蘇燕的神情,見她似乎並不難過,便問:“他背棄誓言,你可怨恨他?”
蘇燕接過熱水,雙手捧著取暖,濕透的鬢髮貼在頰邊,低垂的眉眼讓她顯得柔順極了。她說:“初時還有些委屈,回來的路上已想明白了。他這樣的身份,自然不會感激我的好,我再怎麼怨恨傷心,都只會害了自己,還不如忘了他。日子總要過下去的。”
周胥在她身旁坐下,目光落到她水盈盈的眼眸上,蘇燕與他見過的大多女子還是有些區別的。她有姿色,卻無依無靠,命運難免比旁人要坎坷。但這也讓她變得更堅韌,能獨自面對生活中的各種不公,讓她時而溫順可憐,時而潑辣蠻橫。
周胥端著茶,問她:“那你日後還想學字嗎?”
她笑得靦腆,輕聲說:“先生不會嫌我礙事嗎?”
他跟著笑了,說道:“自然不會,你比那群學生要省心。”
蘇燕回到雲塘鎮,身上的銀錢已然不多了。她才回到馬家村,消息就傳開了,馬六一家又來鬧事,說她不知羞恥,死皮賴臉去找心上人,結果灰溜溜地回來了。
蘇燕難得沒有反駁,因為他們說得對。只是那些難聽的話一句接著一句,就像有人在用力地抽她耳光,讓她的腦子嗡嗡作響,她卻只能閉口不言。
馬六的家人想上來打她,被張大夫死死攔住,有好心的村民看不過去,將他們一家子給轟走了。
村民們雖幫了她,卻難免因為她被情郎拋棄而對她投以異樣的目光,有憐憫也有輕蔑,她都默默地受著。
大概因為回來的路上淋了雨,蘇燕很快就病倒了。張大夫照看了她兩日,見她始終未好轉,一時有些心急。他還指望蘇燕為他養老送終,不承想如今倒是她先病懨懨的,就要病死過去。
張大夫腿腳不便,連忙托人去鎮上找周胥,讓他來看一看蘇燕。周胥得知此事,立刻去了村裡見她。
馬六一家乘人之危,準備硬闖蘇燕家將她帶走。好在周胥來得及時,不由分說將人抱起來就走,張大夫才算松了口氣。
周胥執意將蘇燕接入家中悉心照料,周母心中百般不願,卻無可奈何。
蘇燕再次醒過來,看到周胥又守在榻邊,面帶關切地望著她。
他伸手放在蘇燕的額上,探了探她的體溫,而後松了口氣,道:“已經好些了,你喝水嗎?”
蘇燕撐起身子,望著眼前的男人眨眨眼,視線再次變得模糊。

冪冪斂輕塵,濛濛濕野春。
也不知過了多久,連綿的雨水才算停了。蘇燕身子好了起來,照例背著籮筐去山上采藥。
正是雨後,山野間冒了野蕈子,竹林間也發了新筍。她在山野間折騰許久,微濕的鬢髮貼在臉頰,抬手用衣袖擦了擦汗。
周胥送走了學生,久久不見她的蹤跡,問過張大夫後便動身去尋她,最後在半山腰找到了她。
山上的野花開了,杏白、粉紅參差交錯,野蜂在其中穿梭。
周胥是在一棵辛夷樹下尋到蘇燕的。
在高大的辛夷樹的襯托下,蘇燕的身影顯得更加單薄,她挽起的袖子下露出一雙玉臂,好似稍一用力就能折斷。
她背著籮筐仰頭去看樹上的花,白淨的臉透著粉紅,像是花瓣揉出的花汁在面頰上暈開,一張嬌豔的面容半點兒不輸枝頭的春色。
周胥喚了她一聲,蘇燕眯著眼朝他看過來,面上帶笑。
周胥鬼使神差地說出了壓在心中許久的話:“燕娘,你願不願意嫁我為妻?”
他說完又有些懊惱,此刻開口未免太草率。但話既出口,他也只能站在原地定定地看著蘇燕,等待她回答。
蘇燕收斂笑容,沉默好一會兒。也不知想起了什麼,她突然抬手摘下一朵辛夷花別在發上,笑著問他:“好看嗎?”
周胥雖不明所以,依舊點頭。
蘇燕幾步走到他身邊,對他擠了下眼睛,模樣嬌俏可人:“那我就答應你吧。”
雲塘鎮很小,鎮上只有周胥這麼一個夫子,他要成婚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加上要娶的還是蘇燕,難免要被人議論好一陣子。
周母心高氣傲,不願聽那些流言蜚語,索性閉門不出,對常來家中的蘇燕也一直黑著一張臉。
蘇燕沒什麼嫁妝,自然也沒索要什麼聘禮,兩人想一切從簡。她回到自己那個簡陋的家收拾東西,將那些堆在桌角的話本拾起來拍了拍灰,裡面還夾著幾張廢紙。
在屋子裡環視一周後,她盯著那個空空的角落看了一會兒,想起自己當初說要添置書架的模樣,心中平添幾分苦澀。
婚期將至,實際上她也是有幾分不安的,但她沒有可以傾訴的父母兄弟,也沒有交好的姊妹朋友,一切女兒心事只能自己默默咽下。
在空蕩安靜的屋裡坐了許久,蘇燕又想起了當初給徐墨懷寫信的情景。那時她心中有個盼頭,總覺得一切都可以向他訴說。儘管字寫得不好,她也總是會將信紙寫滿,盼他在遠方瞭解她的心事。
如今想來,那些信應當也傳不到他手中,不知是被人丟棄還是燒了,可能連被拆開的機會都沒有。
蘇燕想起往事,突然生出一股訴說的欲望,便打開箱子找出筆墨,在信上寫了起來。她寫信的時候時不時遇到不會寫的字,但總歸沒人看,便胡亂寫了一通。
這應該是她寫的最後一封信了,與其說是寫給徐墨懷的,不如說是寫給她自己的。
次日蘇燕去找人捎信,信使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收了二十文後才說:“又是你,方才那個書生也來寄信,你怎麼不和他一起?聽聞你們就要成婚了,恭喜啊。”
蘇燕面上一紅,和他道過謝,轉身想追上周胥問一問。
正走著的周胥聽到呼喚聲,停下腳步等她,隨後拉過蘇燕的手問:“你怎麼在這兒?”
蘇燕沒有和他說自己寄信的事,畢竟這行為聽著有些傻,便說:“方才見到那送信的人,他說恭喜我們,還說你方才寄了信。”
周胥的笑容微微一滯,他見蘇燕面上未有異色,便斂了神情,說道:“今日在早市上買了條草魚,做魚湯好還是清蒸好?”
蘇燕想了想,說:“還是魚湯吧,昨日才采的筍子,正鮮嫩,燉湯好。”
兩人說完一同回去,午後蘇燕又回到了藥鋪。

一到春日,京城的柳絮就隨風飄了滿街,漫天紛飛像極了雪花,時常有行人因此咳喘不停。崇安坊一帶就種了不少柳樹,徐墨懷從馬車中出去,立刻就有飛絮落在他的發上。
常沛看到徐墨懷皺眉拂去白絮,便說:“陛下怎麼親自來了?”
“朕來是要問問林家的事。”
“陛下還是懷疑林家陽奉陰違?”
徐墨懷冷嗤一聲,朝內堂走去:“不是懷疑,是肯定。林家盛寵不衰,難免會有人生出不臣之心,暗地裡想更進一步。”
他走著走著,瞧見院子裡新種的一棵牡丹竟長了一人高,花苞不日便能盛開,道:“從前似乎不曾見過。”
常沛解釋說:“是前年洛陽進貢給宮裡的一株牡丹,因為送來的時候品相不佳,臣見扔了可惜,便讓人種在此處,誰知兩年過了,長勢竟如此喜人。”
常沛喜好飼養珍禽異獸,這青環苑便是徐墨懷賜給他的,也算是遊玩休息的一方寶地。
二人穿過回廊,見空地上有兩個小廝正圍著一個火盆燒東西。焦黑的碎屑被風吹得亂飄,書信散落一地,幾人正俯身撿拾。一封信正好落到徐墨懷的腳邊。
小廝一見來人,連忙跪在地上行禮。
徐墨懷俯身撿起,隨意瞥了一眼,深覺這字跡醜得讓人眼睛疼。他皺著眉,正想將信丟回去,餘光卻掃到了“莫淮”二字,頓住了。
常沛沒注意到徐墨懷不尋常的沉默,口中正說著原因:“一些舊物不好打理,留著又無甚用處,我便讓他們拿去燒了。”
徐墨懷始終沒讓兩個小廝起來,他們還以為是衝撞了皇上,跪在地上不安地等他發話,就聽頭頂傳來一句:“這信是什麼時候送來的?”
一位小廝悄悄抬頭,看了一眼隱約露出的字跡,立刻明白了他說的是什麼信,道:“回稟陛下,這信斷斷續續寄來許多封,又不知主人是誰,擱置了許久,奴才們也記不清了。”
常沛看向徐墨懷,才發現他面色鐵青,捏著信的手指極為用力,將信紙都捏出了折痕。
“可有人看過?”他的語氣不輕不重,兩個小廝聽了卻無端覺得背後發毛,好似頭頂懸了把刀子。
“稟陛下……無人看過,奴才們雖找不到信的主人,但萬萬不敢貿然去看……”
徐墨懷輕哼一聲:“行了,起來吧。把這類信都送到朕這兒來,一封也不要遺漏。”
話音剛落,地上那兩個人就連滾帶爬地起身,去雜物堆裡翻找起來。
常沛見徐墨懷如此反常,問道:“這信是寫給陛下的?”
小廝之前拿著這些信找過常沛,但那信封上的字跡實在醜陋,常沛怎麼都想不到那寄信人會與徐墨懷有關。
“算是吧。”徐墨懷並未解釋什麼,只將信看了一遍,撫平折痕後疊好放入袖中,並沒有要給常沛看的意思。
常沛睨了一眼,壓住心中的好奇。


02
小廝將收到的信都送來,一共十來封。徐墨懷看到那厚厚的一遝信時頗為意外,畢竟蘇燕節儉慣了,就是幾文錢都要精打細算地用。
從馬家村走到雲塘鎮要兩個多時辰,她寧可走去,也不肯花上一文錢坐牛車。寄信來長安,路途遙遠,她怕是要花費不少銀錢。
他先看了一封信。她的字實在難看,他即便五歲時寫出這樣的字,都會被太傅狠狠地打板子教訓。
這封信全文看下來更是毫無美感可言,勉強可通讀罷了,無非是說些放牛、耕田的瑣碎小事,徐墨懷看了一遍就皺著眉放下了。
剩餘的書信被送到書房,但他之後一直忙於政務,沒有時間去看。一直到批閱完摺子,他才突然想起那些信。
他心中還是有些好奇,畢竟蘇燕雖然背叛了他,但的確曾幫了他大忙,因此他在離去的時候還是留了蘇燕的命。
在他眼中這已經是無上的仁慈,她竟還不識好歹地送信來,說的也淨是些雞毛蒜皮的事,光看字就讓他回想起了那段他因受重傷身不由己,只能聽她連篇廢話的日子。
小廝在把信呈上去之前,已經將信按來信時間整理好了。徐墨懷懶散地斜靠在軟榻上,開始一封封地看這些信。
徐墨懷越看眉頭皺得越緊,過了一會兒便揉著眉心歎氣。然而他也只是歎氣,畢竟第一封信中蘇燕就解釋了她去而不返的原因。與其說是他慘遭背叛,不如說是他先丟下了蘇燕,又誤解了她。
徐墨懷在信中得知,蘇燕受傷後被人救下,在鎮上休養了許久才好,可見傷得不輕。她家中的牲畜都被人牽走了,只有機靈的大黃逃脫了。
也不知是誰教的,她竟在信中寫了“匪過如梳,兵過如篦”這八個字,興許是她說過的那位私塾先生。
即便他不在,蘇燕也沒少做蠢事,例如摘柿子被砸到腦袋,在藥鋪中與人發生爭執險些打起來……他看著看著竟不自覺地笑出聲,似乎她那副蠢樣子就出現在眼前。
雖然這些字他看起來有些費力,但也不失為一種消遣。只是越往下看,徐墨懷臉上的笑意越淺,最後幾乎一臉寒意。
蘇燕並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姑娘,她覺得莫淮是依靠,是心上人,便什麼都跟他講了,包括她在河邊打水險些被馬六輕薄的事。
她將自己受欺負的事一筆帶過,卻寫了一長段說自己是如何打馬六、讓大黃追著馬六跑教訓馬六的事,字裡行間還透著些得意。
徐墨懷看著看著,覺得胸口發悶,像是喘不過氣一般。他放下信,起身飲了口涼茶,胸中的惡火似乎被壓下不少。
他突然有些不想看了,看了無非是平添煩擾,蘇燕的事早與他沒有干係了。
正好午後徐晚音又進宮來找他,也不知是為了何事。徐墨懷耐性並不好,卻對這個胞妹呵護備至。
二人是雙生子,徐晚音生下來就有些體弱,他們幾乎形影不離。皇姐與母妃死後,徐晚音成了他最珍視的親人,無人能動她分毫。只是不承想這樣被嬌寵著長大的公主會喜歡上高傲得連皇室都不放在眼裡的林照。
士族鼎盛之時,娶公主反而成了將就。徐晚音嫁給了冷淡寡言的林照,全身心撲在他身上,卻沒換得他多少憐愛,只好日日跑進宮裡跟徐墨懷訴苦。
徐墨懷從前還會耐著性子勸上幾句,後來便任由徐晚音哭哭啼啼,只冷著臉讓她和離再嫁。
徐晚音喋喋不休的時候,徐墨懷正疏懶地倚在窗邊看著院中的花樹。這樣好的春光悄無聲息地過了一半,他竟絲毫不曾留心。
原來庭中的花樹已經開得這樣好了,觀音山此刻也該是滿山蒼翠,繁花似錦了吧。他意識到自己心中所想,立刻神色不自在地坐直了身子。
徐晚音並未注意到她皇兄的神色變化,口中仍說著:“林照說好了要與我去踏青,中途卻因為公事丟下我。他一定是去平西坊找那宋娘子了……我與他成婚已久,他竟還對一個卑賤的繡娘念念不忘,絲毫不顧及我的顏面……”
徐晚音攥緊了衣袖,面上滿是怨懟,若不是林照做事還算有分寸,沒跟那宋箬卿卿我我,她早命人將那繡娘打死了。
“你就沒個手帕交嗎?你竟為了這種事,跑到宮中同我抱怨。我堂堂一國之君,難道要替你捉姦不成?”徐墨懷扶著額頭,越聽越心煩。
徐晚音低著頭,委屈地小聲說:“當初是我執意嫁給林照,這麼多年過去了,他的心卻始終不在我身上。我將這些說給旁人聽,只會叫人笑話,如今連皇兄都不在意了。”
徐墨懷冷笑一聲:“好啊,那我現在就讓人去殺了那個宋娘子,可如你意?”
徐晚音聽他這樣說,又猶豫起來,支支吾吾地說:“這樣也不好,若適得其反——”
“那就殺了林照。”
“皇兄!”
見她這般反應,徐墨懷也不想多說。他一心護著徐晚音,為此不斷提拔林氏,給足了她顏面。如今她過得好與不好,也不是他能左右的。
徐墨懷任由徐晚音抱怨了一個時辰,最後不勝其煩,送了幾件珍奇寶物打發她,叫侍衛薛奉將她送回公主府。
徐晚音走後,殿內總算安靜下來,只剩庭中風吹樹葉和雀鳥啼鳴的聲響。
徐墨懷心亂如麻之際,侍衛來報,說安慶王世子覲見。他緩了神色起身要走,拂袖時不慎碰倒了茶水。

徐伯徽尚未及冠,比徐墨懷小了三歲,正是好動貪玩的年紀。他在長安是出了名的魔王,不知害得安慶王被禦史參過多少次。
以往徐墨懷是誰也不愛親近的,更不用說是胡鬧慣了的徐伯徽。因此徐伯徽見徐墨懷竟肯陪自己去馬場同遊,還頗為意外,見了面就纏著他問個不停。
“許久不見皇兄來馬場,怎的今日突然來了興致?”徐伯徽少年心性,穿了一身絳色圓領袍,用玉冠將頭髮束起,頭髮中間還極為古怪地編著辮子,墜有寶石和琉璃。
徐墨懷瞅了他一眼,說道:“不倫不類,一副夷狄做派,平白叫人笑話。”
徐伯徽笑嘻嘻地說:“我見明玉坊的胡姬都這麼幹,圖個新奇罷了,其實也挺好看的。我回府之前就拆掉,保准不讓我父王見著。”
胡人在大靖的地位一向是次等的,即便同是歌舞伎館,胡人居多的明玉坊也要更受人白眼些。
“安慶王的身體越發不好,你也該早日成家,將你這性子收斂些,莫要整日與那些卑賤之人混在一起自降身份。”徐墨懷說的話比起那些禦史參的本子已經算委婉的了。
如今朝中最看重門第,那些名門望族自視甚高,連家僕都不要帶著胡人血脈的,徐伯徽再胡鬧下去只會害了他自己。
徐伯徽笑了笑,應道:“皇兄說得是,我記下了。”過了一會兒,他又回過頭問,“那些人雖然身份低微,卻未必不讓人憐愛,若有朝一日皇兄對這樣的人產生情意,也會覺得自降身份嗎?”
說完他又覺得失言,連忙補充道:“這麼說也不對。皇兄早已是九五之尊,何來自降身份之說?應當說即便是一塊石頭,若能讓你中意,那也是貴比金玉了。”
徐墨懷不吃這一套,直截了當地問:“你想娶胡人?”
徐伯徽訕笑兩聲,沒有否認。徐墨懷立刻就明白了,難怪他會這副打扮進宮,原是存了試探的心思。想必他知道安慶王與老師會堅決反對,這才想來看看徐墨懷的態度。
“你若想讓安慶王和孫將軍一頭撞死在宣政殿的柱子上,便儘管將人娶進王府。”
聽到這樣的回答,徐伯徽也急了起來:“喜歡一個人本就是情難自控,我心已許她,難道只因她是胡人,皇兄便要看我拋棄至愛嗎?”
徐墨懷冷冷地說:“你年紀尚輕,不該耽於情愛,更不該為了一個女子讓整個家族蒙羞,何況是一個胡姬,你若實在想要,讓她做妾足矣。”
徐伯徽向來怕徐墨懷,知道他說出這樣的話已經是極為退讓了,便垂頭喪氣地哦了一聲,不再糾纏此事。
從馬場回到紫宸殿,徐墨懷出了一身薄汗,宮人早早備好了沐浴的熱水。洗漱完去書房,正好聽到兩個宮人聊天。
“那字你是沒瞧見,歪歪扭扭的,沒個形狀,簡直跟狗爬似的,瞧不出個所以然來……”
兩個人說著便笑作一團,待注意到不遠處的徐墨懷後,嚇得瞬間癱軟在地,哆嗦著跪拜道:“陛……陛下……”
徐墨懷面無表情,淡淡地掃了二人一眼,吩咐道:“去抄《雍也篇》三千遍,一個月抄不完割舌,一字潦草剁一指。”
三千遍,還得工整,他們便是日夜不休也抄不完,這和他直接下令剁手割舌有什麼區別?他話一說完,二人皆面色蒼白,如喪考妣,還要忍住眼淚,跪謝他寬容大度。
白天他弄倒了茶盞,想必就是那個時候,宮人進去打掃看見了。就是給她們十條命她們也不敢翻閱桌案上的書信,但遠遠地瞧上幾眼也不算難。
徐墨懷覺得得換一批聰敏的宮人,隨後坐在書案前,重新拾起看了一半的信。
政務尚未處理完,他卻在浪費時間看一些枯燥乏味的東西。徐墨懷想到此處覺得有幾分好笑,也不知自己為何會做這種蠢事。
然而,接下來信中的內容再次挑動了他平靜的心緒。
他沉著一張臉看完所有信,最後一封信中,蘇燕說她想了很久,決定來長安找他。
按照這信上所說的時間,她到長安應該是年後了。徐墨懷突然有些恍惚,驚詫於她竟真的跋涉千里,只為確認他的安危。而且在這麼多封信裡,她都不曾催促他回馬家村,只是關心他是否健康平安。
他不知道蘇燕是否真的來了長安,但知道她便是翻遍整個崇安坊,也找不到一個叫莫淮的郎君。或許她在半途就遭遇不測了,因此再也沒有寄書信過來。
徐墨懷將信又看了一遍,心中的煩躁並未平復,反而有越燒越烈之勢。他閉了閉眼,腦海中浮現的畫面便不受控制了。他索性起身離開書房準備安寢。
明日他就燒了這些擾人的東西!

次日徐墨懷醒來,面色更差了,不知是不是做了什麼夢。
常沛一早就在殿外等著,正聽薛奉說起昨日皇上心情不佳的事,就見穿戴整齊的徐墨懷走了出來。他眼下略帶青黑,顯得人有幾分疲態。
徐墨懷走出來就說:“薛奉,讓人端個火盆,放在書房外。”
薛奉百思不得其解,只能照做,搬來一個不大的火盆放在書房外等著。
常沛跟在徐墨懷身後,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等徐墨懷拿著厚厚一遝書信準備往火盆裡丟的時候,他終於忍不住開口:“陛下,昨日又送來兩封信。”
徐墨懷動作一頓,到底還是停了手。他一動不動地盯著常沛手裡的信,半晌沒接。常沛拿信的那只手就像被刺紮著似的,收回去不是,往前遞也不是。
過了一會兒,徐墨懷似乎想通了,伸手將信接過拆開,也不知看到了什麼,臉色已經不是“難看”可以形容的了。
常沛問:“陛下怎麼了?”
徐墨懷拿信的手指用力到泛白,他幾乎要將那本就劣等的信紙給捏碎了。
“當日上元節,朕無意中在街上看到一個人,一個絕對不會出現在長安的人。”徐墨懷將那封錯字滿篇的信看完,只陰沉著臉說了這麼一句話。
沒想到不是他錯認,當日蘇燕的確走過了長安的大小街市,二人擦肩而過之前,她還和長安的百姓一同在雪地中跪迎天子儀仗。
常沛問:“陛下說的人是誰?”
“朕的救命恩人。”他說著冷冷地轉身,將信收好。
最後一封信徐墨懷很快就看完了。他眼也不眨地將其丟進火盆,面上還有幾分嫌棄。
“朕那位救命恩人的眼光實在不怎麼樣。”徐墨懷冷嗤一聲便沒了後話,站在火盆前,一直到那封信被燒成灰燼也沒有挪動腳步。
常沛問:“陛下近日究竟在憂心何事?”
常沛伴徐墨懷長大,稱得上是世上最瞭解徐墨懷的人,鮮少見他如此反常。
“當初朕受了重傷,被一個鄉野村婦所救。她大字不識,言行粗鄙,待朕卻還算用心。”徐墨懷說起這些,往事又在腦海中浮現,“朕曾以為她挾恩圖報,想過殺她滅口,最後還是感激她照顧朕半載,留了她性命。不承想朕走後她過得比從前還差,連遇到的夫婿也別有用心。你說此刻朕若將她帶回長安,算不算救她於水火?”
沒等常沛回答,他便自顧自地說:“她不過是一低賤農女,朕能賜她榮華富貴,讓她過上夢寐以求的生活,她該跪謝朕的恩典。”
常沛沉默片刻,問道:“陛下喜歡她?”
徐墨懷扭過頭,表情古怪地看著他道:“你在說什麼蠢話?”
常沛啞然片刻,又問:“此去路遠,陛下想派何人前去?”
“自然是朕親自去。”徐墨懷想到她在信中說的婚期,忍不住泛起冷笑。
常沛知道徐墨懷陰晴不定,沒有再勸他,也許明日他就改了主意。然而次日,徐墨懷竟真的尋了個由頭帶人出城了。

雲塘鎮很小,誰家要辦喜事,消息不出一日就能傳遍全鎮。
周胥脾氣很好,待人溫厚有禮,許多人都想將女兒嫁給她,誰知這樁婚事竟落到了蘇燕頭上。於是就有好事者在背地裡編派蘇燕,甚至將她早死的母親也捎帶著說上兩句。
蘇燕雖有意讓自己忽視那些風言風語,卻也沒辦法全然不理,背地裡還是會感到煩惱。
周胥的母親一直沒個好臉色,儘管蘇燕悉心照料,周母還是言語輕蔑,處處貶低。好在周胥從不曾有看低她的意思,這才讓她心中好受了些。總歸是和周胥過日子,好壞都讓旁人說去,她才不要理會。
二人的婚事並非大辦,賓客也只請了親朋好友。蘇燕的繡活不好,她便自己挑了塊喜歡的料子,請鎮上有名的繡娘縫製喜服。
孟娘子提前看過蘇燕的成婚裝扮,說道:“周家當真沒落至此?竟讓你穿得如此素淨,頭上連根像樣的釵子都沒有。到底是周胥母親不許還是他認為你家境清貧,不肯對你多花幾分心思?”
蘇燕笑了笑,也不知是在寬慰孟娘子還是在寬慰她自己:“我又沒什麼嫁妝,在馬家村也算聲名狼藉。他不曾說過我半句不好,我心中很感激,若再強求什麼,倒像是我不知好歹了。”
孟娘子歎息著說:“你從前可不是這樣,怎的去了一趟長安就如此妄自菲薄,先瞧不起自己了?還是周胥他娘總說些混帳話讓你……”
蘇燕垂下眼,輕聲說:“與旁人沒什麼干係,我只是覺得也許我是該有一點兒自知之明。”
兩個人都要成婚了,孟娘子一個外人也不好說太多喪氣話,回去後翻箱倒櫃,從嫁妝裡找了根釵子送給蘇燕,算是給她的賀禮。
馬家村離鎮上太遠,成婚當日蘇燕是從孟娘子他們的住處被人接走的。雖然一切從簡,卻很是喜慶,鎮上不少人放下手頭的事來圍觀,小孩子也跟著送親的隊伍又蹦又跳。
蘇燕本就生得好看,略施粉黛後更是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蘇燕一路被迎進周胥家的院子,賓客們歡呼起哄,笑作一團。而後是一堆禮節,周胥出身士族,對此更為講究。蘇燕雖提前練習了好幾次,但如今被這麼多人看著,還是免不了心中忐忑。
大概是猜到了她在想什麼,周胥握著她的手,小聲說了句:“別怕。”
蘇燕面上一紅,瞥了他一眼,迅速低下頭。
賓客見狀起哄:“周先生和小娘子說什麼悄悄話呢?說出來讓我們也聽聽!”
眾人鬧得厲害,周胥也笑出了聲。蘇燕腦子一片混沌,魂魄似乎飄離在外,如同一個旁觀者看著自己同周胥行禮拜天地。她總覺得一切都不太真實,好似在做夢。
等到禮成,就要送入洞房了,賓客又喧鬧起來,你推我搡,嬉笑歡呼聲吵得人腦子嗡嗡作響。突然,一列官兵闖入喜宴,如同一瓢涼水潑到熱炭上,哄鬧的人群迅速安靜下來。
周胥也有片刻無措,然而身為主人,還是立刻站出去,問道:“敢問各位來此有何貴幹?”
還不等蘇燕反應過來,一個衣著華貴、手持長刀的男子從官兵中走出來,二話不說揮刀砍去。只聽周胥一聲慘叫,一隻斷手落在蘇燕的前方。方才還不敢作聲的人被這變故嚇得尖叫起來,擠擠攘攘地往一旁躲,膽小的更是抖得像篩糠。
蘇燕嚇得倒吸一口氣,強忍畏懼上前扶住踉蹌的周胥:“你們是什麼人?”
男子打量她一眼,並未回答,只沉聲道:“其他人滾出去,倘若逗留,殺無赦。”
他氣勢十足,不像在唬人,眾賓客忙不迭地往外跑,桌椅碗筷被撞得哐當作響,婚宴現場一片狼藉。蘇燕面色慘白,不安地看向面前的陌生人。
周胥疼得跪倒在地,眼睛死死地盯著那只斷手,身子止不住地發抖。周母號哭,撲上前抱住兒子。
任周胥如何發問,男子都一言不發,直到官兵散開,有一人從院門緩步走到他們面前。
一塵不染的玄色深衣,袍邊金線織就的雲紋,無不象徵著他尊貴的身份。
蘇燕看到那張她熟悉極了的臉,身體止不住地顫抖。她死死地盯著他,嗓子像被掐住了,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
周母還在哭喊,嚷著要去報官。周胥卻知道自己大概是招惹了什麼不得了的人,強忍疼痛俯身跪拜,有氣無力道:“敢問這位貴人,與我有何仇怨?”
徐墨懷長身玉立,一身精緻華貴的衣裳與這亂糟糟的庭院有著說不出的違和感,比當初在蘇燕家中更甚幾分。他的目光僅落到蘇燕一人身上,然而此刻跪在地上的三個人,唯有蘇燕不敢抬頭看他。
徐墨懷發出一聲短促的輕笑,讓幾個人不約而同地心底發怵:“朕遠道而來,燕娘怎的也不看朕一眼?”他的語氣又輕又慢,像極了情人間溫柔的耳語,然而落到蘇燕耳中卻猶如世上最惡毒的詛咒。
周胥和周母一同瞪大了眼睛,蘇燕幾乎要將唇瓣咬出血來。她緩緩跪拜下去,一字一頓道:“民女蘇燕,拜見陛下。”
周母立刻僵住了,周胥也是一副如遭雷劈的模樣。
蘇燕壓低身子,沒敢抬頭:“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敢問陛下為何到此傷我夫婿,將我的婚宴攪得一團糟?”
不管她如何克制,都壓不住話中的不解與怨恨。分明是徐墨懷騙她在先,眼下她就要有自己的家人,要將傷心事忘個乾淨,他卻偏偏到此,將她織出的美夢給打碎。
蘇燕憋著眼淚,咬牙切齒地問:“敢問陛下到底想做什麼?若是我從前冒犯過您,也實屬無心,即便只是短短幾個月,我也是用盡心盡力侍奉您,為何換來的卻是今日的……”
她心底不知積壓了多少委屈,說到一半卻停下。徐墨懷將她未說完的話接下去:“今日的恩將仇報?”
徐墨懷終於掃了一眼蘇燕身旁抖得像只鵪鶉的周胥,耐心十足地解釋說:“他不是真心要娶你。朕可以帶你去長安,實現你的心願。”
蘇燕滿面淚水,周胥的斷手就掉在離她不到三尺的位置。她以為自己的日子就要好起來了,她是真心要同周胥好的,她是真的想有家人。
她忍無可忍,崩潰地問:“他不是真心,那誰是真心?難道陛下就是嗎?”
方才還面色溫和的徐墨懷眸子驟然一縮,幾步走到她身前,狠狠地蹍過周胥的斷手,似乎要將其踩進泥土裡。
他鉗住蘇燕的下巴,逼迫她仰起頭來。這張臉上沒有驚喜,沒有感激涕零,有的只是被淚水暈花妝容後的狼狽、恐懼和怨憤。
徐墨懷的目光漸漸變得陰森,嘴角噙著令人膽寒的冷意:“你想死嗎?”

03
原本喧鬧的喜宴此刻已經沒有旁人了,除了周胥痛苦的呻吟聲,只剩下周母的低泣聲。
周母本就瞧不上蘇燕,此刻知道這災禍與蘇燕有關,看向她的目光中滿是怨毒。若不是徐墨懷的氣勢壓得周母不敢作聲,她怕是早已撲上去打蘇燕了。
蘇燕臉上的脂粉不算上乘,如今都被她的淚水弄花了。徐墨懷只覺得她臉上的淚水分外扎眼,不等蘇燕出聲便抬袖去擦,動作十分粗魯。他正想說什麼,院門外突然吵嚷起來。
他沒回頭,輕聲吩咐道:“去看看是哪幾個不長眼的東西。”
方才庭院中的賓客都被趕了出去,按理說已經沒人敢靠近,加之有官兵站在門口,怎的還有人敢在此地喧鬧?
蘇燕稍一凝神,立刻就聽出了來人是誰。能在人大喜之日滿口污言穢語的,除了馬六一家還能有誰?
馬六的親戚對院內的事一無所知,加之沒見過什麼世面,理所當然地把那些官兵當成嚇唬人的假把式,以為是周家的人特意雇來防他們鬧事的。
馬六他娘叫駡不止:“還想攔住我們?蘇燕,你害了我兒,還有什麼臉嫁人?今日你若拿不出十貫錢,我們就砸了你這喜宴!別以為找幾個人就有用,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也不行!你賠我兒子的腿來!”
薛奉聽不懂他們的話,在他們想動手的時候直接亮出帶血的刀子。他們立刻蔫了,畏縮地往後退了一步,指著他大罵:“想幹嗎?你這狗鼠輩,敢碰我一下就等著去官府吧!”
徐墨懷在馬家村住了許久,再加上蘇燕說話帶著鄉音,他勉強能聽懂幾句。
他皺眉吩咐:“薛奉,將人丟進來。”
院外又響起一陣罵罵咧咧的聲音,似乎是幾人見狀不對要跑,立刻被壓住了。
院門打開,連帶著瘸腿的馬六,一共五個人,都被齊齊整整地按著跪在地上。幾人進門時還叫嚷個不停,待看到眼前的場景,立刻呆滯在了原地。
馬六瞧了一眼蘇燕,正想問她怎麼回事,就看到了地上那一大攤血跡和血肉模糊的斷手,嚇得驚叫了一聲。這時周胥正慘白著臉靠著周母,虛弱得像是要暈過去。
“這是……這是怎麼回事啊?”馬六看到周圍面無表情的官兵,手持長刀的煞神似的男人,緊接著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
馬六嚇得一個激靈,指著徐墨懷說:“你不是蘇燕家的野男——啊——”
馬六指著徐墨懷的那只手忽然飛了出去,摔在地上滾了不少泥灰。他的家人尚未反應過來,看到斷手後都驚恐地叫喊起來,馬六捧著自己流血不止的傷口撕心裂肺地哭叫。
徐墨懷不記得馬六長什麼樣,但僅憑這一家人的所作所為,就能輕易地將他們和蘇燕信中的人聯繫起來。
“殺人啦!光天化日,傷人性命,還有沒有天理了?!我家六郎和你無冤無仇,你好狠的心!”
徐墨懷覺得聒噪,不耐煩地說:“將他們拖出去關押,倘若再喊叫就拔了舌頭。”
官兵領命,粗暴地將人捆了丟出去,院內這才安靜下來。
他重新將目光落到蘇燕身上,看到她正用一塊巾帕死死地捂住周胥的傷口。
周胥的衣裳與巾帕都被血浸透了,人看著也像要斷氣一般。
“朕瞧你這夫婿也不怎麼樣,”徐墨懷輕笑一聲,問她,“在你這兒倒是個寶貝了?”
蘇燕憤怒得發抖,咬著牙說:“我身份低賤,能得此夫婿已是上天眷顧。”
徐墨懷皺了下眉,似乎是看不過去她這副模樣,一把將她從周胥身邊扯了過去。蘇燕被狠拉一把,半個身子趴在地上,手掌摩擦得生疼。不等她抬頭,就見玄色衣袍及地,一片陰影壓了下來。
徐墨懷半蹲在她身前,風涼地說:“你視他為珍寶,殊不知你這夫婿也許只當你是踏腳石。他乃陳留郡周氏子孫,前朝宰輔後人,竟沒落至此,要靠女人來求官。”
徐墨懷似笑非笑地看向周胥,道:“你誤將朕當成望族之後,猜我不敢背上忘恩負義的駡名,便想用燕娘挾恩圖報,為自己謀取個一官半職。”他說到最後,語氣已極為嘲諷,反觀周胥,面上只剩畏懼與懊悔。
蘇燕聽到此處,也大概想明白發生了何事。
見她半晌沒抬頭,徐墨懷還當她是傷心極了,正想寬慰她兩句,就見她突然抬起頭,滿面怒容地說:“即便胥郎待我虛情假意,那我也心甘情願,陛下又為何要傷我夫婿?他不過一介書生,從未做過傷天害理之事,你為何這般待他,又為何這般待我?!”
徐墨懷未料到她會是這樣的反應,錯愕片刻,迅速沉下臉:“蘇燕,朕念及舊情,不遠千里來接你去長安,你休要不知好歹。”
蘇燕的手上沾著泥灰和周胥的血,十指用力地摳在地上,指甲都深深地陷進了土裡。她道:“陛下不需要念什麼舊情,蘇燕是一個卑賤的農女,能有幸伺候陛下已經足矣,不敢奢求更多。我只求與夫婿安穩度日,不想去長安。”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徐墨懷嗓音低沉,眼神越發可怕。
蘇燕竟甘願留在一個破落山村跟一個心術不正的窮書生成婚。
他能給她金屋珍饈,讓她再也不用去采藥、種地,給她十輩子都享不完的榮華富貴,她竟然敢說不需要?
蘇燕伏著身子,頭簡直要埋到土裡。
徐墨懷默然片刻,怒極反笑。他環視一眼這簡陋的屋舍和她瑟瑟發抖的夫婿,如同被針紮了一般迅速起身,陰沉著一張臉大步往外走。
薛奉沒有料到事情會變成這樣,回頭看了蘇燕一眼,立刻跟著徐墨懷出去。鮮少有人能讓徐墨懷如此動怒,薛奉見識過他們慘烈的下場,如今輪到一個女子,徐墨懷卻像是要放過她,就此算了?
徐墨懷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此刻只覺得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從前乖順溫良的蘇燕如今卻處處忤逆他,一再拒絕他的好意。他是天子,而她不過是螻蟻一般的村女,蘇燕她怎麼敢?
他走到門口,聽到背後傳來極小的一聲“胥郎”。帶著微弱哭腔的一聲呼喚似乎在他的心中點了一把火,瞬間就燒到頭頂。他的腦袋都在嗡嗡作響,渾身肌肉也跟著僵硬了。
徐墨懷停下來,發出一聲令蘇燕不寒而慄的笑來。他緩緩回過身,冷漠地看向蘇燕:“薛奉,將她綁了帶走。”
瘦小的蘇燕面對高大強壯的薛奉就像只面對惡犬的雞崽兒,薛奉輕易就將人提起來丟進了馬車。
周胥本來捂著傷口疼到喘不過氣,還是強撐著想去拉蘇燕一把,卻被周母給按了下來。他閉了閉眼,霎時間淚如雨下。
徐墨懷不想殺周胥,只覺得這人可悲又可笑。他思考了片刻,道:“朕命人查過,連著九年,你往林氏、王氏、孫氏都送過策論,卻始終難償夙願。你可曾想過,士族門客成千上萬,為何偏偏輪不到你?”徐墨懷說話毫不留情,“朕看過你的文章,鄙俚淺陋,多是拾人牙慧。”
周胥被戳中傷心處,表情更加痛苦。
徐墨懷不懷好意地說:“你想入仕,朕便給你個機會,封你為奉禦,擇日入京。”
周胥心中一震,如同有股冷氣蔓延至四肢百骸,牙齒都開始發顫:“謝陛下恩典。”

蘇燕是被強行塞上馬車的。她被五花大綁按進去後幾次想跳出來,都被薛奉給堵住了。直到徐墨懷掀開車簾,她才像是被敲了一棍子,突然停止了掙扎。
“怎麼不喊了?”他冷冷地問。
蘇燕眼眶通紅,憤怒地瞪著他問:“陛下將我夫婿怎麼了?”
徐墨懷拿了塊乾淨的巾帕,毫不溫柔地蓋在她的臉上,將早已暈花的脂粉擦去:“朕許了他官職,讓他休了你。”
蘇燕知道周胥沒死,眼中又開始泛起淚花,看得徐墨懷心中一陣煩躁。
“你若還不滿意,朕現在就讓人殺了他。”徐墨懷覺得自己已十分好心,讓人給周胥治傷,留了他性命,又送他入仕。周胥是聰明人,自該感激不盡,唯獨蘇燕不識好歹。
蘇燕緊抿著唇,低頭呆呆地望著指縫中的血,忽然聽到徐墨懷語氣不悅地說:“你穿的這是什麼衣裳?不堪入目。”
她氣得呼吸不順,卻不敢還嘴,當初在馬家村溫柔和善的郎君與眼前陰晴不定的君王簡直判若兩人。
徐墨懷似乎早有準備,命人拿來一身衣裳,丟到蘇燕懷裡,隨後自己下了馬車,留下一句“下馬車前換好”。
他頓了頓,語氣不善地問:“你聽到了嗎?”
蘇燕不吭聲,他猛地掀開簾子重新坐到馬車裡:“既然你不說話,那朕就看著你換。”
她嚇得手一抖,忙說:“我聽到了,聽到了。”
徐墨懷冷笑一聲,毫不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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