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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父他太難了‧終結篇(全2冊)(簡體書)
滿額折

師父他太難了‧終結篇(全2冊)(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59.8 元
定價
:NT$ 359 元
優惠價
87312
領券後再享88折起
庫存:7
可得紅利積點:9 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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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無論我的愛是什麼樣子,最終都是你的樣子。
“社恐”熊貓妖師父與“社牛”徒弟跨越兩世的甜寵之戀!

晉江超人氣作家扶華繼《獻魚》後又一奇幻治癒之作震撼上市。

2、辛秀:“師父,我想養熊貓。”
師父:“胡鬧。”
師父說胡鬧,就是可以的意思。
後來她發現,師父原身竟然就是只熊貓。
3、“社恐”熊貓妖師父ד社牛”徒弟!
辛秀:我的師父是熊貓!
申屠鬱:徒弟太黏人了怎麼辦?

4、收藏破19萬,積分破38億,評論破14萬!
溫馨治癒、有口皆碑!打工人的異世界奇旅,值得一讀!

5、全文精修,新增《鏡湖梅溪》特別番外!


“此次來到蜀陵山的九人中,有一人與你有宿世因緣。”
因為這一句話,申屠郁收辛秀為徒。
申屠鬱並非人族,與人族習性有異,其他人與他相處起來都是淺淡如水。
他這個小徒弟卻非常喜歡親近人,不僅能毫無畏懼地和他相處,還很熱情。

當他變作食鐵靈獸原形時——
“我很喜歡你,你真好看、真可愛!”
徒弟用美食投喂他,然後一頭紮進他的毛肚子裡蹭啊蹭。
當他的分身陪徒弟下山歷練時——
“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挺喜歡你的!”
徒弟熱烈追求他的分身,嚇得他讓分身當場剃度出家。
當他把分身回收重新煉作女子繼續陪著徒弟歷練時——
“我覺得和姐姐一見如故,不知道為何心裡就是特別親近。”
徒弟自來熟地將他的分身當作姐妹,還相邀夜裡促膝長談。
雖然徒弟不知道他們其實就是他,但這麼熱情的告白,師父有點招架不住啊!
他太難了!

作者簡介

扶華
新生代玄幻言情代表作家,用奇想勾勒故事,用文字治癒讀者。
能寫會畫,多才多藝,愛好廣泛,“售後”一流。
已出版作品:《獻魚》《四十年後的愛人》《末世第十年》《逆襲的男二們》《她的山,她的海》《師父他太難了》

名人/編輯推薦

扶華的書不用多說,人設,劇情,文筆沒有任何問題,況且男主角是熊貓唉,這都不心動嗎?快看!
——晉江讀者 李甜甜的黑卡
很棒的文!有非常可愛的設定以及奇幻的情節,女主角像是在江湖歷險打怪,作者行文非常流暢、成熟。以及,哪個中國人會不愛熊貓呢?!
——晉江讀者 阿扯
熊貓師父可愛又可靠!更重要的是辛秀,我真喜歡她這樣有煙火氣的女性!故事也特別有意思,不是批皮修仙,真的有探討一點修真,還有一點上古神話,我喜歡!
——晉江讀者 水草盈平
非典型玄幻修仙,扶華的文沒有讓人失望過,太太寫純愛是有一手的,“我確實認不出來我們的小熊,這世上這麼多食鐵靈獸,我只認得出來師父。”
——晉江讀者 臨汐yu

目次

第一章 風雨龍母祭
第二章 誅妖金華宮
第三章 仙西桃源鄉
第四章 學宮日月改
第五章 禍起螭風洞
第六章 情絲理還亂
第七章 溯洄憶前塵
第八章 如幻夢一場
第九章 舊烏髮迎春
第十章 春去春再來
番外合集

書摘/試閱

師父他太難了•終結篇
扶華

第一章 風雨龍母祭
“你有沒有看到我的孩子?
“你有沒有看到我的孩子?”
女人面容枯瘦,雙眼發直,鞋面都被磨破了,腳趾露在外面也沒管,翹起的指甲蓋裡塞滿了黃泥。她似乎有些神志不清醒,走在街上,看見人便上前問一句。
路人都不耐煩,還有些害怕她,匆匆避開,還要搖頭念叨幾句“瘋子”。
辛秀自從出山,見多了“瘋子”,隨身的小罐子裡至今還裝著個有點兒瘋和傻的女鬼。
辛秀剛在街邊攤上買了白米糕,那女人就走到了她面前。
女人本以為又會是和之前一樣揮手趕自己走的人,沒想到聽到一句:“你的孩子丟了?孩子長什麼樣?”
女人一愣,才反應過來是面前的人問自己,連忙回答說:“我有兩個孩子。他們是一對兄妹,一個五歲一個三歲。我去田裡幹活,他們在屋裡玩。我回去後就找不見他們了,到處找都找不見……”
辛秀聽她語無倫次地說了一陣,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說:“到這邊來。”
同為女人,而且辛秀看上去很漂亮,女人沒有掙扎,乖順地跟著她走到一邊,只是一邊走還一邊說:“怎麼就找不見了,一轉眼就不見了?”
辛秀走到無人的屋後,說:“把手指伸出來,我取你的一滴血,幫你找孩子。”
女人有點兒蒙,又好像明白了點兒什麼,趕緊伸出雙手。辛秀在那雙難看的手上點了點,紮破一點兒皮,取了血。血珠在辛秀手中凝聚成一個圓滾滾的紅珠子,滴溜溜地轉動起來。
女人緊張地問:“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呢?”
辛秀看她一眼,發現她的神志確實有些混沌,便伸手在她的眉心一點:“你先回家去吧,我找到你的孩子會給你送回來的。”
女人眼神中的狂亂之意慢慢平復下來,她夢遊一般轉身離去了。
辛秀握著那顆紅珠子回去了。他們一行人今天在這城裡休息,辛秀披著朱榮護法的皮待著難受,讓老四代班,自己跑街上來溜達。她看人家做的米糕不錯,就買了點兒,準備帶回去給白姐姐、老四、老五嘗嘗。
辛秀回去先把米糕分了,也拿一個塞自己嘴裡吃,還時不時觀察一下手心裡那顆紅珠子。
“大姐,這是什麼?”
“嗯,一個尋人的小法術。我剛才在街上隨手接了個支線任務。”
“大姐,你又在說讓人聽不懂的話了。”
“我順手給人幫個忙,要是快的話晚上就回來了。”
見辛秀拍拍手起身要走,申屠鬱也跟著起身,準備和她一起去。
辛秀抬手把他按回去,說:“白姐姐你不是還受著傷嗎?你好好休息吧,這種小事我一個人去就可以。”
此時的辛秀,確實只認為這是件隨手就能完成的小事。她出門在外,已經不知道隨手做了多少件這樣的小事。
她走在圍牆上,跟著血珠轉動傳達出的信息,朝著一個方向走去。可是她路過一棵柳樹時,血珠轉動所指引的方向忽然變得沒有規律起來。
辛秀停下來撥了撥那顆血珠,確定自己的法術沒出錯,既然這樣,肯定是有什麼東西影響了血珠。
最後,她的目光定在了那棵柳樹上。這一片屋舍的院子裡種了不少柳樹。辛秀記得蜀陵有位師兄學卜算最喜歡用柳樹枝。這種樹和松樹、桃樹、柏樹等一樣,偶爾也會被視作媒介,用來施一些法術。她本以為這是個尋找走失兒童的任務,結果還有內情,有什麼人施了術進行干擾。
她來時拒絕了白姐姐的幫忙,要是現在回去求助豈不是很沒面子?
辛秀跳下院牆,直接抱著那棵柳樹,用力將它連根拔起,接著又去拔另外一家的柳樹。
她當初和一個師兄學了一點兒八卦陣法之類的東西,但是解陣法就和解高數題一樣困難,甚至有的陣法解起來比解那高數題還困難。
她回去後詢問師父有沒有通用的解陣法術,她師父思考片刻告訴她:“察覺什麼東西不對,直接毀了那東西,十有八九能有所突破。”
她師父教的直接的方法看來還真有用,不愧是長輩的智慧。
佈陣的人大約不怎麼厲害,或者佈陣的時候就很隨便,這個陣法輕輕鬆松地被辛秀這個半吊子破了。
辛秀沒察覺什麼危險,直奔目的地,眼看前方亮著燈的院子裡有人影晃動,面前忽然彌漫起一片大霧,又一個陣法被設下。
辛秀的眼睛眨眼間變成墨綠色。穿透迷霧,她看見院中一個女人抱著兩個孩子扭頭離開,還剩下兩個男人。兩個男人見辛秀好像沒有被這大霧迷住眼睛,手拿柳木鞭子朝著她這邊揮來,準備攔她。
辛秀抬手把叮噹熊貓丟了下去。叮噹熊貓在半空中變大,一屁股坐在其中一個男人的臉上,把他砸倒在地。
辛秀則直接越過他們去追那個女人,誰知眼前忽然冒出個老太太。
老太太將手裡的柳木杖往地上一點,柳木成籠將他們裹在了木籠裡。
“你為什麼找我們的麻煩?”老太太說話的語氣還挺溫和,她屁股一抬,柳木就自動編成一把椅子讓她坐下。
辛秀挑眉道:“剛才那兩個孩子不是你們的吧?你們拐賣孩子還理直氣壯?”
老太太搖頭道:“我們不是拐賣。我們需要兩個孩子,選中了他們而已。”
辛秀道:“搶孩子就是搶孩子,說什麼鬼話?!”
老太太道:“好吧,就算我們搶了孩子,又如何呢?”
辛秀道:“我答應了他們的娘親把孩子送回去。”
老太太道:“只是兩個凡人的孩子,凡人應該沒什麼能力請動異士吧?我看你年紀輕輕有如此修為已是不易,你只要不多管閒事,我就讓你離開。”
“我這人平生最愛管閒事。”辛秀一笑,身後的柳木籠子就被一雙黑色的爪子撕開了一條縫隙。
辛秀輕巧地踩在叮噹熊貓的爪子上,接著被它托了出去。她順手從撕裂的縫隙間往柳木籠子裡扔了個大大的火球——會爆炸的那種。
轟——
辛秀是個不回頭看爆炸的女子,懶得管那屁股穩坐在柳木椅子上的老太太有沒有被炸成花。
辛秀坐在叮噹熊貓身上,讓它趕緊追人。叮噹熊貓比辛秀跑得快,可就這麼一會兒時間,那個帶著孩子離開的女人已經跑得很遠了。
辛秀只能借助晃動的血珠追到一條河邊,見那身影消失在河中央。
辛秀又回到原來的院子裡,老太太和兩個男人也不見了。
辛秀怒道:“氣死了,我還從來沒有過答應別人的事卻做不到的情況。”她還以為是隨便接了個支線任務,沒想到後面還有隱藏任務。
辛秀回去把這事說給了大家聽:“看來我們要耽擱一段時間了。朱榮護法,你就說準備在這裡多待幾天。老五和我一起去找人。”
老五是木系靈根,那些人似乎和柳木有什麼關係,或許老五能幫上忙。
老四看大姐對著自己喊朱榮護法,臉一垮,說:“大姐,老五腿腳不方便,還是我跟你一起去吧。”他扮朱榮扮得渾身不自在,感覺自己一股豬肉味,和辛秀兩個人都是隔兩天就想脫下豬皮變回人。
辛秀樂道:“他不是有坐騎嗎?讓道士馱著他就行。我覺得比起跟我一起出門,老五更不願意留下扮演朱榮護法。”
老五滿頭大汗,說:“四哥,我是真不會演戲。”他扮成朱榮護法,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自帶春風滿面的效果,看著就彆扭。
老四默默地看著他們。
旁邊美麗的背景板白無情聽了老五的這句話,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站起來說:“我和你們一起去。”
辛秀再度溫柔地把白姐姐按回去,說:“姐姐好好養傷,這事與你無關,怎麼好勞煩你?”
申屠鬱有點兒後悔之前謊稱受傷了。他發現了,撒一個謊,就要有無數個謊去圓,熊貓圓謊圓得心好累。
辛秀領著老五去先前的屋子看柳樹。老五伸手覆在那些柳樹上,閉目一陣後開口:“我感覺到很多水,充沛的水汽、大霧、水澤還有龍形的河流。我的附木之術還不是很厲害,只能通過它們看到這些。”
老五呼出一口氣,收回手,額上有一層薄汗。
辛秀贊道:“夠了不起了,走,咱們再去看那女人消失的那條河。”
兩個人在河邊又尋了一陣。
“你看到龍形的河流,這樣的河流並不多見,既然那女人是在這裡消失的,我懷疑那龍形的河流說不定連接著這一片水域。”
老五在地上畫出了看到的那條河流的模樣。
辛秀說:“我們飛上天空去找,這樣的特殊形狀肯定不會被漏掉。”
辛秀騎著飛天摩托載著老五,把道士變成小小一隻放在老五的膝蓋上。
往前飛了一陣,老五拽了拽她的衣服,說:“大姐,我感覺好像是那邊。”
在老五的感應下,辛秀騎了半日飛天摩托,終於從上空看到了那條龍形的河流。
緩緩降落的過程中,辛秀看到河岸邊大片大片的柳樹,柳樹的枝丫呈現紅色。遠處青山的腳下,她隱約能看見青磚牆面和烏瓦房頂。
“大姐,你說的拐孩子的人莫非住在那邊?嗯,大姐為什麼這麼看著我?”
辛秀說:“我看你這張臉上寫了兩個字——‘好人’。老五,待會兒我幻化成一個老人家,牽著牛,由你和他們交談。你就說我們是路過,看天色晚了,想在這裡借宿一晚,知道嗎?”
老五無奈道:“大姐,你知道我演技不好,我儘量不露破綻。”
片刻後,一個彎著腰看著還挺硬朗的老頭和一個坐在牛背上的青衣少年走在通往小鎮的路上。
他們剛走過小鎮前面的那座青石橋,就有兩個年輕人跑過來。那兩個年輕人警惕地看著他們,問:“你們是什麼人?來這裡做什麼?”
老五坐在牛背上,動一動,那空蕩蕩的腳部就被看見了。但他沒有在意兩個年輕人露出的同情之色,臉上帶著笑和一點兒拘謹之意,略紅著臉,道:“我們路過這裡,看天色晚了,想到鎮上休息一晚。我在這周圍也沒看見其他人家……你們這裡是不讓人借宿嗎?”
老五有著一張無害的臉和一身像不會說謊的溫柔氣質。
兩個年輕人對視一眼,有些猶豫,最後還是把他們領了進去。其中一個年輕人邊走邊轉頭和他們說:“其實往常我們並不這樣,很歡迎陌生人來做客,但再過兩日就是我們這裡的龍母祭,這是很重要的祭典,為了避免出現問題,我們難免警惕一些。”
老五坐在牛背上帶著歉意說:“真不好意思,打擾了,我們住一晚就走了。”
年輕人扭頭看他,笑了兩聲:“不用客氣,我先去和奶奶說一聲,看看讓你們住哪一家。”
老五說:“那真是麻煩你了。”
於是,他們就等在了鎮子的牌樓下。
辛秀扮成老頭,眯著眼睛籠著袖子,打量旁邊的一塊碑。上面的字有很多她不認識——這裡的文字和蜀陵通用文字不一樣,文字不統一就是這麼麻煩。好在還有一些字和她會的文字很像,她連蒙帶猜能看懂大概意思。
碑上寫的是龍母的故事。
很多年前這裡出了位龍母,她行雲布雨,把這片荒蕪貧瘠的土地變成肥沃的良田,還賜予這裡的人強健的體魄和溝通雲雨的能力,所以這個地方又叫風雨鎮。
辛秀抬頭看了看那古樸的牌樓,上面果真有“風雨鎮”三個大字,字的周圍雕刻了祥雲花紋和栩栩如生的龍紋,異常精緻。

“你們今日就住在這裡,房間都是現成的,我的嬸嬸給你們換了乾淨的被褥。”年輕人將他們領回了家。
年輕人姓水,叫水原,長相俊朗,有一種蓬勃生長的活力。
其實不僅是他,辛秀自從進了風雨鎮就發現了,這裡的人不管是老人、小孩兒還是年輕人,都有一種活力。那是一種在金剛天王菩薩陰影的籠罩下,她幾乎沒再見過的活力。這裡人們的精神面貌真的很好。
吃晚飯時,辛秀他們作為來借宿的陌生人,不僅沒有被收取借宿的費用,還被邀請一起吃飯。
水原家是一個大家庭,一個看著冷冰冰不太好說話的老太太和三對夫妻大約是水原的長輩,然後就是水原和底下一群弟弟妹妹。
他們圍在一起吃飯,吃飯的時候也沒什麼規矩,小孩子們嘻嘻哈哈地笑,夫妻們隨口說些瑣碎的事,老太太雖然冷著臉,但看著晚輩們的眼神十分溫和。
辛秀路上不知道被多少人請吃飯,那些人都是為了感謝她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那些請她吃飯的人有窮有富,但大多時候女人是不上桌的。有時那些人看在辛秀也是女人需要陪客的分兒上,才會讓女主人陪坐在一邊,但是女主人也不動筷子吃飯,只是陪著她說話。
這裡不一樣,男女沒有太多外面的“尊卑”之分。
辛秀觀察片刻,甚至覺得在這家裡女人的地位隱隱高於男人,而年紀最大的那位老太太似乎擁有著最大的權力。
辛秀這人心眼多,路上遇到的事多了,看什麼心裡都要轉上七八個彎。她吃飯的時候一直小心著,怕飯菜裡有毒,想著這些人已經看出來他們有問題,正準備用計暗算他們。但這頓飯尋尋常常、安安穩穩地吃完了,根本什麼事都沒有發生。
辛秀又暗想:拐小孩兒的人能是什麼好玩意兒?就算這不是黑店,也不會好對付,莫非他們準備半夜動手?
吃完飯,水原找老五說話。
他們的院子都是用青石板鋪就的,上面有一根風雨柱,雕成了龍頭的樣子,旁邊就是一口水井。
水原坐在水井旁邊處理一大捆柳樹枝,老五坐在水原旁邊,帶著辛秀要求的打聽情況的任務,和水原聊天。
水原看上去是個沒什麼心機的人,聽老五問起村子前面那塊石碑上寫了什麼“溝通雲雨的能力”就笑著回答:“這個啊,我說了你別害怕,我們這裡有一些人天生和普通人不一樣,你看!”
他抬起水淋淋的手掌,靜靜注視了片刻,手心的水就全部彙聚在一起,變成一個水球,水球中間還包裹了一片方才沾在他手心的柳葉,而他的手已經變得乾燥。
“給你玩。”水原捏著那一顆柔軟的水球,隨手拋給了老五,接著說,“其實這能力也沒什麼用。鎮上有些人能入水不用呼吸,方便抓魚;有些人能像我一樣凝聚水球,用來互相玩耍罷了;更多的人什麼都不會。最厲害的人能製造大霧,能求下大雨,江家婆婆就會,她以前是巫尪。我們的族譜上都說我們是龍的後代,所以才會和普通人不同。”
辛秀坐在不遠處,有些驚訝于水原的隨意。他這麼大大咧咧地說了,是真沒避諱的意思,還是壓根兒不覺得他們兩個能活著離開這裡,說了也沒關係?
老五捏捏那柔軟的水球,見水原熟練地搓著柳樹枝將這些紅色的柳枝編成細密的籃子,便問他:“你編這麼多籃子做什麼?”
水原解釋:“裝供品用。娘和嬸嬸準備了很多糕餅敬給龍母。這些糕餅要用我們這裡的紅柳枝編成的籃子裝,才能送到龍母手中。”他把手裡的籃子展示給老五看,“你看,我的手藝不錯吧。除了編籃子,我還能用柳枝編其他東西呢。”嘴裡說著,他已經新拿了兩根柳枝編起來。
水原倒不是炫耀,確實編得不錯。
辛秀早就發現了,這裡的人格外喜歡用柳木做東西,家裡的器具,比如籃子、盤子、盒子,都是用柳木編織而成的。
就這麼一會兒時間,水原已經用兩根柳枝編出了一條紅色的龍,雖說簡陋,但那氣質很貼合人們對龍的想像。
老五私底下也是一個喜歡做小手工的人,好奇地看著水原編的龍。
水原哈哈笑著,順手把這條龍也遞給了老五:“送給你。”就像逗小孩兒一樣。
老五拿起龍,垂下眼睛細看,水原又低頭繼續編籃子。
廚房裡還亮著光,蒸籠上的水蒸氣從窗戶裡彌漫出來,正如水原說的那樣,家中的女人正在蒸供品。
辛秀心有疑慮,還特意去看了看。那場景就像在原來世界裡,她回鄉下時看見嬸嬸們聚在一起做麵點。
辛秀現在是個老頭模樣,走起路來還有點兒拐。
看顧蒸籠的年輕女人豐盈的臉頰被水蒸氣熏紅了,見她探頭探腦,還以為辛秀晚上沒吃飽,於是掀開蒸籠,從裡面揀了兩個糕餅放在碗裡遞給辛秀,讓辛秀墊墊肚子。
辛秀感激地笑笑,端著碗離開了,打量那兩個饅頭似的東西,心道:上供用的,莫非這是什麼人肉包子?她將其捏開,發現是個素饅頭,還挺綿軟的。直到這家裡的小孩兒擁進廚房,纏在那個女人身邊,也被一人投喂了一個饅頭,辛秀這才慢吞吞地咬了兩口饅頭,發現饅頭還挺好吃的。
方才她擔心飯菜有毒,吃東西都是裝模作樣,其實完全沒吃下去,這會兒真的餓了。辛秀拿著碗又去了廚房。
老五坐在水原旁邊聽他說話,一轉眼看見大姐吃了人家的饅頭,還意猶未盡地去拿了第二次,心情有點兒複雜。
天色晚了,大家都準備休息了。辛秀和老五進了屋子,辛秀一抹自己的臉撤去偽裝,說:“深更半夜正是殺人放火的好時機,老五你留在這兒,我去周圍找找線索,看看能不能找到那兩個孩子。”她從那位丟失孩子的母親手裡拿到的血珠,在風雨鎮外面被干擾,但到了這裡面又正常了,她完全能順著血珠的指引找到兩個孩子。
老五頓了頓,說:“大姐,你是去消食的吧?”
辛秀說:“瞎說什麼大實話?!”
老五開了個玩笑,忽然又歎了口氣:“大姐,我覺得這裡的人不像惡人。”
辛秀抬手抹了把他的額頭,歎道:“我的傻弟弟呀,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嗎?被逼到沒辦法的時候,好人也會做壞事。被逼到絕境也不肯做壞事的,不是好人,是聖人,不是人人都能做聖人。”
老五抬頭看著她,表情沉默而悲痛。他是明白的,因為明白,才更難受。
辛秀悄悄溜出去,在風雨鎮並不複雜的青石板街道上走了一陣,感覺手心的血珠開始發燙,這是要找的人離她越來越近的現象。她停下腳步,往左邊看。她的眼睛變成了碧綠色,能看見一牆之隔的房間裡有兩個代表著人類的小小的白色影子。
她一個翻身跳上屋頂,掀開兩塊瓦片往下看,什麼都看不見,這裡的房梁下面還有一層架空的木板。辛秀把瓦片放回去,又跳到這戶人家的院子裡。她剛落地就聽旁邊房間傳來一陣咳嗽聲,連忙一個閃身躲在了旁邊的石磨後面。
隔著窗戶,辛秀聽見屋裡有人在問:“娘,好一點兒了嗎?”
老太太聲音嘶啞地說:“沒事,一不注意被燒了一下,休息幾天就好了。你們也別圍在這裡了,二娘,你們趕緊去做龍包吧,之後還要用呢。”
辛秀尋思著:這聲音聽著挺熟悉,應該就是先前見到的那個老太太和那兩個男人的聲音,看來找對地方了。她自從來這裡聽說了什麼龍母祭,就把那兩個被抓的孩子和龍母祭聯繫在一起了。電視劇和小說都這麼寫,祭祀神明只要需要用人,不是用女人就是用小孩兒。她現在好奇的是:這家人出去拐孩子是他們自己決定的,還是整個風雨鎮約定俗成的?不管怎麼樣,這地方肯定有古怪之處。
門被打開,有人出來了,兩個女人進了廚房。還有兩個小孩兒,一男一女,牽著手從屋裡出來。辛秀還以為這就是自己要找的被拐孩童,結果聽他們喊其中一個女人娘,又仔細看,才發覺這兩個孩子年齡大一點兒,不太符合她要找的孩子的年齡。
兩個孩子在廚房玩了一陣,手裡端著碗,悄悄溜了出來。辛秀眼尖,看見他們的碗裡放著她之前吃過的素饅頭。
兩個孩子鬼鬼祟祟地跑到院子角落的一間房邊上,那個男孩兒踩著石頭趴在房間的窗戶上,一手凝聚出一個小水球往裡丟。
一會兒,從窗戶裡探出來一張蒼白的小臉,那也是個小男孩兒。
“你和你妹妹餓不餓?給你吃。”窗戶外的小男孩兒把碗往裡伸了伸,窗戶裡的那個小男孩兒聞到香味,饞得口水都下來了,接過東西就狼吞虎嚥地吃起來,還扭頭遞給腳邊的妹妹。
辛秀靜靜看著這兩對兄妹,他們年齡都不大,還懵懵懂懂的,對情況不太瞭解。玩水球的小男孩兒好奇地觀察著今天家裡新來的兩個孩子,只知道這是自己的姑姑今天抱回來的兩個孩子。
“你們以後是不是就是我姑姑的孩子了?”
屋裡的小孩兒抽泣起來:“我不知道。我想我娘。”
外面的小男孩兒緊張地說:“你別哭了,會被發現的,奶奶不讓我跟你們說話,我要被罵的!”
屋裡的小孩兒小聲說:“你們是不是妖怪啊?你們是不是要吃我和妹妹?不要吃我們好不好?”
外面的小孩兒撲哧撲哧地小聲笑起來:“我們才不吃人。我們是龍的後代,很厲害的。我們怎麼會吃人?”
“可是……可是我聽到他們說,我和妹妹是要死的。”屋裡的小男孩兒低聲說。
外面的小男孩兒瞪眼:“胡說,我們根本不吃人!”
外面的小男孩兒的妹妹忍不住了,也扒拉著哥哥的褲子站到石頭上,兩隻手握著窗戶的欄杆,說:“對呀!我們為什麼要吃人?人又不好吃!”
外面的小男孩兒反駁道:“你又沒有吃過,怎麼知道?”
妹妹跺腳,說:“我就是知道!”
見他們兩個吵起來,屋裡的小男孩兒說:“你們不吃我們,能不能放了我們?我要回家。”
外面的小男孩兒撓了撓頭,說:“我要是放了你們,奶奶要打我。”
屋裡的小男孩兒哭了起來,哭得慘兮兮的,鼻涕泡都冒出來了。
外面的小妹妹被他出糗的樣子逗笑了,說:“別哭了,我放你們走就是了。”
“你不要命啦?奶奶打人可痛了!”哥哥詫異地說。
妹妹驕傲地挺胸,說:“奶奶可喜歡我了,從來不打我。”
哥哥被她說服:“你說得也是。”
外面的兩個小孩兒根本沒有什麼計劃,更不知道時機,只是想到就做。他們跑到門邊研究了一下門閂,就把門閂彈開了,用水把高高的門閂衝開的哥哥還得意揚揚地朝妹妹炫耀了一下。
“跟我來。”外面的小男孩兒示意屋裡的兩個孩子出來。屋裡的那個小男孩兒牽著妹妹出來,他的妹妹撇撇嘴,大概是害怕得想哭。外面的小男孩兒一下捂住她的嘴巴,朝他們說:“噓,不能哭。你管一管你的妹妹,別被發現了!”
四個孩子你推我我拉你地出了門,家裡的大人們根本沒有防備他們,竟然真的讓他們逃出了家門。鎮上的這兩個孩子沒有意識到這麼做有什麼不對的,還覺得挺刺激,跑到街上後就笑了。
“哈哈哈!沒被發現!”
“你們知道怎麼回家嗎?”
被放出來的小男孩兒搖了搖頭。
“那怎麼辦?我也不知道你家在哪兒。”
辛秀在暗處看著他們,忽然搖了搖頭,歎口氣,心想:小朋友們,你們的逃跑還沒成功,已經被發現了。
幾個孩子後面,不遠處的屋門突然被重重推開,女人和手拿武器的男人神情沉鬱,面目猙獰,在黑夜裡顯得異常可怕。
“你們要去哪兒?都給我回來。”
兩對沒有逃出大門直線距離一百米的兄妹,被臉色陰沉可怕的夫妻抓了回去。這家的那對兄妹大約是在寵愛中長大的,很少被罰,所以當他們被按在龍頭石柱上被柳枝狠狠地抽屁股時,都蒙了,不約而同地大哭起來。
這兩個小孩子哭,六分是真的害怕,還有四分是試探。一般來說他們都哭得這麼大聲了,長輩們該放過他們了。可是這次沒有,不管是最疼愛他們的奶奶還是最心軟的爹和姑姑,都沒有吭聲,任由他們被打。到最後兩個孩子真的害怕起來,哭得更加淒慘。
重新被關進屋子裡的小男孩兒反而沒有那麼害怕,趴在窗戶上看著院子裡發生的一切事情,他的小妹妹就靠在他的身邊,被嚇得撇了撇嘴。
“知道錯了嗎?我和你爹是怎麼告訴你們的?啊?”女人一邊狠狠地抽小孩兒的屁股,一邊問。
兩個孩子不明白長輩在憤怒與恐懼什麼,只覺得自己是因為不聽話才被責罰,哭喊著“我錯了”,最後被抱回了屋裡。
辛秀靠在石磨後面,看完了這一出鬧劇。她用腳指頭都能猜到,這家裡的老太太帶著兒子和女兒出門,選好合適的人,搶了人家的孩子回來替他們疼愛的孩子死,替身祭祀也不是什麼新鮮事了。
鬧了這麼一出,都快淩晨了,這家人才各自去休息。這一次他們在關著被拐的小孩兒的門上扣了一個柳木小人,讓小人做耳報神,只要有人挨到門,這小人就會大喊大叫讓人發現。麻煩的是,它沒有眼睛,幻術對它沒用,又通靈,最擅長察覺細微的不對勁之處。
原本辛秀可以直接把門打開,再把兩個孩子弄出來,現在就有點兒麻煩了。不過,也就是有一點兒麻煩而已。
她思索片刻,就想出了個辦法,掏出一個拇指大的小瓶子敲敲瓶身:“胡三娘,胡三娘,出來。”
胡三娘是從前辛秀收來的那個遊蕩的女鬼,被辛秀縫好了胸口的大洞。胡三娘先前附身在小木偶上,後來被辛秀裝進小罐裡隨身攜帶。胡三娘偶爾清醒,偶爾瘋癲,好在現在被辛秀從瓶子裡倒出來時,看起來還挺清醒。
“你去試試附身在那個柳木小人上。”辛秀低聲說。
植物比動物更難產生靈智,有靈的樹木想要有神智更為困難。辛秀看出來那個柳木小人有靈性,但沒有神智。柳木屬陰,對女鬼來說是個不錯的附身物品,比小木人和小罐子更合適。如果胡三娘待在那小人的身體裡,能得到滋養。
胡三娘聽話地飄過去,鑽進了那個柳木小人的身體裡,然後人性化地打了個飽嗝,左右看看,從門上跳了下來,朝著辛秀跑過去。
辛秀蹲下讓小人走上自己的手掌,笑著打量了一下:“你這新身體看起來不錯。”何止不錯,簡直是契合。先前粗糙的柳木人的小臉,看上去都有點兒胡三娘的神韻了。胡三娘已經把先前柳木裡的那點兒靈性完全融合了,說不定以後能借這一點兒靈性修成鬼仙。
解決完這個問題,辛秀直接進了屋,發現那兩個孩子在屋裡的一張床上睡著了。兩個人裹著一床乾淨的厚棉被,睡得還挺香。
辛秀一展袖子,把他們收到了懷裡,又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回到水原的家中。
老五在屋內凝視一根柳木樹枝,不知道在思索些什麼,見辛秀懷中抱著兩個熟睡的孩子回來,扶著輪椅的扶手傾身道:“孩子找回來了?沒事吧?”
“沒事。”辛秀不想驚醒這兩個孩子,途中給他們施了一個法術,讓他們睡得更沉。
老五抬手在兩個孩子的額上拂了拂,不太確定地道:“這兩個孩子似乎適合修煉。”
辛秀不太在乎這些,坐在桌邊和老五討論了一下這裡的奇怪之處。
老五說:“我方才又和水原聊了一會兒,感覺他們的能力似乎與我們修煉的靈力不太一樣。”
辛秀不甚在意,道:“修煉之法有千萬種,我們是蜀陵一脈。我先前去的項茅,他們的修煉方式也與我們有很大不同。”
老五又說:“我覺得院中的水井有些不對,借著幫水原打水,湊近了些觀察,覺得那底下仿佛有什麼東西。”
辛秀頗感興趣地問道:“什麼東西?”
老五搖搖頭說:“不清楚,只是隱約有種感覺。”他是木系靈根,天生就更敏感些。
辛秀思索片刻,說:“那就等我們把孩子送回家去,再轉回來細看。”她這好奇心,不弄明白是沒法走人了。
很快天亮了,這裡的人都起得早。
辛秀用法術暫時把兩個孩子變成兩個小布娃娃藏在了懷裡。她從院子裡牽出牛,讓老五坐上去,準備告辭。兩個人臨出門時,水原的大伯從門外進來,臉色異樣,瞟他們兩眼,和老太太輕聲說了幾句話。
水原在旁邊也聽到了,忍不住辯駁說:“這和他們有什麼關係?他們昨晚又沒離開,身上就這點兒行李,藏了人一眼就看出來了。”
辛秀豎著耳朵,聽了幾句話就懂了。應該是那戶人家發現兩個被拐來的孩子丟了,通知了鎮上的其他人,他們這兩個外來人口有嫌疑,現在對方不讓他們離開。
這還真是最糟糕的一種情況,因為這代表著,這種拐小孩兒來做替身的事,全鎮的人都心知肚明,卻助紂為虐、互相勾連,也代表著這個鎮上的人肯定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美麗如桃花源,裡面也有食人惡魔。
辛秀越發覺得,蜀陵這樣的世外修仙之地真是隱居之地——不想活在混沌世間,又沒有辦法改變的人,開闢一處居所修身養性。大約曆遍世間苦楚的人,最後都想回到蜀陵,從此不問世事,就和她的諸位同門一般。
她現在有些明白,為何祖師爺讓他們幾個“初生的牛犢”冒冒失失地闖進這一攤紅塵死水中了,大約覺得他們會是活水,他老人家大約也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
老五顯然也明白過來這鎮上的人都有問題,垂眸看了一眼辛秀,辛秀回他一副茫然和擔憂的神情。
辛秀和老五被攔下沒多久,水原憤憤又不好意思地過來說:“你們再在這裡住兩天吧,現在……我們這裡不方便人離開。”他看老五不方便,還主動抬手把老五從牛背上抱了下來,又去給他們拿了早飯,然後自己蹲在一邊憤憤地咬饅頭,眼裡壓著憂愁和煩躁的情緒。
很快,辛秀又見到了那對兄妹家的長輩背著咳嗽的老太太過來。老太太像劍一樣銳利的目光在辛秀兩個人身上刮過,辛秀感覺到輕微眩暈,是有人在施術!
“你們是何人?!”一個聲音尖厲地問。
辛秀隱晦地看了一下老五有些迷糊的樣子,跟著暈乎乎地道:“是過路人。”說著,她不動聲色地掐了老五的背心一下,在他的背後畫了個清心符。
老五也跟著說:“過路人。”
“你們可見過一對兄妹?!”
辛秀道:“沒有。”
老五也跟著說:“沒有。”
一聲輕微的鈴鐺聲響起後,辛秀感覺腦子一陣清明。她心裡嘀咕:好傢伙,他們還會迷惑之術,好在自己這雙眼睛足夠強大,再次感謝師父,師父真厲害!
他們一下子洗清嫌疑,但鎮上的人仍沒讓他們離開。辛秀聽見兩家的老太太坐在一起說了幾句話:
“人沒了,如今再去尋合適的也來不及了。”
“怕是只能……”
“實在沒辦法……龍母祭不能出問題,不然到時候……”
“我明白……”
那對兄妹的長輩和老太太是紅著眼睛走的,辛秀淡定地拍拍自己的肚子,懷裡的兩個變成布娃娃的小孩兒還在呼呼大睡,不知道這風雨鎮裡的風雨。
今天外面比昨日吵鬧很多,因為龍母祭就在今夜了。辛秀和老五被水原請回屋裡,水原叮囑他們不能亂跑。
門一關,辛秀飛快地搞出了兩個人形幻象,然後把老五往背上一背,說:“走,咱們去瞧瞧這些人到底想搞些什麼。”
孩子們被拘在屋內不能出來;出門的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一律穿著白衣,看著像是孝衣;年紀大的老頭和老太太用柳木束髮,穿的同樣是白衣,但樣式又有所不同,寬袍大袖,更隆重一些。
老人們聚在一座廟內,辛秀帶著老五坐在廟頂上,鎮裡四處都有人在走動,像是在尋找什麼,辛秀聽到底下傳來老人們的談話聲。
“雲巫,你家那兩個孩子,先準備好吧。”
許久沒人出聲,隨後才是一個嘶啞的女聲咳嗽著道:“我懂,不會誤了龍母祭。”
“十二年一次的大祭,不能出差錯,看好各家的孩子,別去風雨井邊,免得衝撞了龍母。”
“主祭的……今年就雲巫你來吧。”
“抬靈的年輕人要穩重點兒的,別發生像上一次那種事情,真有個萬一,就不是死一兩個孩子的事了,我們都會有滅頂之災。”
這群人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又跪在廟裡對著龍母神像跪拜,念誦靈文。
辛秀大著膽子湊近去看,那龍母神像與一般的神像不太一樣,沒有寬臉、小眼和豐厚的嘴唇,反而十分秀美,穿著類似老太太身上的那種好幾層的白紗衣,手上抱著兩個孩子,兩個孩子下身長長的龍尾纏著她的手臂。
這群人好像不知道饑渴一般,一直在重複念誦什麼,直到黃昏才陸續離開廟,然後頭上和臉上罩上一層白紗。不少壯年男女的手中舉著掛著白燈籠的長杆,跟在他們身後,再看那杆上飄飛的白絲絛,他們真如一支靜默的送葬隊伍。
途中各家的人都提著柳木籃子前往河邊送祭,舉著點了紅點的素饅頭跪拜。
經過那兄妹家中時,辛秀站在屋頂,聽到了底下傳來的哭聲。昨日她見過的那一對兄妹閉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在柳木做成的小搖籃裡,臉是白的,嘴唇和眉心點著殷紅的顏色,穿著彩色的華麗衣裳,赤著腳。他們哭到抽搐的娘親親手將兩張白紗罩在他們的身上。
十幾個年輕人強忍著悲痛情緒,將那兩個孩子抬出來,跟在白色的隊伍後面。在他們的身後,有端著水壺的人,一路走一路將壺裡的水灑在路面上,手上系著的鈴鐺發出雜亂的丁零聲。
他們上了山,白色的霧氣籠罩在他們的身邊,浸濕了林間的樹木。
丁零零——
沙沙——
山間似乎有一群遊魂。
隊伍最終停在了一處山壁前,那裡有一處潭水,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把龍子龍女放入風雨井吧。”
那兩個沉睡的孩子連同載著他們的小搖籃,在潭水之上輕輕打了個旋兒,慢慢沉了下去。
沒有人說話,他們都靜靜地看著。每個人都戴著白紗,顯得面目模糊。他們將掛著白燈籠的長杆插在水潭邊,然後全部退去了。
平靜下來後,辛秀和老五出現在水潭邊,對視了一眼。辛秀把牛和兩個小孩兒都放出來,說:“牛道士,你在這兒看著,我們去去就來。”
姐弟兩個也沒商量,二話不說直接入了潭水裡。
這潭從外面看起來並不深,可是他們進去了才發現裡面竟然完全看不到底。水底並不黑暗,隱隱約約散發著藍綠色的光。在他們的下方,有兩道黑影正在下沉,他們兩個人上前,一人撈起一個。正在這時,水中光芒大作,他們看清了水底的模樣。
水底有一棵巨大的樹,那是一棵柳樹,柳樹枝往上漂蕩,許多柳樹枝上都纏著像繭一樣的孩童的屍體,而正在發光的是柳樹的底部。
這是一幅辛秀不知道該怎樣用語言具體描述的畫面:柳樹在水中搖擺的枝條,遠看像絲絲縷縷的頭髮。白色的光照在這深深的水中,呈現出熒熒的綠色,詭異又可怕。
辛秀一瞬間感到毛骨悚然,心中生出強烈的逃生欲望。她看一眼老五,向上比了比,示意他趕緊浮上去,卻見老五一手撈著個孩子一手難以忍受地按了按額頭。
見他模樣不太對勁,辛秀腳一蹬遊過去拽住他,想帶著他往上浮。正在這個時候,他們腳下的柳樹好像活了一般搖動起來。濃烈的黑氣從柳樹中散出,如同被攪渾的黑水,又像有生命似的,追著將他們包裹在其中。
辛秀髮現法術失靈了,連身體裡的靈力都被沖散了。她聽到令人難以忍受的尖銳的聲音,無數孩童的哭聲直接刺進她的腦子裡,帶著沖天的怨氣。
辛秀感覺身體重得好像背了一座大山,整個人被壓得往下沉——是那些孩童成了怨鬼!
她在上面的時候,甚至剛入水的時候,都沒有感覺到絲毫不對勁之處,只覺得這潭水清澈。現在,她覺得其中肯定有蹊蹺,平時一定有什麼東西在壓著這股龐大的怨氣。
一道光芒在黑色的水中閃爍,那是辛秀先前見過的從大柳樹的底部傳來的光芒。那道光芒穿透黑色的水照到辛秀的時候,她幾乎有一種被太陽照射到的暖意,身上那種沉重和鑽進身體裡的濕冷的感覺一下子減輕了。
被她拉著的老五忽然用力,拉著她主動往下沉,去接近那一道光芒。
辛秀抬頭看一眼上面,他們上不去了,既然如此,乾脆就下去看看。
隨著越來越靠近大柳樹的底部,辛秀終於看清楚了發光的東西是什麼。那是一個女人,一個閉著眼睛、面容秀美、烏髮如雲、穿著一身白色紗衣的女人,長相和她在龍母廟裡見過的那尊雕像有七八分像。
女人神情痛苦,心口深深地紮著一支像角的東西,辛秀看著也覺得疼。
那東西像一根紅珊瑚。但辛秀見過蜀陵那條紫色的雷龍,覺得這“紅珊瑚”看上去像一支縮小的龍角。龍角一頭紮進女人的心口,另一頭被一隻骷髏手握著。靠著女人,手中握著那支龍角的是一具骷髏,骷髏的身量高大,生前應當是個男人。
從兩位仿佛擁抱的姿態來看,應當是這位化成了骷髏的男人,把龍角紮進“龍母”的心臟裡,殺死了她。
不過辛秀猜不出來他們怎麼會凝固在這水底,“龍母”為什麼一直保持這個形態。
還有一件讓她無法理解的事,就是她靠近柳樹的底部後,發現女人和骷髏的身體周圍兩米的範圍內是幹的,沒有水。
從水裡進到那一片幹的區域,辛秀一矮身,把手裡的孩子放在膝蓋上,捏了捏孩子的脖子,抬手順著孩子的背部往下拍了十幾下,將靈氣打進孩子的身體裡。
“喀喀——噗——”
老五也在做同樣的事,只是他的動作比辛秀仔細許多。見兩個孩子並沒有死,只是仍舊昏迷著,他明顯放鬆了表情,然後才去看柳樹上靠坐著的那具屍體和骷髏。辛秀早就蹲過去看了。
老五叮囑她:“大姐,危險,不要靠太近。”
辛秀已經快湊到人家的臉上去了,好像要數清楚人家的眼睫毛有多少根。
“老五,光真的是從‘龍母’身上散發出來的。但她的身體是冰的,沒有氣息,確實是具屍體。而且我沒有看出來這具身體有異常的地方,這應該就是個很普通的人,不是妖怪,也不是其他的東西……”要麼就是這龍母是非常厲害的東西,厲害到她這雙眼睛也看不出異樣的地方。
“這光……大姐,我能感覺到這光很純淨。”老五說道。
辛秀也看出來了,龍母滿身聖潔之氣,看上去竟然是上面那些孩童的屍體產生的怨氣在壓制、侵蝕著她。辛秀先前猜測龍母是什麼邪神,需要孩童祭品,但現在站在這兒親眼看著,才發覺不是這樣。
如果面前這具屍體真的就是龍母,那麼自己的猜測就是錯的。
辛秀抬手碰了一下那支龍角。老五想阻止,但想到大姐的性格又閉了嘴,只是很緊張地盯著她。
她摸完了,什麼事都沒發生,嘀咕:“不應該啊,如果咱們這是個歷險故事,此時應該有異狀發生。”
剛說完,她就感覺自己的百寶囊裡一陣發熱,同時還有一股奇異的香味縈繞在四周。她伸手在百寶囊裡掏了好一會兒才掏出來一塊巴掌大、有裂紋、貝殼似的東西。
老五疑惑道:“這是……?”
辛秀也想了一陣才想起來這是個什麼東西,說:“這是龍鱗,是我們蜀陵先前被關著的那條龍的龍鱗,老二給我的。”
她曾經和老二一起去地龍囚籠看過那條孽龍,後來不感興趣就沒再去了。但是老二似乎常去,有一次就送了她這麼一塊東西,說是在那邊找到的龍鱗。她當時也不知道其真假,就隨手收起來了。
如今,這塊堅硬的紫色龍鱗漂浮在水中,正在消融。它碰到這光,就像遇到太陽的雪,很快消融,同時還散發出奇異的香氣。龍鱗完全消散的時候,辛秀看到龍母的面頰上落下一行眼淚,然後龍母竟然緩緩睜開了眼睛。那是一雙完全漆黑,沒有眼白的眼睛。
老五喊道:“大姐小心!”
他撲過來,想隔開辛秀和龍母的視線,但辛秀反應也很快,一個轉身反而把他塞到了身後,結果就是兩個人全部被龍母眼睛裡發出的光籠罩,一起暈倒在地。

辛秀睜開眼,噝了一聲,從床上費力地爬起來。
“發生了什麼?”從她嘴裡發出的聲音很陌生,是個溫柔的女聲。她費力地坐起身,才發覺自己之所以這麼費力,是因為肚子鼓起來了,像是懷孕了。
辛秀沉默了幾秒鐘,自言自語道:“二次穿越還是副本效果?”
她撈起房間裡的鏡子照了照,發現自己如今長了一張龍母的臉——她變成那位龍母了。
辛秀又嘀咕:“得,這位龍母娘娘是要我來體驗生龍子的。”
“姐姐。”有人敲門,不等辛秀應聲,就有個少年提著籃子鑽進來,又把門關上。他走到桌前,熟門熟路地打開籃子,開始一樣樣地把飯菜擺開:“姐姐,我給你送飯菜來了,快吃吧。”
辛秀沒動,坐在那裡打量他。
少年擺好飯菜,走到辛秀身邊,看著她:“姐姐還是不願意告訴我孩子是誰的嗎?”
辛秀無奈地說道:“弟弟,說真的,姐姐真不知道肚子裡的孩子究竟是誰的。”
少年認真地說:“就算姐姐不說,我也猜得到。是柳緣木的是不是?除了他,不會有別人能讓姐姐這樣心甘情願地為其生孩子。”
辛秀奇怪地說道:“你都說你知道了,還要問我?”所以,這“柳緣木”是哪位?
少年忽然怒而捶床:“姐姐,你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和他保持距離?他根本不是個好東西,也沒有為你想過。不然他怎麼會在這個時候讓你懷孕?你當初就不該和他生出私情!你和柳緣木都是巫尪,很快就是龍神祭,我聽說大巫們要在你們兩個之中選一個人奉神,被選中的人從此擁有最純潔強大的力量!可是現在呢?你懷孕了,女巫懷孕靈力都會消退。一旦生下孩子,你就不能再當奉神大巫了。柳緣木就是故意的,你知不知道他就是欺騙你這樣的傻女人,讓你失去資格?!你把這麼一個大好機會拱手相讓了!”
辛秀恍然大悟:“哦,原來如此。”
這原來是個爭權奪勢、情侶反目成仇的故事。難道說龍母被背叛,後面變壞了?這也不太像,龍母要是真和人發生了關係,肚子裡怎麼會是龍子?如果肚子裡的孩子不是龍子,那怎麼會被稱為龍母?
見她這麼說,少年面上一喜,抓住她的手說:“姐姐,你終於想明白了?想明白就好!現在還有時間,我們這段時間瞞得很好,所有人都不知道你懷了身孕。只要你現在把孩子打了,過段時間的龍神祭,還是有和柳緣木爭一爭的機會!”
辛秀也握緊少年的手說:“弟弟,不必如此激動,我們慢慢說。不如你去把柳緣木叫來,我們一起好好聊聊?”
既然她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那乾脆把大家喊來一起聊一聊。
少年的臉色又變了,他站起來生氣地說:“姐姐,你根本就不想打掉孩子,就是想見柳緣木!在你想明白此事之前,我不會再讓你見他!”他沉著臉說完,開門出去了。
辛秀聳聳肩,你說不行就不行嗎?人長了腿還不會自己走嗎?屋門被鎖了,她用了個小法術就把鎖打開了,大大咧咧地走了出去。她還能用法術,純粹是因為這具身體靈力充沛,竟然比她自己的身體強多了。
抱著肚子出去,辛秀髮現外面屋子的模樣和風雨鎮格外像,烏瓦青磚,處處都是雲紋和龍紋,還有院中的龍頭風雨柱,不過柳樹很少,沒有風雨鎮裡處處都有的紅色柳樹。不僅如此,這裡似乎還很乾旱,處處看不見水,沒了她先前在風雨鎮看見的各種小溪。
她抱著凸起的肚子走在路上,路上所有看見她的人都目瞪口呆。手上端著水壺的人摔了水壺,手裡拿著農具的人摔了農具。
“水……水巫,你的肚子……?”
“水巫怎麼會大著肚子?她不是最近幾個月生了病,一直在屋內養病嗎?怎麼會?”
“水巫是懷孕了?”
“怎麼可能?水巫要當奉神大巫的,怎麼能懷孕?”
辛秀燦爛地對眾人笑了笑,隨口問路旁的一個人:“問一下,柳緣木在哪兒?”
那個人沒反應過來,結結巴巴地說:“柳……柳巫在風雨台祈雨啊。”
辛秀看向他指的那個方向,哦了一聲,又抱著肚子慢悠悠地在眾人難以置信的目光中走了。片刻後,她身後傳來少年弟弟充滿怒氣的聲音,他好像快氣瘋了,飛快地跑過來質問:“你怎麼出來了?”
辛秀不疾不徐地說道:“出來曬太陽,外面陽光這麼好。”
少年尖叫:“你瘋了!現在大家都知道你懷孕了!”
辛秀說:“知道就知道了,你還怕大家不送禮嗎?”
少年怒道:“你在搞什麼?你這樣是自毀前程,當不了大巫了!”
辛秀隨意地說:“那就不當咯。”
少年被她的平淡語氣氣到喘粗氣,紅著眼睛用力拽住她的手往回走,說:“你給我回去。”
辛秀反手一扭,把比自己高一個頭的少年轉了個圈,然後把他按在地上,笑吟吟地說:“姐姐要去做事,你乖一點兒,別胡鬧。”
少年被她這突然的動作驚呆了,被放開後還是愕然地趴在原地,仿佛不敢相信她對他動手。
辛秀也不管他,徑直頂著一路上眾人愕然的目光往前走去。
鈴鐺的丁零聲和清越的誦唱聲從前方傳來,辛秀一抬眼,就看見長街盡頭的雲臺上,一個戴著龍面具、穿著白紗衣的男人正在跳舞,那應該是他們這裡的某種祈雨儀式。那男子身形修長、長髮披散、仙氣飄飄,哪怕辛秀沒看見他的臉,也能確定他是位美男子。
辛秀在附近找了塊石頭坐下,等著他跳完。
高臺上旋轉的男人看見辛秀,動作頓了頓,但還是很敬業地完成了整個祈雨儀式,才緩緩下臺,朝她這邊走過來。停在辛秀面前的男人並未開口,只是注視著她。
辛秀也在看他,看來這人就是柳緣木了,他確實是個人類。
“你就這樣出來了。”男人終於伸手取下了面具,抬手時,手腕上露出一根紅繩,辛秀在自己這具身體的手腕上也見到了一樣的紅繩。龍面具後面是一張很美麗的臉,能讓人見了喊一聲美人的那種。
“你這樣光明正大地走出來,看來已經做好了決定,準備和我成為陌路人。水淩,我跟你說過,只要你願意打掉這個不知來歷的孽種,我就願意忘記你對我不貞的事。你知道,我對你說這樣的話,已經拋下了我所有的尊嚴,可你還是不願這麼做。”男人笑容中帶著恨意,聲音淒厲。
辛秀消化了一下他話裡的意思,明白了:“稍等,你這話的意思就是說,這肚子裡的孩子也不是你的?”
柳緣木的神情就好像被人照著臉打了一拳。
辛秀又問:“不懂就問,請教一下,你覺得我肚子裡的孩子可能是誰的?”
“你……問我?”柳緣木怒不可遏,手背上青筋都暴出來了。她這一句話問出來,在柳緣木看來簡直是挑釁和嘲諷他。
他憤怒了一陣,忽然又冷靜下來,仔細地看著辛秀,看她面上不像作偽的神情,冷冷地說道:“你會不知道孩子是誰的?你之前不肯說,不就是擔心我對那人動手嗎?水淩,你究竟是怎麼了,今日特地過來我面前裝傻?”
辛秀說:“大膽說你的想法,你覺得那人是誰?”
柳緣木嘲諷地笑了一聲:“孩子是水梁的吧?你這位好弟弟一直厭惡我,你說他是年紀小不懂事,可我看得出來,他分明就是將你當成了他的所有物。”
辛秀有點兒驚訝,心裡嘀咕:難道孩子是那個她剛醒來就看到的少年的?這太刺激了。
柳緣木咬牙切齒地說:“你要報答水家人收養你、撫養你長大的恩情,甚至寧願委身于水梁,以此來報答?”
辛秀沉默了,沒有刺激劇情,原來她是被收養的,不過這也是好複雜的三角關係。辛秀問:“你說孩子是他的,有證據嗎?”
柳緣木被她氣笑了,說:“你向我要證據?你不肯承認嗎?你與我一樣是巫尪,如果你不願意誰能勉強你?能讓你自願的人還能有誰?你對他不設防,被他占了便宜,又不願因此對他動手。我說要替你解決這件事,你還一味為他遮掩、開脫,甚至不惜謊稱什麼感而受孕……你真的覺得我什麼都不知道嗎?”
辛秀聽到最後那句話,心裡一動:“等等,我之前和你說我懷孕是感而受孕?”
柳緣木冷冷地說道:“是呀,感而有孕,編出這樣離譜的謊話,你想做什麼?真如我母親所說,你是為了成為奉神大巫,想稱自己懷了龍神之子?為了和我爭奪權力,你不惜這麼做……水淩,我從不知道你是這樣的人。”
辛秀承受著他的滿腹怨氣,又聽到他這一番誅心的猜測話語,心說:你的母親和龍母的弟弟還真是用的同一個陰謀論,都在懷疑對方是不是要為了一個什麼大巫的位置而做出什麼事情。
老實說,辛秀以前也不信什麼感而受孕,畢竟是現代人,受過生物學教育。但鑒於如今處於一個不科學的世界裡,後世確實稱這人為“龍母”,所以她大膽猜測,可能感而受孕才是真相。可惜這位龍母的對象不相信,眼看著兩個人就要上演分手劇情,還準備反目成仇了。
感而受孕到底是什麼流程,辛秀也不清楚。她覺得如果真是感而受孕,那這龍母姑娘可真夠冤枉的,這不是被迫代孕所以和男友產生感情危機嗎?哪怕是神仙也不能逼人代孕。
柳緣木與辛秀不歡而散,辛秀又抱著肚子往回走,見到那位黑著臉的弟弟站在家門口。他神色陰沉地看著她,問:“你還是去見柳緣木了?怎麼,他如今一心爭奪大巫之位,還理會你嗎?”
辛秀字正腔圓地喊他:“水梁?”
水梁隱忍地說:“叫我做什麼?”
原來柳緣木說的弟弟真的就是這人,那根據水梁一開始的話來看,孩子十有八九不是水梁的。
“水巫,巫老們請你前去龍神廟。”
辛秀還沒踏進水家家門,就聽有人來請,只好跟著這人又一路去龍神廟。
這個地方的建築和服飾風格都和風雨鎮很像,但地方不像。這裡後面沒有青山,前面也沒有綠水環繞、紅柳成排,更沒有那種濕潤的水汽,反而有種又灰又幹的滯澀感。
辛秀到了地方,見到柳緣木也在那兒,還以為自己被喊到龍神廟,是要被三堂會審搞清楚她的肚子的事情。結果她坐下後,聽到上面的老者開口說:“今年自從入夏後,有四個月沒有下雨了,山上的滿泉越來越小,我們擔心會乾涸。”
柳緣木在辛秀身邊坐著,聞言俯身一拜:“我的祈雨沒能成功,是我的過錯。”
上首有個拉長著臉的老太太哼了一聲,眼神刀子似的紮在辛秀的身上:“水巫也祈雨了,同樣沒能祈到雨,你急著出來認什麼錯?”
辛秀看一眼那老太太就確定了她肯定是柳緣木的母親,她應該是個惡婆婆的角色。為什麼這種玄幻故事都逃脫不了婆媳關係?這一點兒都不玄幻。
又有老者緩緩開口:“祈雨不成功,也不全是你們的錯,龍神……失去消息許久了。我們的靈力也日漸減少,今年出生的孩子,身帶靈力的一個都沒有,再這樣下去,我們恐怕會漸漸變得與普通人無異。”
所有人面上都露出憂慮、不甘甚至惶恐的神色。對於他們來說,失去龍神庇護、失去天生靈力,從此族群沒落乃至消亡,是絕對無法接受的事。
“水巫,你這漫不經心的模樣,是在看什麼?”上面又有人開口。
辛秀在看他們身後的神龍雕像,盯著案桌上面那一截供奉起來的龍角,覺得非常眼熟,這好像就是紮進龍母心口的那一根龍角。兇器就擺在面前,她就像玩遊戲看到了重要道具,實在沒辦法不去在意。
注意到她的視線,其他巫老紛紛歎息,終於將話題引到了她的肚子上:“水巫,既然你懷有身孕,那之後恐怕無法勝任奉神大巫的職責了。那龍神之角法器,與你無緣啊。”
辛秀淡淡地說:“哦。”
辛秀的態度很隨意,她既不在乎被人看出來自己和“水淩”不同,也不在乎這些人想怎麼樣。因為不管她怎麼做,這都只是一個體驗式的遊戲副本。早已發生過的事,她現在做什麼都沒有意義。她現在的問題是弄懂龍母怎麼和柳緣木走向悲劇的,怎麼離開這裡。她覺得離開的關鍵可能和這個龍角道具有關。
按照辛秀一直以來的習慣,她會半夜跑來偷龍角真是一點兒都不奇怪。水淩的靈力很好用,這一路上他們設下的防禦對水淩也沒用。辛秀將龍角拿在手裡,仔細琢磨著這個要怎麼用。
“水淩,你在做什麼?”
柳緣木的身影出現在黑暗處,辛秀微微詫異,不知道原本的故事裡有沒有這麼一出。她覺得原本的水淩應該是不會偷龍角的,不過這也沒事。
辛秀的臉上沒有絲毫被人抓包的心虛之色,她隨手拿著那支龍角,朝著柳緣木走過去,一手搭在柳緣木的肩上。
柳緣木神情一變,眼神複雜地看著她,似想掙扎動搖,又似不甘痛苦,想也知道正身陷複雜的感情旋渦裡。
但辛秀自然地對比了一下兩個人的姿勢,目測了身高差,發現柳緣木似乎和那具骷髏差不多高。
“對不住了,兄弟。”辛秀說。
柳緣木說:“什麼?……嗯……”他難以置信地低頭一看,自己的心口上紮著一支龍角,鮮血順著龍角溢了出來。他愛的女人握著龍角的另一頭,竟然還朝他笑了一下。
看柳緣木的神情,他大約覺得她這一下很突然,像他這麼漂亮的人也能說殺就殺。但很可惜,辛秀玩遊戲的時候,什麼漂亮的NPC(非玩家控制角色)她沒有殺過?手軟是不存在的。
辛秀說:“對不住,我就是試試殺了你會怎麼樣。”如果柳緣木就是那具骷髏,那死在這裡,後面的劇情肯定就沒有了。
柳緣木朝辛秀伸出手,那神情見者落淚,辛秀卻絲毫不受觸動,只看著周圍的一切慢慢褪色,挑了挑眉,有點兒興味地說:“果然如此,我猜得不錯。”
整個世界剝離,柳緣木和龍角都消失不見。
辛秀從地上坐起,發現自己仍然身處潭底,面前是閉上了眼的龍母。龍母還是那個姿勢,骷髏也沒變。
辛秀扭頭,見老五還躺在一邊,抬手去探他的氣息,他顯然還陷在那個龍母的世界裡沒有醒來。她沒有辦法喚醒老五,只能等他自己掙脫才能醒來。不過她很好奇,老五也是當龍母嗎?

老五小心翼翼地扶著自己的大肚子,握著手中剛收到的信,決定儘快逃離這裡。
這一族世代從未乾涸的滿泉在三日前完全乾涸了,連龍神廟裡的龍神井都不再出水,長久的乾旱天讓所有族人陷入恐慌狀態,眾人全部跪在龍神廟祈求龍神顯靈。
老五小心維持著水淩的身份這麼久,沒有讓人看出不對,但隨著情況越來越嚴重,危險也在逐漸逼近。
就在剛才,他收到一封信,上面告訴他,族裡的巫老商量過後決定用最古老的巫祭來祈求龍神再次降臨。巫祭需要一個巫尪流幹身上的血,他們選的是水淩。懷有身孕的巫尪,具有雙重生命力,他們決定犧牲她。
老五心中猜測這一封信應該是柳緣木送來的。老五最開始來這裡成為龍母之時,柳緣木就和他恩斷義絕了,但這些日子祈雨失敗,也是柳緣木在為他說話,與他一起承擔壓力。所以,老五覺得柳緣木對這身體的原主肯定仍然是有感情的,因此才會悄悄送來這一封信。
老五不擅長戰鬥,只希望能避開人,先逃離此處,保這具身體平安。然而他沒能逃出去。水淩的幹弟弟水梁一直偷偷地盯著他,在發現他準備離開的時候,就將這事告訴了其他人,很快就有巫老召集全族人將他抓了回去。
“水淩,你可知錯?!”
“水淩,你怎麼會是如此貪生怕死之人?為了我們全族的存亡,你竟然不願意犧牲?我們選擇你,也是因為你對龍神的虔誠信奉之心,這是你的榮耀!沒想到你會這麼做,你真的太令我們失望了。”威嚴的巫老們坐在上首,失望而憤怒地看著他。
老五挺直背,注視這裡的人們,說:“你們說得不對,我沒有錯。我並不貪生怕死,但她的生死,你們不能決定。如果你們所謂的龍神需要用一個懷有身孕的女子去祭祀,那就不配被稱為神,不配得到供奉!如果龍神不需要,只是你們自以為是,想用一條性命求一個安心,那就是你們自己愚蠢!”
眾人譁然,議論紛紛,所有人看他的目光都有些異樣,仿佛他說了什麼大逆不道的話。
“大膽!對龍神不敬,水淩,你是瘋了!”
老五和所有人瘋狂的眼神對視,一字一頓地說道:“是你們瘋了。”他在這裡留了很久,親眼看著這些人因為泉水枯竭、靈力消失導致信仰崩塌,這些人確實要被滅亡的未來命運嚇瘋了。
“放肆!”
“馬上將她獻祭給龍神!”
老五一抬手,揮開了試圖來押他的人:“雷來!”
轟隆的雷聲在龍神廟內炸響,猝不及防的眾人亂了一瞬,很快有人憤怒地喊道:“你竟然還敢反抗?!”
老五一招手,又是滾滾雷聲響起,連龍神廟的屋簷都被他劈掉了一個角。試圖抓他的人實在太多了,他的反抗不過是臨死的反擊。混亂中,不知是誰攻擊了他的肚子,老五臉色一白,仍然強撐著。
他不知道所謂的劇情,但覺得十分抱歉。如果他像大姐那麼厲害就好了,如果是大姐成為這個女子,一定能保住這個女子的性命,可他只能落到這種境地。
廟中忽然憑空生出一片大霧。
“怎麼回事?”
“誰造的霧?”
“緣木!你瘋了?!你給我回來!”
老五隻覺得越來越痛,這時有人一把攙扶起他,不聲不響地帶著他往龍神廟裡那口井跑過去,趁著混亂無人發現的時候,抱著他跳進了那口井中。
井裡已經沒有水了,但這下面竟然很寬闊,是個連接著其他地方的洞口。
“跟我來。”幫他逃出來的人是柳緣木。柳緣木仍冷冰冰地不願多理會他,但望著他的眼神帶著擔憂和隱痛之意。
老五抱著肚子慘白著臉,心裡默默地說:不知此刻身在何處的大姐,我被一個男人這樣看著,有點兒尷尬。
尷尬只是一瞬間的事,但疼痛是無休止的。他們在黑暗的水井暗道裡穿行,沒命地奔逃。
暗道似乎是天然形成的,亂石遍佈,地面仍舊濕潤,石縫裡還有淺淺的水。老五踩著這些仿佛河灘卵石的石頭,腳步踉蹌。柳緣木沒有回頭看他,在手中托起一團光,那團光像一輪小小的月亮照亮了他們腳下的路。
他們走過的路上,鮮血一滴一滴地濺落。老五捂著疼痛的肚子,看見衣裙上溢出的紅色痕跡,有些焦急,這個身體裡的孩子難道要保不住了嗎?他沒有做過母親,現在該怎麼辦?
老五埋頭忍耐,按在肚子上的手忽然摸到一個蠕動的凸起,嚇了一跳,然後忽然反應過來,這個感覺怕是要生了。他的臉上痛苦的表情變得茫然,又變得複雜。他真的沒想過自己一個男子有朝一日還要嘗試生孩子!
老五頭疼又肚子疼,一會兒捏眉心,一會兒摸肚子,淩亂了一陣,最後不得不尷尬地開口:“稍等……我覺得,我好像要生了?”
他這一句話說出口,柳緣木也頓住了,兩個人一下子停下腳步,面面相覷。
他們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在這裡都有迴響,一直埋頭忍痛的老五這才發現他們已經離開了狹窄的暗洞,現在在一個寬闊的凹陷的底部。這裡就像一個大肚小口的瓶子,往上看他只能見到一束光從狹窄的洞口照下來。
讓老五感到詫異的是,前方不遠處有一棵樹,那樹長在中央,早已死去的枝條下垂,似乎是一棵柳樹。老五不得不回想到他們先前身處的那個潭底,這裡和那裡很像,如果這棵柳樹再長大一些,這裡再裝滿水,大概就是那個潭底了。
“這裡是哪兒?”老五感到身體裡的力氣和靈力都在不斷地快速流失,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倒。
柳緣木伸手扶著他,把已經痛到快動彈不了的老五扶到那棵柳樹下面,讓他倚著一塊大石,冷淡地說:“這是滿泉底下,滿泉連著龍神廟的龍神井。”
柳緣木已經是奉神大巫,所以才知曉這個秘密。他帶著水淩從這裡逃離,就是為了從滿泉出口把她送出去。可他方才出手救她是臨時起意,並沒有完整的計劃,甚至到現在,仍然在猶豫,不知道該如何對待昔日的愛人——放她,還是殺她?
當巫老們追過來時,沒有想好的柳緣木還是下意識地護在了水淩的身前。
他們這一族的人天生擁有靈力,哪怕剛出生的孩童也擁有靈力,由巫尪變成的巫老們更是厲害。柳緣木和水淩都是族中年輕一代的佼佼者,可在巫老的眼中,仍是太稚嫩了。
不管是巫老還是族中其他人,都用可怕的眼神注視著不遠處的兩個人。尤其是巫老,看向水淩的目光再沒了從前的溫和之意。他們可以是最團結、最護短的一族人,有任何外人敢傷害他們一人,他們便會傾巢出動去復仇。但在族群存亡的生死關頭,他們也可以犧牲從前最疼愛的孩子,只為了求一個希望。
“水淩”不願意為了族群的希望赴死,在他們看來,已經背叛了他們一族。
“緣木,你難道也要為了水淩背叛我們一族?你被她蠱惑了!她給你的苦難道你還沒受夠嗎?”柳緣木的母親也是巫老之一,首先站出來憤怒地質問道。
柳緣木僵硬地站著,隨即微微傾身,一手按在心口行了一禮:“各位巫老,不如就由我去祭祀吧,水淩……你們就放過她吧。”
“你胡說什麼?不可能,她就是最合適的人選!你以為我們是隨便選定的人嗎?”
柳緣木看著母親的神情,動了動嘴唇,但沒有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老五看著這劍拔弩張的場面,已經沒有了力氣做任何事,連話都說不太出來。他的肚子從剛才起就出現了異狀,水淩的身體裡原本有龐大的靈力,但都被肚子裡的孩子奪走了,不僅如此,孩子還在掠奪著母體的生命力,在積蓄力量想要降生。
普通生子應該不至於如此,所以水淩要生的果真是龍子嗎?老五在這危險緊張的場面下,窘迫地想著。
不管如何,他也該努力幫這位女子把她的孩子生出來才行。他看一眼柳緣木的背影,心中無奈一歎,道一聲朋友辛苦了,然後專心用力地生孩子。
可這生孩子,到底應該往哪裡用力?他如果用手按肚子,能把孩子擠出來嗎?老五陷入種種思考之中。其實他還有個最大的疑問:孩子究竟是從哪裡出來?這麼大的孩子要出來,莫非是直接從肚子上撕開一個口子?如果是這樣,他需要主動幫忙開個口子嗎?
未滿二十、沒上過生理課程的老五,緊張地吸氣,感覺到肚子裡的孩子在扭動。老五伸手緊緊攥住了身後濕潤腐朽的柳樹樹幹,一邊承受著疼痛,一邊感到絕望,比當初被人削肉還要絕望。究竟要怎麼生孩子?那些當娘的女子天生就知道該怎麼生孩子嗎?這太難了。
那邊巫老已經動手,他們靈力強大,一旦認真,根本不是柳緣木一個人能阻擋的。風憑空而起,席捲整個空洞,嗚嗚的風聲十分淒厲,迴響在整個空洞中。
柳緣木退後兩步,以身後枯朽的柳樹為中心撐起了一個無風的罩子,剛好罩住了他們兩個人。
外面風力強勁,連大石都能被吹起,柳緣木卻巋然不動。又有巫老忍不住出手,漫天被風吹起的大石朝著他們砸來,柳緣木身形一顫,單膝跪了下去。
“柳巫,你還不動嗎?”
柳緣木的母親終於也動手了。
在老五和柳緣木的身後,那株死去的柳樹忽然舞動起來,柳枝擰成一根鞭子,重重地擊打在柳緣木撐起的防禦圈上,一聲清晰的破碎聲中,柳緣木吐出一大口血,被那一根柳木鞭子遠遠抽了出去,滾落在地。
巫老們抬手,在他們身後的族人們一部分走向柳緣木,一部分走向水淩,想要將兩個人帶走。
轟隆隆——
外面忽然雷聲大作,所有族人都停下動作,下意識地仰頭看向那唯一一道能看見天空的口子。
“打雷了?莫非是要下雨了?終於要下雨了?”
巫老們先是一喜,可是很快就有一位老者翻動手中點了鮮紅顏色的木牌,說道:“不,這是不好的徵兆,有邪物即將降世,此邪靈降世將會是我們一族傾覆、生靈多災的開端!”
邪物降世?
他們幾乎是下意識地看向了樹下臉色慘白、肚子鼓起的女子。
柳巫面頰抽動片刻,忽然大步上前,拿著手中的一根柳木杖,想要狠狠地打擊水淩鼓起的肚子。
啪——
木杖打在了石頭上。
老五用盡全身力氣,才一個翻身躲過這一擊,狼狽地滾到了柳樹下。柳巫面無表情,步步緊逼,再次舉起柳木杖。
轟隆——
雷聲大作,卻也沒能掩住那一聲淒厲的慘叫。鮮血落在柳樹的樹根上,原本枯朽的柳樹忽然間重新煥發了生機,柳枝伸展,長出綠葉,連快要腐爛的樹幹都重新生長起來。眨眼間,這棵柳樹就長成了一棵巨樹。同時,雷聲一聲接一聲,電光閃爍在柳樹周圍,幾乎裹住了滿身鮮血的水淩的身體。
柳巫驚疑不定地後退,身後有巫老大呼:“是天譴!”
這位巫老猛地睜開雙眼,眼中流出鮮血,大喊:“我看見大水淹沒我們,水淩引來了災難!”
此言一出,眾族人更加激動:“快殺了她!”
老五蜷縮在柳樹下,看見亮如白晝的周圍;看見外面猙獰的族人,他們正在試圖攻擊自己;看見柳緣木,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想要往這邊走;還看見頭頂柳樹的枝丫溫柔地招搖。這一切像一個夢。
可能這本身就是個夢,但不是老五的夢,是那個被困在水底多年,被人喊作龍母的女子一個掙脫不了的舊夢。
在她的身上待了這麼久,老五越發覺得,她並不是什麼龍母,只是個很普通的女子。
“對不起,我沒能幫到你。”老五對這具身體說。他總覺得,這個女子還在這具身體裡看著他,和他一起感受著這份痛苦。
他忽然抬手按住肚子,將這具身體所有殘存的靈力灌進肚子,然後撕開了肚子。
女子腹中的孩子沒能平安出生,他們死了。那兩團血肉化作兩道糾纏的黑色怨氣,猛然沖了出去,在半空中、在電光中變成了兩條小龍。
祥瑞之龍出世,有祥雲彩光;而孽龍降世,有雷霆不息。
這兩個沒有出世就死去的龍子已成孽龍了。
孽龍出世,與一般的怪物不同,很快變成了身形巨大的猙獰的龍,這麼大的空間險些裝不下他們。他們發出怒吼聲,引動風雲,急雨傾盆。
族人一直在祈求大雨,可現在大雨降臨,沒有一個人露出喜悅之色。
“這是怎麼回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水淩為什麼會生出孽龍?”
“為什麼是龍?”
柳緣木一聲又一聲地崩潰大喊,好像直到現在才明白了什麼。
巫老們則大喝:“孽龍渴血,他們要殺人!”
老五沒法做出反應了,因為感覺到水淩這具身體已經死了,水淩將最後的生命給了那兩個孩子。但他還在,還能看見面前發生的一切場景。那些族人狼狽地逃離此處,大雨不停,天上的缺口不斷落下水,很快灌滿山洞,淹沒了柳樹與靠在柳樹上的水淩的屍身。
兩條龍的龍吟十分稚嫩,他們察覺母親的逝去,泣血哀鳴,又被刺激得凶性大發,徘徊兩圈試圖靠近母親的屍身,可是無法靠近。水淩的身體發出淡淡的光,他們一靠近身體就開始熔化。兩條龍更加憤怒,仰天長嘯後,一飛沖天消失不見。
九十九個日夜未曾停歇的風雨,把這一片原本乾涸的土地變成了一片汪洋。空中陰雲密布,顏色一深一淺的兩條龍在雲中穿梭,一次又一次地掀起風浪,衝擊一座小小的山頭——那座山頭的龍神廟現在已成為人們唯一的一個庇護之所。
一族的屋舍被大雨衝垮,所有的族人聚集在一處。巫老們消耗著靈力,讓他們在風雨中不被大浪吞沒。他們就像風雨中的一葉小舟,孤立無援,垂死掙扎。
風越來越急,雨越來越大,大水往四周奔騰而去,衝垮堤岸,沖掉了遠方的良田城鎮,將方圓數千里的土地變成了汪洋。
“再這樣下去,我們一族真的要滅亡了。”神情憔悴的巫老將手中帶有神力的龍角交給面無表情的柳緣木,“如今就剩這一個辦法,我們一族人的生死都交到你手裡了。”
柳緣木接下龍神之角,一句話都沒說,目光緩緩掠過屋內那些神色倉皇的孩童,看見消耗過度已經露出死態的母親,轉身躍下龍神之井。
水淩的屍體仍然靜靜倚靠在柳樹下,在水中漂浮著。她的屍身不朽,連沾了她的鮮血的大柳樹都是綠瑩瑩的。
柳緣木遊過來,在他的靈力之下,他們的身體周圍兩米的水被抽空了。他渾身濕透,走到水淩的屍體前,將她扶抱起來,看了她一會兒後,沉默地將手中的龍神之角紮進了她的心臟。
兩條孽龍最後能降世,是因為得了水淩的最後一口氣,他們的力量來源於母親。這支龍神之角能壓制水淩,母體與孽龍之間的聯繫讓他們受制於這具屍體。水淩的神魂將永遠被龍神之角鎮壓,那兩條孽龍也會因此被重創——只有這樣,這族剩下的人才有可能活下來。

老五動了動睫毛,緊閉的眼睛裡溢出眼淚。
辛秀正看著他,見狀搖晃了他一下,喊道:“老五,醒醒!”
老五睜開眼睛,眼中還帶著痛意:“大姐。”
辛秀摸摸他的額頭,語氣溫和地問他:“孩子生了嗎?是男是女?我是不是要當姑姑了?”
老五一窘,把淚意逼了回去,說:“是龍鳳胎。”
辛秀一拍他的胳膊:“是龍鳳胎?老五,你也太厲害了吧!”
老五連忙說:“不是,大姐,孩子跟我沒關係。我也不厲害,沒生下來!”
辛秀鼓勵了他一下:“這次沒生下來不要緊,下次一定會成功的。”
老五沉默了。
老五心底那點兒殘留的情緒被辛秀這一通胡說八道攪了個乾乾淨淨,難受是難受不起來了,他趕緊問:“大姐,你是不是也變成水淩了?你有沒有怎麼樣?”
辛秀輕鬆地說:“我?我很好,將劇情猜了個七七八八,不想完整地看一遍,就直接把柳緣木捅死了,他一死我就出來了。”
老五驚訝地說:“還……還可以這樣嗎?”迷茫的小表情讓人一看就知道他不知道遊戲副本內過場動畫可以跳,完完整整地過完了一遍劇情。
辛秀憐愛地摸摸傻弟弟的腦袋,心說:老五是不是生孩子給生傻了,反應怎麼有點兒慢?
兩個人沒說兩句話,忽然感覺平靜的潭水動盪了起來,在他們的面前,龍母的屍體的光芒慢慢減弱。
辛秀疑惑地道:“嗯?這是怎麼了?”這位龍母讓他們體驗了一次自己的經歷,現在還鬧這一出,究竟是想做什麼?
老五說:“她……應該是想結束這一切。”因為剛才太過強力的回溯,他一身冷汗,顯得有些狼狽,直直地盯著龍母想站起來,辛秀順手扶著他靠近龍母。
老五抬手,毫不猶豫地拔下了那一支插在龍母心口的龍神之角。辛秀先前試圖去摸這東西,老五還很緊張和擔心,如今反倒自己先動手了。
“不怕這位boss(王怪)沒了封印狂暴嗎?”辛秀笑著問道,顯然也沒在怕。
老五和她混久了,也早就知道所謂“波斯”是什麼意思,搖頭說道:“我知道她不會做什麼不好的事,甚至她的心裡也沒有怨恨之意。她只是很難過,一直很難過。上面那些孩子……”
他抬頭看了看柳樹上被裹著的孩童的屍體:“這是用來鎮壓侵蝕她的。只要龍神之角插在她的心口處,她就永遠無法解脫。她的族人們害怕她有朝一日脫困會變成邪物回去復仇滅殺全族人,所以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投下一對男女幼童來鎮壓她,到現在已經變成了一種習俗。可她根本沒有這樣的想法,到現在還在保護著上面那些用來侵蝕她的孩童怨靈。”
如果是祥瑞之龍出世,龍母也會一躍成為神仙,享有長久的壽命和強大的力量。可她死在那樣的時刻,因為孽龍出世,她的身體仍舊殘存著力量,和兩條孽龍連接著,誰都不知道她會變成什麼可怕的東西,所有人都恐懼她。
“她只是不想再看到柳樹上的孩童怨靈增加了,也不想繼續被鎮壓在此處。滄海桑田、世事變遷,當初傷害她的族人早已死去,時間已經過去太久。”老五的聲音低沉且惆悵。
隨著老五的述說,沒了龍神之角壓制的龍母身上猛然爆發出一團亮光。這團亮光十分刺目,辛秀忍不住眯了眯眼睛。她聽到一聲女子的輕柔歎息,柳樹上的孩童屍體同時爆發出強大的怨氣。濃郁的黑霧籠罩在上方,像一個蓋子,試圖壓住底下的光。
然而這一次,那光芒穿透黑霧,驅散了所有怨氣,就像陽光驅散烏雲。哪怕在這麼深的冰冷水底,辛秀也感覺到一陣暖意,還有一絲抑制不住的悲傷情緒,這一點兒悲傷情緒是從龍母那裡傳來的。
龍母看上去是慘死的,還被鎮壓在這種鬼地方這麼久,竟然真的沒有一絲怨氣。辛秀在心中歎息,這樣的人天生就是當聖人的,大約就是這樣,龍母才會擁有那樣的天地感應,能以人的軀體孕育龍,只可惜最後是以悲劇收尾。
孩童怨靈長久的怨氣消散,殘餘的靈變成純白色,像一條條小魚,茫然地穿梭在柳樹搖擺的枝葉間。龍母水淩的屍體在水中緩緩消散,如同鱗片剝落,幾息之間就成了水底一團漸漸暗淡散去的磷光。但是在她的屍體化去之前,她的體內浮出一顆白色的珠子,沒入了老五的額頭中。
辛秀和老五都沒想到會有這樣的突發事件。辛秀想都沒想,一掌按在老五的眉心處,試圖把那珠子拉回來,可那種力量並不是辛秀能控制的,老五幾乎是在下一刻就發出了同水淩身上一樣的白光。
辛秀被嚇得冷汗都出來了,臉色一變:“老五,你不會變成下一個龍母了吧?”
老五的神志還算正常,他的身體漂浮了起來,身體周圍白光縈繞,感受了片刻後,他有些遲疑地說道:“我的修為似乎在不斷上漲。”
辛秀這會兒也感覺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呼出一口氣:“原來是通關獎勵,嚇我一跳。”
老五先前腳部空蕩蕩的,不是坐輪椅就是騎牛或者辛秀幫忙扶著他。可是現在,他心念一動,整個人就立在空中,身形如一朵輕盈的雲。
老五往身體周圍看了一圈,試著抬手。隨著他這一抬手,天上雲層彙聚,風雨井裡這一潭水不斷翻湧,如水龍捲入天上。
辛秀目瞪口呆地看著周圍的水消失一空,連她的頭髮、衣服上的水都被擠出來彙聚成水珠離開她的身體往上飛去。
辛秀忍不住鼓起了掌:“老五,厲害了,你這是一下子漲了多少修為?”
老五也有些詫異自己如今的能力,感受了一番才不確定地說:“我好像……快要成人仙了。”
人仙!辛秀要是沒記錯,蜀陵裡一共就沒幾個人仙,她的師父那麼厲害都還沒修成功,老五的修為一下子坐火箭提升了?
老五擺手道:“不是,還沒到人仙,我覺得還缺什麼,應當是我的心性不足。”憑藉他如今的修為,他有一些說不出的天地感應,對許多玄之又玄的東西有了些理解。
辛秀心道:這可真是傻人有傻福了,老五這傻孩子竟然是拿了故事主角劇本的人。
如今潭下的水沒了,空蕩蕩的,柳樹下只剩下柳緣木的一具白骨。白骨的周圍兩米處有一層淡淡的光,那是柳緣木的靈力所致。如今淡光失去了要護的東西,也慢慢散了,同時白骨化灰,柳緣木的一點兒殘魂附在柳樹上,使得柳枝無風自動。
老五舉起一雙手,原本只有一點兒的潭口忽然間變大,越來越多的陽光照射下來,落在巨大的柳樹上。一些孩童的殘魂繞著垂落下來的柳枝,發出細碎的說話聲。
飄浮在空中的老五動了動手指,柳樹下的許多石頭被壘起來,在樹根前壘出了一座小小的石頭墳墓。曾經長滿了綠藻和水草的地上,慢慢長出茸茸綠草和鮮花。老五用自己的木系靈力將這個龍母的埋骨之地變成了一處靜謐而燦爛的花園。
辛秀靜靜地看他做完這一切,見他轉頭對自己不太好意思地笑了笑,說:“大姐,我們走吧。”
他抬手扶住辛秀,往上飛去,先前被他們救下的那兩個昏迷的孩子也隨著他們往上飛。當他們飛過柳樹的枝丫時,那些孩童的殘魂在風中散去,重歸於天地。
一條長長的水龍盤旋在山間,安靜地流淌著。這是風雨井之前的水,水淩最後的靈力都散在這裡,將這些水變得無比清澈。
道士原本守著兩個變成娃娃的小孩兒在外面,先是見到水湧出來彙聚成水龍的形狀,又見到風雨井原本的小口子變大,嚇得差點兒拔蹄就跑。
“回來,回來,牛道士,你想往哪兒跑呢?”辛秀一出來就見道士想跑,把他招了回來,順手把另外兩個孩子也讓他背上了。
道士訕訕地跑回來,試探地問:“你們在底下遇上什麼了?怎麼這麼大動靜?”
辛秀沒理他,示意他跟著走。他們從山間下去,那條潭水彙聚的水龍像一條真龍盤旋在他們身邊。辛秀抬手摸了摸水龍,手探進水龍的身體裡,像是在摸一條小溪。
老五飄在她身邊說:“這裡的人再也不能使用靈力了,會變成再普通不過的凡人。祭祀了這麼多無辜孩童,沒了龍母作為陣眼鎮壓,今後他們族中氣運凋零,也慢慢不會再有孩童降生了。”所以,他們終究要走向滅族的命運。
辛秀捏了捏牛背上一個小男孩兒肉嘟嘟的臉,嗯了一聲。她之前其實想過做些什麼,但現在似乎也不必做什麼了。
風雨鎮的人發現山上的異狀,聚在一起正準備前去探查,就撞見了從山間下來的辛秀兩個人。
他們族裡那兩個被當作祭品的孩子還睡在牛背上,被辛秀隨手塞進了一個人懷裡,說:“你們的孩子還活著,抱好了,可別再往水裡丟。”
“你們……你們……?”他們看著兩個人身後盤旋的水龍,不敢輕舉妄動。
辛秀說道:“你們的龍母祖宗我們帶走了,你們以後不需要祭祀了。”
少數幾個老人露出憤怒的神色,但辛秀注意到很多年輕人臉上露出了解脫般的神情。
“等等,你們究竟是什麼人?”水原分開人群追問。
辛秀看他一眼,指了指牛背上的兩個孩童:“受他們的母親之托,來帶孩子回家的人而已。”

他們離開了青山綠柳環繞的風雨鎮。
水龍被老五收了起來,見老五一寸寸地把一條小河收起來,道士抽了一口氣:“這小子怎麼變得這麼厲害了?”
辛秀沒理他,朝老五挑了挑眉。
老五回答道:“我想把這些水帶到其他地方去。這潭水能孕育出一個靈力旺盛之地,我不想把它留在這裡。”經過許多事,老五終究也有了一些變化。
辛秀正感歎,就見老五將那一支龍神之角遞給了她。
辛秀接過,疑惑地問道:“嗯?”
老五說道:“這個給大姐,大姐以後說不定能用上。”
龍神之角,這東西能被供奉那麼久,能夠鎮龍母和這一片的氣運,想也知道是好東西,老五卻轉手給了她。
辛秀敲了敲龍神之角:“你繼承了龍母的力量,這龍神之角應該也是你的。”
老五搖搖頭說道:“那就算我送給大姐吧。我已經有了這樣的力量,足夠了。”
辛秀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麼。他像小孩子一樣,覺得兩個人都經歷了一樣的事,只有他得到獎勵,不太公平,擔心她不高興。她也不多說,直接把龍神之角收了起來。
老五這才笑了:“大姐,我們把這兩個孩子送回去,他們的娘親應該等急了。”
辛秀和老五一番忙碌,送回了孩子,終於無事一身輕地回到他們先前的落腳處。
見到嶄新的老五,老四摸著腦袋思考良久才說:“老五,我怎麼覺得你出門三日,變漂亮了不少?”
老五沉默不語,四哥倒是沒變,還是不太會說話。
申屠鬱則深深看了師侄一眼,指出:“他的修為增長了許多,你們遇到了何事?”
“這事就說來話長了。”辛秀語氣一轉,“其實很多事我也不太清楚,老五你從頭講一遍?”
老五坐下,果真將事情講了一遍,只不過在他的口中,故事和辛秀先前想的情況又有點兒不一樣。
“我得到了龍母的力量,也看到了她的過去……”
最開始巫族大旱,所有奉神巫再也感應不到龍神,引發了長久的恐慌情緒。作為族中年輕一代中靈力最強的巫尪——水淩得到感應孕育龍子,可她說出的話被巫老曲解,柳巫覺得她是為了與兒子爭奪大巫之位不惜撒謊。
他們一族已經很久沒有龍神的消息了,而巫老們早已秘密決定犧牲一個巫尪用作祭祀龍神,選擇的正是水淩。巫老們聽了水淩的這些說辭,都以為她是為了逃脫祭祀而撒謊。更有巫老卜出,水淩將為他們一族帶來滅頂之災,於是他們更不願相信這個孩子的“謊言”。他們圍殺水淩,導致孽龍出世。
這些事雖然和老五的經歷並不完全相同,但大體一致。
“風雨鎮前那一條龍形的河流,是那兩條孽龍之一留下的。當時兩條孽龍肆虐,有修士前來阻止降服,其中一條龍受重傷,落在地上流出的血最後成了那一條龍形的河。”
辛秀忽然想到什麼:“孽龍肆虐?咱們蜀陵之前那條雷龍,不就是因為引起大水淹死了許多人才被抓了嗎?難不成兩條孽龍之一就是他?”老五默默地點了點頭。
孽龍之所以被稱為孽龍,是因為他們作孽越多,力量越強。所以他們順從天性,不斷淹沒土地,淹死了許多人,最終一條失蹤,另一條被祖師爺靈照仙人降服關押在蜀陵。
一個久遠的故事到今日終於完全落幕。


第二章 誅妖金華宮
幾百個妖怪前呼後擁,抬著巨大的轎輦,一路招搖過了後國好幾個邊城。
由於頂著朱榮護法的身份,還帶著一大群朱煞法師留下來的小妖怪屬下,辛秀他們趕路的速度並不快。
老五向來是最安靜的人,這幾日都坐在大車的角落裡修煉。他本是木靈根,又得了龍母的水系靈力,體內多了一枚聚水靈珠。五行之中水生木,如今他的木系法術更加厲害了。因為修為一下子增強了許多,他自覺應該承擔起以後作為戰鬥主力的責任,很認真地提升著自己。
老四坐在車上琢磨著他的天工模型,但沒什麼頭緒,心不在焉地琢磨著什麼,忽然說:“我還是有點兒沒搞清楚,這世上真有龍神嗎?那兩條孽龍是龍神的孩子?”
他這幾日聽了龍母的故事,就一直在糾結。
辛秀正在和那位“養傷”中的白姐姐下棋——五子棋,聞言頭也不抬地說道:“據說龍神早死了,但這個龍神是不是具體指某一條龍還真不一定,應該是某種神奇存在的指代。感而受孕,大概就是天地之間差不多該出現兩條龍了,然後就有一個人順應時勢承擔了孕育的責任。總之,感而受孕和咱們人類生孩子不一樣,和傳說中的某位龍神應該也沒太大關係。”
她說完朝對面冷若冰霜的白姐姐笑了笑:“對吧,姐姐?”
申屠鬱注視著面前膠著的棋局,用冷淡的嗓音回話:“只要是龍,都可稱為龍神的子孫,但具體是什麼族類孕育出來的,又會變成不同的龍。龍天生就擁有媲美神仙的力量,與這世間任何一種生物都不相同,他們的出現和多寡有時會決定著塵世運道,反之,塵世運道也會影響這種神妙生靈的多寡。”
他隨口解釋著,看著徒弟慢悠悠地又悄悄連上了四個棋子,要是不堵,馬上她就贏了。
他們一盤五子棋下了許久,申屠鬱只稍稍一頓,就決定假裝沒看見,讓徒弟贏一局。他拿了一枚白子連了四個子,辛秀拿了黑子往他旁邊放,也不去連那五子。他們兩個這是互相放水,申屠鬱又一頓,還是順著徒弟的意思贏了這一盤棋。
辛秀讚歎:“白姐姐厲害,第一次下五子棋就贏了!”
申屠鬱還沒被人讓過,本以為自己是在陪孩子玩,結果現在反而變成徒弟在陪他玩了,而且徒弟還故意逗他開心。申屠鬱頗糾結地看了徒弟一眼,想起她這些日子對自己的悉心照顧,忍不住心裡打鼓:徒弟不是喜歡男子嗎?
老四還想再問點兒什麼,看大姐和白前輩又開了第二局棋,雖然一個笑容滿面一個神情冷淡,但氣氛和諧,莫名有點兒開不了口。老五在一旁拉住他,小聲說道:“四哥,我覺得還是別打擾她們了。”
老四默然片刻,縮到角落和老五坐在一起:“大姐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
老五默默點頭。他們這位姐姐,但凡是看到順眼的、合自己心意的人,就想和人交朋友、熱情照顧。
老四又說:“我早就發現了,越是對她態度淡的人,她就越喜歡,越想和人交朋友。”
辛秀似笑非笑地扭頭,一枚棋子砸到老四的腦殼上,說:“老四,我聽到你編派我了。”
老四揉了揉腦門,縮回腦袋閉嘴。
申屠鬱也聽到了這話,一思索,頓時覺得醍醐灌頂,原來如此!
之前烏鈺是因為那張臉和他心裡的顧慮對徒弟就挺冷淡的,難怪徒弟那麼喜歡。自己現在這個白無情的身份,又太過冷淡,徒弟對他更好,再這樣下去,徒弟要是再喜歡上他,可就不妙了。
申屠鬱一思考,覺得自己很需要改一改這性格。
他壓根兒沒聽出辛秀和老四這一來一往就是在開玩笑,自顧自地恍然大悟,又認真思考了可行性,並且決定付諸行動,做出改變。
可讓一隻熊貓動一動,已經是件困難的事了,再讓他熱情……他該怎麼熱情?申屠鬱不知道。這輩子他似乎都與“熱情”二字無緣。
申屠鬱看了一眼徒弟笑嘻嘻的臉和亮亮的眼睛,心裡覺得徒弟十分可愛,同時又忍不住想:師父真是累了。這麼可愛的徒弟,為何愛好如此奇怪?
辛秀見到白姐姐並不高興的表情,心道:贏了還不高興,莫非她是看出我故意讓她了?

他們這樣聲勢浩大,礙于朱榮護法的身份,一路上城主、富豪見他們路過都要開門迎接,客氣一番地邀他們入住,不管是不是真心實意,面子總歸要給。
辛秀自然也不客氣,次次都找看上去最有錢有勢的人家,先深挖一番他們的底細,再決定自己暫住的態度是友好還是不友好。一旦遇上那種不做好事的人家,他們離開時,無一不是把人家家裡鬧得雞飛狗跳,被稱為煞星。
辛秀心道:抹黑朱榮護法和金剛天王菩薩的感覺真快樂。
他們又住進一個小城的城主府裡,辛秀照例演了一場戲,就快樂地把朱榮護法的皮一撕,去找白姐姐玩耍。
畢竟他們身在敵營,以防萬一,也方便互相照顧,都是兩個人住一處。按照性別分配,白無情自然是和辛秀住在一起。
不過,辛秀和白無情都住一個房間了,卻從來沒有睡在一張床上過。白無情要麼每夜認真修煉,要麼徹夜“療傷”,總之辛秀邀請她一起睡,她從不答應。
洗澡也是如此,辛秀邀她洗澡,白無情更不可能答應。一次就足夠心驚肉跳了,多來幾次,蜀陵幽篁山裡的大樹都快被她的本體撓光了。
如今申屠鬱反思片刻,覺得就是自己這樣不斷拒絕,反而讓徒弟生了執念,不如順了徒弟的意思,如此一來,徒弟這熱情的勁頭應該會有所消減。
“白姐姐,一起去洗澡啊。”辛秀照例招呼了一聲。
申屠鬱一咬牙,說:“好。”
辛秀一愣,沒想到白無情會答應,不過旋即就笑開了,挽了姐妹的手一起開開心心地去泡澡。
果真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這位冷冰冰的姐姐總算被她焐熱了,不再拒人於千里之外。可見她先前覺得這位姐姐外冷內熱並沒有錯,這才沒多久,白姐姐就願意克服困難讓她親近了。
辛秀頗覺有成就感,順勢提出:“我為姐姐擦背?”
申屠郁莫名沉痛地看了徒弟一眼,說:“好,我也可以……可以為你……”
辛秀順著說:“為我擦背是吧?那就多謝姐姐了。”
她說完一轉身,扶著柱子差點兒笑出聲來。白姐姐是她見過的最害羞的人了,從前她和姐妹一起泡澡,玩笑打鬧都十分隨意。就是她在蜀陵和師姐一起泡澡,也沒人像白姐姐這麼緊張。關鍵是白姐姐明明那麼緊張,還要主動提出給她擦背,一副要和她一樣熱情的樣子,白姐姐究竟是哪裡來的大寶貝?實在是太有趣了。
申屠鬱趴在光滑的大石上,雙眼無神地望著前方的石燈座,聽到徒弟在背後說:“白姐姐,你的皮膚也太好了,光滑細膩,摸上去簡直像溫玉,我以前還覺得這種形容太誇張了。”
申屠鬱聽她這麼一說,開始回想自己當初煉製這具軀體是不是用了溫玉,仿佛是用過一種玉石。
過了一會兒,他猛然扭過頭:“不是說擦背嗎?”
辛秀樂道:“是呀,我看姐姐有點兒僵硬,應該是累了,順便給姐姐按摩一下。”
她滿臉無辜,實則心裡在哈哈大笑。
申屠鬱忍著那種被撓癢癢的微妙感覺扭頭,有點兒感覺到徒弟是在故意玩鬧,但能怎麼辦?他又不能把她丟出去,只能讓她捶捶背、捏捏肩,告訴自己這是被徒弟孝順了,沒有任何問題。
辛秀開心地說:“好了,姐姐,輪到你了。”
申屠鬱慢吞吞地扭頭,看見徒弟的模樣,又迅速轉頭。
辛秀又忍不住笑:“幹什麼呀?我有的地方姐姐又不是沒有,姐姐的還比我的大呢!”
申屠鬱說:“好了,你趴著吧。”
辛秀忍住笑意說:“好,好,好,我趴著,這就趴著!”
申屠鬱挽了挽袖子,拿起浴巾。
辛秀一下子笑不出來了:“姐姐,你是在報我剛才笑話你的仇嗎?”
申屠鬱停下,有些費解:“怎麼了?”
辛秀齜牙咧嘴地扭頭:“你再用剛才那力氣擦兩遍,我的皮就能整個被刷下來你信嗎?”
不愧是修為高深的白姐姐,搓個澡的力氣,放在普通人身上,大概已經當場咽氣了。
申屠鬱放輕動作,把徒弟的背當作一塊石板擦擦洗洗。
辛秀吸氣道:“噝!紅了,一定紅了!”
申屠鬱問:“力氣再小一點兒?”
辛秀點點頭:“小一點兒。”
申屠鬱耐心地問:“現在呢?”
辛秀突然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申屠鬱納悶地問:“這樣的力氣,應當不至於受不住。”
辛秀笑著說道:“太輕了,好癢!”她扭來扭去,搖頭晃腦,一頭長髮又滑了下去。申屠鬱順手幫她把頭髮撩起來,目不斜視,專心致志地繼續擦擦洗洗。辛秀趴在那裡,昏昏欲睡,嘴裡還開玩笑道,“乾脆姐姐再幫我洗個頭髮,我懶得動彈了。”
申屠郁應道:“那你就這麼趴著,不要轉過來。”
辛秀懶懶地答道:“好。”
過了一會兒,辛秀睡意全無,捂住自己的腦袋扭頭看身後搓頭髮的白姐姐,幽幽地說道:“姐姐,我要被你拽禿了。”
她先前怎麼沒發現這位含蓄又冷冰冰的姐姐力氣這麼大?
申屠鬱回神,放開她的頭髮,發現自己的手上果然拽著十幾根斷發。
蒼天好輪回,一報還一報,當初被辛秀摸下的毛,如今他已經償還了。
辛秀撈起自己被搓到打結的頭髮,在白姐姐面前晃了晃,說:“姐,我現在信你以前真的沒朋友了。”看這生疏到令人髮指的技巧,白姐姐以前絕對沒做過這些事。
申屠郁見徒弟神情嚴肅,忽然抬手動了動手指,手裡那十幾根斷發就自動接了回去,放下手,從容地說:“好了,接回去了。”
辛秀驚奇地問他:“還有這種法術?”
申屠鬱點頭,說道:“有。”他當初脫毛太多,在樹上吹風覺得有點兒冷,所以想出此種法術,也研究了快速長毛術。
辛秀撲上去勒住白無情的脖子,撒嬌道:“姐姐快教我,我也要學!”學會了這個,她以後回去摸熊貓師父,就不怕他脫毛了,反正能接回去。
申屠鬱要窒息了,說道:“鬆開,趴回去!”
“哈哈哈哈!別激動,別激動,我這就趴回去!”

申屠鬱覺得事情有點兒不對了。
他“熱情”起來之後,發現徒弟對於白無情的態度並沒有改變,不,應該說徒弟更熱情了。這樣一來就顯得兩個人姐妹情深,而且情深似海。
申屠郁有點兒招架不住徒弟對於好姐妹之間的隨意,當然最招架不住的就是他們晚上睡在一起,徒弟和他聊天說起自己的戀情,提到了烏鈺。聽到這個名字,申屠郁簡直芒刺在背,不知該做出什麼表情。
至於在那之前,他們是怎麼睡到一起的,這個過程申屠郁自己其實也不太明白。
他就是答應了和徒弟一起泡個澡,結果搓背、捏肩、洗頭都做了。等到徒弟終於善心大發地穿好衣服上床休息,他只覺得汗流浹背。
幫人搓澡不是熊貓該幹的活,他還思考著下一次要不要答應,就被徒弟攬著胳膊一路回了房間。徒弟談興甚佳,說起蜀陵風物滔滔不絕,還誇讚起祖師爺、師叔師伯和師兄師姐,當然少不了誇讚師父。
申屠鬱也就是聽了一會兒徒弟的吹捧,等反應過來的時候,整個人就已經坐在了床上,連被子都蓋一半了。
申屠鬱望著手裡的被子,腦子裡還在想著徒弟剛才那句“我的師父恐怕是世間最好的師父,我的爹娘都沒他對我那麼千依百順,別看他看起來冷淡,其實格外疼愛徒弟”,怎麼都沒辦法掀開被子走人。
在他頓在原地的時候,旁邊的徒弟已經拍了拍身旁的枕頭,奇怪地問他:“怎麼了?姐,快躺下啊,你該不會準備一直坐著吧?”他就被徒弟拉著,緩緩躺下,順手把被子蓋上了。
至此,申屠鬱又打破了之前給自己定的一個規矩——絕不和徒弟一起睡。
辛秀從被子裡伸出手,鉤了鉤白姐姐的頭髮,說:“姐,你這麼長的頭髮,睡覺的時候就這麼亂糟糟地散著壓在背後?這多不舒服?你起來,我給你紮個辮子。”
申屠鬱又緩緩地坐起來,把自己當個沒有感情的工具人。他感覺徒弟盤坐在身後撈起自己的長髮仔細地梳理,纖細的手指在他的頭髮裡梳過。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這具身體的胸前,默默定了定神。
“好了,紮好了。”辛秀把那漂亮的長髮紮成辮子放下,見白姐姐垂著頭好似在發呆,笑嘻嘻地撲上去戳了一下她的胸,“白姐姐!好大!”
申屠鬱被嚇了一跳,驟然回神,拉起被子蓋在身前,回身用一言難盡的目光看向徒弟,眼中還有些譴責之意。
辛秀笑嘻嘻地說:“是我手癢,姐姐要是不高興,我讓你戳回來?”
申屠鬱兩指抵著她的肩,把她按了回去:“不必,安生睡覺。”
辛秀順勢躺下,哀歎兩聲:“我有點兒睡不著。”她轉頭看著白姐姐潔白的面頰,笑著說,“我一看到姐姐就覺得面善親切,說不定我們上輩子真是姐妹。”
申屠鬱心道:為師覺得不太可能。
女生之間的夜談總是話題多變,辛秀隨意說了些話題,不知道怎麼的就說起了烏鈺:“後來,我就把他送回自在天去了,今後大概再也不能相見了吧。”
申屠郁聽到徒弟惆悵的語調,心中一緊,剛想勸慰幾句,就聽徒弟繼續說:“要是再見到他,我倒是想試試姐姐教我的生髮之術,說來,和尚免疫這法術嗎?”
申屠鬱說道:“不如我明日尋個人來讓你試試?”
辛秀打趣道:“哈哈哈哈,白姐姐,你也會開玩笑了!”
申屠鬱並沒有開玩笑,只是想,既然徒弟好奇,讓她試試便是了,只要別說烏鈺,談什麼都好。
辛秀聽不到申屠鬱的心聲,又隨口一說:“不瞞姐姐,其實先前我一直覺得姐姐和烏鈺很像。唉,如果姐姐是個男子,說不定咱們如今就不做姐妹,而是做道侶了。”
哪怕習慣了徒弟這口無遮攔、隨口開玩笑的性格,聽到這兩句話,申屠鬱仍舊有些緊張:“你為何覺得我們相像?”
辛秀說:“感覺吧!感覺有些時候是虛無縹緲的,但我這人非常依靠感覺,比如與姐姐你感情好,就是因為姐姐你給我的感覺很好。”
申屠鬱問:“你該不會將我當成那烏鈺吧?”
辛秀理所當然地說道:“那當然不會,你們性別都不一樣。”她後知後覺白姐姐有些緊張,忽然回過味,拍著被子大笑起來,“我說你怎麼總放不開呢!你該不會以為我喜歡女子吧?雖說我是熱情了些,但你可千萬別害怕。我只喜歡男子,不喜歡女子。”
申屠鬱總算得到了一點兒慰藉,放鬆了些許。誰知辛秀又湊過來,腦袋壓著他的肩,很感興趣地問他:“看姐姐你這一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模樣,莫非以前被女子喜歡過?不然你不至於如此緊張,一般女子之間交朋友都不會想到這種方向吧?”
申屠郁不知道該給白無情這個身份一個怎樣的故事背景,又怕自己以後不小心露餡兒,最後憋了半天,板著一張臉憋出來一句話:“我不想說。”
白無情這麼說,辛秀就明白了,感歎道:“白姐姐,你真是個有故事的女人。”估計還是很複雜的故事,所以不像自己,因為沒什麼壓力和心理陰影,隨隨便便就能拿起來說。
辛秀聊完就睡,申屠鬱卻睜眼到天明,拽拽自己被人抱住的胳膊,沒拽出來,深深感到熊生艱辛。
他的心情不好,別人就倒黴了。最近沒有撞上來的敵人,他只好重操舊業,又去毀了金剛天王菩薩的幾十座廟宇。
辛秀只當白無情傷好了又迫不及待地想找金剛天王菩薩報仇,心下算了算日子,準備安排上這件事。
恰好此時從後國國都來的信使雀妖尋上“朱榮護法”一行人,傳達了金剛天王菩薩的旨意。這位金剛天王菩薩因為手底下幾個護法死亡,又尋不到兇手,正在國都發脾氣,急召朱榮護法回去。
“我是替菩薩來送消息的,朱榮護法,你離開國都也有些時候了,怎麼還不回去向菩薩覆命?菩薩可有些不高興了。”雀妖細細的嗓音帶著股不正經的調笑意味,“朱榮護法這次怕是要被罰啦,菩薩可是很生氣,就等著護法回去解釋黑山護法的死因呢!”
除了雀妖送來的消息,還有黃石城城主送來的急信。金剛天王菩薩終於聽說了黃石城的異狀,要求城主粱中嶠去國都面見。如今的粱中嶠是黃葦夫人假扮的,她要去見金剛天王菩薩,自然心虛,所以來信商討該怎麼辦。
辛秀直接給她回信,讓她去往石象城,與他們會合。
如今辛秀比先前有底氣多了,畢竟老五修為大增,白姐姐的傷也養得差不多了,他們此去國都,也不是完全沒有勝算。只要不是毫無勝算,辛秀就敢去拼一拼。
石象城是通往國都的一處重要關隘,城池寬廣,人口眾多。這樣的地方一般來說都比較安定,然而辛秀一來到這裡,就發現這裡和後國其他地方並沒有什麼不同,同樣妖鬼肆虐、疫鬼作亂。這裡也有數不清的金剛天王菩薩廟,還有一位巨石護法坐鎮。
但在普通人眼中如神明一般的護法,根本就不保護普通人。
這一位石象城裡的巨石護法,似乎並不像其他護法那麼喜愛美色和珠寶,甚至也沒有修建屬�自己的護法宮,但所在的地方,疫鬼更加囂張。
辛秀一行人剛到石象城附近,就發現城外一片連綿的破舊棚戶。無數得了疫病的人被驅逐出城,又不敢走遠,全部聚在此處。他們用木板、稻草、石頭和泥土,建造起低矮的臨時住所。
還未死去的人十分絕望,多的是骨瘦如柴的窮苦病老之人在這裡苟延殘喘,死去的人魂也擁擠在此地不願離去。辛秀抬眼看去,人影憧憧,像一幅色彩晦暗、筆觸詭異扭曲的畫。
這是人間的地獄,也是妖鬼的天堂。
在這裡,妖鬼想要找到食物非常容易,因為很多人活得如同行屍走肉,他們被妖鬼嚇破了膽,完全不會反抗。
人痛苦地死去,被埋進土裡,又有不少人被這地方的深重怨氣影響,變作妖鬼,從土裡爬出來繼續禍害活人,所以這裡的妖鬼比起其他地方多了很多。
辛秀站在石象城的城牆上,從城內看到城外:“這個巨石護法,是有意識地在這裡養妖鬼。”
她的腳邊又是一大串妖鬼的屍體。他們剛才在城外破舊的棚戶區轉了一圈,也沒有專門去找,就已經隨手插死了這麼多妖鬼,妖鬼實在是多到不太正常。
同樣跟著辛秀暗暗看了一圈的老四氣到臉色黑沉,捶了一下城垛,問道:“大姐,你還沒見過巨石護法,怎麼知道是他在養妖鬼?”
辛秀說:“我們悄悄在城裡城外轉了一圈,你沒有發現一個問題嗎?”
老四問:“什麼問題?”
老五這時開口說:“這裡沒有柏樹和桃樹,一棵都沒有。”
柏枝能殺妖鬼,桃枝能殺疫鬼,他們在其他地方多少能看到這兩種樹,但石象城裡完全沒有這兩種樹。
辛秀又說:“我們在城內看到過被砍斷的桃樹根,還有那邊的樹林裡被燒毀的一片樹正是柏樹,顯然,這是一種有意識的清理行為。能在城裡讓人做出這種事的除了一手遮天的護法,還有誰?”
老四明白了,總結道:“所以,要殺巨石護法!”
辛秀提著那一串妖鬼的屍體,拍拍老四的肩:“沒錯,所以咱們該用朱榮的身份進城了。”
他們走出去一段距離後,辛秀回頭喊:“老五。”
老五飄浮在空中,望著那一片人間地獄,收回目光朝辛秀和老四飛去,衣擺劃過地面上的一叢叢枯草。
辛秀回到朱榮護法的大車上,申屠鬱睜開眼睛看向他們三人:“如何?”
辛秀認真地說:“得想辦法殺了巨石護法,不然這裡的人遲早會死光。我們這次進城暗訪,本來想看看他,但是沒有找到他,也不知道他去了哪裡,總之先見到他再說。”
申屠鬱點頭:“好。”
辛秀打算先進城見巨石護法一面再說,誰知第二日他們的大車剛進石象城的城門,就陡生異變。
在大車進入城門甬道時,原本厚重的城牆猛然顫動起來,朝他們砸下,當場就有不少反應不及時的小妖怪被砸成肉醬。
轟隆聲響中,申屠郁抱著辛秀,老五帶著老四,從破碎的大車裡飛出,停在空中。
辛秀還頂著朱榮護法的外表,其他三個人則是一副美人模樣。辛秀望著下方的滾滾煙塵,抹了一把臉說道:“要麼巨石護法看出了我們不對勁,要麼金剛天王菩薩給了他什麼命令,要麼我們之前去城內暗探打草驚蛇了。”
常在路上走,哪能不翻車?辛秀這一次翻車翻得猝不及防,她緊皺眉頭,不知道巨石護法是什麼來頭,竟然一改護法都智商不高的情況,給她來了個當頭棒喝。
申屠鬱見她皺眉,說道:“不用費心,不管如何,殺了他便是。”
底下那一座“城門”忽然抖抖身上的塵土,站了起來。
眼看城門和那一道城牆變成一個巨石怪人,兩隻窗戶般空洞的眼睛朝他們看來,辛秀立刻反應過來,說道:“他就是巨石護法。”
他一個護法,躺在這裡當城門幹什麼?
如果他的本體就是這座石象城的城門和旁邊的兩道城牆,那麼他會知道他們的身份就很正常了,畢竟昨天晚上他們三個就站在城牆上方討論要殺巨石護法的事。現在想想,說不定他們還是正對著人家的耳朵說的。
唯一讓辛秀不明白的是為什麼巨石護法身上沒有絲毫妖氣?憑藉她現在的眼睛,她竟然沒看出來任何不對的地方。還有老五,以他如今的修為,他竟然也沒有察覺異常之處。
“這是什麼妖?”
“不是妖,是精怪。”申屠鬱盯著那巨石怪人,解釋道,“是石怪,這東西稀少,你自然沒見過。它身上沒有妖氣,若是不動彈,和普通的巨石沒有區別,令人防不勝防。”
妖一般是動物成妖,也有植物變成妖的,但妖可以有種族,也就是說一棵桃樹變成妖,另一棵桃樹也可以修煉成妖,他們就是同一種東西。
但精怪是不一定的,哪怕有兩塊石頭變成精怪,他們也不是同一種東西。精怪不是修煉成這模樣的,而是因為什麼異事,機緣巧合下有了靈智,生出異常的力量。
一塊石頭可能變成精怪,一片水可能變成精怪,一團雲也可能變成精怪,甚至一座屋子、一支筆,在很特殊的情況下也可能變成精怪。至於這精怪厲害與否,就要看其是如何變成精怪的。一般來說,精怪都是些比較弱小的存在,只能鬧出點兒小問題。
辛秀聽白姐姐解釋幾句,忽然想起來關於蜀陵的祖師爺靈照仙人有這麼一則傳說:靈照仙人當初得道時拿在手中的一本書,因為被他時時翻看,日日帶在身邊,沾了他身上的仙氣,又被他成真仙時的玄奧激發,成了精,從此變成一本天書。
這書會自動記錄天下發生的一些事,還會自創修煉典籍,從前還有什麼“得天書者得道”的傳言。關於祖師爺的各種傳說太多了,這一則一點兒都不稀奇,辛秀一時都沒想起來。申屠鬱一說精怪,她才回想起。
那本天書精怪屬�精怪中很厲害的一種,而面前這巨石護法應當也不差。
巨石護法站起來後就成了一個頂天立地的巨人,和旁邊的低矮房舍比起來顯得異常高大。辛秀越看越眼熟,覺得這廝有點兒像奧特曼經常打的那種怪獸。
比陰謀詭計,辛秀完全不虛,可像現在這樣突然和敵人面對面拼力量她就不行了,畢竟她的修為擺在這裡。
辛秀給了白姐姐一個眼神,從她的懷裡翻出去躍到一邊,坐上了自己的飛天摩托,給自己找到遠程輔助的定位。
那只石怪沒有給他們留太多商討戰術的時間,雙手如天上流星般朝他們轟然砸下。
石怪的雙拳砸到地上,辛秀清楚地看見地面在震動,離得近的房屋當場倒塌,像遭遇了地震,來不及逃脫的人被壓在倒塌的房梁下面。和石怪比起來,那些毫無還手之力的普通人,真的如同螻蟻。
辛秀喊了一聲:“老四!”指了指城內的方向。
老四立刻明白了。他在這裡也幫不上忙,扭頭去把人從倒塌的房子裡刨出來。
老五也明白了,不能讓石怪繼續在這裡打。石怪這麼大的身體,又不在乎普通人的死活,毫無顧忌,只要亂踩幾腳,就不知道要毀掉多少房屋,踩死多少驚慌之下亂跑的人。
申屠鬱一腳踢上石怪的腦袋,見他身形要傾倒,看了一眼下方被籠罩在石怪陰影裡的房屋,又從反方向踢了一腳,將石怪踢得往前踉蹌。這一前一後兩腳,看似尋常,給石怪的衝擊卻很大。
辛秀在天上看到這一幕場景,感覺就像看到了螞蟻絆倒大象,忍不住一愣,心道:白姐姐看著長腿細腰,當初第一次見面那個火流星更是不得了,我都以為白姐姐是法師,結果白姐姐還是力士,力氣竟然這麼大,那麼大個石怪,她說踢倒就踢倒。
這麼看來,上次白姐姐幫自己搓澡的力道還是特意放輕了的,真是感謝她還記得妹妹的脆弱。難怪白姐姐平時沒事都不碰我,也不愛挽手,大約是害怕一個沒注意扭斷我的胳膊。
辛秀有點兒逃過一劫的虛驚感,忍不住動了動肩,覺得自己下次不敢瞎動手動腳了。
“白姐姐,能不能把這東西趕到那邊樹林裡?”辛秀喊道。
申屠鬱回了一聲好,從石怪的肩上跳下去,試圖搬動這座大山,但石怪顯然不會坐以待斃,立即抬起大腳踩踏。這麼大個玩意兒,力量沉重,應該顯得笨重才是,沒想到還挺敏捷,原地跳了一陣踢踏舞,地面被他踩得不斷震動。申屠郁也找不到機會挪動他,只要稍稍一停就會被踩中。
老五繞著巨石人飛行一圈,在他的周身貼了幾道符,地上那些沒入腳踝的野草全部瘋長起來,像長髮纏住了巨石人的腿腳,將他定在原處。
石怪發出一聲悶雷般的怒吼,如同山洞裡傳出的回聲。他抬手去扯腳上的野草,一扯就扯斷了一大把,辛秀見狀騎著飛天摩托吸引他的注意力。
辛秀是金、火雙系靈根,對付石怪實在沒多少可以發揮的餘地,也只能騷擾他,吸引一下他的注意力,好讓老五繼續用草把他纏嚴實點兒。作為一個老司機,辛秀車技嫺熟,配合著雷擊術、爆破符等小法術,確實引起了石怪的注意。
辛秀的爆破符全部往石怪的鼻子、眼睛、耳朵等凹陷裡扔,她挺好奇那些像窗戶一樣的眼睛和鼻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有眼睛和鼻子的作用,所以有意試探。
充作鼻孔的兩個洞裡發出一聲炸響,石怪噴出一團黑煙,徹底被辛秀激怒了,連腳上捆綁的野草也不顧了,抬手去拍辛秀。辛秀輕鬆地在石怪的兩條胳膊之間穿梭,像玩遊戲遇上搖擺大錘,需要找到空隙躲過大錘的攻擊。
石怪高大的身形在戰場上的時候是個大殺器,一巴掌能拍死一片人,但在這種小而精的團體圍攻下就不佔優勢了,顧頭不顧尾。
雖然辛秀不想把自己比作蒼蠅,但現在的場景真的很像對蒼蠅煩不勝煩的人揮手打蒼蠅。石怪沒有表情,辛秀也能從他的肢體動作上感覺出他的怒意。
“巨石護法是吧?你不會說話嗎?那你聽得懂人說話嗎?”
石怪一巴掌打到了自己的另一隻手上,辛秀確定了,石怪的腦子也不太好。她這才有點兒放鬆,準備再說幾句話,忽然間感覺不對,腦後風聲呼呼席捲而來,憑藉著敏銳的感知,瞬間車頭一轉,整個人甩著車飛到半空,連身體都離開了車子,險些飛出去。
石怪的胳膊上又長出了一條胳膊,剛才就是那條胳膊差點兒砸上辛秀。石怪抓了一把附近城牆上的石頭塞進嘴裡嚼了兩下,背後瞬間又冒出來一條胳膊,甚至又長出來一隻腳,那只腳往地上一踏,扯壞了綁在腿上的野草。
辛秀心道這廝真麻煩,要是能用冰,給這傢伙灌一肚子水再把他冰起來就好了,控制系果然還是冰系最強。
申屠郁見到徒弟險些被拍下來,也不想著怎麼搬動這石怪了,直接抬起長腿再度用力,在石怪腰間與腿部的連接處重重一擊。
轟——轟——轟——
申屠鬱重擊了上百下,在石怪的上下兩處分別被老五和辛秀牽制住的情況下,活生生地把石怪打成了兩截。石怪下面一半身體還被瘋長的野草定在原地,上身則飛快倒下去。申屠鬱身形一閃,出現在石怪身後,舉起手,把石怪的半截身體抬了起來。那姿勢活像個女超人,一種說不出的力量感讓辛秀覺得白姐姐英姿颯爽。
辛秀贊道:“好強。”
申屠鬱舉著那半截身體丟到了遠處鬱鬱蔥蔥的山林裡,那是辛秀先前指定的地方。
辛秀立刻喊道:“老五!”
老五同時飛過去,落在樹林上方,讓那些樹木迅速生長纏住石怪的身體。林中的樹木和樹藤比尋常野草更加堅韌,纏住石怪的力氣也更大。半截石怪在林中扭動身軀試圖再次站起,伸手挖掘地上的土往嘴裡塞,長出新的腿。
辛秀飛到老五身邊說了幾句話。老五點點頭,閉目運轉體內的水珠,將石怪浸透。辛秀騎著摩托在林中掠過,帶起一片樹種。那些樹種飛到石怪身上,又在老五的靈力的滋潤下迅速長成大樹。
樹木根系發達,紮根在石怪身上,甚至長到了地下,將石怪牢牢定在原地,不過一會兒,石怪看上去就成了一座長滿了樹木的小山,一動不動。
申屠郁把剩下的石怪身軀搬了過來,放在另一邊。為了防止石怪再度長大,申屠鬱又是一頓重擊,把石怪的另外半截身體打成了碎石塊。老五熟練地把這半截身體也變成了一座長滿樹木的小山。
城牆磚石混雜著泥土,上面生長著盤根錯節的樹根,看上去有種古樸厚重的廢墟美感。
辛秀看著這一左一右的兩座小山,說:“這兩座小山看上去挺別致的……石怪就這麼死了?應該不至於吧?怎麼徹底解決他?”
申屠鬱說道:“精怪很難徹底被殺死,他們的精核有不同的樣子,需要找。”
辛秀眼睛一轉,又把蚰蜒妖掏了出來:“游顏,請你幫個忙怎麼樣?你多找點兒小蚰蜒,進去那座小山裡面看看有什麼不尋常的地方。”
大蚰蜒在小罐子裡一動不動,仿佛死了一樣。辛秀揪著他甩了一頓,見他不應,也沒和之前一樣想方設法地威逼利誘,反手把他收了回去,決定自己去看看。
“白姐姐,不如我們去那石怪的身體裡找找看。”辛秀見白姐姐眼睛還盯著裝游顏的罐子,不由得納悶地揮了揮手,“白姐姐?”
申屠鬱回神,緩緩看向她,說:“此妖還是早日處理,不宜留在身邊。”
他沒想到徒弟竟然還把游顏這小妖留在身邊,還以為以徒弟的性格,她早就將游顏處理了。他對游顏並不在意,但記得游顏知曉烏鈺就是他申屠鬱。若有一日游顏忽然把這事告訴了徒弟,他有點兒不敢想結果,立刻就想滅了游顏。
辛秀不知道白姐姐在想什麼事,招呼老五看著,自己拉著白姐姐從石怪的眼睛裡鑽了進去。
石怪整個就是由石頭組成,這些石頭都是建造城牆、城門的大塊石頭,有些上面還有花紋和字。那些飽經風霜、坑坑窪窪的大石的縫隙裡,如今都長了樹根,無數樹根纏繞在石怪的身體內部。辛秀踩在那些樹根上往裡鑽,手中托著一團光。
“白姐姐,那精核要怎麼找?”辛秀說了幾句話才發覺白姐姐有點兒心不在焉,雖然白姐姐經常不回答自己的問題,但總是讓人感覺是在很認真地默默聽著,可現在白姐姐仿佛在思考什麼其他難題,“白姐姐,你怎麼了?”
申屠鬱剛想回答,忽然捕捉到了極細微的嗒嗒聲,立刻丟了一團火光過去,只聽吱呀一聲細小的尖叫,有什麼東西被他扔出去的那團火光困住了。
辛秀的注意力也被吸引過去,她忙跑過去查看。
一團金黃的火光裡困著一個巴掌大的石頭小人。石頭小人由幾塊碎石頭隨便組成,好像一推就能散。這麼小一個小人,石頭臉上竟然還有一張嘴。
石頭小人尖叫著,在火焰囚籠裡撞來撞去。
辛秀蹲下來問:“這就是精核?和我想的有點兒不一樣啊。”她還以為是什麼晶石之類的東西,沒想到還是個活物。
申屠鬱將手伸進火球裡撈出那個石頭小人,用力捏著,準備把他捏成碎渣。辛秀一把握住申屠鬱的手說:“等等,等等,先別殺,怪好玩的,給我玩一下!”她扒拉開申屠鬱的手指,把石頭小人揪出來,稀奇地轉轉他的腦袋,又轉轉他的胳膊。
石頭小人的腦袋、胳膊和腿都可以拆開,就像吸鐵石,肢體之間互相有種吸引力,哪怕她拉開胳膊,一放手胳膊也會嗒一聲被吸回原本的位置。
“等我玩夠了再殺吧。”辛秀捏著精核石頭小人忽然想到了什麼,問白姐姐,“姐姐,你要這東西嗎?”
申屠鬱搖頭,然後就聽徒弟說:“那不殺也行,這東西說不定還能用來煉製些特殊的靈器,以後帶回去給我師父。”
辛秀髮現白姐姐微妙地開心了起來,而先前不斷掙扎的石頭小人瑟瑟發抖。
精核離開了石怪巨大的外殼,那被樹木裹住的城牆廢墟一下子顯得更加頹敗,迅速爬滿了青苔。
“老五,解決了。”
“大姐,我們去幫四哥吧,那邊塌了不少房屋,他一個人恐怕忙不過來。”
他們回到石象城,如今城門和旁邊的兩道城牆都沒了,剩下周圍光禿禿的一截圍牆——還被石怪啃掉了大半邊,看上去非常淒慘。
剛才經歷了那麼一場震動人鬼、經費爆炸的打鬥,現在戰鬥結束,應該會有人出來觀望,但奇怪的是所有人都躲藏起來,連那些從倒塌的房屋裡被救出的人都沒了,整個石象城一片寂靜,只聽到嗚嗚的風聲——老四也不見了。
辛秀覺得有些不妙,落到最近的一間完好的屋子外,強行推開那扇緊閉的窗戶,探進半個身子問蹲在窗戶底下一臉驚恐之色的男人:“剛才在那邊救人的少年哪兒去了?就是皮膚有點兒黑、會法術的那個,你離得這麼近應該看到了吧?”
男人眼看著她從怪模怪樣的東西上下來,這時不敢說瞎話騙人,老實地說道:“他……他被妖鬼們抓走了。”
“謝了兄弟。”辛秀又把那扇窗戶給他從外面關上了。
“不好了,老五,老四被妖鬼抓走了!”辛秀大喊。
老五剛用法術掃視了整座石象城,也擔憂地回答道:“我未曾看見妖鬼,也沒有察覺到四哥的氣息。”
他修為大增的後遺症就是還需要努力適應自己的各種能力,並且還要學習很多法術才能徹底發揮出威力,就像一台電量滿格的最新款智能機沒有裝載手機應用程序。
申屠鬱說道:“看不見,是因為他們在土地深處。”
妖鬼最擅長的就是土遁術,本來就是從土地裡面生出來的東西,而一旦到了土裡,它們的氣息就會被泥土掩蓋,如同一滴水掉進了河裡。
“要是在土裡應該還好,老四雖然修為不高,但也是土系靈根,對土的適應能力應該不錯。當初他和老二一起在土堆裡打滾,被土埋也沒事。”辛秀點著腳下的土地,語氣一轉說道,“只是,怕就怕不只是妖鬼。”
老五擔心地問:“難道還有其他東西在作亂?是了,一般來說,妖鬼不會太聰明,而且遇上一點兒危險就會趕快逃遁,不至於把四哥抓走。”
辛秀接著說:“主要是我們打敗的那位巨石護法就是個城牆,壓根兒沒腦子,看上去只會打架還不會說話,我覺得這種精怪壓根兒不會做出讓人挖掘、焚毀柏樹和桃樹的事,所以一定有另外的人在背靠著他搞事情。”
老五問:“可是我們該怎麼把那人找出來?”
辛秀說:“他只要出現過,就一定有人知道,我們去金剛天王菩薩廟問問。”
她語氣友好的“問問”就是沖進金剛天王菩薩廟揪出那些幹了不少壞事的妖怪然後踩著逼問,再一刀剁了他們。
一般而言,在金剛天王菩薩廟裡作威作福的多是背靠大樹好乘涼的小妖怪,護衛等服務人員則是普通人,普通人一般知道的事少,問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嘿,他們跑得還挺快啊。”
他們去城裡幾個金剛天王菩薩廟看了個遍,大概是他們在城門口鬧的動靜太大,這裡的妖怪們見勢不妙全逃跑了,只留下一群不明情況的護衛和侍女。這些普通人被辛秀逮住只會哭成一團或者嚇到暈倒,好像辛秀才是反派惡霸。
金剛天王菩薩這個團體的整體素質真的極差,只有上層管理者還有那麼點兒能力,中層管理和下層管理者毫無凝聚力,大難臨頭各自逃跑,集團倒閉完全是可以預見的必然發展。
辛秀氣道:“我就不信找不到一條漏網之魚!”
老五馬上說:“找到了。”
辛秀笑眯眯地讚歎:“老五,你的效率越來越高了,在哪兒呢?”
老五默默地把旁邊一盆柏樹盆栽端上來。他對木系生靈的感知非常敏銳,哪怕這一點兒淡淡妖氣都被他發覺了不對。辛秀看了一會兒,揪著柏樹樹幹把柏樹從盆裡拔出來,露出的柏樹根上果然有張驚恐的老頭的臉。
辛秀問:“柏樹妖?”
柏樹妖發出一聲痛哭:“大王們饒命,小妖才化形沒多久,什麼壞事都沒幹過!還因為是柏樹妖差點兒被殺死,好不容易才留得性命,一直在此處安分守己地當一株盆栽。放過我吧!求求你們了!”
辛秀幽幽地說:“放過你也行,不過你先告訴我,石象城裡除了巨石護法,還有什麼人說話最管用,就是平時你們菩薩廟裡這些妖怪最聽誰的話?”
柏樹妖看一眼她友好的笑容,小心翼翼地說道:“小妖不知……”
“不說實話就燒了你。”辛秀威脅道。
柏樹妖立即改口:“是財官法師!只是小妖真的沒見過他,只聽其他妖討論起而已。小妖絕沒有騙大王們……”
辛秀隨手把柏樹妖戳回了土裡。
老五手捧盆栽:“財官法師?我們只知曉一個名字,不知他到底是什麼來歷,不如再去尋妖怪問問?”
辛秀搖了搖頭:“知道個妖怪的名字就差不多了,我覺得財官法師大約是個棺材成的精。”
老五疑惑地問道:“啊?”
根據妖怪們是什麼原形就起什麼名字的設定,這財官法師的名字一反轉,就是棺材法師,所以這妖怪十有八九和棺材脫不了干係。
辛秀思考片刻,見身後的白姐姐一言不發,為了讓白姐姐也有一點兒團體參與感,順口問了一句:“姐姐怎麼看?”
申屠鬱早就有所猜測,但見徒弟有條不紊地想辦法,沒有遇到困難的模樣,就沒有多說。但此時他就是個不合格的監考官,考生遇到問題詢問,立即就告知了答案,甚至想幫考生寫試卷。
“那麼多妖鬼不可能憑空消失。他們需要躲藏的地方,短時間內跑不了多遠。財官法師既然喜歡養妖鬼,應當和那些妖鬼躲在一處。”申屠鬱說道。
辛秀立即明白:“所以,他最有可能在城外棚戶區底下是不是?”
申屠鬱回道:“是與不是,一探便知。”
他說的一探便知,就是把整個鬼影憧憧的棚戶區上層建築全部挪到另一邊,在底下挖出大坑,把那些蚯蚓一樣的妖鬼全部曝光在陽光之下。
既然在土裡不好處理,那就把它們挖出來再處理。申屠郁做事,從來如此簡單直接。
重新站在倒塌大半的城牆上,望著底下連綿的破舊低矮棚子,辛秀思考著該怎麼把這麼大片的人和屋全部搬走:“白姐姐、老五,你們有什麼辦……”
她還沒問完,就見白姐姐拿出一隻靈器白玉盤。
白玉盤脫離了白無情的手後,瞬間變大,往下罩去。流光閃爍,七彩煙霞湧現,白玉盤只片刻就將那一大塊土地罩住抓起。
驅使靈器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相應的修為才行,所以辛秀在師父那裡見了那麼多的靈器,能用的也就兩三件,還是師父特地為她改造的。
辛秀見白姐姐這一手輕鬆從容的搬運之術,再度感歎修為高就是好。
申屠鬱見她的神情,下意識地說:“你要是喜歡,我送與你便是。”
辛秀擺手道:“姐姐誤會了,我就是覺得這靈器看著好像有點兒眼熟,所以多看了兩眼。我師父似乎也煉製過這樣的靈器,就放在樓裡,我還拿著裝過菜,哈哈哈。”
申屠鬱眼皮一跳,心道不妙。他方才沒想太多,順手拿出來用的這個靈器徒弟竟然見過。
他作為烏鈺的時候差點兒把徒弟凍死,因此受到教訓,用白無情這個身份時,特地帶了不少可能用得上的靈器出來,結果又差點兒露餡兒。
“是嗎?你見過相似的靈器?”申屠鬱哪怕內心動盪,語氣還是冷靜的,甚至雙手還平穩地繼續驅使靈器轉移那一大片土地。
辛秀隨口說道:“對呀,下次我回蜀陵問師父要那白玉盤,拿來送給姐姐湊一對。”
申屠鬱立刻說:“不必費心,我有一個就可以了。”
辛秀熱情地說:“不用客氣,我師父是頂級的煉器仙師,這樣的靈器他只是隨手煉製而已,並不在意。姐姐幫了我許多忙,我當然要報答,便是我師父知曉,也不會吝嗇區區一個白玉盤。”
申屠鬱沉默了。師父自然不會吝嗇,只是有點兒慌。
蜀陵幽篁山,高大的黑白雙色食鐵靈獸從水池裡站起來,抖抖濕潤的毛,化作人形,連長髮都沒幹就飛往小樓,鑽進煉爐。為了讓徒弟能給他的“小號”送禮,他要再煉製一個一模一樣的白玉盤。
申屠鬱不得不暗暗告誡自己,那些靈器還是不要隨便用了,也不知曉徒弟見過、記得清楚哪一些。
“那是些什麼東西?”
申屠郁和辛秀被老五的一句話拉回思緒,看向被轉移起的那一片土地。只見那片地面下方帶起許多泥土,而泥土之中又有一些長長短短的白色東西和泥土糾纏,仿佛植物的根須,然而再仔細看去,那神似草莖白須的東西竟是一片片白骨。
人和地被挪到了遠處,落在巨石護法的軀體變成的兩座小山的中間。原本城外那一片地面則出現了一個圓形大坑,坑中白骨堆疊,其中還有驟見天日、發出惶惶尖嘯、繼續往泥土底下鑽的許多妖鬼。
見那一團團密密麻麻蠕動著鑽進土裡的妖鬼,辛秀也有點兒噁心:“感覺像掀了老鼠窩。”
坑中猛然騰起火光,來不及逃跑的妖鬼被燒得劈啪作響。但這些東西皮糙肉厚,火焰一時也燒不死它們,它們鑽進了泥土深處逃生。
辛秀說:“還是得用柏樹枝才好殺這些東西,但是這裡的柏樹都被挖了或者燒了。”說著,她不由得將目光放在了老五的手中,老五的手中還端著那盆柏樹盆栽。
老五一看她的眼神也反應過來了,落在坑邊,一手覆在柏樹根系上。這一棵不過胳膊長的柏樹盆栽迅速撐破了小小的盆,根系落進土裡,樹幹迅速拔高,樹枝往外生長,鬱鬱蔥蔥,和不久前那副枯瘦乾癟的模樣天差地別。
見這柏樹妖被老五一下子喂成個大胖子,辛秀滿意了,拿出刀去削柏樹枝,把柏樹削成了一根光禿樹幹。
“老五,繼續長。”
“嗯,好。”
柏樹妖在土裡抱緊自己發出抽泣聲。雖然只要不傷根系他就不會元氣大傷,但是這樣不斷被剃禿的感覺還是讓他感到心慌和害怕。萬一這位大王覺得他長得太慢,連他的樹根都砍了怎麼辦?在死亡威脅下,柏樹妖努力地長樹枝,力求能讓辛秀滿意,放過他這一條小命。
申屠鬱一招手,那些被辛秀砍下、削成一根根的柏樹枝憑空浮起,像利劍一般紮進土中,帶起一串串妖鬼屍體。
這一層妖鬼死得差不多了,申屠鬱又迅速掀開一層土。
老五也在一旁幫忙。老五收集了不少柏樹種子,全部撒在坑邊,催生出無數柏樹。那些發達的根系將泥土拱得鬆散無比的同時,還有樹根直接戳死了在土裡亂竄的妖鬼。
在他們這一番操作下,大坑越來越深,很快露出了中心一具普普通通的黑色棺材。
辛秀說:“果然是具棺材,我竟然一點兒都不驚訝。”
棺材被擺在空地上,辛秀繞著黑色棺材轉了兩圈。她透過薄薄的棺材,看到裡面安詳躺著的老四。要不是老四這些被日子曬黑了很多,就像個躺在水晶棺材裡的白雪公主了。
篤篤——
“喂,老四,醒醒。”
辛秀其實一開始想直接砸掉這古怪的棺材,把老四救出來,但是準備動手之前,白姐姐攔了她一下,說:“最好不要損壞此棺,否則內裡的人可能也會受到損傷。”
因為這一句告誡,辛秀和老五都不敢輕舉妄動。辛秀溫柔地拍了棺材蓋幾十下,見老四沒有反應,乾脆雙手用力推著棺材往旁邊滾了兩圈。這樣劇烈的震動總算震醒了棺材裡的老四。
老四在棺材裡暈乎乎地說:“什麼?我在哪兒?這是什麼地方?怎麼這麼黑?怎麼還這麼窄?簡直像個棺材。”
辛秀在外面聽笑了:“你猜對了,就是個棺材。”
老四委屈地說道:“大姐,你們把我放棺材裡幹什麼?”
你還記得自己被敵人抓走了嗎?辛秀沉默片刻,開始大罵財官法師:“本來就不怎麼聰明的一個孩子,一定是被財官法師影響了!看看老四這樣子,腦子越來越不靈光!財官法師,你有本事就一輩子不出來,否則我一定要把你劈成柴火一把燒了!”
老四幽幽地說道:“大姐,你究竟是在罵那個財官法師壞,還是在罵我傻?”
辛秀說道:“傻孩子,大姐怎麼會罵你傻呢?”
老五一臉憂慮的表情維持不下去了,他愣是忍不住笑了一聲,又想到四哥還未脫困,才勉強壓住笑意說道:“大姐,我們還是趕緊想辦法把四哥救出來吧,免得四哥在這棺材裡待久了,被影響了。”
穩定了一下被劫持的老四的心情,辛秀不信邪,試圖把棺材蓋撬開。看著很容易打開的棺材蓋,她試了幾次卻沒能撬動一分一毫,老四還一直在裡面哎喲哎喲叫喚,叫得怪瘮人的。
“好痛!啊啊啊!”
老四實在叫得太慘,辛秀只好收回手,蹲下來和他說話:“老四,我撬棺材蓋,又不是撬你的天靈蓋,真的有那麼疼嗎?”
老四的聲音在棺材裡悶悶的:“我感覺剛才就是有人在撬我的天靈蓋。”
辛秀站起來,忽然往棺材底下踹了一腳。
“哎喲!”老四又叫了一聲。
辛秀問他:“這回是什麼感覺?”
老四說:“有人踹我的屁股的感覺。”
果然,這棺材大概就是那棺材精的真身。棺材精為了活命把老四裝進肚子裡,和自己性命相連、感知相連,現在他們拿棺材精沒辦法了。難怪方才白姐姐阻止她一掌拍碎棺材,要是真拍下去,估計老四也一起碎了。
“老五,不然你來試試。”辛秀退後,讓老五上。
這棺材是桐木,老五試著對棺材調動木系靈力,讓它復蘇生長。
“啊啊啊!老五,你在幹什麼?快住手!”老四在棺材裡發出一連串慘叫,嚇得老五迅速放開了手。
“四哥,怎麼了?”老五舉著手問。
老四的指甲變成了木質的,並且長出了葉子,老四說:“老五,你再搞下去,我就要變成樹了。”
老五捏了一把汗。
辛秀又看向白姐姐:“姐姐,你來?”
申屠鬱受邀上前,按照一貫的習慣,用大火包裹住棺材。
老四發出要被烤熟的呐喊:“我要被燙死了!”
總之,經過一系列水淹、火燒、摔摔砸砸,老四奄奄一息,差點兒沒哭出來:“大姐,你先歇歇,讓我喘口氣吧。”
辛秀有點兒生氣:“棺材成精還真是麻煩了,這樣都不能把他逼出來!”
受害人老四建議:“要不就先別管了?讓我在這裡躺著算了。”
辛秀樂道:“老四,我們倒是不介意帶個棺材上路,但是我怕你在裡面日子久了被餓死。”哪怕他們是修仙之人,三四天餓不死,但以老四的修為,餓上幾個月他還是有可能餓死的。
老四沉默了。
因為沒辦法把老四和麻煩的棺材精分開,他們只好把棺材帶著。石象城裡最厲害和最能搞事的boss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都已經被他們捉拿歸案,如今就剩下一團亂象還沒人理。好在黃石城城主“粱中嶠”帶著下屬來石象城和他們會合,恰好這時候到達。
一段時間不見,辛秀髮現粱中嶠之前圓胖的身材竟然瘦了很多,而皮囊底下是黃葦夫人,她的眼神清正堅毅,連帶著粱中嶠那種油膩的氣質也沒了。現在的粱中嶠,看上去竟然還能被稱一聲帥大叔。
辛秀贊道:“城主,你這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真是堪比仙術換頭啊。”
粱城主微笑著寒暄:“哪裡,哪裡,比不過仙人!看這石象城翻天覆地的模樣,仙人一行人應當是又在此處幹了一番大事?”
說起這爛攤子,辛秀毫不猶豫地說:“城主,石象城也交給你了,如今還有許多事情沒有頭緒,不少人沒有安置,就靠你了。你也知道,我們修仙之人不好管太多這種凡俗瑣事。”
老四插上了一句:“大姐,你管的事還少嗎?”
辛秀假裝沒聽見:“粱城主,這些善後之事都靠你了。”
粱城主心情有點兒複雜。她勞心勞力地建設黃石城,又擴張勢力範圍,累得一身肥肉都瘦成了精肉。好不容易事情告一段落,她能稍做休息,準備去國都面對嚴峻的考驗,沒想到這才走到半路就有新的考驗。
辛秀恭維道:“粱城主,能者多勞,你請,你請!”
粱城主說:“仙人有需要,我義不容辭。”雖然累了些,但白撿的地盤不要白不要,她要是安排得當,這石象城日後自然能在她的掌控之下。
兩個人又進行了一番寒暄,粱城主最後才說:“說來,我方才便想問了,仙人背後那個棺材,怎麼發出了華嶽的聲音?”
辛秀總是按照排序叫人,一時沒反應過來華嶽就是老四的名字。
辛秀輕鬆地說:“這個……城主不用在意,他就是暫時被困進棺材裡了。”
粱城主看辛秀雲淡風輕的模樣,也就面不改色地對著棺材和裡面的老四打了個招呼,然後迅速投入了新的工作中。
粱城主不愧是管理方面的人才,一來就帶著那些下屬安排各種工作,自然而然地接管了人心惶惶的石象城。
老五主動前去幫忙處理那些妖鬼和疫鬼,申屠郁則在徒弟的委託下去尋找四散逃離的小妖怪,免得他們逃到國都彙報消息。
他們先前帶在身邊的朱煞法師麾下的小妖怪,被敵我不分的巨石護法砸了個七七八八,又逃掉了一部分,石象城裡的妖怪也需要解決。辛秀負責留守看管棺材精,免得他在無人看管的時候帶著老四逃跑。
辛秀靠在棺材上,閑著沒事把先前抓住的小石人掏出來玩。之前威風凜凜的巨石護法如今身高不過二十釐米。他試圖逃跑,又被辛秀捏著腦袋拽回來。辛秀玩了一陣,打個哈欠的工夫,這小石人就摳起了地磚,摳出來一塊往嘴裡塞。
他吃石頭個子就會變大,辛秀眼睜睜地看著他長高了三釐米。這要是一個不注意,讓他吃回原來的體形,可就麻煩了。
辛秀倒提著小石人瘋狂搖晃,又去捏他的肚子:“不要再吃了,吃太胖會被殺掉的!”
小石人:“噦噦噦——”
他吐出些石頭渣,一個扭身從辛秀的手指上跳下來,趴在地面上又開始試圖摳地磚吃。
辛秀用一根手指把小石人摁住,敲了敲身後立起來的棺材。因為老四覺得躺得久了有點兒煩,辛秀就把他立在了牆上。
“老四,你試試能不能把棺材變成石頭,我讓小石人去啃棺材精,讓這兩個精怪互相傷害。”
“大姐,我真做不到。”
申屠郁回來時,見到徒弟正坐在那兒蹺著二郎腿大笑。房間裡的地面坑坑窪窪的,小石人在地面上跳來跳去,追著面前一塊滾動的小石頭。驅動那塊小石頭的人是棺材裡的師侄,他在棺材裡蹦蹦跳跳。於是只見一具棺材哐當哐當地亂撞,逗著後面的小石人跳來跳去,畫面有種詭異的搞笑氛圍。
等到老五回來,看到裝著四哥的棺材斜倒在一邊,從棺材上都能看出無精打采的意味。
老五擔心地問:“四哥是在棺材裡難受嗎?棺材精對他的身體有損傷?”
辛秀樂道:“不是,他就是玩累了在休息。”
老五表情疑惑:“玩?玩什麼?”
他們坐在一起圍著一個炭盆吃小烤肉,辛秀慢騰騰地轉了轉手裡香噴噴的小烤肉,開口:“老五,老四這樣一直被關著也不是個辦法,得想想辦法怎麼把他弄出來。”
老五十分憂愁地說:“我們什麼辦法都試了都沒有用,不如送信回蜀陵問問?”
辛秀搖搖頭:“送信太慢了。我上回送信回去,問師父能不能煉製什麼靈器暫代你的腿,到現在還沒收到回信。”
申屠鬱心道:還有這事?他沒收到消息。
“他如今的修為已經接近人仙,整個軀體都有所變化,並非單純的血肉之軀,恐怕雙腳的殘疾註定無法治癒,煉製的靈器也無法代替雙腳。”申屠鬱開口。
老五神情平靜地說:“我並不在意,如今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四哥才是真的要緊。這棺材精也不知道是什麼來歷,如此難以剝離。”
辛秀在烤肉上刷了一層薄薄的蜂蜜。
申屠鬱多看了她的動作兩眼,說:“我知曉一處,或許可以解決棺材精之事。仙西之地歷來多秘穴寶墓,古早時,仙西是傳說中的仙庭所在,遺留下來很多玄妙之物,大多變成了精怪,所以那處的修士對於這種精怪也有更多瞭解。若我們去到那裡,應該有解。”
辛秀說:“仙西?這名字有點兒耳熟啊。”
老五無言片刻,無奈地說道:“大姐,你的送信任務不是需要去三處地方嗎?仙西正是其中的一處啊。”
辛秀想起來了,哈哈一笑:“最近完全沒想起來這任務,險些忘記了,都怪那金剛天王菩薩誤了我的事。既然事情這麼巧,撞到一起去,那仙西這地方是非去不可了。”
申屠鬱又看了一眼她的手,說:“金剛天王菩薩,你又準備如何處理?”
辛秀略一思索後說:“這裡離後國國都也不遠,乾脆直接先打了金剛天王菩薩,徹底解決這檔子事,再帶老四去開鎖。”她說著,把手裡烤好的小烤肉分給白姐姐和老五。
辛秀一邊吃,一邊敲敲旁邊的棺材和老四商量:“老四,你聽到沒有?再堅持幾天,等我們打完金剛天王菩薩,你行不行?”
老四的語氣有點兒幽怨:“我現在就想出去。”
辛秀敲了敲棺材:“你下午不是還玩得挺開心的?”
老四委屈地說:“可我現在想吃小烤肉。好香啊,怎麼會這麼香?!”
聽著他哽咽的聲音,辛秀咬了一口小烤肉,申屠鬱和老五也默默地吃著自己的那份。
過了一會兒,辛秀丟掉扡子,擦了嘴道:“好了,不饞了,我們都吃完了。”
老四隱約嗅到殘留的一絲香味,覺得更難過了。

石象城的混亂情況不是一兩日能解決的,可是他們必須儘快趕往國都,粱城主只好留下一部分下屬在此幫忙,自己跟著辛秀幾個人繼續趕往國都。
他們還準備用朱榮護法的身份混進國都,因此為了避免有漏網之魚提前趕到國都洩露了他們的身份,也為了防止這邊發生的事傳到國都去,必須加速行進。
帶著“粱城主”和她那些下屬士兵,還有申屠鬱路上抓來的一些撐排場的小妖怪,他們用最快的速度趕到國都已經是好幾天之後的事了。
後國其他地方所能看見的全是形容枯槁的窮苦百姓、各種折磨普通人的疫病、數不盡的妖鬼,還有麻木絕望的金剛天王菩薩的信徒。唯獨這後國的國都簡直像是另一個世界,歌舞昇平,城門外的垂柳河畔遊人如織,城內更是一片繁華景象,來來往往的人群無比光鮮。
他們的坐輦、馬車是在石象城重新置辦的。小妖怪們死的死、跑的跑,少了很多,難免沒有先前的排場那麼引人注意,但朱榮護法這張臉還是很有辨識度的。“朱榮護法”剛進城,一露臉,就有不少聽到消息的人和妖跑來諂媚迎接。
這也難怪,金剛天王菩薩座下那麼多妖魔鬼怪,無數弟子和法師,但其中只有十幾個護法最得他信任、依仗,這些護法在國都自然也有不一般的地位。
雖說後國名義上還有個王,但這人類的王早已變成了一個傀儡。他一心供養金剛天王菩薩,把國都變成了妖鬼橫行、魍魎肆虐的地方。
辛秀擔心見多了人不小心露餡兒,打發走那些來抱大腿的人和妖,進城後乾脆躲在車裡不再露臉,有什麼盤查就讓“粱城主”頂上。
“粱城主”與他們一道來,也坐在一輛車中。她如今用的粱中嶠的身份也算得上是皇族中人,自然也有不少人巴結,才到主街,就有一個看著二十多歲的男人興沖沖地騎著馬,帶著人奔到他們的車隊前面。
看那人的穿著打扮,是個典型的紈絝子弟,他原本的容貌應該不錯,但氣質對人後天的影響太大了,所以他看上去就像一幅上色失敗的畫,把還算不錯的底稿毀得一塌糊塗。總之這油光滿面的男人,誰看了都想稱他一聲“腎虛公子”。
“姐夫!姐夫!我早就聽說你要回國都,咱們可是好久沒見了!”青年一邊大喊,一邊殷勤地湊過來。
原來這人正是黃石城原本的繼承人,黃葦夫人的親弟弟黃礕。
“粱城主”原本在和辛秀低聲商量著之後該怎麼做,被突然冒出來的聲音打了岔,眼神一閃,抬頭看去就見到自己弟弟滿是討好表情的一張臉。
“姐夫,我在府裡備了酒,就準備著招待你呢!走,走,走,上我那兒咱們好好喝一場!”黃礕親熱得就差沒有當場搖尾巴了。
“粱城主”定定地看著好些年沒見過的弟弟,轉頭和辛秀對了個眼神,辛秀示意她自便,她才溫聲和黃礕說:“原來是礕弟啊,確實許久不見了。”
黃礕這會兒才瞧見馬車裡還有其他人,看清楚朱榮護法的臉,倒吸一口涼氣,臉上的諂媚和熱切之意更加生動了:“哎喲,怎麼是朱榮護法您哪?我這不懂事,眼神不好,也沒看見您,攔了轎輦,耽誤了您的事,您恕罪,千萬別和我計較!”
辛秀皮笑肉不笑地瞟了他一眼,擺擺手示意分開,於是車隊分為兩隊,往不同方向行去。
“粱城主”跟著黃礕往他那宅子去了,黃礕還喋喋不休地詢問著姐夫和朱榮護法是不是有什麼交情,請姐夫千萬要幫忙說點兒好話,然後又開始大肆抱怨自己這些年過得不好。
黃礕一開始在國都住得還是挺舒服的,可日子一久,王把黃石城完全掌握在自己人手裡了,就把他忘到了腦後。國都裡有那麼多惹不起的皇親國戚和一群人模人樣要人供養的“神仙”,他在這裡什麼都不是,過得遠沒有從前那麼好。他只好借著粱中嶠這個姐夫的名頭,才能得到那麼一點兒面子,所以今天他才這麼迫不及待地半途來堵人。
他住的宅子勉強與富貴人家在同一條街上,宅子裡早準備好酒好菜和美麗的侍女。
其實“粱城主”現在應該先去見王,哪怕那位縱情享樂的王不一定有時間見她,但名義上還是該去拜見,不過,她仍然選擇了先跟著弟弟來這裡。
“粱城主”坐在上首,看著滿滿一桌案的好酒好菜,聽著下面的歌女唱著婉轉動聽的小曲,打斷黃礕沒完沒了的抱怨,問道:“你怎麼不問問你姐姐的情況?”
黃礕嘿嘿笑了:“咱們男人聊天,談女人幹什麼?掃興!我那姐姐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姐夫真是辛苦了,她這幾年也沒給姐夫你生個一男半女的,姐夫要是願意儘管找些稱心意的女人生,姐姐要是不高興,我幫你寫信回去罵她!”
“粱城主”端著一杯酒,望著他,她的弟弟啊,這就是她的弟弟。
黃礕說了一陣,終於忍不住吐露了自己的真心話:“姐夫,你能不能想個辦法,讓我回黃石城?當然,姐夫別誤會,我不想當什麼城主,更不會和你搶。我就是覺得王都這裡沒有我的容身之處,隨便一個人都能欺負我,還不如讓我回黃石城,到時候姐夫你是老大,我是老二,不比在這裡受氣舒服?”
“粱城主”聽到這番話,握著杯子的手漸漸緊了,杯中的水泛起漣漪,倒映出一張失去笑容的臉:“是嗎?你想回黃石城?”她抬手示意席間的歌女和侍從退下去。
黃礕見狀還以為她真有什麼辦法準備和自己秘密商討,趕緊叫人離開,坐到她身邊又為她斟了一杯酒:“是呀,姐夫你跟王說一說,肯定能行。”
“粱城主”笑了起來,輕咳一聲,一道寒光從她的袖子裡閃現,猝然沒入黃礕的心口。黃礕一時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感覺心口一涼,茫然地低頭一看,才明白過來,發出一聲慘叫摔倒在地,袖子把桌上的酒菜拂得撒了滿地。
“粱城主”一把拔出那把隨身匕首,抬手用拇指擦了擦飛濺在她的臉上的鮮血:“你回不去黃石城了,弟弟。黃石城是我的,我不許任何人染指,你也不可以。”
看著黃礕慌亂痛苦的神情,她想起從前父親還在時常對她說:你是姐姐,以後要照顧弟弟,要讓讓弟弟,不要和他搶東西。
“我憑什麼什麼東西都要讓給你?我為什麼不能和你搶東西?你這個廢物。”她面色平靜地又補了一刀,“你到了地下見了父親和爺爺,替姐姐告訴他們一聲,就跟他們說:‘我想要,我搶了,你們能拿我怎麼樣呢?’”“粱城主”笑了起來。
黃礕在極度愕然中咽了氣。
“粱城主”帶來的下屬匆匆進來,見到這場景,愣了一下便低下頭說:“城主,這宅子裡的其他人都被控制住了。”
“粱城主”站起來,面頰上還有血跡:“嗯,把這屍體先封棺吧,不要洩露死訊,去等仙人的消息。”
“是。”下屬迅速呈上一方白帕,轉身下去安排。
“粱城主”擦了臉,擦了手,擦乾淨匕首,再不看腳下的屍體一眼。

辛秀幾個人和“粱城主”分開後去了朱榮護法的護法宮。
國都中心是王宮,而受供的金剛天王菩薩在王宮後面的那座山上,住處占地面積甚至比前面的王宮還要大上一倍。除了金剛天王菩薩住在那裡,他手底下的護法們也在山腳各占了一塊地盤,哪怕是駐守其他地方的護法也有空置的護法殿。
辛秀身邊一左一右坐著老五和白姐姐這兩位大佬,底氣十足,直接讓人把轎輦抬到朱榮護法殿去。她前往朱榮護法殿的途中也看到了另外幾座護法殿,心中暗道:看來這些護法之間的明爭暗鬥也很激烈,從護法殿外表就能看出來。
朱榮護法殿屬�頂級的那種,格外華麗,彰顯著他崇高的地位。這傢伙雖然看似不怎麼厲害,但是很受金剛天王菩薩喜歡。
護法殿裡有人出來迎接,是一位外表看上去很富態的老者,有點兒憨態可掬的意味。辛秀知曉朱榮護法的原形是只野豬,看面前這妖怪也覺得他像只豬。
“護法您回來了,菩薩那邊可等著您前去回話,說是他老人家又感應到出了事,但尋不到原因,等著您給他分憂呢。”圓胖老妖怪說罷又輕聲告狀,“朱堯護法仗著您不在,在菩薩那裡說了不少您的壞話,都是因為他,菩薩才對您不滿,懷疑您和黑山護法的死有關係。就方才,我還聽說他又去靈山裡求見菩薩了。”
辛秀不知道朱堯護法是哪位,但知道如今這情況越亂越好,最好鬧他個天翻地覆,於是眼睛一轉,說道:“那還等什麼?馬上去求見菩薩。”
轎輦才到護法宮門口,又改道轉往山上去。
山上有靈光,淡淡的白霧縈繞在山間,看著倒像座仙山,但稍微懂些修行的修士待在這裡都不會覺得舒服。
“這個地方,妖氣、怨氣太重,應當死了不少人。”老五低聲說道。
深入大本營,難免令人緊張,但辛秀這人面對的挑戰越大就越興奮和期待。她當初一個人偷入項茅也不怕,如今還帶了隊友,就更不怕了。
辛秀不認識這裡的妖怪,但她的轎輦進了山,經過守衛身邊,完全看不出生疏的模樣。她掀起轎簾理所當然地問道:“朱堯也來了?”
她的語氣越是頤指氣使,護衛模樣的一群妖怪越是恭敬,都不敢檢查,生怕她發脾氣,小心翼翼地說道:“朱堯護法確實來了,才來不久。”
辛秀哼了一聲,一副要找人算帳的模樣,神色看著陰沉沉的。
護衛的妖怪們不敢攔她的路,忙不迭地往後退。
順利進了山,辛秀才發現金剛天王菩薩並不住在山間那幾座巨大的廟宇裡,那幾座在外面看顯得異常高大的廟宇竟然只是一座貼在山壁上修建的門樓。他們穿過門樓後,就進了山腹,在一條寬闊的甬道裡穿行。
甬道裡回聲很大,好像前方有什麼在呼氣一般。辛秀嗅到一絲淡淡的清香,非常奇特,令人一瞬間神清氣爽、疲憊全消。這裡面竟然充斥著濃郁的靈氣,和外面截然不同。只是一座門樓之隔,這樣奇特的情況也不知是人為還是天然形成的。
一行人走到甬道盡頭,面前赫然灑下一片天光,這座山竟然被人挖通了。頂上有圓如滿月的開口,四周山壁上全部是白色的山石,山石上雕刻著各種金剛天王菩薩神像、護法神像,如同一幅萬佛像圖。
金剛天王菩薩住的那一座華光閃耀的金色宮殿就在中心,被一根升龍柱托在半空中。
“這妖截斷了後國的氣運之脈,用作修行供養己身。”看到那一座宮殿和底下的升龍柱,申屠鬱立刻明白了,說道,“再這樣下去,整個後國的氣運都會被他吞噬殆盡。”
辛秀說:“不用‘再這樣下去’,現在後國這片地方已經差不多被這群吸血蟲吞盡了。”她走過這麼多地方,就後國人民活得最水深火熱。
申屠鬱想到途中見到的各種情景,覺得確實如此。
老五也感覺到了什麼,低聲說道:“我感覺到源源不斷的生氣從那邊傳來。”
申屠鬱沒有感覺到,不免多看了老五兩眼。老五正在憂慮情緒中,沒有發現申屠鬱的神情。
辛秀髮現了白姐姐的疑惑神情,拉了拉老五,問:“什麼生氣?”
老五自己也有點兒迷糊:“我也不知是什麼,但確實有種特殊的生氣,很純粹澎湃的感覺。”
辛秀明白了:“懂了,肯定是金剛天王菩薩手裡有什麼寶貝。”
聽到她篤定的語氣,申屠鬱再度疑惑:“為何如此肯定?”
當然是靠經驗,一般這種大boss手裡沒點兒什麼底牌和寶貝,怎麼盤踞一方擴展勢力?從外面那些事可以看出,這菩薩不是什麼好東西,總之肯定是邪惡的一方,能散發出什麼純粹的生氣才怪了。
辛秀稍解釋兩句,搓了搓下巴,說:“我覺得咱們應該把那傢伙手裡的寶貝搞清楚。”
老五從剛才起神情就很嚴肅:“大姐,你有什麼計劃?”
辛秀隨意說道:“嗯?我沒計劃,見機行事就是。”
老五沉默了,這麼久了,自己竟然還沒有習慣大姐的做事風格,大概是自己沒有大姐那樣隨機應變的能力吧。
辛秀撲哧一笑:“好吧,打算還是有一個的,咱們故技重施,化明為暗。”她如此這般說了一通,老五慎重地點了點頭,神情依舊嚴肅。
申屠鬱說道:“放心,哪怕殺不了這金剛天王菩薩,我也能帶你們安全逃離此處。”
從某個方面來講,申屠郁與辛秀這對師徒當真是一模一樣,都是遇到危險情況迎難而上,不知道什麼叫退縮的人。申屠鬱這一生經歷的危險多了,並不把這樣的陣仗放在眼裡,辛秀則是死到臨頭了也不知道怕。可憐老五喜歡周全行事,夾在這兩個人之中瑟瑟發抖。
升龍柱上那座宮殿上忽然間升起一座雲橋,有個子低矮、戴著高冠的妖怪從橋上迅速跑過來,尖著嗓子喊道:“朱榮護法來了!請進金華宮等待菩薩召喚吧!”
雲橋凝成厚實的道路,將他們穩穩地抬了過去。
升龍柱上的宮殿極大,辛秀甚至懷疑它整個是用金子做的,要不然也是鎦金。看這屋瓦、柱子和地面,無一不散發著刺目的光芒。辛秀越靠近越發現這建築精美得令人咋舌,也不知花費了多少人力和物力。
老實說,像這樣孤零零的一根棍子上面放一座危房,她就挺想把下面那根柱子撅斷,然後看這座宮殿摔下去的景象。
“朱堯那廝呢,他也在?”辛秀調動了一下情緒,掀開簾子,語氣憤怒地問。
迎賓的妖怪忙送上笑臉:“朱堯護法確實在。”
辛秀怒道:“菩薩見他了?”
“不,還沒有,朱堯護法剛到不久,菩薩今日還在修煉,沒來得及見。您也知道,菩薩修煉,咱們可不敢打擾,都只能等著。”
辛秀哼了一聲:“這還差不多,走,先去見見朱堯。”
申屠郁在進入此處時已經默默按住了辛秀的手背,為她鞏固法術,避免她的偽裝被人發現。
辛秀見了朱堯護法,心裡一樂,心想:是不是姓朱的妖怪原形都是野豬?怎麼都長得一副豬的模樣?只不過朱堯是個顯得精壯一點兒而不是虛胖一點兒的野豬。
“朱堯,聽說我不在的日子裡,你上躥下跳,在菩薩這裡說了不少我的壞話?”辛秀一開口,就是奔著拱火去的,語氣萬分輕蔑。
朱堯護法果然也不是個好脾氣的傢伙,毫不客氣地嘲諷:“聽說你那沒用的弟弟死了?死得真是好,免得你再為了那沒用的東西誤了菩薩的大事。”
如果是真的朱榮在這裡,大約要被這句話氣個半死,辛秀做出怒髮衝冠的模樣:“你找死!”
朱堯護法嗤笑:“怎麼?你還敢在這裡和我打起來不成?”
辛秀怒道:“我已經受夠你了,我弟弟的死和你也脫不了干係!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黑山護法私底下早有交易,是你讓他害我弟弟!”
申屠鬱一愣,心道:徒弟怎麼知曉這些事?我怎麼不知呢?
別說他不知,就是作為被指控對象的朱堯護法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和黑山有交易,什麼時候又害過朱煞。可辛秀說話沒避諱,金華宮裡這些妖怪都豎著耳朵聽著,眼神都變得異樣,搞得好像朱堯護法真做了什麼。
朱堯氣極反笑:“我看你是瘋了,在這兒胡亂攀扯!”
辛秀扯謊扯得和真的一樣,怒也怒得真情實感,殺氣更不是假的。她凝視著朱堯護法,眼底深處變成了碧色,用自己雙眼的迷惑能力進一步刺激朱堯,不動聲色地挑撥他的怒氣與殺意。
他們本就是死對頭,朱堯又莫名其妙地被她扣了頂黑鍋,哪裡肯罷休?辛秀輕而易舉地把他的殺意擴大了。她捏了捏白姐姐的手,作勢要攻擊朱堯,實則是讓白姐姐動手。
申屠郁會意,只見一道強光中,朱堯的轎輦被打了個稀巴爛,朱堯沒被砸中,但忍受不了被這樣挑釁,也毫不客氣地開始反擊。
辛秀手中的強光十分刺目。圍觀的一眾妖怪看不清楚,只依稀看到他們打成一團,接著聽見一聲炸響,隱約看到什麼炸開來,等到冷靜下來後,發現朱榮護法的屍體被炸了一地。
“啊!”
“朱榮護法!”
場面頓時混亂起來。
朱堯濛濛地看著自己的手,剛才雖然怒極,但那攻擊是不可能殺死朱榮的。他篤定是這賤人想陷害自己,上前一腳踢飛了那野豬腦袋:“朱榮,你給我滾出來,敢在菩薩這裡裝神弄鬼?!”
一個女妖上前翻看那豬頭,駭然驚叫了一聲:“這……這確實是朱榮護法的屍體!”
“怎麼可能?!”朱堯完全不肯相信,一把推開她,自己再度檢查,然後就陷入了沉默之中。
這具屍體確實有朱榮的妖力殘餘,是他的屍體沒錯。朱堯抓著那腦袋,僵硬地抬頭看向四周。不管是他的下屬還是其餘妖怪,都驚惶地望著他。他們都親眼看見他剛才和朱榮打鬥,然後朱榮死了。
“他的死一定有蹊蹺,他肯定不是被我打死的。”朱堯喊道。
這時朱榮的轎輦邊一個妖怪瑟縮著顫聲道:“朱榮護法先前和黑山護法一陣廝殺,護法雖然殺了黑山護法,但他自己也是元氣大傷,一直在養傷,聽到菩薩急召才會回來,本就內傷未愈……”
朱堯又是一僵,現在也不確定方才是什麼情況了。他確實怒火中燒,有些沒注意輕重,難道朱榮真是他殺的?
場面陷入詭異的僵持狀態,直到有妖怪來通傳菩薩令,讓兩位護法進去見他。
朱堯心道:哪裡還有兩位護法?就剩一位護法了。但他不敢違抗菩薩的命令,哪怕知曉這段時間菩薩處於虛弱期,也不敢生出任何異心,只寄希望于菩薩目前沒心力和他計較這事。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死在這時候!”他咬牙切齒地罵了一句,腳步沉重又無可奈何地拽著那顆豬腦袋進了那扇金色大門。
他一走,這裡的妖怪忙收拾起朱榮護法的屍體,無人注意到三個妖怪慢慢消失在了角落裡。
老五緩緩呼出一口氣:“大姐,你的這個‘魔術’真是太厲害了。”
辛秀謙虛地說:“過獎,過獎,只是幾個障眼法的小法術組合,利用光和聲音以及水鏡製造爆炸現場,多虧了白姐姐配合得當,沒露出什麼馬腳。老五,你用靈力保存的朱榮護法的屍體也非常新鮮,可以暫時騙過他們。”
申屠鬱點頭說道:“確實比想像中更順利。”他以為距離那金剛天王菩薩這麼近,來不及出事就會被金剛天王菩薩阻止,沒想到金剛天王菩薩根本沒有出現。
辛秀也考慮到了這個問題:“他要麼是個能唬人但是不厲害的空殼,所以沒發現咱們在這裡搞小動作;要麼發現了但是沒說,準備看咱們想做什麼,最後來個甕中捉鼈,把我們一次性解決掉。”
老五分析:“我覺得他能驅使這麼多護法妖怪,應該不是裝出來的,肯定有可怕之處。至於後一種猜測,若他當真很厲害,應該不會放任我們搗亂,直接抓住我們的可能性比較大。”
辛秀一針見血地指出:“所以,他現在不在狀態,有心無力了?不是吧,我們運氣這麼好?剛好撞進他的大本營,他正好虛弱,這種事說出來祖師爺都不信。”她嘴裡說著,飛快地掏出一座石雕像擺在面前,“待我問問祖師爺咱們這次行動順不順利。”
申屠鬱定睛一看,發現那竟然是自己的師父靈照仙人的一座雕像,而且上面還附有靈光,顯然是有靈性的,如果對著它用心祈念,話語可能會傳達到師父耳中。
申屠鬱問:“這是……?”
辛秀熱情洋溢地給白姐姐推薦蜀陵祖師爺:“這是我們的祖師爺靈照仙人的神像。我路過一處靈照仙人廟時,覺得這神像很有眼緣,就用一座金身和那裡的仙人廟換了神像,為了便於攜帶就把這神像變小了。”
申屠鬱問:“你為何隨身攜帶這個?”
辛秀說:“我有一段時間想求一件事,心裡很沒底,所以找祖師爺問問情況。”
申屠鬱心裡一咯噔,似有所悟,不敢繼續追問,只看著自己的徒弟拜師父那座小巧的仙人神像。
辛秀拿出了兩塊彎月角,念念有詞一陣後拋下,然後拍拍手,宣佈:“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祖師爺說我們這一次大吉大利,穩了!”
老五老實地問:“大姐,還能這樣嗎?”
“有什麼不能的?!”辛秀樂道,一把攬住老五的脖子,“聽大姐的,你以後去找仙人廟,那種年頭越久的越好,然後給他們捐個靈照仙人金身,然後你就把換下來的神像變小帶在身邊。遇到沒辦法的情況的時候,你就問候祖師爺,儘管大聲喊爺爺,他老人家難道還能不管你嗎?”
老五受教地點點頭,又覺得有哪裡不對。
申屠鬱則看了看師父神像上更加濃郁的靈性,拍拍徒弟的肩,讓她收起來。不然,他怕師父會被徒孫刺激到一道雷劈到這裡,劈到徒孫的腦袋上。他作為靈照仙人的弟子,可是知曉自己師父多年前的脾氣其實也很火暴的。
因為在金華宮死了一個護法,這裡的妖怪都有些躁動,這混亂情況恰好方便了辛秀三人行動。
申屠郁一直抓著徒弟的手為她提供靈力,幫助她隱藏身形和氣息,老五飄在一邊跟著他們。
他們正在跟蹤一個妖怪,這妖怪剛才從內門裡走出來,像是什麼管事之類的角色,其他小妖對他還挺恭敬的。辛秀選了他,就表示這傢伙要倒黴了。
這妖怪先是挺著肚子吆喝一陣,把一群小妖怪指揮得團團轉。他在外面的大殿裡走了兩圈,覺得地面不光滑,又叫了幾個小妖怪過來擦地,然後讓人送了一桌好吃的東西,獨自一人喜滋滋地回房間享用。
當然他最後沒能享用那一桌酒菜,因為辛秀三人直接出現,把他按倒在桌上控制了起來。
對付他不用辛秀出手,申屠鬱在他粗短滑膩的頸脖上用力一按,金、火雙系的靈力湧進他的身體裡炸裂開來,當場讓他重傷變回原形——一頭嗷嗷嚎叫的豪豬。
辛秀瞧著在地上不斷打滾、背刺窸窸窣窣紮在地上的豪豬,分析:“手下這麼多豬,我合理懷疑那金剛天王菩薩也是只豬妖。”
老五點頭道:“有可能,等我們打敗了他,讓他變回原形就能確定了。”
申屠鬱一腳踩在豪豬身上:“你們的菩薩是不是出了什麼問題?”
豪豬看上去憤怒又惶恐:“我不會說的,你們好大的膽子,敢闖進金華宮冒犯菩薩!”
辛秀拿出了燒烤架,生起炭火,招呼白姐姐:“姐姐,把這豬放到烤架上,咱們慢慢問。他拖得越久,烤得越熟。他要是不說,等到熟了,咱們還能吃一頓烤肉,也不算白來一趟。”
硬氣的豪豬頓時露出驚恐之色:“你們是什麼人?手段竟然如此殘忍!”
辛秀一巴掌拍在豬頭上:“別廢話,回答我們的問題!”
辛秀繼續把豪豬往燒烤架上放,她的燒烤架經常使用,上面還殘留著食物和調料的香味,非常誘人,但這香味在“食材”的鼻子裡就不那麼好聞了。
豪豬越發驚恐,發出一聲接一聲的豬叫:“我要是背叛菩薩會死的!我不能說關於菩薩的消息,其他的事你們儘管問,我一定會回答!”這還真是個審時度勢、能屈能伸的好妖怪。
辛秀擺弄著一截黑炭:“你們的菩薩給你們下了禁制?”
豪豬連連點頭,眼巴巴地看著她手裡的黑炭。
辛秀這下連問都不用問了:“如果你們的菩薩還好好的,肯定不會給你們下這種禁制,這禁制正說明他現在確實遇到了難題。他是受傷了還是處於升級的虛弱期?”
豪豬結結巴巴地說:“我……我不能說。”
辛秀蹲在他的身前,語氣溫柔,用燒烤的扡子輕輕地戳了戳豬臉:“真傻,你只是不能說而已。我可以自己說,你只需要點頭或者搖頭就可以了,這不也算你沒說嗎?好了,不用怕。我問你,你們的菩薩如今是不是受了傷,正處於很虛弱的狀態?你只需要點一下頭,或者搖一下頭,我立刻就放了你,說到做到。”
她溫柔地說著,手裡的扡子晃來晃去,劃分了一下後腿肉、豬頭肉各種位置,好像在考慮哪些部位比較好吃。
豪豬動搖了,懷著僥倖心理想:我確實沒有說話,只是點頭,應該不會觸發菩薩的禁制。於是他艱難地點了點頭。
“哦,多謝你配合。”辛秀笑眯眯地說,“那我們現在就等一等,看你說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什麼?你不是說放了我……啊!”豪豬忽然發出一聲慘叫,鼻孔和嘴裡不斷溢出血,瀕臨死亡。
辛秀站起來,拍了拍豬臉:“謝謝,現在我確定你沒騙我了。”
她剛才偷換概念,還用了迷惑的能力,告訴這妖怪沒有親口說出就不算洩露消息,實際上這當然算,他一洩露情況就死了。既然洩露真實情況會死,那他死了,反推這猜測就是正確的。
辛秀感慨地把自己的燒烤架收起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我感覺一路上遇到的不管是人還是妖,大家都很純樸。”
這就是網絡不發達、生活地方太閉塞導致的,人容易上當受騙。
老五默默地幫忙收拾豪豬的屍體,心中有些疑惑:為什麼此時此刻覺得自己仿佛才是一個壞人?
辛秀又說:“以防萬一,咱們再找個妖怪問問。”
這次他們看上的是一位負責送供品給金剛天王菩薩享用的“送餐員”。雖說這個妖怪被辛秀戲稱為送餐員,但看上去比先前那只豪豬地位更高,從那一身黑鬃毛來看,辛秀覺得他可能也是只大野豬。
辛秀盯上他之後,三個人跟在這妖怪後面,跟著他一起去了廚房。金華宮的廚房著實太大了,像個大倉庫。事實上一走進去,辛秀就覺得這裡和倉庫也沒什麼區別,數不清的各種食材擺在外面。
他們進入一扇門後,發現了很多被倒吊在穹頂上的肉——一具具身材豐潤、皮膚白皙柔嫩的男女屍體赤著身體被掛在這裡,像風乾或者醃制的肉。
見到這一倉庫的“肉”,辛秀清楚地聽到身後老五的喉嚨裡發出咕的一聲,那大概代表著噁心欲嘔。辛秀也對面前的情景感覺到不適,但她的反應更加冷靜,可能和這段時間看到太多屍體有關。
申屠郁最平靜,他的原形是食鐵靈獸,人對他來說和豬妖、牛妖差不多。
黑毛妖怪吩咐了幾句,立刻有人割下十幾塊肉,處理一番,也沒有烹飪,就那麼白生生地擺了許多盤,等待著被送去給金剛天王菩薩享用。
黑毛妖怪像個大內總管,揀了一片嫩肉吃了,才點了點頭:“這一次的肉還不錯,吩咐下面的傢伙多找些好肉,最近菩薩需要大量血食,不能用次等的肉,以免惹他老人家不快。”
跟著伺候他的妖怪點頭應是。
“端上盤子,該去給菩薩送上血食了。”那妖怪發出指令,五六個妖怪自覺地抬起大盤子,跟在他後面。
辛秀手指一挑,旁邊桌案上一瓶不知道是什麼的黑色醬料就撒了那黑毛妖怪一身。黑毛妖怪猝不及防,大怒,嚇得拿大刀剁肉的廚子急急忙忙地跪下道歉。
“哼,待會兒再收拾你!你們在這兒等著,我換身衣服回來。”
黑毛妖怪獨自離開,匆匆去換衣服,辛秀拉著白姐姐和老五跟上,趁機把落單的妖怪堵在屋內。
“我知道你們不能洩露那位菩薩如今的情況,不如你跟我們分享一下他有什麼弱點?”
黑毛妖怪比豪豬妖硬氣,聽了辛秀的威脅後仍然面不改色,神色輕蔑地說道:“你們還真是不怕死,螻蟻也敢冒犯神。”
辛秀心想:得,是個忠誠的下屬。她笑著說道:“你不想說也可以,咱們聊聊其他的,比如菩薩的寶貝,他那件很厲害的寶貝是怎麼來的?”
黑毛妖怪警惕地說:“你們怎麼知曉那件東西,是不是有叛徒告訴了你們什麼?不,菩薩法旨一下,根本沒人能說出口!你是在詐我!”這黑毛妖怪竟然還會動腦子。
辛秀對身後兩位保鏢狀的姐姐和弟弟聳聳肩,說:“看來從這妖的嘴裡是問不出什麼了,直接殺了吧。問不出來,還是要自己去看。我們把他的皮剝下來,待會兒你們給我穿上,然後我扮成他的樣子。”
這種代替之術脫胎于項茅的法術,比變化之術更不容易被看出來,因為要披著原主的外皮。
黑毛妖怪喊道:“我就是死了,也能登上極樂天,以妖魂成為妖將,而你們,呵,很快就要死在菩薩手中!”
辛秀說道:“宰了吧,這豬瘟了,沒救了。”
一被宰殺,這果真是只黑毛野豬。辛秀心想,他們這是進了豬圈嗎?如果金剛天王菩薩也是只豬,那這金華宮真是名副其實了——金華火腿味的宮殿。
辛秀忍著那股味道把妖力散逸的豬皮披在身上,申屠鬱卻抓住她的手說:“我來。”
辛秀安撫道:“姐姐放心,這麼點兒味道我還能忍受。”
申屠鬱解釋:“不,你修為最低,之後變作小妖跟在我身後就行,由我來扮這妖怪。”
辛秀笑著說:“我倒不是懷疑姐姐的能力,但是……姐姐,你會演戲嗎?”不是她說,白姐姐的演技甚至比不上老五,讓白姐姐假扮豬妖,剛進門就能被看出不對了。
申屠鬱思考片刻後說:“既然如此,那就我們二人一起。”
辛秀疑惑地問道:“怎麼一同?”
申屠鬱拿下她當作掛件的叮噹熊貓,讓這不斷生長的靈器變成一件熊皮衣,披在身上後,抬手把徒弟按在懷中。
熊皮衣瞬間把他們包裹住,變成一隻熊貓,熊貓身上再披上那豬皮,他們兩個人一下子就成了一個黑毛妖怪。
辛秀愕然,隨即就覺得有趣:叮噹熊貓竟然還有這種能力,我怎麼都不知道?我不知道,白姐姐怎麼知道?不知是不是錯覺,白姐姐似乎對叮噹熊貓很熟悉,這就奇怪了,我可沒有和白姐姐聊起過叮噹熊貓的各種功能。
“我為你提供靈力,你來控制這具身軀。”
帶著一絲啞意的清越嗓音在耳邊響起,辛秀幾乎是下意識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就在這一刻,她有一種異常熟悉的感覺,但不動聲色地壓了下去,仍然帶著笑回答道:“好哇。”
她在兩層皮的包裹下,感覺很奇妙,像在開機甲。作為駕駛員,變化出的人物的所見所感,她都能感受到,但和外界像隔著一層什麼東西。
在這個空間裡,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身後的那個人靈力比自己強太多,但那個人的靈力很安靜地蜷縮在後方,像是打起了一把傘,替她撐起這個沉重的外殼,還把控制權拱手相讓。
申屠鬱早就放開了辛秀,只一手搭在她的肩上,維持兩個人之間的靈力連接。
辛秀把心裡冒出來的各種不合時宜的猜測全部暫時放到一邊,對老五招了招手,說:“咱們走。”
她舉手投足間果真和方才的黑毛妖怪差不多,乍一看還真看不出什麼不對。她帶著老五一起再次去了大廚房,讓老五代替了其中一個小妖怪,然後領著一隊人走進內門。
那扇大門裡是個十分寬廣的空間,房頂尤其高。辛秀第一眼看到中央俯臥的巨大頭顱和身軀,就明白這裡為什麼這麼空曠了,不寬的話還真裝不下這東西。
巨大而猙獰的豬頭左右兩側有三雙眼睛,雖然閉著兩雙,但唯一睜開的那雙眼睛猩紅又混濁,充滿了邪惡的意味;流淌著腥臭唾液的口中長出一對彎而長的尖牙,牙根發黑;頰邊長而粗硬的黑毛隨著那顆大頭顱張嘴呼氣而輕輕搖動著。
豬頭後面連接著的身軀像一座小山,上面皮肉斑駁,露出坑窪的肉色和白生生的肋骨,甚至能讓人從外面看見肋骨裡面蠕動的內臟。
看到這只巨豬的第一眼,辛秀就知道這金華宮是實至名歸了。面前這只散發著腐爛臭味、仿佛臘肉沒醃好的豬就是金剛天王菩薩。
之前老五還說要把他打敗才能確定原形,現在省了打敗這一步驟,人家直接就是原形。其實辛秀一想也對,人也覺得人樣比較舒服,不會覺得變成豬舒服。
因為這只豬太大,辛秀看了好幾眼把他看了個大概,然後狀似恭敬地垂下了腦袋。她往下一瞥,這才發現原來朱堯還在這兒。
這個剛才被她甩了一腦袋黑鍋的倒黴小豬,臉色灰敗地跪在前方,可能被教訓過了。因為菩薩豬噸位太大,對比起來他就是只小螞蟻,辛秀差點兒把他忽略了。
“回去吧,這些事之後我再一一清算。”空曠大殿裡迴響著菩薩豬的聲音,重重疊疊地旋轉而上。
辛秀暗道:如果這聲音是菩薩豬的,那未免也太好聽了,和他的外表完全不搭。
朱堯惶恐地磕頭,全無在外面身為護法的囂張樣子:“是,多謝菩薩,多謝菩薩。”說罷,他連滾帶爬地退了下去。
門沉悶地被關上了。
門一關,辛秀就感覺到一道目光放在了自己身上,是的,放在了她身上,或者用壓更正確,這目光是有重量的。
這種“被注視”的感覺異常可怕,給人的壓力就好像站在懸崖邊直視著黑暗的無盡深淵。哪怕辛秀的腦子告訴自己不要害怕,但那種寒冷的感覺還是從背脊一寸寸攀升。
辛秀感覺腦子裡也一陣刺痛,那目光仿佛凝聚成實質,紮進她的腦袋裡面,又不斷炸開。
她的背後貼上來一隻手掌,是白姐姐的手。白姐姐好像察覺到她在沉重壓力下的感覺,伸手一按,辛秀立刻將自己的心神拉了回來,擺出尋常的模樣,朝身後招了招手。
小妖們一個個上前,準備把肉擺上,辛秀卻覺得那目光仍舊放在自己的身上,心中猛地生出一種危險的預感。這種感覺剛剛模糊地浮現,辛秀就感覺身後的白姐姐動了,然後辛秀被帶著躍起離開了原本的位置,當她們落到另一個地方時,那種危險感才清晰起來。
她們原本的站立處出現了一個漆黑的風旋,雖然靜默無聲,但從那裡傳來的恐怖氣息令人戰慄。如果她們剛才沒動,現在大概不是被那東西吞噬就是被攪和成一堆肉醬了。
“三隻小蟲子怎麼跑到這裡玩耍了?”金剛天王菩薩的語氣不顯暴戾,反而很是平和。
辛秀他們的偽裝一照面就被察覺了!
也對,他至少要厲害到這種程度,才有資格搞出這些大事。辛秀感覺自己被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因為遙不可及的力量壓迫在顫抖,另一部分根本不把這只豬放在眼裡,仍然冷靜,甚至能戲謔調笑。
嘭——
出乎意料,老五首先發動了攻擊。他距離菩薩豬最近,腳下長出一叢荊棘,迅速抽向豬的腦袋,照著豬的臉抽。
辛秀還沒見過這個弟弟用這種一看就很兇殘的荊棘,更沒發現他還有這種習慣——打人直接照著臉打,這可能是從她這裡學的。
金剛天王菩薩的身體腐爛了一大片,他躺在那裡,也就只有一個豬頭能轉動。但就算是這樣,身為一個有格調的反派也不會躺著不動任人打臉。
只見老五的荊棘還沒有抽到豬臉上,就被一道看不見的屏障隔開了。那屏障像一張巨口,一口咬斷了那些藤蔓。
辛秀只是心念一動,她身後的申屠鬱就接手了這具身軀的掌控權,帶著她飛起,腳踢向豬臉。
辛秀心道:白姐姐打人也照著臉打,一定不是和我學的,大概是這豬妖讓人看了就特別想打他的臉。
辛秀知道白姐姐的力量,但這次,白姐姐的力量也撼動不了這豬妖,哪怕那一腳甚至將屏障踢得發出咯吱聲,往下凹陷,最終也沒有被破壞。
金剛天王菩薩張開了巨口,裡面如雲似霧般噴出大股大股淺紫色的雲氣,雲氣中夾雜著星星點點的亮點,看上去格外美麗。
辛秀感覺到後面的白姐姐一瞬間繃緊了身體,如臨大敵。她背後一空,白姐姐已經自動退出了叮噹熊貓的包裹範圍,並且將她和叮噹熊貓一起推出了這氤氳紫霧的範圍。
“危險,你到一邊躲著。”耳邊還回蕩著白姐姐的這句話,被送出霧氣範圍的辛秀踉蹌落地,一轉頭,發現老五和白姐姐直接放出了大招。
辛秀見過一次的火流星——在白姐姐的背後燃燒的黑石帶起灼熱的氣流轟然砸下,一波接一波不曾停歇,那幾個還沒反應過來的送菜的小妖已經被砸成一堆堆肉泥。老五就在間隙中不斷讓荊棘生長,對豬妖進行牽制,試圖讓荊棘在豬妖的血肉裡生長,從內部破壞豬妖的身體。
辛秀隱約聞到一股烤肉的香味,應該是豬油沾了火星的味道,所以哪怕看不見,也能猜到白姐姐的火流星肯定砸到豬身上了。
嗡——
金剛天王菩薩的身體裡發出沉重的聲音,他被激怒了,他身體周圍的那些紫霧裡閃爍的光點瞬間鼓脹起來,變成無數個交錯重疊的黑色旋渦,如同一張張嘴,悄無聲息地出現,試圖咬住面前這兩個不自量力的人類。
老五應對上還是弱了些,反應不及,腳下出現的黑色旋渦吞噬了他的衣擺,如果他的腳還在,那現在恐怕也沒了。他迅速退開,險而又險地避過另外幾個旋渦。
圍在申屠鬱身邊的旋渦更多,但他應對起來自如多了。那些旋渦明明沒有任何氣息,出現得也毫無預兆,但他就是能預知哪裡會出現一般,在空中閃躲移動,次次都能恰好躲過,還有空閒出手。
火流星之後凝聚出黑色的劍形,十幾道黑色的鋒利劍芒穿過旋渦陷阱,帶著一往無前的鋒芒刺向豬妖的眼睛。
金剛天王菩薩正是虛弱的時候,發覺面前這兩個人並不像想像中那樣好對付,也沒有掉以輕心,張口低吼,睜開了第二雙眼睛。
這雙眼睛是紫色的,盯住申屠鬱兩個人之後,他們就無法移動了,在空中被無形之鎖定住身形。幾個黑色旋渦此時出現在兩個人的四肢、頭頸處,要將他們吞噬。
申屠鬱猛地一陣掙動,直接靠力量脫離了控制,翻身跳出左右夾擊而來的兩個旋渦。至於老五,那些旋渦出現在他身邊,眼看要將他吞噬的時候,他的身體忽然被一股水流包裹住,旋渦奈何他不得,和水流僵持起來。
辛秀在外面靜靜地看著,仔細觀察金剛天王菩薩的每一個反應和身體的每一個部位。
她的靈力最低微,白姐姐讓她躲著好像也沒錯,但是她要是會乖乖躲著,就不叫辛秀了。
在見到老五兩個人那邊險象環生的時候,辛秀活動了一下身體,猛然從側面沖進了紫霧裡。她一進入有霧氣的範圍,那些閃爍的光點就被觸動,自動變成旋渦進行吞噬。
辛秀心底冷靜地數著秒數,她的身上還穿著叮噹熊貓,輕靈又矯健地躲過了那些旋渦。可能是因為她的靈力相比起金剛天王菩薩來說實在太渺小,不足一提,他連對付她都不用心,讓她得以平安地抵達“肉”山底下。
她近距離看著金剛天王菩薩的原形,覺得更壯觀了。此時此刻,她只想到一句話:“豬之大,一鍋燉不下。”
這麼大一隻豬,如果她帶回去,蜀陵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全去參加宴會也能吃飽。
沖過了危機重重的紫色霧氣的包裹,辛秀想要傷到豬妖,還需要突破覆蓋在豬身表面的防禦甲。她親眼看著,剛才白姐姐也只能用盡全力破開片刻,她這靈力,一般來說就不用妄想了——只是一般來說。
辛秀自言自語:“但是,辦法總比問題多。”她掏出了一支紅色的龍角,先前老五給她的那支。
她忘記在哪裡看過,大約是在蜀陵某位酷愛藏書的師兄那裡看過,龍角可破十之七八的防禦,所以真龍之角一般用來煉製神兵利器。這支龍角號稱龍神之角,應該更加厲害才對得起它的名字。
她灌注靈力,用力刺入屏障,感覺到屏障被她割開了一道口子,立刻順勢劃了一個大圈,迅速割開一片。
金剛天王菩薩察覺到後方失火,猛然扭頭,最後那一雙眼睛也睜開了,是綠色的,目光直刺辛秀。
辛秀剛才看到他的第二雙眼睛就有了準備,此時掏出一面又長又寬的鏡子——這是她的穿衣鏡,在師父的藏寶樓裡翻出來的。這靈器具體作用是什麼她不太清楚,但她說想要穿衣鏡,師父就把這個給了她。
反正都是鏡子,應該都可以折射。
辛秀每一個行動都是不確定結果的,她抱著試試的心態,但每一次都誤打誤撞成功了。她用龍角割開了屏障,用這一面攝魂鏡折射了豬妖的視線,讓這視線反噬了豬妖自己。
短暫的一秒鐘,這面“穿衣鏡”碎了,但辛秀已經躲過那視線,一矮身鑽進了豬妖龐大的身軀裡面。
她就像一隻螞蟻鑽進了大象的身體,遊走在他的皮膚之下。這只大象再如何憤怒,也拿她沒辦法。
辛秀是有目的的,進了豬妖的身體就直奔腹內。
在豬妖睜開第二雙眼睛的時候,她透過豬妖的肋骨看到了他的身體裡閃爍的光芒。那光芒只是閃爍了一瞬間,但辛秀看得清清楚楚。她有種直覺,那肯定是個了不得的東西,說不定就是他們打敗這豬妖的關鍵所在。所以她跑了進來,要看看那東西究竟是什麼。
肉腐爛的味道十分難聞,被她激怒的豬妖的怒號聲充斥了整個空間。辛秀感覺耳朵一痛,有什麼溫熱的液體流了出來。她渾不在意地抬手一擦,繼續往前飛奔。
外面轟轟轟的聲音更加清晰了,辛秀知道,那是白姐姐和老五正在吸引豬妖的注意力。她手拿龍角,時不時在身邊看上去比較重要的器官上狠狠劃動,濺了自己滿身的血。
周圍顫動得越厲害,辛秀紮入血肉就越深,靠著一支龍角固定自己。
這麼走了一段後,她終於看見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就在豬妖的心臟下方有一塊透明的大石頭,石頭的中心凝固著一個少女。少女穿著一身白色的裙子,手裡握著一塊閃著五彩斑斕的光的石頭,半個身子呈現出一種雲霧般的狀態,好像已經漸漸地熔化在了那層半透明的晶體裡,只剩下半個身子。
辛秀靠近這個東西之後,感覺晶石裡有一股澎湃又強大的力量,這是充沛的生機。這生機被豬妖所用,修復著他的身體,但奇怪的是,這晶體同時也產生了一股破壞的力量,正是這力量流經豬妖周身,讓豬妖的身體破敗成這個模樣。
辛秀猶豫著:這是敵是友?紮還是不紮?她舉起龍角,嘗試了幾個角度,總感覺晶體有點兒硬,擔心把龍角崩壞了。
“這位朋友,是敵是友?”
這個少女的聲音突然出現在辛秀的腦海裡,辛秀一驚,下意識地擺出笑臉回答道:“好說,好說,在下屠豬勇士。”
少女笑起來:“原來是同道朋友,那我必須幫你一把了。你過來。”
辛秀發覺自己竟然沒法抵抗這聲音,身體猛地被拉入那堅硬的晶體裡,一隻微涼的手點在她的額頭上。辛秀看著少女的動作,感覺腦海裡許多記憶瞬間翻騰,像是一間房間裡的灰塵被激起,照射進來的陽光則翻看著這些飛揚的塵埃。
與辛秀臉對臉的少女猛地睜開眼睛,望著辛秀的眼神十分和藹,驚訝又喜悅地說:“蜀陵!你竟然是我蜀陵弟子!真是沒想到申屠師弟那般性子孤僻高傲的人也願意收徒了。”
“蜀陵弟子”“申屠師弟”,捕捉到這些關鍵詞,辛秀瞬間清楚了面前的少女和自己的關係,面前的少女喊師父為師弟,那肯定是自己的師伯無疑了。
“不知是哪位師伯?”辛秀問。
師父申屠郁在祖師爺靈照仙人的三十六位弟子中排行第十二,上頭還有十一位師兄師姐,辛秀見過的師伯只有一位,就是排行第三的韓房子師伯,其餘的都是師叔,排在師父之下。
少女的嘴唇不動,聲音直接在辛秀的腦子裡響起,少女的笑聲清脆悅耳:“我幾十年沒回去,你應當是新弟子,不知道我。我名荊闕。”
這就巧了,辛秀知道她,排行第九的師伯荊闕。
“原來是九師伯。”辛秀的笑容一下子真誠了許多,“我聽說過九師伯,還拜讀過師伯的大作《烹食記》。”
辛秀在蜀陵時到處跑,翻看過不少師叔的藏書,自然見過不少師伯師叔寫的法術和天地感悟等書籍,其中有一本令她印象格外深刻,就是荊闕師伯所寫的《烹食記》。
書的內容如文名,非常樸實,不是法術,也不是感悟,就是荊闕記錄了某次在哪裡找到了非常好吃的食材,四處尋找調料,做了一頓頂級的大餐,太美味了。書裡通篇都是大白話,寫滿了“太好吃了”之類的感歎語。
當時辛秀就覺得這師伯接地氣、有趣極了,可惜景成子師叔告訴她:荊闕師伯不在蜀陵,喜歡遊歷人間,歸期不定。沒想到她們兜兜轉轉竟然在這裡遇上了,真是舌尖上的緣分。
荊闕也回憶起自己年輕時寫的那本狗屁不通的書,對任意一位還要臉面的師伯來說,那都是不堪回首的歷史。所以愉快的笑聲逐漸消失,她尷尬地說:“師侄如此好學,那麼久遠前我隨手寫的東西你也看過了,哈哈,很好,很好。”
辛秀問:“所以師伯到這裡來,是來尋找頂級食材的?嗯,我也喜歡豬肉,只是還沒吃過豬妖的肉。”
荊闕神情一變,嚴肅而正經地說:“沒有,不是,師侄休要亂說!師伯當然不是來找食材的!這個金剛天王菩薩惡貫滿盈,我見許多人受苦,所以前來與他鬥法,為人間解決這個大禍!”
辛秀露出一個“既然師伯不想承認那就算了”的寬容表情,說:“原來如此!那金剛天王菩薩變成這樣,是師伯的功勞吧?”
荊闕不知為何又有點兒尷尬起來:“不錯,師伯在此與他僵持五十餘年了。”
五十多年前,荊闕當時的修為距離人仙僅一步之遙。而當時的金剛天王菩薩修為比她高,又有許多信徒,身具願力,自帶一層寶光防禦。荊闕向來自信,哪怕知曉金剛天王菩薩修為更高,也覺得自己可以對付,於是闖入此處試圖殺他。
她確實險些成功了,然而這金剛天王菩薩還有一樣寶貝——萬壽仙珠。這珠子能源源不斷地產生生機,在豬妖的體內蘊養他的身體,使他擁有長久的壽命和垂死保命的能力。結果就是她功敗垂成,被金剛天王菩薩一口吞了。
如果是一般修士,大約也就變成了他的養料,但荊闕在關鍵時刻感悟了生死之道,竟然在金剛天王菩薩的腹內修成了人仙。成仙雷劫劈下,直接劈掉了金剛天王菩薩身體外的那一圈香火願力,又把他劈成重傷。
金剛天王菩薩試圖吞噬荊闕,她自然抵抗。不知不覺,二人的靈力碰撞後,荊闕的身體周圍就凝聚起這麼一層接一層的透明晶體,將她牢牢地包裹了起來。
金剛天王菩薩要將荊闕永遠囚困在體內慢慢消化,但荊闕不甘送死,反過來吸取金剛天王菩薩身體裡的一切妖氣和靈氣。這逼得金剛天王菩薩不得不變成原形,承受著日漸虛弱的痛苦,帶著她這顆除不掉的毒瘤待在此處。
荊闕自身則因為軀體容納了太多妖氣,半個身子在這裡熔化成混沌之物。兩個人日日夜夜的拉鋸戰持續了五十多年。
“我在慢慢變虛弱,如果繼續這樣下去,不出十年我就會被完全熔化,到時候他能將我的修為全數容納,他的傷不僅會被盡數修復,他還會實力大增。”荊闕歎息,又看向辛秀,目光停在她手中的龍神之角上,語氣帶著慶倖,“還好你來了,還帶來了能克制他的東西。”
辛秀問:“所以我能做什麼?”
“你能殺他。”荊闕張開雙手,給她看手中抓著的那塊五彩石頭,“萬壽仙珠就在裡面,被金剛天王菩薩的惡濁之氣形成的實質包裹著,我雖然拿到手,卻無法將其打開。”
荊闕當時被困在金剛天王菩薩的體內,還順便把他的萬壽仙珠給搶了。
辛秀意會,將手裡的龍角戳在那塊彩石上,連續哢嚓幾聲,石頭表面就被她鑿出了一個洞,露出內裡一顆光芒璀璨、不規則的小石頭。說好是珠子,怎麼是一塊小石頭?這圓形看著也不是很規則。
辛秀只看了兩眼,那小石頭就被荊闕招起,彈射進她的口中。
辛秀捂住自己的脖子:“呃。”
萬壽仙珠就這麼隨便讓她吞了真的沒問題?
“這豬妖察覺到寶物沒了,要發狂了。”荊闕說罷,迅速張開雙手,聲音輕鬆含笑,“不要反抗,師伯帶你去殺豬。”
她的身體瞬間全部熔化,變成一條晶體裡的璀璨銀河,撲向辛秀。
辛秀只覺身體裡一陣灼熱,各處經脈與靈脈劇烈地疼痛起來,連血液都在沸騰,不知道是因為那枚萬壽仙珠,還是因為荊闕師伯。
她感覺到了荊闕此刻的心情,甚至有一瞬感覺到了這五十多年裡荊闕煎熬的痛苦,並且看到一點兒細碎的記憶。
陰沉欲雨的天幕下,有一隻手將荊闕從死人堆裡挖出來,那只手的主人說:“你可拜我為師。”
靈氣氤氳的青山裡,有幾個青年模樣的男女在遠處論道,忽然轉身揚聲喊道:“師妹!”
富麗堂皇的宮殿裡,坐在金玉寶座上的高大男人笑著說:“你這修士,想殺我?”
還有荊闕伸手從巨大的心臟裡抓到萬壽仙珠,萬壽仙珠卻先一步被巨大心臟裡溢出的各種穢物包裹起來,她一觸到那東西,手就一陣灼痛……
“師伯?”
“乖師侄,師伯送你一程,解決了這傢伙,就麻煩你日後帶我回蜀陵了。”
“好,師伯放心。”辛秀察覺到什麼,認真答應下來。
金剛天王菩薩的神魂一陣劇烈震動,他保命的寶貝被一個他不放在眼裡的螻蟻搶走了!腹內的人仙已經被他的身體煉製成靈體,只待時機一到就能變成他的養料被吸收,可現在也被劫走,反倒成全了那個不知哪兒來的傢伙。
“你——該死——”
辛秀看著面前忽然凝聚出的神魂,高大的人形纏繞著血氣,她看不清面容。這金剛天王菩薩大概是被她氣瘋了,竟然直接在體內顯出神魂,不管外面的攻擊。
她警惕地做好防禦的準備,卻見那金剛天王菩薩周身血氣湧動片刻後問她:“你們因何要殺我?只因為我吃人?”
辛秀詫異,沒想到這菩薩還是哲學系的boss,最終一戰還要討論人與妖的關係,進行一下主題昇華。
她回答道:“是呀。”
金剛天王菩薩說道:“弱肉強食,天道自然,你們人是何等傲慢,人可以吃豬肉,卻不許豬吃人?”
辛秀最不怕的就是說理,聞言反而笑了,坦坦蕩蕩地說道:“這個問題,你若是問豬,豬肯定會回答‘豬可以吃人’,可惜我不是豬,誰叫我是個人,當然只會回答你‘是呀,豬不能吃人’。”
金剛天王菩薩忽然笑了起來:“你知道嗎?人肉非常美味。”
辛秀笑著說道:“多謝誇獎,我也喜歡吃豬肉,五花肉、豬頭肉、豬蹄都超好吃。”她笑著誇獎人家好吃的時候,舉起手裡的龍神之角,毫不客氣地刺向金剛天王菩薩的神魂。

申屠鬱和老五在外承受了許久金剛天王菩薩的怒火,各自都已負傷,但沒有半分退卻的意思。兩個人都看到了辛秀沖進金剛天王菩薩的身體裡的一幕畫面,同樣感到焦急。
申屠鬱一急,落星更加急促了,直把這座宮殿砸得坑坑窪窪,乃至整個空間都搖搖欲墜了也不管,大有直接暴力弄垮這座宮殿的架勢。
連老五都因擔心自家大姐在豬妖的身體裡出意外,第一次全力調動得到的靈力,將豬妖身側變成一片水澤,又讓水澤裡長出無數破壞力強大的刺藤,刺進豬妖的身體,對水生木一道無師自通。
金剛天王菩薩突然發瘋,昂起巨大的腦袋,身體周圍數以千計的旋渦瞬間爆炸。申屠鬱與老五都被波及,半個身子血淋淋的,不得不暫時抽身。
“他突然妖力失控了。”申屠鬱盯著豬妖殘存的兩雙眼睛,其中一雙眼睛方才被他刺瞎了。
“一定是大姐。”老五喘息兩聲,察覺到什麼,目光停在了豬妖的腦袋上,急促地說道,“在那裡。”
話音一落,兩個人便看見豬妖的腦袋中間猛然裂開了一個口子,一道人影從裡面飛出,帶著沖天的血氣落在前方的水澤上。在她身後,剛才還瘋狂的豬妖猛然安靜下來,砰的一聲,那顆頭顱重重地砸在地上,濺起無數水花。
辛秀手握龍角,轉身對上金剛天王菩薩混濁的巨大眼珠。水面倒映出她的身影和巨大的豬妖百孔千瘡的身體,他們靜靜對視的畫面透著幾分古怪之意。
“邑帝,終究還是我殺了你,我贏了。”她忽然露出少女般高興爛漫的情態。
“你贏了,荊闕。”金剛天王菩薩沉悶的聲音漸漸低落消散,唯獨眼珠仍舊不曾閉合,帶著混濁的冷光失去生機。
金剛天王菩薩終於還是死了。
辛秀在原地立了片刻,忽然暈倒在地,身體周圍的水面氤氳出濃郁的紅色。

第三章 仙西桃源鄉
“白姐姐,現在你的仇報完了,之後要去哪裡?”
申屠郁一時還沒反應過來這個報仇是什麼意思,過了片刻才想起來這個白無情的身份好像陰錯陽差地被徒弟認定為和金剛天王菩薩有仇。他靜了一會兒才接上話題說:“我無牽無掛,四海為家。”
辛秀將她的一系列反應看在眼裡,笑著說道:“接下來我還要帶老四去仙西處理他身上的棺材精,可惜我不知道仙西的具體位置,白姐姐如果知道,能不能和我們一起去?”
申屠郁想起和金剛天王菩薩一戰後,徒弟有些虛弱,點頭答應下來。
金剛天王菩薩死後,以他為中心的龐大勢力幾乎一夕瓦解。
辛秀幾個人才知道,原來那些護法、法師等妖怪,力量都來自金剛天王菩薩的饋贈,一旦金剛天王菩薩死去,那些妖怪實力大減,他們的消亡就和他們的興起一樣迅速。
最大的毒瘤被解決了,但後國這塊地方想要恢復元氣也不知道還要多久。唯一值得慶倖的是那昏庸無能的後國君王隨著金剛天王菩薩的死,也被人一把火燒死在了宮殿裡。那些妖魔鬼怪橫行,後國中早有不滿之聲,如今全數爆發,著實混亂了一陣。
新任的後國君王變成了和屠妖仙人關係親密的“粱中嶠”,她一躍從黃石城城主變為了後國國主。
在辛秀和申屠鬱帶著老四前往仙西的時候,老五選擇了暫時留在後國幫助粱國主恢復此地的生機,驅除那些漏網之魚與肆虐的妖鬼。
他們揮手告別,再度走上自己的修行之路。

屠殺豬妖結束得匆忙,辛秀也走得匆忙,連收尾都沒完成。
倒不是她不想留下來好好幫粱國主處理剩下的那些到處流竄的妖怪和妖鬼,實在是因為棺材裡的老四出了意外。
老四虛弱的速度太快了,等他們打完豬妖王滿臉血地回去,老四在棺材裡就剩下喘氣的力氣了。也不知道附在他身上的棺材精在搞些什麼,辛秀只能儘快帶老四前往仙西。
因為走得匆忙,最後怎麼殺的金剛天王菩薩,辛秀也只是簡單說了說。老五不太在乎這個,沒有多問任何問題。但是連和金剛天王菩薩有仇的白姐姐也沒有多問幾句,一般來說,仇人被殺,她不會這麼冷靜吧?她不在乎嗎?
辛秀特意說得語焉不詳,就等著白姐姐來問,卻沒能等到,不由得懷疑白姐姐是否當真和金剛天王菩薩有仇。
因為要趕時間,辛秀把慢騰騰的道士留給了老五,前往仙西的路上,自己騎著飛天摩托,摩托後面綁著棺材,白姐姐就在旁邊飛。
除了時不時敲敲後面的棺材確定老四還活著,看似專心開車的辛秀實際上大部分時間在回顧遇上白姐姐這段日子發生的事,並且進行了反思。
心中沒有懷疑的時候,辛秀從來沒有覺得哪裡不對,一旦開始懷疑,辛秀才發現白姐姐的身上真是處處有破綻。
白姐姐對自己實在太好,如果自己是一見如故才對白姐姐這麼親切,那白姐姐對自己難不成也是一見如故?如果是這樣,那她們不是一見如故,應該叫一見鍾情才對。
另眼相待、格外照顧自己,這些也就算了,但白姐姐對自己的靈器叮噹熊貓那麼熟悉,這就有點兒問題了。
如果白姐姐和金剛天王菩薩沒仇,那她為什麼和自己一路盡心盡力地剷除金剛天王菩薩?如果白姐姐不認識自己,為什麼那麼熟悉自己的靈器叮噹熊貓?
辛秀並非懷疑白姐姐動機不良,而是懷疑她其實認識自己。白無情可能是個假身份,她的真實身份或許是某位師叔或者師伯,也有可能是師姐。白姐姐可能認識師父,因為知曉自己的身份才一路照顧自己,這樣就都說得通了。
剩下的疑點就是白姐姐為何要隱瞞身份?難道她的身份不能被知道?
辛秀腦子裡轉著各種想法,她打定了主意試探一二,斟酌著開口說道:“白姐姐,等老四的事處理完了,我要回一趟蜀陵,白姐姐也同我一起去蜀陵看看嗎?”
申屠鬱心道:徒弟待人真誠熱情,可這邀約不好答應。雖說師弟師妹和眾位師侄都不知曉他這人身的存在,但若是讓師兄們看出了不對,到時候難免平添麻煩。
申屠鬱忍痛拒絕:“不必了,待送你去過仙西,我另有要事。”
辛秀歎道:“那真是可惜了。對了,我這次能殺死金剛天王菩薩,多虧了我的九師伯。”
申屠鬱一愣:“你不是說用神龍之角殺死的金剛天王菩薩?”
辛秀笑容燦爛地說道:“是呀,我之前沒說清楚。我當時靈力不足,在金剛天王菩薩腹內遇上了我的九師伯荊棘,是他助我一臂之力。”
申屠鬱轉過頭來盯著天真爛漫的徒弟,心底疑惑,荊棘?他的九師姐名為荊闕,徒弟真的遇到了九師姐?申屠鬱疑惑地問道:“你遇上了你的九師伯?這又是怎麼回事?”
辛秀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的反應,發現白姐姐的眼神有些警惕起來,好像有點兒緊張。
她笑了笑,假裝毫無所覺:“就是九師伯荊棘,他被豬妖困在腹內很多年了,我去了之後,他把力量借給了我……九師伯真是好英俊的男子呀。”
申屠鬱問:“你如何確定那是你九師伯?”九師姐明明是女子,怎麼會變成男子?徒弟莫非是被來歷不明的人騙了?
白姐姐的語氣分明是不相信自己描述的人是九師伯,可見白姐姐對蜀陵確實很熟悉,就是蜀陵弟子無誤了。
辛秀故意逗她道:“他當然是我的九師伯,都能說出好幾個師叔的名字,也認識我的師父。白姐姐你不是我們蜀陵的弟子不知道這些,我相信他不會騙我的,他爆發後殺死了豬妖,神魂還借著我的身體沉睡著呢。”
申屠鬱震驚了,擔憂地看著徒弟,雖然徒弟大部分時間都警惕聰明,但有時候對於認可的人毫無防備。她這樣若真的遇上善於偽裝的惡人,必會遭遇危險。
申屠鬱語重心長地說:“來歷不明之人的神魂,你怎麼敢讓他借用你的身體?不如我為你看看他對你是否有危害?”
辛秀忍著笑拒絕:“不必麻煩白姐姐了,我無事的。”
白姐姐呀白姐姐,對仇人之死不聞不問,對蜀陵之事了如指掌,還如此關心我的安危,你究竟是什麼身份?難道是我師娘?
接下來的路途中,辛秀聽到白姐姐三次提出讓自己小心那不明來歷的神魂,裝出一副奇怪的神情:“白姐姐,你有些奇怪,好像太在意我的九師伯了。”
看到白姐姐立刻閉嘴、心虛得不打自招的樣子,辛秀暗想,姐姐的演技確實不太行。
也罷,還是等解決完老四的事,她再徹底和白姐姐好好聊一聊。既然對方沒有惡意,有什麼身份不能公開說?辛秀理所當然地想。
“白姐姐,你去過仙西,那仙西是什麼樣的地方?”
申屠鬱也不好糾纏著之前那話題不放,便回答道:“我進入不深,只去過外圍,見過兩位仙西修士罷了。仙西是陷落的地宮,在很久以前被稱作仙庭,據說是仙人所在的城池宮殿落入凡間的遺跡。不過,也有一說那是仙人墓穴,無數個仙人墓穴連成一片,才是仙西真正的模樣。”
辛秀心道:仙庭遺址或是仙人墓穴?她好奇地問:“仙西與我們蜀陵一般處於另一個天地,尋常人無法看見嗎?我們若要找到具體的地方,還需要做些什麼?”
申屠鬱說道:“那裡與蜀陵不同,不需做什麼,你到了附近應該就能看見了。”
他們風塵僕僕地趕到仙西範圍內,辛秀才明白白姐姐的話是什麼意思。
仙西用形狀酷似墓碑的大石碑為界,石碑上空白無字,只有些淩亂卻玄奧奇妙的線條。
不像蜀陵隱藏在山中,尋常人看不見摸不著永遠無法接近,仙西的界碑就那麼擺放在一個尋常山谷裡,沒有任何法陣遮掩,周圍一片荒涼,毫無靈氣。
辛秀的腳踏入碑前一百米範圍內時,她忽然有一種奇妙的感覺,身體周圍似乎有什麼在波動。申屠鬱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將她拉到身後。
就在此時,前方石碑中忽然飛出無數白色緞子,像一朵白花綻放開來。
辛秀與申屠鬱還未做任何反應,四周就被白色緞子遮住,瞬時陷入一片純白世界中。一男一女兩位仙西修士穿著飄飄的白衣,踩著白綾翩然而出,腳不沾塵,臉白似雪,好像長久不見天日一般。
辛秀看見這出場方式,露出個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是古墓派啊!
前方的白衣俊男美女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既不說話也不動,但那逼視的眼神,看著就很不友好。看了好一會兒,他們才同時張口:“你們是何人,所為何來?”兩個人同時開口,發出的聲音卻是一個人的,十分古怪。
辛秀有求於人,前所未有地老實:“蜀陵弟子,前來求助。”
“蜀陵弟子?”兩個人原本沒有感情的聲音瞬間變大,仿佛還帶上了點兒莫名的意味。
辛秀見此反應,暗道不好,難不成仙西和項茅一樣,也和蜀陵有仇?不應該啊,蜀陵在同道修士裡名聲不至於如此差勁吧?
她正想著如果真的有仇,自己現在是假意投降想辦法混進去找法子救老四,還是趕緊帶著老四逃跑。
下一刻,那假人似的一男一女臉上露出了熱情到有點兒誇張的笑容,親熱地迎了上來:“原來是蜀陵的弟子,那我們就是一家人了,快請進來。”
辛秀一愣,什麼情況,什麼一家人?他們變臉的速度未免太快了?她扭頭疑惑地看了一眼白姐姐。
可惜申屠鬱也不知道這些人是怎麼回事。他當年來過這裡,但沒有說過自己是蜀陵弟子,也沒有和他們起過爭端,很快就離開了,沒有深入交流。
辛秀意識到白姐姐也對面前這情況沒有預料到,迅速平靜下來,心想:怕什麼?見機行事而已。
“來,進去說話吧,一定要讓我好好招待你們!這裡難得有蜀陵弟子前來,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也會很高興的。”
這個“他”是誰?
辛秀沒能多問兩句,兩位笑容滿面的白衣美人宛如車站拉客的黑車司機,連拖帶扶地把她扶進了石碑裡,連她放在一邊的棺材都被兩位新來的修士好好搬了進去。只有沒表明身份的申屠郁無人理會,自己跟著走,待遇差別非常明顯。
辛秀一腳邁進石碑裡面,就像忽然踏進了一座璀璨華美的宮殿:光可鑒人的地面,數以萬計的白燭放置在幾米高的樹狀金枝燈座上,周圍是精美的壁畫,身邊是雕花立柱,頭頂是繁複的藻井,前方還有室內水池,水中長滿了各種奇異花草,芬芳沁人心脾。
還有許多男男女女,一個個都年輕美麗,穿著相似的白衣。這些人見了辛秀他們,全部露出過分熱情的笑容,仿佛大家都是熟人熱絡地同辛秀他們打招呼。辛秀有一瞬間懷疑自己是不是誤入了海底撈——沒有其他地方能讓這麼多人同時對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露出這麼熱情的笑容了。
“歡迎來到仙西。”
“你們一定會喜歡這裡的。”
“太好了,見到你們真高興。”
每一個人發出的聲音都是一樣的,明明是不同的臉,卻有著相似到可怕的笑容。
辛秀覺得事情越來越古怪了。這些人對著她笑成這樣真是太可怕了,還不如擺著死人臉,冷冰冰或者不友好地看著她。莫非這裡是什麼魔鬼洞窟,他們專門抓蜀陵弟子?
辛秀臉上帶著客套的笑容,和周圍熱情的陌生人打招呼,但心裡更加警惕。
他們走過那一條長廊,進入另一處更開闊的房間,這裡的地面上鋪著無數錦緞,走上去像踩在白雲上。
整個房間最中央的圓形藻井上垂下無數白色絲絛,絲絲縷縷的線纏繞著一朵顫巍巍的白花。那白花花形大得能裹住一個人,事實上裡面確實有一個人。
辛秀透過半透明的花瓣看見裡面的人影,那人坐了起來,抬手撩開了花瓣,朝她露出了一個顛倒眾生的笑容。
把他們帶到這裡來的男女已經悄然離去,只剩下他們獨自面對這位花中美人。
美人猶抱琵琶半遮面,只露出笑容熱情的臉龐和半個肩膀。當她完全從花中站起身的時候,辛秀才發現,這位美人穿的衣服和她這個人非常不搭。
按道理說,這樣的出場,絕對是個有身份、有地位、適合穿各種華服或者和外面那些男女一樣穿著白衣的人,可這人身上穿的是一套非常普通的粗布衣服,是尋常村婦穿的樣式。
古怪的地方,古怪的人。
美人氣韻成熟,簡而言之,辛秀覺得用美婦人來稱呼她更加合適。
美婦人長了一張古墓派掌門的臉,一身超凡脫俗的氣質,卻穿著一套十分樸素的粗布裙。
辛秀瞧著她一身樸素的衣服,忍不住懷疑這位美婦人上一刻可能還在某個農家小院裡喂雞喂鴨。
“你是蜀陵弟子?”
美婦人一開口,辛秀就發現她的聲音和外面那些男男女女口中發出的聲音一模一樣,是帶著一點兒沙啞、充滿磁性的中性聲音。或者換一個更恰當的形容,外面那些人就好像是她的傳聲筒,所以,那些人究竟是真人還是假人?
辛秀瞬間想像出了十幾個恐怖故事,嘴裡卻乖乖地說著:“是,我叫辛秀,家師申屠鬱,不知道您怎麼稱呼?”
“申屠鬱?是了,是了,我聽他說過的,是他的十二師弟。”美婦人自言自語完了,笑容更加溫柔和藹,抬手順了順辛秀頰邊散落的黑髮。
辛秀在這一瞬間感覺她像個媽媽,她的身上充滿了母性的光輝。
“他們都稱我為王母,但你可以喊我師伯,或者喊我伯母,因為我是你一位師伯的道侶。”
辛秀心想:如果是神話故事裡那個王母,那就不得了了。聽到後面的師伯,她又在心裡嘀咕,這是怎麼回事?自己又遇上了一位師伯?她出門遊歷難不成是玩收集遊戲嗎?收集出門在外的同門?
自稱伯母的美婦人的手從辛秀的額頭上擦過的時候,辛秀感覺一陣心悸,這種感覺在不久之前也有過,是九師伯荊闕為了確認她的身份翻看她關於蜀陵的記憶的時候。那時候作為交換,九師伯也給辛秀稍稍看過幾個場景,好讓辛秀同時確認她的身份。
所以面前這個自稱師伯的美婦人,也是在看辛秀的記憶碎片。這些大佬要確認別人的身份,都直接動手翻別人的記憶。
不過,美婦人沒有讓辛秀看記憶的意思,手指短暫地擦過她的額頭後收了回去:“乖孩子,伯母真高興你來了。”
辛秀毫無抗拒的意思,笑得同樣真誠乖巧,像所有長輩都很喜歡的晚輩一樣,嘴甜地喊道:“伯母是哪位師伯的道侶啊?”
美婦人果然被她的一句伯母取悅了,紅唇一抿,笑起來:“是你二師伯的。”
辛秀心道:二師伯?這個人我還真不知道。
蜀陵的很多弟子散落在外,幾十年甚至一兩百年不回去都很正常。別說他們幾個新弟子,就是之前的師兄師姐都不一定認得全所有人。而這位二師伯,因為排序太高,辛秀也沒聽說過他的事蹟,蜀陵裡也沒有流傳關於他的傳說。辛秀沒想到二師伯在這裡,還真感覺有點兒好奇和驚喜。
“走吧,我帶你去見他,這些年他沒時間回去,現在見到你一定也很高興。”美婦人說著,迫不及待地站起來,拉著辛秀就要離開,對除了辛秀之外的人視而不見。
辛秀連忙拉住她:“哎,二師伯母,你忘啦,我還有個師弟被困在棺材裡呢!”
美婦人這才想起來,敲了敲自己的腦袋,懊惱地說道:“你看伯母這記性,高興過頭差點兒忘了,這兒還有個師侄,他與你都是申屠師弟的弟子?”
辛秀搖頭說道:“不,老四是天工師叔的弟子。”
美婦人笑著說道:“天工師弟,我也聽你二師伯提起過,說他是個愣頭愣腦、一心玩石頭和木頭的傻孩子。”
她的笑容非常真摯,比最開始辛秀看到的那種熱情笑容真實多了,現在的她確實像個溫和的長輩,對待他們的態度充滿了愛屋及烏的喜愛之情。
辛秀暗暗觀察她的反應,仔細回想她說的幾句話中透露的信息,心中的警惕之意消減了很多,旋即開口:“二師伯母,老四身上這個棺材精很難處理,我們都沒辦法,挺棘手的,你有辦法嗎?”辛秀敲了敲棺材,發現就這麼一段時間,裡面的老四已經沒有回應了,不由得皺眉。
美婦人看著棺材,和藹的神情瞬間變得冷漠:“小小精怪而已,敢如此對待我的師侄。秀兒放心,二師伯母給你們出氣。”
辛秀心道:二師伯母的變臉絕技真是厲害,外面那些朋友都是她的弟子吧,變臉絕技一脈相承,難不成他們古墓派專修變臉技術?
美婦人伸出修長的手在棺材邊緣輕輕一拍,辛秀就聽到了一聲細細的慘叫,整具棺材從美婦人的手底下碎成粉末。辛秀只眨了幾下眼睛的時間,那具漆黑的棺材就變成了一片黑灰,落在滿地白緞上,露出內裡眼睛緊閉、臉色蒼白、氣息微弱的老四。
辛秀剛想上前扶起老四,美婦人先上前一步,臉上再度露出了那種散發母性光輝的表情。
美婦人十分心疼地扶起了老四,讓他躺在自己的懷裡,摸摸他的額頭,念叨著:“哎呀,這孩子的精氣都被吸走了,可憐的孩子,方才那麼對那棺材精,真是便宜他了。”
辛秀心裡默默地說:伯母啊,剛才那棺材精連精核都沒出現,只慘叫一聲就被您老人家拍得灰飛煙滅了。
一直沉默著的白姐姐此時拉了拉辛秀,辛秀不動聲色地朝她搖了搖頭,意思是沒關係。
辛秀覺得面前的美婦人對他們並無惡意,有些真實的感覺是無法偽裝的,她自問感覺敏銳,不會輕易被騙。
而且這位伯母修為驚人,他們毫無辦法應對的棺材精,在她手裡一個回合都沒挺過,可見伯母修為之高。辛秀懷疑她可能就是仙西之主,如果是這麼厲害的人,比那個金剛天王菩薩更厲害,他們再小心也沒用,還不如大方點兒。
再說了,既然二師伯在這裡,待會兒他們見到了人,問題應當能迎刃而解。
“我不能就這麼帶你們去見扈郎,不能讓他看到他的師侄這個模樣,他會怪我沒照顧好你們的。”美婦人低聲念叨後,就托著老四的腦袋。
也不知道她做了什麼,手中一陣光芒過後,老四的面頰上開始出現淡淡的紅暈,顯出健康的生機。
沒過一會兒,老四就睜開眼睛,表情莫名地看著他們。
“你醒啦,孩子。”二師伯母笑著說道。
“什麼?這是哪兒?棺材精呢?”老四瞬間跳了起來,看到辛秀站在一邊,總算冷靜了點兒,“大姐?”
辛秀解釋:“在你睡過去的時候,我們來到仙西求助,遇上了二師伯的道侶,就是這位。她剛才幫你解決了棺材精。”
老四毫不懷疑,當下就揚起了地主家的傻兒子似的笑容:“啊?這麼巧嗎?二師伯母好,我是華嶽。”
美婦人拉住一左一右的兩個人:“你們都是好孩子,走,我這就帶你們去見你們的二師伯。”
辛秀總覺得這位二師伯母像迫不及待地在向人獻寶,一邊覺得古怪,一邊覺得沒有問題,在警惕和放鬆之間猶豫。她謹慎地問:“二師伯母,我還有個朋友,讓她跟我們一起去見二師伯吧。”
美婦人這才施捨了一個眼神給旁邊的申屠鬱,語氣淡淡地問:“你是蜀陵弟子嗎?”
申屠鬱否認:“不是。”心道:是,但不能承認。
辛秀又說:“白姐姐雖然不是蜀陵弟子,但是我的恩人和朋友。”
美婦人說:“你二師伯現在的情況不適合見陌生人,她就留在此處。看在秀兒你的面子上,伯母會讓人好好招待她,就讓她在這裡等著你吧。”
“那好吧,伯母可千萬要讓人好好照顧我這姐姐。”辛秀朝白姐姐眨眨眼,示意她少安毋躁。
辛秀和老四跟著美婦人離開此處,又走上了長長的寬闊走廊,這裡沒有了外面那些白衣人,倒是多了很多雕像。大群的士兵雕像威武地站在兩旁,直直看向前方,目不斜視。辛秀覺得它們像兵馬俑。走廊中間有一條水渠,水渠中也養了各種花草,香氣馥鬱。
曲折的地宮非常大,他們到了另一條長廊,兩旁的雕像變成了侍從和侍女的模樣,一個個栩栩如生,拿著樂器,托著衣裙,端著水瓶,拿著各色花草……好像隨時都能活過來,為其主人獻上各種服務。
老四悄悄戳戳辛秀,還沒怎麼反應過來:“大姐,我還沒問呢,這就是仙西嗎?我們二師伯母是什麼身份,好像很厲害的樣子?”
辛秀捏他一把,讓他少說話。她如今也不確定是什麼情況,只希望見到二師伯之後能弄清楚。
“快到了。”美婦人帶著甜蜜的笑容說,“仙西的地宮在地下,你們二師伯剛來的時候不喜歡住在地下,後來我就另外給他造了一處天地,和外面一模一樣,你們看——”
他們走到長廊盡頭,那裡已經沒有了白燭燈光,但是有一片灑下來的陽光。
他們出了長廊,一片藍天出現在他們眼前。遠處的青山和白雲,近處的田地、小湖和房屋,還有撲面而來的夏日青草的香味,都真實且自然。
辛秀眨了眨眼睛,瞳孔深處透出一抹綠色,此時再看,仍沒看出什麼不對。
“這是披雲村,你們二師伯現在大約在村中的書堂裡給孩子們上課。”美婦人熟門熟路地往前走去。
辛秀和老四對視一眼,跟著往前走。
路邊有一叢薄荷,辛秀揪了一片葉子塞進嘴裡嚼了嚼,嘗到很清新的薄荷苦味。黃色的菜花蝶慢悠悠地從旁邊飛過去,辛秀一把捏住蝴蝶的翅膀,把它抓到眼前來仔細看了看,再輕輕鬆開手指讓它飛走。
老四這個老實人渾然不覺有什麼不對,還興奮地對辛秀說:“沒想到仙西裡面還有這麼一個村子!哎,有不少人住在這兒,還有人在田裡除草呢!”
他們快要進入村子裡了,辛秀也看見了許多村民,先前讓她覺得不適合二師伯母的粗布裙裝,到了這裡一下子變得無比正常起來,因為大家穿得都差不多。
辛秀心道:搞什麼,二師伯和他的道侶在這裡玩種田遊戲嗎?這兩位長輩的愛好有點兒特殊啊。
村子前面有一座石橋,辛秀踩上去,腦子忽然木了一下,思緒中斷。她緩慢而機械地走完那座橋,神情變得迷茫,忍不住伸手敲了敲腦袋。
奇怪,怎麼回事,她剛才在想些什麼?她腦子裡的很多想法好像忽然被什麼東西一點點地擦掉了,那些想法轉瞬即逝,她抓不住任何一個忽然消失的念頭。
“大姐?”老四忽然喊了她一聲,辛秀看過去,發現老四一臉傻樣,好像忘掉了什麼似的,迷茫地看著她。
“怎麼了?”辛秀問他。
老四不太確定地問:“大姐?你是我大姐吧?”
辛秀應道:“是呀,不然呢?傻孩子,你怎麼越來越傻了?”
老四又問:“可是為什麼我是老四,難道還有老二、老三嗎?”
辛秀下意識地想回答,張口卻遲疑了,也疑惑起來,是呀,為什麼她喊弟弟老四,還有老二、老三嗎?好像沒有哇。
他們已經走進了村子裡,迎面跑來好些個小孩子。在這些背著布書包、嬉笑打鬧的孩子身後,還有個頭髮漆黑、做書生打扮的男子,他拿著兩本書緩緩走來,見到美婦人,淡淡地說道:“真娘,這兩個是什麼人?”
被他稱作真娘的美婦人將辛秀和老四推到男子面前,獻寶一樣說:“扈郎,他們是你的侄子和侄女啊!你不是說離開家許久沒見過親人嗎?我就托人打聽了一下,找到了他們二人。這個是辛秀,秀兒,是你弟弟申屠郁的孩子。這個是華嶽,是你弟弟天工的孩子。因為家中發生變故,他們無處可去,我就讓他們來投奔我們了,以後他們就和我們住在一起。”
辛秀聽了這番話,隱隱覺得有什麼不對,可腦子裡又覺得沒錯,確實是這樣,婦人說的是對的。
男子聽著,表情迷茫了一瞬,接著皺了皺眉好像在思考什麼,聽到申屠鬱和天工兩個名字才放鬆下來,點了點頭:“確實,原來是兩個弟弟的孩子,沒想到都這麼大了。”
他走上前,感歎而慈愛地摸了摸辛秀和老四的腦袋。
見扈先紫的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真娘也滿足地笑了起來,好像男人的一個笑容就能讓她感到更加快樂。
她挽住扈先紫的胳膊,儼然是最尋常不過的賢妻模樣,溫聲細語地說:“扈郎,我們多年沒有孩子,既然秀兒和岳兒是弟弟的孩子,那就和我們親生的孩子一樣,讓他們和我們住在一起?”
扈先紫點了點頭:“也好,我們應該好好替弟弟照顧好他們,辛苦你了,真娘。”他雖然說話聲音一直淡淡的,好像什麼都不太在乎,但態度溫和。
真娘看見他願意說話就高興,帶著辛秀和老四往村子裡走去。他們住在一個小山包上,山上有一棟單獨的小院。雖然他們住的地方也在村子裡,但和其他村人的屋舍隔得有些遠。
木頭、茅草和竹子搭建的小屋看上去充滿了田園野趣,小屋前後樹木翠綠,通往小院的石板路兩邊野花叢生,蝴蝶紛飛,還有不少蜜蜂在忙碌地采蜜。
辛秀看著,忽然說道:“二伯母,這裡有人養蜂嗎?”
真娘回頭看著她,柔柔一笑:“怎麼啦,秀兒想吃蜂蜜?”
辛秀解釋:“不是,我只是忽然想起我師……我爹喜歡吃蜂蜜。”她頓了頓,接著自然而然地把“師父”兩個字換成了爹,脫口而出,甚至沒有覺得哪裡不對。
扈先紫緩緩走在石級上,聽了這話,又淡淡地說:“我也記得,十二弟確實喜歡吃蜂蜜。”
看他一直主動說話,真娘就高興得好像中了獎,對待辛秀兩個人的態度更加和藹:“既然這樣,那我們也養一些蜂,弄些蜂蜜,秀兒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她說著,揮揮手,路邊就憑空出現了十幾個蜂箱。
辛秀三個人看見了這一幕場景,卻沒人感覺不對勁,都覺得理所當然。
進了院子裡,辛秀髮現這院子並不大,房間也只夠一對夫妻居住,但是二伯母揮揮手,院子旁邊瞬間又起了兩間房,屋內什麼東西都有。
真娘神情自然,招呼兩個人:“孩子們快來看看,喜不喜歡這兩個房間?”
辛秀莫名有種進入領養家庭的錯覺,但這想法一冒出來,她就覺得奇怪,領養家庭是什麼?她再想仔細思考什麼,但是連著之前的所有想法全部被擦去了,所有想法全部消失,她只覺得屋子乾淨敞亮,後面開著的窗子能看見不錯的風景。
“我喜歡這個房間,謝謝二伯母,謝謝二伯。”
老四也跟著辛秀一起道謝。他好像莫名有些驚惶不安,又找不到源頭,於是像個小動物緊緊地跟在讓自己有安全感的大姐身後,看辛秀做什麼,自己就做什麼。
辛秀髮現了,自己的二伯真的很不愛說話,如果不仔細觀察,沒看見他的眼睛一直溫和地注視著他們兩個,還以為他不歡迎他們這兩個侄子、侄女。
真娘帶他們看了房間,拍了拍手:“對了,秀兒和岳兒剛來,應該餓了吧,伯母這就去準備飯菜。”她拉了拉扈先紫的手:“那扈郎你先和秀兒、岳兒聊聊天,我馬上就來。”
扈先紫帶著辛秀兩個人走到客廳裡,讓他們坐下,指了指桌上的茶盞,說:“茶。”
辛秀不客氣地給老四倒了一杯,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咕咚咕咚地喝完了。茶水甘甜,她喝完以後口齒留香,不知道是什麼茶。
她抬頭一看,二伯還在垂頭品茶,十分嫺靜,宛如大家閨秀。
“二伯。”
扈先紫給了她一個疑惑的眼神。
辛秀頓了頓,說:“我感覺自己好像有什麼問題想問二伯,但是又想不起來了。”她苦惱地敲了敲腦門。
扈先紫淡淡地說道:“無事,慢慢想,想到了再來問。”
辛秀一想也對,準備換個話題。她感覺自己不說話,這裡實在安靜得有些令人尷尬,於是笑呵呵地問:“對了二伯,你還是第一次見我們吧,有沒有見面禮呀?”
她就是隨口一說,誰知二伯聽了,面露恍然之色,很快站起來走了出去。
辛秀趕緊拉著老四跟上,跑到廚房門口,見到二伯正在問二伯母:“我忘記了見面禮,見面禮要送什麼?”
二伯母也很明顯地一愣,用圍裙擦了擦手,說:“別急,我問一問都送什麼。”
辛秀扭頭朝老四聳了聳肩,咳嗽一聲,揚聲說:“二伯、二伯母,我開玩笑的,不用啦!”
二伯母見到她,又露出笑容:“什麼不用,本來就是該給的。”
二伯母推了推扈先紫,讓他出去:“我會準備好東西的,你帶秀兒他們回去坐著吧。”
辛秀三個人回到客廳沒多久,真娘就端上來六樣色香味俱全的菜——五菜一湯,配上米飯,非常標準。辛秀腦子裡又平靜地閃過一個念頭:二伯母是怎麼做的飯菜?速度太快了吧。
普普通通的四方桌子,四個人坐下吃飯。
老四贊道:“好吃!”
真娘給他夾菜:“好吃就多吃點兒,你們才這麼小,還有的長呢。”
老四又說:“但是我覺得大姐做的菜更好吃。”
辛秀在桌子底下踢他,這傻孩子會不會說話?
真娘並不在意,笑出聲道:“是嗎?秀兒這麼聰明,還會做菜?”
辛秀說道:“會啊,不如晚上我來做菜,讓二伯和二伯母嘗一嘗?”
真娘笑著說道:“你才來,怎麼好讓你辛苦?”
扈先紫卻應道:“好。”
聽他這麼說,真娘也自然地改了口:“那好吧,有什麼需要的,秀兒直接告訴二伯母就好。”
一家人親親熱熱地吃飯,好像是已經和睦相處了很多年,相互之間非常友愛的一家人。吃完飯,二伯母給了他們一人一個紅包和紅紙包著的幾枚錢幣,用紅線穿著幾枚錢幣,可以當作一條手鏈。
下午,他們二伯還要去村裡的學堂教書,他是村裡唯一一個教書先生,二伯母坐在窗下織布,辛秀帶著老四跑到後面的山上去。
老四問道:“大姐,我們去做什麼?”
辛秀理所當然地說:“去打獵啊,打點兒野味回去吃。”
他們進了後山,才上山沒多久,就見到兩隻兔子蹦過來,撞死在面前的樹樁上。老四喜滋滋地撿起那兩隻兔子說:“我們運氣真好哇!”
辛秀摸著下巴:“我好像想到了一個詞——守株待兔。”
老四茫然地抓了抓腦袋:“啊,什麼意思?”
辛秀不確定地回想自己模糊的記憶:“好像是坐在樹樁上就有傻兔子撞上來的故事。”
老四快樂地笑起來:“那我們再等等,說不定除了兔子還有其他東西呢!我想吃野雞!”
一隻花哨的野雞從林子裡躥出來,一頭撞上樹樁,當場氣絕。
老四高興地說:“啊,真好,真的有野雞!”
辛秀望著弟弟傻乎乎的樣子,陷入沉默之中。她的腦子告訴她這樣是正常的,但看著這樣的場景,她還是下意識地想要打出一串省略號來表達此刻無法言說的心情。
她看著天,忽然很認真地說:“我還想吃野豬,那種嫩嫩的小野豬。”
沒過片刻,一隻身上帶著條紋的小野豬橫衝直撞地過來,撞在了樹樁上,把樹樁撞斷的同時,自己也撞死了,翻出來的樹樁底下還露出一截人參。
老四說:“啊,我們的運氣真好!”
辛秀:“……”
他們在這兒待了沒多久,就已經滿載而歸,路上還遇到了大把大把的野生菇、撿到好幾窩鳥蛋。
雖然才來這裡一天,但辛秀已經習慣了這種想要什麼就有什麼的現象了。外面任何一個人看見都會覺得驚訝的事,在身處這個“世外桃源”的人們眼中都無比正常,沒有任何人覺得不對。
辛秀用有限的材料做串串火鍋,削竹扡子的時候,二伯回來看到了,忽然說:“你爹喜歡吃竹子。”
辛秀腦子一蒙,反應了一會兒才附和道:“啊,對,竹子,竹筍嘛。”為什麼剛才她說到爹,會忍不住想起一隻手感很好的大熊貓?大熊貓和她爹申屠郁有什麼關係?
旁邊幫忙處理食材的真娘站起來說:“你們想吃竹筍啊,那我這就去挖幾個回來。”
辛秀問:“啊,這個時候還有竹筍?”
真娘微笑:“當然有哇。”她果然帶回來一籃子水靈靈的竹筍。
四個人圍在一起吃串串火鍋,二伯和二伯母都對她的新式菜表示了肯定和讚揚,一起將所有食材一掃而空,小小的院子裡充滿了和諧溫馨的氣氛。
吃完了晚飯,辛秀和老四去村子裡散步消食。
老四捧著肚子跟在辛秀身後,歎了口氣:“大姐,我覺得人太少了,吃起來也不過癮。”
辛秀問他:“你是不是覺得應該有很多人圍在一起吃?男女老少一大堆人?”
老四說:“是呀,是呀,大姐你怎麼知道?”
辛秀又說:“因為剛才有一瞬間我也這麼覺得。”
夜空星光燦爛,美麗至極,草木的香味令人心曠神怡。辛秀和老四不知不覺就放鬆下來,紛紛打了個哈欠。
“困了,別亂想了,回去睡覺。”

披雲村的扈先生家裡多了兩個年輕男女,據說是他的侄女和侄子。披雲村的村民性格淳樸,特別是年輕人和一群孩子,很快就和新來的這兩個人混熟了。
學堂裡不是每日上課,也會放假。一放假,學堂裡的十幾個孩子就到處瘋跑。自從這些孩子撞見辛秀在空地上和老四紮風箏玩,就和他們一起玩上了。
辛秀從孩子們眼中威嚴的扈先生那裡偷拿了紙筆,又帶著一群孩子去砍竹子,教他們做風箏,做完了之後他們一個個拉著風箏沿著河邊瘋跑。
放一次假,辛秀帶著他們做了風箏;放第二次假,辛秀帶著他們摸魚捉蝦;放第三次假,辛秀帶著一群大小孩子踢毽子、跳繩、捉迷藏,在整個村子裡亂逛。
對於辛秀帶著孩子瘋玩的事,二伯從來沒有多說什麼,二伯母更沒有意見。二伯母每天傍晚和村子裡的其他母親一樣,做好了飯菜就在家門口喊他們回家吃飯。辛秀每日看著炊煙,就知道差不多該回去了。
一日又一日,日升月落,周而復始。
村子裡還有一些年輕人,有一個叫韓成的,種田打獵都是一把好手。他經常路過辛秀帶著孩子們玩耍的空地,每次路過都紅著臉看辛秀。辛秀察覺到他的視線,扭頭看去,他就迅速轉過頭,快步離開。
村裡有一片荷塘,這日,辛秀難得一個人坐在荷塘邊上,托著下巴看著荷塘中的荷花,韓成挑著擔子從附近路過。
“你……在看荷花嗎?”
辛秀隨意地說:“嗯。”
她看了這黑臉漢子一眼,就把他看得臉一紅低下頭去。
韓成又說:“這些荷花可以摘的。”
辛秀說:“但是我不想要旁邊這些粉色的荷花,想要中央那朵最紅的荷花。”這裡沒有船,無法去最中央,所以她才坐在這兒一直看著。
韓成放下擔子,跳下了水,遊到中央摘下了那朵最紅的荷花,送到辛秀面前。
辛秀沒接,看著他:“你是喜歡我嗎?”
韓成結結巴巴地應了,雙眼閃爍地看著她。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好看又特別的女子,她和這裡的人都不一樣,就好像一隻自由自在的鳥。
辛秀笑了笑:“謝謝,可是我不喜歡你,所以你去喜歡別人吧,朋友。”
她摘了兩片荷葉走了。
當天晚上,二伯母就笑著問她:“韓家的兒子韓成是喜歡我們秀兒吧,秀兒不喜歡他?”
辛秀戳著荷葉雞,隨口應了:“對呀。”
二伯母好奇地問:“那秀兒喜歡什麼樣子的人?”
辛秀想了想,腦子裡忽然浮現一個模糊的形象,下意識地說:“有黑色的長髮,長得很俊美,神情冰冷,好像不在乎任何人,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但是又特別心軟。”說完她自己也一愣,這是誰呀?
真娘點了點頭:“嗯,二伯母明白了。”

披雲村來了一位隱世劍客,劍客年輕俊美,有一頭漆黑的長髮,看上去冷漠又孤傲。村裡年輕的姑娘和媳婦都忍不住時常路過村尾那座劍客墨雲居住的小屋,就為了多看他一眼。
辛秀對於這位村子裡新來的劍客也有些好奇,帶著一堆大小孩子跑到小院外面圍觀。她和弟弟在披雲村住的這段時間,已經差不多把整個村子裡的人認識完了,頗覺無聊,這時候忽然來了個陌生人,她不可能不來看看。
“聽說他是厭倦了外面江湖的打打殺殺,想要歸隱田園,才會來到我們這裡隱居。”
“哇,他的劍看上去好厲害啊!”
一群人有趴在院牆上的,有站在石頭上的,還有爬上樹的。辛秀也在其中,囂張地坐在牆頭上視野最好的位置,還蹺著二郎腿。他們正圍觀裡面的劍客墨雲練劍。
墨雲揮動一次劍,小孩兒們就齊刷刷地哇一聲,辛秀被他們逗得直樂。
她像瞧節目表演似的,還往嘴裡扔豆子。炒黃豆是二伯母給他們做的零食,辛秀嚼著香噴噴的炒黃豆,興致缺缺地看著木頭人練劍。
是的,她感覺裡面這位大俠就像個木頭人,空心的,沒有靈魂。哪怕他外表確實好看,也像個人偶娃娃。
“大姐,你說他會不會說話呀?我們一群人在這裡,他都不看我們一眼,太冷漠了吧。”老四從她手裡抓走一小把炒黃豆。
辛秀笑笑,捏著一枚黃豆,忽然彈出去,打在墨雲的手腕上。練劍的墨雲終於手一頓,收住了劍,朝她看來。
他好像看不到其他人,直直看向辛秀,專注地注視著她。不知道是不是錯覺,辛秀甚至覺得自己好像在墨雲的眼睛裡看出了深情。
這要是換了任何一個春心萌動的少女,發現一個俊美的劍客對自己這麼特殊,恐怕立即就要臉紅,但辛秀只是眨了眨眼,朝他吹了聲口哨,轉頭跳下了圍牆,往村子裡那條小河走去。
老四連忙跟上她:“哎,大姐,不看了嗎?”
辛秀咬碎一顆炒黃豆,神秘兮兮地在他耳邊說:“我感覺剛才那個墨雲好像在勾引我。”
老四懵懵懂懂地看著她:“啊,沒有吧?”
“那個眼神,你不懂,就好像我是他的目標一樣。那種目的性很強的眼神我能感覺到。”辛秀說,“讓我想起白骨精。”
老四問她:“白骨精是什麼?”
辛秀一頓:“我也不記得了,不知道在哪裡看過,總之咱們不如去釣魚,今天想吃酸菜魚,回去讓二伯母做。”
結果他們回家後,看見二伯母在招待墨雲。
見他們回來,二伯母自然地接過他們手裡的魚,說:“墨雲初來我們披雲村,與我們是鄰居。我請他過來吃頓飯。”
辛秀應道:“哦。”
二伯母說:“秀兒,來廚房給二伯母幫忙,打打下手吧。”
辛秀說:“好哇。”
兩個人像一對母女一樣站在灶前,二伯母仔細地看她的神色,忽然笑著說道:“二伯母怎麼看你不是很喜歡墨雲啊?你不是說喜歡這種嗎?”
辛秀一邊熟練地切魚,一邊說:“長得確實還可以,但沒有我喜歡的氣質。”
二伯母不是很明白:“什麼樣的氣質?”
辛秀一笑:“不諳世事,在某一方面很純粹,但是又有很強大的氣場,簡言之,要有靈魂。”
二伯母的眼神閃爍了一下,她停下手中的動作,良久才有些感歎地說:“不愧和扈郎一般是蜀陵弟子。”她的聲音低不可聞。
辛秀沒聽清,剛想問二伯母說了什麼,就聽二伯母聲音溫柔地說:“來,秀兒,讓二伯母看看。”辛秀一歪腦袋,一恍惚,腦海裡忽然出現一個人的模樣。
二伯母收回和辛秀對視的眼神,自言自語:“叫烏鈺,原來是這樣的男子嗎?”鍋鏟在鍋邊輕輕一磕,辛秀回過神來,毫無異常地繼續之前的動作。

沒過幾日,劍客墨雲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大約是江湖事沒了斷完,他繼續回江湖闖蕩了吧。”辛秀不太在意地猜測,又招呼老四,“走,咱們去竹林裡砍竹子。我從嚴大叔那裡學了做竹箭的方法,咱們做好了試試去打鳥,打到了晚上就吃烤小鳥!”
老四立刻沒心思管什麼墨雲了:“走,走,走!”
兩個人在竹林裡轉了一圈,辛秀沒找到合心意的竹子,不知不覺越走越深。忽然間,她停下了腳步,眼睛看著前方一動不動。老四在她身後嘀嘀咕咕,見她不動了,奇怪地越過她往前探頭看去——一個雙目緊閉的男人坐在前方一棵粗壯的竹子下。
竹林青翠,男人穿著黑衣,長髮也和衣服一樣漆黑,皮膚白皙,臉色更是蒼白,黑白分明,看上去極為乾淨。老四覺得他和先前的墨雲有些像,也是瞧著冷又不近人情的人。
“哎,大姐你去幹什麼?”
辛秀回過神來後,快步跳過幾個竹樁,蹲在了男人面前,探身過去戳了戳他的臉頰:“這個人好眼熟,我好像見過。”
她的目光又不由得放在了男人那頭漂亮的長髮上,不知為何,她總感覺這長髮可能一拽就掉了。明明第一次見,她為什麼篤定人家的頭髮是假髮?
“大姐,他好像受傷昏迷了。”
辛秀也看見了男人腹部的傷口,上前一把將人抱起來,說:“走吧,回去讓二伯和二伯母看看。”
就這樣,辛秀在竹林裡救下的這個男人,暫時住在她家中養傷。
“我名為烏玉。”男子醒後,面無表情地這麼說。
辛秀聽到他說的話,看到他的臉,感覺像有一隻小鳥在啄她的心,十分可惡。
烏玉的來歷,他一直沒說,平時也格外沉默,住在這裡的大部分時間在養傷,或者看著窗外的景色不言不語。
先前對年輕男子興致缺缺的辛秀,這回也不帶小孩子出去玩了,經常沒事就晃悠進烏玉的房間,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上瞧著他。
有時候連吃飯她都端著碗過來,對著人家的臉吃飯,好像人家的臉能下飯一樣。
扈先紫也發現了侄女的異樣,某天難得主動開口詢問妻子:“真娘,秀兒是喜歡那個叫烏玉的年輕人嗎?”
真娘掩唇而笑:“我看著是,秀兒喜歡什麼,就會一直圍著什麼轉。”
扈先紫很緩慢地皺了一下眉,真娘立即伸手撫平他的眉心,柔聲說:“有什麼不好的?烏玉以後留在披雲村,秀兒和他在這裡成家,他們也不會離開,會一直陪著我們的。”
扈先紫心裡就是覺得不好,可真娘的聲音就像在潤物無聲地催眠,讓他慢慢失去了反對的意思。

申屠鬱再一次嘗試突破這一層封鎖,從藏身的一根立柱裡出來,朝著前方飛掠。
一路上散發著芬芳香味的花草都被他用火燒了個七零八落,現在他已經知曉,這些花草的香味可以在不知不覺中迷人心智,那些無處不在的白燭燃燒後散發的香味也能使人迷醉混沌。他所過之處,一片混亂。
沒過多久,一群身穿白衣的男女執劍追過來。
“人往哪裡跑了?”
“千萬不能讓她闖進披雲村,王母會生氣的。”
“是,不能讓她驚擾扈仙人。”
這些人說話時聲調毫無起伏,古怪至極,在他們一心往前追的時候,申屠鬱忽然在他們身後出現。他無聲無息地拽住最後一個白衣男子,張開手掌按住男子的面龐,瞬間將其捏碎了。
男子被他的靈力一沖,變成了一地碎塊,失去了人類的外表和活氣,就像最普通不過的一堆陶片。
申屠鬱這些日子已經看過無數次這樣的畫面,毫不停頓地繼續攻擊下一個人,很快,這幾個人都碎成陶片。
他解決完這些人,越過碎片繼續往前掠。
在徒弟和師侄被帶走後的第二日,申屠鬱就詢問過這些“仙西修士”,但沒人回答他,只是送上吃喝的東西讓他在這裡等著。第七日,他已經很肯定徒弟遇見了危險,如果不是這樣,她不會對“白無情”不聞不問。但凡她還能自由行動,一定會來找他,讓他安心。
申屠鬱當時就試圖悄悄潛入徒弟當初被帶去的地方,可惜中途被發現,然後被那些男女帶到一處看管了起來。他自然不會被他們簡單地困住,幾次逃脫。然而,這地宮實在太大,處處都是幻陣,又堅硬無比,無法被打破,他一直找不到正確的地方,只能被困在這裡,不斷徘徊。
在這期間,那些男女一直在找他,想把他抓回去。之後他們爆發了戰鬥,他才發現所謂的“仙西修士”原來都是些陶土做成的東西——空空蕩蕩,沒有靈魂。
他有一個猜測,恐怕整個仙西,真正活著的人只有那位“王母”。
申屠郁想到王母口中自己的二師兄也在此,便猜二師兄與徒兒一樣被困在這地宮的某處了。他必須找到他們,才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摸索了這麼久,打碎了上百個陶土人,幾乎記住了仙西地宮的每一處地方,通過這些推測出最可能的路徑。
這一次,他距離披雲村的出口不到一裡。
陽光燦爛的洞口處忽然緩緩出現一個婀娜的人影。申屠鬱不得不停下,萬分警惕地看著眼前之人。
穿著粗布裙子的王母看著他,眼中毫無感情:“秀兒那麼乖,你是她的朋友,怎麼一點兒都不乖?”
申屠郁眸中的冷意絲毫不比她少:“阿秀怎麼樣了?”
王母淡淡地說:“秀兒是我的好孩子,我當然會好好對她。秀兒讓你在這裡等她,你為什麼不好好等她?”
申屠鬱沉聲問:“等多久?”
王母語氣冰冷地說道:“她當時沒要你走,讓你等她,你當然要在這兒等一輩子。”
她的意思分明是說要把徒弟困在這裡一輩子,申屠鬱眼神一黯,迅速朝她沖去。
王母一抬眼,兩旁壁畫裡浮出無數手拿刀劍的男女,他們雙腳還在壁畫裡沒來得及拔出來,手就已經朝申屠鬱揮刺。
申屠鬱赤手空拳,看上去白皙修長的胳膊和腿卻像是鋼鐵鑄成,充滿了力量,將沖到面前的人全部打成了碎片。他腳下一震,碎片飛向王母。
王母一動不動,只是眨一眨眼睛,碎片就化作飛灰飄浮在四周。而壁畫裡不斷冒出人來,消耗著申屠鬱的力量。王母身後就是燦爛的陽光,申屠郁甚至能聞到那股青草香味,知道徒弟一定就在那後面。
“如果你不願意乖乖待在這裡等秀兒,我只能讓你變得聽話一點兒了。”王母的聲音和那些陶土人的聲音一般,沒有任何情緒。
申屠鬱衝破重重阻攔沖到她面前,王母終於抬起手掐住了他的脖子,申屠鬱卻沒有反抗,而是將一樣東西越過她丟到了她的身後。
那東西在陽光下炸開。
嘭——
“嗯,什麼聲響?”老四仰起腦袋四處看。
辛秀也看向窗外,只見遠處飄起一陣紅色的煙霧,那陣紅色的煙霧緩緩地組成一個愛心,隔了好一會兒才逐漸消散。
什麼東西?
辛秀看一眼床上躺著的烏玉,跳出窗子,拉了老四一把,說:“走,咱們看看去。”

紅色的煙霧信號彈是老四做出來的。
那時候他們還沒打完金剛天王菩薩,路途中閑著無事,辛秀想起預警用的煙霧信號彈,考慮到之後大戰boss時互相聯繫的問題,就和老四一起折騰出來了。
其實不只煙霧信號彈,還有些其他瑣碎的東西,比如他們還搞出了煙花,當天晚上就被他們玩光了。這個愛心煙霧信號彈做出來後,他們玩了一陣就失去了興趣。辛秀想一出是一出,又覺得可能沒什麼用,剩下幾個就全部送給了白姐姐。
申屠鬱對這種小孩兒的玩具沒什麼興趣,但徒弟送給他的東西,他也就帶在了身上。電光石火間,他丟出這東西,只為了製造一點兒動靜,告訴徒弟“白姐姐”過來了。
辛秀尋著天上紅色煙霧的位置跑到了村頭,踩上那座石橋。
她的動作很快,老四沒能跟上,她過了橋,老四還在後面。辛秀過了橋,腦子忽然一頓,扭過頭對老四喊了一句:“站住,你就在那邊別過來!”
剛想上橋的老四把抬起的腳定在半空,疑惑地看著辛秀,而辛秀沒來得及說第二句話,就看見二伯母出現在了身邊。
二伯母仍然帶著那種尋常的溫柔淺笑,手扶上她的肩:“秀兒怎麼出了村子?二伯母不是說村外危險,不能隨便出來嗎?”
辛秀的眼皮動了動,她笑了笑,說:“唉,我忘了,聽到奇怪的動靜過來看看,剛才那是什麼?”
二伯母扶著她走回去,踩上石橋:“沒有什麼呀,秀兒看錯了吧。”
她們走下石橋,辛秀的神情從警惕變回舒緩,沒有再追問剛才的任何事情,而是恢復了先前的明亮笑容。二伯母給辛秀理了理頭髮,神情慈愛。
不遠處有孩子喊他們:“大姐姐、四哥哥,快來捉泥鰍!”
辛秀拉著老四跑過去,二伯母還朝他們揮了揮手,說:“待會兒就要吃飯了,早點兒回家。”
辛秀高聲應道:“好!”
他們如往日一般和那群孩子混在一起。蹲下來摸泥鰍的時候,辛秀一個踉蹌差點兒栽倒。
老四嚇了一跳,趕緊扶住她:“大姐你怎麼了?”
辛秀用力抓住他的手,說:“噓,不要喊,扶我蹲下。”
老四有點兒蒙,但還是依言做了。大姐蹲在淺淺的水坑邊,一隻手死死按著河邊的青草,臉上神情猙獰,滿頭虛汗。他看著大姐這樣子,下意識地將她擋住,不讓任何人看見異樣。
“荊闕師伯,雖然剛才我緊急把您老人家從沉眠中喚醒,但是您現在也不用讓我這麼疼吧?”辛秀緩過一口氣,在腦子裡說道。
辛秀腦中有小小的光芒正在閃爍,那是九師伯荊闕的神魂。自從打完金剛天王菩薩,九師伯就因為虛弱陷入了沉睡狀態,在辛秀的意識裡就像一粒塵埃。
剛才辛秀跑過那座石橋的一瞬間,腦子裡忽然出現了很多亂七八糟的念頭,在這種混亂中辛秀下意識地感覺不對,最清晰的念頭就是“糟糕,出事了”。
她之前的狀態不對,好像被什麼東西迷惑了,再這樣下去,估計她真要在這裡成家立業,一輩子種田了。那可不行,她建設新世界的理想還沒實現呢!
在那短暫的時間裡,辛秀把九師伯荊闕的神魂喚醒了,並且把自己的思緒一股腦打包塞給了她,向她提了一個請求:“九師伯,你想辦法讓我清醒過來!”
然後就是現在,自己確實從那種迷糊的狀態中清醒了,但腦子裡好像有針在紮。
九師伯荊闕在辛秀的腦子裡說:“不疼你怎麼清醒過來?還好我原本就在你的意識裡,不然還真沒辦法。師侄,我看你們現在這情況不太好哇,怎麼辦?”
辛秀說:“我們這位二師伯的道侶如此厲害,還能怎麼辦?當然是交給二師伯來辦……二師伯估計也被影響了,得想辦法把二師伯弄醒。”
老四一邊假裝摸魚,一邊很緊張地看著大姐,見她緩緩地收回了手,也顧不得自己手上被她捏出來的紅痕和一手汗了,連忙小聲問:“大姐,你這是怎麼了?病了嗎?要不要回去讓二伯和二伯母看看?”
辛秀摸了一把傻弟弟的腦袋,說:“沒事,記住了,這事不許告訴二伯母。”
老四點頭說:“好,我不說。”
辛秀又蹲在原地緩了緩,才不緊不慢地抓起了泥鰍。
老四很快忘記了剛才的緊張,沉迷抓泥鰍,一個人抓了大半桶。
辛秀心道:算了,就讓老四這麼傻著吧,他的演技還騙不過二師伯母,他若是醒了,估計一回去就被看出來不對了。
他們回去以後,辛秀和以前一樣去廚房給二伯母幫忙,逗得她笑個不停,又吃了一頓溫馨的午飯。
“大姐,你在找什麼呢?”老四問她。
辛秀一邊把自己當初來這裡時穿的那身衣服和一些零碎的小東西從櫃子裡摸出來,一邊回答老四:“找點兒好玩的東西。”
老四湊過來看:“嗯?一個石頭小人?”
辛秀拿起那個石頭人,說:“走,跟大姐去河灘那邊。”
河灘那邊有很多石頭,還有一面臨水的山壁也全是石頭。如果這傢伙動作快一點兒、胃口大一點兒,足夠他吃成一個大怪獸了。
石頭小人餓了許久,辛秀一鬆手,他就趴在河灘上啃石頭,最開始吃拇指大的小石頭,後來吃雞蛋大的石頭,再後來吃腦袋大的石塊,他的身體迅速從幾寸大小變成好幾米高。
老四從驚歎到警惕:“這……這是什麼東西?他好大!他吃石頭會變大,我們要阻止他啊!”
“不用。”辛秀拉著他躲到一邊,看著那石頭人越來越大,大到像座小山一樣。
“啊!石頭怪看到我們了!”老四慘叫一聲,被辛秀拉著往村子裡飛跑。
辛秀扭頭看了一眼,石頭精怪果真跟了上來,看來石頭精怪對她的印象挺深刻的,還很記仇。辛秀朝著村子裡那個學堂跑,二師伯正在裡面教孩子們學習,離得越近,那種琅琅的讀書聲也越清晰可辨。
石頭怪獸動了動自己的臉,巨大的拳頭砸下來,發出咚的一聲,地面被砸出了一個坑。不過還沒等石頭怪獸接近學堂砸下第二拳,他突然就不能動了,巨大的身軀定在原地,又嘩啦啦地散作一堆石頭。
辛秀在心裡默默歎一聲:來了,她來了,真的太快了。辛秀的臉上卻不得不露出心有餘悸的驚惶神色。
身穿粗布衣裙的二伯母出現在那堆石頭旁邊,冷漠地看著那堆石頭,轉向辛秀兩個人時,眼裡的冷光還沒有完全散去。
辛秀眨眨眼睛,朝她跑了過去,滿臉的委屈之色:“二伯母,嚇死我了!”
老四也跟過來,跟著說:“是呀,嚇死我們了,這東西原本是個石頭小人,我們拿出來玩,誰知道他會吃石頭,越吃越大!”
真娘看著兩個人,臉上溫柔慈愛的表情又回來了,像個母親一樣攬住兩個人,安慰地拍了拍他們說:“不怕了,只是個小東西,已經解決了,在這裡不會有任何危險的,也沒有人能傷害你們。”
辛秀可惜地看了一眼石堆,說:“二伯母,那個石頭小人死了呀?我還覺得挺好玩的,是從我以前的衣服裡找出來的,都不知道我從哪兒弄來的,還沒玩夠呢!”
“還想玩啊?秀兒就是調皮,喜歡玩這些東西。”真娘親昵地說罷,從那堆石塊裡拿出了幾枚石頭放在手裡,片刻後,幾枚石頭重新被拼成了一個小人,小人在她的手裡瑟瑟發抖。
“來,這種石頭小精怪不容易死,二伯母給你拼回來了。”她像對待貪玩的小孩子,把小玩具放到辛秀的手裡,“以後他吃得再多也不會長大了,你可以一直玩。”
辛秀接過石頭小人,心裡卻倒抽涼氣。雖然辛秀知道這位二師伯母很厲害,但是稍稍測試一下就發現二師伯母恐怕不是一般厲害,而是厲害到恐怖的程度。讓他們束手無策的精怪,在二師伯母這裡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被解決。如果說當初面對金剛天王菩薩,辛秀還覺得自己能大膽嘗試一下,那面對這位二師伯母,辛秀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二師伯母製造了這麼一個地方出來,就像楚門的世界,將二師伯放在這裡,一切都為了他而存在。哪怕是辛秀和老四,也是討好二師伯的一環。如果無法喚醒二師伯,恐怕只有祖師爺靈照仙人才能解決這個大麻煩了。
“真娘,這裡發生了什麼?”聽到動靜的扈先紫從學堂裡走了出來,看見外面忽然多出了一座小山。
真娘迎上去說:“都是秀兒調皮,弄出了一座小山,沒事,清理一下就好了。”
扈先紫看了看那堆石頭,點頭:“嗯。”
他總是這樣,對很多事不在意。
不過現在辛秀無比清醒,自然明白二師伯不是不在意,而是二師伯母不讓他在意,他就不會在意——所以把自己喜歡的人變成這個樣子,究竟有什麼趣味?辛秀不是很懂。
深更半夜,辛秀躺在床上閉目養神,腦子裡問:“荊闕師伯,咱們怎麼讓二師伯恢復神志?”
“這個……師伯也不太明白。這個仙西王母太神秘了,你的修為太低可能察覺不到,但是在師伯眼裡,她的氣息非常強大,恐怕和師父相比也就是一線之差,而且這是她的主場……我感覺這是個死局。”
辛秀聽到這些話,反而更加平靜,問:“哦,這麼可怕嗎?既然不知道怎麼辦,不如咱們來聊聊二師伯。我真是挺好奇的,二師伯是怎樣一個奇男子,才能吸引到二師伯母這麼一位等級這麼高的病態傢伙?”
“二師兄啊……你見過師父在凡間各種廟宇的神像沒有?二師兄也有神像,一般和師父一起出現。”
辛秀訝異地說道:“祖師爺的神像我見了很多,二師伯是哪位?”
祖師爺靈照仙人的神像可就太多了,而且各處都不太一樣,有些年輕,有些年老。仙人廟裡除了祖師爺的神像,當然也有些其他神像,比如說左右護法、門神、禦使神、妖仙等。這些小神有沒有原形都不一定,大多是本地流傳多年的小神,信眾牽強附會,在傳說中搞出了各種各樣的形象安在靈照仙人座下。
“師父的很多仙人廟裡都有左右護法,右護法叫扈仙子,你二師伯名為扈先紫,你想一想。”
這還想什麼?都同音了,這肯定是同一個人。
辛秀問:“這麼直接嗎?不過如果我沒記錯,靈照仙人的右護法扈先紫是個女子?”
右護法扈仙子在各路傳說裡都是個美貌女仙,手拿一枝給世間男女定情用的合歡花。辛秀路過一些地方,看見仙人廟裡的右護法都是女子在拜,信徒求姻緣最多。
她忽然想到隔壁那個和烏鈺長相一模一樣的“烏玉”,心道:求姻緣拜什麼扈仙子,應該拜扈仙子的道侶,想要什麼樣的男人都有了,專業定制。
“二師兄確實是男子,只不過從前有一段時間他是用女子外貌在外行走,後來留下的傳說裡他就成了美貌的扈仙子。”
辛秀心道:女裝黑歷史被傳揚出去,還被後人銘記,導致形象被歪曲,二師伯太慘了。
“二師兄這人吧,長得好看是好看,就是脾氣太差了,動不動就和人打起來。幾百年前妖物橫行,他到處殺妖,手裡拿的那東西不是什麼合歡花,是他的靈器絲蘿。絲蘿能變得鋪天蓋地,所有被絲蘿網住的活物都會在瞬間被吸幹血。因為這個靈器太凶煞,師父很長一段時間都親自帶著二師兄,免得他造太多殺孽。”
辛秀震驚了,恕她直言,就二師伯現在這樣,他的身上哪裡有一絲一毫的暴躁氣息?
以前也有人說她師父脾氣不好,所以蜀陵諸位同門都是被無情的歲月摧殘成這個佛系模樣的嗎?

辛秀想了好幾個辦法,一是讓九師伯進入二師伯的腦海裡去喚醒他,被九師伯乾脆地拒絕了。
“不可能!二師兄現在的狀態,估計神魂封閉,我進不去,強行進去只會灰飛煙滅。我已經這麼慘了,秀兒師侄,換一個方法。”
辛秀一想也對:“那就把二師伯打到瀕死,說不定他重傷垂危之際就能想起來了。”
荊闕師伯說道:“在那之前,你那個溫柔慈愛的二師伯母可能會讓你先灰飛煙滅。”
辛秀果斷放棄:“難道就剩下不斷和二師伯提起熟悉的人和事,指望他能像個失憶症患者一樣憑藉著意志力想起來這個傻辦法了嗎?這也太懸了。得想辦法給他點兒刺激,說不定刺激著、刺激著,他就想起來了……”辛秀一直琢磨著這件事,心中有些焦急。
辛秀腦子清醒之後,第一時間就明白那個惡趣味的心形紅色煙霧是怎麼回事了。
白姐姐還在外面,說不定因為擔心她,還和王母鬧得不愉快。辛秀很清楚這個二師伯母看似慈愛,實際上對除了二師伯之外的人非常冷漠,也不在乎別人的性命。辛秀擔心白姐姐被王母解決掉了。
辛秀琢磨了兩日,毫無頭緒。
“大姐,你上次拿的石頭小人還有沒有?”老四這兩天玩石頭小人上癮,已經把之前的驚險忘了個一乾二淨。
“沒了。”辛秀隨口說。
老四卻笑嘻嘻地摸出來一個小石像,說:“這不是還有一個?這個石像能動嗎?”
辛秀看過去,心道:把你祖師爺的神像放下,等等,遇事不決,問祖師爺呀。
她一把拿過老四手上的祖師爺雕像,虔誠地拜了兩下,默念禱告,詢問此事有沒有破解之法。祖師爺沒有理她,連身上的靈光都沒了,像個普通的石頭雕像。
辛秀有些失望地反復翻看石雕像,心道:莫非這披雲村在仙西地宮底下,祖師爺信號不好輻射不到這裡,要不然就是信號被王母屏蔽了?
老四翻出來的石像被搶走,也不在乎,繼續在那兒翻一堆零碎的小東西:“咦,有個木頭人!”
辛秀心裡默默回答:對,上面寄生了一個女鬼冤魂。
老四又說:“有個罐子,裡面裝的是蟲子嗎?”
辛秀心裡又默默回答:是呀,是蚰蜒,這傢伙原因不明地裝死很久了。
老四翻出來兩封信,忽然好像想起了什麼,無意識地說:“這是兩封信?大姐你是不是還要送信?”
辛秀愣住了,猛然扭頭看向老四,露出個大大的笑容,翻身過去一把捂住他的後腦勺,敲了他一下:“好傢伙!你提醒我了!對呀!還有信啊!”
老四捂著後腦勺,一臉茫然地看大姐把信拿過去翻來覆去地看。
辛秀拆開那封要送到仙西的信,信紙是空白的,沒有寫一個字,上面只畫了一片淡淡的竹葉。
“一葉障目,我確實是一葉障目。”辛秀失笑著拍了拍自己的腦門,將信折回去收好。因為之前給項茅的信沒什麼用處,她理所當然地覺得送信是個幌子,這些信都沒什麼用。但是現在看來,不一定,說不定他們這次的破局關鍵點就是祖師爺給她的這封信。
她又拍了老四的肩膀一下:“好老四,這真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愚者千慮必有一得!”
老四小聲說:“大姐,愚者……我怎麼感覺你又在說我傻?”
辛秀拍了拍他:“老四,愚者可不是傻的意思,愚者是詭秘之主!”
老四又疑惑了:“啊?”什麼東西?

扈先紫大部分時間在學堂教書,面對著一群小蘿蔔頭。辛秀去旁聽過他的課,覺得二師伯其實不太會教書,那照本宣科的樣子連她有社交恐懼症的熊貓師父都比不上。
“二伯。”
剛讓孩子們自己做功課,扈先紫就聽到喊聲,見自己調皮的侄女在學堂的窗戶外面朝自己招手。他還是很疼愛侄女的,當即放下書,走過去用眼神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辛秀說:“二伯,你出來,我有個東西要給你。”
她特地等到二師伯母離開村頭那座石橋,才飛奔來找二師伯,就為了多爭取一點兒時間。
“是什麼?”扈先紫接過信。他抽出那張畫著竹葉的信紙時,信紙忽然憑空燃燒起來,那片淡竹葉落進他的手掌中,又化作一道碧綠的靈氣鑽進他的手心。
先前辛秀也看了信,卻沒出現這種情況,所以祖師爺的信果然是給二師伯的!
辛秀見二師伯身體搖晃了一下,連忙想去攙扶,卻見他那只白皙的手按在桌子上,把厚重的實木桌子按碎了。他的臉上淡漠的表情好像忽然裂開,露出裡面熊熊燃燒的怒火。
辛秀原本的計劃是把二師伯的神志喚醒,然後大家心平氣和地討論一下如何逃離王母的魔爪,比如虛與委蛇,趁其不備打破這裡先跑再說。但是當她看見二師伯憤怒到一腳踢倒了書堂的一面牆之後,就明白計劃破滅了。
二師伯不講計謀,竟然直接動手。看來佛系外表只是他被迷惑的表現,他本質還是個暴躁的老伯。辛秀眼睜睜地看著二師伯飛到半空,一掌把他們先前住的那個小院子打垮了一半,怒吼道:“扈真,你給我滾出來!”
辛秀不得不跳出來說:“二師伯,等等,掌下留情,我還得去那裡拿個東西。”她指著小院的方向。
扈先紫剛剛清醒,如今腦子混亂,見到辛秀,終於從無邊的怒氣裡擠出了一點兒理智,想起來她好像是自己的師侄——申屠師弟收的弟子,就是她讓自己清醒過來的,於是勉強紅著眼睛、沉著臉點了點頭。
辛秀迅速跑向小院。她已經把自己那身行頭和零碎的小東西全部放回身上了,這次回去是拿烏玉的。雖然她知道這是個沒有靈魂的空殼,但好歹愛過這張臉的主人。這麼一個能走能動的精緻等身手辦,要是被毀掉,太暴殄天物了。
她的動作很快,扈先紫等她出來就直接轟掉了另一半小院,放下手的時候順便看了一眼她拿了什麼東西出來。一下子看到一張眼熟的臉,扈先紫說道:“這不是你師父煉製的那具人身嗎?怎麼在這裡?”
他頭腦混亂的這段時間,不深刻的記憶他根本記不住,關於烏玉這些天在這裡的記憶也特別模糊。但他清楚記得自己十二師弟的人身,當年申屠師弟煉製出人身的動靜著實大,還是自己和師父一同去處理的,他自然也看過師弟的這個人身,不過其他師弟師妹很少見過就是了。
辛秀正順手給烏玉整理亂糟糟的頭髮,聽到二師伯的那句話,手一頓,緩緩扭過頭來:“什麼……我師父的……人身?煉製的……人身?”
扈先紫又打量了一下烏玉,說:“哦,不是,只是長相一樣,這是扈真那該死的東西做的陶俑。”
長相一樣?
長相一樣!
辛秀還蹲在烏玉面前,看著他那張異常符合自己審美的臉,一動不動。
“二師伯,我的師父煉製過一具人的軀體,和這個外貌一樣,是嗎?”辛秀的聲音異常平靜。
扈先紫疑惑地問道:“你不知道?”
辛秀說道:“現在知道了。”
她現在知道,為什麼烏鈺當初第一次見面,就為她解圍;為什麼烏鈺對她處處關心愛護,明明修為比她高那麼多,還處處容忍她放肆,她說什麼就是什麼;為什麼烏鈺從來不會對她說一句重話,不會拒絕她的要求,毫不猶豫地教給她各種修煉法術,陪著她走那麼多地方,甚至次次在她遇到危險的時候奮不顧身地保護她。
烏鈺對她那麼好,卻又死活不願意接受她,原來如此!
是了,冰龍出世那一回他的反應那麼激烈,還有後來她剛和師父抱怨完,烏鈺扭頭就和她說自己是佛修……真虧師父能做到那個地步!
辛秀忽然手底下用力,烏玉的整個腦袋被她捏碎了。
她站起來拍了拍手上的灰,朝二師伯笑著說道:“二師伯,你要快點兒解決這裡的事,然後帶師侄回蜀陵,師侄很想念師父。”
憤怒的扈先紫感覺不對勁,但現在還有很多事沒理清楚,恰好此時空氣中傳來一陣波動,真娘的身影出現在半空中。扈先紫顧不了那麼多,簡單說了一句“你退後”,就迅速上前一掌打向真娘的腦袋。
辛秀退後,見到被她打發到河邊去玩的老四提著個小桶一臉狀況外的表情跑過來,順手又把他拉到身邊。
老四疑惑地問道:“怎麼了?”
辛秀平靜地說:“沒什麼,打拐而已。”
“扈真,你看看你做的什麼好事!”扈先紫大喝一聲,聲音和表情都十分可怕,好像隨時能來個毀天滅地、同歸於盡。
在他對面的真娘……扈真,卻露出真切的意外和疑惑的神色,問道:“我做什麼了?”
雖然扈先紫知道她不是人,就是這麼個德行,還是差點兒被她無辜的神情氣到當場炸裂:“你迷惑了我,將我困在這裡陪你玩,還裝成這柔弱的女子的模樣!”
扈真躲開他的攻擊,仍然溫溫柔柔地說:“你忘啦,扈郎,我本來就不是人。我們精怪沒有性別之分,雖然我們最開始相遇的時候我是男子,但你說喜歡女子,我現在就成為女子了。你要是變成女子,我可以再變回男子,全看你喜歡而已。”
扈先紫一噎,看到扈真現在矮自己半個頭的身高、柔軟纖細的腰,又不合時宜地想到這麼多年間兩個人的夫妻身份,臉色又紅又白異常精彩:“你還不知錯?!”
扈真唯唯諾諾地笑,順手截住他的手,說:“我知錯了,你說的都對。”
扈先紫更生氣了:“你知什麼錯?我教你那麼多年白教的嗎?你還把我困在這裡!你是要氣死我!”手下毫不客氣地往扈真的臉上打。
扈真還是溫柔地說:“我不知道你不喜歡,下次不困了。但是我不困你,你就要離開了。我不想你走。”
行,還是和從前一樣說不通,扈先紫懷疑自己可能不是死於戰鬥,而是被氣死。
扈先紫靈氣一沖,嘴邊溢出一絲鮮血。
扈真立即反手扶住他,大驚失色,說道:“扈郎,夫君,你怎麼了?你受傷了?怎麼會這樣?不怕,我馬上給你治!”
扈先紫擦了擦嘴:“算我求你了,別叫我夫君行不行?”
扈真點頭:“當然行啊,扈郎不讓我叫,我就不叫了。”
扈先紫盯著她那張為了家庭和睦無私奉獻的臉,咬牙說道:“明明是你做錯了,為什麼如今反倒像是我理虧?”
這一點,旁觀的辛秀也不大明白。她看著眼前的一切,心情毫無波動,甚至想吃兩瓶蜂蜜。
扈先紫揮開扈真,說:“算了,算了,早知道你的腦子不靈光,我跟你在這兒氣什麼?你打開這裡的結界,讓我們走。”
扈真對他是千依百順,但到這種時候,搖頭了:“不行,我是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眼看事情陷入僵持狀態,兩個人好像要動真格的,辛秀迅速盤算了一下兩個人的勝率和之後可能會發生的情況,站出去說:“二師伯母既然不想和二師伯分開,不如跟我們一起回蜀陵,你們當了這麼久的夫妻,怎麼能不回去看看親戚、認認人?”
二師伯愕然地看著辛秀:“秀兒,你可知曉你二師伯母是什麼?”
扈真則朝她微笑:“二師伯母就是仙西本身,無法離開仙西。”
辛秀哦了一聲,理所當然地說:“那就把整個仙西都搬到蜀陵去好了。”
聽到這句話,扈真的神情變得若有所思,仿佛真的思考起把整個仙西搬到蜀陵的可能性。
扈先紫臉一黑,說道:“我不會答應的!”
辛秀朝扈真笑了笑:“二師伯母,你好好考慮一下怎麼搬。”辛秀說著,一把將扈先紫拉到一邊,做了個屏蔽聲音的小型結界。
“二師伯,師侄有一言,請你靜聽。我知曉你如今很生氣,但你不妨換個思路想一想。你如果不答應,咱們打得過扈真嗎?就算能贏我們肯定也要付出不小的代價。萬一輸了,我和老四出個事還沒什麼,你再出個什麼事那才是真糟糕。你說她會不會瘋狂?你能猜到她會做出什麼事嗎?”
扈先紫沉默了,以他對扈真的瞭解,她可能會發瘋。扈真一旦發瘋,恐怕誰都控制不住她。扈先紫看看兩位師侄,再看看這個披雲村,稍稍冷靜了些。
辛秀接著分析:“你再想想,你是想殺她嗎?我看二師伯應該是生氣、惱怒,但不至於想殺死她,那你就是想抓她。這不巧了嗎?等她把仙西搬到蜀陵,乖乖跟我們走了,那和你打敗她把她帶回去關著有什麼區別?這辦法還省力呢。咱們現在在仙西,在她的地盤上。但是等她跟我們到了蜀陵,到了我們的地盤上,祖師爺還在呢,她還能鬧起什麼風浪,還不是得乖乖聽話?到時候她再欺負你,你跟祖師爺告狀,反正離得近。”
扈先紫再次沉默了,這道理似乎沒錯,但聽著怎麼感覺那麼奇怪?
辛秀繼續說道:“何況仙西在此恐怕許久了吧?想把仙西搬到蜀陵絕不容易。這動了根本,扈真肯定要元氣大傷。”辛秀意味深長地笑起來,“元氣大傷,再到了我們的地盤,扈真還不是任二師伯你處置?”
扈先紫越聽越覺得有道理,但是為什麼聽著仿佛他才是惡霸?秀兒師侄……他都不知道該誇她聰明還是陰險了。
扈先紫許久後才說道:“扈真此人危險,將她帶回蜀陵,如同引狼入室。”
辛秀說:“她要是狼,你就是她脖子上那根繩,我只聽說過繩子牽著狼走的。二師伯,只要有你在,她就是最無害的。你越在乎蜀陵的同門,她就同樣在乎。你也看到了,這段時間她為了討好你,對我和老四多好,去了蜀陵自然也一樣。
“我聽二師伯之前話中的意思,似乎你從前教過她。我看二師伯母是非人之物,恐怕生來就不懂人之善惡,想法和做法都與我們不一樣。二師伯你尋常的教法大約是沒用的,不妨試試馴獸的方法。她做得對,你對她的態度便好;做得不對,你只管冷淡。時間一長,她自然知道什麼能做、什麼不能做。你一味生氣有什麼用?而且她在我們蜀陵,對她也有好處。”
扈先紫聽得不自覺地點頭,追問道:“什麼好處?”
“蜀陵是你在乎的地方,她不敢亂來。她想討好你,就會對同門好。我們的同門,你也知曉,別人對他們好,他們大多也同樣赤誠相待。要讓一個什麼都不懂的人學會愛,除了她要去愛別人,也需要其他人愛她。等她體會得多了,自然就明白了。她對你的執念,恐怕是因為她的人生中只有你最特殊。這樣的執念要斷絕很難,但堵不如疏。能讓人變得更好的感情一定是相互的,扈真缺少一個契機,缺少更多人引導她。二師伯,你好好考慮,是要在這裡打得你死我活了斷恩怨,還是用我的辦法找到另一條解決之路。”
聽完辛秀這一通成熟分析,本就搖擺不決的扈先紫陷入思考之中,徹底冷靜了。
這麼多年,他被扈真關在這裡玩過家家,不生氣是不可能的。可當年他也曾把扈真當作不懂事的孩子教導,兩個人也曾朝夕相處。他想過給她教訓,但沒想過殺她。
他把扈真帶到人間,讓她認識到人的感情,讓她生出這些執念。如今希望扈真能更像個人,除了這樣孩童般獨佔的愛,還能理解其他感情。只有理解了這些,她才不會再理所當然地做出這樣的事。
如果說辛秀先前那些話還讓他有所疑慮,後面這些話就真切地打動了他。
辛秀看出二師伯動搖了,讓他自己想想,又湊到了扈真那邊,同樣湊著頭對她說:“二師伯母,我已經和二師伯說好了,他也很希望你能和我們一起回蜀陵。我知道要把仙西搬到蜀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二師伯母不好下決心。但二師伯母你要為二師伯考慮一下,他這麼多年了,難道不想回家?不想念師弟、師妹、師侄嗎?他要是回去了一定會很快樂,二師伯母也希望二師伯天天開心,對不對?”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辛秀話音一轉,繼續說,“而且二師伯母跟我們回了蜀陵,就再也不用怕二師伯會悄悄離開你了,他的家在那裡,他不管走多遠終究還是要回去的,這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這一下穩、准、狠地戳中了扈真的軟肋。她的執念無非就是怕扈先紫離開她、不要她罷了,為了這她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此時自然也不例外。
“好,我要把仙西搬到蜀陵。”扈真一口答應下來。
辛秀說:“那真是太好了,等到了蜀陵,我給二師伯母介紹其他師叔師伯和師兄師姐!二師伯母和二師伯是道侶,雖然咱們修仙之人不在乎那麼多俗禮,但酒席還是要辦一辦的,到時候二師伯母和二師伯一起見過大家,這關係有了見證人,豈不是更加緊密了?”
扈真哪裡聽過這麼好聽的話,被辛秀哄得心花怒放,恨不得立刻就把整個仙西搬走。
所以,活得久、修為高的人也不能防止被騙。修為再高、再厲害的人,要是不諳世事,不瞭解人心險惡,還是很容易被騙。
辛秀花言巧語一番,把兩個人說服了個七七八八,將一場吃力不討好的戰鬥消弭於無形。
老四還在那兒迷糊著,見辛秀走過來,忍不住問:“大姐,發生什麼了,你剛才和他們說什麼呢?”
辛秀哄人用的笑臉已經消失了,此刻面無表情,她抱著胳膊看著遠方,淡淡地說道:“沒什麼,居委會勸架而已,都是套路。”
她現在沒心思看人慢慢打架,也不想在這裡等個幾年等人來救,就想馬上解決了這事回去找師父好好談心!
最後,扈先紫和扈真還是達成了共識,將仙西搬到蜀陵去。
雖說兩個人決定了要搬,但想要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還要做許多準備工作,首先要解決的就是披雲村的問題。
披雲村裡面的村民並非陶俑,而是仙西附近遭遇了戰亂的一個普通村莊,一村幾十口人全部死於非命。恰好當時扈真想製造一個真實的幻境困住扈先紫,便把那些死於戰亂的冤魂和一些虛弱得即將散去的魂魄全部圈起來,把他們放進仙西,製造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披雲村,讓他們在這裡能像普通人一樣繼續生活。
如今扈先紫醒來了,這個幻境不用再存在了,要讓這些魂魄離開,回他們該去的地方。扈真並不在意,披雲村裡的人對她來說就是工具人而已。
這些魂魄離開時,還是懵懵懂懂的,那些孩子的魂魄變成的光點還眷戀地繞著扈先紫轉了很多圈,又掠過辛秀的鼻尖,仿佛和她打了個招呼,才紛紛離去。
“二師伯,怎麼了?”辛秀髮現二師伯的神情有些異樣。
扈先紫背著手,搖了搖頭。
當年這些人死得太過淒慘,應當是要變成怨鬼的,但是在仙西這種靈地居住久了,又過了這麼多年平靜的生活,他們身上的怨氣已經完全散去,能即刻再入輪回。
他知道扈真做這些事的時候只是順手想做個更真實的環境,沒有刻意去幫人的意思,但還是有些感歎,陰錯陽差,這段經歷對這些人來說倒算是好事。
“先前那個烏玉,你師父煉製的人身,是不是有什麼問題?”扈先紫想起這事,身為師伯當然要詢問一二。
辛秀一聽他提起這事,就假笑起來:“二師伯,這是我和師父的秘密,你回去之後可不要跟我師父提起,不然事情就糟啦。”
扈先紫緊鎖著眉頭,揮揮手道:“那我就不管了,你們師徒自己解決。”有個扈真,已經足夠他操心了。
辛秀到這時候才搞清楚,扈真就是仙西,或者說是仙西化作的精怪,地下整個綿延幾千里的地宮就是她的本體。她是上古仙宮,而傳說中的仙西修士都是地宮裡生出的陶俑,或者說陪葬品,仙西裡的主人只有她一位。
如果精怪也有金字塔,那扈真就是金字塔的頂層,難怪石頭人和棺材精在她的面前毫無反抗之力。
在扈真準備把仙西從地下升起的時候,辛秀先找她問了白無情的下落:“二師伯母,咱們都是一家人了,如今我應該可以在仙西自由行動了,不知道我的那位白姐姐在哪裡?”
辛秀知道,目前扈真不會放自己離開,但自己在仙西裡面活動,她肯定不會拒絕。
果然,扈真告訴了辛秀白無情所在之處,兩位從牆壁裡鑽出來的白衣男女面上帶著笑容領辛秀前去找人。
聽到白無情沒有事,辛秀心中暗暗松了口氣。
只是,在即將到達白無情的房間時,辛秀忽然停下了腳步。差不多塵埃落定的此刻,她忽然意識到一個問題,一個她來仙西路途上就很疑惑的問題:與自己非親非故的白姐姐,為什麼對自己那麼好?她先前懷疑白姐姐其實是蜀陵同門,但現在知曉了烏鈺的身份,有了一個更加大膽的猜測。
她細細一想,其實白無情的情況和烏鈺不是很像嗎?他們都在她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同樣厲害,甚至性格都很像。她從前一度覺得在白無情的身上看到了烏鈺的影子,只是因為性別,也因為烏鈺的佛修身份,沒有往別的方向想過。如今她知道烏鈺的佛修身份是編出來的,那白無情呢?她的師父是世上最厲害的煉器大師,甚至能煉製出人的軀體。既然人的軀體可以被煉製出來,就像他能隨意改變飛天摩托一樣,他是否也能改變人的軀體的相貌和性別?
辛秀按了按額頭,心道:祖師爺,我是不是又一葉障目了?她看似冷靜,但之前突然得知烏鈺的真實身份,腦海裡的混亂並不比二師伯少。如今差不多理清了情況,她又想起白姐姐的問題,頓時腦子裡又是一片混亂。
難道真是她猜測的那樣嗎?
她一邊在心裡不斷比較著白無情、烏鈺與師父的相似之處,一邊腦子暈乎乎的,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她其實差不多已經確定了自己的猜測,但還是不願相信,想要求一個真相。
“白姐姐……白無情怎麼了?”看見躺在白綾堆中的女子,辛秀皺眉問道。
“她冒犯王母,被打傷了。不過你放心,她並無性命之憂,只是昏迷罷了。”白衣男女回答道。
辛秀俯身,仔仔細細地看白無情的臉,良久後,忽然自言自語道:“其實想驗證的話,很簡單。”
她身陷仙西,除了老四和白姐姐,無人知曉。如果白姐姐就是師父的人軀,那他如今肯定知曉自己現在有危險,就如同先前在妖洞窟被抓那次,師父能去得那麼快,那這次師父恐怕也會很快趕來。
“秀兒師侄,仙西之外來了一群妖怪,為首之人自稱申屠鬱,你去看看是不是你的師父。”一旁牆壁上的仙女雕像忽然變化成扈真的模樣,開口說道。
辛秀簡直想要長長地歎一口氣:師父啊師父,你竟然真的來了。你這麼迫不及待地驗證了我的想法,徒弟很難辦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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