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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8:餘暉永樂(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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贅婿8:餘暉永樂(簡體書)

商品資訊

人民幣定價:39.8 元
定價
:NT$ 239 元
優惠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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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券後再享88折起
庫存:5
可得紅利積點:6 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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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郭麒麟、宋軼主演電視劇《贅婿》同名原著小說,連載期間獲二十萬次推薦,超千萬次點擊。
2.起點中文網白金級作家憤怒的香蕉歷時十餘年心血之作,工筆勾勒出一幅波瀾壯闊、盪氣迴腸的歷史長卷。
3.方七佛授首,方百花跳崖,方臘起義最後的餘暉終究散盡了。

武朝末年,歲月崢嶸,天下紛亂,金、遼相抗,局勢動盪,百年屈辱,終於望見結束的第一縷曙光。天祚帝、完顏阿骨打、吳乞買、鐵木真、劄木合、赤老溫、木華黎、博爾忽、博爾術、秦檜、岳飛、李綱、種師道、唐恪、吳敏、耿南仲、張邦昌……英雄與梟雄博弈,忠臣與奸臣較量,鐵騎南下,百萬鐵騎叩雁門,江山淪陷,生靈塗炭,一個國家與民族開始百年的屈辱與抗爭,處處是先行者的哭泣、呐喊與椎心之痛、泣血之恨……

在這之前,江寧城中,暗流湧動,一個商賈家毫不起眼的小小贅婿,正很沒責任感地過著他那“只想吃東西、看表演”的悠閒人生……

人在江湖,有些時候也不過是盡人事而已,看不到眼前路,也估不到身後事。

作者簡介

憤怒的香蕉

起點中文網白金級作家,擅寫柴米油鹽,溫馨細膩;也擅寫朝堂歷史,縱橫捭闔。他歷時十餘年創作的長篇小說《贅婿》,受到廣大讀者推崇。

 

名人/編輯推薦

《贅婿》在語言的錘煉上也到達了相當高度,不但是燒出了白話的“原味”,也形成獨特的個人風格:于纏綿之中內蘊偉力,且極具畫面感與清晰度,堪稱網文典範。——讀者 潛龍入淵

《贅婿》是我最喜歡的歷史類小說,不是說他的歷史知識多麼高深,而是其中對於儒家的看法,戰爭的描寫都是上佳。一些群像式的手法帶來的是如同電影般的畫面感。——讀者 潑猴

《贅婿》的集大成和超越性既是小說類型意義上的,也是思想框架意義上的,兩者統合在了作者自創的“身—家—國—天下”的結構中。稱之為目前歷史類網文的巔峰之作,應是當之無愧。——讀者 吉雲飛

目次

第 一 章 各懷鬼胎暫結同盟 混亂殺局一路奔逃
第 二 章 山洞無名一葉秋涼 鐵臂無敵三拳之約
第 三 章 離別不舍贈君一願 命運奔流紛亂之弦
第 四 章 回歸小家謀劃大計 正點鴛鴦誠醫心病
第 五 章 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通情達理暫解困境
第 六 章 春雷乍響舊戲新篇 故夢荒途霸刀再現
第 七 章 救師父陳凡上京城 去致歉師師竟落難
第 八 章 敵眾我寡各行其是 寶藏現世風波再起
第 九 章 鴻雁傳書心結立解 出師不利反陷包圍
第 十 章 同室操戈真真假假 渾水摸魚虛虛實實
第十一章 強弩之末困獸猶鬥 百密一疏變數暗生
第十二章 危情如山郎心似鐵 古舊橋頭餘暉散盡
第十三章 恩仇難泯舉步難回 兵凶戰危魚躍龍門

書摘/試閱

第一章
各懷鬼胎暫結同盟 混亂殺局一路奔逃
秋日初臨,汴梁城中夏天的氣息還沒有完全斂去,這一日忽然黑雲密佈,“嘩啦啦”地下起雨來。
而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掩蓋不了城內百姓熱烈而沸騰的情緒。這段時間裡,最令武朝上下震動和歡喜的消息來自北方。
北伐勝利,童貫二十萬大軍破燕京,將燕雲十六州收復大半,遼國將亡。
消息傳來,標誌著兩百年來的屈辱終於結束,兩百年來的夢想也終於露出第一線曙光。對汴梁民眾尤其是儒家學子們來說,這無異於普天同慶的大喜事。在這樣的氣氛裡,東面水泊梁山匪人的落敗成了幾乎不值一提的小事——國運昌隆,時來天地皆同力,這等情況下,國朝兵鋒所向,區區匪眾自然望風而潰,不值一提。
由於破梁山一事的重要性遠低於破燕京一事,所以破梁山的消息傳來之後,並沒有被大肆宣揚。事實上,破梁山一事還在破燕京之前被傳來,但由於其中的某些關節,對它的處理被暫時押後,再後來卻是沒有多少宣傳的必要了,有燕京之勝,其餘的事情都黯然失色。
也是在這樣的氣氛中,蘇檀兒領著一眾蘇家人,帶著快三個月的孩子,來到了汴梁。
一行人住進甯毅之前買下的院子,稍做打點之後,首先拜訪的是右相秦嗣源一家。蘇檀兒其實不如聶雲竹與秦家那般熟悉,但秦嗣源、秦夫人等人對寧毅本就重視,她帶來的孩子也就成功地打開了“外交”的突破口——快三個月的小甯曦身體健康,頗為可愛,秦夫人見了喜不自勝,又說這孩子聰慧,想收他做幹孫兒,讓蘇檀兒多帶孩子過來玩。
秦家人對甯曦的喜愛自然有一部分是因為寧毅,這一點不言自明,但孩子的榮耀原本就是與母親連在一起的。甯曦作為甯家長子,將來繼承寧毅的衣缽,挑起甯家、蘇家的擔子不在話下,秦家人對他的每一分讚譽都是誇在蘇檀兒的心坎上。眾人聊完家常之後,芸娘單獨給蘇檀兒說起甯毅的消息時,也進一步說明了秦家人為何會對寧毅如此重視。
從京城過去,只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就大破梁山,殺得梁山幾萬匪人授首,對誰來說,這都是非同尋常的戰績,寧毅這番復仇行動既快又狠,仿佛一過去就伸出擎天巨手將整個梁山拍翻在地。對女子來說,這是真正可以依靠的一家之主的氣勢,但作為務實之人,蘇檀兒自然也能明白其中的兇險。屋外下起大雨,房間裡燈火昏黃,她聽著芸娘的話,伸手捂住嘴唇的同時也紅了眼眶。
“他……他沒有受傷吧?”
“放心,聽說不曾受傷。此次全憑他運籌帷幄,只是如今梁山一眾匪首還在逃竄,不知道全數截下還需要多久,但以立恒的手段,想來不久便會有捷報傳來。”
“他手段淩厲,會被匪人當成眼中釘的,宋江他們……遲早會盯上他。我只盼他無事。”蘇檀兒坐在那兒,笑著流眼淚。
芸娘在一旁笑著說了幾句,又道:“最近啊,府內最振奮人心的事情便是梁山之事了。我家老爺每每拍案稱好,若非燕京局勢緊張,許多事情迫在眉睫,這事原本是要傳開的。”
“終究是燕京之事比較重要。”
“燕京……”芸娘笑著望向蘇檀兒,片刻之後搖了搖頭,輕聲道,“消息在外人聽來或許可喜,不過我家老爺說,那就是一群渾蛋做出的一堆混帳事,哪裡比得過立恒的功績。不過此事尚屬機密,檀兒不是外人,我才敢說起,但你也不要向旁人提起……”
在汴梁城普天同慶的氣氛裡,芸娘隨口向蘇檀兒提起此事,有些無奈。在此時的秦府乃至整個都城當中,極少數知道內情之人說起此事,全無旁人的狂喜情緒,如正在秦府後書房一帶處理事務的密偵司眾人。
成舟海已經離開,留下來的就是堯祖年、紀坤、覺明和尚、聞人不二等人。偶爾有人給房間裡的堯祖年、覺明和尚送詩會的帖子,慶祝燕京歸複,這兩位在汴梁文壇、社交圈都頗有名氣、地位的人卻毫無興趣。事實上,他們說起來時,都道成舟海若是還在,說不定要破口大駡,甚至會把房間裡的茶具砸掉一半。
其實,有關燕京最初的消息傳來後,一向有涵養的覺明和尚就一拳砸在身前的茶具上,幾乎將一套紫砂茶具砸碎,一些碎片嵌進他的手裡,鮮血一直往外流。他身上與憤怒情緒同時起來的,是他以前身為皇族時的氣質。出世也好,入世也好,對這等人來說,總有些事情、有些情緒無法擺脫。之後各種消息陸續傳來,眾人才穩住情緒,只是偶爾歎息一聲:“總是一件好事。”

大雨降下時,千里之外的北方也正有一人在噩夢之中重現了整個燕京事件…… 
黑暗中,在他眼前亮起的,是仿佛來自煉獄的光。夜色中有一座古老而黑暗的城池,沸騰的殺伐之聲正從其中傳出來……
從床上驚坐起來時,郭藥師已是一身冷汗。房間裡光線昏暗,外面“嘩啦啦”下著雨,他從床上下來,披上衣服,咬著牙關,又想起了那天的一切。
五月中旬,郭藥師終於獲得童貫、劉延慶的首肯,率怨軍的六千精銳,與劉延慶的直屬部下配合,奇襲燕京。整個計劃十分嚴謹,加上他對遼國的瞭解,先頭部隊成功潛入城內,破開城門,在古都燕京之內展開大規模的廝殺,成功製造了混亂。
與金國打到此時,遼軍已無心鏖戰,加上武朝軍隊忽然殺入遼都,如天兵突降,給眾人的信號便是遼國大限已至。最初的順利讓郭藥師心中大喜,他派人令蕭太后速降。劉延慶這邊也是大喜,宣佈待大軍入城,不封刀。對童貫、劉延慶等人來說,對遼戰爭連番失敗,需要一場大勝來洗刷頹勢,軍中將士也需要更多激勵,這樣的命令,出自劉延慶之口,也出自童貫的授意。
“童某領兵,沒有別的,將士捨身為我,我便絕不虧待眾將士!”
武朝軍隊聽到這樣的命令,秩序逐漸亂掉,開始在城內燒殺。郭藥師心中大駭,與武朝軍隊這邊交涉,但隨即被駁斥:“藥師可知遼人百年來殺了我武朝多少人?藥師,你才歸順我武朝,不清楚這中間怨仇之深,此事你不好多言。總之,事態已定,咱們讓將士們發洩一番又能如何?哈哈哈——”
遼人雖然已屬強弩之末,但北方一地,男子多少還有尚武之風和血性,從第二天開始,燕京城內的反抗逐漸變強。蕭太后雖是女流,但性情剛烈,借此機會向城內豪族發血書哭陳利害,隨後反奪城門,但接下來遼人不是驅趕武朝軍隊出城,反倒關閉城門要死戰到底,與武朝軍隊同歸於盡。這時,郭藥師等人事實上仍占上風,但早就應該到達的劉光世部隊一直未至。
戰事爆發的第三天,北院大王蕭幹率大軍殺回燕京,挾舉城怨氣,以哀兵之勢將郭藥師等人殺得不得不退出城。此時怨軍尚有力量一戰,郭藥師也一直等著劉光世一部的主力到來。郭藥師是名將,知道潰敗之勢一旦形成,己方必然萬劫不復,於是勸劉延慶直屬的幾千人與自己同抗蕭幹,哪怕且戰且退,在主力到來之後仍能一戰。
劉延慶那邊點頭答應,然而與蕭幹兵鋒一觸,整個武朝軍勢便轟然垮塌。郭藥師只能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些武朝精銳爭先恐後地逃亡,而這樣的逃亡同時拖垮了怨軍的士氣。蕭幹一部當時也確實士氣如虹,相當可怕,擋在前頭的怨軍便如巨浪之下的沙堡,只抵抗了片刻,便一敗塗地。郭藥師當時還試圖組織軍隊有序撤退,以保存有生力量,然而零星的抵抗最終只是為武朝軍隊爭取了些許潰散的時間。戰陣之上,郭藥師再度面對那位可怕的北院大王,幾乎被對方斬于劍下,幸有眾多老兄弟護著,一路逃亡,才僥倖未被抓。
劉光世的主力數萬人此時姍姍到來。眼見友軍已經潰散,自己這幾萬人也被一路追殺的蕭幹大軍打散了,後方的童貫知道敗勢已成,沒有選擇頑抗,而是幹淨利落地掉轉軍陣,一路回撤,保全了整個北伐軍。
怨軍的六千餘人回到營地時僅餘千人,加上駐守營地的兩千余人,原本投誠武朝的八千兄弟如今只剩三千。武朝軍中互相推卸責任,按照那幫文官的說法,“戰後找到敗陣之因,下次才能打勝”,在這樣的喧囂中,對怨軍,童貫只是安撫了幾句,便擱置一旁。
郭藥師原本以為這幫傢伙要讓怨軍來背這黑鍋,童貫的手段卻是“漂亮”——大戰一敗,童貫立即聯繫了女真人,也不知答應了對方什麼條件,之後金人發兵,長驅直進,破燕京,燒殺劫掠之後,將一座殘城轉手交給武朝。當郭藥師真正反應過來時,童貫已將燕京大勝的消息發回南邊,開始宣揚這不世之功了。
對怨軍的處置,這天大雨之中有聖旨到來:“有郭藥師常勝軍一部,於攻燕京一役,勠力向前,立下大功,今特封郭藥師為武泰營節度使,另加封……恩賞……賜……欽此——”
大量恩賜與頭銜擺在郭藥師面前,在郭藥師怔怔的目光中,同樣升官發財攬了封賞的劉光世笑眯眯地過來,與郭藥師親近了一番。這天晚上,常勝軍中擺開宴席,劉光世與郭藥師喝得爛醉才走。對於大軍北進之中自己的拖延,劉光世表示一直很內疚,但也詳細地解釋了武朝軍隊就是沒那麼快。此時大家都有封賞,都升官發財,劉光世才有臉過來見郭藥師,並且道聲抱歉,同時誠心誠意地說,武朝那邊都知道郭藥師打仗有一手、厲害,都是將郭藥師當成好漢子看的。
對劉光世而言,這或許是對郭藥師示好的最佳態度了。
送走劉光世以後,天空晦暗,雨還在下,郭藥師拿著聖旨,站在帳篷之外,大雨降下來,淋在自己身上。身邊倖存的兩個老兄弟知道他最近一直為燕京之敗耿耿於懷,於是過來安慰了一番,又道:“這是好事嘛,總算放下一顆心了,接下來咱們可以再招兵了吧。”
“童樞密那邊還是有良心的,總算沒有忘記咱們……”
兩個人這樣說著,喝醉的郭藥師紅著眼睛看著他們,拿著聖旨的手漸漸抖了起來。他咬緊牙關,想要將聖旨往雨裡扔,但最終沒敢,只是重重地揮了揮手,看著遠處雨幕中的黑暗,伸手指了好半天。
“咱們五千多弟兄啊!我原本……我原本帶著你們……”他喃喃地說著,終於在雨中落下淚來,壓抑地吼了出來,“王!八!蛋——”
那聲音回蕩在雨幕裡。
這一天是武朝景翰年的七月十三。同一時刻,千里之外的南方,鄆州戰家坳,梁山的三千餘人正沖下山坡,朝獨龍崗人紮下的營地洶湧而去……

遠在山東,寧毅並不能第一時間知道北方的情況,暫時也並不感興趣。從睡夢中醒來,心頭有幾分疲累,有一些小小的身影在那個夢中跟他永別了,縱然他知道夢裡的東西多是自己的一廂情願,但這時候仍舊不免被淡淡的惆悵情緒充斥了腦海。外面還是大雨,但天已將明,由於這等大雨天不好趕路,眾人只好在路上的驛站中歇息——兩百餘人的腳程有快有慢,第一批有車有馬的三十餘人走在前頭,其餘人也得在後面找地方落腳。
甯毅離開馬車時,發現自己是在驛站的後院——他睡得沉,眾人離開時甚至沒有叫他。簷下掛著孤孤單單的燈籠,大雨落下的黑暗裡,驛站的人其實已睡去,有的隨行人就在簡陋的廳堂或是簷下找了個地方睡下。甯毅走上二樓找地方坐了,看著夜雨,吹著清涼的風,等待祝彪等人醒來與他說說那邊的情況和這次過去將要遇上的綠林高手……
大雨還在下。往日裡這個時候,天已經開始亮了,但仿佛是夏日裡最後的一場雷雨捨不得停,使得此時整片天地仍舊陷在夜色的昏暗裡。甯毅坐在二樓的欄杆邊,看著起來的人在下面忙碌地準備早飯,待祝虎走過來時,寧毅問道:“祝二哥,大概還有多遠?”
“到安平縣、黑牛崗一帶,若是騎馬,全力奔馳大概還有半日路程,但這樣的天色,路不好走。那邊都是山路,本來就破舊,這種大雨天,若是陷在半道,恐怕更費時間。”祝虎知道寧毅的心情,又道,“而且若只有十幾二十人騎馬先行,就算過去了,怕也意義不大。”
“這麼厲害?”
“那一片向來是豪強聚集之地,綠林人,走單幫的,竹溪往安平一帶,周圍幾座寨子都挺凶,走鏢的人若不是有背景,一般也不從那邊過。獨龍崗的名字倒是可以在那邊用,但若是起了什麼大的爭端……”
寧毅皺了皺眉:“比梁山還厲害?”
“呃,這個……”
甯毅說話時自有一股威勢,是隨著心情而來的。祝虎不知道該怎麼說,正在斟酌措辭,就見寧毅搖了搖頭,笑了出來:“呵,開玩笑的,是我想差了。”他心中惦記著陸紅提的情況,已經將緊張感提到最高,但隨即便轉過彎來。
祝虎便也笑著道:“比梁山自然是比不過的,只是如今軍隊未至,那一片龍蛇混雜,眼下更是混亂,貿然過去的話,怕有意外。”
“兩百人夠了嗎?”
“難說。”祝虎搖了搖頭,“問題是不大,那邊是綠林的地方,獨龍崗的名字可以用;立恒打散了梁山,官府的名聲也可以用。那些人中,肯定有怕的,但難說有沒有什麼想出名又不要命的傢伙。那個外號‘萬里獨行’的吞雲和尚向來為官府通緝,但在這一片仍舊混得風生水起,是人見人怕的高手。”
寧毅點了點頭。過了鄆州界,竹溪、安平幾個縣本就荒山多,也是綠林人士聚集之地,只是這些人不同於梁山的。他們一小撥一小撥的,軍隊不是不能剿,但一剿對方便散了,軍隊一走,他們又回來了,如果將短期目標定為打散這些人,意義根本不大,反倒會激起民怨,這也是山東兩路的特殊生態。寧毅就算領了兩百人進去,也不能肆意妄為,何況因為大雨,兩百人還沒能聚集起來。
只是山東這邊不富庶,在這樣的大雨之中,他們這一行人倒是可以暫時在這破舊的驛站中避雨,可已然受傷的陸紅提能到什麼地方去避難、躲雨?她一個人攪起那麼大的綠林風雨,之前追殺眾人,固然可以挑落單的殺掉,看起來威風凜凜,但她畢竟隻身一人,為了避免被人找到,又得提起多強的警惕心來隨時隨地戒備?寧毅這樣想著,看著這場大雨,心中不免焦慮。
過得一陣,雲層後的天空微微亮起,驛站裡,粥飯、饅頭已經熟了。寧毅在驛站大廳裡吃著東西,跟祝虎、祝彪等人討論安平縣一帶的情況。
“這些人中間,武藝最厲害的還是孫立、林沖、史進、陳金霞、陸文虎、吞雲和尚這些人。孫立、林沖等人先不說了,陳金霞、陸文虎這幾個人本就是齊魯一地的大豪,在大名府也是赫赫有名。陳金霞外號‘鐵拳’,聽說成名的功夫在手上,也擅使大刀。別看名字像女人,實際上他身形高大,武藝剛柔並濟,恐怕比之欒教頭也未必差多少。”祝虎說著自己瞭解的安平那邊的情況,“至於陸文虎,聽說十八般武藝皆會,什麼兵器都使得相當厲害,當初在山東一帶以武會友,打出了莫大的名聲,死在他手下的人不少,但佩服他的也不少。他與陳金霞在這一帶,主要還是名聲好、武功高,又未被官府所惡,這次出面,怕也是想借著梁山覆滅做出點兒什麼。老實說,那位陸……陸前輩能在這些人的合圍下屢次逃脫,已經非常了不起了。
“吞雲和尚在這一帶就算得上惡名昭彰了。這人武藝高強,出手狠毒,在山東一帶結仇無數。除了手底下的人命,他還常汙女子的貞潔,大名府一帶富商、官員家的女子多有被他看上後綁了強暴的。官府的海捕文書不知發了多少,但他光是捕快就殺了不下二十。他作惡這麼些年,還能不被抓住,便沒有多少人敢再去惹了。”
寧毅點了點頭:“因為這些人過來了,所以其他綠林人也陸陸續續聚了過來。”
祝虎道:“那‘快劍’林奇的弟子就不少,周圍認識他的人也多,像什麼齊雲寨的綠林匪人,五花寨的人,安平一帶的鐵牌樓、火拳幫也都在湊熱鬧。官府的人他們不是不怕,但官府真要直接壓下他們也不容易。哦,鐵牌樓當家的叫作姚武柳,練鐵線拳,手上功夫厲害,綠林之中稱他‘五柳先生’。安平一帶,數他的勢力最大,在安平殺人等於不給他面子,這人加入之後,也是一個大麻煩。”
寧毅一面聽一面喝完了雜糧粥,扶著額頭想了想:“也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不管怎麼樣,她一定要沒事。”
“要不要派人回去通知其他人,還有……武瑞營的幾位將軍?”齊新翰說道。
“兩邊都派人通知一下。”寧毅點頭,隨後又望瞭望外面的大雨,“但不管怎麼樣,我不想再等了。再等一會兒,上午雨若是不變小,咱們就騎馬先行,晚上應該可以到安平,就當是跑一趟江湖,見步行步吧,怎麼樣?”
聽得他詢問,眾人笑了起來。事實上,這一行人當中,要說誰最沒有江湖經驗,恐怕要數寧毅了。大家的擔心自然有其道理,但若要冒險,眾人又哪裡會說不行?祝彪滿不在乎地道:“甯大哥你放心吧,我祝彪可不怕那些人,何況還有大家在,一定護你周全。別說不一定打起來,就算打起來,咱也不怕那幫烏合之眾。”
寧毅笑著拱了拱手:“那便連累大家為我犯險了。”
再過得一陣,雨勢未緩,但天色已大亮,眾人披了蓑衣,騎了馬,一路往安平而去。到得中午時分,越過官道上一條正在漲水的河流,再轉上岔道,他們進入了通往安平的那片崎嶇山嶺。
山路逶迤,在茫茫大雨之中綿延開去。安平縣位於山中,是個貧瘠的小縣城。它並不像濟州界內幾個相對富裕的縣那般受到較多關注,一向處於三不管位置的它,最近由於綠林、匪幫聚集,才有了些許熱鬧的景象。離開縣城,山中越顯荒涼,昏暗的天色裡,半山處一間倒塌了半邊的土磚建築中,有一隻手悄悄地探出來,感受落下的雨滴。
這本是一間陳舊的小房屋,大部分由泥土砌成,因為無人打理,半邊倒塌,另外半邊也不見得有多牢固,雨水自一頭灌進去,又從另一邊的缺口流出來。在這灰暗、破敗的小小空間裡,陸紅提蜷縮著身子,懷抱古劍和包袱,坐在一堆雜物上。事實上,那不多的雜物和泥土也被水流浸濕了。屋頂有雨水滴落下來,落在她頭頂的斗笠上,又從斗笠邊緣滴落下去……
她歎了一口氣。即便是武林高手,也敵不過天地之威,饑餓感自腹中傳來,她從懷裡拿出最後半塊硬餅,咬了一口,其實並不好吃。
目光穿過雨簾,落在不遠處的林木上,她想了想,緊了緊蓑衣,戴著斗笠小跑出去,到樹下摘了幾片樹葉,將那半塊硬餅再掰成兩半,將樹葉夾在餅中間,放進嘴裡咬了一口——味道好了一點點。
這幾日她只顧著逃亡和殺人,卻忘記搶些吃的了,也是因為她原本對食物的質量沒有太多要求,誰知道遇上這場大雨,行動都不方便。蓑衣雖然能夠擋住大部分雨滴,但總有水滲進來,她在外行動其實並不好受。吃完半塊餅,陸紅提的目光陡然一厲。就在前方不遠處,兩名同樣穿著蓑衣、持武器而來的男子定在了那兒,看著她,然後幾乎是下意識地拔刀。
“砰”的一聲,一道女子的身影穿過雨幕,破開水花,腳步猶如朵朵蓮花盛開。空氣之中,她“轟”的一拳將其中一道人影打飛出去的時候,散開漫天水花;她又出拳,另一人被打飛撞在樹幹上,震落了大大小小的水珠。女子出完兩招之後連忙往回跑——方才那兩下沖得太快,用力過猛,斗笠、蓑衣都掉落在後方的地上,大雨直往她身上落。她跑出兩步,又連忙跑回來,將死人身上的斗笠、蓑衣扒下來穿上,但這個時候她已經被淋得頗為狼狽了。隨後她又在兩具屍體懷裡搜了一番,找出了一些銅板和碎銀子,卻沒有吃的。她站在那兒,歎了一口氣,回過頭時,那座只有半邊的破舊泥房也在大雨之中垮塌了。
“老天爺啊……”陸紅提沮喪地低喃了一句,望向山下遠處的縣城,目光之中其實有些柔弱之色,但也蘊藏著一股無法改變的堅定。她緊了緊縛在胸前的小包袱,又將蓑衣整理好,抱著雙臂往樹林深處走去,尋找新的避雨地點。其實大雨也沒什麼,心裡記得很多個這樣狼狽甚至更狼狽的日子,她已經習慣了。武藝再高,挨餓的時候,一個人的時候,也是會哭出來的,現在已經好多了。
她還記得那個大雨天跟那個男子在那間破舊的山神廟裡度過的情形。那個破廟比之前的土屋稍大,也沒有倒塌,他們在那廟裡拿著一口破鍋煮飯。對他而言,那或許是很寒酸的日子吧;但對她來說,那是少有的輕鬆時日——沒有山寨的負擔,報完了仇,不會餓肚子,還能聽故事。
山下那些人已被她殺得膽寒,但新來的幾個人氣焰還很高,她非得再將他們殺上一通,徹底打下他們的銳氣,自己留下的名字才能夠……佑得他安全。
她走在雨裡,如此想著,心便安定下來。
就在她這樣想著的時候,遠處,甯毅一行二十餘人正牽著馬兒,小心地走過山間一條崎嶇的彎道。到得這天夜裡,大雨稍弱時,一行人終於抵達安平,進入縣城內最大的一家客棧。
這一路迅速趕來,對寧毅而言也是冒險,只不過他聽說陸紅提已然受傷,這險便不得不冒。他之前也曾想過低調行事,過來之後再見步行步,但是這一次,進入安平縣不久,整個事態就因為他的到來而有了變化……
雨勢漸弱,燈籠與火把在道路兩旁的簷下亮著。披著蓑衣的騎士、帶著刀劍的綠林俠客在街道上匆匆而過,馬蹄踏過積水與泥濘,濺起一片片水花。
安平縣破舊貧瘠,但並不算小,最近這段時間,來來往往的綠林豪客將縣城的氣氛弄得相當熱鬧,這熱鬧與混亂、緊張混雜在一起,成為這一片的獨特生態。
客棧內一片喧囂,有的俠士張揚地高聲說話;有的踞於黑暗的角落,抱持刀劍,以冷峻的目光提防著周圍的人。鐵匠鋪不時傳出“叮叮噹當”的敲擊聲,生意紅火,五大三粗、肌肉虯結的鐵匠一面揮舞手中的鐵錘,一面以保持警惕,時刻留意道路兩側的情況,只有有主顧上門時,他才會用毛巾擦一擦汗,露出些許笑容。
安平縣僅有的兩座青樓中,此時一片熱鬧。江湖豪客的粗俗笑駡聲,姑娘的調笑和尖叫聲,在老舊的樓舍中回蕩。有人爭風吃醋打起來,被人自二樓扔下,在街道上才站起來就想鬧事,又被青樓的打手攔住,最終被打倒在地,悻悻而去。
不遠處的賭場最是喧囂,站在賭場門口的打手與叼著煙杆的管事老者的眼神顯示這裡並非尋常之地。偶爾有吵鬧聲傳出,是輸光的賭客被人自後門逐出,而這已經算是相對平和的結果了。
甯毅一行人自破舊的縣城門口進來,二十餘騎的聲勢不容小覷,路旁的行人都要看上一眼。路上一隊持刀漢子小跑過去時,還盯著寧毅等人,與祝彪、齊新勇等人的目光接觸一陣後,便不再多看。祝虎靠近寧毅道:“是火拳幫的人。”
然後他指了指道路兩邊各種建築屋簷下的燈籠:“寫了‘火拳’兩個字的,就是火拳幫罩著的。那個黑色的‘鐵’字,說明由鐵牌樓罩著。在這邊做生意,靠山一般就是這兩家,其他不掛燈籠也敢開門的,肯定是安平一帶還算有些面子的狠角色,否則就做不長久,遲早死在那裡。安平有幾個包打聽,這次的消息就是他們傳出來的,安頓好以後,我便去找他們。”
一行人在縣城中一家“龍虎客棧”門口停下,還沒下馬,便有一個小廝快步過來接待。大堂裡亮著燈火,喧鬧一片,看起來人不少。寧毅等人從門口進去時,客棧裡的人都或明顯或隱蔽地望過來,祝彪與齊新勇等人或在前或在後冷冷地回望。這些聚集在客棧中的人三教九流,多半帶了刀劍,衣服各異,但都有些髒亂。寧毅掃視了一遍,抹了抹嘴唇:“變成‘新龍門客棧’了……”
那領著眾人進來的小廝正在說房間不太夠的事情。一名臉上有刀疤嘴唇也裂開的漢子像是喝醉了酒,想要從客棧門口出去,與祝彪撞在了一起。他嘟嘟囔囔,身子搖晃,又與齊新勇撞了一下,後退了一步。好不容易站穩,他眼睛通紅,準備拔刀。祝彪順手輕輕一拍,將那拔出兩寸的鋼刀拍了回去,齊新勇伸手一抓醉漢的衣服,單手往後一掄,這人“呼”的一下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摔在雨幕下的泥水中,濺起的水花拍向道路的另一側。
二人的這一下配合流暢無比,他們再望向客棧中的眾人時,剛剛還緊張地注視著他們打鬥的眾人又恢復了說話的模樣。那邊祝虎將一小錠銀子拍在客棧的櫃檯上:“老闆,餘下的房間我們都要了。”他用的是這一帶的土話。那正在打算盤的老闆拿了銀子,連連點頭:“哎……哎……”隨後老闆連忙讓小二領著他們進去。
甯毅一行一共是二十三個人,而客棧的空房間眼下只有六間,不過四人一間倒是夠了。樓上兩間上房是連著的,寧毅等人挑了一間,進房之後小二剛要走,卻被祝虎一把拉住,按在房間裡的凳子上,後方祝彪關門,把一小塊銀子拍在小二身前的桌子上:“不忙走,有事情問你。”
小二拼命點頭,並沒有太過驚慌,大概類似的事情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他們從這店小二處得來的情報與先前的消息大同小異。那姓陸的煞星從竹溪那邊一直殺到安平,以她的宗師手段,這邊的人如何扛得住?不過與她為敵的人中綠林大豪多,那些人人脈廣,號召力強,最近一段時間這邊聚集的綠林人物也多得嚇人,有湊熱鬧的,有觀望的,有想要一夕成名的,如今已經快結成一個大聯盟了。“快劍”林奇的遺孀、弟子甚至出了懸賞,要拿下那女子為丈夫、師父報仇,畢竟按照這邊的綠林規矩,林奇在竹溪縣那樣子被殺,就連官府都難以將這件事情調停。
那店小二大概也將寧毅等人當成了想要出名或是拿懸賞的武林豪客,拿了銀子之後滔滔不絕地說他瞭解的事情。聽起來這店小二倒是頗為佩服那女子,畢竟能將小半個山東綠林殺成這副樣子,實在太令人欽慕了。
“這些天裡,那女子已經殺了不少人,幾位客官真要湊這熱鬧,一定要小心。聽說這女子乃武林宗師級的人物,跟她對上,若是落了單,就連陳金霞陳盟主、陸文虎陸大俠那樣的高手也討不了好去。前日裡倒是聽說他們湊巧找到那女子,還說打得人家受了傷,但到底是不是,就不是我們這些人可以知道的了……”
“陳盟主?”祝虎皺眉問道。
那小二有些尷尬:“聽說是……幾位大俠想要弄個什麼盟,有些人……便稱那陳大俠為盟主,小的……便跟著叫了。”
“嘁。”一旁的祝彪搖了搖頭,神色不屑。寧毅坐在房間的一角,手中轉著那手鏈,這時候微微笑了笑,沒有說話,任祝虎繼續問下去。
那店小二畢竟不是什麼武林高手,當眾人問及如今有哪些厲害的人物時,他就洋洋灑灑地列了一大堆,除了吞雲和尚等人,還有“快劍”林奇的幾個弟子、一些馬幫首領,大抵只要是混江湖或綠林的,在他眼中都很強。這些瑣瑣碎碎的消息或有一定價值,但眼下時間寶貴,眾人無暇一一甄別,待他隨意說完,送他出去,祝虎便準備去找這裡的“包打聽”。那小二卻又折回來補充了一下。
“今夜雨小些後,估計縣城裡的俠客好漢們還會出去搜捕。聽他們說,就算打不過那女子,累也累死她了……其實小的覺得,她哪裡會一直留在這兒,說不定已經趁著大雨走了。哦,小的看諸位也是英雄了得,不妨去城裡的金翠樓看看,聽說陳盟主、陸大俠他們便是在金翠樓中跟一眾英雄好漢碰面的,若是要商議抓捕的事情,估計也是在那裡。”
小二離開之後,祝虎帶著幾個人也離開了客棧。甯毅坐在窗戶邊往外看了一陣,又將窗戶關上,與祝彪、齊新翰商議接下來的事情。
他們過來得這麼快,主要還是為了確認陸紅提的狀況。事實上,只要見到陸紅提,寧毅首先就是帶著她離開,之後安平也好,竹溪也好,派大軍來掃上一通就是,武瑞營如今欠他這麼大的人情,這事根本不是問題,因此接下來的一兩天其實就是關鍵。
對寧毅來說,這一片的什麼綠林聚會,只是梁山事件收尾過程中的一樁小事而已。
“兩個方面,竹溪、安平這邊的官府應該是沒什麼影響力的,但畢竟是衙門,待會兒人到了問清楚以後,我們就可以知會一下縣衙那邊。”寧毅坐在那兒,用手指敲打著腿側,“不用告訴他們我們已經過來,但可以告訴他們,梁山完蛋了,我馬上就會來安平。
“知會官府以後,讓官府出頭,找鐵牌樓的姚武柳跟火拳幫或者周圍一些當家人。他們在這邊混飯吃,要的是秩序,所以才會出頭,不許外來者亂殺人。我不管這些,他們可以跟我當朋友,也可以跟我做敵人。願意幫忙的人,飯可以繼續吃。要是繼續亂來,針對了不該針對的人,等兩天以後我推平竹溪跟安平,他們可以躲到山裡去,一輩子當土匪,但我只要過來一次,就推他們一次!只要拖住兩天,就沒他們的事了。
“至於‘快劍’林奇的遺孀和弟子,動之以情,曉之以“利”,我可以給他們一個臺階下。梁山已經滅了,應該沒有多少人敢繼續跟朝廷對著幹,我只要不死,就能讓孫立這些人走投無路……”
他規劃著接下來的行動,覺得整個事態不會真有多嚴重,拉一批,分化一批,打一批,效果一定會比對付梁山時更好。正說著,外面傳來動靜,寧毅打開窗戶看了看,卻是因為雨勢變小,漸至於無,搜捕的人帶著燈籠、火把又準備出城,客棧裡的氣氛竟也被弄得非常熱鬧。
當然,夜晚不比白天,相對而言更適合那女的殺人和逃遁。這時候準備出去的,多是林奇的弟子或者火拳幫、鐵牌樓的人,他們結隊出去,確定不會落單、不會分散,為的就是讓那女子沒有機會殺人,也無法安心睡覺。寧毅咬著牙,皺了皺眉頭,一時間卻也無計可施。
不多時,祝虎帶了那“包打聽”回來,寧毅問過情況,確定官府至少在姚武柳等人面前說得上話,才準備行動。那邊祝虎才將那包打聽送出去,寧毅轉身,正要拿筆墨紙硯,陡然間聽得外面一聲暴喝傳來,然後是兵器交擊的聲音猛烈響起。
寧毅回頭,只見外面火光明滅,齊新勇、齊新義的索魂槍在這光影變幻之中刺出,對面走廊的欄杆被撞碎,碎片飛舞在客棧的大廳裡,有人被打下樓去,之後便是一片混亂……

同一時刻,金翠樓裡,山東一帶的幾位綠林大佬正一邊喝茶一邊下達今夜的搜捕命令。
雖然眼下看起來利益一致,但是對廳堂裡坐著的這些人來說,鉤心鬥角、冷嘲熱諷並不是沒有。
坐在廳堂左側上首的高大漢子是陳金霞,他麾下的北霸幫一直沒有大肆擴張,但聲勢已足,此時的聲望足以執眾人牛耳,這次梁山覆滅,他看起來是想趁勢而起。一旁三十多歲、一頭亂髮、頭陀打扮的陸文虎想法與陳金霞類似。前段時間,二人還組成了聯盟。
陳金霞、陸文虎之下,便是鐵牌樓的當家“五柳先生”姚武柳。他雖然是江湖人,但此時著一身黑白長袍,看起來儼如一名修行有成的有道之士。只有與他交過手的人才知道被那寬大袍袖下的雙拳砸中絕不好受。與姚武柳相對而坐的,是火拳幫的幫主韓厲。說起來,在安平,這二人才是地主,但他倆需要的是秩序,在這件事上也不願意表現得太過強勢,因此聚會便沒有設在鐵牌樓,而是設在金翠樓,由陳金霞、陸文虎作為召集人。
這二人之下,便是一身暗紅僧袍的吞雲和尚。事實上,能孤身在江湖闖蕩出這樣的名氣、地位,吞雲和尚的身手比之陳金霞、陸文虎恐怕還要高出一籌。他身上的僧袍寬大,看起來柔軟飄逸,實際上內裡鐵片纏繞,外面的布料中也混有金絲銀線,水火難侵。他外號“萬里獨行”,不少武林高手就是死在他這一身鐵袈裟上。此時這和尚喝著茶,一身桀驁與戾氣,對陳金霞、陸文虎也不怎麼搭理。
主要是在那陸姓女子是否受傷的問題上,眾人有所爭執。那日的混戰中,吞雲和尚突然出現,以鐵袈裟扛了對方一劍,而後在那女子的後背上狠狠地砸了一下,有的人懷疑那女子是趁機來了個金蟬脫殼,畢竟在先前的戰鬥中,她能硬扛魯智深的重拳。陳金霞等人說是讓眾人小心,但有沒有打壓吞雲和尚的氣勢的想法就難說了。吞雲和尚對此自然不爽,大家便互相冷嘲熱諷了幾句,但因為還需要合作,暫時沒有談崩。
除了這幾個人,廳堂裡還有幾名馬匪頭目,綠林中輩分較高、名氣較大的好漢,林奇的遺孀等人,他們對每日的不諧氣氛已經習慣了——習武之人,不可能一直和和氣氣的。
眾人說著那女子,又不免說起梁山的情況。吞雲和尚豪氣干雲,想要在幹掉陸紅提之後再去殺掉那寧立恒。他這人好名,想想那人幹掉了梁山六萬人,如果自己能過去殺掉對方,豈不是幹掉梁山六萬人的名氣全到自己身上了?
這樣的打算,陳金霞、陸文虎不是沒有,但至少嘴上不會說出來,頂多抨擊那“心魔”手段狠辣,算計太過,將梁山人的意氣悉數毀掉,對綠林的影響實在太大。
“若早先知道他有這等師父,梁山人應該不會殺到他家裡去吧。”
“嘿,你怕啦?那女子便是武藝高強又如何?終究是一個人,在外行走多有不便,會痛會累,若是讓和尚我抓住機會將她擒來……嘿,那可就有好看的了……”
正說話,隱約有騷亂聲從夜色中傳來,眾人武藝都高,仔細聽了聽,隨即有鐵牌樓的人從門外進來,報告好像是龍虎客棧那邊有人鬧事。那龍虎客棧本是鐵牌樓罩著的,此時已經有鐵牌樓的人趕過去了。綠林人士聚集,大大小小的摩擦免不了,但鬧得動靜這麼大,姚武柳就有些不悅。再過得片刻,又有鐵牌樓的門人沖進來,氣喘吁吁地稟報事態。
“是那位林沖林教頭,在樓裡與人打起來了,此時已經讓人叫了孫好漢等人趕過去,裡面的人說是……說是……”
“是什麼?”
“是……”那門人苦著臉,“是那‘心魔’……進城了……”
眾人今天還在追殺對方的師父,雖然他們並不怕,又是嚴格按照綠林規矩做事,官府都不好管,但這些日子以來,“心魔”這個外號逐漸傳開,眾人也不免有些忌憚。他手段毒辣,三天就將聲勢到達巔峰的梁山給拍了下去,其後令梁山五萬多人亡於一役,前後甚至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而今還追得梁山人如喪家之犬一般滿山跑。他雖然自稱江湖人,但看起來更像是代表了朝廷勢力的神秘大佬。
往日裡大家如同說蔡京說高俅一般對這“心魔”嗤之以鼻,但這時候對方忽然殺到面前,令所有人心中都是“咯噔”一下。陳金霞與陸文虎對望一眼,緩緩站了起來,吞雲和尚一拍袈裟,大笑著起身。只是他遲疑了那麼一瞬,這聲“哈哈”聽起來便不那麼瀟灑了。
姚武柳問道:“那‘心魔’……你確定?”
“那林好漢喊的確實是‘寧立恒’……”
“他帶了……多少人進來?”
“好像就二十多……”
眾人在廳堂中對望,表情複雜難言。二十多人這麼高調等於送死,但想到對方破梁山的戰績,這人又這麼有恃無恐地跑過來,眾人心中反倒有些畏懼:莫非對方反掌間真能用什麼通天手段將所有人幹掉?
那吞雲和尚又是一笑,一馬當先:“好,和尚我便會會他,看看這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他正要走,旁邊一隻手陡然抓來:“大師請留步。”說話的正是姚武柳。他開口之時還在好幾步外,這時出手一抓,人已經逼近。吞雲和尚眉頭微蹙,袍袖一震,“砰”的一聲,與姚武柳的拳頭在空中碰了一記。和尚大袖一晃,“咻”的一聲,人已離開廳堂大門,沖進黑暗之中。
“咱們也去看看。”火拳幫的韓厲連忙追出,姚武柳、陳金霞等人也連忙出去,眾人心中都有些疑惑,猜不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會讓接下來的事情如何發展,以及那“心魔”殺過來了,又會使出何等通天手段。
他們不知道的是,寧毅此時也有著與他們類似的心情,對進城不久就遇上這樣的意外有些無奈和尷尬:這一下子,自己的陣腳完全被打亂了。
同一時刻,縣城的一個角落裡,陸紅提正悄悄地走在屋簷下,低著頭,無聲而急促地行進著……
客棧之中,頃刻生變。
二樓房間外的走廊上,敵人忽然出手,第一時間就造成了巨大的動靜。甯毅回過頭時,還看不清外面的狀況,但能看到欄杆被撞飛,人體掉落下去,客棧裡的油燈、燈籠也因為忽然碰撞變得明滅不定。
齊新勇、齊新義出手的同時,房間裡的祝彪也抓起鋼槍朝外面刺了出去。外面那人影擋開所有的攻擊,以銳不可當之勢出現在寧毅的視野中。
目光交錯,寧毅抓起一把弩弓,他身邊的齊新翰已經沖了出去。祝彪擋在寧毅身前,卻在注意旁邊與後方窗戶的動靜。
三杆索魂槍槍影交織,將那出現的人影逼退。客棧之中,劇烈的打鬥聲響了起來。跟隨寧毅來此的其他人顯然也發現了情況,刀槍交擊的聲音中,有人慘叫,而祝虎在喊:“殺了他!”來者也吼了出來:“寧立恒——”
“誰?!”
“不要打了——這裡不能打——”
“你們這幫殺才!”
各種各樣的聲音在打鬥過程中響起來,箭矢飆飛,燈光暗下來,桌椅全被打翻了。寧毅皺起眉頭,眯了眯眼睛:“林沖……”於他而言,此時真有種不是冤家不聚頭的感覺。在過來的路上,他不是沒有想過這樣的可能性,但在所有的預估當中,眼前的狀況確實是最為麻煩的一種。
不過,事已至此,他也避不了了。
客棧廳堂內充斥著激烈的打鬥聲,過得一陣,聲音才漸漸轉低,參戰諸方也算是厘清了局面。甯毅與祝彪自房間裡走出去,目光掃過大廳,只見齊家三兄弟退了回來,下方的大廳裡、旁邊的樓梯上有幾個人倒在血泊裡,廳堂內的桌椅都被打翻,一些綠林人推著桌子躲在後方,自己這邊也有類似的情況。寧毅這邊的人都拿著兵器、弩弓對著客棧門口,林沖握著長槍,站在門口的柱子後方,甯毅出來時,林沖也現了身,朝上方望去。
那客棧掌櫃的腿上大概是挨了一下,倒在地上,哭喪著臉喊:“你們不能打!不要打了!哎喲——”
寧毅緩緩轉著手鏈,掃視了一圈。桌椅後有人喊:“什麼人?”
“劃下道來!”
“獨龍崗祝彪,誰不服的就上來!”祝彪喝了一句。
眼下這種情況,又牽涉獨龍崗,大家都知道事情不尋常,聲音漸低,目光也放在了寧毅身上。有些人記起林沖那聲暴喝,看著上方出現的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微微變了臉色。到得此時,寧毅才拱了拱手。
“諸位朋友有禮了。在下寧立恒,江湖人送匪號‘血手人屠’,此次前來貴地,只為了卻與梁山人的恩怨,與他人無尤。七月十三戰家坳,也就是昨日夜裡,梁山最後三千人已經伏誅,宋江等人悉數授首……”
寧毅說得雲淡風輕,說到這裡,下方的林沖臉色一變:“你放屁!”
寧毅卻不管他:“我已經來了,武瑞營與獨龍崗的人馬上便會過來,不想被波及的人,就請速速離開。我這次來山東,殺的人已經夠多,與梁山些許餘孽的私人恩怨,跟諸位無關。”
他說著,抬了抬手。龍虎客棧外,騷亂的聲音往遠處傳播開去。

水珠自屋簷滴落。當陳金霞、陸文虎、姚武柳等人來到龍虎客棧時,客棧內外已經形成對峙的局面。
孫立、史進、林沖帶領的二三十名梁山精銳以及一些相熟的綠林人士圍在客棧外面,摩拳擦掌,眼看就要衝進去。這一路上他們被陸紅提追逐不休,不斷有死傷,如今還有些殘了的人正在安平的醫館裡躺著,說與她仇深似海並不為過。有的人點起火把,想要將客棧直接燒掉,不過林沖等人還有理智,道安平是姚武柳等人的地方,對面又有二十多把弩弓對著己方,現在就進去死磕未必是上策。林沖與孫立等人說著話,眉頭緊蹙。
隨著陳金霞等人到來,半個安平縣城都被驚動,不斷有人過來。龍虎客棧門口由獨龍崗的人守著,以弩弓緊盯著林沖等人。圍觀眾人竊竊私語,說著那“心魔”甯立恒已然到達的事情,配合眼前一幕,委實氣氛肅殺,有一種龍爭虎鬥將至的感覺。
陳金霞在客棧門外拱手:“齊魯綠林群豪久仰甯人屠大名,只是甯人屠才至安平就弄出這等誤會,未免不太好看。今日群豪在此聚首,人屠何不出來將話與大家說個清楚,讓大家知曉來意,也免得發生更多誤會?在下陳金霞,與陸文虎陸兄弟、姚……”
陳金霞身形高大,不卑不亢地與客棧內的人進行交涉。“官府”二字說起來自然可怕,但落到個人身上,由於情報傳遞失真,加上消息流傳的程度有限,威懾力便顯得高低不同。譬如高俅、蔡京,這些名字的主人在京城中每發一道命令,便能令成千上萬人死去,但若是出現在人前,未必沒人敢拔刀剁他們。
甯毅此時的名聲與蔡京等人的稍有不同,但真要說起來,綠林的規矩對門外這些人而言可謂深入骨髓——你做錯了事情,官府過來都沒道理可講,若是你要為此派軍隊過來,綠林中滑頭的人也不少,躲進山裡或者換個地方就是。相對梁山眾匪聚集的狀況,這種散碎的綠林勢力更難對付,因此就算寧毅才借用軍隊滅了梁山,陳金霞這種想當一地盟主的人也不會覺得自己比他低太多。何況此刻大夥兒都看著,就算地位低了一些,陳金霞也得撐著。
其實他原本是想進客棧與對方交涉的,殺不殺人另說,想做大事總要將形勢看清楚。不管怎樣,他領導群雄與甯毅這樣對峙一次,他的名氣自然會大漲。只是話還沒說完,裡面的人已經走了出來,持弓弩的精銳在前,祝虎、祝彪、齊家兄弟則與甯毅同行。長街裡裡外外的人便看著這個二十多歲的書生從容不迫地走了出來。
“鐵牌樓姚武柳姚當家、火拳幫韓幫主、齊雲寨鄭頭領,還有諸位,我都知道,久仰。”站在客棧前的臺階上,寧毅拱了拱手,睥睨著長街上的眾人,語氣沉穩卻不失霸氣。出來之前,祝虎、齊新翰等人曾有過諸多考慮,怕事情忽然鬧大,不好收拾。然而當陳金霞到來時,寧毅還是第一時間走出門去。
於他而言,避不了的情況下,他就只能行險一搏,不能坐視事態繼續惡化。他放出的壓力不只要給姚武柳等人,還要第一時間傳給整個安平縣城。
他這樣一說,眾人大多拱了拱手,姚武柳道:“甯公子遠道而來,有失遠迎,是我這做地主的不對。這龍虎客棧是我鐵牌樓的地方,若有什麼怠慢了公子的地方,還請公子一一說出,在下必定與掌櫃一同向公子與諸位英雄道歉。”
“呵。”寧毅揮了揮手,笑容溫和,朗聲道,“在下為何過來,諸位應該都心裡有數。我知道蛇有蛇路,鼠有鼠道,但彎彎繞繞的話,寧某今日就不說了。那位陸姑娘是在下的恩師,她為我的事情千里而來,有什麼梁子,我與她一道扛。宋江等人昨晚在戰家坳已經全軍覆沒,這個消息,你們明日便能聽到……”他說到這裡,微微頓了頓,“梁山的事情我希望能儘快告一段落。家師無事,這最好不過。甯某嘗聞,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我朝如今內憂外患,邊關不靖,山東一地民不聊生,如今梁山匪患已去,諸位英雄在此聚首結盟,為的是更好地維持秩序,此乃江湖盛事,可喜可賀。陳盟主,你說是嗎?”
寧毅這話一說,陳金霞微露猶豫之色。旁邊史進喊道:“休聽他妖言惑眾。”說著他便要衝上來,卻被孫立拉住了。長街上竊竊私語聲響起,一來是因為眾人聽到宋江全軍覆沒的消息;二來綠林中人生活貧苦,真要說起來,每日在外趕路討生活,上無片瓦遮身,下無立足之地,就算偶爾喊喊“大塊吃肉大碗喝酒”的口號,實際上並不算浪漫,哪聽過什麼“俠之大者為國為民”,更別說真正感受到“英雄聚首”“為了更好地維持秩序”之類的豪情。
特別是陳金霞,借著梁山覆滅一事召集綠林人結盟,這件事情雖然大家心中多少有數,但還沒有正式提出,這些人未必都服他,只是話沒說開,大家都在積蓄力量等著。甯毅代表官府勢力,若真承認了陳金霞,那陳金霞距離齊魯綠林盟主的位置就不遠了。只是為了面子,陳金霞不好立刻點頭。
“甯人屠乾脆,陳某也不好拖泥帶水拐彎抹角了。我等只是山野之人,對官府與梁山的恩怨,無權置喙,只是那梁山之上也有眾多綠林中人,我等聚集結盟,實際上也是為了向官府請願。人屠對梁山所用計謀是否太過狠毒?陳某聽聞,梁山之上後來兄弟相殘,親人之間刀劍相向。甯人屠報仇為何不能使用些光明正大的法子,何至於令人倫崩毀至此?”
陳金霞有勃勃的野心,也走到了如今的高度,顯然習武之餘也有幾分文才,這時候質問,還是讓寧毅有臺階下的。甯毅正要說話,人群之中,姚武柳卻懷疑地看著四周,疑惑那吞雲和尚為何沒有出現,又奇怪孫立為何會拉住史進,便朝那邊看去,只見孫立正用余光偷偷地望向黑暗之中的某一處。
姚武柳朝那邊看去,只見二樓的黑暗裡,一道身影正無聲而迅速地潛行過來。也在此時,梁山眾人陡然發出一聲狂喝。
“與這等魔頭多說作甚?殺了他啊——”
梁山人所在的那側,孫立抓起旁邊一個破爛的車輪扔向寧毅。祝彪冷哼一聲,眾人陡然收縮陣勢,三名祝家莊的漢子將那車輪打破在空中。與此同時,梁山的人沖了過來。姚武柳正要揚手,另一隻手從旁邊抓了過來,竟是火拳幫的韓厲。二人在安平一帶多有爭鬥摩擦,火拳幫屢處下風,但至少面對外人時,二人還是共同進退的。然而這時候,韓厲按住姚武柳,自己舉手,陡然吼了一句:“說得對,殺了他——”
陳金霞吼道:“等等——”但他身邊的陸文虎拔出雙刀,直撲而上。後方,“快劍”林奇的遺孀與弟子中也有人沖了出來。
二十多人持弩後退,第一輪弩箭朝梁山人那邊覆蓋過去。祝彪重槍一揮,沖出人群,長槍與陸文虎的雙刀在空中“砰砰砰”地爆出火光來。
“來啊,梁山的!陳盟主、姚當家、安平的各位,此事若真到不可收拾的地步,爾等便等著明日軍隊從竹溪平推過來吧!”
對這樣的事情,寧毅並不是沒有心理準備。說說話就能退敵這種事情在已經被逼到絕路的梁山人面前不可能做到,他們一定會選擇強攻,但自己必須將壓力分給整個安平的人,只要能守住第一撥,就會有人清醒過來,制止事態的發展。只是時間緊迫,眼下寧毅也無法弄清楚這些人內部的恩怨,沒有官府這種中間人作為緩衝,沒有足夠的思考時間,也只能搏一搏。
血花在沖過來的人群中綻放,梁山人的冷箭、暗器也射中了獨龍崗的幾個人。姚武柳震開韓厲,一拳打向他的面門,那拳頭揮出巨大的破風聲,韓厲連忙退避,同時姚武柳喊道:“住手,鐵牌樓的住手!”
“納命來——”客棧上方,有人擊破屋簷,轟然落下,巨大的袍袖籠罩了整片地方。索魂槍刺上去,發出“叮叮噹當”的亂響,但寧毅這邊的陣形已被打亂。那身影落下去,在地上滾了一截,然後陡然沖出,哈哈大笑著震退了齊新義與齊新翰。寧毅射了一箭,但箭矢一觸到那人的身影就被撞飛了。附近幾個獨龍崗的漢子回身射箭,寧毅也連忙向一旁沖出。與此同時,道路一邊並未動手的人群中,三四道人影幾乎同時被震飛,一道身影狂奔而來,迅速逼近。
在這片刻間,眾人戰作一團,梁山的林沖、孫立、史進等人已經殺了過來。首先迎上的是獨龍崗的人,但孫立縱身躍起,被史進在後方一推,直接飛向那邊的寧毅。那袍袖寬大的和尚砸飛了齊新勇與兩名獨龍崗的護衛,也要衝向寧毅。與此同時,屋簷上又有兩道人影落下來,頭戴白布,是“快劍”林奇的兩名弟子。從另一邊人群中沖出的那道身影也在迅速逼近。
五道身影連同寧毅陡然撞在一起,隨即便是閃電般瘋狂交手。水花飛濺,火把之下,被拉長的人影不斷晃動。
劍光、刀光,還有鐵袈裟飛砸,但大部分攻擊被那道忽然沖出的身影接下,她出手如電,轉眼間已經與吞雲和尚、孫立等四人交手數十下。
在這個過程中,寧毅以破六道的氣勁出刀,同時將弩矢、漁網、石灰粉包飛出去。然後只聽“砰”的一聲,金鐵交擊,他胸口一痛,整個人向後退去。原來是那吞雲和尚將大袖揮在了寧毅身上,雖然打中的是他墊在胸口的鐵板,但那股力道依然巨大得難以忍受。寧毅踉蹌飛退中,火銃吐出一道光。血肉飛濺,劍鋒帶起的血線飛在天空中,石灰粉包轟然綻放的一刻,那道並不魁梧的身影一拳打退了孫立,而在她的前方,兩隻鐵袖揮舞著砸下,正中她的雙肩。
那道身影踩著水光,正不斷退向寧毅。看到他的身體失去平衡,在空中翻滾幾圈之後就要倒下去,沖到他側面的那道身影將他一扶一帶,然後仗劍擋在他身前。甯毅單手將她摟住,又退了幾步,碰到後方的牆壁才停下來,女子整個人貼在他的胸前。
那一刻紛亂的交手場面幾乎晃花了所有人的眼。當六個人終於分開時,兩名林奇的弟子都伏屍在地,其中一人讓漁網罩住了;孫立的肩膀中了寧毅的一槍,傷口血肉模糊,只能退開;吞雲和尚的半邊袈裟上沾著白色的石灰粉,右手上也沾了一些,正在冒出熱氣。吞雲和尚走到一旁,將手直接伸到地上的泥水裡,石灰粉不多,就此被洗去。寧毅從後方抱著那忽然出現的女子,面向所有人。
方才沖出來的女子,自然是陸紅提。
眼下寧毅將左手伸到前方摟住她,手掌實際上覆在她的胸口上,而陸紅提右手提劍,先前抓住他的左手這時候按在他的手背上,但這一刻,二人都沒有注意到這些。陸紅提說了一句:“你沒事吧?”寧毅口中一鹹,吐了一口血,關心的卻是陸紅提的狀況:“你……”方才那和尚雙掌打中陸紅提的一幕他也看到了。
眾人也沉默了片刻,忽然有人說道:“她受傷了……”
又有人道:“那女魔頭受傷了!”
周圍的火把晃動,在這光芒的照耀中,陸紅提的嘴角正有鮮血溢出。當時情況緊急,她硬接了吞雲和尚的兩掌,這一次是真的受傷了。
看著前方諸人逐漸變得瘋狂的眼神,寧毅心一沉。他這次來得倉促,也曾想過,只要梁山覆滅的消息傳開了,這些人冷靜一想,自己就不會有危險,連陸紅提的圍也能順勢解了。而陸紅提方才出手完全是為了救他,她武藝高強,一個人原本隨時可以脫身而去,但是他在旁邊,就變成了她的累贅……
好友有難,自己千里救援,跑過來之後,發現自己反而成了拖累對方的豬隊友,這樣的事情實在不怎麼浪漫,但此時在安平縣的街道上,被眼前的女子擋在身後,看著眾人望過來的眼神,寧毅便知道自己確實淪為了這樣的丑角。
方才如果一切順利,寧毅等二十多人退入客棧,撐過第一輪攻擊,留下的種子就會發芽。姚武柳也好,安平縣的眾人也好,都不至於拿身家性命做賭注,而對陳金霞來說,能夠不與官府交惡,應該也會選擇這條好一點兒的路。這個夜晚過後,兩百多人跟來,聚集在安平,寧毅就有了與這些好漢分庭抗禮的實力。
然而,陸紅提因為寧毅出現,現在又受傷,則是在天平的另一端狠狠地加了一塊砝碼,無異於給梁山眾人、林奇的家人打了一針強心劑,而在中間搖擺不定的,尤其是親近梁山且與官府有仇的人,也會考慮要不要現下殺掉寧毅他們一了百了,那樣還能揚名江湖,此後就算官府、軍隊追究起來,這些人大不了躲起來一段時間,等事情淡了,重新出來又是好漢。
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持續了片刻,祝彪等人便重新收攏隊形。人群中,竊竊私語聲傳了過來,帶著令人心顫的惡意。甯毅靠在陸紅提的後背上,手下意識地緊了緊,隨後意識到不妥,但現在不是道歉的時候。
“馬在牆的另一邊,我們要逃走……”
寧毅將右手中的火銃收起來,朝齊新翰等人做了兩個手勢。其實眾人之前未協商太多,這手勢他們能不能懂寧毅也沒底,但此時也沒有別的選擇了。手勢做出,見陸紅提遲疑片刻後點了點頭,寧毅陡然一躍,抓住旁邊的院牆沿兒翻了過去,進入客棧側面的空院,陸紅提同時側翻而過。與此同時,喊殺聲在外面炸開,如潮湧至!
寧毅察覺整個局勢傾斜,這瞬間的反應不可謂不快,而這片刻間的果決動作也直接打破了街上眾人的理智。喊殺聲陡然響起,吞雲和尚發足欲奔,祝彪手中的鋼槍呼嘯刺來,被吞雲和尚雙掌砸開,祝彪借勢反砸陸文虎。街道上,史進、林沖等人洶湧而上,林奇的家人、弟子和一些綠林人士也呼喊著沖來,獨龍崗的人只抵擋了片刻。
沖得最快的還是那吞雲和尚,他轉瞬到了牆邊,“噔噔”登上牆頭,袍袖飛舞中,陸紅提在圍牆那一側拔地而起,揮手一劍直取吞雲和尚的眉心。
她從躍起到一劍刺出,整套動作幹脆利落,淩厲無比,吞雲和尚還沒有防備,殺機已經湧到眼前。好在他腳下還能動,雙腳往牆上一踢,整個人朝後方摔飛出去。
道路上正有綠林人士沖過來,其中二人被吞雲和尚的袖子砸在面門上,吞雲和尚本人也五心朝天砸進泥水裡,狼狽不堪。他外號“萬里獨行”,心狠手辣,仇人又多,這一下砸過來失了平衡,又哪裡肯讓別人靠近他的背後,先出手自保再說。兩名沖過來的綠林人士則遭受了無妄之災,倒飛出去,臉上涕淚與鮮血混在一起,已然被打成重傷。
這邊姚武柳又是一拳轟向韓厲,並順手抓住一名準備從他身邊沖過去的梁山人,一掌將人拍翻在地:“不許動手!全都住手!”原本心中倒向寧毅一邊的陳金霞此時則眉頭緊蹙,目光兇狠地看著眼前的一幕,對自己失去權威身份的事情顯然很不爽,但顯然也在重新衡量整個事態,心頭搖擺不定。
客棧的院落裡,馬的嘶鳴聲響起。第二撥人沖向牆頭,只是才冒頭,一杆紅纓長槍就“唰”地刺出來,點破了第一人的腦門,然後是第二人、第三人……這裡臨街的圍牆不到兩丈高,以陸紅提的身手,在裡面持長槍守禦,誰能翻進去?
吞雲和尚從泥水裡掙扎著起來,大喝:“守住後面!”他再度登上牆頭,只見院落中幾十匹馬都被放出了馬廄,它們正朝後方大門奔去。已經跑到遠處的陸紅提猛地回身,紅纓長槍被她擲出,呼嘯而來,吞雲和尚身在半空,袈裟狂舞,將那長槍打得寸寸碎裂。然而他也再度落回街道上的泥水裡,吼道:“他們要跑——”
林沖、史進及綠林中人朝不同的道路洶湧包抄過去。其實客棧後方的巷道間未必沒有人,但是在奔馬開道的情況下,那些人是擋不了陸紅提這種高手多久的。這一側,祝彪等人試圖擋下更多追趕者,叫著:“不許跑!”姚武柳也試圖隔開兩邊,吼著:“別再打了!”當韓厲狂熱地喊著火拳幫的弟子過去追殺魔頭時,姚武柳沖向韓厲:“你瘋了?”
兩個人交換了一拳,韓厲退開兩步,神情詭異地笑著,握緊雙拳:“我沒瘋!姚武柳你家大業大是吧?我韓厲沒那麼多家人……她一直與你有染你當我不知道?這是個好機會,我無所謂了,姚武柳你全家去死吧,我正好跟你算帳……”
韓厲後半段話說得咬牙切齒,聲音卻不高。姚武柳表情先是有些錯愕,隨後怒意湧現:“你!老子……好啊,今日便與你算算新賬舊賬——”
當韓厲揮拳攻來時,姚武柳揮臂一砸,兩名掌門人戰在一起。長街之上兩個幫派的人眼見掌門火並,也“劈劈啪啪”地打了起來。陳金霞怎麼也料不到這二人會在這個時候內訌,立刻沖了過來:“兩位住手——”
陳金霞外號“鐵拳”,手上功夫自然厲害,此時背後那柄九環刀卻沒有亮出來。姚武柳練的是鐵線拳,韓厲既然是火拳幫的,練的自然也是拳頭功夫,一時間,三個人戰作一團,長街上兩個門派的弟子展開廝殺,場面變得混亂不堪。
甯毅與陸紅提騎著一匹馬,沖出後方街巷,偶有阻擋之人,要麼被奔馬隔開,要麼被陸紅提拿個東西砸飛或者直接殺了。經過一處黑暗的巷口時,陸紅提抱著寧毅沖下馬背,翻滾到巷子裡,然後二人循著這條黑暗的道路一路前行。
“你那些同伴不會有事嗎?”奔行之中,陸紅提不忘回過頭來問他這件事。
寧毅搖了搖頭:“城裡總有要命的人,他們只要一心防守而不貿然出擊,應該不會被趕盡殺絕,只要我們活著就行……你的傷沒事嗎?”
“無妨。”女子只是簡單地回答了一句。
大規模的搜捕隊伍朝這些巷道圍了過來。周圍都是江湖人,寧毅在潛行方面的本領卻不夠,有一次驚動了追蹤者,陸紅提殺了兩個人,領著他逃出去,之後又遇到了一次圍堵,情況也是驚險萬分。不久,二人從安平縣城東面的城牆上躍入牆外的小河,從對岸爬起來後,跑向遠方的黑暗當中。而後一片片火把從城內出來,往山野間蔓延開去……
大雨過後,夜空澄明,圓月當空,天幕下,綿延的山丘與樹林顯出清晰的輪廓。兩道身影奔行在樹林間、山麓上,偶爾越過山谷、溪流。
差不多月上中天了,甯毅與陸紅提才在一處山坳間停了下來。在這之前,二人已經連續奔行了近兩個時辰,其間偶爾還能看見追捕的火光。他們在山坳間找了一個小小的山洞——說是山洞,不過是山壁上一處凹進去的地方,相對乾燥,勉強能遮擋一下風雨。寧毅氣喘吁吁,坐下便不想起來,還不忘笑著跟陸紅提說了一句:“對不住。”
陸紅提站在不遠處,微笑著看了他一眼,片刻後說道:“我倒是沒想過你會來得這麼快。”不久,她也來到寧毅身邊,抱膝坐下。
事實上,二人從跳下小河之後,身上的衣物就一直是濕的。那場大雨之後,秋夜已經顯出涼意,寧毅先前被打得吐血,此時微有寒意。
二人先前在江寧分別,本以為要過很久才會再見,此時忽然見到,又出了這些事,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不久,陸紅提先開了口:“他們可能還會追來。”寧毅也知道有這可能:“他們暫時只能追了,過兩天就會選擇逃跑。”議論了幾句,雖然覺得還未脫離險境,但此時萬籟俱寂,二人坐在小山洞裡,看著洞外那片月光澄明的天空,慢慢找回了熟悉的感覺。甯毅本就性格豁達,道:“我的……衣服全濕了,要脫下來吹一下,你……”
陸紅提卻是點了點頭:“嗯。”
二人還在逃命,不可能生火,寧毅只能脫下外面的衣物,找樹枝掛在洞口。不久,陸紅提說了一句:“你先別回頭。”她脫下外衣遞給寧毅,讓寧毅掛起來,然後翻開那原本在身前綁得緊緊的小包袱。裡面有兩件換洗的衣物,她找出一件未濕透的罩衫穿上了。
甯毅擺平梁山之後一路過來,料不到首先發生的事竟是這樣,好在陸紅提無事,自己也算暫時脫險,自己以往總是忍不住想像江湖的樣子,自稱“血手人屠”,自得其樂,此時看起來倒真是陷在江湖之中了。如此想一想,他不由得笑了起來。
幾件衣服掛在洞口,這山洞便儼如掛著簾子的小房間了。寧毅光著膀子,只穿了短褲,倒是不介意自己這種落魄的模樣,只是不好再靠近陸紅提,怕毀人清譽。坐下之後,陸紅提問起梁山的情況,寧毅便笑著一五一十地說了……
二人仿佛還在江寧,梁山的復仇之戰則仿佛是江寧城外山神廟中那《一千零一夜》故事的繼續,山野裡的小小港灣之中,響著剛剛脫險的二人的竊竊私語聲。更為遼闊的林野間,安謐之中隱約有些躁動,狼群的長嚎聲驚動了夜色,披著寬大袈裟的黑影跨過被雨水打濕的樹葉與枝條,林沖、史進等人朝著並不確定的方向摸索、尋找。如水的月華間,夜還很長……

第二章
山洞無名一葉秋涼 鐵臂無敵三拳之約
小小的山洞擋住了夜風,借著洞外照射進來的月光,寧毅一面說著滅梁山的經過,一面搗鼓手上的火銃。雖然跳進河裡後身上已濕透,但他隨身攜帶的幾個小油布包並沒有進水,其中一個便包裹著火藥與彈丸,這時候總算有了一件防身的武器。
隨後甯毅問陸紅提為何會來這邊,陸紅提便告訴了他呂梁山上的那次分裂以及她下山的原因。她一路去到汴梁,沒能找到呂梁山的那些人,卻尋到了聞人不二,告訴他事態之後,聞人不二就讓她過來山東這邊,此後她遇上林沖、魯智深等人,雙方“劈裡啪啦”地打了起來。
雖然陸紅提沒有說其他理由,但寧毅大概明白其中更深的緣由。如今他“心魔”之名傳開,道上人有怕他的也有厭惡他的。綠林有綠林的規矩和生態,就如同儒家的衛道者一般,玩弄人心、人性的人,其實並不為人所喜。陸紅提出手,也是為了給他更大的安全保障。
周侗執掌禦拳館,對深陷匪幫的弟子並不上心,因此大家打來打去才沒有顧忌。陸紅提這次打出了名氣,所有想對寧毅動手的綠林人便都要掂量一番。
在她說到這次入城是為了找吃的東西時,寧毅拿出另一個油紙包打開,將裡面的一塊熏肉遞給了她,這是寧毅隨身攜帶的乾糧。
他一向有錢,對衣食住行頗為講究,食不厭精,這些乾糧也經過了許多工序,烹製得相當美味。陸紅提原本以為今天得餓肚子,對此倒也不以為意,但有吃的東西自然是意外之喜。她將那熏肉撕了一小半吃起來,吃第一口時神色便有些複雜,然後慢慢咀嚼,咽下去,寧毅看到她撫了撫髮絲。
平心而論,這年月的教育普及程度遠不如後世。要說教養,李師師那種可以高貴可以平易的氣質自然要超過後世許多人,自家妻子、小嬋等人因為長在江南大戶,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間也多有仕女清純的氣息,眼前的陸紅提卻沒有那樣的機會。
寧毅早便看出來了,她因為受過呂梁山那位梁爺爺教導,固然有著作為女性的自覺,但由於生活艱難,沒有太多講究的機會。她的樣貌固然是美麗的,眼神與氣質也非常溫和,卻因為沒怎麼保養,第一眼看起來很難讓人有驚心動魄之感,因為風塵僕僕的氣息,很容易讓人第一眼覺得她平平無奇,但她或許是寧毅見過的最易知足的女性,若放諸生活當中,應該是那種過著艱難的生活卻甘之如飴,待到成親之後,專於相夫教子,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的女性。她雖然長得漂亮,卻從不多事,日子艱難,卻始終樂觀,不瞭解內情的人如果給她貼標簽,許是這個時代最為尋常的“賢惠”,而不是“強大”。
偏偏給人這樣感覺的她又確實有著宗師級別的高強武藝。
人這一世或許都是在背負所有的過往一路向前,她的背後有許許多多東西,那些東西已經被她本身的強大打磨乾淨,但每每看出這些東西的端倪時,寧毅都會感到心仿佛被敲打撞擊,一如錢希文的死,一如杭州逃亡途中小女孩兒的哭泣和笑顏,也一如她此時看他一眼,然後語氣平淡地說:“你莫看我了,這個很好吃啊。”
或許……至少在寧毅所見之人中,她是最為平易的宗師了。
“說真的,你的傷沒事吧?”
“沒有啊。”陸紅提又撕下一小半熏肉,將剩餘的半塊給寧毅遞回去,寧毅揮手不要,陸紅提便將這半塊包起來,不準備再吃了,“打仗的時候,不是受一點點傷就能跑掉了,哪怕手腳斷了,也一定要繼續殺人,不然一定會死……那和尚的兩掌對我根本沒影響,血吐出來就行了,倒是你,胸口在痛吧?”
寧毅笑了起來:“一點點而已,我墊了鐵板,而且這不正在運功調息嗎?”
“真當成你說的話本小說了。”陸紅提瞥了他一眼,然後有些遲疑地伸出手,靠過去,猶豫了一下之後,將手掌輕輕貼在寧毅的胸口上,按了幾下。
“沒事。”她說道,“不過破六道重的還是平日的溫養。我早說了,你不要用得太多。”
雖然破六道屢建奇功,但畢竟是迫發人體潛力的霸道功夫,對身體必然會有傷害。上次在杭州,陸紅提也這樣說過。寧毅有些無奈:“人在江湖嘛,我也沒辦法。”
“哪裡是江湖,跟你以前說的江湖有些不一樣……”陸紅提搖了搖頭,“他們做錯事情也能強詞奪理,又是規矩又是道義的,這些人只是土匪強盜而已……”
“人都是這個樣子……”寧毅笑著接話,說到這裡,正看著他的陸紅提卻忽然說道:“你趴下吧。”
“嗯?”
寧毅愣了愣,然後趴在地上:“幹什麼?”
“既然我認了是你師父,總得有點兒東西給你。”
微弱的光芒之中,陸紅提仰著下巴,笑容之中有一絲複雜意味。她走到寧毅身側屈膝跪下,雙手按上寧毅的背:“待會兒可能有點兒痛,你要忍著。”
“呃……”
寧毅感覺那雙手掌逐漸熱起來。因為有些用力,壓得他的胸口微痛,他低聲說道:“不早就是了嗎?”
“以前不算。”背後的陸紅提也低聲回答。
“哦……可以說話嗎?”
“隨便你啊。你剛才說人都是這個樣子……”
隨著陸紅提的聲音響起,寧毅感到那雙手在自己身體的某個穴道上截了一下,然後推著身體裡的血液陡然沖向心臟,速度之快,令血管都有些脹痛,寧毅咧了咧嘴。
“沒錯啊……人都是這個樣子,他們也是不得已,改變不了世道,自己又落到那步田地,就只能做壞事,做了壞事以後總不能整天自責,就得想個辦法給自己做的事情加上一堆理由,說得跟真的一樣,慢慢地,他們自己都信了,這個叫作……‘斯德哥爾摩綜合征’……”
“死的哥二磨……你同情他們?”
“沒有啊,但總得瞭解他們才能打敗他們……或者讓他們變一變……”
對這突如其來的按摩,甯毅沒什麼心理準備,但片刻之後就明白了對方說的“有點兒痛”是什麼意思。所謂內力,原本就是氣血搬運,陸紅提雙手火熱,推著他身體裡的氣血遊走,不多時,麻、癢、痛等感覺就湧了上來,汗水也湧了出來,寧毅雖然難受,卻也明白她多半是為自己好,於是絮絮叨叨來分神。不過甯毅心裡有些許過意不去,畢竟這個時代男女授受不親,對方為自己這樣推宮過穴,名譽上是要冒很大風險的。
這番操作持續了小半個時辰才停下,寧毅坐起來時,覺得全身如發燒一般滾燙,笑著道:“我是不是要變成武林高手了?”
陸紅提搖頭輕笑:“只是讓你的身體稍微好些。”她擦了擦額上的汗珠,又將包著熏肉的油紙包遞過來,“吃些東西比較好。”寧毅點頭,從紙包裡的熏肉上掰了一半下來。
之後二人各坐一邊,絮絮叨叨地聊些呂梁山的事情。陸紅提對遼國局勢、武朝局勢一向感興趣,雖然不懂政治,但大概是受了梁爺爺的影響,覺得萬人敵才是有用的人,所以在這方面是相當佩服寧毅的。不久,寧毅身上的汗滴蒸發,他覺得身體漸冷。陸紅提猶豫了好一陣才道:“你……你過來吧。”
“呃……”寧毅看著她。
陸紅提抱著雙膝蜷縮在那兒:“你也說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我們還有一兩天要熬,天快亮的時候更冷,我畢竟穿了衣服。”
聽她的語氣,仿佛是要上戰場,寧毅點了點頭,靠著她坐下,片刻後又伸手摟住她,將她的身體往自己這邊靠靠。陸紅提也沒有掙扎,抱著雙膝,低著頭靠過來,讓二人的身體儘量接觸。她身材高挑,比寧毅只矮了一點點,二人坐在一起近乎頭挨著頭。因為武藝高強,她的身體非常溫暖,但寧毅能感覺到她有些許僵硬。
寧毅的臉貼著她的頭髮,心底像是感受到什麼,沉默片刻之後他開口道:“你說,你師父會不會是司空南啊?”
“我是你的師父,你就不能叫她一聲‘師祖’嗎?”
“那你說,師祖會不會是司空南?”
陸紅提以往只教了寧毅一些二流功夫,對名分從來不管,這時候挨得近了,對寧毅對她師父的稱呼在意起來,卻不在乎寧毅一直對她“你”來“你”去。想了一會兒,她道:“我雖然不清楚師父的身份,但估計不是。”
“哦。”
二人又斷斷續續地說了些話,在迷蒙間漸漸睡去。夜露漸涼,甯毅將陸紅提抱得更緊了些。陸紅提偶爾醒過來,望著洞外的月色,警惕著周圍的情況,目光複雜而迷茫。她抱著雙膝蜷縮在寧毅的懷裡,雙手始終沒放開,只是保持著那樣的姿態儘量貼近他。

到得第二日清晨,寧毅醒過來時,天已經亮了,風乾的衣物蓋在他身上。他將衣服穿好後,陸紅提拿著劍從洞外走進來,朝他笑了笑:“我出去看了一下,他們好像沒有來這邊,不過趁著有時間,我們得準備逃了。”
晨光中,林野間的鳥鳴之聲婉轉清脆,山風吹來帶著些涼意,又隨著日頭的轉高漸漸溫暖起來。
甯毅與陸紅提走在山野間,陸紅提偶爾走上高處,看看四周的狀況,隨後跟寧毅說一說她與師父行走江湖的經歷,還有師父教給她的許多事情。
“最高的地方一般視野最好,這個道理大家都知道,所以最好的探子越到這種地方越是謹慎。若是打仗的時候情況複雜,一個探子偷偷地摸上來,卻被四五個人盯上,那就有趣了。我記得在呂梁山的時候有一次便遇上過,一個遼人的探子大搖大擺地上山查看周圍的情況,我在後面瞧著,那探子還沒跑上去,便被另外一座寨子的人搶了先。他們殺了那個探子,還搶走了他的東西……”
按照寧毅心中所想或是理論上的推測,此時那吞雲和尚或者林沖等人應該還在周圍,雖然一路逃亡已經很疲憊了,但他們二人此時不能掉以輕心。因為始終存在敵人忽然殺出來的可能,一路之上寧毅都相當警惕。不過,或許是因為陸紅提也是這方面的行家,這種事情並沒有出現,寧毅苦中作樂地想:原來自己也不是時刻都能“享受”主角待遇的。
一路之上,見甯毅對周圍的狀況頗為警惕,陸紅提就跟他說些在山野間行進的常識,對哪裡是狼穴,哪裡是狐狸留下的痕跡,哪裡能捕到兔子,身材高挑的女子如數家珍。或許是因為確定了師徒的身份,陸紅提的語氣逐漸往“師父”的方向靠攏,她擺出了一些尊長的威嚴。
有時候寧毅隱約能夠從她身上看見另一名女子的身影,從那些涉及她師父的隻言片語裡拼湊出一大一小兩名女子在山野間行走的情景。不過,大概是在完成了從朋友向師父的身份蛻變的心理建設之後,陸紅提提到兒時的事情的次數便少了些。
不過,經過昨晚,二人之間的氣氛比起單純的師徒關係又顯得有些特殊。
寧毅的氣勢本就不弱于旁人,陸紅提縱然拿出當師父的姿態來,二人說話、相處的模式也沒有太大的變化,特別是在陸紅提覺得萬人敵很厲害的情況下。她淡淡地與寧毅說著叢林和戰場上的生存法則,甯毅也是謙恭地聽著,只是這一說一聽之間,師徒的身份就沒有那麼明晰了。
這天早晨起身後,陸紅提去附近的溪水裡抓了一條魚,寧毅掏幹魚的內臟,以小刀將之切成薄片,與陸紅提分著吃了。事實上,熏肉還有小半塊,但陸紅提不吃,寧毅也就不碰。吃生的魚肉也是因為不好生火,陸紅提對生食早已習慣,但吃著這一片片鮮嫩的魚肉也有幾分新奇。寧毅雖然覺得這魚肉不如三文魚那般細嫩,但他的性格之中有享樂的因子,也有現實的一面,別說此時吃的是魚肉切片,就是條件不好,必須生食山禽,他也不是做不出來。
一路之上,走在前方的陸紅提偶爾會躍起揮劍,斬下一些野果。只是還未至深秋,能吃的野果多半酸澀,不過能沖淡口腔中的腥氣,寧毅吃了幾顆,將剩下的帶在身上。
這一天的路程曲折,二人並未打算去到附近的縣城,而是在山間距離小河不算遠的林子裡找了一塊有岩石遮擋的乾燥處休息。陸紅提去抓了一條魚,寧毅殺掉之後再洗乾淨,在石頭上墊了葉片,將魚肉切成魚生。他做這些的時候,夕陽正在山谷間落下去,陸紅提坐在一旁的石頭上看他二人像過家家似的。
此時二人逃離安平縣城已經一天,是不是還需要這麼謹慎難說得緊,寧毅雖然不怕冒險,但認為能不冒險還是不冒險比較好。這個時候,獨龍崗後續的兩百人應該已經到了安平,估計明天武瑞營的軍隊也會到達,到時候梁山人也好,那個亂七八糟盟也好,安平跟竹溪一帶的地方綠林勢力只有崩潰一途,因此寧毅需要做的,只是等待。
這天是七月十五,夜裡,月亮又是圓圓的。二人回到那岩石下,陸紅提讓他趴在地上,又給他做了一次推宮過穴,幫他運行全身氣血消除破六道的隱患。寧毅被折騰得全身大汗,問能不能去小河邊洗洗,陸紅提便隨他過去,守在一塊大石頭後面等他洗完,又讓寧毅守著,自己也去洗了洗。寧毅站在石頭後面,看著天上的月亮,聽那水聲在後面響。
這天夜裡,二人又零零碎碎地說了些事情。到得深夜,陸紅提去那大石頭下坐下,蜷著雙膝,懷裡抱著包袱和劍。甯毅在大石頭邊整理了一番身上的東西,過了一會兒也過去了,在陸紅提身邊貼著她坐下來。陸紅提的肩膀縮了縮,但寧毅伸手抱住她的時候,她還是自然地依偎著他——或許不該用“依偎”,用“依存”可能更合適。
如同之前那晚,陸紅提蜷成一團,微微斜著身體靠在他懷裡。外面月亮渾圓,山風呼嘯著從大石頭外吹過。陸紅提偶爾睜開眼睛時,眼神有些複雜——他們應該是師徒了啊。但她還是這樣靜靜地……靠著他。

第二天淩晨,寧毅先醒來,樹林之中仍舊漆黑一片,有動物的聲音,聽起來甚至像是正在他們附近遊走。女子貼著他的胸口,正在他的懷抱中蜷縮著沉睡,折疊起來的大腿與小腿都貼在他的腿上,他能夠清晰地感受到她均勻的呼吸。
回顧過往,對懷中這名女子,他並沒有足夠深刻地去瞭解。除了初識時說的那句“活得不像人”,在此後的來往中,她並沒有過多陳述自己在呂梁山的生活狀況,就算說起來,也是儘量說那些客觀存在的東西,供甯毅作為思考局勢時的參考。寧毅是經歷過黑暗的人,也曾儘量往黑暗的方向去想呂梁山的狀況,但心中也知道,作為一個現代人,他腦中想像的黑暗生活與呂梁山的真實狀況必然不同,無論怎麼竭力去想像,差異必然存在。
“易子而食”放在後世,頂多就是一個成語而已,“饑餓”一詞,在那些沒有真正餓過許多天的現代人面前,也不過是個簡單的概念。“死亡”與“卑微”,“兇殘”與“暴虐”這些詞匯也是這樣,無法讓現代人真正感受到那種錐心的絕望與瘮人的壓抑氣息。
這個時候,他倒是想起自己習武之初二人作為交換的最初的問題了。
“你想要什麼?”黑暗之中,他低喃了一句,但並沒有得到答案,或許是因為睡夢中的陸紅提並未將他的聲音當作醒來的信號。

這天早晨,二人再次上路。這一路上,陸紅提的神情便不如昨日作為他的“師父”時那般自然了,畢竟寧毅又抱著她睡了一晚。陸紅提雖然是在呂梁山長大的,但由於梁秉夫的教導,心中也知道“天地君親師”的意義。之前為了替寧毅擋下禍事,她已在所有人面前坦承自己是甯毅的師父,如果二人之間不清不楚,那麼“心魔”惡名之外,旁人便又多了一個針對他的藉口。玩弄人性,而且顛倒人倫,這樣的罪名在南邊具體有多大她不清楚,但必然是不小的。
他那樣抱過來,她不想去躲,可是思及這些,心中便是一片混亂。而且,他那樣抱她,又是抱著怎樣的想法?
她想這些事情時,寧毅心中也有許許多多的想法,一路之上二人相對沉默。越過一座縣城,到得下午,前方逐漸出現房舍的輪廓時,二人才決定去儀元縣,預期中的追兵也終於出現了。
在距離儀元縣城只有一兩座荒山的地方,陸紅提在山脊上首先發現了林沖、史進等人的身影,隨後梁山眾精銳中眼尖的人似乎也看到了她與寧毅。陸紅提未再度確認,直接領著甯毅朝山的另一側跑去。奔行一陣,側面有人追來,陸紅提皺起眉頭:“有兩個……是高手……”
她並不懼怕挑戰,但若是兩個高手自不同方向而來,終究會對寧毅造成威脅。二人如此一路奔行,沖出樹林之後,前方是荒山之中一座看起來荒廢了的村子。寧毅跑得雖快,卻也知道自己的腳步拖累了眼前的女子,於是說道:“你若能回頭殺人,先不要管我,我們往縣城那邊沖,我也不是不能自保。”
陸紅提跑在前方,聞言搖了搖頭:“不是這個……他們不太對……等等。”
奔跑之中的她陡然放慢了腳步。此時已到荒村邊的一條道路之上,寧毅在後方跟著她走了幾步。陸紅提停下腳步,將左手伸向後方,寧毅伸手過去,握住了她的手掌才停下。二人手牽手站在那兒,陸紅提一時間也不以為意,皺著眉頭,望著前方村落的岔道間的一道身影。
那是一名五十歲左右的身著藍袍的老者,雖然身材魁梧,但鬢角已經發白,背負雙手站在那兒,目光沉穩。寧毅善於觀人,從這老者的氣質中看出此人可能當過官。陳金霞等人雖然也有沉穩的氣勢,但混過官場的人與江湖草莽的氣質完全不一樣。不知道為什麼,面對這樣一個完全看不出敵意的老者,陸紅提卻持劍當胸,如臨大敵。
與此同時,有聲音從遠處傳來:“哈哈哈,不枉老子在此等了兩天,你們這對狗男女真的過來了……”那狂妄的口氣正是出自吞雲和尚。荒村另一頭像是還有不少人在跑過來。要說山林追逃,陸紅提或許非常厲害,但要說對周圍的瞭解,遠不及吞雲和尚、陸文虎這些真正的地頭蛇,他們找不見人,乾脆估算了個地方等在這兒,果真等到了二人。
寧毅回頭看看,見一名年輕些的藍袍中年人出現在樹林那邊。他低聲道:“看來是後面那兩個人故意追我們來這裡。”陸紅提搖了搖頭,輕聲道:“不,他就是其中一個,看他的頭頂。”寧毅仔細望去,這才發現,那背負雙手的老者頭頂竟還在微微冒熱氣。
寧毅並不知道自己的速度到底拖累了陸紅提多少,但是能夠從後面將二人逼到這裡,而且先一步過來等著的人到底有怎樣的修為,甯毅心中完全沒底。他思考之時,那老者也在打量二人。看著二人牽在一起的手,老者微微皺起眉頭。然後十多道身影也從荒村後方趕來了,為首的便是吞雲和尚,旁邊還有陸文虎、韓厲等人,面上都有笑意。
十幾個人圍過來,對著的是那藍袍老者的後背。韓厲冷笑一聲:“哈哈,我道是為何停下來,原來是等來了幫手。”他笑得幾聲,放聲道:“林沖!史進!梁山的!這裡——”聲音從山間遠遠地傳了出去。
韓厲喊完,老者將眉頭皺得更緊了。甯毅朝周圍看了看,卻沒見梁山人有動靜,吞雲和尚還在前行。這時候,那老者開了口:“哦?我若是幫手,你們真接得住嗎?”那聲音沉穩洪亮,振聾發聵。老者此話一出,人群中的陸文虎陡然變了臉色。吞雲和尚走過來,走到那老者身側時大手推出:“若不是,那便躲開吧!”
吞雲和尚武藝高強,在陸文虎這些人中要數第一,他這單手推出,看似輕描淡寫,實際上力量極大,到了對方身邊才動手,也存著試探這忽然出現的老者的心思。以他的武藝、輩分,在江湖中幾乎無人敢攖其鋒,只是這一次他推錯了人。大袖呼嘯推出時,旁邊的老者偏過頭,吞雲和尚首先看到的,便是那老者淩厲至極的眼神,猶如猛虎之須,觸而生怒。
吞雲和尚的大手推過去的同時,老者的身體隨著偏頭的小動作微微偏了偏,那肩膀幾乎是以毫釐之差輕鬆地避開了那和尚的手掌,然後老者只是簡單地握拳、出拳。
老者遞出一拳後,和尚眼前,滾滾而來的拳風仿佛要吞天噬地……

而後,黃村村口,“轟”的一聲響起。
這是吞雲和尚絕對想像不到的一擊,出乎意料,突如其來,他簡直像是陷入了早有預謀的陷阱。
隨著那老者單手出拳,拳風在頃刻間呼嘯壓來。第一時間,吞雲和尚的眼中甚至只有那簡單的一拳:揮出,放大,形成旋渦……
在寧毅等人眼中,那老人只是微微偏頭,朝吞雲和尚隨意地揮出一拳。隨後形成的旋渦卻並非那老者打出來的,而是吞雲和尚在第一時間縮起身子,身體與袈裟形成旋渦一般的凹陷,巨大的袍袖與老者的拳風觸碰後發出聲響,與此同時,吞雲和尚整個人直接向後飛出兩三丈。
吞雲和尚武藝高強,尤以輕功著稱,這一下腳底看起來沒有多少動作,整個身體只是被那拳風一激,就如同觸電一般飛出兩三丈遠,甚至發出“轟”的破風之聲,純以觀感而言,比那老者的側身出拳不知好看了多少倍。只是他退到三丈外一間土屋的牆邊停下時,臉色已經變了。寧毅或許還看不懂老者的拳法的厲害之處,但眾人的臉色、反應他可是看得清楚,當即輕聲鼓掌道:“好輕功。”他身邊的陸紅提微微笑了笑。
相比還有心情說促狹話的寧毅,那邊的眾人卻是臉色凝重,有人疑惑,有人驚駭。寧毅雖然這樣小聲說話,心中其實也與那邊的人一般,疑惑於這忽然出現的老者的身份。寧毅也漸感不妙,只是那老者還未針對自己,表面上自然不會顯出任何異樣。
隨著那一記出拳,老人轉過身來。
“陸文虎。”只聽他說道,“你們真是越來越不講究了,竟開始與這等匪類為伍!”
陸文虎皺著眉頭,神色肅然。那土屋邊,吞雲和尚口中還在說:“你是什麼……”但隨即腦海中閃過一個名字,他反應過來,“鐵……你是……”
“哼,吞雲和尚,我在這邊官府的通緝令上見過你的名字,既然有緣遇上,老夫便為此地百姓除一害吧。”
說話間,老人轉動收回身側的手掌,握拳,跨步,整套動作看似尋常,只是隨著這一步跨出,一切陡然變得不再一樣。
兩三丈的距離一步跨過,這等驚世駭俗之事由他做出來竟讓人覺得尋常無比,之後又是沉穩如山的一拳朝吞雲和尚揮去。面對這一拳,才站穩身形的和尚連說話的餘暇都沒有,身體狂擺,刹那間換了五六種身形,但無論怎麼躲避,都像是在大炮炮口拼命飛舞的蚊子。又是“轟”的一聲,這一拳打上鐵袈裟,頓時,吞雲和尚後方泥土飛濺,他本人則泥鰍般從那拳風與土屋的牆壁間擠了出去,將那泥磚壘成的頹牆都擠得陷下去一塊。
吞雲和尚擠出去後,身形一晃,又逃出丈餘距離,同時抓起一名同伴推向那藍袍老者,但“砰”的一下,那老者竟直逼眼前,大手抓來。二人的側面傳來轟然巨響,被吞雲和尚推出的那名武者讓老人一拳打飛,直接撞進旁邊的土屋。那房屋本就年久失修,被吞雲和尚的後背一擠,又挨了這一撞,便“轟隆隆”地倒塌下去。那老者與吞雲和尚“砰砰砰”交手數下,穿著寬大僧袍的和尚不斷後退,袍袖及雙拳瘋狂格擋反擊,但每每被老者單臂揮砸又或是簡簡單單的一拳擊破防禦。吞雲和尚也是高手,一被砸開,就立即變招還擊,配合著步伐後退,以快打慢,看起來竟沒有再吃方才那樣狼狽的大虧。
不過,這樣的狀況只維持了五到六次呼吸的時間。
寧毅還沒看懂整個局勢、雙方的高下,只聽得吞雲和尚喝了一聲:“周侗,你欺人太甚——”
寧毅心中的一個猜測得到證實——也只有“鐵臂膀”周侗才符合眼前這老者的身份。這句話說完,吞雲和尚身形再退,抓起一扇石磨朝周侗砸了過去,周侗揮掌一推,石磨被打飛砸進旁邊的土牆。與此同時,吞雲和尚腳下一點,周侗冷哼:“想走?”說著,他伸手抓去。
吞雲和尚剛剛躍起,周侗的手掌就抓上了他的僧袍,在旁邊的土牆倒下掀起的煙塵裡,二人拆了兩三招。寧毅聽到“砰”的一聲響,一道身影被打得高高地飛了出去,吞雲和尚滾落地面後吐了一口鮮血,起身就跑。
那件袈裟還抓在周侗手上,金蟬脫殼的吞雲和尚躍過荒村外的一條水道,沖上已經荒蕪的田地,瘋狂奔行。或許是感到危險未除,吞雲和尚連話都沒有撂。寧毅也是第一次看見跑得這麼快的人。
周侗皺著眉頭隨手扔開那鐵袈裟,走出幾步,從地上撿起一小塊碎裂的石磨,照遠處奔行的吞雲和尚扔了出去。石塊呼嘯,炮彈一般越過上百米的距離,直中那身影的後背,吞雲和尚吐出一口鮮血,在田地的蒿草中滾出五六丈,然後爬起來,繼續奔向遠方。
甯毅與陸紅提的後方,那個與周侗同道的中年人已經過來,看起來想去追,但最終沒有追過去。眼見著對方奔入山林,周侗背負雙手,搖了搖頭。
沉默片刻之後,周侗才又望向甯毅與陸紅提。陸文虎等人試探著拱手:“周……周前輩,這次過來莫非是……?”
“我過來為何與爾等無關,莫要再讓我看見爾等與那等奸邪之人為伍,走吧!”
一聽這句話,陸文虎等人如蒙大赦,連忙離開。寧毅心中卻有些不爽:自己身邊的陸紅提據說也是宗師級的身手,就因為名氣不大,這幫傢伙就不要命地殺過來。周侗也是宗師,有個天下第一的名頭,跟吞雲和尚單打獨鬥時,陸文虎之流就不敢出手,就這點兒膽識還想當盟主,真是開玩笑!
圍攻的話,我們也許有機會啊……寧毅心中這樣想著。對周侗的身手,寧毅雖然無法客觀地評價強弱,但這人成名多年,盛名肯定無虛。方才打吞雲和尚時,周侗出拳如山,從幾乎每一拳都壓得吞雲和尚這種強人無法避開的氣勢來看,估計比陸紅提還要高上一籌。而且隨著眾人離開,某種感覺已經在心底變得明晰,寧毅不由自主地去感受大腿一側的火銃的位置。
不久,寧毅那感覺便應驗了。
老人背負雙手,望著這邊,再開口時,已經沒有了方才對著陸文虎一幫人時的倨傲氣勢:“甯人屠、陸姑娘二位,老夫周侗,今日路過此地,受命取兩位的性命。”
“早知道就該跟大家一道圍攻你的……”寧毅歎了一口氣,“太尉府的命令?”
周侗原本一直將目光鎖定在陸紅提那邊,聽到這句話後倒是望瞭望寧毅:“不愧是‘心魔’……” 周侗將目光轉回陸紅提身上,笑著道:“所以,這位陸姑娘,你來接我三拳吧。”
這位一代宗師說這話時沒有多少盛氣淩人的壓迫感與話外音。原本就一直看著周侗出手的陸紅提目光也很平靜,這時候她點了點頭,將手中的長劍交給寧毅:“好。”
寧毅接過長劍,仔細看了看她的表情,卻看不出太多東西來。陸紅提走上前時,寧毅朝那走過來的藍衫中年人拱了拱手:“前輩好。”
那中年人也笑著朝寧毅拱了拱手:“甯公子好。”寧毅心想,這人可能是個下人,隨後又反應過來,可能是周侗的家僕。這人若是自小就跟著周侗這等高手,到四十歲上,也就成高手了。
寧毅正想著下一句話怎麼說才好,那中年人倒是靠過來,笑著道:“不知甯公子如何知道命令乃太尉府所發?”那中年人的態度很和氣,寧毅搖了搖頭:“最近就結了這個梁子,可能是在梁山鬧出的動靜太大了……你說,三拳應該沒事吧?”
他旁敲側擊便是想問接下來會怎樣,那中年人笑了笑,卻搖頭:“這個……難說,甯公子也要做好準備才是。”
此時陸紅提已經走到距離周侗五六丈的地方。她抱拳鞠躬,雖然態度頗為鄭重,但並沒有一般小說中描述的那樣的滔天氣勢。這場宗師之戰顯得極為簡單,畢竟這裡也不是什麼高手打起來就氣勁亂飛的世界。聽得那中年人的話,甯毅陡然變了臉色:“你開什麼玩笑?!吞雲和尚也不止接了三拳,那我們得拿劍——”
話音未落,那邊陸紅提擺了個架勢,虛步踏出,周侗也不再背負雙手,而是笑了一笑,舉步前行。他舉步,陸紅提也陡然發力、逼近,五丈的距離,兩道身影轉眼間撞在一起。在那高速衝刺中,寧毅隱約覺得陸紅提踏的像是太極拳的步子,只是速度快了不知多少倍。她側身搶攻,那邊的周侗弓步跨出,出了一拳,拳鋒斜向下,取的是對手的小腹,算是最正規的沖拳打法。
“轟”的一聲,陸紅提手掌壓下,巨大的力量傳到地面,甯毅看見陸紅提的身影矮了一矮,像是壓著周侗的拳頭將力量向下引導。在二人腳下,黃土地面上甚至激起了灰塵的波紋。甯毅能看清周侗的動作,卻看不清陸紅提的,只是在這一下卸力之後,陸紅提身形暴起,“轟”的一下,像是用肩背的力量直接將前方的天下第一人撞了出去。灰塵揚起,周侗的身體被撞飛出去,陸紅提一個轉身,踏虛步,擺開出拳的架勢。那一瞬間,寧毅竟從英姿颯爽的她身上看到了“春麗(經典格鬥遊戲‘街頭霸王’系列中的原創虛擬女性角色)”的影子。
寧毅儼如看到了神跡,根本未料到陸紅提的武藝已經到了這個程度,正面對上周侗一拳,竟還將對方直接震退了,只是這樣的喜悅與錯愕情緒還沒能從心裡湧到喉嚨,耳邊便傳來周侗的笑聲。
“哈哈——好——”
那聲“哈哈”是周侗在飛退之中發出的,而後他陡然喝出的那聲“好”卻如雷霆怒濤,隨著他的一退一進席捲而來。寧毅耳中的轟鳴聲擴大,視野那頭,周侗在被震退之後身形直進,雙拳轟向陸紅提。
陸紅提雙手交叉,擋了一瞬,整個人便朝後方飛了出去,鮮血噴上天空。
身邊那中年人的聲音此時終於完全傳入寧毅耳中。
“我家主人年紀越高,修為越深……只是身體終究跟不上修為,迫至巔峰,頂多也是出個三五拳,只是這三五拳普天之下怕是沒有幾個人接得住……”
寧毅偏了偏頭,朝前方走過去。
那中年人的話語在耳邊落下來,甯毅看到陸紅提的身體在地上滾了幾滾,鮮血與塵土混在一起,顏色暗紅。寧毅朝她走過去,目光陰沉,以掌心按了按微微發疼的額角。他跑到陸紅提身邊半跪下去,伸手想要扶她,卻不敢隨意動手,怕加重她的傷勢。那邊周侗說道:“你最好不要亂碰她。”
甯毅望了周侗一眼,目光之中看不出喜怒。不遠處,周侗收氣,將雙手背負在身後:“哦?你想殺我?”
甯毅沒有說話,陸紅提目光微動,伸出手來抓住寧毅的手臂,掙扎著想起身,卻“哇”的一聲又是一口血吐出來,寧毅連忙從背後攙住她。無論武藝多麼高強,她終究是二十多歲的女子,受傷後身子顯得格外單薄。寧毅小心地抱住她,陸紅提只是抓住他的衣袖,過得好半晌才開口:“周師傅不想殺人,我……我沒事……”
“我這三拳是你自己接住的,要說我不想殺人,那也難講。”周侗看著這邊,頓了頓,又道,“你這打法是在戰陣之中悟出來的,面對我這老頭子卻想著留手,這很好。你這等年紀能有這等修為,顯然有些奇遇,這很不容易。”
周侗說的話,寧毅有些聽不懂,陸紅提卻偏頭看了看寧毅。周侗注意到她這動作,“哦?”了一聲,有些訝異。
那中年人也走過來。陸紅提掙扎著坐起來,稍做調息。她被打飛在地之時看起來還頗為嚴重,這時候狀況倒是越來越好。周侗等了一等,說道:“我不知你們因何觸怒了高太尉。老夫以前在禦拳館任教,與太尉府有從屬關係,算是有些香火之情,也曾應承過他們,必要的時候會為上頭辦些必要的事情。這次太尉府央我出手,用的是這層關係,只是我答應的是太尉府,未必就是哪個太尉,高俅小瞧我了。此事就此作罷吧,你們自己也得小心一些。我正要去前方的縣城投宿,你的傷若不妨事了,我們可以同去。”
甯毅在陸紅提身邊沒有說話。周侗說完,陸紅提吐出一口氣,緩緩地站了起來,在寧毅的攙扶下拱手道:“前輩這三拳對紅提啟發很大,往後若有所成,須得謝過前輩教導。”
“我打你,你受傷未死甚至能有突破那也是你的本領,無須在意我。”周侗負手要走,又想起一件事,扭頭望向寧毅:“對了,甯公子其實是在右相手下辦事,是吧?”
“差不多。”寧毅語氣冷淡。
周侗點了點頭:“右相是個有本事的人,你能做出這番事情,無怪受他青睞……”他聲音不大,言語之中不無歎息之情。
周侗揚名天下之時,正好是秦嗣源當年的全盛時期。禦拳館隸屬皇家、兵部,而當年的秦嗣源,正職便是兵部尚書,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曾是周侗的頂頭上司之一。周侗一生立志習武報國,在禦拳館之中當教習時也曾數度上書想要領軍,只是秦嗣源本就是重實務之人,對武學的天下第一人並不在乎。寧毅當初在杭州想要研究武學,這位老人家也是這種態度。
一心習武之人武藝再高強也未必會練兵,就好像李白的詩詞再豪邁,他本身也不見得是什麼能吏。秦嗣源當初日理萬機,一個禦拳館的教頭,注意就注意了,不注意就忽略了。周侗一生在官場上並不得志,未必沒有秦嗣源的一部分原因。但此時說起秦嗣源,周侗也不得不贊一句“是個有本事的人”,寧毅能得秦嗣源賞識,周侗的心情估計有些複雜。這些事情,寧毅很快便能想清楚。
對方看起來並未下殺手,甯毅的心情卻不怎麼好,但眼下,梁山人還沒有出現,陸紅提又受了傷,他也不會講究什麼傲氣,對方既然開口相邀,也就趕緊攙著陸紅提隨對方進城。
梁山眾人最終也沒有出現。
周侗主僕二人照顧陸紅提有傷,走得不快。不久,這相識不久、相處也未必融洽的四個人進入儀元縣城,找到一家客棧住下,到得夜晚還一道吃了頓飯。看得出來,周侗對寧毅沒有多少好感,倒是對陸紅提這個能有如此身手的武道上的後輩頗為滿意,交談之中傳授了陸紅提不少武道上的經驗。不過,在這頓飯快要吃完時,周侗還是對寧毅說了些話。
“甯公子,我有件事情想要拜託你。”周侗語氣平淡,寧毅也並不見得熱情:“你說,我聽聽。”
周侗簡單說完了拜託的事,寧毅不置可否,不久便與陸紅提一道離開回房。寧毅眼下對這位天下第一高手沒什麼好感,雖然理智上能夠理解這類高手有各種壞習慣,而且周侗的指點對陸紅提很有好處,但思及陸紅提方才的傷勢,便沒有什麼好心情,只是這等厭惡感還不到要殺了對方的地步。到了周侗這等秋風未動蟬先覺的修為,一個人如果只是厭惡他又不打算殺他的話,往後最好就是不要和他打交道。
只是對陸紅提,寧毅心中也有意見。將陸紅提送回房間,又按照她給的方子抓了些藥物熬好送去,再給她端去洗臉的熱水,備好毛巾等物,寧毅才準備說教一番。陸紅提對這位弟子“尊師重道”的行為頗為滿意,被寧毅叮囑不要亂動,便坐在床邊,雙手平放在膝上。看著寧毅忙忙碌碌地安頓她,她面上帶著微笑,臉色微紅,小媳婦一般,但接下來便被教育了。
人們教育別人時,第一句話往往是“不是我說你”。
“不是我說你,”寧毅皺眉說道,“我下午就有點兒忍不住了。人家是天下第一啊,‘鐵臂膀’周侗,我都說過好多次了,這種老頭子,說了要打你,為了面子是一定要打你的,你居然還留手了。那老頭說你想要留手,你別不承認啊。你才二十多歲,又不是什麼天下無敵,在周侗面前想留手,說出去大家會說你被打死都是活該。你當自己是方臘還是司空南啊?!”
從下午開始寧毅就在想這件事,以他養氣的功力,對著旁人,可以將所有的情緒都放在心裡;對上自己人,便直接了一點兒。陸紅提在那邊看著他,聽完他的話之後笑容變得更深了,只是語氣顯得委屈。
“你……真想我不留手跟周前輩打啊?”
“不能留手啊,另外,你不要叫什麼‘周前輩’,我對他沒什麼好感。”
“可是……你也聽到了,我是在戰陣之中練出的打法,全力出手便是生死相搏,對上武藝低些的人倒是沒事,對上這位周前輩,我若不留手,他便也留不了手,今日要分勝負,就只能不死不休……那樣,我今日肯定會死……”
陸紅提說到最後,語氣輕柔。寧毅皺了皺眉,表情僵了片刻之後才揮手:“這樣啊……那就算了,這傢伙的武功確實太高,他三拳就能把你打成那樣……實在是個老怪物……”
陸紅提搖頭道:“也不是,當時他若真要殺人,我還是可以立刻起身護著你逃走的……”說到這裡,她微微紅了臉。
寧毅愣了愣:“那……你是……騙人的嗎?”
紅著臉的女子用力搖頭:“不是啊,當時我如果立刻起來搏命,往後必定傷勢難愈;只有像剛才那樣不再打鬥,讓我有時間調息,傷勢才會無大礙。嗯……這樣總是好些……”
鎮定地將這番話說完,陸紅提的臉色才恢復正常,她看了寧毅一眼。
“不過,周前輩拜託你的那件事情……你準備答應他嗎?”
寧毅嚴肅下來,片刻後,冷漠地搖了搖頭:“再說吧。”
寧毅等人在客棧住下,不久便有官府以及獨龍崗散佈在周圍縣城尋他的人找過來。甯毅安頓好陸紅提之後便一一接洽並做了安排。現在客棧之中有陸紅提、周侗以及周侗身邊那位名叫福祿的僕人在,接下來又有官兵與獨龍崗的人對竹溪、安平幾縣進行大規模清掃,寧毅這邊就沒有什麼麻煩事了。
甯毅與這些人接洽時,周侗也在附近看了看,感歎以這年輕人的本領,齊魯綠林的一場浩劫看來不可避免。只是以他此時的心情,也懶得為這些綠林人出頭,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周侗也有“可憐人必有可恨之處”的感覺,有些事情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人。
在儀元縣的這間客棧裡,甯毅與陸紅提住的是兩間上房,周侗由於與老闆有點兒交情,住的是客棧後方一座屬�老闆的獨立的小院子。也不知是因為習慣還是因為什麼,夜色漸深,周侗並未睡去,而是在院落中緩緩地練了一套拳,然後坐著喝茶,又點了一盞油燈,編寫武經直到深夜。子時過後,他又在院落裡拿了一根木棍練了一套簡單的棍法。不久,巡夜人敲起銅鑼。院落的後門外,一道身影在黑暗的道路上遲疑著,已經徘徊了好久,待他終於鼓起一絲勇氣時,院門開了,光芒從裡面透出來,出現在門口的,是自稱周侗的僕人的中年人福祿,他的臉上帶著笑容,對門外的男子伸了伸手。
“林沖小弟,別多想了,進來吧。”
“大師兄……”站在門外街道上的正是林沖,他的眼中噙著淚,“我今天看到師父來了……師父他老人家……”
“噓,你莫要聲張,主人都知道的。”
林沖點了點頭,朝裡面走去,進入院門,便看到了正站在院落一角小幅度揮動手中棍棒的老人。他眼中一熱,便跪下了,頭重重地磕了下去。
“師父……”
像是有千言萬語堵在喉頭,林沖哽咽著,說不出話來,只“砰砰砰”地磕了三個頭。老人在牆角揮棒,並未說話,林沖便一直伏在地上跪著。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院落中,夜色裡,只有周侗偶爾揮棒驚起的響聲。屋簷下,福祿雙手籠袖,站在那兒靜靜地看著一站一跪的二人。如此過了近半刻鐘的時間,周侗停下手上的動作,蒼老的聲音響起。
“你……來做什麼?” 
院落裡寂靜得幾乎令人窒息的氣氛這才有了些許緩解。林沖跪在那兒,身形微微顫抖。林沖自幼習武,眼前的周侗未必是他最親近的師父,但絕對是最重要的師父。
禦拳館並非私人武館,周侗就算收閉門弟子,人數也算不得少,師徒間未必有一般的私人武館的師徒親近。不過,對周侗,林沖心中是崇敬的,只是幾年前周侗自禦拳館離開後,師徒倆其實就沒有什麼聯繫了,也是因此,出事時,林沖找不到也沒想過找這位師父幫忙。及至後來落草,知道周侗端正性格的林沖便知自己再無回頭路。他之前未曾想過還能遇上這位離開後便不問江湖事的師父,但今日既然見到了,便不得不來。
其實他又何嘗不想得到這些為數不多的親朋的理解?
“弟子……弟子無奈落草,情知師父必定責罰,但……”
“責罰?”林沖話未說完,那邊的老人已經笑了出來,“責罰……我為何要責罰你?林沖,我已老了,而你已反了。何謂‘反’?天下家國、人倫師徒再難拿來束縛你了,我又為何要罰你?罰你……還有用嗎?”
林沖又將頭磕了下去:“唯有師父的教誨,林沖一直未敢忘卻,只是……實在是遇上了難言之冤屈……”
“我知道!”老人抬高了聲音,然後點頭,“我知道你經歷的事,我已聽說了!你家中妻子被那高衙內看上,你也因此與高太尉交惡,加上小人作梗,栽贓陷害,你走投無路,落草為寇。這些……我都聽說了!我只想問你一件事。”
周侗站在院落前方,將棍棒拄于地面,林沖微微抬頭:“師父……”
“我只問你,為何要落草為寇?!”
周侗的聲音回蕩在院落裡,林沖眼中有著些許遲疑與迷惘之色:“弟子……走投無路了……”
“為何走投無路就要落草為寇?!
“走投無路與落草為寇有關係嗎?!
“你可還記得我說過的話?!”
周侗的聲音回蕩在院子裡,響在林沖耳畔,林沖眼神迷惘:“弟子……不知師父說的是哪句……”
周侗笑了起來:“已經忘了,那也沒關係,你給我站起來,拔你的槍!我教你的武藝,你記得吧?”
“弟子不敢忘記……”林沖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反手拔出背後的鋼槍。只聽周侗道:“擺個架勢給我看看!”林沖擺了個橫槍的架勢。周侗又道:“槍鋒向前!”林沖將槍尖對準前方,周侗大步走了過來:“好!你來殺我!”
林沖身體一震,手中的長槍幾乎掉下去。那邊周侗單手持著木棍,沒有任何防禦的意思:“來啊!過來殺我!你在猶豫什麼?!”
“弟子……”
“少囉唆!少猶豫!你是反叛之人!你反了這家國天子!你想一想你的妻子,想一想你受過的冤屈!你走投無路只能落草為寇!你活下來只因劫掠他人,吃他人的肉喝他人的血!你這樣的人,就該丟掉所有的禁忌!你既已落草,便理應殺掉所有擋在你前方之人!我性情迂腐,必然不許你落草亂來,你殺個師父又算什麼?!來啊,你殺我,照著這裡刺!這裡——”
周侗大聲喝著,一步步逼近林沖。他雖然單手持棍,卻沒有任何防禦的姿態,幾步走近後抓起林沖的槍尖對準自己的喉嚨,又對準自己的心口。林沖遲疑地後退,幾乎握不住槍。事實上,若周侗說的是考校林沖的武藝,林沖或許敢出手;但周侗說的是“殺我”,林沖是無論如何不敢出手的。
周侗放開槍尖,冷笑起來:“狂妄之徒!你的師父幾年前便是天下第一,我讓你殺我你便覺得殺得了我?你竟然連出槍都不敢?你竟真的害怕殺了我?!”
林沖放開鋼槍,“砰”的一聲跪在地上。
以往二人都在禦拳館時,周侗教習武藝嚴格,師徒之間沒有非常親近的時候,林沖只知道周侗嚴肅端正。今晚過來,可能受到的各種對待林沖都想過,無論是責他、罰他、罵他還是理解他甚至是殺了他,都符合他心中對這位師父的認知。然而林沖過來之後,發生的一切都出乎意料,類似“你落草便該殺戮一切”“你竟以為自己能夠殺我”的話句句誅心。到得此時,他只能“砰”地跪下,眼中已經有了決然的神情。
“弟子自知一身罪業難以洗清,也難以得到師父的原諒。林沖雖然上山落草,但心中道義無時或忘,今日無論如何也不敢朝師父出槍,便是師父要殺……”
心中有了決定,這段話也說得果斷,他跪在那兒,眼神堅定起來。然而,站在他身前不遠處身形高大的周侗笑了起來,仿佛聽到了什麼諷刺的鬼話。
“哈哈哈——哈哈哈——心中道義,無時或忘,哈哈哈——我去你的——”
這天下第一人一步跨上前,就在林沖錯愕抬頭的瞬間,重重的一腳“轟”地踢在林沖的胸口上。這一腳力氣之大,讓林沖整個人朝後方飛了出去,如炮彈一般撞開了院落的木門,他在院外黑暗的街道上滾了出去,也不知被踢飛了多遠。
周侗的聲音從院子裡傳出來,話語中有種發現朽木難雕後的心灰意懶之感。
“我周侗今後……沒有你這個弟子,懦夫。”
風聲嗚咽,吹過長街,夜黑得像墨,那片黑暗裡,只有血滴下來的聲音……
不久,有人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搖搖晃晃地立在那兒,搖搖晃晃地走了……
後方客棧的房間裡,有人一直在偷聽這邊的動靜,此時有些感歎地搖了搖頭。
“呵,他真有個好師父……”
院落門口,福祿靜靜地站在那兒看了很久,直到看到黑暗中的那道身影如喪家之犬一般咳血離開,才默默地關上了院門。
夜風吹過,天空中星斗晦暗。已然變得寂靜的縣城院落,隨著“哢哢”幾聲,門被關上,只從縫隙中滲出些微光芒。方才周侗的那一腳力量雖大,方向卻拿捏得很准,林沖的後背恰好撞在兩扇門板之間,只將門閂撞斷了,福祿便找了根木棍代替,將門閂好。
福祿回過身時,先前才發過怒的老人正坐在院落裡的石凳上,握著一隻茶杯等待旁邊火爐上烹的茶開,火光明明滅滅,映出老人的臉色。福祿過去挑了挑爐火:“其實……林師弟確實過得很苦……”
之前怒氣衝衝的老人搖了搖頭,卻並非表示否定,而是顯得有幾分意興闌珊。他握著那小茶杯,閉上眼睛想了想。沉默了半晌,周侗才開口。
“我那一年收的幾個弟子裡,林沖最有天分,架子舞得最好,師兄弟之間切磋,也是他勝得最多。”老人微微抬起頭,因為還陷在回憶之中,所以語速不快,“他與大家的關係都不錯,與你的來往也不少,可我並不喜歡他。這事林沖不知道,但你問過我……你記得嗎?”
福祿想了想,點了點頭:“記得,當時主人你只是承認了此事,卻未說理由。我一直以為林師弟是私下裡有什麼不端的行徑讓師父你知道了,為此還曾疏遠了他一陣,也常在暗中觀察,後來發現林師弟的品行並不壞,只以為是主人你誤會了什麼。”
“你是他們所有人的師兄,跟我最久,自然能看出我的好惡,可對此事,你猜錯了。只是當時我不好說出原因,如今你可看出來了?”
“是林師弟的性子……太懦弱?”
“他敢落草,還殺了那麼多人,這性子不能說懦弱了。”周侗搖了搖頭,睜開眼,“他的心裡少了一把刀。”
聽得這話,福祿遲疑了一下:“我記得當時您一直說,習武之人要藏刀……”
“是啊,習武之人要藏刀。”周侗歎了一口氣。此時茶水已滾,他將水壺拿下來開始斟茶,院落裡彌漫著茶水沸騰的氣息,“當初我在禦拳館教習,弟子之中盡是爭強鬥狠之輩。若是動輒出手打打殺殺,那我教出來的都是些什麼東西?所以史文恭武藝雖高,我卻根本不喜歡他。嗯,史文恭,他的名字裡有‘史’,有‘文’,有‘恭’,我當初以為他是性情謙和之人;而林沖,名字裡雖然有‘沖’字,實際上卻是反著來的。”
他放下茶壺:“當年也是因為不想讓習武之人亂來,我才對弟子說要藏刀,乃至告誡他們忍無可忍時也得讓三分,因為他們總是在還可以忍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已忍無可忍。可林沖自幼在富庶之地長大,悟性也高,因此早早地知道了規矩的厲害。所以他習武的天分雖高,我也只說他架子好。戾氣重了,我說藏刀;可若人心中無刀,又算什麼習武之人?林沖太規矩,因此我也不喜歡,只是在當時,這話不好說出口。”
老人的話語消散在風中。福祿想了一會兒,歎了一口氣:“其實,林師弟當時也是很義氣豪邁的,因此大家才喜歡他……”
周侗搖了搖頭:“義氣豪邁,那不是刀,只是一個人的性情。譚大師曾經跟我說過,在好的世道上,文人心裡要有一把尺,用之丈量世事人心,厘定規矩;而武人心裡要有一把刀,這刀太利了不行,沒有也不行,當那些規矩老了,不合用了,世道變差了,武人要用刀把它斬斷,如此方能有新的規矩出來。”
他低頭望著茶杯中的茶水:“因為習武之人的心性才是最敏感的,匹夫一怒,血濺十步。人心裡的刀,就是良知血性,對便對,錯便錯。文人厘定了規矩,可他們只會修修補補,做錯了事便找出一堆理由;而良知血性最為直接,出了問題習武之人就能感覺到,就知道該打破不合理的規矩,制定更好的規矩!所以,豪邁不是刀,刀是對錯,是大智大勇,是殺規矩!”
“被逼無奈就上山當匪?因為大家都這樣做,所以那不是刀!隨波逐流不是刀,做他人做不了、不敢做、不去做的事情才是刀!心中記著道義卻每天說自己被逼無奈不是刀,義之所在,雖千萬人而吾往矣,這才是刀!林沖心中無刀。他被逼成那樣,仍只敢活在規矩裡。他知道,被逼無奈上山當匪是規矩,上山當匪便要濫殺無辜也是規矩,有規矩他就只跟規矩走。嘿,他殺了人造了反,連皇帝老子都不要了,卻沒有膽子打破半點兒心裡的規矩。這種人,武藝再好又有何用?廢人一個!”
鬚髮斑白的老人喝完茶,放下杯子,神情中有著明顯的怒意。福祿默默地點了點頭,卻在心中歎了一口氣。老人雖然口中說著最不喜歡林沖,事實上,在得知林沖之事後,為林師弟做的事已經遠超對其他師兄弟的情誼,其中便包括跟那寧立恒開口,讓其放這弟子一條生路。福祿也能看出來,老人家是不怎麼喜歡那寧立恒的,以老人愛憎分明的性格,老人這一開口,就是默認欠了對方一份人情。
當初得知史文恭的死訊時,老人只是淡淡地哼了一聲,便再未管他。回想起來,林師弟雖心性軟弱,但之前的人生一帆風順,娶得如花美眷,在禁軍中當了個教頭,若沒有後來的事情,便該有一個美滿的人生。此時老人怒其不爭之餘,也未嘗沒有對這世道之惡的憤慨之情。
夜色深沉,老人在院落裡又坐了一會兒,忽然有鳥兒飛來。福祿伸手接住那鳥兒,朝周侗點頭說了些什麼,之後熄滅燈火、爐火,主僕二人離開院子,一路去往縣城外的小樹林。
不久,又有四道身影過來。當先的是一名中年婦女,跟在她身後的三人,第一個是虞候打扮,後面兩名是跟班。四人過來時,周侗與福祿就站在林子裡的小水塘邊。中年婦女過來叫了一聲“主人”,周侗點了點頭,後方挎刀的虞候也連忙過來拜見。
“陸謙見過周大宗師。這麼晚了,宗師還召我等……”
“閒話休提。”周侗背對著他們,擺了擺手,“高太尉交代的事情,我已做到了。”
“啊,那甯、陸二人真的已經……”
“老夫尚有另一件事要托陸虞候轉告太尉大人。你過來,我說與你聽。”
“是。”
周侗乃天下第一人,性情傲岸,自見面起,對這些人的態度便不好,陸謙幾次被他打斷話語也不以為怪,拱了拱手就過去了,在周侗側後方停下。周侗背負雙手,望著黑暗的前方沉默了片刻,終於開口道:“汴梁城中,那高俅之子自號‘花花太歲’,看上的女人,都是你代為擄去的吧?”
陸謙微微一愣。
“林沖與你本是好友,但‘花花太歲’看上他的妻子,你就為虎作倀設計於他,是吧?”
陸謙看見周侗轉過身來,眼神淩厲地望著自己,雖然還拱著手,腳卻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在下……”
“無恥之人!”
周侗揮掌拍下。那一瞬間,陸謙腳下想動,手臂想要舉起去擋上一擋,但一切都沒來得及。在眾人眼中,周侗揚起手掌往陸謙頭頂輕飄飄地拍了一下,陸謙身軀一震。
“豈能留你?!”
話音落下,陸謙的身體跪了下去,然後他“砰”的一聲倒下了。不遠處陸謙的兩名跟班看得牙關打戰:“你……你……你殺了……”
“文英、福祿,將他們殺了,處理一下。”周侗整了整衣袖,背負雙手,轉身離開。福祿身形未動,名叫文英的中年婦人一甩手,兩隻飛鏢便插入了二人的腦門。周侗頓了頓,轉過頭來,那二人已經倒下。
“這陸謙已死之事莫要宣揚,莫要讓人知道。”
福祿拱手道:“是。”交代完這些,周侗飄然離去。名叫文英的婦人偏了偏頭:“殺了太尉府的人,自然不能讓人知道,主人又何必特別吩咐?”她的名字叫作左文英,與福祿原本都是周侗的僕人,後來二人結為夫婦。福祿道:“方才林師弟來過,讓師父打走了。師父眼下既然見到這陸虞候,自然不能容他再回去害其他人。師父如此交代,只是讓林師弟以為大仇未報,這樣他許能有些活下去的動力。”
左文英搖了搖頭:“你說那林師弟不錯,我卻瞧不上他,家破人亡了,卻只知上山為匪!這等性子,豈能說是男兒?!”
福祿歎了一口氣:“師父也是如此說的。”二人在樹林之中將屍體以麻袋裝了,再混以石頭,沉到湖底,一面弄,福祿一面將林沖拜見周侗的過程說給妻子聽,說著說著不禁又有些慨歎。
“唉,林師弟自小習武,武藝練得好,其實是個無甚欲念之人,誰知突遭厄運,人生被徹底顛覆。主人說得不錯,見林師弟如此性情,也有磨礪林師弟之意,只是這番磨礪一般人未必受得住。林師弟這番離開必是心灰意懶,能不能活下去尚難說,若能將師父後來說的那番話明明白白地告訴林師弟,林師弟或許還有活下去的動力……”
“他被逼到這等程度猶不能自悟,只說些話,又能幫他到何處?就算他有所領悟,也不是他自己的!我看啊,你的性情就是有些婆婆媽媽。”左文英抿嘴,搖了搖頭,“照我看,你根本想差了,最重要的問題你根本沒想到。”
“嗯?”福祿皺了皺眉,看著妻子。
“因為他乃周侗的弟子!”左文英將一個麻袋踢進湖裡,仰了仰下巴,睨著丈夫,斬釘截鐵地道,“他是天下第一人的弟子,豈能整日自怨自艾,要他人去哄去勸?他是主人的弟子,習了主人的武藝,遇上這些事情,豈能軟弱退縮?那樣他死了又有何可惜?誰沒有遇上過難事?你我沒有嗎?當年我的家人不也是死了?他是周侗的弟子,便該知道,遇上這種事,做什麼都可以,躲起來都行,就是不該去當匪!他既是周侗的弟子,在大是大非面前,為何不能對他要求得多些?整日滿口大是大非,不忘道義,卻做惡事,所謂‘逼不得已’其實是給做惡事找藉口,如此,他要死便死吧!哼!”
福祿看著慷慨激昂地說話的妻子,笑了起來,點了點頭:“果然……還是你最知師父的個性,我確實想差了。無怪大家都說你是巾幗不讓鬚眉,我的性子確實是有些軟了,像師父說的,心中沒有刀,這也不好……”
他對妻子做著檢討。聽他誇獎自己,雖是夫妻多年,婦人卻也微微紅了臉,好在黑暗中也看不清楚。
“你心中是有刀的,此事我知道便行了。”過得片刻,婦人又加了一句,“師父也是知道的。”
這一夜悄然過去,第二天上午,更多人陸續過來了,寧毅開始實施掃蕩竹溪、安平一帶的計劃,間或去看看陸紅提。這天中午,周侗主僕從儀元縣離開了,只是離開之前應該是跟陸紅提說了什麼,令她有些悶悶不樂……

第三章
離別不舍贈君一願 命運奔流紛亂之弦
七月十八、七月十九,朝廷的大軍與獨龍崗眾人趕到濟州,同時,宋江等梁山最後一撥人伏誅的消息也被官府遠遠近近地傳播開了。
從竹溪到安平,當初參與了追殺陸紅提和前來看熱鬧的綠林人士一接到消息便當場作鳥獸散,自覺得罪了甯人屠的人則立馬收拾細軟上山落草。不過,當一兩萬人自竹溪開始掃蕩過去時,仍然有不少人遭到波及和清理。這些人中具體有誰寧毅並不在乎,清掃行動已經基本結束,需要他親自參與的事情已經沒有了。至於事後殺人洩憤,他並不熱衷,何況武瑞營也好,獨龍崗也好,對這類事情自有一套處理方法,無論是官府還是江湖,處理好之後都能保持一段時間的威懾力。
當然,也有部分後續事宜需要寧毅親自處理。例如武瑞營的方督行等人陸續前來拜訪,有時寧毅也要邀請各方官員。在梁山之事結束之後,沒有人再敢輕視寧毅,他將人逐一打發,花去了不少時間。
七月十九,王山月、祝彪等人也過來了,見了寧毅,也拜會了陸紅提。對甯毅的師父是這樣年輕的一名女子,眾人都感到驚奇。不過,年輕也是相對“師父”這一身份而言,陸紅提要比寧毅大上三四歲。在寧毅眼中,她正是青春漂亮的年紀;對王山月等人來說,她的輩分比寧毅大上一級倒也不是非常難接受的事情。
其實,甯毅與陸紅提在接下來兩天的相處中有些尷尬,兩個人之間似乎有了隔閡。這種隔閡表面上看是在王山月等人過來時有的,但事實上在陸紅提心中產生得或許還要更早。甯毅能隱約察覺陸紅提下意識地建立起來的心防,但最初的幾天裡,他要做的事情比較多,縱然只是一些接待、應酬工作,也佔用了大量時間。
對陸紅提,他心中有一些想法在發酵。並且這兩天,他請人召來了附近幾個縣城中最好的廚子,所以他們在一起吃每一頓飯時,餐桌上都是附近幾地最精緻、最好吃的東西。對寧毅來說,做這種事情不需要什麼庸俗的理由,能這樣做便這樣做而已,他不介意最壞的,也不拒絕最好的。每日裡,二人大抵是在用膳之時與夜幕降臨後交談。
陸紅提的傷勢並不嚴重,至少在周侗離開後,她表面上已經恢復如初。二人住進了周侗留下的那座小院落,每日夜間,她依舊會給寧毅進行一陣推宮過穴。甯毅原本覺得陸紅提傷勢未愈,拒絕此事,但她頗為堅持,他也只能由得她去。
二人在一塊兒時,往往是寧毅說,陸紅提聽。她因為有心事,所以接話的時候不多。待到王山月等人過來,陸紅提在寧毅面前就更加在乎師父的形象。由於周圍往往有旁人,寧毅就算有著親密的念頭,也不好表現出來。陸紅提的性子雖然平易,但她畢竟算是甯毅的長輩,王山月等人與她也不甚親近。
七月二十一這天中午,寧毅與濟州知州見完面後,領著陸紅提到儀元縣城中最好的酒樓吃飯,菜點得不多,但自然都是好的。吃飯期間,一支娶親的隊伍從樓下敲鑼打鼓地走過,陸紅提看了一陣子,寧毅將她的表情和動作都看在眼裡。回到院落後,寧毅斟酌著想說些話,但隨即有人過來拜訪,他只能暫時打消念頭,出去待客。
下午,王山月從院落的走廊上走過時,看見那個身材高挑的女子靜靜地站在院落中的陽光裡,微微仰著頭,似乎有些落寞。但隨即,陸紅提扭頭朝他笑了笑,打了個招呼。
過得一陣,與寧毅一道騎馬出門時,王山月有些小心地提起此事:“看起來……陸前輩有些心事……”
“嗯,我知道。”寧毅點頭。
有些事情已經在寧毅心中盤旋數日,他是準備處理完事情,晚上與陸紅提聊一聊的,然而就在下午,忽然有人過來報告,說陸姑娘收拾包袱出城了,只讓人給寧毅留下她回去了的口信。那位傳口信的獨龍崗管事覺得此事可能很重要,趕快來報告。寧毅皺起眉頭,推掉了與官員的應酬,一路騎馬追將上去。
陸紅提其實走了沒多久。那名管事或許是察覺陸紅提身份重要,還叫了人在後面跟著,但是出城沒多遠,陸紅提進入山林,那人便將她跟丟了。甯毅一路縱馬往附近最高的小山上追去,到了山頭,陽光照射下來,他看不見人,但知道對方應該還在附近。
跟在後方的王山月看見寧毅在山頭上喊了起來:“陸紅提——你給我回來——”隨著破六道內力迫發,聲音在山林間遠遠地傳出去,響起回聲。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有話跟你說!不管你回不回來,你給我聽好了——等我去呂梁山找你——”
“等我去呂梁山找你”的聲音在山林中回蕩,寧毅又喊了兩遍,站了一陣之後,勒馬而回。王山月看見寧毅的表情,有些話想說想問,卻出不了口:這對師徒難道真的……?
之後他們原路返回,上了道路之後,寧毅立刻吩咐旁人拿來周圍的地圖。他選定了一條一般人去呂梁山最可能選擇的路線之後,立刻下令讓附近的官兵嚴查該路線,隨後自己也朝那個方向追過去。王山月道:“你不是說了去呂梁山?”
甯毅目光嚴峻:“開什麼玩笑,有什麼話非要去呂梁山說?我那樣說只是為了麻痹她,我們去前面的路口等她!”
幾個人一路狂奔,趕了十余裡路,在附近的驛站找了一輛黑乎乎的馬車,隨後在陸紅提最可能經過的路口附近悄悄地等著。寧毅雙手握拳,按在膝蓋上,等待陸紅提出現。然而,時間一刻一刻地過去,一直等到夕陽西下,燃起彤雲,他也沒有見到她。眼見天色暗了下來,寧毅將眉頭越皺越緊。這期間他也曾懷疑是路口的士兵太嚴肅,讓陸紅提看出什麼端倪有意躲藏起來了,甚至叫人去囑咐他們懶散些。夜漸深,山裡響起風的聲音、動物的聲音。寧毅終於放下簾子,自嘲般笑了笑,讓人駕駛馬車返回。
回去的路上只有一座小驛站,甯毅與王山月去驛站中詢問了有沒有外形跟陸紅提很像的人來投宿,答案也是沒有。寧毅估計這個晚上她又住在山林裡了。他們要了房間,暫時在驛站歇腳。
驛站前方、後方都是山野,寧毅在外面的黑暗中坐了許久,看著大片大片漆黑的山林。或許文昱他們說的是對的,他果然……不是很會泡妞。
子時前後,山中傳來狼嚎聲,混合著山風,遠遠近近的黑暗將這裡孤立起來。被黑暗包裹的天空之下,唯有這處小小的驛站亮著些許光芒。寧毅回到房間,來到床邊,想起沒有點燈,正要轉身,後方傳來熟悉的氣息。他回過身,黑暗中是陸紅提的眼睛,而一隻手繞過來,輕輕地按在了他的腦後。
寧毅立刻感覺身體變得僵硬麻木,四肢無力,無法說話,疲倦的感覺也湧了上來,但知道眼前的人確實是陸紅提。她扶著寧毅,讓他躺在床上,手指仍舊托著他的後腦,讓他處於即將昏迷但尚能聽清楚她說的話的狀態。
“我……我一直看著你……”
陸紅提俯著身子,聲音微微哽咽,明顯有著壓抑不住的情感在內,淚滴掉下來,落在寧毅的臉上,讓他覺得溫暖而濕潤。
“你太狡猾了啊,我要走了,我……我不想讓你說話,因為你太聰明了,你要是說話,我一定會走不了的……”她吸了吸鼻子,“你什麼都預料到了,可你沒想到的是,你追過來以後,我就在後面跟著你。我捨不得走,想要多看看你,你只有這一點沒有想到……
“我……我看到你趕過去,在路卡那邊一直等著,想要攔截我。我看見,你很生氣,很煩躁……你在最壞的環境裡都沒有那樣過,哪怕是在杭州,還有我們在山裡被人追殺時,都沒有那樣過。我心裡說不出地高興。寧立恒……可我是你的師父……
“我知道自己不該這個樣子。我……我太老了,而且我是你的師父……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心裡就有了你,我是配不上你的……”她努力壓抑著情緒,“我本來只是想下來見見你,可是遇上梁山那些人之後,就想給你幫忙,但只能說自己是你的師父。你是個好人,我知道你看出我的心事了,也知道你這幾天都在為難……不過我已經決定了,我要走了。周前輩說得對,我們既然對外已經是師徒關係了,便不該是情侶了……呵,情侶……本來也是我瞎想的。我不想聽你說,好的壞的都不想,我做了決定,你就擋不住我了。我只是想……過來……跟你說完這些。你別動,馬上就會睡著的,明天早上起來,我就不在這裡了。你別找我,我真的做了決定了,我……”
她哽咽著,手指正要用力,讓寧毅睡去,卻見晦暗的光芒裡,寧毅睜著眼睛,額頭上的血管都鼓了起來。寧毅運轉氣血,用破六道的內力努力擠開被陸紅提封住的經脈,讓自己保持清醒。陸紅提搖了搖頭:“你幹什麼?你別這樣……”
她自然可以繼續讓寧毅睡去,但如此寧毅勢必受傷嚴重,事實上,此時,往頭上運行的氣血已經對他造成巨大的壓力了。寧毅眼神堅定,嘴唇抖了幾下,艱難地說道:“你……聽……”
陸紅提拿開放在他的腦後的手,“嘩”的一下,鮮血從寧毅的嘴裡湧了出來。她一下子慌了神,下意識地將氣血匯向雙手,用發燙的手指努力為寧毅疏通頭部的血脈。寧毅吸了幾口氣,死死地盯著她,一隻手努力聚起力氣,抬起來,往她的衣服上抓,也不管抓住了哪裡。陸紅提的手指還在他的額頭上按著,見狀她搖頭道:“你別這樣……你別動……”
寧毅咬緊牙關,猛地用力,將陸紅提拉上床來,二人幾乎滾到床鋪裡側。陸紅提擔心他的狀況,本就一直在遷就他,此時寧毅的半個身子幾乎壓在她身上。陸紅提將手指按在他的額頭的兩側,還想說話,但隨即睜大了眼睛,因為寧毅已經粗暴地將手伸進她的衣服裡,貼著肌膚,往她的胸口伸去。她沒能說出話來,因為寧毅俯下身來,將雙唇貼在她的唇上。這是陸紅提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滋味,柔軟、溫暖又血腥。寧毅一隻手直接抓在了她的胸上。
“我……”寧毅讓雙唇微微離開她的嘴唇,努力保持清醒,“我……我可以接受你做的決定……和對我做這樣那樣我不喜歡的事情,但是……你要聽我把話說完。我要留你……”
他說著,用手往下一拉:“就算這樣……也在所不惜!”寧毅趴在她身上,呼吸急促,血還在從嘴裡滴出來。他已經沒有太多力氣,但手臂一揮,便將陸紅提的裙腰與褲腰拉下去一截。
寧毅趴在她身上,努力讓自己不至於昏迷。陸紅提已經被他這片刻間的蠻橫舉動給嚇呆了,她的武藝不知高出寧毅多少倍,此時竟連反抗都沒有。愣了半晌之後,她按著寧毅的額頭,壓抑著哭了出來……
門被關上了,風在廊外走,房間裡,燈燭點了起來,水盆被放在床邊的凳子上。哭了片刻的陸紅提坐在床邊,雙手為寧毅調理氣血。
王山月等人被響聲驚動,過來詢問了一句,見陸紅提在,便回去了。
破六道全力運行時造成的巨大痛苦在陸紅提手指的揉壓之下已經大大得到了緩解,但巨大的疲憊感襲來,寧毅需要付出莫大的毅力才能保持清醒,眼前的景物一陣一陣地晃。
他一隻手還抓著陸紅提的衣服的邊沿,但不久,手上沒了力氣,手臂也落了下去,擱在陸紅提的腿上。對女子來說,手放在這樣的位置與方才的輕薄行為無異,陸紅提卻不敢掙開,只道:“我不走了,等你醒來……你先休息啊……”
寧毅虛弱地搖了搖頭:“我不信你……”
他吸了一口氣,努力地說話,但聲音還是斷斷續續的。
“其實,那天夜裡,在那塊石頭下面,我第二次抱著你……你沒推開我,我就知道了。我這幾天……一直在想,想的是呂梁山……”
他躺在那兒,閉上眼睛,呼吸了好幾次,隨後睜開眼睛:“我以前很羡慕你的生活,把一些事情想得太浪漫……我做事又太務實。我一直想著呂梁的事情,想著……把事情分析清楚,做了決定之後,今晚跟你說的……晚了一點點……”
陸紅提眼中含淚,搖著頭:“你不要想呂梁……我不想你……”
“要想呂梁,不能不想。”寧毅笑了笑,目光堅定,態度也不兒戲,“我不是……什麼毛頭小子,會覺得你背後有呂梁就拖累了我。你身上有呂梁山的一部分,你放不開他們,這是好事,因為這個……我佩服你,也喜歡你,我若想要你,是得有這個心理準備的……好在我或許也有這個能力……”
豆點般的燈光下,陸紅提俯著身子,吸了吸鼻子。她這一路走過來沒有叫過苦,只覺得那些是她理應做的事情。她可以吃幹幹的餅子配著苦澀的樹葉,卻並不覺得寧毅吃那樣好吃的東西有什麼不妥,呂梁山本就是那樣苦……從沒有人像他這樣,說要為她分擔,她甚至一度覺得她背上的青木寨必將影響往後夫家對她的看法,也必將使旁人受到牽累。雙手還按在寧毅的頭上,她無法伸手抹掉眼淚,只能任由眼淚一滴接一滴地掉在寧毅的衣服上。
寧毅虛弱地閉了閉眼睛,整理了一下思緒,過得片刻睜開雙眼。
“可惜……還是想得久了一點兒,你今天若是走了,我會很傷心,因為我暫時過不去……而且,你回去怕是就要嫁人了吧?”
陸紅提壓抑著情緒搖頭:“我太老了……我是你師父啊……我不想讓呂梁山拖累你……”
她情緒波動大,說起話來也斷斷續續的。寧毅搖了搖頭。
“我不管那些,你想要當我師父就當,該我做的事情我就做!周侗跟你說了什麼?那該死的老東西!”
“沒有,周前輩沒有說太多,就是順口提了一下……”
“我不管那些!總有解決辦法的,你聽我的就可以了!我已經厭煩了蘇文昱那幫小東西整天說我……不會泡妞。我已經抱了你,嘴也親了,衣服也脫了,你是我的女人了,只聽我的就夠了。至於呂梁山……至於呂梁山……”他抿了抿嘴,呼出一口氣,使自己保持清醒,“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出來做事……為什麼要幫秦嗣源嗎?”
“你……你在杭州時說了,遼人會南下,會生靈塗炭,所以你……”
“那是要面對的事情……但不是原因。”寧毅微微搖了搖頭,“原因是……在逃亡的時候,有人餓肚子,甚至差點兒餓死,其中有……很小的小女孩兒……還有錢希文跟他家幾個孩子的死……喀,我不是鐵石心腸,很多時候,我會覺得他們很可憐,會覺得看不下去,看不下去,就想要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其實,你愛身邊的人,愛國家,不是沒有理由的,是因為他或者它值得愛。我身邊如果全是梁山上那類惡人,如果都是那些糊不上牆的令人厭惡的東西,遼人南下又如何?他們死光了,我也不會眨一下眼睛……”
“然後……我看不下去了……”寧毅閉上眼睛,過了一陣子才睜開,“你……你的事情,我看不下去了。我很喜歡你,也覺得你很好。可那兩天在樹林裡,我想到很多東西,看到你吃那些生的東西時……我看不下去了。我不是可憐你,你別覺得……我可憐你……我只是很感動。對你,世道不該這個樣子……”
陸紅提哭了起來。寧毅沉默了一會兒,感到自己快撐不住了,很快會睡著。
“我曾經問過你,你想要什麼,為什麼教我武功,你說為萬世開太平,那個時候都是玩笑,可現在不一樣了……我想要你,你開不開心都是我的,但我想儘量讓你開心,所以我想問你……再問你一次……”
寧毅抬了抬手臂,扭頭望著她,有些虛弱地笑了起來。
“我想問你……你想要什麼?有什麼是可以讓你開心的?不管多大的願望……”
窗櫺上映出女子低聲抽泣的剪影,他微弱的聲音像是響在風裡。
“你說出來,我會去拿到它,綁上蝴蝶結以後……送到你面前……
“我可能要睡一會兒……你不要走了……好不好?……”
時間在夜風輕拂中逐漸過去了,寧毅時而醒來時而睡去,身體受傷導致精神虛弱,也讓他在迷迷糊糊的狀態中產生了些許依賴心理,醒過來,心中想起時,必定要確認一下陸紅提是否還在,但這樣的心理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明確地意識到。陸紅提為他疏通血脈完畢,勸說他定下心神,不要多想,但寧毅只是搖搖頭,拉著她的衣服。這樣幾次之後,陸紅提只好褪去鞋襪,去到床鋪裡側,挨著他睡下,以此證明:她走不掉了。
不過,寧毅此時未必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醒來確認她是否還在,或許是模糊的深層意識記著不讓陸紅提走。同時,他的霸道性格在這種迷糊的狀態中展現得淋漓盡致——醒來兩次之後他便去解陸紅提的衣服,理由是將她脫光光了,把衣服都扔掉了,她就走不掉了。
陸紅提眼下雖然對他百依百順,但對此事終究是害羞的。甯毅醒來時對她動手,迷迷糊糊地說話,她也只能儘量小心地將寧毅抱住,臉貼著臉,身體貼著身體,一遍遍地承諾不再走了,而在聽懂寧毅的意圖之後臉頰上的熱意,也只能由她自己儘量通過在寧毅的臉上摩擦壓抑下來……
過了許久,寧毅才真正沉睡過去。此後天色漸明,直到這日中午,寧毅才醒過來。陸紅提依然守在他旁邊,替他按摩疏通頭部的血脈。在舒服的觸感中,寧毅再度沉睡過去,直到這日下午將至傍晚才醒來。
他臉色蒼白,身體沒什麼力氣,也集中不了精神,但已經能夠走路了。這天他們又在驛站住了一晚,陸紅提守在寧毅的房間裡,到得天明方悄悄離開,回到昨日給自己訂下的房間。她已經承諾不再離開,只是礙於師徒關係,終究不好過於明目張膽。又過了一日,一行人回到儀元縣時,陸紅提已經恢復了作為“師父”的氣派,拿出宗師氣度,擺出冷冰冰的面孔,人前守著規矩,人後卻與寧毅說說笑笑,親近了許多。
二人之間的心結暫解,他們回到了與原本無異的日子,自然開心多了。寧毅的傷勢不輕,只能慢慢痊癒,其間不能過度傷身用腦,能推的應酬他便大抵推去,空出的時間絕大多數用來陪伴陸紅提了,她的高興自不待言。即便甯毅不在,陸紅提一個人坐在院子裡的欄杆上,又或是去周圍走走逛逛,也覺得一切都生機盎然。
她下山之時,本著“這一次以後便再不見他”的想法過來,也曾想過與寧毅發生些什麼,但自從認下這個師父的身份,又被周侗規勸後,終究覺得就算發生些事情也徒留傷心,此時心結解開,對會發生關係的可能反倒不多想了。寧毅那天晚上雖然手段粗暴,但平日裡還是非常講分寸的,不過四下無人時,這位武藝高強的宗師級女高手被甯毅按在牆上親吻雙唇無法反抗的事情也是有的,彼時若有人過來,陸紅提還得整理衣服,做出十分正經的冰冷模樣來。
有時候甯毅會將陸紅提帶去服裝店,給這位師父選擇一些比較適合她的宗師身份的衣裙。寧毅的想法往往奇奇怪怪,陸紅提也沒法說什麼,只得由他擺佈。
事實上,二人都知道,這段時間過去以後,或許他們又將面臨一次長長的別離。
每日夜間,陸紅提仍會給甯毅推宮過穴調理身體,如此過得幾天,身體漸漸好了之後,寧毅便召集眾人去了武瑞營,接收那些因曾在梁山殺過三個人以上而被扣留的梁山降卒。與此同時,濟州一地的綠林正陷入十分混亂的局面。
對僥倖逃掉的部分梁山餘孽來說,他們這次面對的,是真正的牆倒眾人推的局面。武瑞營與獨龍崗興師動眾地殺過來,加上官府配合,許多人被追趕得走投無路,而走投無路的時候,抓上一名梁山人再去投降,活下來的概率自然大增。
這天正午,黃河岸邊,八九人廝殺著沖出樹林。
最前面的是一名傷痕累累的漢子,他手持一根木棒,抵擋著後方七八人的攻擊,一路逃亡。追趕的人中有人在喊:“殺了他!他是強弩之末了——”
“他去過蘇家!拿他的人頭就能領賞——”
“林沖,你就快死了,為什麼不做點兒好事?將你的人頭與了爺爺,爺爺定會將你好好安葬的……”
跑在前方的正是林沖。自與周侗碰面之後,他渾渾噩噩地出了儀元縣,並未按照之前約好的與史進等人會合,只是失魂落魄地走著,不知道該去哪裡,然後被一些人發現了蹤跡。
梁山已滅,宋江已死,鄆州、濟州兩地在大張旗鼓地搞清算,與梁山有關的綠林人人人自危。他躲過了兩次追殺,然而這一次要殺他的,是一些正在逃避官兵追捕的梁山逃卒。雙方會合之後,夜半時分他們想要偷偷地將林沖抓住,拿去領賞,順便洗清自己的罪過,林沖身上中了幾刀,一路逃亡。如此追追逃逃,到得這黃河岸邊,林衝衝出樹林,前方便是懸崖。
林沖咬緊牙關,回過頭來,揮舞手中的木棒,將第一個沖上來的人用力揮開,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一群人合圍而上。
突然,有一道持棒的身影沖出樹林:“林兄弟——你們敢——”
林沖偏過頭去,出現在視野中的,是史進。
兩個人失散之後,史進一直在尋林沖,好不容易找到了蹤跡,正要往那邊沖去。而此時,林沖因分神讓自己中了一刀。
他用力抱住那個人的身體,不讓對方揮出第二刀,然而前方有什麼東西舞過來,打在他的頭上,讓他踉蹌著退了幾步,腳下是……懸崖。
他腳步沉穩,一隻腳雖然稍稍跨了出去,但立刻收回來還是可以的。林沖想著收回來,但不知道為什麼遲疑了一瞬。
風聲呼嘯,他抱著那劈了他一刀的漢子,朝上方望去,天空、白雲、山壁、仇人……一切都在縮小。
“砰”的一聲,林沖掉入下方湍急的黃河水流之中,整個人消失不見。史進愣了愣,很快握緊棍棒,朝前方懸崖邊上原本是同伴的眾人沖了過去,怒吼之聲回蕩在林野與大河之間。
“我……殺了你們!啊——”
微涼的秋日,雲淡,天高……

武朝景翰十年六月底,山東梁山一戰夾雜在武朝南剿北伐的大戲當中,當時並沒有引起大範圍震動。雖然觸覺靈敏者能從其中感覺到一些東西,但在沸騰的大局的對比之下,就算有人關注這邊的情況,獲得的信息也顯得微不足道。“‘心魔’寧立恒三日破梁山”這個在後世無比流行的說法,此時還壓在“童貫複燕雲”的千古功業下,如歷史大潮的一個小小支流,躥入林間,轉眼便消失了。
在童貫、劉延慶、郭藥師、辛興宗、方臘等人活躍的這段時間裡,在北面完顏阿骨打率金人崛起,遼國蕭幹撐起一個大帝國最後餘暉的大幕裡,“寧立恒”這個名字的出現,不過是為“此時英雄輩出”的說法添加了一個小小的佐證。至少在不久後的武朝,隨著對收復燕雲這一大功持續宣傳,一個大時代已經到來的感覺充斥在每一個人的心中,類似“英雄輩出”的說法也充斥在街頭巷尾的閒談之中,使每個人的心情都無比激烈澎湃。
沒有多少人知道,幾年之後,這一切就成了一個帝國的餘暉與殘照,成了一個更加遼闊的大時代的陪襯,而最強的也是最具決定性的一股洪流便源起於此。後世的史學家往前追溯時,曾無數次想要撥開一切迷霧,撥開一切擋在面前的時代幕布,推開北面的燕雲、南方的方臘,試圖將目光投在山東一地,看清那躥入樹林間的小小支流到底是從哪裡開始變為一片遼闊江河的……
六月底,武瑞營軍營中,梁山的俘虜,一共留下了一千多人。這一千多人在梁山那一戰中都拿下了三個以上的同伴的人頭,無論方式如何,他們在身份歸檔之後全都被留了下來。
他們被當成囚犯關在軍營裡,最初的日子並不好過。想要以人頭換取富貴的這些人大多明白,他們被擺了一道,武瑞營的軍人也不會給他們好臉色看。在被關押的這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裡,他們幾乎每天在死亡與饑餓的威脅中度過,而外界的消息只是一點兒一點兒地傳來,包括宋江伏誅,整個水泊及附近區域遭到清洗,落在外頭的同伴們互相殘殺……
梁山勢力的崩塌磨去了他們大部分的反抗意志。武瑞營在正面對上梁山時固然有些不堪,到了這個時候,對上俘虜,卻絕對心狠手辣。對他們,無論是地方官員還是武瑞營的將領,都抱著不能釋放的態度。在經歷了一個月的煎熬後,這一千多人大部分被分散編入了武朝的軍隊,如同滴水入大河。
十幾年後,他們之中的倖存者並不多。其中,一共有五百零七人在當時簽了十年的身契,加入一家名為“竹記”的商戶,而在幾個月後,有一百多人先後被發往軍中,經過最初篩選,被竹記接納的,一共有三百八十二人。
這些人此時還沒有預料到自己會加入什麼大事件又或者會在後世被濃墨重彩地記上一筆。當然,對後世來說,這三百八十二人也僅僅是一個象徵性的數字,未必就是他們支撐起了什麼東西,但他們至少象徵著某個大事件的開端,雖然這個開端並不見得光明偉大。
七月下旬,寧毅第一次來到武瑞營時,就決定了這一千多人的去留與歸屬。他對這些人坦白了周圍官員對他們去留的決定:要麼充軍,取得功績之後獲得自由;要麼加入竹記,賣身十年,此後這些人的所有事情,包括生計等,都由他承擔。
當時寧毅的臉色還算不得健康,他說話時語氣平淡而漠然,而這些已經被餓了一個多月的人並不敢提出太多抗議,整個選擇過程兩天就完成了。而後寧毅將每一顆人頭的獎金都足額發放,特別是針對那些去參軍的人,在發銀子的同時叮囑他們錢財乃身外物,去了軍營一定要記得上下打點,如此能好過一些。後來,大部分人因此受益,不過也有小部分人因為這些銀兩受害。
梁山之戰前後,除秦嗣源的右相府外,還有太尉府的力量參與其中。最初可能只是關注了一下,瞭解到寧毅破梁山的手段後,借著旁人斥其為“心魔”的亂局,高俅向恰好路過這邊的周侗發了一個命令。對高俅來說,這是瞭解了寧毅與自家的摩擦後的順手之舉。事情失敗之後,不願意與右相府正面對上的太尉府沉寂下來,右相府也不想現在就跟太尉府對上,於是彼此都將這件事放在了記憶裡。
被留下的五百人當時成為擺在寧毅面前的一個最現實的問題。無論是王山月、祝彪還是陸紅提,最初都認為,將這些人收入竹記,能不能放心,會不會安全,都是未知之數。在這年月裡,有錢人可以在江湖上請高手,可以招募家奴,也可以向人牙子買那些吃不起飯的窮人,將之訓練成護衛,這些人心中至少沒有仇恨,其忠誠度要比梁山的五百余人高得多。
後世的史學家溯源至此時,有的也會提出類似的問題。這些人後來如何被寧毅訓練,以及接受思想教育的過程,仿佛被寧毅刻意抹去了,故並沒有留下什麼資料,當時的參與者後來也很少談及此事。當然,如果真有人要深究此事,或許也能發現蛛絲馬跡。
處理好這些人的去留問題之後,寧毅等人在獨龍崗附近建立了一個封閉的營地,寧毅在這裡待了大概一個月的時間,等一切走上正軌後令蘇文昱負責整件事情。在獨龍崗居民的記憶中,營地中的訓練就是簡單的站、坐、走,到了晚上,往往是一群人坐在一起說話,有時候裡面的說話聲會非常大。
其間,營地中發生了幾次騷亂,不過都被鎮壓了。
訓練進行了大概三個月以後,營地轉為半封閉式,裡面剩下的近四百梁山人會出來為獨龍崗的人做些事情:砍了乾柴放在獨龍崗的寨門外或是某些人的家門口,有一部分人會放下自己攢下的銀兩。
此時獨龍崗的居民對梁山餘孽的仇恨仍在,梁山人每一次有這樣的舉動,都得祝彪等人拉起人來讓居民不要做出過激的舉動。但沒有多少人明白,為什麼這些人會在幾個月內有如此大的變化。
這件事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被視為未解之謎。三個月後,半封閉的營地中便進入了第二批人,那是在冬季到來時從各處買來的三百多名少年。此後這批少年在裡面以單對單的方式被培訓了大概半年,成為竹記的員工。第三批少年出來後,梁山的三百八十二人也終於分別前往竹記的各家分店……這些皆是後話了。
八月初,夕陽西下,陸紅提坐在山坡上,看著山下逐漸建起的營地。寧毅從後方過來,看了看夕陽,在她身邊坐下。
遠遠地,山下的五百多人正在練隊形——在寧毅的苛刻要求與死亡的威脅下,那陣形真是過分整齊了。
“我還是有些擔心,你將這些人留在身邊。”陸紅提說了一句,“這樣練下去,一般人當然可以令行禁止,但他們畢竟與你有仇。你讓那幾個和尚過來,每天晚上給他們講什麼大道理,他們也未必聽得懂。”
“他們會懂的。”寧毅笑了笑。
陸紅提搖頭:“我還是擔心你的安危。我不聰明,你……認真地告訴我,這幾天晚上就讓他們說說自己做錯的事情,真的有用?”
寧毅沉默了片刻,才說:“只怕……不只是有用。你別多想,這不是什麼好事,辦法我也只用這一次……”
“神神秘秘的。”
陸紅提看了他一眼,抱著雙膝。這幾日,在人前,陸紅提還是保持著“甯毅的師父”這一形象。她戴了有薄紗的斗笠,穿著寧毅給她挑的很有“女俠”和“宗師”氣質的裙裝,跟在寧毅身側時,沒有多少人敢忽視她。特別是她追殺梁山人的戰績已經公開,“河山鐵劍”陸紅提這個名字已經在齊魯一帶傳開,現在她與“心魔”一道,變成無人敢惹的殺星魔頭了。
獨龍崗的祝朝奉等人都得畢恭畢敬地向她行禮,落座時她坐上首,吃飯時她踞上席。陸紅提性子淡泊,對這類事情完全是無所謂的態度,寧毅卻熱衷於此,每每將她的輩分抬高一截,弄得陸紅提也只得做出高人的模樣來。祝彪曾向她請教過幾次,每次都是空手的陸紅提幾招之內便奪了槍,只有欒廷玉能與她過上幾招,但也打不過她,獨龍崗的人如今對這位女宗師有著極大的敬畏感。
只有到得無人之時,二人才能隨便一些。此時說起這些事,陸紅提的語氣倒也沒有不悅,對寧毅的故作神秘,她反倒有幾分自豪,覺得他挺厲害的。
寧毅笑了笑,攬住她的肩膀:“我自有分寸。倒是你,若是回到呂梁山一定要當心,別總是拼命,等著我去找你。”
陸紅提點了點頭:“遼國敗了,呂梁山應該也能太平一段時日,武朝若真的收復了燕雲十六州,往後便不會有打草穀了。”
“真能如此是好事,只是……你不要掉以輕心。”
“嗯。”
作為當世數一數二的武林高手,陸紅提靠在戀人的肩膀上,望著那片夕陽,眉宇之中有著憧憬之色。
童貫複燕京的事情已然傳遍武朝各地。橘紅色的夕陽下,晚風吹得山坡上的衰草紛紛揚揚地飛向空中,吹動二人的衣袂與髮絲,帶著女子的憧憬與男子的謹慎,飄向遠方。雖然此後的事態發展未必能盡如人意,但此刻二人依偎而坐的景象與各自心裡的溫暖,他們日後定能時時想起……
哪怕她將再度回到那嚴酷的山野裡,與一切惡勢力搏鬥,心中也不會再迷惘了,因為在那山野之外,正有一個人在披荊斬棘地進來。她想到這點,心與劍都將安靜下來,也將支撐她成為真正的扼守住整個呂梁的鐵血之劍。
苗疆藍寰侗一個小小的房間裡,名叫劉西瓜的少女坐在那兒,望著從窗櫺射進來的些許日光,眼淚從臉頰上滑落下來。這一天,她收到消息:就在幾天前,官兵破青溪,梓桐洞外,“聖公”方臘率領殘部突圍未果,連戰三日後力竭身亡,皇后邵仙英也自刎相殉,方七佛、方百花等人率極少數餘部逃離。
劉天南端著茶水從門外進來:“姑娘,別再傷心了……這件事情……”
劉西瓜仰著臉,陽光照在滾下的淚水上:“我偏要。”
“唉——”劉天南放下茶水,終究還是退了出去。
霸刀營畢竟是隨著方臘起兵的,杭州一戰之後,能打的青壯年只剩下八百人,還得保護一兩千老弱家屬。當初是寧毅一手做了轉移和重新立足的計劃,劉西瓜也果斷地選擇了斷絕與大勢已去的方臘的聯繫——事已至此,她只能保證霸刀營的存續。
此後陳凡率一些人離開,回青溪救人。那邊戰局危急時,也有些心懷熱血的漢子想要去幫助那些曾經一起戰鬥的同伴,劉西瓜毫不猶豫地否決了,雖然事實上她與方臘等人之間的感情遠比那些漢子與方臘等人的感情要深。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劉大彪去世後,“聖公”方臘、邵仙英、方百花這些人就是劉西瓜最親的家人。
她曾經勸說方臘遠逃他方,只是方臘拒絕了。此時,為了霸刀營的存續坐視這些親人死去的她,心中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劉天南以及霸刀營中一些與她較為親近的人都能夠感同身受。
劉天南離開後,劉西瓜又在那兒怔怔地坐了好半晌,終於從衣袖裡拿出幾張紙來。這個時代紙張的質量本就不好,加上被她翻看了許多次,大大小小的紙片都破舊了。其中一張上面寫著“心魔鎮梁山”的消息,她後來打聽了一下,又拿到了幾張紙片,但消息都是零零碎碎的,拼湊不起事件的全貌來。
“寧立恒……”她吸了吸鼻子,然後用力地擦乾了眼淚。她決不能讓他看扁!
她沒有再說話,但望著從窗外射進來的光芒,想哭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你在……哪裡啊?
方臘授首之後,鬧得沸沸揚揚的“永樂之患”終於接近尾聲。
武朝景翰十年,南北皆定,八月底,寧毅回到汴梁時,正是歌舞昇平的清秋。不久,一個名叫“竹記”的連鎖商業體系在武朝的土地上展開觸手,並迅速膨脹開來……
一個大時代的序幕已然拉開。

武朝景翰十年冬,山東東路,魚營縣。
冬日已深,紛紛揚揚的大雪過後,小小的縣城內外銀裝素裹。只是眼下,沒有多少人對這樣的雪景感興趣。
除去一些大城市裡的富貴人家和沒心沒肺的小孩子,這樣的大雪天對普通民眾來說是最難挨的。特別是過了秦嶺—淮河一線,到得冬日,人們積好柴薪,在被褥中裹上一兩個月,過著不願意下床的日子並不出奇。一是因為天氣實在太冷,冬日又沒什麼事情可做;二是因為此時家家戶戶未必都有冬衣,許多鄉野農戶或許連基本的保暖衣物都沒有,冬日到來時,只能一家人裹著被子,瑟瑟苦挨,每一次下床都是一次煎熬。也有貧窮人家,秋末冬初砍了柴火到處售賣,到得冬日自家卻無柴取暖,賣炭翁心憂炭賤願天寒的事情在武朝並非什麼奇聞。
冬日一來,大城市附近沒有人大面積凍死,便算得上太平年景,至於體弱的老人,挨不過三九寒天也算不得什麼奇怪的事情。
魚營算不上什麼大縣,但在黃河岸邊有一座碼頭,有些富戶聚居,在這樣的雪天裡,出門的人還是有的。縣城之中,幾座最好的酒樓、茶肆,因為天氣寒冷,生意都冷清了不少,倒是青樓的生意沒受到多大影響。不少豪客、富戶願意在這些地方享受回家一般的溫暖感覺,一些因雪天滯留魚營的商旅無所事事,也只能來到這些地方盤桓消遣,倒是將短期的生意做成了長期的。
魚營最好的青樓“春香閣”,日夜燈火通明。青樓大門、四周掛了厚厚的棉布簾子,內裡燒起最好的炭條,歌女歌喉婉轉,點心可口,作陪的青樓女子貼心可人,客人若要洗浴,隨時都有熱水。儘管花費不菲,縣城裡的富戶和滯留魚營的商旅還是願意來此消遣。
當然,這裡偶爾也會有些熱鬧可看。
如同此時,春香閣中,便發生了熱鬧的一幕。一名身著棉襖的女子領了幾名大漢,將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年輕人自樓中某個女子的房間裡拖了出來。那喝得醉醺醺的年輕人不肯走,雙方幾乎在樓中對罵起來。
這種“捉姦”的戲碼在青樓之中並不少見,但老實說,真能鬧起來,說明女子本身也有些背景,而且從二人的對話當中,旁人也能聽出雙方並非夫妻。大廳裡的人都饒有興致地看戲,議論紛紛。
喝醉的年輕人抓著樓梯的扶手,掙扎得激烈:“我不是你的相公!我又不是你的相公!你只是我的妹妹,憑什麼管我的事?你憑什麼管我的事?放開我,我要回去喝酒!”
男子撒潑耍賴,沒個章法地亂喊,走在前方的女子身著棉襖,臃腫得看不出身形,只看面容還是不錯的,此時被氣得渾身發抖,對著後方道:“拖他出去!”兩名隨行的大漢便拖著一路掙扎的男子下樓。
男子抓住每一個可以抓的東西,見這一招不好使,乾脆往地上躺,掙扎著呼喊道:“我不走!你憑什麼這樣?我是你哥哥!長兄為父!現在家裡我最大!你這個賠錢貨,遲早不是樓家人,幹嗎管我的事?我要把你嫁掉!我要把你嫁掉——各位兄弟,這是我妹妹,我要把她嫁掉!今天誰給我付酒錢,我就把她嫁給誰!不要拖我——”
這番話惹得廳內眾人一陣哄笑,一時間便有人接話調笑,但看起來這女子的後臺並不簡單。有人交頭接耳,說這女子是外地來此做生意的,與魚營這邊黑白兩道通吃的陳老虎有些關係,已經滯留了好幾天。山東一地本就是黑白兩道混雜,也是因為那陳老虎的背景,這女子才敢在這春香閣裡如此抓人。
“這位兄台,令妹要嫁,我們可不敢娶啊。”
“不過妹妹管哥哥的風流事也確實有些不好,哈哈——”
一般的女子受了這等調笑難免羞惱,眼前的女子雖然看起來見識過大場面,但也是咬著牙關,眼眶微紅,下樓後往老鴇手裡放了一張銀票,說了聲“得罪”。後方男子喊得越發激烈。
“我不走……聽到了沒有?樓舒婉,你已經瘋了——我才是最聰明的!讓我回去喝酒!我不跟你一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你這個瘋子!你以為你殺了……就很厲害了是嗎?你還沒看懂……”
“你再說大聲一點兒啊!”男子口中說的似乎是“殺了人”之類的事情,於是女子陡然回頭,喝了一聲。眾人聽得這類事情,雖然微微一愣,但並不感到出奇。先不說男子沒說清楚,就算真說清楚了,以山東一地黑白混雜的情況,能與陳老虎搭上關係的人,又會是什麼善茬?只是在聽得這話之後,便沒什麼人再開口調笑了。在這一片往來的,有武林大俠,也有綠林重犯,聚聚散散的,這樣的事情過幾日便會被眾人拋諸腦後。
走出春香閣,風雪撲面而來,女子擦了擦臉上的淚,走在前面。後方的男子掙扎了一路,口中說著她不是樓家人。待來到路邊兩輛馬車停靠的地方,女子才陡然回頭。
“是啊,我不是樓家人!可你是!那你看看你這個樓家人像什麼樣子?!樓書恒,你是樓家最後的男人了,你現在是什麼樣子?”
這二人便是杭州城破後輾轉各地的樓家兄妹。
“我?”聽到妹妹的嚴厲斥責,搖搖晃晃的樓書恒努力站穩,揮開旁邊拉著他也攙扶著他的漢子,瘋瘋癲癲地笑著,“我是聰明人啊!我就是這副樣子,因為我是聰明人啊!我要……要好好過,及時行樂!你……你才是瘋子!樓舒婉,你看看你在做什麼?……”
風雪之中,樓舒婉看著他,一字一頓地道:“我在讓樓家站起來!我……在為替爹爹和大哥報仇做準備……”
“哈哈哈,報仇?”樓書恒一邊搖晃著身體一邊笑,然後搖頭,“你要報仇,我不要啊!你這個瘋子……你還沒看清楚?你根本報不了仇!就算在杭州的時候你沒看清楚,到了這邊也該看清楚了!你報什麼仇啊?!整個梁山都完蛋了!你要報仇,憑什麼?你以為你殺了自己的相公就很厲害了?你……你只是殺了自己的相公而已,而且你根本就不在乎他,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怎麼不殺了我?”
樓書恒聲音漸低。樓舒婉站在那兒盯著他,目中充血,咬牙切齒地說道:“若非你是我哥哥,我早殺了你了……”
“哈哈,是啊。我對不起你,我跟他都對不住你。當初在逃難途中,我快要餓死了,被迷了心竅才……我錯了,不該拿你去換糧……”
“你閉嘴!”
“好。”樓書恒神經質地笑,“你不喜歡,我便不說了。可是……我看得清楚,樓舒婉,你報不了這個仇,我也不要跟你去報仇,因為你心裡根本——”
“閉嘴!”
“你心裡根本就——”
“閉嘴——”
“啪”的一聲,一個耳光打在樓書恒的臉上,樓書恒踉踉蹌蹌地往旁邊走了兩步,靠著馬車的輪子坐到地上。他“哈哈”地笑著,從衣袖裡拿出一個酒壺來,打開要喝。樓舒婉沖過去,照著他的心坎踢了一腳,然後又一腳踢在他的手上。
“不許喝了,哥哥——”
她沖上去對樓書恒一頓拳打腳踢。冬日裡穿得本身就厚,樓舒婉也沒有多大力氣,打了樓書恒一頓,也只是將他的酒壺踢飛,將他的衣帽打亂而已。樓書恒眼下根本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挨了一頓打,依舊滿身酒氣地在那兒不停地嘲笑樓舒婉。樓舒婉站在那兒與他對望片刻,終於吩咐旁邊的人道:“帶他回客棧。”
樓書恒被帶上一輛馬車,馬車要啟動時,樓舒婉仰著臉說道:“哥,我們回去再談。”
樓書恒將腦袋耷拉在馬車車窗邊,神情恍惚,低聲道:“我還要去春香閣……”
那輛馬車走了之後,樓舒婉在原地站了好一會兒,然後伸手按了按額頭。轉身時,看見被打飛在雪地裡的酒壺,她走過去把酒壺撿了起來。裡面的酒已經灑了不少,但還有,她站起身,舉起酒壺“咕嘟咕嘟”地給自己灌了幾口,臉上透出一絲紅暈,對身邊剩下的隨從說道:“走……咱們要把虎王的事情辦好……辦好以後就好了……”
一行人走向另一輛馬車,馬車啟動時,在離魚營縣不遠的一座小村莊的某間昏暗的柴房裡,有一雙眼睛正望著窗外飄下的雪花。這雙眼睛屬�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他此時身上邋遢,且異常消瘦,躺在一片雜亂的柴堆之中,半邊臉上傷痕累累,已經被毀去一半容貌,也因此,沒有人再能看見那邊臉頰上曾經被刺下的罪人印記。
不遠處的爐灶邊,一名衣著不算厚的農家婦人一邊哄著手中兩歲大的孩子,一邊往灶裡加柴,給房內添些溫度。
她一直在絮叨:“當初把你撿回來,就是看你身材高大,就算不是什麼綠林強人,身體好了也能幫忙做些事情。哪知道費那麼大力氣把你治好了,你倒變成了傻子,唉,賠錢貨,你再這樣明年開春我就把你趕走了……你為什麼總是看窗戶?我知道,你冷是吧,等一下我幫你拿東西堵一下……”
她是這個村莊裡的一名寡婦,有些姿色,丈夫在世的時候,家境倒也算得上殷實,但是丈夫去世後,她的生活就每況愈下了。
幾個月前,她救下一名被水沖到岸邊的漢子,他身上的傷看起來都是刀槍所致。她當時就有了小心思——與其與其他親族共分丈夫遺下來的那些東西,不如自己傍個強人,便費心費力地將對方治好,誰知道治好後這人整日沉默,不發一言,被打罵也不知反抗,讓她覺得這買賣實在是不划算。但天氣漸漸冷起來,她也不好就這樣將一個傻子趕出去,便將他安頓在這柴房裡,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讓他自生自滅了。
不過這件事其實也給她帶來了不少麻煩——夫家的東西終究是夫家的,往日裡一些親族想要占去,總得遮遮掩掩,現在她收留了一個男人,這些日子上門說閒話的人便多了起來,佔便宜也理直氣壯起來,令她每次都要與對方爭吵一番。
她與人爭吵之時,男子便在柴房裡靜靜地聽著。這寡婦吵完了回來,每每也會將他數落一陣:“若不是天氣太冷,我早把你趕出去了……”
到了第二年開春的時候,這個村莊裡就多了一個傷了半邊臉的沉默農夫。由於他身材高大,身上又有不少刀疤,村裡人雖然漸漸知道他很好欺負,卻也沒有人真敢做得過分,不少人覺得他或許是有些來頭的——或許是某某山上的山大王。這類事情在這邊都是無所謂的,所以也沒什麼人有報官的心思。
他下田種地的時候,寡婦會帶著孩子送東西過來,有時候就在田邊看他幹活。村子裡的風言風語很多,但她不在乎,加上性格潑辣,偶爾還會跟人吵起來。待到她丈夫留下的東西逐漸被瓜分完,此二人便睡到了一張床上,而那是第二年秋天的事情了……
命運的軌跡猶如無數亂弦,有時候會產生交集,分開之後,便不知何時能再交匯,甚至不會再交匯。景翰十年十二月初,蘇文昱與王山月離開山東,回到汴梁。管理那營地幾個月,蘇文昱似乎接受了一番難言的洗禮,整個人的氣質都有了變化。而王山月最近與祝家莊發生了些許摩擦,甚至令得祝彪將他結結實實地打了一頓。
原因在於,王山月在扈三娘與祝彪的關係中成了第三者。
揍過王山月之後,祝彪托王山月向寧毅帶話:“過完年,我便去京師。”
此時的京城,臨近年關,一片繁華……

第四章
回歸小家謀劃大計 正點鴛鴦誠醫心病
武朝景翰十年冬,汴梁。
雪是到十二月裡才開始下的。雖然大夥兒都講“瑞雪兆豐年”,但是在景翰朝這第十個年頭裡,整個下半年顯然是個挺好的年景,溫暖的時間長了些,也給了許多人更多活路。
到得天寒時節,汴梁內外也像是被一股暖流籠罩著,乞丐們在城外聚集時,城內外大戶的救濟一直不曾停過。由於燕京已複,此時舉國上下對戰爭的熱情更加高漲,富商豪紳對外呼籲早日平定燕雲,對內則多行仁善之舉,委實是舉國一心,上下一體。
對文人來說,這個冬天的汴梁城是令其嚮往的地方。自秋季開始,全國各地的文人學子便紛紛趕往汴梁城。這些人中,有的是提前過來為來年春闈做準備的,有的則是聽聞收復燕雲的消息後進京跑官的。
武朝的書生已經太多,有功名者多有官位者少的問題一直存在,且該問題會越來越嚴重。如果燕雲十六州得以克復,立刻就會多出一大批出缺,現下,有功名者是絕對有必要進汴梁跑官的。
文人聚集,除了令京城的各家客棧一時間人滿為患,也令各種文會盛事不絕,青樓的生意一時間也是火爆異常。雖然在一些苛刻的文人看來,大量歌功頌德的文字未免有千篇一律、難有創新的遺憾,但如此盛世,總還是值得稱道的,而且,由於南面方臘授首,北面燕京平復,梁山眾匪伏誅,這段時間裡,汴梁流行的詩詞風格倒是比先前的豪邁了些許,書生們的墨端筆尖看起來都有了投筆從戎的班超之志。
在這樣的形勢下,這一年裡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方臘、梁山乃至汴梁的詩詞多少有些關係的一個名字,在端午的喧囂過後,便逐漸淡出了汴梁的上流圈子,成為只有某些人知道,並且想起來多少會覺得遺憾和不解的一個存在,這個名字便是甯毅寧立恒。
自山東回到汴梁之後,寧毅並未正式加入密偵司,沒有像秦嗣源讓他考慮的那樣,入國子監求功名,也沒有在任何公開的正式場合出現,僅在秦府掛了個幕僚之名。這位剛剛破了梁山的功臣回歸家庭,開始享受“相妻教子”“頤養天年”的悠閒生活。不過,在那生活的背後,他安排了一些商業計劃,且這些計劃在悠閒的步調裡逐漸成形。
當然,對秦嗣源那等級別的人來說,商業是完全進不到“大事”這個概念裡的。
秦嗣源因為總理北伐事務,聲勢也水漲船高,在右相府內部,還有密偵司內部,這一年真正令人振奮的事情並非童貫北伐,也不是南方平定,而是寧毅去往山東,兩個月就解決了如日中天的梁山隱患,這才是真正的強心劑。
對秦嗣源等人來說,寧毅在這件事情中表現出來的能力,特別是在大破梁山之事中展露出來的對人心的掌控手法,雖然詭異近妖,但也表明,寧毅若想做事,一般的大小事務必然難不倒他。對這人要如何去用,秦嗣源有過想法,但即便與覺明、堯祖年等人商議了數次,還是拿捏不准。然而,寧毅回到汴梁選擇了隱身幕後,這委實是出乎眾人意料的一件事。
若是一般的年輕人,秦嗣源等人必然不容其如此“自誤”,但寧毅說話行事自有一股胸有成竹的氣勢,特別是這次回來,雖然對旁人坦白自己現下不想進官場,但對後續的事情,表現出來的並不是逃避的態度,而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寧毅承諾了相府今後有什麼事情自己必然會出來幫忙,但除此之外,給人以有很多理念要去實現,不能多分心的感覺。
秦嗣源以往與寧毅交流便知此人心思複雜,而杭州、梁山的事情之後,寧毅心中那個儒家體系,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到底是什麼樣子,大家就更難看清楚了。按照他們之前的想法,寧毅當初心灰意懶可能是遇上了難題,此時既然有自己的打算,想必也是因此而來,因此秦嗣源勸說未果之後便不再多言,只道在相府之中給寧毅一個幕僚的身份,密偵司中也有個位置,平日裡固然清閒,需要幫忙時便得過來,寧毅也點頭答應了。
他就此自汴梁的上流圈子中淡出。
當然,這三個多月裡,對當初答應讓寧毅遠離朝堂這件事,秦嗣源等人或許是有些後悔的。因為這段時間寧毅做的事情並不多,歸納起來,無非是弄起了一個雜耍班子,買下了幾間鐵匠鋪、造紙坊、磚窯、酒坊和販賣大米的鋪子……
對普通人來說,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很是紛繁複雜,但在覺明、堯祖年等人眼裡,無非是些扔錢就能搞定的。寧毅之前有沒有考察過,他們不知道,但整個過程看起來真是非常悠閒,他仿佛只是在悠閒度日中順手買了些東西,然後將這些班子、鋪子的資源、人力弄到城郊的一處莊園中,做了一下集中的、方向性上的改造。
在甯毅的興趣涉及米鋪時,秦嗣源想起了一些事情,找寧毅聊過一次,主要是因為甯毅曾在杭州城中弄出過“擂子”和“風車”。當時那些東西並未流傳開,此時秦嗣源卻不得不考慮它們帶來的影響,便詢問甯毅,寧毅也承認確實是想在這上面做些文章。
武朝雖然富庶,但貧富差異大,對上層來說,吃精米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情。不過老實說,為米粒去殼的工序一直都相當煩瑣,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它決定了精米的價格。假如寧毅真的做好準備,將“擂子”這些東西弄出來,雖然這類工具的技術含量不算高,不能十年八年地盈利下去,但以寧毅的能力,短期內大賺一筆是非常容易的。此後這種碾米工藝流傳開來,精米的價格下降,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但在眼下,寧毅著手此事可能會帶來一些麻煩。
“如今我朝雖然富庶,窮人也不缺生計,但畢竟是在打仗時期,後勤極為緊張。若是遼亡之後,金人再有威脅,這種緊張局勢就會一直延續下去。此時若將精米的價格壓下去,家境稍微殷實者也以此為食,恐怕就會導致米糧短缺。因此,我希望立恒將此物暫時封存……”
這只是寧毅感興趣的事中的一項,既然秦嗣源開了口,寧毅也就作罷了。在其他事項上,除了在江寧就有過的高度酒,他的佈置都是隨意而閒散的,沒有多少人能看出他的意圖來。總之,對開始熟悉寧毅這個人的覺明、堯祖年等人來說,這個原本有著眾多在別人面前露臉的機會的年輕人,從那以後就奇怪地銷聲匿跡了,在汴梁這個複雜的大圈子裡做起一些旁人看不懂的小事情來。
同樣的疑惑,汴梁另一端,礬樓第一花魁李師師的心中也有,特別是當冬日到來,汴梁城中文會興盛的時候,她偶爾想到那個名字,卻越發感到迷惑。
五月,寧毅從汴梁離開時,她就開始關注山東的各種事情,後來聽說了整個事件,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八月底甯毅從山東歸來,除了見過她一次,算是給朋友報個平安,此後的幾個月,寧毅的名字便再也沒有出現在汴梁的諸多盛會中。她知道這個同鄉在汴梁,也知道他非常厲害,但他就像空氣一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每每想起,她就深感疑惑:在這麼多人盡情展示他們的才能的盛宴中,那個人……到底在幹些什麼呢?
清晨,溫暖的房間裡,房間主人打開窗戶,將一絲清冷的空氣放入房內,房間裡響起的,除了無聊的、不著調的歌聲,還有嬰兒“咿咿呀呀”的叫聲。
“小小姑娘……清早起床,堅持鍛煉!身體好!我們唱歌,我們跳舞,祝福大家……新年好……”
“啊啊啊——哇哇哇——”
床上穿得像個球似的小嬰孩兒坐在那兒揮手,“咿咿呀呀”地叫著,顯示著他的好心情。從床上下來的女子還在扣衣服的扣子:“還沒好呢,還沒好呢,我沒穿好衣服,不要開窗戶了相公,冷到曦兒怎麼辦?”
“蘇檀兒你這麼慢怎麼出來混飯吃?我家寧曦才沒有那麼嬌生慣養,對不對?”
房間裡,用作取暖的火爐中,不久前才在這片天地第一次出現的蜂窩煤還在燃燒,上面的水已經很熱了。寧毅抱起起床後也不怎麼哭鬧的孩子時,小嬋與娟兒端著水盆進來,摻了熱水之後,擰了毛巾給甯毅,寧毅在臉上敷了敷後,趁著還熱,按在嬰兒的臉上擦了一陣。
面對父親的這種折騰,寧曦“哇哇”大叫,幾乎哭了起來。被寧毅擦完之後,寧曦的臉紅彤彤的,像個蘋果。待到小嬋將委屈的孩子抱走,寧毅才搖了搖頭:“熱一點兒有好處啊,曦兒居然還敢反抗。”隨後他才過去給自己洗臉。
蘇檀兒便走過來,點點寧曦的臉蛋兒:“爹爹太壞了,對不對?”
“說我壞話我聽到了。”
“哼!”
寧毅他們獨立出來之後,一家人的感覺到得這兩個月方成形。事實上,寧毅才從梁山回來時,家中是沒有這般熱鬧的。早熟的蘇檀兒習慣了管理一個家庭,小嬋等人也早就熟悉了一個大家族的步調——規矩要森嚴,主人要有威信。特別是甯毅離開,為蘇家復仇的那段時間,蘇檀兒支撐起一個家庭,就更加需要對家人的約束力。最初那段時間,她們擔心寧毅的安危,又要適應新的地方,日子是過得有些悶的。
寧毅回來之後,一切才改變。
一個家庭總得有一根這樣的主心骨。甯毅回來之後,蘇檀兒等人才真正算是有了個依靠,在眼下的世道,這種感覺格外明顯。只不過,也因為寧毅歸來,一切似乎又往另一個方向偏了許多。
寧毅在規矩上並不太講究,雖然在這個家裡算是“老爺”,但眼下只有二十幾歲的他沒什麼架子,有時候圍著孩子轉,有時候開開妻子、小嬋等人的玩笑,對新來的下人也是和顏悅色的。雖然家中從江寧跟來的僕人多少知道甯毅厲害,但兩三個月的時間下來,整個家庭的氣氛變得與江甯蘇家迥然不同……
寧毅並沒有廢除太多規矩,也沒有去掉太多禮節。對這個位於大貨行街附近延和裡上的院落而言,裡面的氣氛變化,是自秋末時分,男主人歸來之後開始的。
一路跟隨寧毅北上,原本屬�蘇家的舊僕人應該沒有想到,北上之後這個家庭氛圍會變得如此輕鬆。江甯蘇家是個大家族,雖然還算不得那種極有內蘊的家族,但治家方法自有一套。蘇檀兒領著家人北上,在這裡定居之後,維持的也是一樣的氣氛。特別是在男主人缺席的情況下,她一個二十歲出頭的女子,想要掌家,便必須有威嚴。只是寧毅回來之後,一切就悄然改變了。
那並不是多麼刻意的變化,只是氣氛這種東西,會悄然從最尋常的言行舉止之中滲出來。寧毅在家中向來是和善的,有時候甚至有些亂來。秋天過後,冬天到來時,蘇檀兒也就有些哭笑不得地跟隨了夫君的步調,適應了這樣的變化。有些時候,這樣那樣的隨意言行甚至會損及她這個女主人的威嚴;也有些時候,她會覺得自己被折騰得儼然回到了少女時期,可以肆無忌憚地笑鬧。事實上,她還是少女的時候也沒有這樣幼稚過。
從第一次明確自己想要經商開始,她就一直維持著“成熟”的心態。在這個世上,作為女子要有怎樣的儀態,作為主人要有怎樣的威嚴,為人妻為人母后要有怎樣的舉止,對她而言從來都是非常明確的,她也確實做得很好。
蘇檀兒與甯毅成親之後,特別是二人取得了彼此的諒解,溝通順暢之後,開心的日子是很多的,雖然從南下杭州開始一直有許多事情要做,後來又面臨方臘造反、分家、毀家之仇。她未曾想過,自己如今為人母了,竟會變得更加幼稚。有時候被這夫君捉弄一下,她也會氣不打一處來,想要“追殺”他。前不久她還被化裝成男子,被他拖著去一場詩會上湊熱鬧。後來逛燈市、猜燈謎時她才知道,原來這個夫君也不是萬能的。
到底是開心,還是覺得不好,她也說不清楚。面對外人,在經營布行、新建作坊這些事情上,她還是努力維持著女主人的威嚴。在家中的下人眼裡,她或許還是那個相比男主人來說更為可怕的女主人,但總有些時候這份威嚴會被逼得維持不下去。而她只得慢慢地適應,體驗一些從沒有體驗過的感覺。
“哇——不要咬我啦,小曦,娘親在洗臉呢,你再塗口水上來娘親也給你洗了……”
熱熱鬧鬧的臥室裡,蘇檀兒正在洗臉,寧曦伸著手要往母親這邊靠。小嬋抱他過來後,蘇檀兒才發現孩子要用口水塗她的臉,連忙笑著用毛巾將他嚇跑。寧毅給房間通了一陣風,然後關上窗戶,笑著接過孩子。
“這是要親你,哪裡是塗口水?我們家小曦給你一個吻,你居然不接受。來,給你偉大的爹爹一個……呃,不給?有個性,試試你小嬋姨……”
洗漱過後,小嬋與娟兒端著水盆出去,又去廚房催早膳。蘇檀兒接過孩子,坐在床邊喂他吃早餐。家中雖然請了乳母,但大部分時間蘇檀兒還是自己哺育孩子,甯毅坐在床邊與她討論孩子長第二顆乳牙的情況。
“再長兩顆,他就真的要咬我了……”
剛剛洗過臉,此時的蘇檀兒面孔素淨,髮絲微亂,因為不想被咬,語氣有些惆悵,臉也有些紅。小曦不久前長第一顆乳牙時,她就偷偷跟寧毅說過這事——小嬰兒不懂母親的疼痛。說這事時,二人正躺在被窩裡,寧毅還跟她試驗了一下,讓她嘗到了被咬的感覺。對蘇檀兒來說,縱然寧毅對她做什麼她都覺得理所當然,但想起來還是會覺得有點兒羞恥。
也只有在獨處時,二人才會說這類事情。之後打扮完出去時,蘇檀兒便又是那個端莊從容的寧家主母和精明的女商人了。事實上,這個已為人母,也有著諸多自覺,已經扛起許多事情的女子,真說起來不過是後世剛進大學的年紀。而此時的她,對扛起半個家甚至一個家這種事情,已經覺得理所當然,倒是偶爾被寧毅發掘出來的屬�少女的歡樂,或許才是她認為的額外收穫吧……
蘇檀兒的這類認知,有時候會令寧毅感到溫暖。
“說起來,城外的幾間作坊馬上就要完工了,如果能拿到呂家的第一筆生意,年關這一段時間恐怕都有事情可以做。不過已經開始下雪,之前招進來的新工人,我打算一家家地去拜訪一下。相公你說,我們上門是送些棉布好,還是送些木炭好?……”
輕輕地拍著胸前的孩子,說了些閒話之後,她便又進入了女強人的思維裡。寧毅不贊成她下雪天亂跑,說讓管事去就行了,蘇檀兒則認為自己一家剛到汴梁,管事在工人之中不見得有聲望,主家過去更顯得重視。二人議論一陣,外面傳來喧鬧聲,意味著家中的年輕人早晨練武之後回來了,早膳的時間也快到了。
他們從江寧過來之後,這個家裡除了有跟來的賬房、管家、護院、廚子、雜役,還有蘇文定、蘇文方等堂親表戚,加上新招的僕人,四座院落中一共住了五十來人,頗為熱鬧。為了避免家中再發生蘇家血案中出現的一幫年輕人拿刀都不太會的情況,寧毅要求這些兄弟多多接受訓練,又請盧俊義出手,在這幾個月裡教他們一些東西,不過大部分時候督促他們訓練的其實是燕青。
自山東回來之後,投誠的一部分梁山將領,確定可用的,如秦明、關勝等人,在秦嗣源幫忙洗白之後加入了與右相府關係不錯的軍隊。燕青是很有本領的,寧毅建議過讓他加入密偵司。但這類事情對燕青而言並不重要,他要等盧員外洗白之後再考慮其他事。
甯毅雖然承諾了幫盧俊義洗白,但是後續的事情其實比較麻煩,畢竟當初參與陷害盧俊義的梁中書乃蔡京的女婿。為此,秦嗣源與蔡京那邊交涉過幾次,最後雙方各退了一步。給盧俊義洗白身份很簡單,後續的奪回家產等事情則很麻煩。另外,盧俊義適合從軍,燕青則適合搞情報,秦嗣源這段時間對盧俊義挺有好感,想要等到有更合適的位置時再給盧俊義安排,便暫時將此事擱置下來。
寧毅對此有些內疚,無事的時候拜訪了盧俊義、燕青幾次。其實盧、燕二人對甯毅原本有著敬而遠之的心理,因為這傢伙用起計來太狠太毒,但來往幾次之後覺得不妨交交朋友。因此,當甯毅拜託盧俊義教教家裡的文定、文方等人武藝時,盧俊義也就答應下來。
於是,最近這段時日,每天早上天沒亮,蘇家的一幫年輕人便得出門接受一番訓練,主要是為了強健體魄。
不久,蘇家用膳的偏廳裡便熱鬧起來。這間偏廳不小,同樣以蜂窩煤爐取暖。甯毅與蘇檀兒過來時,親族、管事等人大多已經到了,蘇文定、蘇文方等人都已經洗過臉換過衣服,蘇燕平拿了一枚雞蛋在臉上敷,大概是在先前的交手中被誰打了一下,但這個時候還是一邊敷一邊“哈哈”地與人說笑打鬧。甯毅夫妻進來時,眾人收斂了一下,與他們打了招呼。
“二姐。”
“二姐夫,早上好。”
“二姐夫,甯曦呢?”
旁人並不清楚這個家庭的底細,或許會覺得女主人遠比男主人來得有威嚴,有時候甚至會覺得她不好相與,但是在文定、文方這些人眼中,這個家裡真正的主心骨是寧毅。在江甯之時以一人之力逼退梁山匪人,而後三個月內蕩平梁山泊,此後無論他表現得如何和善,或許有人會覺得他和藹可親,但沒有人會覺得他良善可欺,至少他在,這個小家庭會保持著迫人的氣勢一路往前走。
“別甯曦寧曦的,蘇文定你個渾蛋,昨天就是你跑去逗他,把人弄哭了,害我哄了半天。”
在寧毅的笑駡聲之中,杏兒推著木制的小嬰兒車掀開簾子進來了,蘇文定等人笑著一擁而上跑去逗弄小孩子。蘇檀兒抿了抿嘴,哭笑不得——這樣逗弄一般沒什麼好結果,孩子一開始固然嘻嘻哈哈,但不久就會不堪欺負哭起來。由於有了之前的經驗,杏兒掉轉嬰兒車開始逃跑。房間裡的幾名管事、老一點兒的蘇家賬房這時候都笑眯眯地看著事態的發展。
不久,各種早餐被送上來,這段時間也是每個人決定今天做什麼事情的時候。在此時的甯家,蘇文定與幾名掌櫃主要還是幫蘇檀兒經營布行,最近諸多事情已經準備就緒。蘇文方、蘇燕平以及其餘幾個人則被寧毅安排在城外那座大院落裡,負責各種雜事,譬如思考新的雜耍項目,打造製作蜂窩煤的器具,管理大院中工人的膳食,進行獎賞記錄等。
甯毅建立的那座大院落此時還處於一團糟的狀況,體系還沒有完全成形。雖然薪酬和獎勵優渥,但事實上,被招募過來的工人還不是很明確自己需要做的事情。冶鐵方面就是請了些鐵匠,讓他們按照吩咐打造東西。造紙的作坊裡,蘇燕平負責督促工人試驗各種造紙材料,不斷完善工序。許多時候還是由寧毅提出構想,大家按部就班地實行。磚窯裡,就在這幾天,已經燒出了幾種不容易碎的耐火磚——由於寧毅之前對材料就有涉獵,因此幾個月內就有了成效。這些耐火磚主要用作煤爐的內膽。
這時候如果要製造可移動的蜂窩煤爐,是很難像後世那樣用鐵皮進行包裹的——打造鐵皮的成本太高,而用竹質或木質的外殼,外面以鐵絲繞幾圈,就得考慮隔熱效果。為了將這個簡單的東西投入市場,作坊花了兩個多月的時間,但鐵絲仍舊占了成本的相當一部分。
在這些東西之外,那個外人眼中的雜耍班子,試驗的是各種新奇的魔術。按照寧毅的預想,應該是先建立一個專門負責頭腦風暴的團體,為各項事務提供創意和系統的計劃,但是眼下很難集中一批聰明人來做這類事情。先前在江寧經營竹記之時,寧毅就開始注意雜耍之類的藝人,這時候便集中了一些勉強可用的藝人,讓他們幫忙先提供魔術、雜耍方面的創意。
可以說,整個大院之中的事情完全沒有走上正軌,就目前而言,裡面的工人都不具備太多主觀能動性。寧毅也只能在混亂的狀況下慢慢將一個管理機制做出來。例如蜂窩煤這一塊,當基本的工序確定後,寧毅就挪出一部分人去建造工坊,將有能力創新的幾個熟手匠人留下。再如,當造紙的作坊初步出成果後,寧毅會再挪出一部分人,只留下可以創新的匠人。對其餘的作坊,寧毅也都如此管理。流程體系、獎懲制度等肯定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建立的,但好在這些于寧毅而言也不是非常麻煩的事情。
整個大院中,眼下進展最快的,或許是火藥方面,因為眼下在裡面做事的是梁山的“入雲龍”公孫勝。他在梁山覆滅之時被抓,選擇了投降。寧毅對其進行調查後發現,這位說起來能呼風喚雨的梁山頭領實際上最擅長的是丹術,雖然武藝頗高,卻醉心於各種古怪的研究。
詢問過盧俊義、燕青、秦明等人的看法後,寧毅又跟這位公孫先生聊了幾天物理、化學,又將黑火藥等東西給公孫勝看了看,最終決定支持公孫勝的丹術研究,成功拉攏技術宅一名。雖然眼下彼此的認知體系很不一樣,但至少寧毅的不少想法公孫勝都有能力研究。類似硫酸、硝酸等物,寧毅當初擺弄了很久都沒什麼進展,這位煉丹之人卻有足夠的能力制出來,算是給化學研究開了個好頭。
“不過……二姐夫你真不該把那個什麼火藥配方給他,最近那個公孫先生整天在院子裡製造爆炸,遲早有一天把自己弄死……二姐夫你知道,他們道士有一招,可以把火藥扔出去的同時點燃,昨天那個公孫先生就在扔火藥的時候一把火把自己的袖子給燒了,幸好我們在旁邊趕快拿東西打,他才沒事……”
吃著饅頭,蘇文方說起這事,眾人也是議論紛紛,寧毅一邊喝豆漿一邊笑。
“喀,沒事,看好他就成,做點兒試驗不用管他……今天我去看看那個耐火磚,只要工序沒問題了,就準備拿去賣錢……燕平你準備好,接下來會很忙,怎麼做我今天會跟你說。我們最多只做一兩年,快進快出。這種東西技術含量不高,我們做起來之後,很短的時間內別人就能模仿出來,到時候我們就平價售出去。這個只是給你試手,但你不要掉以輕心……”
眾人說說笑笑,蘇檀兒則安靜地吃著東西,笑著看寧毅與自己的一幫堂弟閒聊。在布行的生意上,蘇檀兒的風格是比較硬朗的,在培養人才方面她卻不如寧毅。只有在寧毅面前,這些原本在蘇家碌碌無為又有點兒好吃懶做的年輕人才會展露出這樣的活力。
說得一陣,蘇燕平道:“聽說文昱最近幾天便要回來了,還有那個王山月。”
蘇燕平之前與蘇文昱一同北上,蘇文昱留在了山東那邊做事,如今自己終於也能跟著寧毅管理某方面的事情,倒是有些想這位兄弟了。寧毅笑著道:“估計因為大雪耽擱了,這兩天也該到了。過年以後,祝家莊的祝彪也會過來,到時候便是他來訓練你們的武藝了,人家很厲害的,你們不要掉以輕心。”
蘇文定攤手笑道:“我們現在也很厲害了!”眾人笑著附和。寧毅笑著搖頭:“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等著挨揍吧你們。”
回到汴梁之後,甯毅與王家其實有過不少聯繫。王家以前以制墨聞名,但由於王其松等王家男丁的死,制墨的手藝已經失傳不少,來到京城之後從事的大多是出售古籍之類不怎麼賺錢的生意。甯毅與對方聯繫了一陣,蘇檀兒也過去拜訪了幾次,希望王家人能夠經營印刷、出書之類的生意,寧毅可以代為做計劃並幫助管理,兩邊聯合。
畢竟現在是文人的世道,不是商人的世道,王家出書跟寧家出書是兩個概念。以後就算出些事情,有王家的聲譽擺在前面,又有哪個官員敢管?只是這些事,還得王山月回來之後才能正式確定。
一家人熱熱鬧鬧地用過早膳,各自回房。蘇檀兒換上出門的衣衫,披上狐裘,抱著孩子,坐在寧毅懷裡說了會兒話,藏在狐裘絨毛間的小臉上偶爾泛起少女般純美的笑容。不久,外面準備好馬車,杏兒過來時,蘇燕平也過來找寧毅了。甯毅抱著孩子站在窗邊,寧曦揮著小手送蘇檀兒出去,她也笑著回頭揮手。不過,在跨出那邊院門時,陽光照射在白皙的側臉上,她已經從少女狀態返回舉止從容的蘇檀兒的狀態……

汴梁城郊。
半個上午的時間,左厚文都在馬車裡看著對面院落間那名進進出出的女子的身影。那邊是一間新開的布坊,最近一段時間,陸續有東西被運來、搬進去。今天下起雪來,但作坊裡仍舊如此,一批織機被運送過來,工人們將它們搬進門去。一名身著狐裘的女子看起來像是主家,來來回回地查看情況、指揮工人行動。那女子梳著婦人髻,面容素淨、美麗,單從容貌上看,很是年輕,氣質卻不容小覷,臉上雖帶著微笑,但說話幹淨利落,讓人不敢有絲毫懈怠。
年輕柔美與成熟乾淨的氣質就那樣混合在一起,大雪之中,她猶如傲然開放的水仙。
他已經四十多歲了,名下的這間布行只是樁小生意。今天他也只是隨意過來看看,不料竟看見這樣一名奇特的女子,於是忍不住讓馬車停了下來。他也見過一些商人家的女子,多是丈夫去世之後撐起一個家的,眼前的女子卻與她們有些不同。大雪之中,她顯得太過年輕素淨又太過從容了,與一般商戶女子強撐起來的從容並不一樣。
“那是什麼人?”放下手中的《詩經》,他問了問作坊的管事。
“新來的,布行好像叫‘蘇氏’,但聽說主家姓寧,那女子自稱‘甯夫人’。”
“蘇氏?寧家?這麼奇怪。她丈夫死了?讓一個女子出來抛頭露面。”
“沒有,她丈夫來過幾次,是個書生。”
“這樣啊。”左厚文皺了皺眉頭,大概明白了,書生配商人家的女兒,這事不算少見,但願意做這種事情的書生也是骨氣有限,“下次問問人家的名字。劉管事,回去吧,回去以後看看有沒有……這個寧家遞來的帖子。”
與此同時,城外某座大院落當中,寧毅正與蘇燕平蹲在地上看燒制出來的耐火磚磚坯。不久,有人遞來帖子,道是相府有事相邀——王山月與蘇文昱回來了。
臨近年關,右相府中頗為熱鬧。不僅是王山月這類與秦嗣源有師徒之誼的小輩過來拜訪,秦嗣源的長子秦紹和早幾日也已經抵京,秦紹謙還要幾天才能到,另外還有秦家的諸多親族,令得相府之中一時間恢復了當年秦嗣源任尚書時的氣氛。
小輩們在這裡聚集,相府的許多幕僚、朋友也時常受邀過來,一群人或是坐而論道,或是聊些政務實事,對家中有志於政途的小輩來說,隨便聽一些都是一次不錯的教育,這也算是這位身居右相之位的老人對家人的提攜了。
由於相府人多,寧毅過去的次數便相對少了,其中好幾次還是被對方邀請的,這種一般推不掉。而且,他是以“師長”的身份過去的,在一群年歲、輩分頗高的人物中間頗為顯眼。作為右相府中最年輕的幕僚,甯毅與秦嗣源、堯祖年、覺明等人都是平輩論交,這是三個月平梁山的戰績帶來的地位。以寧毅的底蘊來說,他也犯不著太過謙虛,他的儒家知識或許不足,但他有另一套理論——現代哲學理論,自圓其說的同時還每每能發人深省。
秦嗣源交遊廣闊,甯毅自然也會遇上一些質疑者。前些天一次聚會上,一位曾在秦嗣源手下學習的四十餘歲的知州,見甯毅只是商戶,又年輕,便闡述了一番商人的低賤與危害性,舉了自己州內的例子。甯毅一開始並未理會——他畢竟年輕,在這樣的聚會中是不好出頭的。但後來對方言辭激烈起來,說到了寧毅身上,寧毅這才將士農工商的體系剖析了一番,從整個體系如何組成講到如何運作,從商業是如何發展起來的說到商人的現狀與訴求,具體是怎樣,為什麼是這樣等,又對那知州下頭的商人的想法進行了分析。待到寧毅將那知州的所有言論一一駁斥完,房間裡的人大多蒙了。當天晚上,被秦嗣源說了一頓的知州過來找寧毅,道歉之後詢問治理麾下商人的對策……
對甯毅來說,這其實就是一次簡單的推銷行為而已。
他既然要出來做事,肯定會遇到這樣那樣的質疑聲,即便是處於一個陣營,大家也未必能夠一團和氣。對這些事情,寧毅早有心理準備,秦嗣源也是明白的,不至於讓手下的人出現太大的衝突。
寧毅既然年輕,大部分時候自覺避開才是明智之舉。在秦家的親屬當中,有些人忌妒他,有些人則打聽他的狀況,考慮可不可以嫁個女兒給他……寧毅有時候也會覺得頗為麻煩。
這次寧毅過去之後,在相府之中見到的都是熟人。堯祖年、覺明、紀坤等人都算是王山月的長輩,秦嗣源還未回來,但秦紹和、聞人不二等人都在,甯毅到時,眾人正在向王山月詢問山東那邊的情況,見寧毅到來,大家笑著說“主角來了”。甯毅跟王山月打了個招呼,詢問之後,知道王山月是昨天夜裡到家的,今天早上便入城來相府拜見。蘇文昱不好跟著來右相府,應該是回家了。
眼下已近午時,不久,秦嗣源從外頭回來了。同行的還有如今的戶部侍郎唐恪唐欽叟,他與王其松本是舊識,聽說王山月返京,便過來看看。
事實上,甯毅與唐恪也有過兩面之緣了。端午節的詩詞傳出之後,這位在外頗有才名的大員便向秦嗣源詢問,為何不將寧毅這等人才舉薦入國子監。唐恪如今官位雖然遜于秦嗣源,但二人頗有私交,近兩次過來,見到甯毅,唐恪依然關心此事。
另一方面,唐恪本是杭州人,與錢希文也有交情。方臘等人將杭州打得一塌糊塗,在聽秦嗣源說過寧毅為杭州解圍,又曾在錢希文死前去探望的事情後,唐恪對寧毅本是頗有好感的,只是接觸兩次後,對寧毅鐵了心不進官場的想法頗為不悅,苦口婆心地勸過寧毅幾句,如今對寧毅的印象便算不得太好了。
見面時的問候、閒聊其實都是老一套,寧毅已經跟相府的人非常熟悉,說話間絲毫不見生分。正午時分,相府之中擺開宴席,甯毅與王山月等小輩一桌,說說笑笑間,這群人中的老大秦紹和過來了,與寧毅說了些事情。
“最近兩天,我與家父家母商量事情時說到了甯兄弟,總覺得甯兄弟不出來為官太過可惜,因此愚兄也想來嘮叨一番,不知甯兄弟心中到底是什麼想法?……”
關於這件事,與寧毅聊起的右相這邊的人,秦紹和不是第一個。在確定寧毅真的打算經營商事,暫時不考慮走仕途後,秦紹和才笑著說起別的事情。
“此事甯兄弟再考慮吧,其實家父是很希望甯兄弟走到台前的,為幕後之事,將來未必有保障……不過,既然甯兄弟暫時沒興趣,愚兄與家父家母商議過後倒是覺得可以拜託甯兄弟一些其他的事情。”
“嗯?”
“你也知道,相府這麼大,各種開支不菲。父親致仕之後,府中原本經營的生意都已放下了,這次父親起複後經營的一些生意,其實都是以相府的面子在換錢。生意上的事多由坤叔處理,但坤叔其實並不擅長經商之事。我與母親商議過後,覺得不妨由立恒接手,代為照管……”
聽秦紹和說起這事,寧毅笑了起來:“秦兄知不知道,最近三個月,我花錢如流水?我不僅一分銀子沒有賺到,反倒花出去了將近十萬兩銀子,還都是從我家娘子手裡拿的。”
秦紹和拍著寧毅的肩膀,搖頭大笑:“欸,甯兄弟勿要謙虛,只憑甯兄弟在對戰梁山中的表現,只要做生意,我就敢全跟。其實我與父親說起的時候,家父考慮的不是甯兄弟賺不賺得到錢,而是覺得不該讓你來做這等小事讓你分心。你雖然拒絕出仕,但相府之中還是有一些政務要推到你頭上的,接不接生意,那是小事,政事你可不能推。”
秦嗣源這個右相,目前相當於總理一職。寧毅掛著相府幕僚的名頭,最近一段時間確實有一些政務要接手,多是跟官場、商場有關係的。有一些甯毅可以自行處理,有一些還是得詢問堯祖年等人官場上的細節,並請他們給出建議。這點兒小活並沒有讓寧毅覺得忙碌,因為相府說只是讓他給建議,不過估計大部分時候是按照他的建議去辦了。
說到這個,寧毅點點頭,隨後面容嚴肅起來:“其實做生意靠的是背景,把右相府的事情給我,我當成入股的話,比我一個人大包大攬地做方便得多。只是關係到錢,相府的生意又是方方面面都涉及,通常由內部的人來管理,相府這麼多人,你偏偏交給我,不怕鬧出問題來,一幫親戚不高興嗎?”
“那都是小事。”秦紹和如今也是任一地知州的大官,若非寧毅與家中關係親近,根本不會這樣與寧毅說話。知道甯毅這樣說其實是答應了,秦紹和大手一揮,笑著舉杯:“如此便拜託甯兄弟了。至於家中是怎樣的規矩,過完年便會讓家母與大家說個清楚,這些事情相信難不倒甯兄弟……”
說完這些,他又輕聲笑著道:“其實甯兄弟在我那些表妹、堂妹中名聲頗好……”
寧毅揮手:“打住,兄弟是入贅的。”秦紹和忍不住大笑起來。
一桌人又閒聊了一陣,飯局快結束時,寧毅找來王山月,向他詢問與祝家莊的過節,王山月的臉上顯出猶豫的神情。
“都是些誤會,我與扈姑娘其實沒什麼。”
“真的?”
“我一開始也莫名其妙。”王山月皺著眉頭,糾結不已,“你也知道,梁山的事情結束以後,密偵司在那邊的事情就不多了。既然與獨龍崗眾人相熟,我空閒之時便去那邊拜訪。三娘……扈三娘她與祝兄弟都說要成親了,但因為扈太公與她兄長的傷勢耽擱了一段時間。前不久,有一天祝兄弟過來找我聊天,說起他與扈姑娘要成親了,我衷心地恭喜他,他當時看我的眼神就有些不對……”
甯毅看王山月的眼神頓時也古怪起來,王山月微微一愣,隨後朝寧毅比了根中指——這是甯毅在山東時教會王山月的手勢,只是由外表英俊的王山月比出來,總顯得有些詭異。
王山月撇了撇嘴:“我後來才知道,他可能是在試探我。聽說對我說過之後,第二天,他跑去與扈姑娘商議婚事,結果回來以後就說要與我放對。我不是他的對手,又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當然義正詞嚴地拒絕了,跟他理論的時候,扈姑娘拿著刀跑了過來……”
王山月說起這些事時,一臉委屈的表情。當時他根本什麼都不明白,但扈三娘跑過來對祝彪說:“不關他的事,祝彪你要打就找我!”加上扈三娘幾句曖昧的話語,王山月真是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扈三娘拿著雙刀與祝彪打了一陣,由於二人身手相差不多,又不能生死相搏,最終是祝彪灰溜溜地跑掉了,理由是“好男不跟女鬥”。
結果在這個下午,等到扈三娘離開了,祝彪又跑過來找王山月興師問罪。大家往日裡關係很不錯,何況男人之間爭風吃醋,王山月的一幫手下也不好參與,王山月抵擋了幾招,被對方打成熊貓眼,祝彪這才心滿意足地離開。
寧毅聽得捧腹不已,隨後問道:“那你與扈姑娘到底是怎麼回事?看來她喜歡你,你不喜歡她?”
“我……我也不清楚啊。”二人走在相府的屋簷下,有積雪從樹梢上落下來,王山月的神情嚴肅起來。
“其實……在獨龍崗的那段時間,我們二人確實是有些來往。當時扈家莊只有她一個女子撐起大局,扈成雙腿已廢,老太公身體也大不如前,她向我詢問了許多事情,我自然不好拒絕。而且大家朋友一場,我有官場上的關係,能幫的地方自然要幫,誰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其實臨走之時,三娘找過我,詢問我……是否願意娶她為妻。我實在為難,‘朋友妻不可欺’這個道理我是明白的,祝家莊一戰之後,我視祝彪為生死兄弟,他要打我,我也沒話說。而且……”他抿了抿嘴,神情堅毅,“而且,我家中如此情況,我豈能考慮成親之事?這些事情,立恒你也是知道的。”
寧毅看了他好一會兒,然後笑著搖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嗐,說實在話,祝彪如果在意的話,就不是打你一頓了。他之前就說過,他其實不喜歡三娘那種女孩子。”
“無論如何,我輩讀聖賢之書,不該做這種事情。”
“看起來一幫人跟著秦相念書,王兄弟你做事最偏激,行事反倒最正派。”寧毅笑了笑,“好吧,那我問你一句,你打得過扈三娘嗎?”
“呃……”
“功利一點兒來說,如果你的武藝有扈三娘那麼高,你還用得著打架的時候咬人嗎?”寧毅認真地說道,“你若娶了扈三娘,她武藝那麼厲害,或許還可以教你家中的女子習武,根本不需要你保護她。”
王山月的目光晃了晃。
寧毅繼續說道:“退一步說,我們如今跟獨龍崗一起做生意,獨龍崗現在只剩下兩家,以扈家如今的情況,往後肯定是扈三娘掌家。祝彪與扈三娘成親之後,會變成一家;而如果是你娶了扈三娘,扈家莊往後大部分是你的。他們有人,王家有名,相對來說,王家如今都是女子,過得不算富裕,錢恐怕還沒有扈家莊多吧,你若娶了扈三娘,恰好是一件優勢互補,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除了你長得比她漂亮。”
他一邊說,一邊往前走:“其實這些功利的話你也許不喜歡聽。朋友妻不可欺,但現在的問題是,祝彪不喜歡扈三娘,扈三娘喜歡你,而你又不怎麼討厭她。這世上,男子可以有很多選擇,女子卻沒有選擇的餘地。三娘嫁給祝彪,一輩子也就定了,你覺得她會過得開心嗎?你為了自己的道義,推開了一個女子的真心……當然,可能你很討厭她。她沒你漂亮,又是鄉下地方的粗野小妞兒,完全不是書香門第出身,估計要讓你王家滿意也很難……”
王山月低頭思考,皺著眉頭:“其實……也沒有啊,我不覺得扈姑娘有什麼粗野的,而且她的武藝……但就算你這樣說,我還是覺得有什麼不對……”
“當然不對。”寧毅指了指他,“祝彪啊,他還沒有妞兒呢。你知不知道祝彪喜歡的女孩子是哪種?就是你家中姐妹那樣的,知書達理又不至於太過驕傲的女子,成親之後可以相夫教子……也許不一定能成,但他年後過來,你這做兄弟的不妨給他介紹一下。入不入贅先不說,祝家莊有人有錢,你家有名氣,祝彪這人雖然出身草莽,但性格還不錯,談不上什麼高攀低就,這些事情,你可以想想……”
王山月與寧毅也算有些交情了,往日裡被寧毅蠱惑甚多,這時待寧毅說完,看了寧毅幾眼,將心動的表情掩了起來。二人走過一扇院門,進入相府的後花園,有年輕人過來,與寧毅打了個照面兒,隨後拱手:“啊,甯公子……這位姑娘是……?”
寧毅忍不住笑,道:“這是……王姑娘,姓王,呵呵,名山月。”
那秦家的年輕人原本是看到王山月的樣貌順口問出這個問題,待寧毅這般回答,才注意到對方的衣著,表情頓時複雜起來。王山月微微低頭,有些無奈地拱手。他在山東一帶,殺人對敵時手段暴戾,實則性情溫和,對一般人說他漂亮,酷似女子其實不太介意。
大雪漸停,花園之中積雪頗厚,一幫孩子在裡面奔來跑去,打雪仗,顯得很是熱鬧,兩個人偶爾也能見到秦府之中的女眷。甯毅與王山月聊了一陣,有時候會聽見一幫孩子在那邊竊竊私語:“那邊有個姐姐女扮男裝,被我看出來了。”
甯毅向王山月詢問了一下蘇文昱的情況,知道先前管理那個營地時的見聞給蘇文昱造成了極大的壓力,但好在最後這個月,從各地買去的少年人進去了,由原本屬於梁山的那些人單對單地教授武藝或是本領,這種傳承的方式緩解了營地裡眾人的精神狀況,蘇文昱也因此松了一口氣。
聊完,寧毅從相府告辭,臨走之時秦紹和還拿來兩條據說是上供朝廷的火腿。王山月送甯毅出來時,寧毅回頭道:“好好想想吧,你和扈姑娘的事。”
王山月站在臺階上笑:“泡妞這種事情你又不擅長。”
甯毅一拳打在王山月的肩膀上,很不爽地揮手走人。
相府距離皇城頗近,就算這兩日大雪紛飛,也隨時有各家各戶的家僕出來清掃街道,因此大街兩旁張燈結綵,也沒什麼積雪。寧毅提著火腿走過長街,轉入附近的道路,目光在樹木、院牆、行人間流連,隨後搖頭笑了笑。
泡妞這種事情,他或許真不怎麼擅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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