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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認識我的同學會:寫給親愛的老王(記得你封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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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資訊

定價
:NT$ 320 元
優惠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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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記得你封面版】

老王,學生都叫他糊塗仔,
他是我的父親,三十七年後,我代替他,參加一場沒有人認識我的同學會……

總是突然想起你。
人生許許多多的事,因為你,變得更重要了……

每年中秋一吃到提漿月餅,就思念三爺爺,想起他走入夜色的駝背身影;
每年生日吃餃子喝餃子湯,大年初一寫紅紙看爸爸一人吃掉酸餃子;
國小二年級閃亮老奶奶導師說,我畫的花最漂亮;
當我在手球隊被同隊女生霸凌時,兩位老師站出來保護我……
高雄炎熱夏天的下午,父親從KK音標教我們英文,濃濃的山東鄉音,教我昏昏欲睡……
父親領薪水買的第一台交通工具─幸福牌自行車。載我們全家,假日去爬山,生病看醫生,過年過節買糖果餅乾,拜訪親友全靠它。
許多人,許多事,從遙遠的年代,消逝的時光中,走跳出來,那麼平凡卻生猛活力,忘也忘不掉。
後來的後來,父親行動越來越遲緩,類帕金森氏症,他慢慢失憶,有時候像是奇幻老人,每天都有一些出其不意的對話,讓我們又哭又笑又心疼……

這本書寫給父親,寫給同輩人,寫給年輕的你,那些像黃金般發光發亮的記憶,是永遠的珍寶。

作者簡介

王蘭芬
畢業於東吳大學英文系,曾於北京大學中文系當代文學研究所就讀,當過報社記者,主跑影劇和藝文新聞。是一對龍鳳胎的媽,現為專職寫作者。著有小說《圖書館的女孩》《影劇小記者的秘密日記》《旋轉木馬嘩啦啦啦》《夏天與甲蟲的故事》《寂寞殺死一頭恐龍》,最新作品《那些學霸教會我的事》。

名人/編輯推薦

名人推薦

她以感情的黃金之弦,串起了屬於她的時光手環,是如此地光燦、如此地動人。—作家 朱天心
她愛的人,她所記憶的他們,從遺忘與無名的海底升起。歷史的海平面上,故事閃閃發光。—作家 張惠菁

【推薦序1】

感情黃金之弦,串起時光手環
文◎/作家 朱天心

蘭芬將此新書稿交給我時,其實我早已讀過大半本了。只因為我是她臉書的忠實讀者,這兩年,尤其寫王伯伯的文章我一篇沒錯過,直到去年的王伯伯老病離世。(我清楚記得臉書上她寫〈老王下台一鞠躬〉,我忍淚含笑暗嘆,是哪樣一種修為、瀟灑、溫文、不讓子孫罣礙的人世依戀……才也可能有後代子孫的可以對生死灑脫吧。)
眾多的臉書中,何以蘭芬的獨獨讓我念念必追索,我猜,她以家庭為出發所記錄下歷史即將翻過的那一頁(連幼年兵總隊來台時不及槍高的桑品載今都年過八十了!)亦即一九四九年南來的父輩們的生命史,是我始終不能忘懷的題材;另,蘭芬記者出身的筆,特有一種準確直白、不閃避不矯飾的魅力,或該說,是兩者混糅而成的特質吧,使得她在台灣現下文學圈大量家族史/生命史的書寫中,顯得彌足珍貴。
那些家族史的書寫,原也是我十分期待的,但大多時候,我只見到大量文字的堆累如未經過疏果的果樹(快把主幹壓頹了),濃烈丟擲的色塊中找不到祖先們最起碼的面貌和聲音(有時,我在字裡行間會依稀聽到祖先們的大喊「CUE我!CUE我!」) 因此,美學有了,書也夠厚,獨獨不見人影,不見那個我們念念不捨因此想寫下他們的初衷。
這很難嗎?我如此若有所失讀完那些父輩們沒頂其中的作品,再回頭看蘭芬舉重若輕的此書,覺得既難(令人想起鄭人買履)、又其實簡單不過,或許,關鍵在感情,在這個沒什麼人還相信感情有何用的現下(認真的就輸了),蘭芬不只對父輩情深、也對那些在時間大河中偶遇又錯身而過的人深深感懷記掛,她以感情的黃金之弦,串起了屬於她的時光手環,是如此地光燦、如此地動人。

【推薦序2】

歷史的海平面上,故事閃閃發光
文◎/作家 張惠菁

很久很久以前,我們住的這個叫做地球的行星上,到處都在發生戰爭。行星的表面,人類大規模遷徙。這段歷史,我們好像很熟悉,因為它就發生在二十世紀,台灣也捲入其中;但它又好像很遙遠,處處陌生,因為,在所有一切發生過的事當中,只有極少數曾被說出口。只有少數的經驗,藉由文字和故事的浮力,浮上歷史的海面,被理解,甚至被當作人群代表性的經驗。其餘巨大的量體,有的,當事人覺得不值得說;有的,找不到說出口的語言。不可知不可憶,沉落在歷史不可言說的海底。
在王蘭芬的這本書裡,歷史一望無際的海平面上,許多故事因她浮出水面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其中的一些,我最早是在臉書上讀到的。我讀到她父親突然病了,她已意識到有父親在身邊的日子不會太長。她在盡力看見那所餘的時光裡,笑著的時刻,即使我幾乎都能讀到,她是那麼地不捨,一定是哭著回憶的。再過一陣子,讀到她父親走了。她在臉書上說:老王下課了。一鞠躬。知道那是一個人生完成,她說了故事,她也放手了,放手給歷史的大海的遼闊。
讀收在這本書裡的回憶故事時,我會一直意識到,那片「海」的存在。王蘭芬是我們的說故事人,深海採珠者。在她的回憶之外,還有好大的空白,這她也知道,但她並不試圖去分析那片不屬於她第一人稱的汪洋大海。她不談經濟、社會、時代大事,只從她的回憶裡取物。所以我們的視角,會和她的記憶一起模糊,進入一些神祕的事件,比如泡在酒裡的奇怪的菌;遭遇她來不及了解的人,比如她口中的「魯蛇」老師們。當然,還有她的三爺爺、她的父親。他們是歷史裡的小人物。王蘭芬用回憶的鏡片,對準他們在她經驗世界裡出現時的模樣。對歷史其他龐然的部分,她不說。因為她是如此謹守回憶的光束照得到的範圍,我們反而更清晰地看見,在那之外,有暗處的存在:書中的每個人,一定都有更多人生遭遇,是沒有被言說的。
發生了許多,能說出來的只有一點點。關於他們走過的那個大時代,歷史大把大把地遺漏。要知道,沒說,不等於平凡到不值得說。一個年輕學生在戰火中離鄉背井,差點要一輩子當兵(沒人問過他的個人意志),反抗命運而逃走,去上補習班考大學,不是平凡的故事。組成一個家,不是平凡的故事。多年之後返鄉,把父母親的骨灰帶到台灣永遠安葬,不是平凡的故事。書裡的每一個人,看似再日常不過,實則是神話英雄式的經歷。甚至年輕的一代,王蘭芬那念了十一年博士班的弟弟,也是一樣。他們在歷史沒有交代的空白處,完成了系譜中的一次創生(老王家的第一個大學生、老王家在台灣出生的第一個孩子、老王家的第一輛車、老王家的第一個博士……),或過完自己從沒想像過的一輩子。相較於《巨流河》等此前觸及過二十世紀離散歷史的作品,王蘭芬完全沒有觸及到的是「國族」。她的故事也真不是關於國族,是關於人。這些人不是國族命運的決定者,他們流離求生,輾轉安頓。當王蘭芬出現在老王生命裡時,他已經在離鄉背井道路的終站了,有一個安在台灣的家。作為老王家第一個在台灣出生的孩子,王蘭芬從她的記憶視角寫起:高雄的夏天、她父親給她上的昏昏欲睡的英文課、過年不放進冰箱的餃子,每逢中秋就要挨家挨戶去送的提漿月餅,「那些已被地球寬容地吸納為養分的我真切流過的汗水淚水……」,她用記憶向歷史的大海打撈。
王蘭芬究竟擁有什麼祕密的能力,能讓故事浮出無名歷史的水面,對抗遺忘?她召喚故事,在原本沒有故事的地方,從別人以為沒有故事的人身上。她的父親、她的老師、三爺爺、老胡,她的妹妹、弟弟……小人物的故事從集體的大歷史析離現身,獲得他們應有的光芒。是什麼賦予了這些故事浮力?不是史觀,不是國族命運,也不是任何的理論,或「正確性」。那讓故事在時間和歷史的滅頂遺忘中浮升出來的,是什麼力量?
如果你問我,我會毫不猶豫地說:那是「愛」。
在歷史的深海大洋裡,許多人,許多事,來過,發生過,消失過。大海遼闊,時間悠久,總有一天,我們也都會沒身其中。但在生與逝的熙攘之間,有一個蘭芬宇宙。她甚至不必爭執,不必向時間大聲主張什麼,她只是說著他們的故事。於是,她愛的人,她所記憶的他們,從遺忘與無名的海底升起。歷史的海平面上,故事閃閃發光。

【記得你封面版序言】

老王的那頂毛線帽

我爸當年一跟我媽訂婚,就要在紡織廠當女工的未婚妻別那麼辛苦工作了,「以後妳把家管好便可以,不管我賺多少,統統交給妳。」
兩人相差十一歲,一個來自山東農村,一個是台北藍領,我媽一直記得出嫁前家裡親戚不屑地評論,「嫁給外省人不如剁一剁給豬吃。」因此即使這個男人高大英俊顧家忠誠,矮小其貌不揚無一分嫁妝的她仍認為自己是委屈下嫁了,除了當初說好的
做家務帶孩子,收下他所有薪水外,並不打算多付出些什麼。
有記憶以來的家庭氣氛就是媽媽永遠在生氣,爸爸要不盡力討好,要不無言以對,但原則很清楚,從不在我們面前說任何我媽的不是,跟不斷抱怨的我媽完全相反。
這給從小就敏感的我一種強烈的價值錯亂感,明明一直努力愛我們對我們好的爸爸是媽媽口中的剝削者,而冷淡粗暴的媽媽卻是爸爸口中「為這個家付出很多」的偉大女性。
一直記得一個畫面,我爸很早禿頭,中年以後每逢冬季穿再多都不暖,自覺問題應該是出在沒有一頂合適的帽子。當時沒現在這麼多選擇,一般只有遮陽帽,再來就是過厚不適合在室內戴的毛帽,他想要像老家老人戴的那種,薄薄的、按照頭型打出來的單層毛線帽。
但一開口拜託,我媽馬上回答,「我不會。」
老王只好自己去買了毛線跟鉤針,照著媽媽去跟鄰居問來最簡單的針法,每天下班自行研究琢磨。但這哪裡是單純鐵杵磨成繡花針只需時間體力的工作,勾出一片或許不算太難,但要收攏做圓做弧靠的還是技巧,有大半年時間,看著我爸在昏暗燈光下戴著老花眼鏡艱難地出針收針,聽著我媽一旁冷嘲熱諷。
有天,在經過不知第幾次的錯針重來後,他突然站起來大罵一句,然後用力把毛線跟鉤針摔在地上,這是在學校教書、回家還認真讀書,向來溫文儒雅律己甚嚴的爸爸第一次讓我見到的情緒失控,媽媽居然在旁訕笑。而驚訝的大女兒我看到父親半個小時後默默收拾地上狼藉,並再度戴上老花眼鏡,坐回那個破舊綻線藤椅重新編織時,似乎人生第一次釐清了些什麼。
最後老王奇蹟式地完成了夢想中的那頂帽子,得意洋洋地每天戴著,說:「看看我這帽子,真舒服。」如此二十多年,直到破爛到無法修補,他才不知從哪裡翻出我弟小時候戴的兒童毛線帽來加以替代。
如今年過半百、爸爸已經離開五年,再回頭去看,自責難過無以復加,為什麼當時才十幾歲眼明手快的我沒有想過可以出手幫忙,而是模仿媽媽的模樣袖手旁觀。
除了後悔沒有為父親編織帽子,我還後悔不曾帶他四處旅遊,沒有給他更好的晚年生活,更缺少他最期盼的陪伴,後悔到常常不自覺想打電話回那已是空屋的高雄給爸爸,告訴他,「(我的龍鳳胎)甜甜堂堂考上北一女跟建中吔」「小開心(我弟女兒)運動會跑步第一名」「妹妹的升等論文通過」「媽媽的病治好了,她終於明白你對她有多好」,好多好多事想跟爸爸說,覺得可惜他沒有活到可以收到各種超棒消息的現在。
等我寫出了《沒有人認識我的同學會》,得到許多讀者的喜歡,更多人因此認識了可愛的老王,甚至大田出版社總編輯莊培園很愛這本書到願意在初版五年後重新換封面再印。
這世界與好人們一點一滴療癒了我的心,溫暖得像無形的毛線密密包裹受傷的靈魂,更教會我領悟:老王心心念念的一切,在他走了之後全都美好地實現了。
念念不忘,必有迴響。我爸用盡一生所努力的,全都沒有浪費,即使人不在了,那心意仍於宇宙間善意循環,使我不再畏懼死亡,因為好事會繼續發生。
過往誇下海口要幫他寫一本書卻總沒實現,但老王每次都像第一次聽到似的開心回答,「如果我這樣平凡的王競存可以被寫成書,那可真是太不得了啦。」

目次

記得你封面版序言:老王的那頂毛線帽/王蘭芬
推薦序1:感情黃金之弦,串起時光手環/朱天心
推薦序2:歷史的海平面上,故事閃閃發光/張惠菁

卷一:謝謝這個家
019 中古世紀高中生軼事
022 床底下的祕密
028 我的魯蛇老師們(1)閃亮老奶奶
034 我的魯蛇老師們(2)卸任總統的特權
046 我的魯蛇老師們(3)賴瞎魔
053 我的魯蛇老師們(4)我爸爸
068 咱老王家的第一輛汽車
076 提漿月餅與三爺爺
084 山東煎餅
088 誰家也有這個?
092 我寫的第一本書
094 俺不逮
096 酸餃子
101 爸爸向爺爺奶奶報告的話
103 職業病
105 不可思議的緣分
110 我妹妹

卷二:奇幻老人
120 那年老王二十一
122 老爸的新鮮事
125 很久很久以前的愛情故事
129 大家辛苦了
132 起點
135 奇幻老人
139 老實人
143 就算失智也不忘奸詐
145 有點可愛
147 老王穿新衣
148 虧大了
149 說句不中聽的話
152 留不住的故事
155 九旬老人的生日願望
157 從現在起,好好規劃我的犯罪之路
162 醫院電梯
165 我的後頸
167 賣銀絲卷的女人

卷三:總是突然就會想起
174 寧死不從
176 我弟弟
180 全世界最寂寞的女孩
182 妳是麗莎嗎?
184 殺手鐧
185 電影看太多
187 撿骨師
192 老王回老家
204 鮮奶油山東大饅頭
207 他的名字
209 麗莎再見
212 總是突然就會想起
213 沒有人認識我的同學會
222 【後記】漫長的等待

書摘/試閱

〈俺不逮〉

我問爸爸:「爸,人家山東人都說『俺』,我怎麼沒聽你說過這個字?」
爸爸:「是啊,我沒這樣說過,但我們那裡確實也有這麼說的。」
爸爸突然想起什麼繼續說:「有一次回老家,在我表哥屋裡,到了晚飯時間他那個小孫子回家。奇怪啦,給他吃這個他不要,給他吃那個,那個也不要,就是一直地哭,一直地說,俺不逮,俺不逮。」
我:「蛤?什麼是俺不逮?」
爸爸:「老家的話就是我不吃、我不吃。」
我:「俺不逮呀……」
爸爸:「後來,噯,還是他媽媽聰明。走到水缸前面舀了一大瓢的水,讓他喝,喝完他就高興了。原來是口渴,小孩子又不懂得表達。」
我:「高興了然後呢?」
「然後他就什麼都逮了。」爸爸呵呵地笑起來。

〈酸餃子〉

今天我過生日,過生日就是要吃餃子。
現在大家都說水餃,但真正懂得吃餃子的北方人就是叫餃子餃子。不然怎麼有句話說「好吃不過餃子,好玩不過嫂子」(喂)呢?
以前我們家包餃子,回想起來像永恆的總是在陽光燦爛的日子,全家聚在明亮的廚房裡。我爸揉麵,搓成條狀,再切成小塊,每一小塊用手掌壓扁,再拿艀麵棍順時鐘靈巧出中心厚邊緣薄的餃子皮。好輕輕拋在旁邊預先撒好的麵粉堆裡,揚起小小一陣白色粉塵,我爸對自己的生產品老是得意,說:「看看我的,又快又好。」
等餃子皮堆出高度,我們便去拿來餐桌上。那裡有一大盆媽媽剛剛用刀反覆剁到成泥的豬絞肉、切碎的高麗菜或韭菜或胡瓜、薑末、碎蔥、麻油、醬油、鹽和一點水調出來的餡。
包餃子講究手勢,得兩手虎口同時一捏,一個半月形肚子飽滿的餃子瞬間成形,既有漂亮的荷葉邊還能嚴絲合縫不露餡。我爸我媽跟我妹都有這工夫,就我怎麼練都不成,老是得多捏個五六七八下。我餃子包得不好,但眼睛很尖,一大盤熱呼呼的餃子上桌,馬上能認得出哪些是我包的,千萬別去夾。
下餃子也有學問,我爸站在鍋邊教:「剛下時要拿漏勺這樣划,餃子才不會沉到底下去黏鍋,黏鍋就破了。然後得滾三次,每次滾了就得加涼水,一點一點加,有時得蓋鍋蓋,有時得把鍋蓋揭開。」
餃子當然要趁熱吃,熱呼呼地夾起來直接塞嘴裡,或是蘸點醬油加醋,再來顆現剝大蒜,那美味直接升級到頭等艙啊。
如果沒有馬上吃,我爸都會從位子上站起來,伸手提起那些盤子,輕輕晃一晃,讓餃子不黏在盤子上,非常堅持,簡直像個儀式似的,搆不著的他喊我們:「動一動,把盤子動一動。欸對,動一動就好。」
到現在我煮好餃子放進盤裡端上桌,也會提起盤子的一邊,輕輕來回滑動餃子,老爸像是在白色熱騰水氣的那一頭笑著:「欸對,就是這樣。」

〈老家都是這樣子〉

然後吃餃子配什麼呢?
酸辣湯?
喔喔,答錯出局。
吃餃子當然是配餃子湯。我爸樂呵呵地吸啜著燙得要命,從鍋裡舀出來白白的煮餃子水:「欸,這個好,這叫原湯化原食。」
舅舅當年第一次從台北到我們高雄家玩,回去後氣呼呼地說:「王老師太不夠意思了,我大老遠去,他只請我吃水餃配水餃湯。」
每年除夕夜,吃過晚餐爸媽便開始包餃子,包好滿滿擺一整個餐桌,就那麼到隔天,一早放完鞭炮後再煮來吃。因此每個大年初一,我們都吃酸掉的餃子。
我們抱怨,餃子放過夜都壞了。老爸這時會繃緊臉,現在想起來,他不是生氣,可能只是想掩蓋住快哭的表情。「你們懂什麼,老家都是這樣子的。」
等我們大一點,會反抗了,頂嘴說:「你們老家過年會下雪,包了丟哪裡都馬上結凍,這裡是台灣耶,而且高雄熱得要命,放一晚就壞了,我才不想吃了肚子痛。」摔筷子離席。爸爸就自己一個人坐在桌邊,默默地把所有酸餃子吃掉。
第二年除夕,爸爸包好餃子,一盤盤放進冷凍庫裡。
妥協的還有,過年時要寫的紅紙。
爸爸會把我們平常用來寫功課的書桌收乾淨,靠在陽光照得到的牆邊。然後裁出一張紅紙,要我們幫忙磨墨,恭恭敬敬用毛筆在紅紙上寫出「王氏歷代祖先牌位」,端端正正貼在牆上。桌子則擺出四樣水果或點心,拿個裝滿米的飯碗,插上三枝點燃的香。
一開始要三個小孩早晚點,後來只要求我弟做這件事,再後來連我弟也不聽話,就只有老爸自己慢慢爬到三樓,慢慢點香,慢慢插在碗裡。我們嫌這樣沒書桌寫功課,點燃的香老是害我們咳嗽。爸爸先是取消了點香,等我們都離家去念書,爸爸漸漸地也不寫紅紙不擺香桌了。
今天我過生日,當然要吃餃子,餃子好吃,一點也不酸。
但今天的生日就像老爸的酸餃子,充滿了對過去的懷念,對現今的無奈承受,和對未來悲觀的想像呢。
原來我爸那時包的不是餃子,而是一封封他走後才會寄到我手中的家書。

〈很久很久以前的愛情故事〉

我:「爸,媽媽是不是你的初戀情人啊?」
爸(停頓很久):「不是……」
我:「哇!爸你另外有初戀情人喔?是誰呀?」
爸(又想很久):「我不能說。」
我:「為什麼?」
爸:「講了妳媽媽會不樂意。」
我(小聲):「反正媽媽現在又不在這裡,爸爸你可以講啦!是誰啊?」
爸(害羞):「……是我的表姐。」
我(驚):「表兄弟姐妹不能結婚吧?」
爸:「那時候沒有關係的。」
我:「所以如果當年你沒有跑出來,就會跟你表姐結婚嗎?」
爸(堅決):「對!」
我:「哇!爸,你們以前是怎麼談戀愛的啊?」
爸:「沒有談戀愛。」
我:「啊?你剛不是說你表姐是你的初戀情人嗎?」
爸:「是啊。」
我:「沒有談戀愛怎麼算是初戀啊?」
爸:「怎麼不算呢?我喜歡她,她也喜歡我!」
我:「爸爸,你怎麼知道她喜歡你呀?她跟你說的喔?」
爸(笑):「她沒有跟我說,我也沒有跟她說,我們就是知道。」
我:「因為常常相處有默契嗎?」
爸:「也不是。我大姨跟我們不住一個村子,他們離我們還有十幾里路遠,走路的話,得走個大半天。」
我:「所以爸你根本沒有跟你表姐相處過嘛!」
爸:「有!十七歲那年,我大姨跟我表姐來我們家住了一個多月。」
我:「啊,原來是這樣,那你們都聊些什麼啊?」
爸:「我們沒說過話。」
我:「蛤?!沒說過話?!真的假的?一句話都沒說過嗎?」
爸:「嗯。」
我:「這樣怎麼知道你喜歡她、她喜歡你?」
爸:「就是知道!」
我:「那爸爸,你表姐長什麼樣子啊?」
爸:「高高的,細細的,像柳枝兒。」
我:「臉呢?臉長怎樣?」
爸(笑):「長相想不起來了。」
我:「你喜歡你表姐什麼啊?」
爸:「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歡。」
我:「後來呢?」
爸:「後來我就跑出來了。」
我:「她現在變成怎樣了啊?」
爸:「我也不知道。」
我:「你後來回去也沒見到她嗎?」
爸:「沒有……再也沒看見過。」

【後記】漫長的等待

爸爸第一次住進台大醫院,把肝硬化造成的腹水抽掉後,馬上胃口跟精神都變得不錯,只是腦子有點糊裡糊塗,實習醫生常常來聊天測試他衰退的程度。
那天又有穿著短版白袍的年輕男生客氣地大聲跟他打招呼,然後指著我問他:
「北北,這個是誰你知道嗎?」
我爸抬頭看了半天,說:「她是網ㄌㄢ粉(山東腔的王蘭芬)。」
「那她呢?」醫生指指外籍看護。
「麗莎。」爸爸又答對了。大家都給他拍拍手。
「北北,還有一個啊,那位是誰你認識嗎?」醫生要我爸看向坐在他對面沙發上的我媽。
他點點頭說:「認識。」
「哇!你認識耶,好棒,那她是誰呢?」
老先生被問累了,把垂著的頭再抬起來一次,盯著老太太看了看,手臂舉起兩秒接著重重放下,努力打起精神回答:
「她是印尼國國王!」
嚴重的肝硬化不僅讓老爸的身體極度虛弱,併發的器官病變也使得腦部萎縮,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緣故,過去十分內斂寡言、習慣憋著心事的大男人,突然不斷冒出許多我們聽來莫名其妙的言語。
例如在安寧病房時,某個早上醒來,吃過早餐,他突然心事重重地說:「哎,既然某某某都這樣說了,我們也只能照辦,這樣大家都好吧。」看似神志十分清楚地再三重複。
我問:「爸,你說的那個某某某是誰呀?」
他呵呵笑起來:「妳問我他是誰,我也記不得了。」
下午弟弟來病房,我提起這件事,他馬上說:「某某某是我高中教官啊!幾百年沒聽過這名字了,爸爸是哪根筋突然想到?」
本來以為那不過是退化過程中的某種錯亂現象罷了,轉身一忙便忘記。
我爸過世快一年,前幾天跟我妹在春水堂吃完牛肉麵,然後一邊喝著白毫烏龍一邊隨便聊天時,想起這件事,就跟當時不在場的她描述了一下,「好妙,到底是什麼讓爸爸突然想起弟弟高中教官的名字?」
我妹若有所思地說:「我記得……弟弟那時候發生過一件事,這個教官的名字我聽過。」
原來我弟高三畢業那天參與一場群架,有學弟受傷,所有人都被抓到訓導處,事情鬧得很大,教官打了好幾次電話來家裡,連大學放暑假回高雄家的她都接到過。
我跟我妹坐在春水堂裡,兩個人都哭起來。
因為那個瞬間,我們同時明白了,生命即將走到盡頭的我爸,腦中那些因為關心、因為忍耐、因為無法表達的愛而被鎖在意識抽屜深處的一切在大火即將燒毀整個海馬迴前,一頁頁被熱與光掀出照亮,他只是看見了並讀出那泛黃紙頁上的字句,就這樣洩露他過去難以用言語表達的對我們三個小孩那麼深的情感。
二十幾年前,我爸接到教官的電話時,一定非常非常擔心憂慮吧。
面對已經十八歲、脾氣暴躁的王家唯一的兒子,當老師的爸爸除了一如既往地諄諄教誨,並眼看著他聽完一臉不耐甩頭離去外,還能做什麼呢?
他只能忍耐,只能等待。
等待我弟有長大懂事的一天,就像我爸八十七年的人生中永遠在等待的一切那樣。

〈我帶你去〉

民國二十年出生於山東棲霞的父親,三十八年隨著山東聯中逃難到澎湖。被時代巨浪衝擊得頭昏眼花的農村小孩好不容易可以鬆口氣時,才發現自己舉目無親,還跟著其他同學一起,被違背當初國民政府所承諾會讓他們繼續就學決議的軍人將領,強迫當兵。
忍耐著,等待著,只求能活下去並期待有一天可以繼續念書。拚了命地努力及奮鬥二十年後,他才終於念完大學、謀得教職,並娶妻生子。
幾年前開始爸爸不再每天早上去小公園運動,也不再一有空就去掃爺爺奶奶的墓,只是搬著一張老藤椅坐在門口曬太陽。那時我們居然一點也沒警覺到他身體出問題。一年只回去高雄一次的我,每次打電話回家,我爸都樂呵呵扯著大嗓門喊:「都挺好的啊,人老了都這樣,腿腳不行了,走起路來頭昏眼花,哎,這是自然的退化,只要躺在床上就跟好人似的,也不痛也不癢。」
沒注意到,爸爸這樣大聲說話是因為耳朵逐漸聽不見。更沒發現他連最喜歡的饅頭都不吃,是因為牙齒都掉光光,媽媽每天把麵條煮得軟爛,讓他用牙齦慢慢磨著吞下去。幾十年來每天必讀的報紙不看了,他眼睛根本半瞎我也完全不知道。
直到走前一年,某個晚上醒來突然分不清東西南北,沒力氣下床,驚嚇得大小便失禁,我們才終於第一次醒悟,那個在我們印象中總是高大強壯、一肩扛起整個家的老爸,正在垮下去。
過往雖然知道爸爸年紀大了,但我總是想,再等一陣子吧,等雙胞胎再大一點……等他們上小學……等他們上國中……等可以放心脫手我就可以多回家陪爸媽,帶他們去檢查身體,帶他們去大陸玩,或者至少讓老爸再回一次老家。
自從我爺爺在台灣過世、我爸去老家把奶奶骨灰帶來合葬後,就再也沒回去過。我每次問:「爸,你有沒有想去哪裡玩?我帶你去!」
「大陸的大好河山倒是值得去看看啊……不過我在家裡也可環遊全世界,我把你們以前的地理課本都找出來,重新複習,搭配妳給我買的大陸地圖,就可以沿著長江、沿著黃河,一個地方一個地方遊覽,我這叫臥遊啊,也不用搭飛機也不用搭船的,妳看看多好。」
印象裡只有一次,我又問我爸要不要去哪裡走走,他不太好意思地小聲說:「三峽大壩要動工了,我還真是想趁景觀還沒有改變前去看看。」然而那時我報社工作忙,壓力很大,不知不覺就拖過了時間,後來三峽的居民開始搬家,再後來大壩完工放水,李白「朝辭白帝彩雲間,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的情景,終於沒被老爸等到就再也無緣相見。
爸爸生病,媽媽也因意外行動不便,我強迫著把深怕拖累子女的兩個老人搬到台北來。開始帶爸爸去動白內障手術、去裝假牙跟助聽器,爸爸那時身體還沒那麼虛弱,聽到我們要幫他做這些,氣半天,最後不得不妥協時嘆氣:「花那麼多錢幹什麼呢?萬一做好了我就死了,這些東西也沒人可以再用,不是浪費了嗎?」
而果然,等這一切都弄好,爸爸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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