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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鵝(全2冊)(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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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品簡介
作者簡介
名人/編輯推薦
目次
書摘/試閱

商品簡介

1.葵花少女與天鵝騎士的戀愛紀實,暨墊底校花燦爛綻放的勵志往事
2.又名《如何讓暗戀的人向我表白》

3.假鹹魚·真上進·野心家余葵×人前白天鵝·人後真舔狗·學神時景
你改寫我虧厭的人生,識破也攥緊我謙卑的靈魂
4.機場拿錯的背包、QQ上稀裡糊塗加上的學神、校園裡肆無忌憚的偏愛……一切奇妙的際遇,最終合成了一場雙向暗戀的奇跡。
5.“你是——一貫的有趣,恒性的堅韌,保持著對世界的天真好奇,但又能確守不被改變,只做自己。”
6.夢幻雙封面設計,新增出版獨家番外《宇宙時間》,隨書附贈小葵漫畫《惠風少女(節選)》。

和余葵拿錯包的那天,時景第一次踏足這座城市。
市中心下著暴雨,道路積水堵車、人聲雜亂無序,他曾以為自己被迫來到了一個令人討厭的地方……
直到他和餘葵拿錯了包——
天之驕子從小鎮姑娘的日記裡看到了從未見過的風景,墊底的鹹魚少女在學神校草的鼓勵下有了比繼承老伯的漫畫店更大的夢想。
時景不再急於離開這個城市,因為這座城市開始有他為之眷戀的靈魂。
余葵不再甘於平凡,因為她有了想要擁抱的天鵝。

作者簡介

小紅杏

生於南方,長於南方。擅長寫哀婉治癒的感情故事,文風清新自然,優美纏綿。盼望著用細膩溫柔的筆觸,把故事寫給你聽。

名人/編輯推薦

精彩評論:


一個想要肯定,一個想被需要,這天下還有誰比你們更絕配。

余葵,愛是你的勇氣。
我相信在每一條時間線裡的你都會擁有燦爛的光明前景。

時景和小葵的愛永遠是雙向奔赴,那個拿錯的書包讓時景見到了小葵的童年、少年時期,沒有所謂的一見心動,而是真實的被日記中的女孩而被吸引。他們永遠真誠熱戀,而時景和余葵也永遠熱戀。

目次

上冊
序 藏月亮 1
第一個願望 7
第二個願望 107
第三個願望 204
下冊
第四個願望 299
第五個願望 425
番外一 生命中平凡無奇的某一天 512
番外二 宇宙時間 536
番外三 如果那年 542

書摘/試閱


序 藏月亮
“早上好!Kerry。”
“Kerry,早!”
余葵邁入電梯時,轎廂裡已經擠滿同事。
替她留門的是兩個女孩子,她們注意到餘葵右肩掛著通勤包,抬手夠不到工作證的讀磁區域,便立刻幫忙接過工作證貼上去。
“嘀”聲過後,二十四層的按鈕應聲亮起。
餘葵收回工牌致謝,總覺得對方看向自己的眼神過於熾熱興奮,又實在記不起在哪兒見過這兩張陌生的面孔,抬頭掃了一眼她倆胸前的工作證才恍然大悟:“我們部門的實習生?”
“對的,對的!”其中一位女孩兒顯得受寵若驚。
另一位女孩兒也笑道:“Kerry您還是我參加校招時的面試官,當時在所有考官裡,您給我打了最高分。”
余葵上周去總部開會,錯過了新人報到,聽完對方的提醒,仍舊印象模糊。在去年秋招環節,首次作為考官出席的她評分寬鬆,給很多人打了高分。
她雖然什麼都不記得,但還是鎮定自若地點頭示意鼓勵新人:“工作加油!”
電梯穩步上行,餘葵低頭處理著短信。
女孩子們借著電梯內的反光鏡面偷偷打量著這位上司——短髮,白毛衣塞進長裙,球鞋,右肩挎包,左手臂彎裡搭了件大衣,渾身沒有任何裝點,清爽樸素,給人一種溫和沉靜的感覺。
工作了一周,她們頭一回見到這位傳奇人物——公司最年輕的主美。
雖然秋招時遙遙見過,但再見面,她們仍忍不住感慨Kerry年輕得驚人。
電梯抵達二十四樓,餘葵疾步走出電梯,進入會議室。
週一例會,下屬已經聚齊。
她把通勤包隨手扔在長桌的一端,點擊牆面上的會議觸摸大屏,打開了文件,直接進入主題。
“時間來不及了,就簡單說幾點。第一,大家都知道運營那邊上周給出反饋,不滿意目前的技能玩法包裝,例會結束後建模組長留下來,我們溝通一下修改方向;第二,雪神立繪大的方向已經敲定了,但角色特質還有待細化;第三,距離新模式更新只剩十五個小時,目前交上來的宣傳圖我是沒辦法接受的,遊戲更新之前,我希望B組拿出能夠打動玩家的作品。”
周一清早迎面暴擊,餘葵的發言語氣平和,但內容尖銳,被點到的員工們只覺得頭疼。
餘葵自己也很頭疼,會議結束後又和市場部的同事商量具體事宜,等回到辦公室,一上午已經過去了。累到精疲力竭,她連午飯也懶得吃。門一關,她就把大衣扔到桌面上,肩膀下垂、彎著背脊,氣質從沉著幹練到鬆弛懶散,一秒鐘無縫銜接,直接癱在辦公椅上刷起了手機。
微博熱榜十條裡有六條在慶祝祖國的航天事業蓬勃發展,運載火箭又一次圓滿地發射成功。
這是好消息,但和她沒什麼直接關係。
正在她興致缺缺、百無聊賴地往下滑動頁面時,易冰的越洋電話打了進來。
易冰是她的高一同桌,目前在國外讀碩士。兩個人平時都很忙,已經好幾周沒空聊天兒了。電話剛接通,對面的人就著急忙慌地問她:“餘葵,看熱搜了沒?”
“正看呢!我追更了兩年的漫畫‘爛尾’了,工作室在評論區和讀者打架,哈哈哈……”
電話那邊,易冰半信半疑地確認道:“你真的都不在意了嗎?虧我還擔心你,第一時間就給你打電話。”
餘葵很感動:“冰冰,你真是我的好朋友!對啊!我現在心情差得午飯都吃不下,工作煩也就算了,那個漫畫工作室真的太過分了!我省吃儉用地從買房首付基金裡挪用了起碼三千塊錢打賞他們,他們卻用‘爛尾’辜負我!”
易冰終於放下心:“我以為你再看到時景的消息,多少會有點兒難受呢!你沒事就好。”
誰的消息?
電光石火間,餘葵有一瞬間大腦死機,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兩人聊的內容從開始就不在一個頻道上。她打開免提,把手機扔到一邊,快速打開電腦,點開微博,從“吃瓜”用的小號切換成大號。
網絡爆卡,延遲了好久,界面才刷新出來。右上角鮮紅的未讀消息數直接把她當場鎮住。
餘葵偶爾在微博上傳一些稿件和隨手塗鴉,大學四年攢了四十多萬粉絲,互關列表裡除了同學就是朋友,幾乎沒有同行。入職後她因為工作太忙,不常更新作品,這種粉絲暴漲的陣仗已經好久沒見過了。
小泡泡泡:“太太,男神身邊站的是你嗎?是你嗎?還有沒有其他照片?求求了,交出來給大夥兒看看,好人一生平安!”
Coco家的天真晴:“破案了,小葵能跟這樣的神仙兵哥出現在同一本招生宣傳冊上,應該也是學霸,不愧是我關注的大師!”
蘇蘇心糖麻花:“純城附中!痛哭!怪我當年考試成績差1分,沒能跟傳奇帥哥成為校友,是我不配擁有幸福。”
…………
是的,二十五歲的時景,國科大本碩畢業,因為在讀博期間跟隨導師團隊參與了衛星發射項目,在今天的晨間新聞裡露臉了幾秒鐘。時隔多年,他出眾的容貌不減半分,以至網友們僅在直播的群采鏡頭中一瞥,就不惜掘地三尺也要把他的過往經歷挖出來。
熱搜詞條的首條微博裡,不知道是哪位早起的附中校友,貢獻了自己從QQ空間裡保存的男神舊照,還順手@了她。餘葵的信息欄裡的大多數未讀消息,就是這群迷妹順著鏈接摸過來發的。
這張照片是她和時景唯一的合影,當年為純城附中招生宣傳手冊拍攝的內頁。
那會兒他們剛升高三,因為原定的女生去參加省裡的競賽了,餘葵才蹭到跟校草在中心位合照的機會。
余葵沒有想到,一張她曾經以為只有自己記得的幸運合照竟同時被別人珍藏著,並且時隔七年被上傳到互聯網上,還能引發網友熱議。
“我忽然覺得,時景的人生簡直是偶像劇級別的走向,那麼多次同學聚會邀請他,他從不參加。結果他一出場,直接讓老同學在晨間新聞裡見到。”
聽著易冰歎氣,餘葵也想感慨人類參差。
她從未懷疑,像時景這樣的人,是無法低調的。旁的不論,就說他當年剛轉學到附中,迷妹們短短兩周就成立了線上後援團。
在用戶群體複雜到可以用於研究人類多樣性的微博裡,此刻這個詞條裡卻是清一色的讚譽評價,安靜和諧到餘葵看了都歎為觀止的地步。她險些要以為自己夢回2013年時景的個人貼吧。
她用指尖輕觸屏幕裡的照片。
校友發出來的照片是翻拍的印刷內頁,早年的手機像素有限,角度也有問題。照片稍一被放大,女孩兒的臉立刻畸變得不忍直視,縮小再瞧,整個人又冒著股羞澀靦腆的傻氣。
余葵眼前一黑,恨不能把當年問易冰借的新款索尼2430萬像素相機拍的那張正面高清電子版照片拿來替換流傳的這張。她右滑圖片,直到看清旁邊那張臉,來勢洶洶的羞惱才又憋屈地熄了火。
唉!怪不了相機,還是人的問題,千言萬語最後只剩一聲歎息。
二十五歲的餘葵,還是無車無房的“京漂”上班族,最近經濟不景氣,遊戲行業也經歷著前所未有的寒冬。她兢兢業業過著“996”式的生活,熬夜又脫髮,只為給房子首付添磚加瓦。
和時景的超脫相比,她仍然被困於追求物質的層面中。
她辛苦掙扎的終點,僅僅是他的起點。
助理從公司食堂回來,給趕工的團隊成員帶了盒飯。餘葵掰開筷子隨便扒拉兩口飯後,便去了茶水間泡咖啡。
大家正趁吃飯的空閒放鬆笑鬧,不知他們聊到什麼八卦消息,組裡的資深美術指導突然回頭:“Kerry,其實有個問題我一直好想問你。”
“你說。”餘葵低頭接著熱水,整個人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小宋總追你那麼久,你就一點兒感覺也沒有嗎?”
餘葵:“你也看到了,咱們公司的加班頻率哪裡准人戀愛?”
“時間就是海綿裡的水,工作再忙,擠擠總是有的呀!別的部門的人跟我打聽你,我說你是‘母單(指從出生開始就單身)’,他們都不信。”
“啥?”有人不禁咋舌。
“Kerry,你這種大美女‘母單’,開玩笑的吧?”
“上學的時候——初中、高中,還有清華那麼多男人,就沒有過看得上的?”
餘葵想了想:“還真有過一個暗戀幾年的男生。”
“後來呢?”
“我為他考了清華,結果他去了別的學校。”
大夥兒來了精神:“你表白沒?”
“沒,他甚至不知道我喜歡過他。”
“為什麼啊?”眾人不解地歎氣,捶胸頓足的模樣活像他們自己錯過了初戀。
遊戲公司就這點好,團隊人員年輕,把餘葵都逗笑了:“因為那時候我成績差、內向、自卑,一點兒也不討喜。”
“那你現在完全配得上他,可以去撲他了呀!”大家七嘴八舌地給她建議。
餘葵曾經也這樣行動過——
大學時她去找過時景,從北京到長沙,千里迢迢地坐了十幾個小時火車。
那時的她前所未有地自信,一度覺得時景應該也喜歡她。只是後來事實證明,感覺暗戀的人碰巧喜歡你,是人生最大的錯覺。
對面高樓的玻璃反射過來的日光曬得人發燙。
女人垂眸看著手機,素白生宣般的側臉,在午間耀眼的光影描摹暈染下,讓下屬們看不清她的眼睛,但他們莫名其妙地覺得這個平日在他們的領域光芒萬丈的主美正在發怔。
畫面平靜無波,卻又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餘葵的手機屏幕暗了又亮,在眾人捕捉不到的視角下,她瀏覽的微博評論停在這個頁面上——
八千里路:“@葵葵葵花油,女才郎貌!本後援會會長宣佈,承認你們為‘官配’,兩位在現實中要不要考慮下在一起呀?”
小魚海塘:“實名反對!樓上不要隨意拉郎配,貼吧鐵粉現身說法,時景在高中時期有其他‘官配’!”
時景……時景……她只在心裡無聲默念,卻像不慎解開了什麼可怕的封禁。
那些曾經被她刻意遺落在時光罅隙中的兵荒馬亂、竊喜狂歡的情感如潮水般回湧。十七歲每個心跳與膽怯交織、希望和失落反復跳躍的瞬間飛快地從她的眼前掠過。餘葵內心焦灼得像一鍋濃稠到攪不動的麥芽糖漿,不甘地冒泡翻騰著。
多少年過去,直到這個陌生的時刻降臨,她才遲鈍地發覺,自己仍然為旁人隨口提到的這個名字心潮起伏。
關於青春的其他記憶大多隨著時間的推移慢慢褪色,除了關於他的一切——
那個夏天,球鞋、白衛衣、他曾仰頭喝下的紫色葡萄味芬達汽水,像在昨天出現的一般,嶄新得不能更嶄新。


第一個願望
2013年,秋。
餘葵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見被火車追趕,沿著鐵道奪命狂奔,忽然一腳踩空,從高處下墜。
從前聽外婆說,夢見踩空是身體在長個兒,餘葵正傻樂,下一秒,小腿抽筋了,尖銳的火車鳴笛聲把人拽回了現實。
她從撲面的熱浪中醒來,沙丁魚罐頭般的綠皮車廂悶得不透一絲風,空氣混濁,身上汗液黏稠。
火車即將靠站,狹長的空間內嘈雜聲漸漲,氣氛躁動。列車員在走道間往返,扯著嗓子喊著:“旅客朋友們,本次列車即將到達終點站成都北站,麻煩各位收拾好行李物品……”
她咬牙,抻直小腿,摘下耳機低頭看表——慢車晚點了近五個小時。
幸好,她還來得及。
在重重的刹車聲中,一天一夜的車程結束,餘葵跟著客流被擠下了車。
9月1號是開學的日子,但她揣著學費加存錢罐裡的積蓄來成都,不是為了上學,而是為見她三年未謀面的老父親。
上回和父親見面,她才初二。餘母吝嗇地給了父女倆十分鐘會面的時間,她僅在機場匆匆一瞥,程建國就再次被派往東南亞援建水利工程。座機的跨國漫遊費很貴,多年來,兩人所有的交流僅限於週末她從外公那兒借到手機聊的一小會兒。
余葵想爸爸了,尤其在一周前,床底藏的漫畫被發現,被所有人冤枉偷了繼父的皮夾裡的五百塊錢之後,就更加思念了。
她乘坐出租車抵達雙流機場的時候,手一直在抖,不知道是餓得低血糖,還是緊張。
她借了司機的手機,刪刪減減,艱難地編輯出一條短信:“爸爸,我是餘葵,我來雙流機場接你了。”
這趟旅程是她十六歲人生中迄今為止最大膽的豪賭,如果運氣不好……餘葵甩頭,不願多想,點擊發送消息。
餘葵蹲了一下午,直到傍晚時分,機場大屏上才刷出程建國航班落地的信息。
人群熙攘,餘葵生怕自己認不出爸爸,聰明地雇了個接機服務。
壯漢禮賓員把餘葵給的兩百塊錢揣兜裡後,強勢地擠進了接機口前排。渾圓的膀子高高舉起簡陋的接機牌,那人的身形比旁邊的接機人群高出半個頭,而牌子上是她歪歪扭扭手寫的一行字——熱烈歡迎程建國歸國!
程建國才出通道,一旁的同事便用手肘撞了他一下,調侃道:“老程,你瞧那塊舉得最高的接機牌,那人跟你重名呢!”
程建國沒接茬,盯著開機後收到的陌生號碼的短信皺眉。
再走近一些,那同事大驚:“真的!底下還真貼著你年輕時候的照片!怎麼回事?咱們單位有接機服務?”
電光石火的瞬間,程建國一激靈,快步上前,問道:“師傅,是誰雇你來接我的機?”
壯漢狐疑地打量著對方:“這是你的照片?”
“當然!”
壯漢有點兒不信,跟隔壁的人嘀咕:“那個妹兒不是講她老漢兒是個美男子嗎?”
東南亞的陽光太毒,人只是被曬黑了。但此刻程建國顧不上解釋:“誰雇你接的機?是個小姑娘嗎?”
這回,壯漢遲疑了兩秒鐘,總算回頭呼叫:“么妹兒,來認下你爹!”
程建國完全怔住了,震驚地朝他喊話的方向移動視線。
烏泱泱的人群外頭,女孩兒抱著書包坐在牆根下的盆栽邊上,身形單薄,胳膊纖細,面色蒼白得好似大病初愈。她左手捏著紙擦汗,右手用本子扇風,精緻的眉眼半垂,一副病懨懨、生無可戀、快要不久于人世的模樣,氣息細若遊絲,像極了上岸後脫水的魚。
兩個人四目相對。
“餘葵?”
餘葵扇風的手定住了,她“唰”地起身,任由書包滾掉在地上,呆呆地看著男人丟開行李,繞過護欄朝她跑來。
見到父親之前,余葵其實還有點兒未知的恐慌感。她怕他像其他大人那樣,不分青紅皂白只想讓她聽話,但當“爸爸”這個詞不再是手機上的來電顯示,而是真切的、生動的人站在她的眼前時,她腦子裡只剩一片空白,喉嚨發緊。
餘葵動了動喉嚨,半晌隻乾巴巴地擠出一句:“爸爸,你好黑呀!”
千言萬語都在聽見女兒的聲音後,從嗓子裡咽下肚,程建國問:“等多久了?”
“發短信的時候到的。”
那就是很久了。他站在原地,動作略顯生硬笨拙:“長得真快啊,我的女兒。”
程建國想摸摸她的頭,卻又因為動作過於生疏而半道兒縮回了手。
餘葵主動把腦袋送到了他的掌心底下。
“爸爸手髒,剛搬過行李。”
看到程建國縮回去的手掌,餘葵失落地點頭。
“你一個人怎麼來的?”
這個問題餘葵會答,來的路上她就組織好語言了。
省略事情的來龍去脈,她麻利地敘述了自己怎麼從外公的電話裡偷聽到他今天回成都述職的消息,開學當天改道去了火車站,買票來成都的全過程。
程建國做夢也沒料到,自己體弱多病的女兒有那麼大的膽子。奈何人已經在跟前,即便聽得心驚膽戰,他也只得暫時收起憂慮,像所有父親那樣關心孩子餓不餓。
餘葵當然餓了——她暈車,從早上到現在只吃了一個蘋果。
程建國心疼又難受,拎起女兒的書包:“走,爸爸帶你去吃飯。”
孩子前腳邁出去後,他跟在後頭彎腰撿起她剛剛當扇子和坐墊用的兩本練習冊。
這個丟三落四的傻孩子。
老父親滿腔愛意地第一次給孩子整理書包,感慨她不知學習得多努力,包才能沉成這樣。然而他一拉開拉鍊,只見包裡裝著一遝整齊的《知音漫客》和一堆蘋果,那兩本孤零零的暑假作業顯得格外多餘。

當晚,建院在旗下酒店為一行歸國工程師安排接待宴席,餘葵跟著蹭吃蹭喝。
她是穿著校服出門的,來時為掩人耳目,一路再熱都沒敢脫校服,就怕別人看見襯衫上繡的校名猜出她逃學,在火車上差點兒被悶到中暑。
餘葵吃飽後洗了澡,程建國帶她在商場買了幾套換洗衣物。她穿上新買的荷葉邊白裙,渾身熱出的紅疹才算有了消退的跡象。那雙在火車站被人踩得全是大腳印子的帆布鞋也換了新的,舊的直接被程建國扔掉了。
見她盯著垃圾桶,程建國安慰道:“別怕,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餘葵乖巧地點頭——她才不心疼,那雙鞋本來是她媽買給繼女譚雅勻的,被譚雅勻嫌土,她媽才拿來給她。
剛洗乾淨的發尾在夜風中飛揚,少女隨手把頭髮別到耳後,偏頭便見街邊的櫥窗映出少女的身形。純白的裙擺伏貼地垂到膝蓋上,短白襪包裹著細瘦的腳踝。在五光十色的夜幕裡,她精緻得有些陌生,衣裙的觸感柔軟得像一場夢。
餘葵喜歡做夢,夜裡卻翻來覆去不敢合眼,天才亮就掙扎著起床下樓,爭分奪秒地加深父女感情。畢竟程建國這次回國只是例行彙報工作,待兩天還是要走的。
餘葵舉手正要叩門,剛好聽到裡面的人在講電話,便偷聽了一會兒。兩三分鐘後,少女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果然!程建國還是和她媽通電話了,甚至訂了她今天回昆明的機票。
最後的幻想破滅,焦慮和絕望讓她心裡燒起一股四處衝撞的無名怒火。
初中班主任曾經評價她胸無大志,是其執教生涯中見過的最甘於平庸的學生。只有餘葵自己明白,她並非真的對什麼都不上心,只是失望慣了,覺得反正結局都不會太樂觀,乾脆裝作無所謂,用放棄一切的態度來消解將要面對的困難。
她孤注一擲地跑到成都,已經讓她的勇氣告罄了。

9點,程建國推掉工作送她去機場。
打上車起,餘葵周身就散發出一股喪氣,從頭到腳寫滿抗拒之意。等在櫃檯值機辦完托運後,像天塌了一般,世界沒了顏色,她徹底變成了一具失魂落魄的行屍走肉。
程建國問:“餓嗎?”
她沉默地搖頭。
“漢堡、雞翅、薯條……什麼也不想吃?”
餘葵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又無精打采地耷拉下去。
程建國歎氣:“小葵,你就這麼不想回昆明?”
餘葵盯著腳尖,沒答話。
男人在她面前蹲下,輕聲勸道:“但你還是個學生,總得回去上學吧?”
程建國的語氣好像在跟她商量,餘葵不想聽,眼神卻還是不由自主地朝人飄去。
程建國的臉被曬黑了,但那雙丹鳳眼尤其明亮。別人都說余葵完全繼承了她爸爸年輕時的美貌。昨天見面的時候,她還有點兒懷疑,但距離這麼近地去凝視他的時候,她信了。
儘管歲月給了他的眼角一些褶皺,但他還是迷人的。他上學的時候是十裡八鄉第一個大學生,而作為他的女兒,余葵上次期末考的成績是全班倒數第一名。
她知道自己該放棄不切實際的幻想,可到安檢口時,還是不受控地抓住了男人的衣角,用盡全部力氣開口懇求:“爸爸,帶我走吧!去你援建的國家,我到那兒上學也行的。”
程建國詫異地說:“那邊很熱,每天都像今天的成都一樣熱,還有沙包那麼大的蚊子……”
“我不怕!”
怕女兒想像不到那種艱苦的環境,他加深描述:“你會被曬得像我一樣黑,黑得跟煤球一樣,連親媽都認不出來。”
餘葵斬釘截鐵地說:“沒關係!”
現實不像孩子想像中那樣簡單,但他看著餘葵熾熱的眼神,沒再往下說。他現在唯一能確定的就是孩子受了委屈,天大的委屈。
這時廣播傳來提示登機的聲音,他從兜裡掏出登機牌:“咱們先過安檢。”
咱們?餘葵傻眼:“你買了兩張票?!”
“我當然要送你回去。”
希望沒有完全被斷絕,余葵長舒了一口氣,冰冷沉重的軀體逐漸開始回暖。雖然心裡仍舊惴惴不安,但起碼她有力氣拆漢堡盒子了。
夜裡沒睡好,吃飽喝足登機後,餘葵努力撐著上眼皮,最終難抵困意的侵襲,腦袋開始小雞啄米一般上下晃動。直到座位前排的安全出口有乘客落座,聊天兒的聲音傳來,她才打起精神瞥了一眼。
那是兩個身量高大的北方少年,身形頎長挺拔,像兩棵白楊。他們替空乘放行李時都不必抬高胳膊,手輕輕一推就放穩了。兩個人說話也字正腔圓,是余葵的外婆最喜歡的電視劇《大宅門》裡那種標準的北京話。
“姑父真霸道!他調任還把你帶著。你都高二了,邊陲省份的師資和教育條件他不清楚?兩個地方高考根本不是一個難度,成績再好也禁不住這麼糟蹋的,太不把你的學習當回事兒了!要是在我家,一人一票得把人罵得頭都抬不起來。唉!我就想不明白,他怎麼工作上凡事都講民主,在家裡卻搞‘一言堂’?姑姑就沒攔他?”
“攔了,沒用。”少年回答的聲音更低沉平緩,帶著一些漫不經心,“無所謂了,純城附中也還行,沒你想的那麼差。”
純城附中!
餘葵昏昏欲睡的腦袋瞬間清醒。
她萬萬沒想到,這所自己壓力大得都快混不下去、只差以頭搶地的學校,在別人那兒,也不過一句“還行”的評價。
“合著您自己都沒意見,就我一人給你抱不平。行!你樂意上哪兒上哪兒,咱們打小兒十幾年一塊兒上學的情分沒啦!等這趟飛機落了地,把你送到地方,咱們就此別過。”
透過座位縫隙,她瞧見靠窗那人攤開雜誌翻了幾頁,偏頭歎氣,露出側臉和那優越的下頜線,聲音稍顯無奈:“哥,你這抱不平都一路了,差不多消停點兒。就一兩年時間,大學我還回北京。”
“別啊!你在雲南上兩年,清華穩不穩還不一定。旁的不說,你轉去的那所破學校,怎麼跟四中比?”
破學校?哪怕餘葵對純城附中沒有什麼歸屬感,這一刻都想捏緊拳頭站起來反駁他:我們純附去年清華、北大上了二十來個呢!
遺憾的是,她不僅,還“社恐”,最終只能默默地拿出MP4,塞上耳機,拒絕再聽此人口出狂言。

下午2點,飛機落地長水機場,外面下著小雨。
餘葵睡眼惺忪地被程建國喚醒,迷迷瞪瞪地跟著父親下飛機,出廊橋。
接機司機打來電話,程建國站在行李轉盤處接聽。車已經候在機場外邊,只等他們取完行李就走。
遠遠地瞧見傳送帶上出現自己的黑色雙肩包,餘葵急忙抬手示意,程建國手疾眼快地幫她拎了下來,又跟電話那端的人溝通兩句,掛斷後才問道:“我怎麼覺得你這書包好像變輕了?”
“是嗎?”餘葵就著他的手掂了兩下重量,“可能是因為蘋果都讓叔叔們吃了吧!”她離家時從茶几上順走了一堆蘋果當口糧,昨晚一人一個被程建國的同事分完了。
餘葵扯起托運標簽掃了一眼,都是一堆英文數字和條形碼,掛著累贅,乾脆撕下來扔進了路邊的垃圾桶裡。
父女倆才上車,滂沱大雨便傾盆而下。
長水機場的選址因頻發極端天氣,運營一年多飽受詬病。此刻暴雨更是砸著風擋玻璃,讓人連前面的路都看不清,車堵成長龍,喇叭聲此起彼伏,司機拍著方向盤煩躁得直罵娘。
父女倆報給司機的目的地是塘子巷——那是餘葵兩天前剛剛逃離的地方。
樊籠近在咫尺,她的情緒不可避免地重歸低落。少女塞好耳機趴在窗邊,用袖子擦拭乾淨車玻璃上的霧氣,最後一次看著眼前嶄新氣派的機場由清晰變得模糊。
雨中,有人拎著行李箱,撐著傘,疾步朝馬路邊走去。余葵看著對方走近的身形似是在哪兒見過——球鞋,黑色連帽衛衣的敞口處露出半截圓領T恤,白頸修長。
他的傘沿上移,下一秒,餘葵屏住了呼吸。
少年背後就是氤氳的雨幕,機場橘色的霓虹燈燈光綿延暈染開,把模糊的天際拉成長線。
他眉目俊美,令人驚心動魄,輪廓在柔和與立體間找到了完美平衡,身上帶著獨一無二的疏離感。
餘葵不是個膚淺的人,但這一瞬間,人類DNA裡對美的追求本能好像被喚醒了。她的腦袋“嗡嗡”轟鳴,細究卻又是空白一片。
她下意識地扯下耳機,重新與世界聯結,然而密閉的車廂隔絕了窗外滂沱的大雨,耳邊只餘溫柔的電臺播報聲。
“今天是2013年9月2日,農曆七月二十七,歡迎回到《春城音樂之聲》。一首剛下映的小成本零差評影片《青春派》的主題曲——《我的天空》送給大家,活力四射的搖滾,正如我們每個人都曾經歷過,也許還正在經歷的,如風百態的青春時光……”
十五歲前,餘葵見過的最帥的男人,是表姐從街上的影像店裡租來的《公主小妹》碟片中的男主角——南風瑾。
到城裡上學後,她才曉得世上當紅的偶像組合原來不只有一個解散的飛輪海,還有大堆每天僅靠吃飯、睡覺就能養活幾本娛樂雜誌的明星。
可惜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明星,沒有一個人帶給她像剛剛那一瞬間來勢洶洶的驚豔和震懾感。少年如白天鵝一般,無須毫釐脂粉裝飾,便擁有叫平凡人自慚形穢的氣質。
她甚至都有點兒開始理解為什麼有人願意買偶像的周邊了——那樣的人要是肯出道,她也要省下買漫畫的錢買套寫真貼在床頭。
余葵是去年才回到省城的。
父母離婚那會兒,她才上小學,稀裡糊塗地被扔到了小鎮,直到中考結束。鄉鎮中學沒有高中部,外公外婆年紀也大了,只能把她送回來跟親媽一起生活。
她剛到城裡,餘月如還算上心,張羅她進最好的高中,跟繼女譚雅勻一塊兒上學。
可惜,餘葵第一次月考就在全班排名倒數第一名。
在意識到親生女兒是個扶不起的阿斗之後,餘月如便沒了管教的心情。
餘月如奉行功利主義,當初程建國被外派東南亞,她跟著去了兩周,便頭也不回地提著箱子離開了那片窮山惡水,回國後就給程建國郵寄了離婚協議書,下半年火速改嫁現任丈夫譚石——她對上一任丈夫沒耐性,對女兒也差不多。
餘葵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在這個家日漸多餘的尷尬處境。

父女倆到了地方,是鐘點工給他們開的門。
客廳的沙發上,餘月如面色鐵青,顯然已經等候多時。
余葵叫了聲“媽”,卻換來一聲冷哼。
“你不用叫我,我知道你眼裡沒有我這個媽。真是翅膀硬了!早知道你敢帶著學費逃學,我費什麼勁接你來城裡?就該讓你隨便上個縣高中,以後考個三流本科或者大專,平庸一輩子!”
餘葵沉默地垂下眼,沒有多辯駁。她從褲兜裡掏出十二張鈔票,一千兩百塊錢,整齊地放到了女人面前的茶几上。
“學費都在這兒了,我沒花。”
“沒花?你吃的、穿的、偷拿的,哪樣不是我的?有本事都還給我!你知道嗎?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生了你這麼個不爭氣的孩子!做什麼都差勁,還不學好,只知道頂嘴。你為什麼就不能像雅勻一樣?哪怕你學到她的一星半點兒……”
女人譏諷失望的目光讓餘葵覺得喉頭發哽,耳朵裡傳來尖銳的耳鳴聲,胸口就像有一團亂麻越絞越緊,一層層縛得她稚嫩的心臟無法喘息。
儘管已經被生下來十幾年了,但餘葵仍然沒能學會怎樣好好跟媽媽相處。她好像永遠也無法滿足媽媽的期待,和譚雅勻相比,她魯鈍、頹靡且不知上進,是被媽媽視為人生瑕疵的累贅。
她沒有偷錢!
大人的偏見就像世界上最牢不可破的屏障,事實被解釋無數遍,但還是從他們的耳邊悉數繞開。她甚至覺得自己在這座城市就是一葉孤舟,只能無根無錨地顛沛漂流。
但這次不一樣,爸爸在她身後,她再累也得講清楚。
餘葵閉了閉眼,再睜開,最後一次為自己辯護:“我沒有拿,漫畫是我用攢下來的早飯錢買的。”
余母聽完餘葵的話更加氣憤:“你的意思是我冤枉你了?你來之前,這個家就沒丟過錢!都什麼時候了,你還不認錯,還在狡辯……”
程建國一直眉頭緊皺,聽到這句話時,終究沒有忍住,打斷了女人的責問:“孩子說她沒拿。”
他抬手輕拍女兒僵硬緊繃的背脊:“小葵,你上樓去把行李拿下來,我跟你媽談點兒事。”
餘葵難以置信地抬頭——拿行李,是她想的那個意思嗎?
程建國:“剛下飛機的時候收到單位批准休假的郵件了,爸爸想接你去住一陣子。”
願望成真,餘葵差點兒飆出淚。她強壓住內心的雀躍之情,卻還是難掩腳步輕快,轉過客廳的拐角便飛跑起來,直奔自己二樓角落裡的房間打包行李。
雖說余葵在譚家住了一整年,但其實她的個人物品很少,除去洗漱用品,就是校服和五六套換洗的衣物,還有課本作業和一些文具。像是早已做好離開的準備,她只花了幾分鐘便將所有家當塞進了行李箱裡。
拍拍手上的灰塵,她擦掉額頭上冒出的汗珠,一邊喘息一邊環顧四周,房間徹底安靜下來。也是這時,她終於聽見樓下傳來的爭吵和摔砸東西的聲音,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餘葵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貼上門板,想要聽得更清楚些。幾秒鐘後,門外傳來走近的腳步聲,程建國的聲音在門口響起:“小葵,要我進去幫你收拾嗎?”
看來他們談妥了。餘葵直起身,擰動門把手,讓爸爸進來拿箱子,自己拎剩下的行李。
餘月如冷眼看著父女倆下樓,環臂嘲諷。
“白眼兒狼!養你十幾年抵不過你爸帶你兩天,我瞧你能在那邊住半年還是一年。瞧著吧,搬那麼多東西去,等他撒手一走,你還得搬回來。”
餘葵頓了頓,但還是沒有回頭。

程建國的工作單位隸屬央企,單位很早就分配了婚房,外派這些年裡空置的房子只能請隔壁鄰居幫忙照看。
鄰居向仲學和程建國是大學同窗,畢業後又做了多年同事,連兒女都是同年出生,現又都在純附讀書,四捨五入,兩家孩子算得上青梅竹馬。
人生同步到這個程度,他們的關係不可謂不親密了。
當晚,哥兒倆才見面就紅著眼幹了幾杯酒。
程家的房子空置太久,來不及大掃除,父女倆搬進去也還需添置些家居用品。向陽媽乾脆拾掇出自家客房和沙發,給他們將就一晚。
“向陽還在學校上晚自習,等他知道你搬回來的消息不知道多高興呢!小葵,枕頭不夠的話櫃子裡還有,嫌熱的話,毯子我也放這兒了……”
向陽媽利落地鋪完床,便催促餘葵休息。兩天兩夜沒睡好覺,餘葵確實很困,腦子裡像熬了一鍋攪不動的濃稠糨糊。她一頭栽進床鋪,把被子拉到頭頂上,然後沉沉睡去。
床很軟,舒服又安逸,不知睡了多久,餘葵恍惚間覺得自己好像忘了什麼重要的事。
她忘了什麼呢?
此時,大腦裡貼心地閃過幾個關鍵詞:晚自習、開學、高二、返校。
老天爺!餘葵垂死夢中驚坐起——暑假作業還沒寫完!
她徹底被這驚天噩耗嚇醒,冒出了一頭的冷汗。
余葵平時再疲懶,也不至於忘了寫作業,可偏偏暑假結束前一周,她趕作業進度的那幾天碰上譚雅勻的奶奶過壽。
余月如負責操持壽宴,在酒店訂了餐。但壽宴還沒開始,餘葵就被譚雅勻的堂妹的京巴犬咬破了小腿。
從小就怕狗的她被那只京巴犬追了一路,害她跌進了門口的噴泉池,譚家的那群孩子站在邊上哈哈大笑,而她當晚就開始高燒不退。
這還不是最慘的,在餘葵住院那兩天,原本被她藏在床底下的大批漫畫書被打掃衛生的鐘點工翻了出來。
餘月如發現後怒不可遏,突然想起前段時間老公的皮夾裡丟的五百塊錢,當下斷定是餘葵偷了這筆錢。
余葵剛出院回家,餘月如就“三堂會審”,向她發難。當晚,余月如一頁一頁地撕毀了她珍藏多年的漫畫書,撕累了還逼著她親手撕。
積攢多年的“命根子”一朝化為烏有,餘葵徹底崩潰了。她當夜就籌謀著去成都找程建國,都打定主意不去學校了,作業自然也沒心情趕,剩下兩本沒完成的練習冊就這樣被她順手塞進了書包裡。
她按亮床頭的檯燈。時間是11點整,客廳隱隱還能聽見大人的說話聲。她現在開始抄參考答案的話,補到下半夜還來得及。
餘葵拖著沉重的軀體從床上起身,打開床頭的雙肩包,然而不知道為什麼,這包裡竟沒有一樣屬�她的東西!
餘葵有些發蒙,咽了口唾沫,跪在床邊,手忙腳亂地拎起包“嘩啦啦”地往下倒,直到抖摟出裡面所有的物品。
可雪白的床單上,除了一台去年10月發售的iPad(平板電腦)、一副耳機、幾本天文和物理類的讀物、封面抽象的外語雜誌,還有一個印著航天工程研究院標識的水杯,再無其他物品。
作業呢?她傻了眼,一整天的回憶在腦海中閃現。
這書包是黨支部發給余葵外公的四十年黨齡紀念品,背帶上還繡著紀念章,餘葵背它從沒和人撞過款。如今唯一的解釋,只能是她在轉盤取行李時沒辨認姓名,拿錯了別人的四十周年紀念包,甚至還手賤地把人家的托運標簽撕掉扔了!
餘葵腿軟地從床上滑坐到地板上,檯燈的光照亮了她亂糟糟的短髮和灰敗惶恐的臉蛋兒。此刻,她的腦門兒上只掛著三個字——她完了!

淩晨,一場陣雨後,校園林蔭道上還殘存著潮濕的落葉和水窪,朝陽在東方泛起金芒,將東側的純白色教學樓染亮。
高二年級的走廊上,餘葵背著手,低眉順眼地聽著班主任老雷訓話。
“前兩天你生病,開學班會也沒有參加。分科的事情,你回去跟家人好好商量,等週四摸底考試結束,把志願表交回我這裡……另外,你的物理作業和生物作業是怎麼回事,怎麼沒交?”
預料中的一刻終於來臨,餘葵本就忐忑的心開始狂跳起來。
要是以前,她會直接承認自己沒有寫完。可是,老程才回國第二天,要是因為這件事被請到學校……
余葵下意識地害怕爸爸對自己失望——大人對孩子的偏愛有時並不是無條件的,就像餘月如每回給她開完家長會,回家都要大發雷霆,看她像看仇人一樣。
但她連作業本現在在哪兒都不知道,只得硬著頭皮回答:“這兩本暑假練習冊被我弄丟了。”
老雷:“我以為我的學生不會用這麼蹩腳的理由。”
餘葵不擅長撒謊,指甲蓋都快被她摳掉了。她咬牙,強裝鎮定地抬起頭:“老師,我的書包在下飛機的時候和別人拿錯了,背到家後我才發現。但是書包裡有失主的iPad,所以他肯定會聯繫我的,等包一換回來,我就交作業。”
她選擇性地講了部分事實,大不了在把書包換回來的當晚通宵寫完作業。
老雷盯了她兩三秒鐘,似乎在判斷事情的真假。大概鑒於餘葵沒有撒謊的前科,他最終大手一揮,放過了她:“進去自習吧!”
餘葵回到教室,發現(9)班的同學已經來齊了,教室裡坐得滿滿當當。
因為要摸底考試,講臺上沒有老師值守,而是學生自主複習。
餘葵徑直走向倒數第二排的座位,拉開椅子後落座。看著抽屜裡胡亂堆放著這兩天在她缺席時發下來的新課本,她隨手翻了兩下後,看向隔壁:“冰冰!”
易冰聞聲,條件反射般坐得板正,瞳孔聚焦,在教室內外搜尋一圈後才鬆懈下來,捶了餘葵一拳:“天哪!你嚇死我了!老雷說你媽給你請了病假,我還以為你在家補作業呢!你這兩天去哪兒了?”
餘葵把新課本摞到桌面上,製造了一個和隔壁桌上如出一轍的書堆堡壘,又拿出文具,把它們整齊地放在桌面上。整理完這些東西後,她又攤開英語必修詞匯本,直到和諧地融入教室氛圍後,才低聲開口道:“我去找我爸了。”
“你爸不是被外派好多年了嗎?”易冰反應過來,“你逃學啊?”
餘葵用食指抵唇,示意對方小點兒聲,然後快速地講了一遍自己去成都的事。
易冰詫異地盯了她好幾秒鐘,一把摟住她:“可以啊!餘葵!你長那麼乖,膽子大起來跟我有的拼,總算支棱一回。你要是在譚雅勻跟前也拿出這氣魄,也不至於被譚家的狗攆到跳水。”
易冰的個子已經長到了一米七,長胳膊長腿的。餘葵被她勒得不禁乾咳,雙手扒拉下她的胳膊,維護自己的尊嚴:“我是怕狗,又不是怕譚雅勻。對了,你作業寫完了沒?”
女孩兒臉上的笑容逐漸消失。
餘葵繼續追問:“摸底考呢?有沒有複習?”
易冰歎氣。
餘葵在她的肩頭拍了兩下:“什麼都別說了,難姐難妹!”
易冰家裡本是搞工程的,近些年轉行住宿餐飲業,經營本地一家老牌掛星酒店。家裡祖上八代也沒出過大學生,她被她爸按著頭塞進附中——她的父母期待著孩子能光宗耀祖。
可惜在這所學霸雲集、一本上線率高達96%的超級中學裡,從末流中學轉進來的易冰和從鄉鎮中學轉來的余葵水平差不多——初中知識的“地基”就沒打牢,她們再怎麼努力跟老師的進度,也雲裡霧裡如聽天書一般。久而久之,她們選擇“躺平”,輪流霸佔(9)班倒數第一名的位置。

首科語文考試結束後,已經是上午9點半了。
身穿清一色的藍白校服的學生從教學樓裡魚貫而出,來到樓下站隊做課間操。
他們從高一升到高二,原本的班級站位也換了。餘葵從考場裡出來,像只無頭蒼蠅在操場上轉了好一會兒,才在人群中搜索到自己班同學熟悉的身影。
廣播體操音樂響起,她趕緊小跑過去站在隊伍末尾。
易冰正比畫預備動作,見餘葵來了,主動退到了她的後面:“你怎麼跑到高一那隊去了?”
餘葵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操場太大,沒找著。這也太難找了!”
“我們收卷早,下來的時候你們考場都還沒開門,不然我就等你一起下來了。”
附中大小考試都按成績排考場,易冰上學期期末考試成績比餘葵多一分,才卡著末位被分到第十九考場,跟餘葵隔了一堵牆。
此時,學生會成員別著紅袖章剛好檢查到(9)班,兩人都噤了聲。
待人走遠,易冰才繼續說道:“我剛才看到譚雅勻在升旗臺上調試麥克風,今天又是她上臺講話。”
倒數第三排的女生耳尖,聽到譚雅勻的名字也加入了她們的話題。
“也不知道她一天都怎麼安排的,鋼琴十級,又是學生會幹部。不僅要查勤,還要演講,什麼競賽和活動她都參與。注意力這麼分散,她還能留在(1)班,真羡慕她的腦子,太好使了吧!”
余葵以往聽到這些話根本沒感覺,今天不知道為什麼特別想告訴她們真相。
家裡從初一起,常年請著兩位以上的家教給譚雅勻補習薄弱科目。譚雅勻在學校宣稱自己回家不學習,其實經常學到後半夜,尤其在考前,有時余葵淩晨起床上廁所,都還能看到譚雅勻的房間亮著燈。
假期譚雅勻在空間相冊裡發的旅行風景照,其實全是從她的表哥那兒轉載的——因為她根本沒空!
她從六歲開始學鋼琴,十級考了四次都沒過,去年終於考過了,但考官是余月如在音樂學院的同事。拿證以後,她再也沒碰過客廳裡的鋼琴。
天資聰穎、對什麼都遊刃有餘的校園女神人設是她刻意營造的,真實的她對人、對事都十分功利,一點兒也不真誠。
廣播體操的音樂結束後,譚雅勻拿著稿子登上升旗台,高馬尾辮在風中搖晃,藍白校服穿在她身上,顯得她身形修長。
餘葵暗罵了她一大堆話,但遠遠注視著那張臉,最終什麼也沒說出口。
余葵不想成為跟譚雅勻一樣的人,但很難評價譚雅勻這樣是好是壞。畢竟比起自己這樣內向笨拙,考班級倒數的廢材,大多數家長還是更想擁有像譚雅勻那樣優秀的孩子。

余葵開學時缺席了全班大掃除,放學後,勞動委員便安排她值日。
附中學習競爭太大,餘葵待得很壓抑,但在勞動時除外。等教學樓的學生都走光了,她才收起漫畫,戴著耳機一邊聽歌,一邊拖地,這是她的解壓方式。
起碼比掃地,她可比這群城裡學生掃得更加乾淨!
她拖完一遍地便洗一次拖把,再回到樓道裡,正好撞見譚雅勻下樓。
譚雅勻估計剛從教師辦公室裡出來,心情不知怎的看起來很不妙,面無表情地疾步與餘葵擦肩而過,連個眼神也沒給她,走到轉角處還撞翻了地上的水桶。
眼看著辛辛苦苦才拖乾淨的地面又淌了一地髒水,而譚雅勻就要走遠了,餘葵皺眉扯下耳機喊道:“你踹翻別人的桶,弄髒別人拖的地,連句道歉都沒有嗎?”
譚雅勻聞聲回頭,看清是餘葵,張口便不客氣地說:“平常沒有眼色也就算了,今天還來觸黴頭。因為你亂擺亂放,我的褲腳被弄髒了,我還沒讓你道歉呢!”
餘葵覺得不可思議:“我拜託你講點兒道理行不行?”
“滾遠點兒,別煩我!”譚雅勻抬腿要走。
餘葵立刻上前攔人:“道歉!”
譚雅勻:“我讓你閃開!”
這口氣餘葵已經憋很多天了,此刻她被譚雅勻這副不知悔改的模樣刺激到了,直接問道:“你爸那五百塊錢是你偷的吧?”
譚雅勻立刻炸了:“你瘋了嗎?逮誰咬誰?”
餘葵冷靜道:“那天家裡除了我只有你。你偷錢做什麼?你問家裡要,他們不可能不給你。”
譚雅勻的眼神沉了下來:“你最好別讓我聽到你在學校裡胡說八道,你吃在我家、住在我家,既然都搬出去了就安分點兒,我可不想讓別人知道我認識你這種小偷兒。”
“我爸每年付那麼多撫養費,我不吃不住難道留給你用?誰是小偷兒誰知道,我才勸你安分點兒,你這個演員。現在我搬出來了,以後可就沒人給你背鍋了!”
餘葵說罷,悶頭拖地朝前走著,髒水飛濺,甩得譚雅勻連退幾步,校褲上又落了一串水跡。
“膽子見長嘛,餘葵。”少女的聲音開始發冷。
“我有什麼不敢的?你還先踹我的桶了呢!不想讓我到處宣揚你偷錢的事,最好給我道歉!”
被餘葵今天豁出去的氣勢弄得一愣,直到聽見樓上傳來腳步聲,譚雅勻才回神。她環顧周邊,看四下無人,便壓低聲音,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你大可以試試,看在這個學校裡有誰會信你。”
等譚雅勻離開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餘葵便扶著拖把蹲了下來。第一次強撐氣勢和譚雅勻對峙,使得她頸後汗毛倒豎,小腿都緊張到有點兒發抖。
錢果然是譚雅勻偷的!倘若她真的沒拿,只會不屑地冷哼。
在譚家人心裡,余葵大概跟鄉下來打秋風的窮親戚差不多,畢業以後只配去工廠的流水線上擰螺絲。學校裡鮮少有同學知道兩人是同一個重組家庭的孩子,譚雅勻本不准餘葵外傳,可剛剛竟然都氣急敗壞到把這件事拿出來威脅餘葵了。
終於找到了真凶,這麼多天來,餘葵總算甩掉了盤桓在心裡最大的包袱。
她換了個乾淨的拖把,戴上耳機幹勁十足地在地板上劃拉,跟著MP4裡的音樂小聲哼起一部動漫裡淨化壞蛋時播放的BGM(背景音樂)。正在她計劃著怎麼洗清冤屈時,她怎麼也沒想到樓上有人已經全程旁觀了這場大戲,並正激情澎湃地討論著。
“真沒瞧出來,譚雅勻平時裝得那麼溫柔,私底下竟然偷家裡的錢,還甩鍋。她這麼凶,心眼兒長成篩子了。還校園女神呢!你們男生是不是就吃這套?”
“哪兒有?我吃的明明是你這套。”
“哼!算你機靈,你拍到了沒?拍到了趕緊傳一份給我。”
“就拍了一半。”
女生訓斥道:“你怎麼這麼沒用?畫面還抖成這樣!”
男生有些委屈:“等我聽出來是誰,手機探出去拍攝的時候就已經吵到一半了。我這還算反應快的,能錄個結尾就不錯了……”
一直靜默地立在旁側的第三者此時終於耐性告罄,打斷了他們的對話:“聊完了嗎?聊完就鬆手,我要下樓了。”少年聲音低沉,顯得冷漠疏離。
男生偏頭,視線落在時景的臉上時顯然怔了一下,隨後下意識地鬆開時景的袖子,讓出一條道:“不好意思啊,大帥哥,耽誤你下樓了。”
轉學到附中的第一天,時景剛辦完轉學手續,出門就撞上兩個女生吵架。
路邊這兩個觀眾生怕被他打斷看戲,還硬拽著他一起在樓梯口旁聽了幾分鐘。
時景轉過樓梯拐角,發現剛才爭執的兩方已相繼離場,只剩樓梯間的滿地狼藉。值日的女生提著髒水桶,往走廊另一端的洗手間走去。他遠遠地瞧著她的背影——個子小小的,穿著白色的校服T恤,短髮。
少年穿著白球鞋,高冷地繞過地面上橫七豎八的灑掃工具,又聽見身後的兩個人在嘀嘀咕咕地議論:“咱們學校有這號人嗎?這哥們兒長這樣,我不可能沒印象。”
“我也沒見過,估計是轉學生。你怎麼亂拽人家的胳膊?早知道不聽了,為了聽個八卦消息弄得我們倆跟變態似的!”

晚自習放學後,餘葵一溜煙地跑到校門口,向陽已經等了好一會兒了。
他踢開自行車的支架,單手拎過她的包,跟自己的校服一起掛在車把上:“你睡覺可真沉,我今早敲了那麼多遍門,你是不是一遍也沒聽到?”
“沒聽見。”餘葵老實地跳上自行車後座,“你媽說你6點10分就出門了,你們(1)班的人都起這麼早嗎?不然咱們以後還是分開上學吧,反正我都是踩點進教室。”
向陽沒辦法:“今早學生會執勤,以後我6點半叫你,6點50分到教室,這樣你總能起得來了吧?”
餘葵思索了兩秒鐘——似乎這少睡的十幾分鐘是真能影響她人生的大事——還是不太情願地點了點頭:“那我自己設個鬧鐘,等我爸爸買的自行車送到,就不用你每天費力載我了。”
向陽嘀咕:“行了,你細胳膊細腿的,身上這幾兩肉能有什麼重量?”
夏日的夜風從耳邊掠過,他踩起踏板,速度飛快地前進。十幾歲的少年身形頎長,袖子擼到肩膀上,為了散熱卷起了校褲的褲腿,四肢上有著均勻的肌肉,渾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氣。
餘葵在後座上擺弄著向陽的手機,登錄自己的QQ號——她得先把暑假作業拿回來。
她早上沒找到登機牌,不能給航空公司打電話,但是說不定失主著急用iPad,會通過賬號查找她。她的書包裡有她的日記本,第一頁就用小漫畫寫清楚了她的聯繫方式。
果然,這個決定非常明智。餘葵一上線,就看見列表裡靜靜地躺著一條好友申請,時間在昨天深夜,驗證信息精短,直擊主題——拿包。

深夜,城市另一角的冷色光檯燈下。
時景把擦頭髮的毛巾丟進髒衣收納筐,拿起手機時,發現消息欄裡已經多了一個好友。
小葵花生油:“非常對不起,現在才看到您的好友申請!是我在轉盤處認錯了行李,我沒想到會有人跟我背一模一樣的包。我該怎麼把書包還給您?”
時景先把托運條拍照發了過去,標簽左上角打印著失主的姓名全拼“CHENGJIANGUO”。
返景入深林:“是你的包嗎?”
小葵花生油:“對的!裡面還有我的日記、漫畫和兩本暑假作業。我那天沒仔細看就把您的行李標簽撕了,這個包裡有iPad、雜誌和水杯,您看對不對?您什麼時候有空?如果還在昆明的話,我們明天就可以換回來。”
返景入深林:“是我的,但我最近都沒空。”
餘葵猝不及防:“嗯?”這個人把這麼貴的平板電腦放在她這裡,竟然都不擔心?
她用指尖“劈裡啪啦”地敲擊九鍵:“不好意思,雖然包裡都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但老師等著我交暑假作業,您方便的話能不能抽個時間……”
時景很想問問這位名叫“成建國”的同齡人:你作業一半都沒寫完,要怎麼交?
昨夜發現背包拿錯,致電航空公司沒得到有用的回復後,他花時間把包裡的東西翻了一遍,除去一堆花花綠綠的漫畫雜誌,就是兩本暑假作業——高一的生物和物理作業,答案寫得牛頭不對馬嘴,一團糟,題目底下寫了一個“解”字後,就只剩大片荒蕪得足以填滿世界的空白。
他盯著對方的《七龍珠》頭像沉默半晌,終於說服了自己。看在這人挺有才華的分兒上,他做出了讓步。
返景入深林:“這周日下午三點,西昌路彌勒寺公交站台,你可以嗎?”那兒離他現在住的家屬院很近,步行就能到。再遠的地方,時景還沒去過,也不認識。
小葵花生油秒回:“當然可以!我會準時到的,謝謝您!您真是個大好人!”
結束對話,少年將視線移到桌面上。
那裡攤開放著一本16開大小的畫冊,本子稍厚,有些舊,由於過度使用,豐富的內容已經讓紙張纖維有些膨脹,像只發酵的小麵包。
本子的主人在繪畫上天賦異稟,用漫畫的形式手繪日記,記錄了自己在小鎮學習生活的日常和趣聞,色彩清新,獨樹一幟。對在首都長大的時景來說,那是他從未體驗過的生活。
日記開篇在2009年9月3號,這意味著迄今為止,本子的主人已經堅持畫了四年。
漫畫主人公是條沮喪的短髮“鹹魚”,初中開學第一天,她塌著肩膀,生無可戀地走進教室,和一個叫四餅的麻將臉長髮女孩兒成了同桌,並交換了剛申請的QQ號。
時景也就是靠著對話框裡的這個賬號,聰明地先於航空公司聯繫上了失主本人。

上學第一天就考了四個科目,暑假作業也交不上,餘葵愁得當晚就做了噩夢。
起床時她還精神萎靡,頭上翹著一撮呆毛,眼皮耷拉著,邊吃早飯邊打瞌睡。
程建國把最後一道菜端上桌後,將手在圍裙上擦了擦,給她倒了杯牛奶,總覺得這孩子的腦袋下一秒就會栽進碗裡。想到余葵平時清早上課可能就是這個狀態,老父親一時不知道該擔憂還是該感慨。
“小葵,你睜開眼睛看看爸爸,你現在吃的是你最愛吃的多寶魚。”
啊?餘葵停下咀嚼的動作,感受了一下鮮嫩的肉質,用力抬起眼皮,視線終於漸漸明晰。
東邊的天還黑著,過堂風吹過,窗外的樹葉“沙沙”響,客廳玻璃映出輕晃的燈影,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吊燈正在搖曳。
八十來平方米的老單元屋乾淨且空蕩,但並不缺生氣——靜音風扇和洗衣機在背景中默默運行,剛炒完菜未清洗的鍋和鏟子被放在廚房水槽裡,樓上傳來拖拽板凳和走動的聲響,樓道裡有早起的大爺在清喉咳嗽。
一切與之前截然不同,她怔了怔,徹底清醒了。
樓下的自行車鈴響過兩遍,向陽大聲喊著她的名字。程建國匆匆催促她多扒拉了幾口菜後,便提著書包送她到樓下。
“檸檬水留著考試的時候喝,有點兒酸,爸爸少放了蜂蜜,困了就喝點兒,在學校好好學習啊!”
餘葵跳上自行車後座,接過水杯和書包,這種照顧讓她多少有點兒不適應。
作為一個從未被精心照料過的人,就為了那句“好好學習”,早上考物理的時候,她強行撐著眼皮,提醒自己不要打瞌睡。
坐在她隔壁的是個穿著限量版球鞋的公子哥兒。最後半個小時,他環視考場一圈,約莫覺得餘葵的座位號和精神面貌比別人靠譜兒些,一個勁地給她使眼色,探頭想抄她的答案。
餘葵本來還困得不行,見狀趕緊捂緊答題卡,生怕自己害了人家。
男生生氣了,考試一結束就在人流中逮住要去廁所的餘葵:“同學,你怎麼回事啊?不就看一眼你的答題卡,都沒抄上,你怎麼就捂起來了?看看能少塊肉嗎?跟防間諜似的!大家都是最後一個考場的,怎麼還沒點兒互幫互助的意識呢?”
餘葵的個子只到人家的肩膀,出於安全考慮,她停下腳步注視著對方的眼睛,神色尷尬中帶著點兒誠懇:“我上學期期末物理只考了43分。”
男生聽得一怔,憋了兩秒鐘,盯著她“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對不起!謝謝您沒讓我抄。”
餘葵點頭表示諒解,繼續朝前走。
男生又追上她:“我上次考了56分,是我們班倒數第一名,我原本以為我已經是咱們年級物理最差的了。”
他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餘葵在心裡翻了個白眼,加快腳步。她幾乎要跑起來了,少年卻仍自來熟地跟在她身畔:“我是(15)班的謝夢行,你是幾班的?哦!不重要,反正馬上要分班了,你叫什麼?”
“餘葵。”
“中午考完試,我請你吃食堂吧。你選文科還是理科?說不定咱們還能被分到一個班呢!”
餘葵有點兒無語了:“你錢很多嗎?請不認識的人吃飯?”
謝夢行:“咱們在一個考場考試,而且都交換名字了,怎麼還不算認識呢?”
餘葵不擅長拒絕別人跟自己套近乎,苦思冥想編出了一個拒絕的理由:“我還要打掃衛生呢。”

中午,餘葵的烏鴉嘴就成真了——她沒能吃成午飯,因為勞動委員又一次安排了她跟輪值的同學打掃衛生。
“怎麼還是我?”
“你昨天打掃的樓道害我們班被扣分了。”
餘葵解釋:“怎麼會?我拖了很久,地板很乾淨的。”
勞動委員皺眉:“分是學生會打的,又不是我打的,本來規則就是被扣分的人要繼續打掃,找我說有什麼用?”
跟勞動委員交好的兩個女孩兒嘰嘰喳喳地在一旁幫腔。
易冰不在,餘葵勢單力薄。好漢不吃眼前虧,她拿起打掃工具走出了教室,百思不得其解——她昨天明明把地板拖得鋥光瓦亮的。
餘葵打定主意要找衛生部的同學問清楚,也不去食堂了,掃完就坐在樓梯口,一直等到午休預備鈴響,才聽見樓下傳來腳步聲。本以為是衛生部的同學,余葵連忙起身,從樓梯縫裡探頭看去,未承想竟是去而複返的勞動委員陳欽怡。
陳欽怡走到二樓,從校服口袋裡掏出飯卡,同時裝作不經意地從口袋裡掉出一串瓜子殼。扔完垃圾,她又踩著鈴聲急忙轉身,匆匆往樓下跑去。
餘葵抓緊樓梯扶手,怒氣都快頂到天靈蓋了。
她少有吵架的經驗,嘴巴動了好幾下,聲音才從喉嚨裡湧出來——
“你站住!”聲音意外地大。
陳欽怡完全沒料到這個時間點樓梯間裡會有學生,還是余葵本人,嚇得肩膀一抖,愣在原地不敢轉身,臉上的緋紅蔓延到了脖頸上。
人就是這樣,偷偷做壞事沒人知道的時候還心安理得,被抓現行才會懊惱、羞愧難當。
餘葵心情複雜,深吸了一口氣,放平語調:“我得罪你了嗎?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陳欽怡這樣的優等生大抵很少有做壞事被抓包的經歷,結結巴巴半天沒解釋出一句話。
余葵低頭看向地上的瓜子殼,神情有點兒受傷:“就因為我成績差,拉低了班級平均分,影響到其他的同學了?”
女生終於擺手:“不是的。”她尷尬得手足無措,乾脆閉眼低頭,“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沒有那麼討厭你,是姜萊……薑萊讓我這麼做的,我沒辦法,不敢得罪薑萊。”
陳欽怡說罷,兩手胡亂地把地上的瓜子殼扒拉成一堆,重新塞進口袋,逃也似的離開了“作案現場”。
餘葵無語地對著地面上剩下的零星殘屑——她和生物課代表姜萊也無冤無仇,哪裡又得罪了人家?

第二天,週五,下了早自習,老天爺很快就讓餘葵知道了為什麼。
“分班以後,班長選理,餘葵肯定學文,薑萊你就別杞人憂天了,到時候他倆連面都見不上。再說,餘葵的成績都差成什麼樣了,她能上個二本都算不錯了,他倆根本沒有一丁點兒發展的可能。”
“這怎麼講得清楚?我哥說,不管多聰明的男人都膚淺,都喜歡長得漂亮的女生。就算那個土妞病懨懨的,回回考倒數第一名,班長還不是自習課回頭跟她講小話、借她作業抄、替她打掩護?咱班裡傳成那樣了,也沒人出來澄清,嘖嘖嘖……”
班裡傳成哪樣?餘葵有點兒好奇,在廁所隔間裡腿都蹲麻了,扶著隔板起身,原地活動。
說話的兩個人就是昨天幫襯陳欽怡的女孩兒,都是姜萊的小團體的成員。後者話音才落,就被薑萊一口否認:“不可能,宋定初說過他中學不談戀愛的,是餘葵偏要纏著他講話,煩死了!自己不學也不讓別人學,一顆老鼠屎搞壞一鍋粥,半點兒自知之明都沒有!不要臉!”
我才不是呢!餘葵在心裡瘋狂反駁。
“可能沒你們想的那麼嚴重,我感覺他們就是正常的前後桌,餘葵除了成績差點兒,也沒做錯什麼,上課就自己看漫畫,沒影響別人。”
薑萊驚詫道:“欽怡,你吃錯藥了,替那個差生說話?她成績那麼爛還待在咱們學校裡,本身就錯得離譜兒!”
余葵也很驚詫——陳欽怡竟然幫她。
但陳欽怡確實說對了一點:漫畫看多了的餘葵只喜歡“紙片人”。
附中地處西南高原,紫外線強烈,雖是省會,但常年混跡籃球場的帥哥大多還是健康的小麥色皮膚——包括向陽,比余葵整整健康了兩個色號。五官端正的男孩兒有不少,可是比起“紙片人”還是差得太遠了。
隔間都快長出蘑菇了,餘葵才終於等到她們的廁所茶話會結束。
餘葵洗完手,一口氣跑出門,深吸了好幾口新鮮空氣後才放慢腳步,正準備回教室,忽然發現今天年級走廊裡的女生好像格外多一些。
她又走了兩步,趴在走廊欄杆上的女生們突然開始興奮地低聲叫喊,她甚至能清晰地聽到人群中有喉嚨溢出的吸氣聲和驚歎聲。
(9)班走廊外,易冰擠在前排,回頭一看她來了連忙招手,把人拖到身邊:“快看帥哥!”
那人長什麼模樣,能惹得這群眼高於頂的優等生沸騰到這個地步?餘葵禮貌性地探頭湊湊熱鬧,只往下瞥了一眼,便下意識地扶上欄杆。
陽光穿透繁茂的白玉蘭的綠枝間隙,她在林蔭道盡頭細碎浮動的光斑裡,西裝革履的教務主任身後,看見了自己的漫畫男主角。
“這氣質甩了小謝十條街啊!真是人比人氣死人,這下咱們校草榜要大換血了!”
“還排啥?他第二,咱們學校有誰敢稱第一的呢?”
“這榜可以直接撤了,就這樣吧!大帥哥,帥死我算了!”
“關鍵是附中那麼土的校服,他都能穿出QQ秀的感覺,個子又高,往哪裡一站,哪裡就是電影畫面,自帶氛圍特效,天哪!簡直違規!”
…………
趴在欄杆上的女生你一言我一語,句句說出了餘葵的心聲。
在一眾開始長粉刺、青春痘的中學男生間,少年的出現簡直是在現實中插入了一段偶像劇。
把人目送進了教務處後,眾人才暫時從沉浸式的欣賞中抽離出來,七嘴八舌地交流起獲得的情報:
“是轉學生吧?高一軍訓都結束了,之前都沒見過。”
“轉到哪個班?”
有人搶答:“他剛才上的是左邊樓梯,挨著高二年級教務處,我猜應該就是轉到咱們高二。還是熊主任親自領進去的,老熊笑得跟朵花一樣,這說明他要麼成績很棒,要麼很厲害。”
熊主任是純附的教務主任,學生們票選的附中最嚴厲教師榜單中的第一名。
他老婆是余月如在音樂學院的同事,去年招生季,餘月如偶然從她那兒探聽到教育局臨時強調優質高中應該向鄉鎮初中分配指標的問題,純附招生工作原本都結束了,為響應號召,又臨時增加了兩個鄉鎮學生名額。學校盛名在外,地州的600分的學生根本沒人敢填報,家裡人讓餘葵大著膽子填志願,餘葵就這樣撿漏兒進了純附。
聽著旁人反復回味那驚豔絕倫的一幕,余葵明知看不見,但還是下意識地又往教務樓的方向看了一眼。
離開機場後,余葵根本沒想過還能見這個男生第二次。
明明是微不足道的交集,但此時置身人群中,她又能感覺到自己正在因這份交集而跟別人區別開。現在,她有點兒懵懂而又盲目的竊喜感。
連下午的分班都沒能影響這份雀躍的心情。
“高二理科(15)班,余葵,語文121分,數學86分,英語61分,歷史69分,地理64分,政治62分,物理43分,生物58分,化學73分。”
易冰翻來覆去地看著餘葵的摸底考試成績單:“史、地、政起碼都及格了,去理科班你是怎麼想的?餘葵,你上學期不是還想學文科嗎?”
老師還在講臺上面開班會,餘葵趕緊示意易冰放小音量。
不知是不是因為昨天被人堵在廁所裡受到刺激了,餘葵小聲認錯:“對不起,冰冰,我爸看了一下我的成績單,說讓我喜歡什麼就選什麼。”
“說什麼對不起?又不是不在一個班就做不成朋友了。”易冰勉強壓下情緒,又問道,“你真的喜歡理科嗎?”
餘葵茫然地說:“說不上來,要說喜歡……那我當然喜歡看漫畫,不喜歡學習。”
程建國也是理工男,昨晚像煞有介事地將她的大小考試成績列表分析一番,得出結論——餘葵不偏科,她的每門副科在年級的排位都差得均衡,選文選理區別不大。
他們談了一晚,餘葵聽出來了,程建國對她的成績很寬容。這大概和她自小體弱多病有關,當時她在醫院待的時間比在學校還長,小學轉回鎮上後,外公外婆更是隨她躲在家裡看小人兒書、動畫片。
初中時代,余葵沉迷於校門口的漫畫店。當時她的成績不算好,每個科目都在及格線上下徘徊,但也沒差到請家長的地步。中考前兩周,大約意識到再不上進就沒書讀了,她終於懸樑刺股地衝刺了一把,低空擦過市一級高中的錄取線,奇跡般地被補錄進了純附。
大抵也因此,程建國對她的人生有種不管現狀再糟糕,但女兒總能力挽狂瀾的謎之信心。
班會結束後,同學們互相道了別,被分走的同學開始往返搬運個人物品。
餘葵被分到的理科(15)班在三樓。她想少搬兩趟,但裝書的儲物箱足有十幾斤。餘葵咬牙把東西搬到二樓,用力過猛差點兒缺氧,趕緊往地上一扔,扶著欄杆歇了三四秒鐘,眼前的黑影才逐漸消失。
“真行!餘葵,搬個箱子能要你半條命,你中考體育都怎麼及格的?”
身後傳來一陣嘲笑聲,她抬起眼皮瞥了一眼,來人果然是向陽。
“走吧!”男生把籃球扔給她,端起地上的儲物箱,“你幫我把球放到教室門口,我給你搬上去,剩下的還要幾趟?”
“再收拾一趟應該就沒了。”
余葵的肌肉傳來一陣發力後的酸痛,跟了兩步後,她忽然反應過來:“你們(1)班沒換教室?”
向陽:“沒,我們班就六七個人去了文科班,這會兒老班正開家長會呢!真不知道她哪裡來那麼多精力,整天告狀。”
這幢樓每層八間教室,理科(1)班在四樓,理科(15)班在三樓,兩個班都剛好在左側,共用樓梯。
這意味著她以後和向陽在學校裡碰到的頻率大大增加了,跟譚雅勻也是。
想到這裡,餘葵有點兒煩。她擦掉額上的汗,爬上四樓把球放到(1)班門口,離開時,視線在教室裡一掃而過。室內窗明几淨,她媽媽余月如正端坐在前排,純色套裙襯得餘月如氣質優雅,眉眼溫柔。
每學期起碼有兩三次家長會,她的媽媽可能會缺席她的家長會,卻從未缺席過譚雅勻的。
餘葵的眼睛被刺得生疼,她默不作聲地看了兩秒鐘後,轉身朝樓下走去。
向陽見她下來後臉色不太好,問道:“你怎麼了?哪兒不舒服?”
余葵沒說話,向陽估摸著她可能是心裡不舒服,回頭朝樓梯上看了一眼,試探著勸道:“譚雅勻她爸在體制內上班,確實不好請假,你也別生你媽的氣了,後媽不好當嘛!之前不也都是這樣,她來給譚雅勻開家長會你都不生氣的,今天怎麼反應這麼大?”
走到沒人的樓梯口,餘葵停下腳步:“我問你,你是我的朋友,還是譚雅勻的朋友?”
向陽:“我當然是你的朋友,但她畢竟也是我的同班同學。譚雅勻沒有親媽照顧,其實也挺可憐的。”
“對啊,就她可憐。”餘葵很想笑,“我雖然有親媽,但我媽從沒給我開過家長會,同學們都覺得我是沒爸沒媽的孩子。你呢?你要不認識我,你也覺得她倆才是親母女吧?”
他沒法兒否認——(1)班的同學甚至都不知道譚雅勻是重組家庭的孩子。
“小葵。”向陽小聲喚她,又不知該怎麼說,只能訕訕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示好,“你爸不是回來了嗎?都會好的,你別想那麼多了,開心一點兒。”
他不提這個還好,提了餘葵更生氣了:“你應該還不知道我爸為什麼回來。”
不等對方說話,余葵平靜地闡述:“因為譚雅勻偷拿了她爸的五百塊錢,讓我背了鍋。他們家的人覺得我是小偷兒,我媽把我的漫畫全撕了。我逃學去成都找我爸,求他把我也帶去東南亞,他覺得孩子不讀書不行,所以才請假帶我回昆明。”
信息量太大,向陽半晌才反應過來:“你開學時請病假,是逃學去成都了?”
“我還有其他辦法嗎?”餘葵反問,“他們沒一個人相信我,也從沒認真聽過我說一句話。我可以接受他們區別對待我跟譚雅勻,這怪我成績差,可是我接受不了被貼上小偷兒的標簽。一想到以後他們再丟東西,還能把責任推給我、冤枉我,我就在那個家裡一分鐘都待不下去了。”
向陽嘗試做和事佬,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問:“會不會中間有什麼誤會?”
餘葵聽完這句話,差點兒沒背過氣去,心情複雜地看了他一眼,長歎一聲,徹底放棄解釋:“算了,我能指望你什麼呢?你願意相信有誤會,那就是有誤會吧。”
向陽:“我不是這個意思。”
難怪譚雅勻敢放出那種威脅的話,連認識十幾年的朋友都說這種話,別人又怎麼會信真相?
她一開始就不應該跟他講這些的,白費力氣。餘葵在肚子裡罵了一萬遍向陽這個重色輕友的混帳東西,聽著他一句比一句令人不順耳的安撫話,直接冷冷地打斷:“你清楚自己在拉偏架嗎?但凡你還記得我們是朋友,往後請別再跟我提起這個人!”
說罷,她加快腳步,逕自下到二樓,迎面正巧撞上一大幫理科(1)班的學生。
個子高的那幾個跟向陽打了招呼,還約他放學一起打球。多事的人還吹口哨打趣道:“向陽,又給你的小青梅搬課本呢?”
“一邊去!”
向陽心情糟透了,正要穿過人群去追餘葵,忽然被一個輕柔的女聲喚住:“向陽。”
下樓的兩個人都不自覺地腳步一滯。
餘葵偏頭望去,譚雅勻正好走到她左側,和她就隔了幾釐米,身高足比她高半個頭。仿佛根本沒注意到餘葵的存在,譚雅勻繼續道:“你在這兒啊,班主任到處找你,讓你帶男生們去領新教材。”
向陽喉嚨滑動,下意識地看了餘葵一眼:“我的課本還沒搬完。”
譚雅勻:“沒事,同學們也沒搬完呢,等會兒領完教材再搬唄,再晚去,教務處都下班關門啦!”
說話間,放學鈴聲響起。
她微皺眉頭,顯得有些為難:“還是你有什麼比領教材更重要的事情?實在走不開的話也沒關係,我替你跟班主任說一聲。”
更重要的事?向陽朋友多,好事的人紛紛起哄,又朝餘葵看過去,笑鬧聲漸大。
此時放學鈴聲響過第二遍,學生和家長們從教室裡魚貫而出。停駐的學生堵住了上下樓的通道,不過頃刻間,樓梯就變得狹窄。餘葵不想再聽,錯開身下樓,剛邁步,腳背就不知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來不及反應的餘葵一腳踩空,整個人被慣性帶著踉蹌地俯衝下去。
她驚恐得瞳孔瞬間放大,差點兒急出眼淚,心裡狂罵:譚雅勻這個天底下最能裝的塑料袋,又來陰的!
摔成這麼個大馬趴,她輕則在全年級同學面前丟臉,重則鼻青臉腫、斷胳膊斷腿。
譚雅勻在示威,在為了那天的爭吵而報復!
餘葵幾乎絕望地閉上了眼,準備正面迎接地板的衝擊。
千鈞一髮之際,旁邊忽然有人伸出了手——
那人四肢修長,只不過隨意地攔了一下,便徹底截斷她下墜的沖勢。
可惜余葵是個平衡能力為零的人,驚險地扶著對方的胳膊,又不爭氣地因反作用力屁股朝地後仰,眼看還得摔一跤。混亂間,她胡亂一抓,不知拽到了誰的包帶。
“撲通”一聲,布包落在地面上,發出一聲撞擊的悶響聲,借到力的身形終於稍緩,她被正後方趕來的向陽穩穩地接住了。
一場樓梯間發生的意外事故消弭於無形,整個過程不過兩三秒鐘。
餘葵驚魂未定地站直,抬頭掃了一眼,後知後覺地發現,眼前幫自己免於丟臉、救苦救難的大英雄,竟然是課間一群女生趴在欄杆上欣賞過的男生!
那英俊的臉蛋兒近在咫尺,皮膚比她的還白淨!
她幹了什麼?她剛剛抓到了漫畫男主角的手和胳膊!
餘葵咽了咽口水,心臟“怦怦”地狂跳起來,眼神亂飛,不敢再看他,倉促地低頭向對方道謝。
少年眼眸半掩,微微點頭算是回應。
他長得太高了,從餘葵的角度看,只能看到對方收回手臂,並很快地轉動腕部,然後一言不發地把手插回校服褲兜,冷淡地順著人潮與她擦肩而過。
餘葵沮喪地垂下肩膀,回神望向地面。
譚雅勻的書本撒了一樓梯,那處傳來東西撞擊聲的臺階上,已經淌了一大攤米白色稀泥質地的液體。
誰能想到餘葵竟然陰錯陽差地拽掉了始作俑者的帆布包,這算不算現世報了?
有人的校褲被液體濺到,那人還彎腰扒拉了幾下,查看了瓶子的碎片:“這是粉底液啊!還是迪奧的呢!我說怎麼搓不掉。”
到底是摔壞了東西,餘葵本來還下意識地不安,聞言後驀地抬頭:“同學,你認識這種粉底液?多少錢一瓶?”
男生以為她害怕賠錢,撓頭嘟囔道:“我也是看我媽用的,好像是五百來塊錢吧!”
話音剛落,他瞧著餘葵身形發顫,以為她被嚇到了,又趕緊補充道:“不過也可能是我記得不太准。”
餘葵沒有被嚇到。事實上,她激動得都哆嗦了。
中學生化妝這件事在譚家是被明令禁止的。去年,譚雅勻有段時間下晚自習在家練習會演的舞蹈節目,塗了繼母的梳粧檯上的口紅,被她爸下班回家時撞見,她爸立馬勒令她去洗臉。
這麼昂貴的化妝品只能是譚雅勻偷偷買的。
譚雅勻的零花錢從不會有結餘,錢是從哪兒來的?
這碎的不是粉底液,而是能證明自己清白的鐵證啊!餘葵現在就得去樓上找她媽下來看看,讓他們以後不敢隨便冤枉人。
餘葵剛轉身,肩膀便猝不及防地被撞開。她反應過來時,譚雅勻已經越過她,一聲不吭地開始撿拾臺階上被粉底液染髒的筆記本和課本。
譚雅勻在學校的知名度很高,餘葵能隱約聽見周邊有人講閒話。
“你說譚雅勻現在臉上擦沒擦粉底液?她平時在學校是不是也帶妝?”
“這麼近距離看,臉好像是比脖子白一點兒。”
“哇!學校這麼早上課,她還化妝,這得幾點起啊?我聽說帶妝時間長很傷皮膚的。”
“我早懷疑了!上次英語比賽演講的時候,譚雅勻不是號稱每天一定要睡滿八個小時嗎?還吹牛說自己晚上10點就睡。她這個人偶像包袱真的好重,作息是假的,連皮膚白也是早起抹的……”
對這些議論聲,譚雅勻置若罔聞。她的鬢髮垂落到下巴處,雙唇緊抿,神情顯得格外孤傲,但用力到發白的指節昭示著她此刻的心情並不平靜,這種狼狽場面對高高在上的校園女神來說已經算是奇恥大辱了。
偷雞不成蝕把米!餘葵都懶得評價她是不是活該了。
關鍵時刻,向陽英雄救美:“別看熱鬧了,有什麼好看的?樓梯間都堵了。”
他揚聲壓下了騷亂,催促故意放慢步子的學生們加速離場,幾個和譚雅勻熟識的男同學也紛紛留下幫忙,還有人拿來了打掃工具清理地板。
各班下課,理科(1)班的家長會也已經散會。
眼見樓梯間一片混亂,班主任姚老師在人群中隨手揪了個學生,詢問底下發生了什麼事。她還兼任年級組長,才開口問話,前面的學生就主動讓出一條縫,幾個嘴快的學生竹筒倒豆子般七嘴八舌地拼湊出事情經過。
“老師,主要是那個粉底液弄在地板上根本拖不乾淨,拖把肯定也廢了,洗都洗不掉。”
“好倒黴!我的褲腳也被濺到了,剛洗過的校褲。”
…………
在聽清下面摔碎的貴重物品是譚雅勻的粉底液時,姚老師皺了皺眉頭。
陪在老師身邊下樓的余月如聞言,連忙解釋:“姚老師,實在抱歉,今天出門忘記帶手包,就把粉底液隨手塞進孩子的包裡了,沒想到還搞出這種事故。雅勻這孩子就是太老實,實話實說不就行了?她連面霜和防曬霜都分不清呢,哪裡就會化妝了?這事怪我,我來給孩子們出乾洗費。”
四下喧嚷嘈雜,恰巧這句話不偏不倚地鑽進了餘葵的耳朵。
她在攢動的校褲縫隙間見到了一雙熟悉的香奈兒拼色高跟鞋,視線上移,余月如溫聲笑語,立在姚老師身側,正不惜撒謊,替自己乖巧的女兒找補形象。
樓梯間即將被打掃乾淨,餘月如招手叫譚雅勻到她身邊去,視線掃過樓下時,只在餘葵身上短暫地停了一瞬,便倉促地錯開視線,然後親熱地攬著繼女的肩膀,與班主任說話、道別。
餘葵上一秒還在想找媽媽來主持公道,也許媽媽在知道真相後會覺得對她有所虧欠——畢竟自己的親生女兒被冤枉得那麼慘。
兩人四目相對的瞬間,餘葵的幻想破滅了。
那人的眼神裡沒有歉疚,沒有悔意,只有閃避——餘葵看得分明。和許多庸俗的大人一樣,也許餘月如並不認為父母需要為自己的錯誤道歉,女兒跟父親離開是對她的背叛,她在用冷漠的姿態等待余葵再次向她低頭服軟。
不知誰在輕聲嘀咕:“譚雅勻跟她媽媽長得好像,她倆都好自律,好精緻啊!”
她早該習慣的,沒有期待就不會有傷害。餘葵面無表情地轉身,疾步融入四散的藍白色人海。

週五下午是這座城市最擁堵的時段。
等紅燈時,司機和後座上的孩子搭話:“今天要不是你手疾眼快,那小姑娘怕是要摔慘了。小景,是不是你們喜歡打籃球的孩子都這麼身手矯健?”
司機半晌沒聽見回應,在踩油門前的最後一秒鐘抽空往後視鏡裡看了一眼。
6點半的晚霞景色豔麗,餘暉滾燙。窗外街景飛馳,晚風灌進車窗,吹得少年額前的黑髮微揚。
“小景?”
時景總算回神,抬眸看了過去:“會有影響,打球能鍛煉四肢的協調能力。”
“叔叔的話是不是有點兒多?”周成問完,自己“哈哈”一笑,“我家姑娘就整天嫌我話癆。不過,小景啊,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幫忙前還得保障自己的安全,剛才樓梯間人太多,你伸手一攔,把我都嚇傻了!要是那姑娘不小心把你的胳膊抻折,或者你被踩踏傷到哪兒,我跟領導都交不了差。”
時景應下,想了想又解釋道:“那個女生是被人絆倒的,所以我才搭手。”
周成訝然:“有人故意絆她?”
時景:“是。”當時他只是覺得前面的人說話的聲音很耳熟,抬頭又正好看見有個高個兒女生伸出了腿。
周成:“天哪!現在的孩子的心眼兒真複雜,多大點兒歲數就給別人使絆子?叔叔今天回去得給你爸說一說,以後可不能講你做人冷漠,沒煙火氣了。咱們小景只是長了一張不愛管閒事的臉,實際挺熱心腸的,剛轉學就見義勇為。”
時景低頭看表,漫不經心地道:“他從不關心這些小事。”
“關心啊!怎麼不關心?你對你爸的誤解有點兒深啊。你從北京坐飛機過來那天,因為天氣迫降雙流機場,他開會中途問了我好幾回航班信息。後來你改簽到2號,從成都飛過來。他看天氣預報說要下暴雨,讓我留在昆明接機,自己下鄉時搭別人的車過去……”
時景適時地岔開話題:“周叔叔,這些天辛苦你了。”
“這有什麼?為領導分憂,讓他專心工作,這是我的工作嘛!”
車子穩穩地停在小樓的車庫裡。
周成率先下車,打開後備廂替少年拿包。
時景婉拒道:“我自己來。”
周成笑道:“你一個人拿有點兒重,兩個人省力,我剛才看你好像扭到手腕了。”
時景搖頭:“沒事,我爸看見又要說我嬌生慣養。”
周成這才不再堅持,跟在後面送他上樓,突然又想起什麼,開口叮嚀:“小景,附中的住校生不多的,你堅持要住宿舍,條件上可能要吃點兒苦頭。周日晚上我來送你去學校,這兩天你好好跟你爸相處,別鬧彆扭,親父子有什麼過不去的坎兒?”

水電建設家屬院三樓,雨後爬山虎長得飛快,紅褐色的根須和嫩葉小心地探到了臥室的窗櫺上。
書桌旁,餘葵正盯著眼前攤開的物理書。
新班級的物理老師通知課代表給學生們佈置了預習題。當然,預習是好聽的說法,題冊上不乏超綱的內容。有條件的同學,暑假時要麼找家教,要麼找小班補課,選修內容早都學得差不多了。人家做題不叫預習,只能叫鞏固。像餘葵這種懶散又老實的學渣,歇了一個暑假回來只能對著題冊發呆。
也不知道她爸會做幾道題,餘葵咬著筆頭想。
程建國這幾天不知忙什麼,每天做完飯就匆匆出門,都沒時間跟她多說幾句話。
向陽肯定會,但餘葵想起這根牆頭草就來氣。
小時候,向陽看《火力少年王》入戲太深,在院子裡耍溜溜球,技藝不精,給她的後腦勺兒開了瓢,當時鮮血汩汩地往下淌。被大人團團包圍的餘葵愣是經住了“拷問”,縫了兩針,到最後都沒供出罪魁禍首。
那天,向陽哭慘了,說要跟餘葵做一輩子的好朋友。如今,她後腦勺兒上的針痕猶在,這傢伙卻已經忘了自己的“海誓山盟”,在譚雅勻的迷惑和與她的友誼之間搖擺不定。
當然,餘葵也不想把原因全部歸結到向陽身上。兩人闊別多年,成績差距那麼大,共同話題那麼少,當然是相似的人才能做朋友。道理她明白,但她仍然感覺很失落——就算兩人的關係依然還算親厚,但兒時的美好記憶終究不再是原來的滋味了。
餘葵磕磕絆絆地對照著課本做了一半,腦仁“突突”地疼。
她剛被分到新班級,同學們互不認識,作業都沒地方參考,她把筆頭都快咬爛了,最後索性撂筆,跑到客廳,扯著電腦桌上的攝像頭,對著最難的幾道拓展大題“哢嚓哢嚓”地拍照,上傳到說說尋找場外援助。
小葵花生油:“物理真的太虐了!一點兒也不簡單,朋友們救命!”
遺憾的是,學渣的場外朋友還是學渣。
好閨密四餅點贊,秒回:“葵,馮紹峰演的那個新劇《蘭陵王》你看了沒?好好看啊!對了,這是物理還是數學題?是我理解能力不行嗎?字都認識,怎麼連一塊兒就讀不懂了呢?它的問題是啥呀?”
餘葵用“一指禪”和“厭世臉”進行批閱。
小葵花生油:“沒看呢!餅,我最近連《颯漫畫》都沒時間看了,又考倒數。”
余葵在縣一中上學時的初中學習委員也感慨:“厲害了!你們附中的題都那麼超綱嗎?我們班這周也開始學必修三的電荷守恆和庫侖定律了,但老師說麥克斯韋方程組是大學課程,想學懂麥克斯韋方程需要有微積分的知識儲備,所以只教了課本上的內容,讓我們打牢基礎就行。純附真的不一樣,咱們的差距越拉越大了啊!”
小葵花生油:“我的基礎太差了,四捨五入相當於沒有,比你差遠了。我以為你瞭解我的,傷心了,學委。”
她沒有糾正,附中開學第一周忙著摸底考、分班,壓根兒沒開始學,老師上來就把超綱題甩到學生的臉上。
她一暑假沒發動態,小夥伴們興致勃勃地逮著到省城讀書的老同學問東問西。
餘葵回消息回到眼眶都發澀了,疲懶地打了個哈欠,逐漸在和困意的鬥爭中落入下風。題目邊上張牙舞爪的鉛筆攔路虎還沒塗完,她便一頭栽倒在了桌面上。
半個小時後,餘葵是被蚊子吵醒的。
窗外天都黑了,她肚子有點兒餓,短褲下面的大腿還被咬出兩個包,撓了兩下還是癢。她擦了點兒藥膏,然後踩著拖鞋去冰箱裡找東西吃,給自己倒了一杯橘子汽水。
等餘葵再回到電腦前,空間裡刷新出一堆未讀提示,其中一句尤為顯眼。
返景入深林:“很簡單的推導題,你認真理解一下公式。”
很簡單?他胡說八道!這是認真理解就能解出來的題嗎?
只有努力過的人才知道天賦有多麼重要,餘葵氣鼓鼓地關掉了網頁。
然而下一秒——
待她點開閃爍的對話框,剛萌芽的挫敗和羞惱全被巨大的驚喜和感激替代——返景入深林直接給她發來了手寫的答案,簡直是新時代“活雷鋒”!
對待萍水相逢需要幫助的陌生人,對方也能如此友善地盡心教導,高冷的言語下有一顆善良的心,餘葵真實地被感動到了。
她的人緣兒嚴格來說不能算差,但在學習上,她除了跟易冰抱團取暖,也就只有班長願意抽空給倆人講題。附中的學霸有學霸的傲氣,很難心甘情願地為學渣單方面付出時間。無論出於善意也好,惡意也罷,在眾人看來,餘葵的確不屬�這所學校,她的基礎差得太多,儘早轉學離開對所有人都好。
白色A4稿紙上是硬朗的鋼筆字,涉及的知識點都被列在一旁,解題過程沒有塗改,條理簡潔清晰。
餘葵合理懷疑照抄答案很容易被老師識破,這不是她的水平。
她想要自己進行知識轉化,但解題步驟豐富,又實在理解不全,到最後也只能懵懂地照搬完,然後誠惶誠恐地編輯感謝的話。
小葵花生油:“太感謝了!大神受累,浪費您不少時間吧……”
“一指禪”的效率太慢,剩下的段落還未發送,對方已經率先回復。
返景入深林:“花了十分鐘。”
餘葵哽住,把打到一半的小作文“哐哐”刪掉,想著大神的背包裡那幾本天文物理類讀物,絞盡腦汁地往對話框輸入新的讚美之詞用來破冰。
小葵花生油:“您是物理老師嗎?這麼難的題都能做出來,速度還那麼快,比我們老師還厲害!”
估計對方覺得她的讚美無聊且千篇一律,沒再回復。
餘葵盯著資料框裡的頭像失落發怔,盯久了才發現,那個看上去烏漆麻黑的頭像竟是一片瑰麗而巨大的盤狀結構旋渦星雲。她本來只打算放大隨便看看,誰料退出時不慎手滑,點進了對方的QQ空間。
心裡“咯噔”一下,余葵連拍自己不聽話的右手。
她都沒錢買黃鑽貴族,貿然進人空間留下訪問記錄多討厭。不過網頁都加載出來了,她不看好像又有點兒不划算,而且——
她發現自己好像多慮了。
返景入深林的空間數據非常奇怪。日誌、相冊所有動態加起來不到二十幾條,留言卻多得驚人,訪客更是達到了驚人的六位數。
以這個量級的訪客數來看,不管誰在背地裡窺屏,主人壓根兒不可能在意得過來。
這麼荒蕪的空間,連塊菜地都沒開墾,空間裝飾還用著默認主題,那麼多人每天到底都來看什麼?來開荒嗎?
好奇心被勾了上來,餘葵也顧不得冒犯不冒犯了,移動著鼠標往下滑。
空間裡的最後幾條動態停在兩三年前。
相冊中的圖分別有北京市中學生航模大賽金牌、某國數學聯賽金牌、全國中學生機器人大賽獲得的鉑金獎盃,再往前……如出一轍的高大上的比賽環境、明亮的聚光燈、大同小異的榮譽展示,只是缺少了主人公。
它像是某人的戰績陳列櫥櫃,沒有情緒,冰冷地向他人展示著這個孩子的全能。
動態在某一天戛然而止,像是已經厭倦一般,他沒有再發佈過任何內容。餘葵能看到的留言裡,全是好友在催更。
餘葵被震撼到了,照片裡的一切離她太遠,是她這輩子從未觸摸過的世界。
那人獲得這些獎牌的時候,她在幹什麼——她大概還穿著拖鞋在村外的田埂上瘋跑,抓蚱蜢、撈泥鰍,對在鎮上趕集時淘到的漫畫書能煉油渣一般入迷地反復看好幾個星期,直到每一頁都被翻皺、打卷。
對方是同齡人嗎?她忍不住猜想,又或者,他是個孩子和她差不多大的物理老師?
思緒紛飛半晌,再返回對話框,她暈乎乎地鼓起勇氣和人搭訕。
小葵花生油:“大神,我以後再遇到不會的題目還能找您幫忙嗎?不是白嫖答案,就是……就是放假的時候遇到很難的題,能不能問您一下?”
她解釋了,又好像沒解釋。
餘葵語無倫次,咬著指甲忐忑不安地繼續補充道:“麻煩的話就算了。不瞞您說,其實我很笨的,經常考全班倒數第一名,上課很少能聽懂,同學們學習都很緊張,也沒有餘力幫助我,於是我只能抄了一學年作業。您是我遇到的第一個能把解題步驟寫得那麼清晰的人,真羡慕您有顆聰明的腦袋,能把物理學得那麼厲害……”
吸取了前面的教訓,這次她打完一句發一句。
也許是素未謀面又隔著網線的緣故,餘葵前所未有地膽大,幾乎把和人家的對話框當作她碎碎念的樹洞。
另一端,時景正在刷往年物理競賽的複賽卷子。
手機振個不停,他皺眉放下筆,怕這姑娘後面還有一整篇小作文,乾脆打斷她。
返景入深林:“我很忙,有不會的題你直接發,有空我教你,沒回就是沒空。”
他這就算答應了?餡兒餅來得太突然,餘葵有點兒發蒙,反應過來時,指尖已經連點出去好幾個興奮、道謝、獻上膝蓋的表情包。
返景入深林:“可以了,差不多就行了。”
餘葵的笑容僵在臉上,她正反思自己的連環信息是不是轟炸到了人家,消息框又一次彈來回復消息。
返景入深林:“用不著羡慕任何人,所有人進入不擅長的領域一開始都很笨拙,想學會不擅長的東西,勢必要付出更多的精力。高中物理還遠遠不到比拼天賦的地步,但凡能把基礎打牢,不聰明的人也能學得好。”
他這是在開導她剛才的那些抱怨嗎?
不知道是不是盯電腦久了,餘葵的眼睛有點兒酸。
她開智晚,小時候的事大多記不清了,但她還記得三年級期末,班主任跟外公的談話。
“余葵這孩子可能不適合讀書,不來學校也就罷了,來了後坐在教室裡一堂課能聽前五分鐘都算認真的,剩下的時間她不是盯著人家的辮子晃,就是在課本上塗小人兒,你說這怎麼教?”
從那時起,她身上“繡花枕頭”的標簽就沒摘下來過,大家大概都默認了她是個笨姑娘,她哪回考高分,都要被懷疑是不是抄了別人的卷子。連老兩口兒都嘀咕——會不會是餘葵小時候總發高燒,藥水輸多了,對智商有影響?
返景入深林是第一個這樣告訴她的人。
餘葵忽然不再覺得拿錯包是件糟糕的事了,丟了暑假作業和漫畫書又怎樣呢?像她這種敏感、自卑、消極又脆弱的女生,如果不是陰錯陽差地拿了人家的包,估計一輩子也沒辦法在任何人面前坦陳自己,哪怕隔著網線。

周日,為赴約交還書包,餘葵午覺沒睡好就起床洗澡。
出發前,她捏著老程給的五十元美髮基金在附近修剪頭髮。
老街區物美價廉,剪頭髮只要八塊錢,大爺收了錢還意猶未盡:“姑娘,你那頭簾兒真不修嗎?眼睛都被擋上了,我給你剪掉半寸,再修修眉,保准你跟那個娜塔莉•波特曼一樣。”
“大爺您還認識外國人呢?真厲害!”
余葵誓死捍衛自己的安全劉海兒,腳步悄悄往外挪,只等一找完錢就溜。
等老頭拿到稱手的剪刀再瞧,門口已沒了人影。他搖頭嘟囔:“現在的孩子什麼審美?父母把模樣生得那麼好,非要撥片頭髮下來遮上。”
隔壁美娟水果店的老闆娘記憶力驚人,時隔多年,見餘葵一進門,就把她認了出來。
餘葵本來只打算用剩下的錢買袋蘋果送給網友,出來時,懷裡又多了幾個免費的葡萄柚和一大把紅棗。她抱著超負荷的塑料袋踏上公交車,滿頭大汗地提前抵達了西昌路公交車站等待。
她這一等,就是三個多小時。
她起先還能淡定地躲在公交站牌的陰影裡翻漫畫書,但下午的天氣越來越悶、越來越熱。餘葵先是摘掉書包,後來又脫掉校服,直到整個人都像一條被烘乾的鹹魚時,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猝不及防地落下。
學校晚自習的時間是7點,此時已經接近6點鐘了。
余葵上學從沒磨蹭到這麼晚過。她有點兒慌,想先回學校,但又怕網友到了白跑一趟,可再不上車,晚自習就要遲到了!
偏偏她還沒有手機,聯繫不上對方。余葵不清楚出了什麼狀況,只能來回踱步,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手錶轉到6點20分時,眼見時間徹底來不及了,她終於一咬牙,踏上了迎面駛來的公交車。
餘葵出門沒帶傘,害怕打濕了人家的書包。在公交車快到站台時,她直接把書包抱在懷裡護住,左手拎著水果,使出吃奶的勁和跑八百米的速度,一口氣穿過馬路,終於在預備鈴響起的瞬間飛奔進了教學樓。
樓梯間已經沒有學生了,剛剪的短髮“滴答”著往下滴水,襪子也濕透了,餘葵現在活像只落湯雞。她上氣不接下氣,用殘存的意志力支撐著身體往樓上爬,心裡拼命祈禱著新班主任還沒進教室。
差生本來就惹人嫌,她總是遲到違紀會讓老師和同學們更瞧不順眼。
人就是怕什麼來什麼。
路上她跑得太急,水果店老闆娘給套的塑料袋本就輕薄,承重一下午終於不堪重負,在她換手時突然斷開。餘葵來不及反應,一回頭,水果和紅棗已經骨碌碌地撒落一地。
雨天的樓道濕滑髒亂,都是學生踩過的腳印,蘋果滾兩圈就沾上了污水。
餘葵閉眼兩秒鐘後,深呼出一口氣,把書包背回身上,認命地往回走,蹲下身將地上髒了的水果將就地拾回破爛的塑料袋裡。
水滴順著眉骨滑進眼眶,不知是雨還是汗,蜇得她眼睛生疼,水果從指間溜了出去。她倉促地抬起胳膊肘,用校服胡亂地蹭了幾下,眼前的地磚紋路總算變得清晰,那顆沒被抓穩的葡萄柚越滾越慢,最終停在對面的白色球鞋前。
球鞋的主人退了半步,球鞋移開,留下一粒被踩扁的紅棗。
“抱歉。”
從餘葵的角度看去,那人左手拎著滴水的校服外套,身上大片水跡,顯然也被這座城市陰晴不定的天氣害得不輕。她剛想說“沒關係”,目光上移——
少年被大雨沖刷過的黑髮和眉眼毫無徵兆地撞進了餘葵的視野裡——是那位轉學生!
餘葵的心臟幾乎瞬間被擠到了嗓子眼兒,腦子裡只剩下一片空白,她低頭找回自己的聲音:“沒事,怪我把東西撒得滿地都是。”
男生沒有直接離開,而是彎腰撿起腳邊的葡萄柚並遞了過去。
他的手太漂亮,細膩修長,肌膚被雨水浸洗得發白,如玉般潤澤。
余葵這才察覺到滿地的狼藉礙了人家的路,忙起身伸手去接葡萄柚,豈料就是這個動作,讓懷裡打結後勉強能用的袋子又一次破裂。
剛撿上來的水果重重砸在地板和餘葵的腳背上,而原本飽滿通紅的蘋果有的已經被磕到變色。
這些水果是她買給返景入深林的禮物,是她在水果店裡精心地一顆顆挑選出來的。
餘葵在公交車站等待了三個多小時,最後還是被人放了鴿子,在回來的路上只顧著上課的時間,但此時心頭突然後知後覺地湧入一股無名火。隱約中,潛意識裡的那種“就應該如此啊”的卑微想法又把她的負面情緒壓了下去——她不是已經習慣了嗎?她總是被忽視、被辜負,這一次又有什麼特別的?
塑料袋徹底不能用了,餘葵的衣裳裡外也都濕透了,她怕走光而不敢脫外套,只好拉起校服下擺,把撿起來的水果放在衣擺攏成的兜裡——起碼先把路清開,別擋到人家上晚自習。
其實鄉下人到山地田野裡摘果子、豆莢有時忘記拿袋子,也像她這麼做。
但這回不知哪裡出了錯,餘葵一邊裝,這些滑溜溜的蘋果一邊漏,手越急掉得越快……有那麼一刻,餘葵甚至都想扔下這些該死的壞果子逃離樓梯間,可她移不動腳。
因為這堆東西花了她四十塊錢。
廣播裡傳來晚自習開始的鈴聲,旋律在校園裡回蕩,宣判著兩人已經遲到了。
從衣擺砸下去的蘋果已經裂開,紅皮白瓤沾上了污水,餘葵的耳朵“嗡嗡”作響,她能清晰地聽到腦子裡那根繃到極致的弦“砰”的一聲斷了。之前極力抑下的負面情緒在鈴聲反復的催化下瘋狂地捲土重來,洶湧地淹沒了一切。
就沒有一件事情是順利的,所有事都在脫軌失控。
不要哭!餘葵,不准你更丟臉了!
她鼻子酸澀,試圖控制意念,將淚意收回,但還是有些不聽話的煩人的淚珠從她的眼眶裡湧出。
時景想著自己畢竟踩爛了人家的東西,反正都遲到了,索性蹲下幫她一起撿東西。
女生的眼淚沒有預兆地砸中他的虎口,若不是還帶著溫度,他險些要以為那是從對方的發梢上滴落的水珠。
她被雨水淋透的短髮安靜地垂著,尖尖的下巴埋在胸口,懷裡兜著一堆無處安放的蘋果,撿東西的動作機械又笨拙。
看不清對方的神情,時景不能確定她是不是真的在哭。
猶豫兩秒鐘後,他擰乾手裡滴水的新校服,遞了過去:“用這個裝吧,第一節自習課下課後,拿到四樓理科(1)班還我。”
反正校服已經髒了。

餘葵最擔心的事情沒有發生,老師還沒到教室。剛認識的同學們交頭接耳,沒有班委維持紀律。
但更糟糕的事情發生了,教室第一排坐著薑萊。餘葵抬頭看了一眼班牌,是高二理科(15)班。問題在於,以薑萊的成績,她壓根兒不該出現在這兒。
薑萊正忙著和新同學聊天兒——她從前就是(9)班小圈子的頭領,很擅長搞好人際關係。察覺到門口的腳步聲,她回頭斜掃了餘葵一眼後,很快就轉過了頭。
不知道是不是在廁所偷聽的後遺症,餘葵現在一見到她,就懷疑她又跟別人說自己的壞話了。
果然,餘葵剛走上前幾步,上一秒還在跟薑萊笑盈盈說話的幾個陌生同學齊刷刷地看了過去。
被那些目光審視著,餘葵感覺自己身上像被X光掃描似的,被看得一清二楚。她焦躁地環視四周尋找空位,後排忽然有人抬手——
“嘿!這兒還有位子!”
說話的人是開學考試時坐她旁邊的公子哥兒。少年使勁地揮動著胳膊,生怕餘葵沒看見。
他前桌正在塗指甲油的鬈髮女孩兒嘲笑道:“謝夢行,你怎麼回事啊?剛才還說自己要獨坐一排,新同學一來就變了,雙子座都沒你變得快!”
“陶桃,你管得還挺寬,我就是雙子座,怎麼著?你不服打我。”
男生順手拉開身邊的椅子,笑容洋溢的臉此時看起來有點兒欠扁。餘葵不想跟太好動的人當同桌,奈何四周實在沒有空位,只得抱著蘋果和書包落座。
謝夢行擠對完人,回頭好奇地打量著餘葵:“小葵花,你去哪兒把自己淋成這樣?”
餘葵疑惑道:“小葵花是什麼東西?”
他咧嘴一笑:“我給你起的名字呀!可愛不?”
餘葵:“我有名字的,我叫餘葵。”
“哦,你要是不喜歡,那我叫你葵葵吧。”
“不要!我叫餘葵。”
謝夢行覺得她有點兒不知足了:“葵葵多好聽啊!你還不滿意,我可想不出別的名字來了。不過,你打算穿濕衣服上幾個小時的晚自習嗎?冷不冷?不然我把外套借你?”
他當下就要脫外套,餘葵生無可戀地擺手,徹底放棄了糾正他花裡胡哨的叫法,把書包塞進抽屜裡:“謝謝你的好意,我暫時不是很需要。”
解開懷裡男式校服的袖子,她用紙巾把蘋果表面的污水擦乾淨,然後整齊地擺在桌洞剩餘的空間裡。把校服翻過來整理時,她才發現胸口處還別著校服主人的團徽和學生名牌——透明玻璃片裡的校徽右側綴著兩個方正的宋體。
“這是誰的校服啊?還是男款的。”謝夢行在一旁問道。
餘葵不著痕跡地用掌心捂住了名牌,含糊地敷衍道:“不認識的校友借我的,下了自習就要拿去還給人家。”
“你眼睛那麼紅,造型跟電視劇裡的依萍去要錢被人打了一頓趕出來似的,你不會是被人欺負才哭了吧?”
餘葵解釋煩了:“我成績那麼差,還是用鄉鎮中學指標被特招進來的,你覺得在這個學校誰願意理我呢?”
這個年紀的少男少女多多少少會有點兒包袱。餘葵不想背包袱,一開始就把自己擺在附中這些學生裡的最低等級上,這樣除了她自己,就沒人能攻擊到她。
男生被她的坦率鎮住了,隔了幾秒鐘才小聲安慰道:“你別這麼說自己,我的成績不是比你的還差嗎?況且,仔細看的話,你長得還行,這也算優點吧……”
他說了許多,餘葵沒仔細聽,悄悄鬆開攥在掌心裡的名牌,指間漏了一絲縫隙,她又忍不住看了一眼。
時景。
她笨拙無聲地把這兩個字練習了好幾遍,才算找到了正確的後鼻音,發聲時,氣流在舌尖縈繞,好像無端就生出了些繾綣之意。
年輕的女班主任周齡在十幾分鐘後終於風風火火地趕到了教室。
“抱歉啊,同學們,教研組有事耽誤了。這樣吧,還剩半個小時,我大方點兒,英語課就不上了,剩下的時間留給大家自我介紹。大家既然組成了新的班級,彼此都重新認識一下。”
教室裡頓時爆發一陣歡呼聲。
第一位同學才踏上講臺,謝夢行就立即舉手。
周老師手中拿著遙控器不斷地在調試多媒體,不停地換角度,想無視這個刺兒頭。但刺兒頭依舊不放棄,不斷換姿勢,高舉胳膊。直到PPT(幻燈片)播放完,周齡臉上歲月靜好的笑容終於維繫不住了,她垮下了臉。
“謝夢行,你又有什麼意見?”
“老師,我的新同桌被雨淋了,一直在哆嗦,我覺得您要不讓她去換個衣服?”
余葵聞言,原本被窗口的風吹得還在上下磕碰的牙齒立刻恢復正常,她覺得如坐針氈。
周齡這才注意到坐在窗邊的那個細瘦的女生。這孩子低著頭時,完美地融入了教室中,成了背景板。看她發紫的唇色和慘白的面容,周齡也為自己的失察而感到抱歉,連忙關切地問道:“同學,都被淋成這樣了,怎麼不早點兒跟老師說呢?有沒有衣服換?沒有我讓住校的同學借你一套。”
餘葵在廁所換上了借來的衣服。
這套備用校服類似正裝,是春秋季的。余葵平時穿M號,但這套衣服的尺碼大了一號,她只好把襯衫袖子挽到手肘處,針織馬甲垂到臀下,百褶裙也鬆鬆垮垮的,但總歸比穿濕衣服舒服。
好不容易熬到自習課下課,她把時景的濕校服抱在懷裡,一口氣跑到了四樓(1)班門口,眼尖地逮住一個認識的人喊道:“陳欽怡!”
女生不確定余葵是不是在喚自己,猶豫著走近:“餘葵,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能不能麻煩你幫我叫時景出來一下?”
“你們認識?”
餘葵:“不認識,就是有點兒事找他,你能不能幫我……”
陳欽怡咬唇四下看了一眼,把她拉到一邊,壓低聲勸道:“剛下自習人就出去了。餘葵,不是我不想幫你,主要我也剛被分到(1)班,跟他沒交情。時景很冷淡的,我聽我的同桌講,從他上周轉來到現在,每天教室門口都有組團來看他的女生。被他拒絕過的搭訕女生名單都快被我們班好事的人整理成花名冊了,我怕你尷尬。”
餘葵大窘,擺手剛想解釋,背後傳來少年的聲音——
“等很久了嗎?我剛才回宿舍換衣服了。”
陳欽怡聞聲看向餘葵身後,嘴巴緩慢地張成了“O”形。
不必回頭,餘葵已經明白是誰在說話了。北方人清晰又標準的咬字在這所南方學校裡太有辨識度了,尤其他的聲音帶著些天生的冷淡,每個音節都在不自知地撩撥人的心弦。
從那個方向吹過來的風除了帶有雨水的潮氣,還有少年身上洗髮露的香味。
餘葵幾乎要屏住呼吸才能克制住這種來自心臟的震顫,鎮定地轉身,見男生的球鞋已經停在眼前。
“校服給我吧。”他開口道。
時景身上換的也是春秋季常服,白襯衫外搭深藍色針織馬甲,外加板型挺括的黑色長褲。在所有人還穿著夏季運動常服時,兩人的正裝像極了情侶裝。
可惜倆人卻顯得不那麼登對——她的身高只到男生的肩膀。
餘葵把懷裡被卷成一卷的校服遞給他。
“對不起,衣服上都是泥印,我本來想洗乾淨再還給你,但你說讓我第一節自習課下課後就拿過來。”
重點是學生會在每週日會巡查各班儀錶風紀,學生沒有佩戴名牌和團徽會被扣班級總分,她怕時景在不知道的情況下被批評。
“給你之前就是髒的。”時景並不在意。
他接過校服就要往班裡走,余光瞥見女生躊躇的樣子,猶豫了一瞬:“還有什麼事?”
“就是……”餘葵鼓起勇氣,卻又不知怎麼開口,破罐子破摔地從兜裡掏出一個鮮紅的蘋果遞了過去,“吃蘋果嗎?其他的都磕壞了,這是唯一一個好的,我洗了好幾遍,謝謝你剛才幫忙。”
“上一次也很感謝。”也許時景早忘了,但她還是補充道。
特殊的家庭背景使然,時景從來不收同學的禮物,反正帶回家都會被大人勒令退還。後來上了中學,異性同學送東西的目的性太強,他就更不可能收了。
此刻,女孩兒的眼睛已經看不出哭過的痕跡,但紅皮蘋果仍襯出她緊張的指甲蓋有些泛白。
女孩兒瘦弱細白的胳膊懸在時景面前,有些晃。時景判斷她大概從未做過這樣的事。
過了兩秒鐘,他破天荒地伸手接下了蘋果。
少年徑直朝裡走去,擦肩而過的瞬間,壓低的聲音清晰地傳入她的耳中:“不用謝,收了你的蘋果,我們現在兩清了。”
餘葵心領神會——他大概在劃清界限,避免麻煩,告訴她交集就在這裡打住。
對異性的追逐習以為常的人,連將女生幻想的機會扼殺在搖籃中的方法也同樣簡單明快。
再回到座位時,時景被淹沒在了周邊的起哄和打趣聲裡,一群男生趴在後門走廊的窗邊看熱鬧,早就心癢難耐了。
“時景你不對勁,你有情況!校服怎麼在人家妹子那兒?快從實招來!”
“上周,高年級學姐們來送餅乾、奶茶我以為已經夠誇張了,今天又來個送蘋果的。不過,時景,上週五那學姐不是長得更好看嗎?你怎麼還區別對待啊?是不是喜歡人……?”
“我只是喜歡蘋果。”時景打斷男生的話,“胳膊麻煩挪一下,壓到我的卷子了。”
時景對陌生人有意或無意的羡慕和調侃習以為常。
少年的人生趣味很早就脫離了同齡男生的話題範疇,熟悉的人到最後甚至會覺得跟他當面開這類玩笑本身就是一種冒犯行為。可惜現在,他坐在(1)班的教室裡不過幾天,在敬畏他和靠近他之間,新同學們選擇了後者,爆發出更大的起哄聲。
“哦——喜歡蘋果!”
“你倆是之前就認識嗎?不過我怎麼感覺那妹子長得有點兒眼熟?”
“我知道!就是那個……那個,向陽的小青梅!向陽不是老去(9)班找她來著?”終於有人想起來了。
一群人四下搜尋,卻見被提到的男主人公此時正好跨進教室的大門,模樣愣怔。
余葵剛上四樓不久,向陽就發現了。她幾乎從不主動來(1)班,以為有什麼要緊的事,他趕緊起身,走到一半,身形卻突然停住了,親眼瞧著餘葵給新來的轉學生塞了個大蘋果。
向陽頓了一下再追出去時,人都已經走遠了。
“小葵!”他追到樓梯口把人喚住,“發生什麼事了?你的臉色怎麼那麼差?”
“從公交車站過來時淋了雨。”
少女穿著松垮的針織馬甲和百褶裙套裝,整個人顯得更瘦了,立在臺階上回頭望向他。雖然她回答了他的問題,但兩個人遙相對望,莫名其妙地多了種無形的隔閡。
在為譚雅勻的問題一而再,再而三地爭執過後,他們之間的關係終究無可挽回地變遠了。向陽當下思考不到這一點,只感覺氣氛哪裡不對,有種說不出的難受。
他本還想問問她時景的事,但最終沒問,只像以往一樣說:“我把我的外套給你吧,別被凍著了,回去又發燒……”
“不用!”餘葵頭也不回地拒絕了,“你整天穿著去打球,那件校服臭烘烘的。”
自習課的鈴聲響過,哄鬧的(1)班教室很快安靜下來。
向陽的前桌瞧他在發呆,輕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大兄弟你長點兒心吧!別再跟人家鬧彆扭了,再鬧下去,你的妹妹就要被時景追到手了。”
解釋過無數次,向陽這次格外覺得不對勁:“什麼我的妹妹?我們就是發小兒,而且她跟時景又有什麼關係?誰鬧彆扭了?我們的關係好著呢!”
男生掛著一副“別強撐,我都懂”的表情轉回身去,氣得向陽踢了他的凳子一腳。
兩人的動靜有點兒大,譚雅勻停頓筆尖,出聲點名維持紀律。
教室重歸安靜,她心不在焉地在卷子一側解著題,聽著同桌小聲咕噥,為她抱不平:“當帥哥也太幸福了,才轉來一個星期,什麼都沒幹呢,這群花癡就前仆後繼。時景也真是,既有如此美貌,又何必有如此智慧?老師們一見他,心都偏到天上去了,要不是人家不想當班委,我看老姚都想跳過投票環節把班長的空位直接指給他了。雅勻你給班裡幹了那麼多活,班主任都不念舊情,也就是你心寬。”
譚雅勻的目光從遠處男生緊致英俊的側臉上掃過,然後她低頭面無表情地把反復的驗證步驟畫掉了。
鋒利的筆尖劃破卷子,筆尖的主人的聲音卻柔軟而又漫不經心:“當不當班長我無所謂,空出來時間正好做點兒別的事。”

餘葵下晚自習回家後把書包往床上一扔,就去按電腦的開機鍵。她憋了一肚子話,上線後才驚覺大神竟然在中午就給她發過消息——
“我這邊出了點兒意外,抱歉!如果你著急取回作業,這周可以更改時間再約,地點你定。”
余葵原本的怒氣如同一觸即破的氣球,但在看到這條消息後頃刻漏得乾癟。
她能怪誰?人家倒是提前幾個小時通知她了,可惜那時她已經開開心心地出門剪頭去了。
小葵花生油:“意外嚴重嗎?”
指尖懸在鍵盤上兩分鐘,沒等到回復,她決定放飛自我,在對話框裡喋喋不休地輸入——
“雖然知道您肯定不是故意的,但我今天真的等了好久。我沒有手機,怕您到了站台找不著人,晚自習快遲到了才上的公交車。在回學校的路上被暴雨澆透了,還在一個男同學面前丟了超級大的臉……”
返景入深林:“我的iPad密碼:19420108。”
小葵花生油:“嗯?發錯了嗎?”
返景入深林:“你下次可以直接用它和我聯繫。”
小葵花生油:“啊!我說我沒有手機,不是為了要iPad密碼,我就隨便說說,您下次別再放我鴿子就好了……”
返景入深林:“就當爽約的補償,書包換回來之前,你可以使用它。”
想了想,他往對話框裡又多敲了兩句話:“中午我父親突然暈倒了,陪父親去醫院做了身體檢查,下一次我會準時過去。”
最後的芥蒂也煙消雲散,餘葵反倒替人憂心:“你爸爸他沒事吧?”
返景入深林:“他沒事。”
下晚自習前,周秘書就用短信通知了時景醫院的檢查結果:“就是勞累過度導致的,領導的身體沒問題,養幾天就好了。”
從他爸暈倒的消息走漏後,一整個下午,周秘書在醫院走廊裡接待了不知多少探病的人。醫生、護士們緊張地守在床側,時景這個兒子反而成了病房裡最無關緊要的存在。
時景至今想不明白,他爸把他從北京帶到這裡的目的和意義——他們的關係是如此冷硬生疏。
在這座陌生的邊陲城市裡,此時能和他說上話的,也僅剩下網絡另一端素未謀面的同齡女孩兒了。
少年把手機倒扣,擱在窗邊。
熄燈後的宿舍樓很安靜,只剩行道上幾盞照明的路燈,樹頂的飛蟲在昏黃晦暗的光線裡掙扎振翅,讓他想起壓在枕頭底下那本漫畫日記。
鄉鎮蚊子很多,尤其在樹林和田野間,女主角每次噴完大量的花露水,就蹺著二郎腿往田埂上一躺,以天地為被席,享受星空和蛙鳴的伴奏。
飛舞的蚊子被她的繪筆精緻地處理成一隻只小仙鶴,在草叢中低空飛行——那正是時景小時候翻沈複的《浮生六記》,每每想像起來都要發笑的場面。
她大抵真是個有童趣、純真又快樂的人吧,和他截然相反。
她發燒了躺在醫院裡,被她畫成一篇星際主題的漫畫;睡在病床上打吊瓶,被畫作躺在能量艙裡輸入能量液;養了兩天的螳螂死了,她在花壇裡用雪糕棒給它立個碑,題“愛蟲小綠翅之墓”;把抓到的泥鰍和小馬魚交給外婆做湯,下鍋前不忍地給它們寫了篇悼文,但絲毫不影響開飯後喝下兩大碗湯。
窗沿上的手機再次傳來振動聲。
小葵花生油:“沒事就好!”
小葵花生油:“我的暑假作業沒關係啦,反正也沒寫幾頁。其實今天路過賣輔導資料的書店時,我用處理價買了兩本新的,參考答案都還在呢。嘿嘿!我們學校平時下晚自習太晚了,如果你工作日忙,咱們就還約在週末還書包吧。”
返景入深林:“你打算抄答案?”
網線另一端,餘葵後背一涼,撓了撓頭——莫非這句話挑釁到了大神為人師表的底線?她小心翼翼地打字:“參考答案嘛,我就參考參考。”
返景入深林:“別抄了。如果你想學,我可以指導你把這兩本作業寫完。”
時景發完就後悔了。他從不沒事找事,今天大概是把人扔在公交車站淋了雨,心懷愧疚。兩本暑假作業加起來八十來頁紙,他自己寫倒還快,想把一個學渣教會用時就長了。要知道,他平日對自己作息時間的控制幾乎是精准到分秒的。
餘葵也很上道:“還是算了吧,多麻煩你呀!我基礎真的很差很差,初中物理都沒怎麼學,特別不好意思說,其實你那天教的題,步驟都寫得那麼清楚了,我到最後還是一知半解,真是笨得沒救了!”
返景入深林:“哪個步驟一知半解?你用筆圈出來,我重新講。”
餘葵無論如何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抱怨的話,激起了大神的鬥志,導致她被迫聽課到淩晨1點。
原本平常一下晚自習就回家躺平的她,現在卻只能和附中的其他學生一樣,抱著iPad攤開作業聽講,寫完答案還要拍照發給對方審閱。
用大神的話講——兩本不多,也就你每天回家寫兩套卷子的量,十來天就能交上。
“這裡同軸意味著ωA=ωB,既然ω=2π/T,TA是多少?
“連公式也記不清楚嗎?
“我剛才不是給你講過一個圓周裡的速算技巧?在B點的時候,公式你是怎麼代的?”
…………
隨著對面的人一次次發問,餘葵的喘氣聲越來越虛弱,她連咬筆頭的勁都沒了。
她從未建立過自己的知識體系,當初中考擦邊上線,靠的完全是考前兩周瘋狂刷題,還有幾分小機靈。
短髮被手掌抓得蓬亂,她在對方的一次次提問中,瘋狂地翻找著《物理直通車》小冊子上總結的定義應對。
太難了……太難了!自己找的課外輔導,撐著眼皮也要聽完。天知道,她平時上課都沒流過這麼多汗!

周一早讀課。
餘葵和她的新同桌幾乎是同時踩著點進教室的,兩人翻出英語課本跟著大環境“哇啦哇啦”地背了幾聲,就開始濫竽充數。
謝夢行將胳膊肘搭在椅背上,開啟聊天兒模式:“葵葵,你昨晚做賊去啦?眼圈都青了!”
餘葵:“看不出來嗎?我這是熬夜學習學的。”
“你還挺會開玩笑。”謝夢行“嘿嘿”一樂,“要不是昨天剛跟你們(9)班的同學聊過,我差點兒都信了!”
“你們聊我什麼?”
“大夥都誇你不是學習的料,適合當藝術家。上學期生物老師在多媒體上投影展示你的課本塗鴉,把他們都震驚到了,你以後是要考三大美院嗎?”
餘葵撐著下巴看窗外的鳥雀:“我從來沒學過畫畫,都是瞎畫著玩的。”
生物老師也並非為了誇獎她有天賦,只是公開處刑一個不務正業的學生罷了。
“什麼塗鴉,也借我看看唄?”前排的鬈髮美女陶桃正往臉上拍散粉,加入閒聊。
“現在看不到了,當時生物老師通知家長把我領回去,我媽罰我把課本擦乾淨了才准回學校上課。”
“這些大人真沒勁,應試教育淨教出些笨蛋!”美女皺鼻吐槽,熟練地從化妝包裡挑出筆,繼續對著小鏡子描眉。沒描幾下,她盯住鏡中餘葵的臉,停下手上動作:“等等!我瞅你怎麼有點兒面熟?”
謝夢行:“都在最後一個考場,你倆肯定見過!”
“不可能!我有樸素恐懼症,不愛打扮的女孩子,我向來過眼即忘的。”陶桃一口否決,回頭跟餘葵道:“要不你再講兩句話,我聽聽聲兒?”
餘葵摸不著頭腦,問道:“講什麼?”
話音落下,陶桃一拍腦門兒:“你認識譚雅勻吧!”她這句話不是疑問句,是肯定句。
餘葵不確定她怎麼知道的,謹慎地閉口不言,女生卻古靈精怪地眨了眨眼:“我和譚雅勻都在音樂社,不過你別緊張,我保證不跟這麼討厭的人站一邊。”

若說新班級和從前有什麼區別,那一定是氛圍。大家討論的話題變了:吃喝玩樂、旅遊追星……
餘葵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自己來到了富人的世界。班裡六十幾個學生,三分之二計劃著出國留學,考雅思、託福,剩下的也都瞄準了國內知名的美院或影視院校。比如她前桌的陶桃,家裡從這學期開始就已經請了藝考老師,在課餘時間對她進行表演輔導。
然而,余葵上學期連蒙帶猜地剛能聽懂一些的英語課,現在又讓她全然蒙了。
周齡的語速比(9)班的英語老師快了起碼1.5倍,在幾乎是全英文授課的狀態下,老師所講的內容在餘葵的腦子裡直接化作一團亂麻。
第三節課,班主任拿出兩個月前剛考完的全國一卷給大家做測驗,然後隨堂評講。
謝夢行的試卷的第一段完形填空拿了30分滿分,而餘葵僅得了12分。
餘葵愁容慘淡地盯著黑板上的參考答案,忽地被旁邊的胳膊肘撞了一下:“低頭!老周要找人朗讀翻譯短文了。她就喜歡點像你這種睜著大眼睛,有求知欲的學生。”
果然,下一秒,臺上的周齡便熱情邀請道:“Who can help me?(誰能幫幫我?)”
這句餘葵能聽懂,她應聲低頭,把腦袋埋到了書堆後。
但有人偏不想讓她躲,眾人清晰地聽到教室前排的薑萊揚聲推薦——
“餘葵!”
教室裡的學生們最愛起哄,聽人一喊,不管認不認識這個名字的主人,都跟著喊了起來。
周齡微笑道:“餘葵,don’ t be shy(不要害羞)。”
被點到大名的餘葵這下不能再裝死了。她硬著頭皮起身,看著教室前方的投影屏幕,結結巴巴地朗讀出第一句:“I went to a group activity, ‘Sensitivity Sunday’, which was to make us more(我參加了一個‘感性星期日’的團體活動,它使得我們更加)……”
一開始還有同學在硬憋,後面幾乎都忍不住了,跟下水的鴨子一樣“撲哧撲哧”地笑了起來。
余葵跟她的初中老師學了十成的發音,在場的學生們估計從來沒聽過那麼標準的中式英語,前邊還有男生笑到捂著肚子回頭問謝夢行:“小謝,你哪兒找來那麼活寶的同桌?太絕了!”
謝夢行用口型吐出一個“滾”字,然後低頭將拳頭掩在唇畔,小聲地提醒餘葵她不會的單詞。
大約五分鐘後,教室裡的笑聲才逐漸停止。
余葵落座時,周齡還用一句英文諺語鼓勵她以後多練習英語發音。
其實翻譯到一半,餘葵就已經完全放平心態了。說實話,這次比她預想中的好一些。她到附中後的英文水平,進步速度已經超出了自己的預料。
從前在鄉鎮中學,老師連英文課本上的單元標題都恨不得翻譯一下,才能讓所有學生聽懂。初中三年,有的人連一百個英文單詞都記不全,而她現在竟然都能朗讀、翻譯高考短文了——儘管不太流利。回家她把這件事講給外公外婆聽,估計他們都要為自己感到自豪吧!
大家的起點不一樣,別人想讓她丟臉,她偏偏開心得很。她只是奇怪,薑萊竟然自甘墮落來到年級裡的“吊車尾”班級,難道是特意為了針對她?
餘葵的好奇心只持續到下午,陳欽怡就說出了內幕。
理科(1)班和理科(15)班的最後一堂課都是體育課。休息時間,遠處的男生們在烈日下的球場上奔跑,而女生們則三三兩兩地聚在樹蔭下聊天兒。
陳欽怡和餘葵並排坐在田徑場盡頭的一處偏僻安靜的水池邊。
“薑萊太想去(1)班,摸底考試作弊了。本來她要被記警告處分的,後來不知道為什麼,學校沒有通報這件事,改成作弊科目分數清零,她就被發配到你們班了。”女生低頭玩著手裡的膠帶球,說了整件事情的始末。
餘葵不解:“這種事,她應該不會跟別人說的吧?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因為就是我舉報的。”
餘葵霍地睜大了眼。
陳欽怡笑了一下:“別這麼看著我,餘葵,我也不想做個討厭的人。
“她們霸淩別人只需要藉口,不需要理由。我也是地州上來的學生,又土又好欺負。剛入學的時候,只因為薑萊不喜歡我身上的味道,我差點兒就和你現在一樣,被她的姐妹團針對。她們這些城裡人根本不懂,我來學校只是想安安靜靜地學習罷了。如果這次薑萊靠作弊被分到(1)班,我恐怕還得繼續活在她的陰影下,被迫做那些我不想做的事。
“我想了好久,還是為之前針對你的事而感到羞愧,我想再認真地跟你道一次歉。其實你挺可愛的,如果沒有發生這些事,說不定我們能做朋友呢。”
余葵正在水池邊上晃悠的小腿突然頓住:“朋友現在也能做吧,等下次輪到我值日,你來替我打掃一次衛生。”
陳欽怡愣了幾秒鐘才又笑起來:“你果然很可愛啊!行,本勞動委員保證不會讓你被扣分。”
餘葵這次沒接話,抬手“噓”了一聲。
陳欽怡偏過頭,順著她的目光朝下看去,呼吸也頃刻變慢。
水池下方的水龍頭不知道什麼時候開了,剛打完球過來的時景正在沖頭髮。
她們從高處往下望,他如玉版生宣一樣的皮膚被陽光曬得發亮,水流順著他背部纖薄均勻的肌肉淌進了松垮的球服裡。
兩個女孩兒的喉嚨都不約而同地動了動。
餘葵把身形悄悄後挪。
就在她的小腿即將收回去之際,底下的人忽然抬頭,視線順著餘葵的帆布鞋、白色短襪往上移,最後落在她的臉上:“同學,你知道你剛才把水池上的砂石蹭下來了嗎?”
餘葵頓住身形,仔細看,時景的眼睛果然是進了東西。
眼周被他沖洗過,揉出一片緋紅痕跡,左邊瞳孔有些失焦,大抵是沙子還沒被弄出來。
“對……對不起,要用紙擦一下嗎?”
“我看不清,你拿下來。”
餘葵摸完兜,聲音陡然弱下去半截:“我說我沒有紙的話,你不會生氣吧?”
“你倒是去借啊……”少年把垂在額前的黑髮向後撩,眼睛有些紅,無奈的樣子有種動人的破碎感。
借!別說是借紙,就是借錢,她都要盡全力借過來給時景用!
余葵就近問一旁的陳欽怡,可惜陳欽怡也沒有。
於是,餘葵乾脆一骨碌爬起身跳下水池,往女生堆裡跑去。她極力地掩飾著自己的情緒,但仍控制不住內心湧動的快樂。
她變了,不再是過去的餘葵,不能再對漫畫裡的“紙片人”心無旁騖了。作為一個運動廢材,她甚至要開始喜歡體育課了!
“餘葵,幹嗎去?跑那麼快?”看到餘葵從籃球場邊跑過,向陽把球傳給別人後,叫住了她。
“不關你的事!”
去(15)班女生聚集的地方需要穿過整個操場,餘葵“呼哧呼哧”地跑著,問了一圈,好不容易借到了一包沒開封的面紙,體育老師卻開始吹哨,集合隊伍。
他們下課前還要報數!
餘葵腳下躊躇,左右為難。
隔著重重人群,她望了一眼操場盡頭的時景,又瞧了瞧站在田徑場中間的體育老師,最終收回邁出去的步子,垂頭喪氣地往班級的隊伍走去。
幾分鐘後,她總算等來了下課鈴。
等到(1)班的隊伍解散後,餘葵再趕到時,時景已經被班裡的女生團團包圍著擔憂地問道:“要不要緊啊?去醫務室看看吧。”
“不怕,我這兒有帕子,乾淨的。”
“我也有可濕水面巾紙,用我的吧!”
…………
餘葵個頭兒小,踮著腳也只能看到他們班女生的後腦勺兒。這時候她再往前湊,就是自討沒趣了。
受歡迎的帥哥,人生大概就是這樣吧。這陣仗,知道的是他眼睛進了沙子,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快瞎了。
轉身沒走兩步,餘葵便聽到身後站在人群正中央的時景跟周圍的同學說:“抱歉,借過。”那與生俱來的禮儀仿佛刻在了他的骨子裡,偏偏聲音又難掩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冷漠。
“不用了,多謝。我得過去,麻煩讓一下。”
他撥開層層阻礙,穿越人群朝餘葵走近:“你往哪兒去?我的紙呢?”
余葵根本沒想過時景會拒絕那麼多人的幫助,向她徑直走來,竟然只是為了向她這個罪魁禍首討債!
“沒借到?”半幹翹起的發梢顯得他有點兒耐性不足。
“借到了!對不起,剛剛老師吹了集合哨。”
餘葵快速拆開包裝,把面紙放進他的掌心裡。
男生接過紙後低頭擦著眼睛,背脊像一株挺拔的白楊,個子足比她高了一頭。
從餘葵的角度平視,她正好能清晰地看見他性感的喉結。她的視線再悄悄上移,連他被水光浸透翹起的睫毛也清晰可辨,那眼周皮膚薄透,鼻骨窄細挺拔,面部線條平直而舒展,不愧是撕開漫畫走出來的美少年!
“時景,食堂吃飯!”遠處走來一群男生,為首那個抱著籃球的男生呼喊道。
時景應了一聲,而後,突然沒有徵兆地伸手朝她探去。
這一秒鐘變得極慢——
撲面而來的是少年運動後強烈的氣息,爭先恐後地湧進她的鼻腔裡。餘葵呼吸停滯,嚇得怔在原地一動都不敢動,眼睜睜地看著那只胳膊越過她的耳畔,拂過她的發梢,最後抽下籃球架上的校服外套,搭在他的肩頭。
“謝謝你的紙,走了。”
離開前,他偏過頭,下頜克制地點了一下。
餘葵的臉頰被太陽曬得發燙。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對面的女生們投來的豔羨和探究的眼神。
“誰啊?還讓時景專門追過去。”
“不認識,外班的。”
“長得也不是特別好看吧……”
…………
余葵強作鎮定地轉身,每一步都幾乎像踩在棉花上,帶著一種強烈的不真實感走進教學樓。
一次、兩次、三次……餘葵也曾試圖克制,背靠著衛生間的門板,使勁捂住胸口,但仍然控制不住耳邊喧囂的心跳聲。
她的胸膛裡像是有一粒從未顫動過的種子,終於和陽光、雨露相逢,開始飽脹地破土、萌芽,蓬勃野蠻地生長。
餘葵拍了幾下面頰,試圖讓其降溫,但臉頰反倒燒得更厲害了。
她只能把臉湊到水龍頭底下,沖到皮膚涼得沒有知覺才走出廁所。

餘葵經歷了自幼兒園起的十三年學生生涯裡最困的一周。
從前課間她很少出教室,下課專注補眠。現在鈴聲一響,她就控制不住自己往外走的腿。
她或上下樓梯,或在操場上晃悠……餘葵哪怕處心積慮地遠遠看那個人的後腦勺兒一眼,然後若無其事地轉開視線,心裡也能立刻被快樂塞滿,幸福雀躍。
晚上回家她也不能立刻躺下休息,還得補暑假作業到淩晨1點——這當然不是餘葵的初衷。天知道她最初只是想找個聰明的網友問一問作業答案而已!
這種情況發展到後面幾天,每晚回家的路上,她都使勁給自己打氣:今天就跟大神講清楚!
既然她志不在此,幹嗎要拼命學習呢?
反正成績也不會立刻提高,半個小時就能抄完的作業,她為什麼要犧牲青少年寶貴的睡眠時間?成績再往前幾名,她的人生也不會變得更好,睡眠時長不夠,她沒機會再長高倒是真的。
可惜每次一打開和網友的對話框,看著人家閃閃發光的個人空間,餘葵又泄了氣。
像他那樣璀璨驕傲的人,根本不可能理解她這些沒出息的想法,也看不起她這種糊不上牆的爛泥吧?她說出實話,別人可能都會嫌棄到不想跟她做網友。
那……她就再堅持幾天?
等把書包換回來,等把這兩本暑假作業寫完,一切就回到正軌了,到時候,她還是那個躺平的餘葵!
她做完心理建設,再往對話框裡打字時,心情已經平復許多。
小葵花生油:“這個單元好像特別簡單,今天晚上有機會在12點前睡覺了!”
返景入深林:“我要是你,就多寫一個單元,早點兒交作業。”
大神的自律真是沒話說!
餘葵把剛寫完的解題過程拍照發送後,撐著眼皮開始閒聊。
小葵花生油:“景神,你每天這麼晚睡,白天會不會困?”
返景入深林:“你哪兒學來的稱呼?”
小葵花生油:“你的空間裡,我看那些人都這麼叫你。你是他們的老師嗎?”
返景入深林:“我不是誰的老師。如果不是輔導你寫作業,我本來是每天12點準時睡覺的。另外,你的答案從第五行起,概率總和就加錯了。”
餘葵後頸一緊,低頭又是一頓猛擦。
她吹乾淨桌上的橡皮殘屑,重新打完草稿,拍照發出去的時候,時間已經又過去了五分鐘。
等待對方批閱的空隙,餘葵又不禁好奇:“你每天等我寫作業的時候都在幹嗎呢?”
“玩遊戲。”
“真的?我還以為你們這些學神對學習之外的事情都不感興趣。你都玩什麼遊戲呀?”
“什麼都玩。”
“解題反應都這麼快,你打遊戲應該更厲害吧!”餘葵羡慕地道,“我只有一個‘劍三’賬號,還是我發小兒為了打團,強制讓我註冊的,我陪他打輔助才學會的。不過他最近做了一件讓我特別寒心的事,我以後應該都不會再陪他打遊戲了……”
時景適時打斷她:“如果你今晚把這本物理作業寫完,明晚我帶你玩。”
不知道女孩子哪裡來的那麼多奇奇怪怪的煩惱,他只想趕緊解決自己腦門兒一熱攬下的麻煩,結束這段加班加點當家庭教師的日子。
網線另一端,餘葵也是突然精神一振。她直起腰杆,往後翻頁,數了兩遍,還剩十三頁。
她應該可以寫完的吧?
她也該讓向陽看看,世界上不是只有他一個搭檔。離開他,她照樣能找到更有耐心、更厲害的隊友一起做任務!

週五放學,餘葵眼巴巴地等著回家打遊戲。但在課堂最後兩分鐘,周齡公佈了新換的座位表。
餘葵被調到了前排,新座位跟薑萊一排。
謝夢行當即舉手表示反對:“老師,我要跟餘葵做同桌!”
周齡:“你想跟誰坐就跟誰坐啊?要不班主任你來當?”
“我還小,當不了。”謝夢行使上撒嬌大法,“老師,我這麼孤僻的學生,好不容易跟同桌相處融洽,你捨得分開我們嗎?”
全班同學哄堂大笑,周齡拿他沒辦法:“你捨得離開你的最後一排?”
教室後方沒了聲響,刺兒頭總算安靜了,周齡繼續安排調整座位的事。
兩分鐘後,教室裡傳來凳子“刺啦”拖地的刺耳聲。
謝夢行一手倒拽著自己的椅子,一手抱著課本,走到二組過道邊緣,跟餘葵的新同桌商量:“兄弟,要不你重新找個喜歡的座位,我替你搬東西唄。”
餘葵被他嚇了一跳。
新同桌倒是沒覺得被冒犯,反而揶揄道:“小謝,放棄了紮根生長的地方,您這犧牲可夠大的。”
“那沒辦法,我也想好好學習啊,周老師不理解我的心情。”
周齡聽到有人叫自己,回頭一看,當即火冒三丈:“謝夢行!”
奈何男生已經坐了下來,挺直腰板辯解道:“老師,您上次不是還鼓勵餘葵好好學習英語嗎?我覺得我跟餘葵可以互幫互助,她替我補語文,我教她英語。”
任憑老師怎麼黑臉,他都打定了主意不起來,逼得周齡只能使出撒手鐧:“以後每逢月考調一次座,想坐哪兒按成績排名自己選。兩個星期以後,我看你還怎麼耍賴!”然後她宣佈放學,抱著課本氣衝衝地出了門。
餘葵被熱得頭昏腦漲,有氣無力地趴在桌子上勸道:“你快搬回去吧,不然周老師還以為咱倆有什麼非坐一起不可的理由呢。再說,咱倆一起坐在前排走神兒、打瞌睡,目標太大,你不怕被請家長,我很怕的,我媽真的會罵我。”
男生初時還吊兒郎當地開玩笑,見餘葵生氣了,才解釋:“你別多想啊!我幼兒園那次,為了跟班裡紮小紅花頭繩的女生一起坐,屁股還差點兒讓我爺爺打爛了呢。放心吧,不會連累你,以後你睡覺的時候,我儘量撐著給你放風。”
後半句話怕人聽見,他湊近餘葵,壓低嗓音說:“放心吧!周老師是我二姨,我倆在家可好了。”
這人原來是個“衙內”!餘葵恍然大悟。
恰逢前排薑萊回頭,視線落在兩人湊近的身形上。餘葵說不清那一眼夾雜著什麼——不屑、嘲弄,還是嫌惡?
她是焚燒爐裡待處理的垃圾嗎?薑萊幹嗎這麼看她?
餘葵昨天補作業到半夜,此刻困熱交加,惡向膽邊生,抱著收拾好的書包抬起眼皮瞪了回去,瞪完就一溜煙地在老師後面出了教室。

餘葵放學回家後,提前十五分鐘登錄了遊戲賬號。
程建國刷完碗,在她身後站了一會兒,看女兒操縱的苗裝短腿小姑娘在花花綠綠的地圖上溜達。
“小葵啊,玩遊戲呢?”
余葵頓住,用餘光偷瞥她爸的神情:“我就玩一會兒,等一下就寫作業。”
“作業明天再寫吧!記得喝點兒果汁,也別傷到眼睛,爸爸下去打會兒羽毛球。”程建國叮囑完,落寞地轉身,孤零零地背著球拍出門了。
餘葵後知後覺——男人剛剛可能是想邀請她下樓進行親子活動。
她還沒來得及愧疚,遊戲窗口突然彈出好友申請,複雜的心理活動瞬間被她拋諸腦後——
“小葵花生油?我轉完服了,你的日常是什麼?先帶你做日常。”
餘葵度過了進入這個遊戲以來最快樂的夜晚——
大神帶她跑商,中途蹦出一個五人隊劫鏢。餘葵的血條猝不及防地掉得只剩半管,大神一個圓形技能落在她身上,她的生命值立馬回穩。
返景入深林:“自己按技能,哪個亮了按哪個。”
白衣劍客擋在戰局前方輸出,控制走位精准無缺,遊刃有餘。
余葵被安排躲在邊上,時不時胡亂地點了兩下,抬高自己的血線。
那眼花繚亂的操作看得她的眼睛直冒星星,真正的“一劍霜寒十四州”也不過如此吧!
對面一夥人約莫怪自己輕敵了,不信邪,被滅隊後捲土重來。他們足足截了三次鏢,也足足在餘葵面前倒了三次。
為首的明教惱羞成怒,終於忍不住在地圖裡狂噴。
蝦仁豬心:“返景入深林你還是個人嗎?帶個小號釣魚,虐菜有意思?”
返景入深林:“沒意思,你們別送就行,讓我家孩子安靜跑個商。”
我家孩子?屏幕前的余葵安全感爆棚,自信得連胸脯都挺直起來一些。
我頭髮呢:“接英雄救美單!扮演反派五人劫鏢,被老闆亂殺,保證演技逼真,保證老闆在小白妹妹面前賺足面子!現在下單獲得獨家劇情!更有氛圍!”
圍觀的群眾複製了十幾條消息刷屏。
雖然看不大懂,但餘葵很喜歡這種熱鬧愉快的氛圍,看得不亦樂乎,又收到密聊。
返景入深林:“剛才這隊人不太會,我們還能打,但你裝備不行,等下去競技場,給你換裝備。”
餘葵哪裡有異議,競技場一開,劍客梅開二度。
返景入深林:“等下躲在柱子後面給自己加血,什麼技能亮了按什麼。”
餘葵兢兢業業地執行。
果然,每次不等人碰她,“勝利”的字樣就已經彈了出來。打鬥中途,景神還時不時給她講解一下操作要點,連勝十把,她儼然已經徹底忘卻前塵的苦痛,開始飄飄然了——遊戲什麼的,根本一點兒難度也沒有嘛!
時間過了0點。
裝備打得差不多了,時景打字:“剛才那個明教找我打萬金戰,你自己玩會兒,我等一下回來。”
小葵花生油:“什麼叫萬金戰?危險不?我去幫你!”
返景入深林:“一對一,不用,你想看可以過來。”
遊戲界面隨即彈出“返景入深林請求收你為親傳徒弟”的字樣。
餘葵想也不想地點了同意,被召到了楓華穀山頂。
對面除了剛才劫鏢的明教蘿莉,還有一個很有江湖氣的丐幫紅發男。
四人對望。
蝦仁豬心:“垃圾氣純,你不是很囂張嗎?我把我最厲害的兄弟找來給我報仇了!”
蝦仁不眨眼:“萬金戰,一把定勝負!”
返景入深林:“來!”
蝦仁豬心:“大哥小心,他有鎮山河!”
蝦仁不眨眼:“不要慌,區區橙武氣純,又不是劍純,大哥幫你報仇!”
餘葵緊張了,連忙私聊:“怎麼辦?怎麼辦?這個人是不是很厲害?”
時景淡定地回:“小問題。”
說話間,白衣劍客切換心法,換了身裝備。
蝦仁豬心瞬間炸了:“什麼?你開掛吧?!怎麼還有劍純大橙武?!我兩年都沒見過一塊玄晶,你一個人就有兩把橙武!”
被召喚來幫忙的丐幫男迅速倒戈。
蝦仁不眨眼:“蝦仁豬心你放肆!怎麼跟大哥說話呢?識相點兒,勸你麻利地離開,別惹我大哥發火!”
蝦仁豬心:“你還是人嗎?以後還想抄我的作業?”
蝦仁不眨眼:“哥,小孩子不懂事,我已經教育過他了,正所謂不打不相識,以後咱們就是兄弟了。哈哈哈,大哥入幫嗎?我們有浩氣號,你們兩個連幫會都還沒有,難怪孩子跑商被劫鏢。”
遊戲界面“哐哐”地彈出來幾條消息,餘葵連忙請示大神:“他們加我好友啊,要加嗎?”
返景入深林:“隨你高興。”
列表裡多了兩個朋友,余葵壓下興奮的情緒,終於問出了自己想問很久的問題:“你倆的頭髮怎麼都是紅的呀?”
蝦仁豬心:“你說紅發?四周年限量新出的外觀,點開商城就能看見。”
余葵馬上去商城溜達了一圈,看完價錢又灰溜溜地回來了。
兩個新朋友已經下線了,地圖上只剩他們倆,白衣劍客衣袂翻飛,與苗疆蘿莉並肩佇立在山頂上。
楓華谷紅葉連天,在夕陽下泛著金芒。
和網友們相處得太愉快,不知不覺就又到了深夜,餘葵揉著酸澀的眼睛,遲遲捨不得退出遊戲界面,打起精神聊天兒。
小葵花生油:“景神,你本來就對每個人都這麼好嗎?”
返景入深林:“你覺得呢?”
他的視線落在桌邊。倒扣的手機裡的社交列表,他無論往下滑幾頁,都是滿屏的未讀信息,認識的或是不認識的,以前又或現在……太多人想瞭解他的近況,關心他的日常。
時景並不會對誰都好,也並非每條消息都看,大多時候甚至連回應都懶。
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總在縱容這個冒失笨拙的網友,也許僅僅是羡慕她日記裡不必背負他人的期待,不緊迫、不焦慮,自由且簡單的人生。
小葵花生油:“我覺得……我猜不出來。你有夢想嗎?”
前言不搭後語,是對方發困的典型症狀。教對方寫了幾天作業,他已然摸清規律,但思索後還是認真作答:“我希望未來有機會從事物理前沿科學的研究。”
小葵花生油:“我的夢想就很接地氣了——我想回鎮上陪我外公外婆養老,接手初中校門口的書店賣書。漫畫店的爺爺跟我約好了,等我畢業,就把他的店低價轉給我繼承,我替他養門口的翠鳥,喂水池裡的烏龜。”
時景這輩子沒見過這麼“有志氣”的人。他在鍵盤上敲字:“你不想做漫畫家?”
小葵花生油:“哈哈哈,如果我能出漫畫集,出版社會賠慘了吧?”
返景入深林:“我發現你總是把自己形容得過分糟糕,我看過你的漫畫,你很有繪畫天賦。學習也一樣,你不笨,甚至有點兒聰明,只是沒有概念。很多初中定義對你而言像新知識,一旦接受了,你理解運用的速度其實比很多普通人更快……”
後半段沒看完,餘葵就一頭栽倒在桌面上睡著了。趴到淩晨,還是她自己覺得腰痛,夢遊似的拔了電腦插座,躺回了床上。

週六早晨,余葵睡醒時已經接近11點。
桌子上擺放著用紗罩蓋著的,早已冷卻的早餐,客廳的座機上有兩通她媽余月如的未接來電。
猶豫了兩秒鐘,她選擇遵從內心,假裝沒看見來電記錄,啃著蘋果打開電腦,才登錄遊戲賬號,她就嚇得蘋果從手裡滑掉了。
等手忙腳亂地撿起蘋果再抬頭時,她看到遊戲裡的蘿莉角色還是頂著一頭紅發。
怎麼回事?這個限量皮膚她昨晚剛看過,價值不菲呢!
大神簡直“壕”無人性,剛交換了賬號、密碼,就轉手給她送禮物。
看著好友列表裡的灰色ID(用戶名),餘葵感動得快哭了,切到了QQ賬號。
小葵花生油:“景神!是你給我買了頭髮嗎?那麼貴的頭髮,我該怎麼還你?”
對面的人不久回復:“為了鼓勵你下周把生物作業補完,不用還。”
小葵花生油:“那怎麼行?這些錢都能買件運動服了!明天還書包的時候,我把攢的零花錢一起還給你。”
返景入深林:“你是不是想拖延?就剩一本了,還想寫幾周?”
余葵百口莫辯:“不是的,我沒有!”
返景入深林:“我要吃飯了,你那點兒錢自己留著吧,有空多把暑假作業掏出來看看。”
餘葵盯了兩分鐘屏幕上的紅發蘿莉,默默地掏出作業本攤開,專注地寫了一下午作業。她忍耐到晚上睡覺前,等解鎖電腦後,才發現電腦右下角的QQ彈窗閃爍不停——小小的理科(15)班班級群,未讀信息刷了三百多條!
他們這麼能聊?
餘葵翻開消息記錄,瞬間後悔自己看晚了——
班裡竟然有人抄來了時景的QQ號!
游曾媛:“同學們,新任校草時景本人的賬號,不用謝,我是‘雷鋒’。”
甯舒:“天哪!你怎麼搞到手的?你的社交圈也太給力了吧,小媛。”
湯曉珺:“抄了,現在就加!”
盧雨霏:“要能加上時景,註冊QQ也算回本了。”
游曾媛:“(1)班有我的線人,保證真實!現在你們起碼領先於年級百分之八十的女生,誰能跟帥哥交上朋友,就各憑本事了,冒險者加油!”
…………
幾個男生不屑。
徐天皓:“咱們(15)班的女生是沒見過帥哥嗎?有點兒出息好不好?”
柯文:“就是!@謝夢行,小謝現身說法,帥哥是不會喜歡花癡的。”
女生當即群起反駁。
“普通人這輩子能有多少見到現象級帥哥的機會?見一眼少一眼,讓你在現實中偶遇阿佳妮、莫妮卡•貝魯奇,你比我們還瘋狂。”
“酸兮兮的,有本事去時景的個人貼吧,跟他的附中後援團對線。”
…………
傍晚的空氣發悶,客廳還沒開燈,也沒開窗戶。
餘葵能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像做賊一般紅著臉,飛也似的存下了賬號截圖。
她對照著圖片,在搜索欄裡一一輸入十位數字,敲下回車鍵的瞬間,心臟跳得快要蹦出來。
她倒不是想跟別人一樣加好友——沒那麼大的膽子。而且她有種奇怪的直覺,少年既然那麼注重與人的距離感,這樣性格的人大概率不會通過陌生人的好友申請。
她只是想看看,無論是頭像還是資料簡介……哪怕有能更瞭解他一點兒的蛛絲馬跡,這種甜頭也足夠她回味的。
秋老虎熱得人昏昏沉沉的,餘葵臉頰燙手,握鼠標的手心直流汗。
連她都不清楚自己為何緊張,一切分明不會有人發現。
網絡短暫的延遲結束,餘葵盯著檢索結果頁,顯示屏映出了她呆滯的臉。
頁面上並沒有彈出新的用戶頭像,只在搜索框下面蹦出一行字——“返景入深林(2220813633)已添加”。
怎麼回事?不可能!她絕對輸錯賬號了!
余葵重新保存群裡的圖片,對照著圖片上的那串數字輸入,如此幾遍後,大腦終於徹底死機。
她一會兒在床上蹬腿,一會兒在客廳裡來回踱步,又一趟趟地跑去衛生間用冷水沖臉,腦子暈乎乎地在現實和幻想間穿梭。
這邊,理智告訴她這是不可能的,她從未被幸運之神青睞,從未被命運眷顧過,絕對是同學抄來了錯誤的號碼。
另一邊,大腦偏偏又分泌多巴胺哄騙她:萬一呢?萬一和她拿錯書包的人就是時景,一切就解釋得通了。她第一次見他,確實是在長水機場,再往前推,成都到昆明的航行途中,前排那個聲音、容貌都已經在記憶中模糊的北京學生興許就是時景本人,他們的緣分可追溯的時間也許比她想像中還要早一些。
“小葵!你在嗎?”
門板被敲得“哐哐”響,門外的喊聲打斷了余葵的思緒。她頂著蓬亂的頭髮,一臉糾結地去開門,說話也沒好氣:“幹嗎?!”
向陽穿著拖鞋、背心和褲衩,嘴角咧到耳根:“我媽讓我來給你送瓜。”
餘葵:“天都黑了……”她吃什麼瓜?
“好吧,是我自己要來的。”他立即改口,抱著半個冰鎮西瓜擠進門,拖長尾音抱怨,“都快兩個星期了,你還沒消氣呢?明明我們就住在一個院子裡,早晚偏要分開走,在學校遇見了你也不理人,連昨晚打遊戲都不叫我。小葵,我已經不是你最好的朋友了嗎?”
“都沒有信任基礎了,還怎麼做好朋友?沒絕交都算我大度。”她不著痕跡地關掉電腦顯示器,“還有,我在遊戲裡已經有新搭檔了,以後不能跟你組隊了。”
“什麼?”向陽差點兒沒抱穩懷裡的瓜,“我倆十幾年交情,要做到這個地步嗎?”
“要是交情沒那麼深,指不定我還能跟你說點兒好聽的話。”餘葵懶懶地後仰,靠著沙發,“說真的,你覺得譚雅勻好在哪裡?”
餘葵問得太直接,男生一時沒反應過來,尷尬地愣在原地,摸了兩下鼻子:“我也不知道。我們做了一年的同學,我覺得她對小動物很有愛心,善良溫柔,對人也很禮貌。其實我在想,會不會是家庭的關係註定了你們對彼此有偏見和誤會。換個身份,你倆興許還能做朋友呢!”
“你是笨蛋嗎?”餘葵被他的異想天開逗笑了,起身趕人,“真希望你永遠保持你的天真,永遠別發現現實和想像之間的落差。回去吧,我要睡了。”
“哎,你別推我走啊!”向陽趕緊從衛衣的口袋裡掏出對折的暑假練習冊,“我真是來道歉的,你這段時間不是在補生物作業嗎?我幫你抄好了,夠意思吧?”
餘葵接過翻開——果然,練習冊上每頁都被填得滿滿當當的。
她狐疑地問道:“從哪兒抄的?你們班的暑假作業跟我們(9)班的又不一樣。”
“宋定初,之前是你們的班長,現在是我們(1)班的班長了。他帶我在校門口的書店半價買的練習冊,又從年級辦公室裡給我捎了兩本別人的作業當參考。”
“偷啊?”
“嘿!讀書人的事,怎麼能叫偷呢?”向陽糾正,“老師估計都沒空檢查,就在那兒摞了那麼一堆,要不是你死心眼兒,這作業其實不交都成,反正你現在也不在(9)班了。”
“班長人真好啊,你幫我謝謝他。”餘葵感慨。
向陽不服氣:“我就不好嗎?這還是我一筆一畫地模仿你的字跡抄的呢。”
低頭翻完整本生物練習冊,余葵一時沒出聲。
按理說她糊弄了那麼多年,早就不缺這一回,有現成的抄好了的作業,以後就不用連累大神熬夜,她也可以睡個心心念念的安穩覺了。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現在總覺得悵然若失、良心不安。
門被關上的前一秒鐘,她突然想起什麼,驀地拉住向陽的袖子:“喂!你們班有班級群吧?你加了沒?”
“我當然加了。”
餘葵忽地神情不自在起來,彆扭地鬆開手。
“那個……那個你能不能把你的手機借我看一眼?我確認一個事情。”
“確認什麼?怎麼跟我還神神秘秘的。”
“你就說借不借?”
“借!”向陽當下就把手機掏出來,邊解鎖邊偷瞥餘葵,“咱們這就算和好了吧?”
“嗯,和好了。”余葵敷衍地應下,接了手機,忽略對面的人探究的目光,特地把屏幕偏向他看不見的角度,飛快點開(1)班群成員列表往下滑。
一秒鐘、兩秒鐘……五秒鐘……
她的指尖頓住,懸在那個廣袤的星雲頭像上方。
向陽在旁邊小心地試探:“哎,那個……小葵,上週末晚自習,就你來我們班的那回,來找時景幹嗎呀?你跟他很熟嗎?”
餘葵沒答,遞還鎖屏的手機:“你跟他熟?”
“不算。不過這哥們兒挺牛的,從北京轉來之前就已經拿了29屆物理競賽的全省第一名。都不知道他的家裡人怎麼想的,他轉來我們這邊,又不是競賽強省強校,沒那個氛圍,四捨五入基本相當於放棄競賽保送了。我倒挺想跟他搞好關係的,可惜他那邊一下課都是女生在晃悠。哦,對了,宋定初跟他熟,他倆現在是同桌。”
“他有這麼受歡迎嗎?”余葵接茬兒。
餘葵好不容易跟他多說幾句話,這可激起了向陽的傾訴欲。
“我還沒講更誇張的呢!我們班有一個同學拉了個大群,給其他班的女生倒賣他的實時動態,像去食堂啊,回宿舍啊,去操場什麼的,反正最後被班主任逮個正著,就一星期,繳獲非法牟利五百塊錢。更別提天天早上有人給他送麵包,送牛奶……”
餘葵:“還有人送東西?”
向陽:“可不?人多著呢!不過時景說,他喜歡成績比他好的人。就這一句話,把所有人都拒了,咱們學校有幾個人能跟他比成績?但凡有點兒希望的種子選手,都在本班吧。”
餘葵心裡的小人“撲通”一下突然倒地,世界黑屏了,埋藏在深處的竊喜被打擊破碎,腦海中譜寫的宿命論剛冒頭就消逝得無影無蹤。
餘葵有氣無力地擺擺手:“不聽了,你走吧。好累啊,我真的要睡了。”
這一晚,她破天荒地沒再登錄QQ,忐忑地輾轉了大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還做了個物理卷子只拿了9分的噩夢。
夢裡,時景不知為何也坐在(15)班的講臺下。眾目睽睽下,老師挨個兒念出學生分數,大家輪流上去領試卷。輪到余葵,老師直接把卷子扔到地上痛駡:“這卷子豬來考都考得比你好!”
餘葵早上起床,鏡子照出了臉上的一片憔悴之色。
她含著牙刷在馬桶上坐下,唉聲歎氣,離還包的時間越近,她就越慌張,心跳明顯過促。
“葵啊,怎麼大清早就歎氣?遇到什麼困難可以跟爸爸聊聊,別憋在心裡。”程建國的聲音從客廳傳來。
老房子的隔音效果真是令人著急。餘葵噤聲,這下換成了腳跟開始抖個不停。
爸爸能幫她什麼呢?他能穿越回去把她和時景約好的見面時間、地點改掉嗎?
她現在整個人處於一個跟男神在現實中見面前自厭自卑、自暴自棄、時而忐忑時而癲狂的狀態。她好後悔這些天口無遮攔地爆了自己那麼多的料,後悔把交還書包的地點定在學校門口的公交車站。
餘葵艱難地挨到下午3點,換上乾淨的校服,找了個舊書包,把拿錯的包塞進裡面,然後乘公交車提前抵達了學校,埋伏在公交車站對面的奶茶店裡。
奶茶店的門面有整扇落地窗,她坐在窗邊,視野便清晰地覆蓋了整條馬路。
法國梧桐繁茂交叉的枝葉遮天蔽日,熾熱細碎的光影漏在柏油路上,車流從眼前駛過。三三兩兩的附中學生結伴擁進校門,也有人駐足街邊小商販的攤子前挑選商品。
他們約的時間是4點半。
錶針轉到4點25分時,一輛黑色小轎車在路邊停靠。車子在短暫地停駐後很快開走,公交車站的廣告牌前多了道頎長醒目的身影。
少年頸上掛著白色的耳機,他單肩背包,左手插在校服褲兜裡,正在低頭按手機。
隔著車流,他就那樣站著,和廣告畫報融為一體。路過的行人都忍不住偷偷看他,有的甚至走遠了還頻頻回頭。
餘葵的大腦裡如颶風過境,亂作一團。她眼看著男生收起手機,下一秒,她懷裡剛連上Wi-Fi的平板電腦亮屏,新消息提示響起——
返景入深林:“我到了,在站牌前等你。”
餘葵此刻心臟跳得極快,顫抖著手,被嚇得想哭。
和她拿錯包的男網友是時景,在深夜聽她吐槽心事、教她寫作業、帶她打遊戲,還送她四周年限定紅發皮膚的人竟然真的是時景——她暗戀的時景。
玻璃依稀映出她此刻的身影——灰撲撲的校服,勉強長到一米六二的個頭兒,唯一或許值得稱道的精緻五官此刻卻被劉海兒遮擋了大半,她耷拉著眼皮,沒有半點兒精氣神。
餘葵從未覺得這條人行道的距離有那麼遠,明明他們之間只隔了一條馬路,卻猶如隔著天塹。
她在鄉鎮上學那會兒,還有人小打小鬧地給她評過校花,但現在……
城裡孩子營養充足,個子高挑,談吐從容,穿搭精緻。就比如她前桌的美女陶桃,每週被家裡人帶去美容院做兩次護膚。他們身上哪怕是一根手鏈、校服褲腳露出的半截襪子,也有時尚品牌加持。而餘葵,成績倒數,衣著普通,精神面貌是扔進這群被精緻富養的附中學生中間就很難再找出來的程度。
暗戀一個人大抵就是這樣吧,整個人無端地低到塵埃裡,更別提她暗戀的是時景——比海上月還要高不可攀的時景。
像她這般平庸的女孩兒,哪怕只在操場上隔著一米的距離跟他講句話,後背都差點兒被同學們不可思議的眼神灼傷,哪裡來的勇氣走到他眼前去呢?
把網友小葵和現實裡的餘葵對上號後,時景還會繼續教她寫作業,和她聊天兒嗎?他們估計連網友的關係也很難再維繫。
他大概會和還校服那天一樣,說一句“我們現在兩清了”,斬斷他們人生中的所有交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餘葵心中天人交戰,懸在鍵盤上的指尖一直打戰。對話框裡編輯的內容改了又刪,刪了又改。
等她再偏頭時,她突然發現馬路對面的時景抬眸朝奶茶店的方向看過來,視線與她撞個正著。
冷靜!
明明知道奶茶店的玻璃是單向的,時景不可能看到她,但餘葵還是不可避免地慌了神,指尖快速地在鍵盤上輸入——
“對不起景神,我突然有事去不了了。你的書包……給我地址,我發快遞還你。也麻煩你幫忙把我的包寄回來,費用我出,還有頭髮……”
字還沒打完,她就發現余光中的時景正沿著人行道徑直地走過來。人行道信號燈跳到紅燈的那一秒,他正好跨上臺階邊緣。
餘葵只能匆匆忙忙地把打完的字發出去,並把準備好的紅發皮膚和快遞包裹的錢一併轉過去。做完一切後,她快速地將平板電腦塞回書包,拉上拉鍊,抓起杯壁上滿是水珠的沙冰飲料,逃也似的往店門口沖去。
“丁零——”店門口的風鈴搖晃。
夏末發燙的風攜著少年身上乾淨的香氣,與店內的冷氣交會碰撞,溫度帶著有實質的觸感般迎面灑在餘葵的皮膚上,冰雪消融。
店裡的人都朝門口看去,少年習慣被注視了,依舊漫不經心地單手在手機屏幕上打著字。他輕垂眼瞼,未曾給周邊施捨餘光。
店門口有點兒窄,兩人一高一矮的身形微側錯身。他們擦肩而過的瞬間,她包裡的iPad突兀地響了一聲消息提示音。
餘葵天靈蓋一緊,後頸的汗毛都豎了起來。她能清晰地感覺到少年偏過頭,目光從高處投過來,輕飄飄地落在了她的身上——
餘葵此刻感到每一根神經都張皇失措,每一個毛孔都無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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