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在中國佛學思想家當中,僧肇的一般知名度,非但不如玄奘,不如惠能,甚或不如天台的智顗、華嚴的法藏。不過,在中外的學術論壇上,僧肇是極受學者所推崇的。他的作品,在中國,歷朝都有名家的注疏;在外國,也有日譯本與英譯本的面世。明代大德智法師,編《閱藏知津》一書,把《肇論》編錄在「此土大乘宗經論部」的篇首,並且在這部劃時代的巨著的凡例中說:「此土述作,唯肇公及南嶽、天台二師,醇乎其醇,真不愧馬鳴、龍樹、無著、天親,故特收入大乘宗論。其餘講師,或未免大醇小疵,僅可入雜藏中。」那麼,在智旭的心目中,僧肇著作的價值,不特超越唯識的玄奘、南禪的惠能及華嚴的法藏,僅天台的慧思與智顗可以媲美;若況諸印土,則與馬鳴、龍樹、無著、天親這四位大師等量齊觀。這雖或許是溢美之辭,或許是宗派之見;不過,僧肇以般若學的精醇,融化於中國文化大流之中,無論在學理上或中國佛學發展史上,都有崇高的地位,這確是無可諍論的事實。
僧肇生長在魏晉玄學與般若學流行的時代,在他的學衍生命的歷程中,需要面對和解決下面三個主要困難:一者、在魏晉玄學與般若學的交涉當中,對基本觀念的混清(如有與無、名與實、動與靜、本與末、有為與無為、有相與無相、有生與無生等等,不一而足),如何澄清?二者、時賢對接受外來般若思想所產生的各種誤解(如「六家七宗」的各種穿鑿附會,或執色無心有,或執心無色有,或執色心俱無,如是皆有所偏,不得正解),如何矯正?三者、《道行》、《放光》等所出舊本般若諸經,汗漫難理,格義的處理方法,顢頇而失真,適逢鳩摩羅什東來,在重出般若的同時,還把龍樹、提婆「中觀學派」的思想,透遏《中論》、《百論》、《大智度論》、《十二門論》傳來中土,則如何運用中觀「緣生性空」的思想,給予般若之學一個更清晰、更明確、更具條理的觀念?僧肇住世,不過春秋三十,終於杷上述三大困難,一一加以解決,並且注入了中國固有文化的血脈,使中觀般若思想在中國得到新的發展而構成「肇論體系」,這是難能可貴的成就。所以乃師鳩摩羅什不但讚許他說:「秦人解空第一者,僧肇其人也。」而且當僧肇完成了〈般若無知論〉的時候,也不禁讚歎說:「吾解不謝子,辭當相挹。」眼見弟子成就所引發的喜悅,其實跟孔子在子貢面前稱譽顏淵「弗如也,吾與汝,弗如也」的心態是絕無差異的。
有關論述僧肇如何面對上述三大困難而一一加以解決,本書將分成五章來加以處理。首次兩章用以處理僧肇的生平和著作。因為《高僧傳》所記述僧肇的生平,疑點實在太多,作者不擬輕率從事,所以逐一予以提出,好使讀者了解問題發生之所在;至於僧肇著作的真偽,近人湯用彤先生做了很多的考據,提出了不少意見,於是掀起中外學者對此等問題的研究興趣,因而石峻、橫超慧日、Liebenthal等各有所見,結果眾說紛紜,無法達致共識,因此不能不多費一點筆墨來作交待。第三章則就僧肇所處時代的政治背景及學術背景用筆,使讀者較能清晰地了解時人的意識形態及學術發展的客觀情況,對僧肇思想的承先的一面,對僧肇所要面對的問題,所要解決的問題,都能獲致較明確的理解。
第四章是全書所佔篇幅最多、分量最重的一章,目的在介紹僧肇的整個思想體系。於僧肇著作中,以《肇論》為主要的資料依據,其他著作,如《維摩經注》等,只能作為輔助資料,發揮其旁證的功能,因為這些資料比較零碎,大體不能超越《肇論》的思想境界。《肇論》主要由僧肇的四篇名作所組成,依編者的排列次第是〈物不遷論〉、〈不真空論〉、〈般若無知論〉與〈涅槃無名論〉;作者則依僧肇的創作次第,建立僧肇思想的四種學說;即依〈般若無知論〉建立「般若無知說」,依〈不真空論〉建立「不真空說」,依〈物不遷論〉建立「物不遷說」,依〈涅槃無名論〉建立「涅槃無名說」。而對每一學說的建立,在行文上都清楚分成三個部分,即「立說的緣起」、「理論的建立」和「思想的分析」。作者希望透過本章的分析與論述,可使讀者認識到僧肇思想的精神面貌,以及如何面對及解決上述的三大困難。
最後一章,則總論僧肇思想內容的特質,他的思想表達所運用的特殊技巧,以及他對中國佛學發展的貢獻與影響。換句話說,本章的目標,一方面對僧肇的思想內容與思想形式,作出較深刻的探討,一方面把僧肇思想如何承先、如何啟後作出較有系統的交待,以為全書的歸結。
於此需要一提的是:由於本人的日文水準不高,為免在解理上出現太大的偏差,在翻成漢文時對讀者產生誤導,所以在完成第二章時便把有關日本學者橫超慧日對〈涅槃無名論〉真偽的看法的那一節稿件,連同橫超慧日的日文原文,一起送給我的同事葉植興先生和香港大學日語講師陳湛頤先生審閱。他們給我寶貴意見,並矯正了我不少的錯誤。我得於此表達深切的謝意。
李潤生
一九八九年四月三十日香港山齋